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少年们第一次望见了穹窿外的世界。

那是一颗山峦般巨大的血色瞳孔，正从穹顶的破口处，窥视着少年们的家园。

——楔子·三日之后

从小，历史老师就告诉我们：

“新汉是这片星域间，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

每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不由的有些哽咽。

三个半世纪前，人类步入外太空扩张期，各国的探险编队纷纷航向未知的宇宙。

我们的先辈，就是其中的一支，却驶入了这片危险的星域，危险到连地球的母港舰队也不敢前来救援。

唯一幸存的编队，迫降到这颗异域星球，用飞船上有限的资源，拼凑出了这片名为“新汉”的外星定居点！

“同学们，新汉的‘汉’，象征着某种传承。”

历史老师名叫高媛，她长相温婉，说话也很轻柔，谈吐间却总是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哀伤。

据她说，“汉”是地球的一个朝代。汉人北击匈奴，封狼居胥，夺回了自己的家园。那种充满血性的时代精神，正是定居点的人类需要继承发扬的。所以第一世代的拓荒者们，将定居点的名字，定为了“新汉”。

我却不认同高老师的说法。

打小我就被好友撺掇着，经常往新汉唯一那座图书馆跑。

那里存放着从地球带来的所有纸质书籍，我朋友喜欢看科学技术类的书，我却喜欢看文旅和史传。

书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地球上的那些朝代与国度。

所以我一直觉得，地球上的人，和我们是不同的。

汉朝人守卫的是他们自己的家园。

新汉人却只是宇宙里孤独的流浪者，为的是找个活路，还谈不上什么精神。

故而，每当高老师在课上聊起这类话题时，我就会开小差，比如用炭笔在白桦树皮上去画心仪的女生。

好在教学室都在地下，出于节能的考量，很多辅助灯源都不会打开，所以光线昏暗，我的小动作也不会被人发现。

反正我在十四世代的孩子里，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小透明。

当然了，小透明也有自己的想法。

在二十岁的年纪里，我的脑海就长期被一个女生所占据。

那个前排的女生。

此刻，她在我的炭笔下逐渐显露出轮廓。

披肩的如瀑长发，纤长而有活力的背影，都化作了孰能生巧的轮廓线，跃然于白桦树皮上。

之后便是从发丝，再到衣服褶皱的细细描绘。

可惜，我坐在后排，只能窥视到她的背影。

那个背影的主人，姓夏名诺，与我同岁。

不同的是，相比于我这个小透明，夏诺永远是人群里最受瞩目的核心。

在年轻的十四世代，夏诺是人气最高的话事女王，因标志性的大长腿，和用白菊染就的金色长发，成为了大多数少年的梦中人。

除了姣好的颜值，她为人义气，行事爽利，还吸引了众多女生追随者。

教学室里，我与她的距离，有时近在咫尺。

但更多的时候，却犹如新汉之于地球，在宇宙的尺度里，咫尺亦有光年。

只有落在白桦树上的夏诺，才是我可以随意摩挲的存在，哪怕只是她的背影。

我手起笔落，夏诺那飘逸的长发，便逐渐定格在了这层薄薄的树皮上。

但当我再次抬头，想去临摹她纤长的天鹅颈，却惊讶的发觉，她转头望向了我！

啊，夏诺那双大而有神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我看。

“画她……被发现了吗？”

“明明……离的那么远？”

我有些局促的将树皮塞进宽大的袖口，脸上慌乱而燥热。

就想习惯性的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让时间抚平一切，却发觉并非只有夏诺在看我，而是教学室里所有人都转向了我。

我有些不适的皱眉，被人用视线包裹的感觉，我很不习惯，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找到原因。

“程安之，注意听课，我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想清楚后回答我：新汉的命名，代表了第一世代的先贤们，对定居点的未来有着怎样的期许？”讲台上，高老师清了清嗓子，音量不多见的有些高亢。

我这才知道，准是之前她就点我回答问题，我却没有听见，才引得大家都看向了我。

老毛病了，自从母亲去世后，我经常一专心做起事来，就陷入某种自我封闭的神游状态，也就没听到高老师的声音。

直到夏诺的转眸一眼，才将我拉回了现实。

·

听着高老师的提问，我又陷入了思索。

“新汉”这个名字，代表了先贤们怎样的期许？

好在，这个问题我曾想过许久，也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于是，我咽了口吐沫，在众人的围观下，缓缓站起，嘴巴一张一合起来：

“既然是‘新汉’，那便有抛弃旧‘汉’，自谋‘新’路的意思。

这或许代表着第一世代的先辈们，受制于返回地球的道路过于艰辛，最终放弃了归乡的努力，反而选择尽快扎根于这颗K0375星球。

于是用象征着地球的‘汉’，借指这片异域的土地。

所以对我而言……

‘新汉’这个名字，只是、只是先辈们用来自我麻痹的安慰剂。他们以为建立了新汉，便拥有了新的故乡。数个世代下来，人们也就安心于苟且偷生，将新安视为故乡，而遗忘了人类真正的家园。

但此汉并非彼汉，此乡也只是它乡。所以，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的嘴巴不断开合，教室里却已经鸦雀无声。

直到，高老师终于说出了话：

“程安之，要是想不出答案就坐下吧，站着不说话也没有意义。”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回答只存在于脑海，现实里其实并没有发出声音。

就像梦里早起上学，却发现现实里还在赖床。之前思索答案的时候，我又陷入了某种自我封闭的神游状态，以为自己回答了，其实只是开口唱了出哑剧。

也是，以我的性格，即便压在心底许久了，又怎么可能当众说出“我不喜欢”这四个字呢？

因为我潜意识里明白，这个回答有多么的离经叛道，甚至会让我被大家视为怪人，包括夏诺。

这下演了出默剧，倒是不怕被同龄人排斥了，但两次被点名，站起来却又像呆头鹅般，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却又变成了笑料。

看着同学们嬉笑着转回头，我赶忙将视线望向夏诺，奈何她也转过身去，已经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给我留下了又一个背影。

望着那个纤长的背影，没由来的，我似乎看到了名为“失望”的标注。

我突然一握拳，不再思索地张口答道：

“‘新汉’代表着先辈们对我们的殷勤期盼，希望我们秉持着古汉朝顽强拼搏的精神，世代接力，众志成城，创造出一片安居的乐土，不愧为新汉人！”

这次我是出了声的，而且声音很洪亮，既没有神游太虚，也没有被潜意识“消音”，因为这本就是书上的标准答案，甚至不需要思考。

“坐下吧，安之同学，下次别走神了。”

于是，高老师满意的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