Chapter 8 你若愿意,我娶你

书名:
声声喜欢
作者:
靳山
本章字数:
13903
更新时间:
2022-02-23 15:25:27

“你想要什么呢?”

“想要……第二次机会。”

01

崇林社内的员工宿舍能够申请,谢棠从程越珩的公寓搬出去以后,直接向尹西竹申请了一间宿舍。

楼里空房间有多余的,这点儿小事尹西竹没犹豫,直接就交代下去了。

尹西竹只是在收到谢棠这条短信时感到诧异,大约是没想明白谢棠怎么沦落到了住宿舍的地步。毕竟在尹西竹看来,谢棠与一个投资过亿的新剧场等价,当初可是程氏的当家人亲自与她做了这笔交易。

而谢棠也算摸清了尹西竹的路数。

尹西竹对她不怎么上心,传道授业解惑,统统没有做到,她也不再像一个徒弟奢求师父的垂青,表演上遇到的各种问题直接向授课的老师请教。

但倘若她有什么要求,只要不算过分,尹西竹对她是有求必应的。

这也就是说,如果她主动找尹西竹要办什么事的话,多半能成。逮不到人也没关系,她直接发短信告知,尹西竹看见以后多半会给回复。

弄清楚了这点,谢棠平静了不少。

她不再把尹西竹当师父看待,而是将对方看作家中的一位长辈。

在崇林社的日子逐渐变得忙碌而平静,排练紧张时连着五六个小时不休息。谢棠投入进去,感觉极累,回宿舍洗个热水澡,又觉得极畅快。

偶尔被何满满约着出去,两人逛街看电影吃饭。

她没有再主动去交新的朋友,不与人交恶,也不去讨好谁。没有与谁产生过矛盾,除了跟郁湘闹过一点不愉快。

她在练习室独自练习,郁湘找上门来,问她那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观月楼。

谢棠关了伴奏,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打算理会。她拿起保温杯喝水,郁湘上手争夺,她呛了一口:“大小姐,你是不是有病?”

郁湘上头有三个哥哥,郁坤是她的大哥,从小最照顾她。郁湘与程越珩本无交集,只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最近郁坤有意撮合郁湘和程越珩,在郁湘面前提及程越珩的次数越来越多,郁湘慢慢动了心。

“你和程越珩是什么关系?”郁湘来势汹汹。

谢棠觉得她这副做派像来逼宫的,十分滑稽,挑唇粲然一笑,眼波撩人,暧昧地说:“男女朋友的关系。”

“你不要脸!”

“在观月楼唱戏那晚,你唱《无天》,故意摔跤抱他的时候,我跟他还没分手。埋在别人男朋友怀里不撒手,论不要脸的程度,我可比不过你。”

“你胡说!我不是故意摔的!我……”

“是不是故意的你心里有数,哪有那么巧?你特地走到他面前,不就是为了等着那一个时机?”谢棠不再给郁湘辩解的机会,“或者旁边有人跟你配合?故意绊倒你,踩你的戏袍?”

她一猜就中,郁湘心里慌乱,嘴上说不赢,气愤时扬起手要扇过去,被她截住。

谢棠自小在泥潭里摸爬滚打,无论吵架还是动手,温室里长大的郁湘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顺势往后一推,郁湘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郁湘狼狈不堪,一边骂谢棠一边扬言威胁她。

谢棠蹲在郁湘跟前,拿起手机录下她哭花了妆的丑态。

“谢棠你疯了吗?”面对摄像头,郁湘露出恐惧的表情,连忙用手将脸遮住。

郁湘平常最在意个人形象,她在微博上算是颇有名气的越剧小花,一贯走青春活力和优雅气质的路线,如果她骂人和威胁人的视频流出去,形象崩塌恐怕难以挽回。

郁湘向前一扑想要抢手机,被谢棠单手制住,按着压倒在地板上。

谢棠俯首低眉,脸庞快要贴着郁湘的脸,额头上还带着微微的汗珠,粘着几根乌黑的发丝,肌肤清透。她朝郁湘轻轻笑道:“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来招惹我呢?我这样的人,没有原则又没有软肋,什么手段都使得出啊。”

郁湘躺在地板上害怕得忘记了哭,只剩下止不住的抽泣声,胸脯一起一伏。

谢棠温声问她:“咱们相互放过,谁也别找谁麻烦,行不行?我把视频删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郁湘委委屈屈地点头。

被郁湘一闹,耽误了不少时间,谢棠再接着练习,反反复复,对着镜子调整自己的仪态、动作、每一个表情。

她不是最有天赋的,但她现在大概是崇林社里最努力的。

演出的机会,她也会努力争取。

彻底结束练习已经是晚上十点。宿舍在顶楼,谢棠上去时安安静静,走廊上没有声音。

有一盏声控灯坏了,后面一段路像条幽深的通往异世界的甬道。

住宿舍的人不多,据谢棠所知,包括她在内,也就五个房间住了人。岗位不同,作息不同,少有打照面的时候,谢棠与他们并不熟悉。

谢棠的房间在左手边的倒数第二间。

她快步走到房门口,拿钥匙开了门,按下墙上的灯控开关。一室敞亮,心里的阴霾驱散了。

洗完澡护肤,窝在小小的床上,边敷面膜边追剧,睡觉前不忘给何满满的漫画点赞写评论吹一波。

关了灯以后,谢棠许久没睡着。

起初是饿,揉着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遍。这个时间点外卖又太罪恶,只得爬起来灌几口白开水。

等她终于酝酿出睡意,外面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谢棠顿时清醒了。

她的床头靠近门口的方向,宿舍隔音效果一般,脚步声似乎就在床边。

谢棠安慰自己,兴许只是同事路过。可怕什么来什么,她等待这阵声音过去,声音却一直在门口徘徊。

谢棠摸黑起床,透过窄窄的一线门缝往外看,什么也看不到。

她转念一想,进出崇林社并不容易,里里外外设有好几道关卡需要刷卡,多年来没出过偷窃或者别的祸事。

谢棠想出去看看情况,她被打扰得睡不着觉。

刚挪动门锁探出头,门外突然出现一只手将她完全拉出房间。尖叫尚未喊出口,来人早有防备,捂住她的嘴。

谢棠的心跳差点儿停了。

长长的走廊上,两盏声控灯都没有亮,剩下身后的房间里透出一丝微光。

谢棠被迫靠在背后的人身上,眼睛只能看见捂住她口鼻的那只手。

“嘘——别喊。”

是她熟悉的嗓音。

谢棠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点,连对方身上的气味都是熟悉的。

“程越珩,你放开我。”谢棠闷声说。

谢棠没有想过,程越珩还会来找她。她提分手的那天就没再回公寓住,第二天去搬行李,程越珩问她能不能不分手。

前后他一共问过谢棠三次,谢棠还是走了。

开口三次挽留,已经是程越珩的极限,再继续,就成了死缠烂打。程越珩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有他的骄傲和底线。

离开以后,谢棠冷静下来想,知道那一晚全是有心人设计的圈套。

电话不接,手机打不通,微信不回,是鲁夏宜所为,程越珩事后也解释过,连郁湘摔进他怀中,她所看见的拥抱,也只是误会。

这些谢棠是相信的。

可她问程越珩,他当初说要娶她,是否有过一点点真心。

他却答不上来。

他那样的人,连亲生母亲容心凝都说他是天生的野心家,玩转资本操控人心,怎会因为一句口头承诺赌上一生。

程伦说想看他能不能赢到最后。

谁想他假戏真做,到最后,回不了头。

“程越珩,你别捂着我,难受……”谢棠又说了一遍。

说完她再去掰开他的手,这次他松开了。

没等谢棠放松警惕,肩头一重,程越珩换了个姿势,面对面地抱着,额头砸在她肩膀上。

呼吸滚烫,还有淡淡的酒味。

他身高腿长,弯着腰蹭她的肩窝,整个人说不出的别扭难受,却赖着不肯走。

“你喝酒了?”要不是喝多了,不至于三更半夜跑来她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间房?”谢棠又问。

程越珩的语速比平常要慢,说话一字一顿:“尹西竹。”

难怪了,他直接问了尹西竹,跟她打了招呼,崇林社内便畅通无阻,各处的通行证要多少有多少。

“你怎么来的?”

“司机。”

“司机人呢?”

“楼下……等着。”

“让司机上来接你,你醉了,该回去睡觉了。”

这次程越珩不说话了。

谢棠完全推不动他。他揪着她的衣服,闭着眼睛,蹙起眉,露出难过的神情,像夜里做了噩梦。

谢棠只好去掏他的手机,两只手在他的衣服兜里摸索。程越珩却以为她要抱他,皱起的眉心舒展了一点,胃也感觉没那么疼了。

谢棠被困在他和墙壁之间,动作艰难地拿起手机给司机打电话。

程越珩的手机,谢棠的指纹也能解锁。是在玉堂过新年时她悄悄录入的指纹,等他发现,她先斩后奏问他可不可以,他在炉火前一下轻一下重地吻她,闷声笑,说不敢有意见。

那会儿两人是真正的亲密无间。

没多久司机又打过来,说进不来。

谢棠说你把电话给门卫,我跟他说。

交代清楚了,谢棠安心等人来把身边的这尊大佛搬走。

程越珩却不再安分,抬起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冷一热。

他似乎不记得他们已经分手了,用温热的唇去吻她,从眉骨,到眼睛,又辗转到鼻梁。谢棠偏头躲开,问他:“程越珩,你还清醒着吗?”

“嗯。”

一般说自己没醉的人,都醉了。

谢棠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心里泛起如针刺般细细密密的疼,不可缓解。

她看着他,又何尝不是爱意难平。

“跟着我说话,”谢棠捧着程越珩的脸,弯了弯嘴角,“你就说,我是小狗。”

程越珩眼神茫然,仿佛没有听懂。他很想很想抱她,她却总是挣扎不让他如愿,高大的男人像个孩童般委屈。谢棠说:“跟着我说话,就让你亲亲,知道了吗?”

他点头。

谢棠:“我、是、小、狗。”

程越珩:“我、是、小、狗。”

谢棠:“我、是、骗、人、的、小、狗。”

程越珩:“我、是、骗、人、的、小、狗。”

谢棠露出洁白的牙齿,翘着嘴角笑,后悔自己怎么没录下来,要看到程越珩这个样子可不容易。

她分明在笑,笑完却不知怎么哭了。

程越珩觉得胸膛的某个地方像在撕扯着,转移了胃里的痛感。他头重脚轻,意识快模糊了,也不忘贴上去,亲自品尝那眼泪,他说:“学完了,要亲的。”

几分钟后,司机跟着崇林社里的一个保安一起上来,两人合力将程越珩扶走。程越珩醉酒后犯了少爷脾气,不让旁人碰。

谢棠只好送佛送到西,帮着他们将程越珩带出崇林社。

上了车,程越珩还要耍赖,把她一起拽上车。

谢棠抓住车门,跟他说:“就到这里了喔,我不陪你回家了。”

程越珩歪倒在车座上,被酒精染红的眼睛怔怔望着她,思维一半清醒一半混沌,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却又不明白那些字连成句子以后的意思。

车门关上。

谢棠让司机开车走,她终于可以回宿舍睡觉。漆黑的夜里,她一路小跑着奔向自己的小窝。

她努力地不去想刚才程越珩的样子,他像五岁的孩童蹲在院墙前,聚精会神地盯着不敢靠近他的三花猫,问:“你不能跟我回家吗?”

她说:“我不相信你啦。”

我不相信你了,就不会再靠近你。

02

经历过程越珩醉酒的那晚之后,两个人的生活再次回归到各自的轨迹上,没有发生交集。

其间程越珩的胃病犯了,去了一次医院。

谢棠删了程越珩的微信,但忘记郑子邺加过自己,刷朋友圈时偶然看见郑子邺发的照片,说去探望病患,出镜的是郑子邺偷拍的一只正在输液的手。

别人或许不认识,谢棠一眼认出来那是程越珩。

她当作没看见,迅速滑了过去。

郑子邺跟故意似的,接连好几天去探病,每去一趟,必定发朋友圈,连某人的胃部CT图和药方都不能幸免,均有亮相。

谢棠干脆屏蔽了郑子邺,连碰手机的次数也直线下降。

一连三天,郑子邺发朋友圈比到点吃饭还准时,却没有收获到想要的效果。

他扬起手机界面给程越珩看:“干干净净,半点儿动静也没有。”发的那些照片,就谢棠一个人可见。

程越珩看着面前的白粥,越发没了胃口。

“鲁四还在外面。”郑子邺提醒他。

程越珩像没听见,每一口流食都难以下咽,仿佛带着苦涩的药粉味道。

病房外左右两个保镖,拦着个假小子。鲁夏宜头上扣着的帽子都被她自己掀飞了,往墙上踹了几脚也没办法,她就是进不去。

连程越珩的面都见不到了。

四月下旬,程越珩回程家陪老太太参加一场慈善拍卖会。晚上送完老太太回家,从院子里出来碰见了鲁夏宜。

守株待兔一整晚,她总算没白费功夫。

“二哥。”

程越珩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上去,问:“什么事?”

鲁夏宜心里放松了大半,见他肯搭理她,之前的事情自然就翻篇了。

她钻进副驾驶座,眉飞色舞道:“KU俱乐部那边马上就要举办真人CS赛了,今年你还是跟我一起参加吧?有你做队友,我胜算多了一半。”

程越珩冷淡地拒绝:“你叫别人当你队友。”

鲁夏宜脸上的笑垮下来:“为什么?以前都是你陪我去参加的!咱们可是最有默契的!”

她像被他背叛,奓毛了。

程越珩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抬眼看她张牙舞爪。

“原来你还没消气呢?”这一阵鲁夏宜做小伏低太久,却没换来谅解,心里也有了脾气,“我就不明白了,你跟谢棠都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还要……”

“下车。”程越珩打断她。

扔人下车这种事,他不是干不出来,鲁夏宜心里有数,从小到大见得多了,知道他所谓绅士做派都是幌子,得看心情。

鲁夏宜气急败坏地吼:“我们一起长大的,二哥,你不能这么对我。”

“一起长大的,你不也算计我?”

车窗缓缓关上,将鲁夏宜的愤怒屏蔽在外。

“我算是知道了,一遇到跟谢棠有关的事情,你心眼儿就比针眼儿还小。”

程越珩置若罔闻,银灰色的跑车风一样地开走了。

之后鲁夏宜在真人CS赛上拿了奖,要办庆功宴,邀请程越珩,他在公司加班没去。

鲁夏宜让郑子邺从中劝和,也以失败告终。郑子邺觉得,程越珩像一块盾牌刀枪不入,又像一团橡皮泥,看着似乎可以上手揉捏,你说的他都听了,也不反驳,到最后他还是自己的形状。

连带着特助孙文霖的日子也如数九寒天般艰难。

程总虽没有让全公司上下陪他一起加班,可他自己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始终坚守在岗位上,办公室内的休息间成为他的第二个家,直接导致程氏内部高层会议的强度比以往高了一倍,一群精英骨干叫苦不迭,而程氏业绩持续增长。大家有得有失,职位升了,工资涨了,头发也少了,风一吹后脑勺冰凉。

失恋使人暴富。

失恋让集团再创辉煌。

直到有一天程越珩接到一个私人电话,对方告诉他:“人找到了。”

孙文霖正好推门进来,瞬间以为寒冬已经过去,春天到了。

对面程总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

自醉酒后,程越珩终于又有了可以光明正大死缠烂打的第二个绝好机会——谢蓉找到了。

这一次的约见,谢棠显得比程越珩更迫不及待。她提前四十多分钟到达餐厅,坐着干等,扭头发现锃亮的玻璃上映着一张素颜的脸,看着气色并不好,唇色泛白。

她该收拾收拾再出门的,当时却顾不上。

幸好随身带着的包里有口红和气垫,谢棠对着玻璃镜面将气垫轻轻压在脸上,再涂口红。

这时包厢的门开了。

餐厅服务生领着程越珩站在门口,谢棠手一抖,番茄酱汁似的红色沿着唇线渗出去。

说不出的尴尬。

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分,程越珩也提前了半小时到。

谢棠拿着纸巾把没涂好的口红擦掉,服务员主动取来小圆镜和棉签给她,服务周到。谢棠向她说谢谢,觉得更尴尬了。

菜很快上齐,在座的两人皆食不知味。

程越珩似乎并不想多待,开门见山地将手边的档案袋推过去。

“她现在的名字叫禾畹畹,是C大动画系的学生,专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年都能获得奖学金,目前正在向学校争取明年去美国当交换生的机会……”

谢棠翻阅手中的一沓资料,自己看了起来,上面有谢蓉离开玉堂之后的详细经历。

谢蓉的养父母确实是高级知识分子,为人谦和善良,除了她没有再收养别的孩子,在培养她上花费了大量心血和时间。她学过钢琴和芭蕾,培养了许多兴趣,参加过各种活动,与人交际落落大方。因为喜欢动漫,大学选择了动画专业。

谢蓉,或者说是禾畹畹,在过着跟谢棠截然不同的生活。

如果说那些年里谢棠是在泥潭中挣扎,那么谢蓉则是在游乐场游玩。

命运难以揣测。

谢棠将文件放回档案袋中,头顶的灯光落在她脸上,平静异常。

她说:“谢谢你替我做这些。”

程越珩点了一下头,算是承了她这声谢:“之前就在查,到现在才有结果。”

他面前几道都是辣菜,红通通亮晶晶的辣椒太惹眼,谢棠想起他的胃,几次想开口,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两人无话,程越珩闷头吃菜。他吃得热气腾腾,被辣得唇色鲜红,一脸淡漠没有表情,额头上冒出了汗,却像镀了一层冰。

谢棠忍不住转了转餐桌上的转盘,辣菜转到了她这边,一道药膳汤停在他面前。

程越珩果然就吃面前的菜,盛了碗汤喝。

喝完汤,冰雪融化了不少。

吃完饭从餐厅出去,谢棠要过马路,到对面的公交站台,搭公交车回崇林社的宿舍。

程越珩开车停在她面前,说:“我送你,下雨了。”

谢棠仰头,夜里路灯的光束下,细细密密的雨丝无处遁形,但雨势并不大。

她说:“不用了,你先走吧。”

“上车。”程越珩坚持。

站台上的其他人看着这一男一女僵持,有的还拿出手机明目张胆地拍照,谢棠只好绕到副驾驶座的一侧,坐了进去。

“麻烦你了。”

程越珩俯身压过来,她骤然紧绷,身体往后仰,结果他只是扯过安全带,替她系好。

“谢……谢谢。”

好像已经对他很生疏了。

程越珩开车稳当,硬是把跑车开出公交车的速度。加上遇到晚高峰,毫无悬念地被堵在了高架桥上,十来分钟没挪动半步。

谢棠看窗外,车队像条长龙盘踞在城市的夜色中,车灯汇成一片红色海洋。

雨下得比刚才大了,啪嗒啪嗒的雨点打在车窗上,一道道水痕蜿蜒而下,小溪般流淌。外面的世界也逐渐看不真切。

谢棠又看了看怀中的档案袋,想起谢蓉,有些出神。

禾畹畹,真是个越念越好听的名字。

“打算去找她吗?”程越珩问。

“我也不知道。”谢棠说。

03

虽然谢棠心里还没有打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去找谢蓉,但好几次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听见公交车报站,就在C大那一站下了车。

她花两枚硬币,坐校车把C大逛了个遍。

阳光明媚的午后,校园内风景如画。校车停停走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一张张青春活力的脸从谢棠面前晃过。

她也期待过,会不会就这样与谢蓉猝然相逢。

档案袋里还有不少谢蓉的照片,谢棠觉得她的模样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女大十八变,五官长开了,皮肤也白净了,对着镜头笑得露出八颗牙。

就算面对面碰见,可能也要犹豫两秒,她才能认得出。

谢棠想象中的偶遇并没有发生,最后还是看到资料上说如今的禾畹畹喜欢去学校的一家面馆吃盖浇面。

谢棠连着两天过去蹲点,果然见到了人。

面馆地方不大,禾畹畹跟另外两个同学进去时,只剩下一张空桌。

三人找位置坐下,禾畹畹与另外一桌的谢棠正好背靠背。

“畹畹,你作业做完了没?”扎马尾的女生问。

一道活泼的声音响起:“差不多了,昨晚熬了个通宵。”

“拼命三郎啊你。”

谢棠感觉自己像个变态,身体尽力向后贴在椅背上,偷听人讲话。四周环境喧哗,勉勉强强也能听清几个女孩儿的对话,她们嬉笑着谈论学业和生活,一起分享感情话题,八卦系里谁跟谁的爱情故事,约定下个月去看主题展。

笑声似乎没有停过。

谢棠努力分辨其中属于谢蓉的声音,她被那些笑容感染,不知不觉中也扬起了唇。

脚边突然滚过来一根筷子,谢棠连忙腰去捡,有人与她做了相同的动作,禾畹畹抓住了筷子的另一头。

她向谢棠友善地笑了笑:“谢谢。”

谢棠松开手,说:“不客气。”

两人对视不过一秒。

禾畹畹重新要了一双筷子,她喜欢用筷子把面条一圈圈卷起来吃。谢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习惯姐妹俩一模一样。

“畹畹,你吃完回宿舍还是去图书馆?”

“今天周五回家住,跟我妈说好了的,和她一起过周末。”禾畹畹看了眼手表,“待会儿我爸就来学校接我了。”

女孩儿们AA制各自结完账,在门口道别,各有各的方向。

谢棠跟着一起出了面馆。禾畹畹在对面的路口等人,谢棠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有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打面前经过,谢棠掏钱买了两串。

她咬开厚重的晶莹的糖衣,尝到了里面微微酸涩的果肉的味道。

五六分钟过后,禾畹畹接了一通电话。紧接着,驶来一辆车停在她面前,她高高兴兴地上了车,被爸爸接回了家。

路口空荡荡的,人和车都已经走了,谢棠坐在长椅上没动,将糖葫芦一口一口吞下。

她吃完一根,还剩一根,一直拿在左手上。

身后槐树的树冠像把巨伞在头顶撑开,风吹树叶响,沙沙,沙沙!

不知不觉中,天光暗了。

有人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

良久,谢棠隐约闻到烟味,这才侧头看,发现是程越珩。

他像饭后散步,一路来到了这里,着装休闲,轻松惬意。

“你怎么也在?”谢棠问完觉得自己未免太自作多情,第一反应竟然是他跟踪她。

程越珩靠着椅背,将腿舒展,模棱两可地说:“路过。”似乎怕她不信,他又加了一句,“来拜访一位老教授,刚好路过。”

谢棠“嗯”了一声,不知有没有信这套说辞。

她看了看手机屏上的时间,该回去了,出于礼貌向对方道别:“我先走了。”

程越珩扔了烟头,跟上她:“为什么不跟谢蓉相认?”

以前费了那么大劲儿找谢蓉,如今找到了,为什么不相认?

谢棠也这样问过自己。

可她以前找谢蓉,也就是想亲眼看看谢蓉过得到底好不好,黄秀说小蓉被好人家收养了是不是真的。她只是想要确认,是真的。

她曾经连最后一眼都没来得及见,六岁的谢蓉就被带走了。这么多年过去,成了她心里的刺,在血肉里腐烂。

看谢蓉变成了禾畹畹,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家人,真的过得很好,谢棠像完成了一桩夙愿。

但她不想去打扰。

夙愿完成,除了高兴,又还有些别的说不出的情绪。

谢棠沿着林荫道慢慢往前走,晚风拂面,路过了校园里的跳蚤市场,路过了音乐厅外的露天演出,歌声飞扬,青春无限。

许久之后,谢棠发现程越珩还跟着她。

谢棠:“你……”

程越珩:“我散步。”

谢棠:“行……”

路不是她开,树不是她栽,她没法限制他的活动范围。

直到出了C大校门,谢棠在路边等车,散步的人没有理由再同她一起走。

程越珩目送她离开,到最后,她攥在左手中拿了一路的糖葫芦,扔进了垃圾桶,也没给他。

04

六月,谢棠得到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导演佟燃筹划拍摄的电视剧《凤火》中有个角色,要求性别女,年龄在二十二岁至二十五岁之间,容貌出色,气质上乘,精通越剧。这只是剧中的一个小人物,但佟燃素来以严苛著称,事事都想做到最好,他和尹西竹有些交情,便向尹西竹打听崇林社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尹西竹推荐了谢棠。

她问谢棠愿不愿意去试镜,谢棠心里吃了一惊。

尹西竹说:“我推荐你,你好像很惊讶?”

谢棠没有隐瞒地说:“有这种机会,我以为您第一时间会想到郁湘,或者演出一队里几个经验丰富的姑娘。”

“你也不差。”

谢棠笑了笑:“谢谢您。”

尹西竹也笑:“你以为我在说客套话?”

两人心知肚明,谢棠之所以能成为尹西竹的十三弟子,走的是捷径。一开始谢棠被蒙在鼓里,慢慢地,发现是程越珩替她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谢棠当时还因为猜出了其中的弯弯道道,揭晓了谜团,而失落了好一阵,对自己产生过怀疑。

尹西竹说:“也别太妄自菲薄,我要是真一点也看不上你,对方就是送我两座大剧场我也不答应。”

这一句安慰,扫荡了谢棠心头的不安。

去试镜前,尹西竹请了专业老师给谢棠上表演课,紧急加训时间匆忙,虽然深入不了表演这门艺术的核心,但谢棠好歹学了点儿皮毛。

战战兢兢中,她顺利通过面试。

谢棠扮演《凤火》中的鹿七,本身就是一个梨园戏子,台词很少,剧中许多镜头都是拍她在台上唱戏,对谢棠来说算本色出演,佟燃看中的是她的身段和越剧素养。

谢棠进剧组已经到了七月,正值盛夏时节。

何满满直接开车送谢棠去影视城,在剧组报到完之后,趁着还有时间,两人四处参观了一遍,拍了些照片。太阳下山之前,谢棠送何满满离开。

“棠棠,你一个人没问题吧?”何满满看见几辆保姆车驶过,咖位大点儿的演员都有自己的司机和助理。“要不我留下来给你当助理?换份工作也新鲜。”

谢棠被逗笑了:“我可付不起你的工资。放心吧,我没问题!”

谢棠对自己的适应能力还是有信心的。

第二天导演和演员们还有剧组的工作人员一起参加开机仪式,铺着红色绒布的案桌上摆着香炉、乳猪和水果,供奉关二爷。等导演和主演单独上完香之后,配角们和工作人员再集体上香。

谢棠站在队伍的第二排,跟左右两边的演员很快熟悉起来。拍大合照时,她竖起两根手指头,比了个“耶”。

希望一切顺利。

可是拍了一个星期下来,谢棠觉得,似乎顺利得有些过头了。

化妆师温柔,每一笔眼线都尽职尽责,不会因为她是配角而敷衍。服装师亲切,每次见面笑脸相迎,她戏袍上缺了朵梅花,对方穿针引线当场给绣上去,没一点脾气。剧务老师负责演员的食宿,看见她总问房间空调有没有坏,午餐吃得可还愉快。其他演员更不用说,大家一起打打闹闹,有说有笑。

只有导演佟燃最暴躁,谁演不好就骂谁。

谢棠也挨过训,决心要磨炼演技。

拍完下午场回宾馆的路上,谢棠遇到女主角的扮演者周歆。谢棠主动跟她打招呼,两人后面才有几场对手戏,在此之前,还没有交集。

周歆却像认识她,安慰她说:“佟导谁都骂,你别放在心上,听说你是第一次演戏,能有这个水准已经不错了。”

周歆是名副其实的流量影后,身上又有多个大奖加持,肯停下来跟谢棠说这么一番话实在叫人既受宠若惊,又有些困惑不解。

“谢谢你每天的水果和冰镇绿豆汁。”

周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收了这些好处,自然该对人家好一点。平日里要想买锦记的绿豆汁,连她家助理也得排队等上半小时,如今却能天天享受到那滋味儿。

谢棠愣怔了许久。

经过她多次打听,终于在宾馆门前逮住了送水果的小哥,却没盘问出什么。但她摸清了小哥每天来的时间点,也算有收获。

有一次谢棠跟踪小哥走到影视城门口,看他像古代的刺客完成任务后偷摸着回去复命,走到一辆车前,跟驾驶座上的人说了些什么。

谢棠认识那辆车,也熟悉那一串车牌号码。

车窗降下,露出程越珩的脸。

谢棠右手搭在眉骨上,遮挡刺目的阳光,她视力极好,就这样安静看着他。落日余晖滚烫,她汗流浃背,汗珠从两鬓渗出,身后的影子被越拖越长。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

除了程越珩,没有谁会替她做这些,又藏着掖着,不想让她知道。帮她进崇林社,让尹西竹收她为徒,替她寻找谢蓉的下落……

车内的程越珩如有预感,看了过来。

两人隔着夏日灼热而沉闷的空气对视,世界像插满了蜡烛的蛋糕,正在融化。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凉意。

程越珩下车,大步走到谢棠面前。她低着头,一颗一颗透明珠子砸在地面的灰尘上,不是汗水,是眼泪。

程越珩抬手擦她的脸,指腹在她眼尾一点点磨蹭,眼神无奈而柔软:“怎么又哭了?”

良久,谢棠抬头问他:“别人都有水果和绿豆汁,为什么我没有?”

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眼泪找了个不高明的借口。

程越珩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你也有,你的在我这里,有很多很多,可以随时来拿。”

橙红色的夕阳挂在山头,彩色的云霞布满天空,绚丽得像幅油画。他的睫毛被阳光染成了金色,他说:“可是我也有想要的东西。”

谢棠问:“你想要什么?”

他说:“想要……第二次机会。”

05

七月中旬,谢棠的部分杀青。她离开剧组那天,不少人送她,跟她合影留念,大家都喜欢这个漂亮又努力的姑娘。当然,也喜欢以她的名义送来的那些贴心的消暑小食品。

谢棠回崇林社的第一天,何满满打电话跟她说,一楼大厅里有帅哥找她。

谢棠走楼梯下来,远远看见个背影。她没想到会是鲁夏宜。

鲁夏宜见到谢棠,直接将手里的水果篮和花推进她怀里。

谢棠:“……”

这是玩哪出?

她和鲁夏宜大眼瞪小眼,直到鲁夏宜摸了把头,说:“我是来道歉的。”

谢棠低头看看手里的果篮和鲜花,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探病的。”

“反正我就这么道歉了。”鲁夏宜说。

谢棠把水果分给崇林社里路过的同事,鲜花插在前台的花瓶里。做完这些,她对鲁夏宜说:“滚吧。”

鲁夏宜七窍生烟,谢棠看着觉得解气,中午多吃了半碗饭。

第二天又有人找谢棠。

何满满纳闷,说:“电视剧都还没播,你也还没火,怎么就天天有男粉丝找上门来?”

谢棠纠正她:“昨天那个是女的。”

何满满说:“看着英姿飒爽。”

谢棠说:“正常时候是挺飒的,疯起来也够混的,跟我有仇。”

何满满问:“为什么啊?”

谢棠想了想,说:“大概因为我抢了她哥。”

何满满的表情一言难尽。

“两位美女,别聊了,哪位是谢小姐,麻烦您把花签收一下。”送花的花店店员说。

崇林社很快要举行全国巡演,谢棠也被安排了参演其中的剧目,所有人紧锣密鼓地排练着。玫瑰花依旧每日送到,自那以后,没有断过。

崇林社里渐渐传开了,谢棠在被人追求。

八月巡演正式开始,历时三个月多,途经多个省市,从夏天到秋天。

谢棠的玫瑰花并没有随着巡演而结束,而是随她去了不同的省份。

每一场,演员们都能看见第一排的观众席中央坐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鼓掌总是到最后一刻才停,十分捧场。

大家猜测他必定是崇林社的忠实粉丝,只有郁湘知道,他究竟为谁而来。

最后一站,回到C市。

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全体演员上台鞠躬谢幕。

第一排观众席中央的观众还是没有变,他举着相机,对准一个人,拍了一张照片。

后来灯光暗了,演员们下台,观众们离场,演出大厅内变得空空荡荡。谢棠在后台换下了戏服,从大厅外的走廊上经过时,听见里面还有声音。

似乎是谁的手机掉在里面了。

她推开半掩着的门进去,铃声停了,正前方的墙壁上投影出一段视频。

视频由很多很多张照片组成,捕捉了同一个人的笑脸。

长街边,雪地里,炉火旁,花树下,各种各样的场景,各种不同的地方。

全是程越珩偷拍的谢棠。

在他尚未察觉自己心意的时候,镜头却不会说谎。

有一盏灯亮了,谢棠的视野中,像夜色中的荒原上空升起了月亮。

程越珩觉得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他拿着戒指单膝下跪。

他手中的戒指,谢棠觉得眼熟,那是她曾经扔掉的对戒中的其中一枚,被他找了回来。

他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若愿意,我娶你。

——倘若不愿,我继续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