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重于泰山那是伟人的事，不过喻昼宁有疼爱她的丈夫和关心她的家人，倒也不至于轻如鸿毛。

喻昼宁被病痛折磨数年，在弥留之际已经是瘦骨嶙峋。本就瘦削的小脸只剩巴掌大小，一双无神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是她苍白的脸庞上唯一一点不同的亮光。

而如今，这最后一点光亮也要熄灭了。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艰难地扭过头，去看床边的丈夫。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悲怆，痛不欲生。

喻昼宁已经很久没这么清醒过了。她庆幸自己在离去之前还能再回光返照一次，让她能有力气和他告别。

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眼泪就先从眼角滑落了。

自己终究还是要辜负他十数年的深情，先一步离去了。

这些年丈夫对自己的好历历在目，从认识以来，就是他一直宠爱和包容着自己。她觉得，恐怕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完美的人了。

她又何德何能，占有了他十多年呢？

现在，她终于要把他还回去了。

“……别走。”

他的声音颤抖着，其中蕴含的强烈感情呼之欲出。

“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呢？”

“……”

喻昼宁的掌心湿了一片，是丈夫的眼泪。

她知道泪水的味道，咸涩而苦腻。在一起十几年，她只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相遇时，另一次便是现在了。

似乎她，从来就没给他带来过什么好的回忆，一直都在让他受伤，让他痛苦。

喻昼宁想拼尽全身力气去最后抱一抱他，可惜也只是动了动手指。

然而就是这样微弱的动作却让他如获至宝。他把她的手贴在脸上，说：“你也不想离开我，是不是？”

当然啦，你这么好，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不愿意离开你。

喻昼宁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用手指去抚摸他的鬓角，试图传达自己的情绪。

这边丈夫抱着她痛哭，另一边站着的是她的家人们，一个个也都泣不成声。其中向来威严的伯父也像个孩子一般别过脸去擦眼泪，让她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悲凉。

她想对他们说：别哭了！不要为我感到伤心！但喉咙里也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个濒死的老者，也像喘不过气的小猫，于是她安静地闭上了嘴。

是的，她生命中重要的人都在她床边了……除了一个人。

她的亲哥哥。

刚成为孤儿的时候，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哥哥，兄妹俩的感情十分深刻。可是自己即将撒手人寰之时，他为什么不在呢？

似乎是读懂了她眼中的渴望，丈夫凑近她，小声而急切地说：“哥哥已经在飞机上了，马上就能到。昼宁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他吗？”

喻昼宁一惊，半闭的眼睛努力睁大去看丈夫的脸，想要辨别他是不是在撒谎骗自己。

她看不清，但她知道，丈夫向来愿意满足自己的全部愿望，即使在之前没能找到哥哥，在自己濒死之际，他终于还是做到了。

喻昼宁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拥抱他的念头，可她能做的也只有眨眨眼，睫毛颤动，上面带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她喘着气，望着晃动的天花板。她的思绪乱得像一团毛线，找不到线头，眼底泪水涌动。

太仓促了。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的，但总归是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口了，那就留存心中，带进坟墓吧。

比如，她其实希望自己的骨灰可以埋在后院的那棵树下，这样就可以每天看着他……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丈夫会安排好她的后事，她只要像生前自己一直做的那样，顺从地听从安排就好了。

这是她擅长的。她能做得很好。

喻昼宁安静地躺着，享受着最后的时光。身体已经没有了痛楚，这是她最放松的时刻，亲人们也没有来吵她，只偷偷地抹眼泪。

不知道谁欣喜地说了一句：“联系上了，联系上了！昼宁你快看啊！是昼安打来的电话！”

随后，一只冰冷的手机贴到了喻昼宁的脸颊边，而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又撑起一丝力气，仔细去辨别话筒里传来的声音。

确实是哥哥的声音。多年未见，哥哥的声音还是如原来那样沉稳而清冷，没有丝毫改变。

“是我。”

喻昼宁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只能默默流泪，听着对面的人说话。

“我已经到机场了，但是路上堵车，还需要一会儿，你还能等吗？”

喻昼宁想要点头，即使对方看不见。她当然愿意等，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就把自己照顾成这样？”

男人语带责怪，但在喻昼宁听来，这是最亲切的天籁了。

她短暂的生命里，陪伴她时间最长的就是哥哥，可哥哥却因为她的任性而负气离开，现在可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好了，我要开车，不说了，乖乖等我。”他顿了顿，“我给你带了礼物，包括这几年欠下的生日礼物，一次性都补给你。”

电话挂断，喻昼宁已是泪流满面，她疲倦地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皮重若千钧，困意涌上来，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她当然知道，那并不是困意，那是死亡的伪装，是死神在向她逼近了。

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压着的最后一口气也要散了。

喻昼宁不怕死。可她还想再等一会儿，至少也该要等到哥哥来啊……她都这么多年没见过哥哥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还是分别时的意气风发吗……

床头检测心跳的仪器发出一声尖锐的警告，让人头皮发麻。

“昼宁！昼宁……”

丈夫焦急的神色逐渐模糊，好像一下子退开了数十步，触不可及了。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哭声也渐渐在耳中平息，喻昼宁陷入了混沌之中，她的眼睛慢慢黯淡下来，最终，她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