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绝天下 9.4
作者: 周浩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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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味绝天下 2022-01-04 14:3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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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本书由七道绝世美味组成:《西施笑》《惜鳞鱼》《欢喜霸王脸》《醉虾》《拆烩鲢鱼头》《三吃三套鸭》《味绝天下》。 每一道美食背后都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厨艺神乎其技,传奇感人肺腑。 淮扬美食,味绝天下!

西施笑1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宋代文豪苏轼所做的一首七绝。文中提到的“河豚”乃是一种洄游习性的鱼类,与鲥鱼、刀鱼齐名,并称为“长江三鲜”。

河豚的美味天下皆知,苏东坡另有赞曰:“食河豚而百无味”,颇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意境。而民间的描绘则是直白而又生动——家乡的老人常常会说:吃起河豚来“打着耳刮子也不丢”,意思是就算有人猛扇你的耳光,你也不会舍得松口。

如此美味,却又被很多人视为可怖的洪水猛兽。

与苏东坡同处宋代的诗人梅尧臣也曾留下五言诗句,描绘出河豚鱼令人心悸的一面: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梅尧臣绝非危言耸听,河豚鱼确实能致人于死地。因为它的体内含有一种特殊的毒素,其毒性比氰化纳还要大一千倍,一条河豚鱼足以让一桌食客中毒身亡!且河豚之毒,至今尚无药可解。

号称世间最鲜美的鱼类却带有可怕的剧毒,这也许是造物主对天下食客开得最大的一个玩笑吧?

河豚,便如一个面貌娇艳却又心如蛇蝎的倾城美女,让人又爱又怕。你无法抵挡她的诱惑,可这种诱惑又是同致命的危险相伴而来。

在江南一带,自古嗜食河豚。虽说通过清洗可以去除河豚身上有毒的部位,但无论如何食用河豚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所以在江南一带还流传着一句民间俗语:

“拼死吃河豚。”

相传昔日友人曾烩制一桌河豚,请苏东坡赴宴。苏东坡坐下之后,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吃,直到酒足饭饱,才问友人:“河豚剧毒,食之可丧命,知否?”友人点头,苏东坡却把筷子一拍,长叹一声道:“据其味,虽死足矣!”

这便是“拼死吃河豚”的气势。

在江南一带,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一度数以百计。相关部门不得不发布“禁食令”,禁止加工、买卖、食用河豚鱼及其相关产品,从此这道美味便渐渐远离了寻常人家的餐桌。

不过近年来情况又有所变化,这得益于河豚的人工养殖技术。通过对河豚饲料的严格控制,已经能培育出低毒甚至是无毒的河豚鱼。于是每到烟花三月之时,河豚鱼又成了扬州各大酒楼的招牌菜,专门把江鲜作为经营特色的“满江红”亦不例外。

在品尝美味这件事情上,我素来是不甘人后的。那天日暮时分,我独坐在满江红二楼一角,点起几道佳肴,浅杯慢饮,自得闲情雅趣。

我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便是滔滔不息的运河。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泛起迷人的荧光。我被这番美景吸引了,一边饮酒品菜,一边向着河面上眺望。直到那夕阳落入地线,我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再摆首四顾,酒楼内早已宾朋满座,人声喧繁。

忽然之间觉察到有一双目光正向我凝视,顺势看去,却见一名老者坐在二楼的死角处。他也是独自一人,面前无酒无菜,只在手中捧了一杯茶水。老者对我很是关注,两眼则直勾勾地看着我,即使视线相撞,也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我便举起酒杯冲老者晃了晃,意思是邀对方过来同坐。

老者应了我的邀请,起身向我走来。他的身形削瘦,腰背略略有些驼着,步伐却还矫健。我欲招呼服务员过来加点酒菜时,被老者摇手制止。

“我坐坐就好。”说话间对方已坐在我的对面。这老者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想必得有七八十岁的高龄。相对于这个年纪,他的精神头真算是不错。

“老爷子怎么称呼?”我客客气气地打了个开场白。

“我姓王。”老者将茶杯凑到唇边轻啜一口,又道,“在这酒店里我挂个虚名,算是后厨的顾问。”

我赶紧谦卑拱手:“哎呀,王老师,不得了不得了,厨界前辈!”我这话不算是拍马屁。满江红也算是扬州城第一流的酒店了,能在这里的后厨当顾问,此人绝不是等闲人物。

老者却把头一摇,说:“老师这词我听不习惯。我就是个做菜的厨子,叫我王师傅就好。”

对方说得坦诚,我也无须矫情,便应允道:“好。”然后又自我介绍:“我姓周,也算是满江楼的常客了。”

王师傅“嗯”了一声,抬起眼皮,对着我的脸庞专注打量。

我不知他为何对我这么感兴趣,便半开玩笑般问道:“王师傅,您是看我一个人太孤单了,所以想过来陪陪我吗?”

“我想和你聊聊……因为你算得上是个食客——我已经很久没在店里看到真正的食客了。”王师傅一边说一边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缓慢而又郑重,他的目光则转向了桌上的餐盘。

我点了三个菜。一道凉菜是烫干丝,小小的一碟,清爽开胃;一道餐后汤是文思豆腐羹,滑腻滋润;主菜则是一道秧草烧河豚。

河豚如若红烧,需重糖重油,以十足的火候炖至酥烂,这才能将鱼肉的鲜美渲染到极致。但如此做法略过油腻,需在配菜上用些心思。秧草性凉清淡,能吸油解毒,并且本身的独特香味也与河豚的鲜美相得益彰。烟花三月品河豚,秧草正是配菜的不二之选。

我素来以美食家自居,这三样菜点来算是颇有心得。今天能得到厨界前辈的赞誉,心中不免暗喜。不过我嘴上还是要谦虚一下的——我抬手在二楼厅堂间虚虚一指,笑道:“难道这满屋子的都不算食客?”

王师傅翻了翻眼皮,反问:“哪里有?我可一个都没看见!”

“你看那一桌酒菜丰盛,有冷有热的,荤素搭配也好。他们算不上食客吗?”我说的是厅堂正中的一桌男宾,他们面前菜品精致,喝的酒也很高档。看样子不是商务宴请,就是吃公款的招待宴会。

王师傅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鄙夷地说道:“他们?酒囊饭袋,白白糟蹋了一桌好菜!”

的确,那帮人只顾着喝酒,个个都已醉意酣浓。酒喝急了,这才胡乱夹一筷子菜,忙不迭地往嘴里一塞,匆匆一嚼便又囫囵吞下。对他们来说,再美的佳肴也沦为了稀释酒精的填充物。

我又伸手往右前方一指:“那边有对小情侣,只顾埋头吃菜,心无旁骛,他们也不算食客吗?”

王师傅扭头看看,轻叹道:“吃得太急太快,怎能品出菜肴真正的美味?他们也算不上食客,只能叫做饕餮之徒。”

我点头表示认同。佳肴是需要细品的,那对年轻人过于贪恋眼前的美味,筷子不舍得停下,嘴也咀嚼不息,却不知真正美妙的感觉也就因此不愿在他们的唇舌间停留。

老人又道:“有酒要浅酌,佳肴更要小口久尝。刚才我观察了很久,这满厅堂的客人里只有你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所以我也只想和你聊上两句。”

前辈如此赞许,我不禁有些飘飘然,便自鸣得意地总结说:“首先心要静,目的要单纯;其次要有自控力,要控制住你面前的美味,而不能让美味控制了你。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美食家呢。”

王师傅正端起茶杯要喝,听到我最后那句话却停住了,纠正道:“美食家?我可没说你是美食家,我只说你是个食客。”

啊?我蓦然一愣。原来在老人眼中,从酒囊饭袋,饕餮之徒,食客,再到美食家,竟把芸芸众生分成了四个层次。而我也不过是中上之姿。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不免有些沮丧,尴尬问道:“那我还得怎样修炼,才能成为真正的美食家呢?”

老人淡淡一笑,道:“倒是不用再修炼了。只是你还没尝到真正的美味,又怎能称得上是美食家?”

“这……”我指着面前那道秧草烧河豚,茫然问道,“这河豚号称百鱼之王,天下第一鲜,难道还不算真正的美味?”

老人不答反问:“你觉得这道菜滋味如何?”

“好啊,妙不可言!”我接连赞了两句,同时还把餐盘往对方面前推了推,道:“不信你也尝尝!”

“尝尝也好,让我看看这些家伙的手艺长进了没有。”说话间老人已拿过一副碗筷,他探手到餐盘中夹起一块鱼肉,汤水淋漓地送入口中,然后便闭上眼睛开始品味。他先有一个很明显的闭合齿颚的动作,随即便停下,片刻之后又开始咀嚼,这次嚼得很慢很细,足足过了十多秒钟才又停下。然后他便没了任何动作,只闭眼沉思,而他的眉头则在思索的过程一点点地皱成了一团。

我有些按捺不住,主动询问:“怎么样?”

老人的喉头咕嘟一响,将那口鱼肉咽进了腹中。然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出乎我的意料,他眼中满是一片彷徨之色,同时茫然自语:“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的表情有点吓人,像是遭遇了某件既难解且又令人恐惧的谜题。这让一旁的我难免惴惴:“王师傅,您……您这是怎么了?”

老人顾不上搭理我,他又抓起筷子,从餐盘中夹出第二块鱼肉送到嘴里。这次他咀嚼的动作快且短暂,仅仅两三下之后就停了下来。随即他眉宇间紧皱的疙瘩消失了,两侧的眉角却在慢慢下垂,像是一对蓦然松散的线团。

我注意到他眼中的彷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凉和无奈。那目光触碰到我,让我也倍感压抑,一时间竟默不能言。

老人的嘴唇微微一动,说了句什么。然后他慢慢起身,也不和我道别,就这样自顾自地黯然离去。我目送着他下楼的背影,他的步履似有些蹒跚,已不像来时那般。

老人临别前的话语此刻才真正在我耳畔响起。那是三个字:

“我老了。”

那天王师傅离去之后,我特意和满江红酒楼的服务生聊了聊,大致了解到一些和老人相关的情况。

老人确实是厨界前辈,尤以料理河豚的手艺立足江湖。以前的野生河豚都是有剧毒的,一般人做出的河豚可没人敢吃,只有成名的河豚大厨才能招揽到胆大的食客。王师傅便曾是这个圈子里屈指可数的高手之一。国家禁食河豚之后,王师傅的手艺一度没了用武之地。不过近几年人工养殖的河豚重新打入市场,满江红酒楼的老板这才又将王师傅请出山,在后厨担当顾问,专门负责指点河豚的料理烹制。

说是顾问,可实际情况却近似闲职。因为现在人工养殖的河豚已基本无毒,料理起来并不复杂,后厨那帮晚辈完全能够应付,便不需要王师傅出手指点。只不过“拼死吃河豚”之语流传太广,客人们多少还会心存顾忌。这时候把王师傅的招牌往外一挂,便有立威震场的效果——这才是酒楼老板聘请王师傅的真正用意。

王师傅自然明白其中的关节,一般也不去后厨添乱。每年河豚上市了,他便到酒店里坐一坐,捧杯绿茶悠然自饮。兴致来了再和客人闲聊几句,讲讲河豚,谈谈往事,以添雅趣。

据说王师傅聊到尽兴处,常常会提及自己的授业恩师。据说那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曾享有“河豚王”的美誉。但世事无常,这“河豚王”最终却也死也河豚的毒液之下。每每忆及此事,老人都不胜唏嘘。别人要问及其中详情时,他却不愿多言,似乎其中尚藏有不便告人的隐秘。

我对这段掌故极感兴趣,回去之后更在图书馆中找到了相关记述。“河豚王”本姓徐,在世时人称徐老倌,擅烹河豚,行走江湖数十年,声名赫赫。当时市井有言:“贪嘴怕阎王,就找河豚王”。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徐老倌为本地一大户烹制河豚时却失了手。河豚毒发,不仅在场的食客无一幸免,就连“河豚王”自己也命归黄泉。这起事件喧嚣一时,因此见载于扬州地方志。

我细读这段记载,心中却泛起一丝困惑;进而深思,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我急欲印证这个猜想,此后没事便往满江红酒楼跑,可接连几天都没见到王师傅。向店员打听,才知老人这几天身体不适,一直告假在家中休息。我是个心中留不住事的人,干脆问清楚老人的住址所在,这就登门拜访。

王师傅住在东关街附近,那是户独门独院的宅子,位于小巷尽头,偏僻幽静。我看到院门是虚掩着的,料定家中有人,便抬手在门板上轻叩了几下。等了片刻,不闻院中动静。我加重敲门的力度,同时高喊:“王师傅?”这回有人“哎”地应了,听声音正是我寻觅之人。

我又等了片刻,发觉院中人并无开门迎客的意思。礼数已尽,我便反客为主,推开院门自行走了进去。打眼往院子里再看,便蓦然一愣:这满院子都是绿葱葱的,竟种满了各色植物。这些植物花不像花,草不像草,多半都让我叫不出名字,其长势参差不齐,排列也杂乱无章,衬得整个院子都乱糟糟的,不像是个人家,倒像是误入了一片荒野地。

院子正中有一方矮桌,桌面上也乱七八糟堆着些无名植物,看样子是刚刚采摘下来的。老人正坐在桌前,眉关紧锁。他的视线盯着桌上的植物,竟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看来他已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之前那“哎”的一声恐怕只是个下意识的回复而已。

“王师傅。”我直凑到面前招呼对方。老人这才醒悟,抬头愣了一下道:“是你?”

我反问道:“您这儿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研究几副草药。”老人尴尬一笑,透出些自嘲和无奈的感觉。

草药?难道这满院子种的都是药材?难怪我认不出来。看来这王师傅对医药还有些研究啊,不过我还得善意地提醒一下:“王师傅,身体不好可得去正规医院看看,自己在家捣鼓怕是不行。”

“去医院?那还不至于。”老人摆着手,又问,“你怎么来了?”

“就是想找您聊聊,没打搅您吧?”

老人展开眉头道:“没有。我正烦闷呢,有个人聊天多好。”

我在桌旁坐下,先家长里短地闲扯一阵。原来老人配偶早逝,此后没有再娶,所以多年来便是孑然一人。我唏嘘了几句后,话锋一转问道:“听说您的师父当年名气很大,不如给我讲讲他的故事?”

老人眼睛一眯,打量我几下道:“你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吧?”

对方既看破了,我便坦然点头:“我在地方志上看到了有关‘河豚王’的记载,不过那件事有些奇怪……所以我想请教请教王师傅,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老人沉默了一会,问我:“地方志上是怎么说的?”

“记载里说:扬州徐老倌擅烹河豚,数十年从未失手。一九四七年春,扬州大户王从禀在家中宴客,专门请来徐老倌烹制河豚。徐老倌将河豚鱼洗净烧好,并按行规先尝了一大口。半小时过后,王从禀见徐老倌安然无恙,这才招呼宾客们品尝河豚。可是又过了一刻钟之后,情况突变。徐老倌脸色苍白,继而四肢瘫痪,言语不清,而这正是河豚中毒的典型症兆。王从禀等人大惊,连忙服用催吐和下泄的药物。但为时已晚,河豚剧毒很快发作,继徐老倌之后,满桌主宾全都毙命,无一幸免。”

老人看似随意地向我一瞥,问:“哪里不对了?”

“有两处疑点。第一:徐老倌成名多年,对河豚的烹制方法早已驾轻就熟,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失手呢?第二:河豚烧好后由厨师先尝,半小时之后别人再吃,这个行规已流传千年,其中可是大有道理的。正常来说,烧制好的河豚如果没有清理干净、残留的毒素足够致命的话,那半小时之内在厨师身上就会出现中毒的反应,此时厨师已不能生还,但赴宴的宾客却能得到警报,不会再食用中毒。如果半小时内厨师没有反应,则说明鱼肉无毒或毒性轻微,宾客们可以放心食用,即便此后厨师还是发生了不适症状,但因为毒性不强,后食之人只要尽快催吐催泻,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王师傅,我这番话说得不错吧?”

老人点头道:“没错。你在这方面也算是个内行了。”

“那这事就奇怪啦。从那场河豚宴造成的惨烈后果来看,残留在鱼肉内的毒素可是非同小可。然而这么毒的鱼肉,徐老倌却坚持了足足四十五分钟,这才出现毒发的症状——这事不值得深究一番吗?”

老人专注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你倒是个挺能琢磨的人。”

我也笑了。对方既然说这话,说明我的分析不太离谱。

老人又道:“那你一定是深究过了?有什么见解?”

我也没兴趣兜圈子,直言道:“我觉得这次中毒并不是意外,而是徐老倌有意设计的!”

老人目光遽然一跳,压低声音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当然不是乱说,我有根据的——既然当年那盘河豚鱼毒性如此强烈,那在食用后半小时内必定会有毒发的症状,可徐老倌毒发时距离他食用鱼肉已过了四十五分钟。我想他一定是有意隐藏了早期的症状,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了,这才暴露。他就是要让王从禀等人放心吃鱼,从而达到将众人毒杀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他明明中毒了却不说,只为和王从禀等人同归于尽。”

“不错。”

老人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四个字:舍生取义。王从禀曾是扬州城内臭名昭著的大汉奸,那天来赴宴的客人也没一个好东西。徐老倌舍了自己的一条命,就是要让这帮汉奸走狗得到应有的惩罚!”我说到兴奋处,语调也变得慷慨高昂。但一旁的老人却只是冷眼相对,不置可否。我把身体向着前方倾过去,期待地问道:“王师傅,我的猜测到底对不对?”他可是徐老倌的徒弟,对当年的事情真相一定了如指掌。

老人“嘿”地一笑,终于正面回应道:“既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无法让我满意,我立刻追问:“那哪些对,哪些不对?”

“你说的最正确的一点,就是关于我师父的手艺。以他的能耐,怎么可能失手呢?所以这件事的背后必然有故事。”

老人浅谈则止。而我则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恨不能把下文一股脑从他肚子全掏出来。对方自然也了解我的心思,他忽又问了句:“这故事你真的想听?”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老人眯起眼睛,思绪悠悠飘转,片刻后他开始讲述那个远在数十年之前的故事。

“那是一九四七年的事了。那会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和另一个师兄一块,跟在师父后面学徒。我师父号称‘河豚王’,料理河豚的手艺当世无人可比。所以王从禀在家中宴客时,特意把我师父请过去,为客人们烹制河豚鱼。

“这王从禀的来历你也知道了。小鬼子占领扬州的时候,他可是卖国求荣,坏事做了一堆。抗战胜利后本该秋后算账吧?可这家伙是个人精,他抢着向国民政府献媚投降,又拿出金条来上下打点,摇身一变,竟成了曲线救国的功臣。看着大汉奸春风得意,扬州城的老百姓哪个不恨得牙痒痒?但人家权大势大,又有什么办法?

“我师父接到王从禀的邀请后,本想推脱——谁愿意给大汉奸做菜去?可传话人软硬兼施,那意思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就别想在扬州城立足。我师父只好答应下来。随后他便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一个人待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上,他把我和师兄叫到屋里,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

“我当时年纪还小,但也看出来这趟活不太好做。果然,师父对我们说:这次去王府做河豚鱼,我恐怕会发挥不好,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师父这条命可就交在你们两个手上了。

“我们明白:所谓‘差错’就是河豚里的毒素没有去尽,而师父是必须吃第一口的,到时候肯定也是第一个中毒。我师兄当时便积极表态,他说师父您放心,我们俩一定把解毒水备好,万一出了意外,立刻就给您灌下去!

“师父听了这话却连连苦笑,他说:河豚之毒根本无药可解。所谓解毒水只是催吐催泻的药物。如果我已经毒发,喝这些水还有什么用?那水是给客人们准备的,他们比我晚吃半小时,毒性尚未入体,大吐大泻一番后,或许还能拣回条小命。

“我和师兄可有些傻了,既然这样,那我们该怎么做呢?好在师父还有下文,他又说:万一我真的中毒了,只有一个秘方可以起死回生。这个秘方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今天传给你们,你们一定要守口如瓶,决不能泄露出去!”

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下来,似乎要歇一口气。而我的好奇心已被严重勾起,急切问道:“什么?这世界上还有能解河豚毒素的秘方?”

老人冲我淡淡一笑,道:“当年我和师兄就像你现在一样诧异。可师父这么说了,难道还能有假?我们便竖起耳朵,等待师父传授这个秘方。”

我也竖起耳朵。这么重要的秘方,怎敢漏掉半个字!

却听老人说道:“那秘方就是:要火速将中毒者拉到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口上,以刚刚入江的河水灌服,如果能灌得这人呛水呕吐,那他就有救了。”

我将信将疑:“这听起来和催吐的方法也差不多啊。而且干嘛这么麻烦,非得跑到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口上?”

“我师父说关键就在这个水质上。江河交汇之处,阴阳调和,此水才有解毒的奇效。而且这水一定要新鲜,提前打好带走是没有用的,必须在入江口上现用现取。”

有这么玄乎?我听得有些发晕。我没兴趣更没能力去深究这秘方到底有没有科学道理,我只想知道当年那个故事的最终结局。于是我接连问出两个问题:“徐老倌中毒之后,你们真按这个秘方去做了吗?有效吗?”

老人点头道:“那天师父毒发得特别猛烈,很快就四肢瘫痪,不能说话了。这可是濒死前的症状,按说就是神仙也救不了的。我和师兄都吓哭了,但我们还没忘记师父的吩咐,连忙把师父抬到门外,叫了辆黄包车,火急火燎地就往江边赶去。”略一停顿之后,老人又道:“不过跑到半路的时候,我却发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什么?”

“我师父当时已经人事不知,瘫在黄包车上像团泥似的。可他的嘴角却往上挑着,好像在微笑一样。”

“在笑?”我难以理解地摇着头,一个中毒濒死的人怎么可能会笑?

老人也摇着头,苦笑道:“我跟师兄说了,师兄立马就甩了我一个耳光,呵斥道:师父都快不行了,你还胡说八道!我再细看时,师父脸上的笑容又不见了。于是我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跟着黄包车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后终于来到了运河的入江口。我和师兄把师父抬下黄包车,然后便取了河水往师父肚子里灌。没灌几下,我看到师父又笑了起来。这次我没有贸然说话,只转头看看师兄。师兄正诧然盯着师父的脸庞,很显然,这次他也看到了师父的笑容。

“难道师父真的有救?我们俩又惊又喜,更加卖力地往师父嘴里灌河水。这次可能直接灌进了师父的气管,师父剧烈地咳了几声,然后他便‘腾’地一下,直挺挺坐了起来。我和师兄被吓了一跳,随即又听师父开口骂道:别灌了!再灌我就被你们灌死了!

“我们俩这才缓过神,大喜道:师父,您醒了!谁知师父却道:‘醒个屁,我根本就没中毒’。”

没中毒?故事说到这里真是峰回路转。我先是一愣,转念又问:“难道他是装的?”

老人点点头说:“就是装的,那河豚肉里根本就没有毒。”

既然河豚无毒,另一个问题便接踵而至:“那王从禀是怎么死的?”

老人提示般反问:“你想想啊,有什么东西王从禀他们吃了,而我师父却没有碰过?”

“这个……”我略加思忖,忽然间豁然开朗,“是那解毒水!”

老人赞道:“你脑子转得还真快!不错,正是那解毒水里被下了河豚毒素。我师父佯装中毒后,王从禀等人个个惊慌失措。他们争先恐后地喝光了我师父事先配好的解毒水,所以才会中毒身亡。”

“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徐老倌的安排。他毒死了一帮汉奸走狗,同时自己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正是。”

“那所谓的河水解毒秘方……”

“当然是假的,目的是为了骗住我们师兄弟两个。”老人笑了笑,又详细解释说,“因为我们俩年纪还小,容易露馅穿帮,师父就没有把真实计划事先透露给我们。当他假装中毒之后,我们俩真情流露,又悲又急,直掉眼泪,令王从禀等人丝毫不起疑心。于是大家都抢着去喝解毒水,我们则按照师父的吩咐,一刻不停赶到了运河的入江口。师父早已在那里安排好一艘乌篷船,我们三人上了船,一路沿江而下,在最短的时间内逃之夭夭了。”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击节鼓掌,“真是妙计。精彩,太精彩了!”

老人笑而不语,思绪沉浸于六十年前的峥嵘往事。

我又不甘地问道:“这么精彩的故事,为什么不讲给世人听呢?”

“怕遭到报复。”老人回忆着说道,“那天我们逃离扬州之后,一直便在南京、上海一带讨生活。以后再要做河豚,都是我和师兄出手,师父则退居幕后。同时我们还放出风声,说‘河豚王’在扬州失了手,已经中毒毙命。这个风声渐渐传开,最终就成了地方志里的记载。”

嗯。王从禀虽然死了,但他的势力尚存。如此隐姓埋名确实是最安全的做法。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理解:“解放后呢?那时地方上的恶势力都被清扫殆尽,你师父还不敢出头露面吗?”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老人心底的某个隐秘,他沉默良久之后,这才嘶哑着声音说道:“不是不敢露面,而是那时我师父,他……他已经真的中毒毙命了。”

“啊?”这又是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变故,我讶然张大了嘴,“是因为河豚鱼吗?”

老人苦笑道:“不是河豚鱼,还能是什么?”

“可您刚刚还说过,徐老倌技艺精绝,根本不可能失手的啊!”

老人抬头对着天空一声轻叹,道:“那不算是失手,那是……天意。”

“天意?”我愈发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老人没有回答,他只是长时间地看着我。他的神色凝重,似乎在斟酌着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末了,他像是做出了决定,突然冲我点了一下头。

我以为老人要说些什么了,没想到他说的却是:“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再细聊吧。”

对方俨然已下了逐客令。可现在天色还早啊,我又刚刚聊到了兴头上,真是不忍离去。我很想直白问一声:为什么要下次呢?可这话未免不太礼貌,我还是忍住了。

老人看出了我的不爽,他微微一笑,转了个话题问我:“你不是想成为一个美食家吗?”

“是啊。”可我不明白这事和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三天之后你再来吧。”老人认真地说道,“我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美食。”

一听到“美食”二字,我的情绪立刻兴奋起来。我猜测道:“是河豚吗?”

“当然是河豚。”老人幽幽说道。片刻后,他的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奇怪的笑容,然后他又说了句我当时无法理解的话语。

他说:“到那时候,你再想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天下第一美味,又是出自传奇高手的料理,这等口福有几人能够享受?三天之后,我一早便来到了小巷深处,赴王师傅河豚之约。

院门依旧虚掩,一股独特的幽香正从门缝中飘散而出。我抬手在门板上轻敲了两下,院内立刻有人回应:“进来吧。”看来主人早就在等着我了。

我推门入院,只见王师傅负手站在院中。在他身后矗立着两间旧屋,左首边则配着一间小小的灶房,那香味正是从灶房里散发出来的。

我蹙起鼻子深吸了两下,心痒痒地问道:“王师傅,这河豚快出锅了吧?”

老人瞪了我一眼,显然是责怪我太过性急。他说:“鱼还没影子呢,出什么锅?”

“啊?”我愣住了,“没有鱼?”

“河豚鱼得从江河中现捞现做,这才能保证最鲜美的口味。难道要我在家里备着条半死不活的臭鱼吗?”

我理解了老人的意思,暗自咂舌。寻常人做鱼,只要鱼儿是活的,便可算新鲜之材。而王师傅的眼界又高得多:那鱼必须是从江河中现捕的才行!这样的要求看起来有些挑剔,但正反映出老人在烹饪技艺上的精益求精。

只是这仓促之间,该到哪里去找刚刚出水的河豚鱼呢?

老人看出我心中的困惑,一摆手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一边说一边当先向院外走去。我连忙跟上,在迈出院门的时候我忍不住提醒对方:“王师傅,那炉子上炖的什么?不碍事吧?”

“炖着吧,还得两个小时才能真正出味呢。”王师傅脚步不停,一副胸有成竹的气势。我难免又是一阵感慨:还没出味已是异香扑鼻,真是到了火候又该如何?虽不知那锅里到底炖着什么,但多半与即将到来的河豚宴有所关联。想到这里,我对此行便又多了三分期待。

出小巷之后,我请王师傅坐上了我的小汽车。在老人的指引下,我一路开车向着城南郊外而去。

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了瓜洲古镇。古镇位于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口上,按王师傅所言,这里就是当年徐老倌金蝉脱壳之地。古镇南头则是著名的瓜洲古渡,这是千余年来人们跨江通行的要道枢纽,无数文人墨客曾在此地留下感怀之作。

瓜洲亦以盛产江鲜而闻名,一度是长江三鲜(河豚、鲥鱼、刀鱼)的主产地之一。近年来由于环境恶化及滥捕滥捞,野生的长江三鲜已极难寻觅。不过古镇上河网密布,有不少人便借地利搞起了鱼塘养殖,现在市面上的长江三鲜多半就是出自于这些鱼塘。

现在正是主打河豚的季节,我看到不少鱼塘都打着硕大的招牌:“精选饲料,无毒河豚”。其实河豚鱼自身并不产毒,但它在吞食藻类的时候,会将食物中的生物毒素积累在自己体内。这样随着河豚鱼越长越大,它体内的毒素也越积越多,最终达到令人闻之色变的程度。如果在人工饲养的过程中严格控制河豚的饲料,让它无法接触到天然藻类,那培育出来的河豚自然就是无毒的。这也正是河豚鱼能够重返大众餐桌的关键所在。

我估计王师傅一定在镇上有定点的河豚鱼塘。果不出我所料,老人指挥我在一条小河边停了车,然后又步行往河道深处走去。拐过一个弯口之后,我们面前出现了一片小小的池塘。塘边坐着一个黑瘦黑瘦的中年汉子,他跷着个二郎腿,右手夹根香烟,一副闲散清净的模样。

老人冲那汉子喊了一声:“小五!”他虽然年岁已高,中气却还充足。被唤的汉子转头看清来人,立刻便把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扔,恭恭敬敬地迎上来道:“王老爷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您想吃鱼,打个电话,我直接送过去啊。”

老人道:“今天这鱼我得亲自过过眼。”

汉子“哦”了一声,同时冲我上下打量了几眼。他也是个伶俐人,一下子就猜到了王师傅是为我而来。

我客气地笑了笑,问声:“你好。”汉子随口应着:“你好你好。”然后又招呼说:“你们先到棚子里等着,我这就捞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