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匡思敏和姚起东

书名:
待他归来
作者:
刀下留糖
本章字数:
26620
更新时间:
2021-10-18 15:45:06

反正来日方长

1

匡思敏再见到姚起东,是在她高考后的那个暑假,还是在派出所里。

是的,还是。

云桐派出所的警员叫小景,对这个“高妹”非常有印象,她一进来他就兴致勃勃地围上去。

“哟,熟客呀。”小景乐呵道,“这回叫你姐还是叫你姐夫?”

匡思敏醉得脑子发晕,尹晓楠在一边叽叽喳喳瞎叫唤,吵得她头疼,但小景一提到匡语湉,匡思敏刹那清醒过来,皱眉道:“我又不是小孩。”

小景笑眯眯地看着她,神情很亲切,但大有“不叫家长绝不善罢甘休”的意味。

匡思敏瞪着眼,没办法,只好憋屈地拿出手机,但她留了个心眼,没打给匡语湉,而是打给了宁凛。

虽然她和这个姐夫的感情也算不上很好,但他身上有她最欣赏的优点——嘴严。

宁凛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他前几天生了病,被她姐强制留在家里休养,这会儿还有点有气无力。

他在电话里答应得很痛快,让匡思敏在派出所里等着,他马上就来。

匡思敏于是乖乖在派出所大厅里等着。尹晓楠喝多了酒,闹了一通,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她不想睡,就搬了把椅子坐下,小心地把脏了的裙摆抱在怀里。

小景给匡思敏拿了包纸巾,让她把裙子上的奶油、橙汁、啤酒擦一擦。

匡思敏道了谢,揪起裙摆,纱网质地的料子上黏糊糊的,她擦了两下,手指也越发黏腻。

她把餐巾纸揉成一团,暗暗骂了一句。

不多时,派出所外传来一阵摩托车轰鸣声,门被人从外推开,带进一阵恼人的热风,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身影逆着日光,看不清面貌轮廓。

小景一见他,立刻迎上去叫了声“姚队”。男人看着没什么耐心,随意应了声,抬手将他往旁边推了推,目光在闹哄哄的大厅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大厅里挤满了人,基本都是篮球队那帮运动员,个个身高过人,他个头一米八二,不算矮,但挤在这当中,要找个人还得费劲伸长脖子张望。

小景见他眼神四处搜寻,忙问:“姚队,你找谁呢?”

姚起东“啧”了声:“一女孩。”

小景回头一看,这里一半都是女的。

姚起东抓了把自己的头发,三两下就揉得有些乱,他想了想,又说:“个儿挺高。”

小景无奈地说:“姚队,你看来这儿的这一帮哪个是矮的?整个大厅里就我俩最矮。”

姚起东一拍他脑门:“你就你,别扯上我。”

小景嗷一嗓子护着脑袋,正要抱头鼠窜,被姚起东一把揪住领子拉了回来。

小景欲哭无泪:“姚队,你到底找谁呀?”

“一女孩,年纪不大,个儿高腿长。”姚起东挑眉,略一思索,“还挺好看的。”

小景满脸不可思议:“你泡妞泡到派出所来了?”

姚起东又要抬手,被小景一把抱住了胳膊。姚起东嫌弃地推开他肩膀,无语道:“少想些有的没的,我是人家长,来接她回家的。”

小景鄙夷地“嘁”了一声,明显不信。但姚起东说到好看,他脑子里倒是立刻闪过了一张脸,不仅在运动员里长得算还不错,放普罗大众里也是一清丽耐看的小美女。

他用手肘捅了捅姚起东,指着某个人,凑近问:“姚队,你看看,那妹子是你要找的人不?”

姚起东的视线顺着小景的手指延伸,穿过人群,落到端坐在角落的匡思敏身上。

他放开小景,点点头:“还真是。”

姚起东快步走过去,在匡思敏身前站定。

“喂。”

匡思敏本来垂着头,手里揪着裙摆,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双长腿,她呆呆地仰起头,对着眼前的脸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个穿着警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姚起东。

他是她姐夫宁凛的兄弟兼同事,自然也是警察,穿着警服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还弯下腰,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对她说:“还能走路吗?”

匡思敏抱着自己的大长裙,傻傻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到底能不能?”

匡思敏捂着自己的脑袋,刚才坐着还好,现在一站起来,才发现酒精已经让世界颠倒了个个儿,她看什么都不清楚。

“唔……不知道。”

她醉得颠三倒四,身上酒味很浓,姚起东总算明白宁凛电话里说的“有点不对劲”是哪里不对,他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叹道:“你可真麻烦。”

他退后几步打量她。

匡思敏今天穿了一件一字肩礼服裙,裙子从胸口到裙摆颜色呈黑白渐变,裙摆很蓬,被她绕了几圈抱在怀中,脚下穿着双很高的黑色细高跟,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腿。这一身不像篮球运动员,更像个高挑的模特,站在姚起东面前,比他高了大半个头。

匡思敏晕乎着,穿着高跟鞋摇摇欲坠,险些要摔倒过去,一只有力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径直拉过她的手臂,转身俯下腰背,将她整个人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姚起东隔着裙子握住了她的膝盖,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透过警服传到她的鼻尖,她下巴搁在他的颈窝里,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走了,醉鬼。”

身上的醉鬼瞪着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不是我姐夫,你是谁啊?”

姚起东:“你家长。”

“我家长?”匡思敏茫然道,“我哪个家长?”

姚起东侧过头,对她微笑:“你大爷。”

她“啊”了一声,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眼瞳黑亮,虽然醉了,但有股浑然天成的娇憨。

“你和我姐夫有个朋友长得好像,越看越像。”匡思敏瞅着姚起东,跟高度近视的人费劲分辨景物一样,“但他长得没你高,也没你帅。”

姚起东懒得跟喝醉酒的人计较,背着她越过小景,慢慢地往派出所门口走去。

门被推开,所长从门外拐进来,第一眼没看清姚起东,见他穿着警服,以为是所里哪个年轻警察,皱了皱眉,喝道:“干什么呢?说了让叫家长,你把人家背出去做什么?她家长呢?来了没有?”

姚起东抬起头:“这儿呢。”

所长看着他,“哎哟”一声:“起东?你下了班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姚起东往后微微扭头:“来接我闺女。”

所长笑了:“闺女什么闺女?你个兔崽子,少拿我开涮。”

姚起东也跟着笑,所长又问:“这女孩她家长呢?”

“不是在你跟前嘛。”

所长:“你是个锤子的家长,我又不是没见过西西。老实说,是不是女朋友?”

“真不是。”姚起东摇头,“兄弟家的妹妹,他有事走不开,托我过来领人。”

匡思敏趴在他背上,适时打了个酒嗝,关心道:“西西是谁?”

姚起东:“我妹妹。”

匡思敏:“你妹妹叫西西,那你叫什么?东东?”

所长乐不可支:“妹子你可看仔细了,到底认不认识他是谁啊?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卖我?你吓唬谁呢。”匡思敏一手揉了揉鼻子,没心没肺道,“他还没我高。”

一万句脏话已经到了嘴边。

出了派出所,姚起东径直走到摩托车边,把匡思敏放下,自己跨步上车,拍拍车座:“上得来不?”

匡思敏乖乖地“嗯”了一声,把裙摆往上提了提,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和小巧的膝盖骨,然后以一种非常豪迈的姿态,踩着高跟鞋一抬腿就坐了上去。

然后,她转头注视着他,黑亮的眼里一闪一闪。

姚起东疑惑地看着她。

她专注地回望。

半晌,姚起东反应过来,神色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竖起大拇指:“你真棒。”

匡思敏得意地冲他嘿嘿笑,笑到一半,一个酒嗝上来,她“唔”了声,用手捂着嘴,眼睛红红的,胸口一起一伏。

姚起东吓了一跳:“你到底喝了多少,醉成这样?我警告你啊,这位大小姐,你要是敢吐我身上,我就让宁凛把你给涮了。”

匡思敏放下手,只傻傻地笑:“我才不会呢,看你吓成什么样了。”

姚起东咬牙切齿:“你最好是。”

她嘻嘻哈哈,声音含含糊糊,捏着他的制服下摆:“我能抱着你吗?”

姚起东戴上头盔,闷声道:“随便你。”

匡思敏得了首肯,放心地伸出手。两条手臂攀在他的肩膀上,手指牢牢钳住他。

夏浪翻滚着,风在树梢荡起回声,摩托车发动,轰鸣声过后,年轻的警察载着穿礼服的女孩扬长而去。

匡思敏这一觉睡得挺好,没有醉酒后的头疼,身上也是一股干净的味道,她抱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大腿在丝滑的床单上蹭了蹭。

咦?

这不是她的床。

匡思敏一下惊醒,唰地坐起来。

她毛骨悚然地打量周围,很大的一间卧室,整体色调偏冷。卧室里放着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懒人沙发,沙发上扔着几件T恤,看款式都是男款,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宕机了一晚上的脑袋终于开始启动,她慢慢回忆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毕业了,高考结束以后队里搞了个毕业派对,每个人都盛装出席,她和尹晓楠在派对上喝多了,迷迷糊糊的,然后不知道是队里哪个人起的头,有人开始砸酒瓶,动静闹得很大,警察也来了……

再然后,有个男人来接她回家……

匡思敏起床,光着脚在屋里晃悠了一圈。她看到自己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居家服,那套脏兮兮的礼服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里有些不安,打开房门往外走去。

刚下楼,就看见偌大的客厅里,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窝在墨绿色的长沙发上,跷着腿拿手机打游戏。

游戏电子音一阵接一阵,匡思敏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对姚起东,她算不上熟也算不上不熟,一时拿不准他的脾性。她踌躇着站到沙发边,不安地叫道:“哥。”

姚起东手指不停:“叫大爷。”

匡思敏不吱声了。

姚起东一局游戏打完,抬头看了一眼匡思敏。她身上穿的一整套的灰色衣裤,脚上没穿鞋,白嫩嫩的脚丫子踩在大理石地面上,脚趾蜷着,圆润可爱。

他沉默了一瞬,抬腿把脚上的拖鞋踢给她:“卧室门口有拖鞋,没看见?”

匡思敏把拖鞋套脚上:“这是你家?”

“嗯。”

“我为什么会在你家?”

“昨天你喝醉了,阿凛拜托我来接你。本来要带你回家的,结果你家没人,打电话给阿凛和你姐都没打通,就把你带我这儿来了。”姚起东说,“衣服是阿姨帮你换的,阿凛他们估计在医院。”

他说话用词很简洁,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匡思敏心想,应该八九不离十,她姐夫身体不好,随便生个小病就要被她姐拉着住院观察,上医院比上班还勤快。

“喂。”

姚起东看她笔直地站在自己面前,垂着脑袋跟小学生似的,放下手机往边上一让,腾出空位,伸手拍了拍。

“杵那儿干什么,罚站呢。”

匡思敏坐下来,耷拉着脑袋半靠在沙发上,干巴巴地问:“我那条裙子呢?”

“我叫人拿去店里洗了。”

匡思敏“哦”了一声,又问:“很贵吧?”

姚起东似笑非笑:“你那裙子更贵吧?”

匡思敏噤了声,那裙子是她租来的,为了装点下门面,的确不便宜。

姚起东也不八卦,只说:“还行,洗条裙子,不算贵。”

匡思敏又“哦”了一声,心里斟酌着要怎么开口。

几秒后,墨绿色沙发上倒映出一片深色的阴影,匡思敏在袭来的肥皂香味里抬头,对上一双戏谑的眼睛。

“有话就说,年纪轻轻别老憋着,容易得病。”

匡思敏怔了下,感觉血液忽然有些不通畅,整张脸泛起些许不自然的热度,她心一横:“我昨天又进派出所的事儿,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姐?”

姚起东的姿态懒懒的,盘腿往沙发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脸上还是挂着那种吊儿郎当的笑,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想让我保密?”

匡思敏啄米似的点头。

“封口费呢?”

匡思敏不解地看着他。

“我这张嘴可不便宜。”姚起东勾着唇,笑得有点儿坏,“你打算怎么收买我?”

匡思敏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警察吗?”

姚起东一点头:“我是啊。”

“那你还敲诈。”

姚起东笑得有点轻佻:“知法犯法不是挺刺激嘛。”

匡思敏盯他半晌:“行,你说吧,你要什么?”

姚起东看着她这副舍身就义似的模样,有心逗她。

“我要什么?让我想想……我好像什么都不缺,不过吧——”他拿了根烟点燃,衔在嘴里,吞吐两口,故作苦恼,一番沉思后才慢悠悠道,“我妈她好像缺一个儿媳妇。”

匡思敏眨了一下眼睛,沉默了。

时间一秒两秒过去,气氛正要往尴尬的方向发展,她忽然抬起头,满脸抱歉地对姚起东说:“对不起,我不想找个比我矮的。”

匡思敏比了比他俩的脑袋顶,欲言又止:“我一米八八,你就只有……”

“咳!”

姚起东一口烟险些呛在喉咙里,咳了两声,鼻腔跟火烧似的。

匡思敏很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真的不行,这是底线。”

姚起东叼着烟,目光不由自主往上,瞧见她脑袋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小丫头片子。

这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两人同时回头,姚起东站起来,说了句“应该是西西”,就走到门边,拧着门把准备开门。

匡思敏一个箭步冲上来,背抵着门,不肯让他开。

“你还没答应我。”

姚起东拨着她的肩膀,拨不动。

这姑娘劲儿真大。

门铃声一声一声就跟催魂似的,姚起东很无奈:“你先让我开门。”

匡思敏低头看他,语气放低了些:“你答应我吧,大不了我请你看电影。”说完,她还抬手在他肩膀上摁了摁。

姚起东这时候真是恨死自己的一米八二,但凡他再高那么一点儿,也不至于气势上生生就矮了一截。

门外姚行西久久等不到门开,不按门铃了,改成拍门,一掌一掌跟练气功有得一拼,力道隔着门传到匡思敏的背后。

“哥?哥!东东?东东开门!”

姚起东长叹口气:“行行行,答应你了!你快让开,再不让我妹能把门给拆了。”

匡思敏得了允诺,笑着让到一边。

姚起东刚把门开了条缝,姚行西都还没挤进来,匡思敏倒像鱼一样刺溜钻了出去,一阵风似的掠出门,边跑边回头大喊:“我过两天来找你看电影!”

姚起东好气又好笑,追了几步后感到有些不对,停下,转头,看到站在门外的姚行西,她呆呆地指着匡思敏离开的方向,瞪起八卦的双眼:“这?”

姚起东快速道:“日行一善。”

姚行西眼睛一亮:“女的!”

姚起东隐隐有些头疼:“你看错了。”

“她还穿着你的衣服!”

“男女同款,撞衫了。”

“她说要找你看电影!”

姚起东面无表情:“其实她是电影院过来卖票的,你信吗?”

2

姚家有军警背景,姚爷爷是军人,姚父是重案组刑警,姚起东受影响,从小就立志当一名人民警察。

姚妈对此乐见其成,只是在姚起东十六岁那年又生下了姚行西,美其名曰反正姚起东以后做了警察,肯定一天到晚不着家,还不如趁年轻再生一个,免得她守完爹的活寡又做望子石。

不得不说,姚行西从小活泼,天性外放,小嘴一刻都停不下来,的确是居家解闷之良药。

这天是兄妹俩回姚家老宅的日子,一进门,姚行西就直接撒丫子蹿上楼梯,扯着脖子喊:“爸!妈!着火了!着火了!”

姚妈正躺在二楼的卧室床上敷面膜,惊得一跃而起:“哪儿?哪儿着火了呀乖乖?”

“老房子着火了!”姚行西扯着嗓子喊,“东东了不得了,他泡到妞了!”

常年为儿子的婚恋事业发愁的姚妈一听,人未到声先到:“妞?真的假的,什么样的妞呀——”

姚行西拱手在嘴边做喇叭:“不知道呀——”

姚妈:“长得怎么样?”

姚行西依着第一印象答:“漂亮!腿长!年纪小!”

这简直太符合姚妈的审美了:“乖乖,还有呢?”

姚行西回想,一拍手:“比我哥高!”

有完没完了。

没完。

姚行西拖着声音,一字一顿:“高——好——多——”

“哎。”姚起东出声,“也没有高很多,就六厘米。”

姚妈从卧室探出头,手掌大拇指和小指竖起,比了个“六”,惊叹:“我的乖乖,高这么多啊。这闺女吃什么长大的?”

姚起东解释:“你们想什么呢?她只是我朋友的妹妹,才十九岁。”

姚行西唰地转头,一脸鄙夷:“就比我大两岁?东东你个不要脸的,老牛吃嫩草!”

“哎。”姚妈扒着卧室门,很不满意姚行西这个说法,纠正道,“什么老牛不老牛,你哥才几岁,怎么就老啦?你说你哥老,你妈我岂不是更老。”

“这不一样,他比人家大十四岁呢,还不老?”

姚妈瞪圆眼睛:“这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见鬼了,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姚行西满脸兴趣:“那个姐姐她是做什么的?长这么高,是模特吗?”

姚起东想了想,说:“好像是篮球运动员。”

姚行西一顿,叉腰仰头,不解道:“你这是什么癖好,跟篮球杠上了?专往篮球队里找女朋友?”

姚起东早年谈过一个女朋友,是校篮球队的,后来因为异地,感情淡去,自然而然地分手,不了了之。

姚起东懒得理她,双手插袋,顺着楼梯上行:“都跟你说了只是妹妹,爱信不信。”

八月末,南方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空气里放眼望去热浪腾腾,晴光烤得大地像一个巨大的烤炉。

匡思敏在球馆里熬了一天,终于等到太阳落山,她洗了澡换上日常便装,刚要走,就被尹晓楠神神秘秘地拦下。

“我那天好像看到你被一男的背走了。”尹晓楠环着胳膊,“老实交代,那是谁呀?”

匡思敏:“我大爷。”

“你就一个姐姐,哪儿来的什么大爷。”尹晓楠道,“细节我就不要求交代了,我很民主的,你自己选,是说说你俩共度的那春风一夜,还是谈谈你们暗度陈仓、奸情败露的过程。”

匡思敏一指头点她脑门上:“你想象力别那么丰富,他只是我姐夫的朋友,就是一个哥哥。”

“非主流年代,所有奸情都是从哥哥妹妹开始的。”

匡思敏笑起来:“他和我都不是一个年代的。”

“怎么说?”

“比我大了十四岁。”

“十四岁?我的天,大这么多?”尹晓楠面色有异,“看不出来你居然喜欢这种老的。”

匡思敏白了她一眼,不再和她搭腔,留下一句“真的就是个哥哥”,转身便要走。

“哎,晚上一起吃饭吧?”

“不了。”匡思敏挥挥手,“我要去看电影。”

夕阳落山,正好是忙碌的一天敲响结束铃的时候。

姚起东自从被调回了A市禁毒支队,生活比起西南边陲来讲安定了不少。

这天他跟支队长去了趟司法厅,回来的时候在车上接到了办公室做内勤的同事饶姗的电话:“姚队,你快回来了没?”

“快了。怎么了?”

饶姗语带笑意,打趣道:“你孙女来找你了。”

姚起东摸着烟:“搞什么,我哪儿来的孙女。”

“真是你孙女。”饶姗给他形容,“个子很高,皮肤挺白,眼睛贼大。对了,她刚和小徐聊天,说她是篮球运动员来着。”

姚起东摸烟的手顿了顿。

半晌,他眯了眯眼,手肘搭在车窗边,瞧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喃喃说:“还真是我孙女。”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警局门口。姚起东下车,刚进办公室,就见到匡思敏和小徐、饶姗三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的场景。

他吹了下口哨,三人齐齐转头。

坐在中间的女孩年轻的脸庞着了粉黛,她今天化了个轻复古的妆,唇涂的是哑光棕红色的唇釉,乍看有些浓艳。

姚起东瞅着,“哟”了一声,点了点自己的嘴角。

“化妆了?”

匡思敏摸了摸脸,含蓄地点点头。她今天特地在休息室里补了妆,期待地问:“好看吗?”

姚起东神神秘秘的,眯着眼凑近,匡思敏被他弄得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好一会儿,他收回目光,靠近她了些,掩唇低声道:“这大红唇,莫非就是鲁迅先生笔下所说的,吃了人血馒头?”

“……”

姚起东笑了几声,在椅子上坐下,懒散地托着脑袋,问匡思敏:“你怎么进来的?”

匡思敏踢着腿,他注意到她穿的是一条黑色民族风热裤,彩色流苏在裤沿垂挂而下,衬得一双长腿越发莹白漂亮。

“我在门口等你,饶姗姐看到我,问我在等谁,我说你是我长辈,她就放我进来了。”

饶姗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

姚起东笑道:“谁是你长辈?我可没这么老,你少占我便宜。”

匡思敏轻哼了一声。

这会儿快下班了,匡思敏今天是带着目的来的,她顶着饶姗和小徐看热闹的目光,拿出手里的东西,凑到姚起东的跟前:“去不去?”

姚起东一看,是两张电影票,时间是晚上七点。

姚起东看她:“干什么?”

“请你看电影,上次说好了的。”

“有吗?”

匡思敏捧着票:“你忘了?上回我喝醉了,你收留我,还帮我洗衣服,我们说好请你看电影当报酬。”

小徐嘴巴张圆:“东哥,看不出来啊。”

饶姗却是一脸向往:“姚队还会帮人洗衣服呢?现在会做家务的男人是越来越少了,我家那位连酱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

小徐转头道:“眼界窄了吧。你别看我们东哥人长得傻大个,其实特居家。”

顿了下,他又把眼神转到身旁的匡思敏身上,压低声音:“不过我也觉得他是瞧人家姑娘好看,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猥琐。”

姚起东飞起一脚:“现在都流行当面说人家坏话了?一点都不知道避讳正主。”

两人嘻嘻哈哈地应着,挤眉弄眼要他赶紧下班,别耽误正事。

姚起东身正不怕影子歪,无视他俩的眼神,把警服换下,穿上常服,跟匡思敏一起出了大门,绕到车库。

晚霞把天际染成瑰丽的粉紫色,空气吹来带着恼人的闷热,姚起东深吸口气,把头盔递给她:“戴上。”

匡思敏:“你真要跟我去看电影?”

姚起东挑起一边眉毛:“合着你刚刚是开玩笑呢?”

“当然不是。”匡思敏摇摇头,“我刚才还以为你不乐意去。”

“为什么不乐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次是匡思敏第二次坐姚起东的摩托车,她坐到摩托车后面,捏着他的衣服一角,小心地挨着他。相比第一次,她状态清醒许多,对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不太习惯。

她还想着刚才他说的话,手指不由自主地就伸到自己的唇边,抚着唇瓣磨蹭。

“别擦了。”

匡思敏一愣。

姚起东把后视镜一掰,镜面正好对着她:“刚和你开玩笑的,别擦了,其实挺好看的。”

匡思敏目光定在他在后视镜中的半张脸上,对上他的眼睛,放下手,轻哼了一声,别过脸。

姚起东笑笑:“生气了?”

匡思敏瘪了瘪嘴:“我现在发现了,你跟我姐夫就是一路人。”

宁凛小时候也喜欢这样欺负她姐姐。

姚起东认同地点点头:“那可不,臭味相投啊。”

他发动车子,俯身骑车,匡思敏猝不及防差点往后仰倒,双手胡乱中抱住了他的腰。她面上羞赧,犹豫再三,刚想松手,却被姚起东按着手背,听见他的声音从前面闷闷传来:“抱着吧,不然危险。”

匡思敏垂眸,片刻后,她紧了紧手臂环住姚起东,双手勾勒出他腰部流利的线条,风吹来,把他的T恤下摆吹得鼓起,他们从树影下穿梭而过,一路上空气中都弥漫着清新的皂角香。

看完电影刚好晚上十点,这电影是文艺片,挺无聊的,姚起东毫不客气地睡过去三次,散场的时候还在打哈欠。

他往旁边瞥了一眼,匡思敏还是精神奕奕,没一点疲乏的样子。

姚起东心里感慨万千,果然是年轻人。

“喂。”

姚起东回头,匡思敏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刚才的电影是不是很无聊?我看你一直都在睡觉。”

“还行吧。”

匡思敏撇嘴:“那这次不算,下次我再请你重新看一场。”

姚起东笑了:“小朋友,你钱还挺多。”

匡思敏扭头,低声道:“不是你说的嘛,你这张嘴一点也不便宜。”

姚起东真不觉得她是个胆小鬼,这小姑娘,上房能揭瓦,下地能打牛。

他转头看着她:“你就这么怕你姐?”

“不是怕,就是说不出来的感觉。”

匡家父母没的时候她年纪不大,匡语湉长姐如母,有时候就像妈妈一样。她姐不骂人,但仅仅用眼睛一瞥,就有种天然的不怒自威的威慑力。

姚起东笑了笑,越发觉得她真是小孩心性,问过她要不要吃夜宵,得到否定的回答,他骑摩托车载她回了老街的家。

车子一路七弯八拐终于骑到楼道下,姚起东摘了头盔,吹声口哨,看了看安静的单元楼,正打量着,一扭头,匡思敏的脸苦得跟苦瓜有一拼。

他挑眉“嗯”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跟我看电影委屈你了?”

匡思敏嘴角耷拉下来,如梦初醒般惨兮兮地说:“我刚刚才发现,我没带钥匙。”

姚起东失笑:“你怎么没把自己给忘了?”

匡思敏哀怨地看着他。

他摊手:“别这么看我,这我真没办法。”

匡思敏抱着怀里的头盔,往后一指另一条稍显破旧的巷弄:“我姐之前放了把我家的备用钥匙在我姐夫家门口的信箱里。”

“开信箱不用钥匙?”

匡思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钥匙:“这个我带了。”

姚起东笑了:“那你过去拿呗。”

匡思敏把手放下:“他家是老单元楼,楼道门口前几天刚装了大铁门,这扇门我没有钥匙,进不去。”

“所以呢?”

匡思敏讪讪地对着他笑,眼里亮晶晶的,像铺着几层碎碎的星光,几丝哀求漾在星河里。姚起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上下扫了她一通,心道,这小姑娘果真是艺高人胆大。

“你这是企图叫人民警察去帮你溜门撬锁?”

匡思敏把钥匙往他手里一放,双手合十,虔诚一拜:“拜托。”

姚起东握着手里烫手的钥匙,要笑不笑道:“你还赖上我了?”

“你可是警察。”匡思敏搓着手掌,“警察不得为人民服务?”

姚起东乐了,合着他这个身份,她记得比他还牢,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行。”他点头,“为人民服务。”

姚起东接过钥匙,跟着她一块儿走到宁凛家楼下。

单元楼下不远处是扇大铁门,周围一圈钢化玻璃和铁丝网做成的栅栏,上头倒插着许多尖锐的刺。

姚起东大大咧咧地翻过铁门,轻巧落地后,他走到单元楼下,上了楼,没一会儿又下来,手里的钥匙变成了两把。

匡思敏刹那心花怒放,眼睛放光,正准备迎接他翻门过来,谁料姚起东动也不动,忽然紧紧皱起眉头,脸色浮上一抹深刻的痛楚。

他喘了口气,单手抱着手臂靠在钢化玻璃上,张嘴对她说了几个字,却没有什么声音。

匡思敏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冲过去趴在钢化玻璃上,担心地喊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她拍着玻璃,可是姚起东一点反应都不给她。

匡思敏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正准备转身去叫人,突然看到姚起东停了动作,冲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贴过去。

她来不及多想,慌忙地如他所指,整个人都贴到玻璃上,耳朵附着:“姚起东——”

他“嗯”了一声,忽然对她露出一个得逞的坏笑,在一片安静里,他弯起手指,重重地叩在玻璃上。

“当”的一声响在耳边,匡思敏吓得眼睫一颤,整个人抖了一抖,她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哒哒哒大退两步。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就见姚起东把钥匙按在玻璃上,笑着看向她这边,声音清晰地传来:“傻样儿。”

他看着匡思敏受了惊吓的模样,笑得有些得意,少年气从五官里漏出来,融进了难言的温柔,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笑容里仿佛有着明亮的光,一瞬撞进了匡思敏的眼中,叫她愣了一下。

姚起东从大门翻出来,拿着钥匙在匡思敏眼前晃了晃:“哎?吓傻了啊?”

匡思敏惊觉回神,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下,本想恼他一会儿,看到他手里的钥匙,还有他手掌擦红的一块皮肤,又登时没了气。

她从姚起东手里接过钥匙,跟宝贝似的放口袋里,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

姚起东拍拍身上沾到的灰:“这么看我干什么?”

匡思敏退后几步,冲他的方向弯腰,笑着说:“谢谢你。”

姚起东拍灰的手一停,望着她弯腰鞠躬的姿势,抬手往上推着她的肩膀:“第二次了啊,别拜了,再拜我人都要给你拜没了。”

匡思敏立马站直。

“你要没跟我在一块,今晚你怎么办?”

匡思敏小声道:“去医院找我姐呗。”

“你不怕你姐骂你?”

“怕。”匡思敏双手合十,放在唇边,心情跟逃过一劫似的轻松,“所以更得谢谢你了。你不知道,你刚才浑身上下都闪着正道的光。”

姚起东咧嘴笑了笑,他看匡思敏还在看着自己,走过去在她面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他刚刚发现口袋里的烟没了,本来准备去买烟,现在改了主意。

“走吧。”

她问:“干什么去?”

“嘴这么甜,给你买个冰激凌。”

老街小卖铺卖的冰激凌要用半球状的勺子挖,匡思敏趴在冰柜前,数着里头陈列的五颜六色的雪糕,纠结了好长一会儿,等她捧着自己的冰激凌球过来时,姚起东都快吃完了。

他瞅了匡思敏一眼:“你再晚一秒过来,我就要打电话给我兄弟们,让他们带上家伙来撬开冰柜捞人了。”

匡思敏知道他只是开玩笑,他这人平时看着不太正经,但该有的绅士风度一点也没落下,这一点和她姐夫倒是一模一样。

他们站在小店的墙边,屋檐下挂着一盏昏黄的老式吊灯,暖光笼着他们的影子,在脚下晕出盈盈的圆盘,夏虫绕着灯泡不知疲惫地转,圆盘周边点点飞舞,宛如天幕倾倒后,满地都是碎了星子的星盘。

匡思敏咬了口杯上的冰激凌,叫了他一声:“喂。”

“我没名字吗?”姚起东转头,似笑非笑,“你可别告诉我,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匡思敏当然知道他叫什么。因为宁凛的缘故,她对姚起东算是知道得七七八八,但她不太喜欢叫他的名字,习惯了用“喂”来代替,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也是警察,和我姐夫以前一样。”她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当警察?”

姚起东看向她:“你觉得是为什么?”

匡思敏一脸探究:“为了正义?”

“为了替忘带钥匙的小姑娘翻墙爬窗。”

“……”

姚起东把勺子插进冰激凌球里,勾着嘴唇,半开玩笑道:“为了混口饭吃。”

匡思敏愣了下。

他解释:“因为我爸是干这个的,所以我也干这个了。就这么简单,算子承父业吧,反正做久了,也做出了点正义感来。”

姚起东看她捧着冰激凌,眼里都是熠熠的光辉,笑出声:“那你呢,为什么打篮球?”

匡思敏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喜欢。”

姚起东“哦”了下,瞥她一眼,见她眼神懵懂,不禁笑出声。

这就是年轻人,世人为利益斤斤计较,但他们不会如此,他们只追求自己想追求的,只热爱自己真正热爱的。

年轻真好。

匡思敏捧着手里的冰激凌杯,在夜风里轻轻眯起眼,忽然发现手里的塑料杯面上印着的竟然是奥特曼,而姚起东手里的杯面上是小怪兽。

她咬着勺子,把杯子转过来对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杯子:“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好警察,就像他。”

姚起东扬眉。

匡思敏拿着塑料杯,往他手里的杯子轻轻一碰,抬起脸含笑看着他,青春的气息不需过多矫饰便自然而然扑面而来。

“为我们的革命友谊干杯!”

姚起东一笑,回敬她:“行,友谊地久天长。”

他们同时伸手,两个杯子碰到一起,小怪兽和奥特曼拼成同一幅画面——冰冷的摩登都市,瑰丽的万丈霞光倾泻而下,它们一左一右相互对望,不像敌人,像一对充满柔情的挚友。

姚起东把空杯丢进垃圾桶,匡思敏还在咬着勺子挖冰激凌,杯子里的冰激凌球都化得差不多了,她还吃得津津有味。姚起东不催她,只是点了根烟靠在墙边,安静地抽着,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他在灯下的面容看起来有种落拓的俊美。

匡思敏走到他身边,挨着他,一起靠在墙上,脚下还在踩着他们的影子玩,发出点点琐碎的声音。

半根烟尽了,没人说话,姚起东有点不习惯这样的沉默,问:“你是不是要去读大学了?”

匡思敏点点头。

姚起东还是蛮意外:“怎么不去打职业?”

匡思敏:“我姐说了,就目前来看,文体分离的现状还没得到良好改善,她还是希望我能好好念完大学,至少两边都不要落下。”

这的确是匡语湉会说出的话。姚起东沉思了会儿,说:“这样你会很累。”

一手抓体育,一手抓教育,这固然好,但精神和体力都要兼顾,一般人都吃不太消。

他吐了口烟,单手枕到脑后,迎着光,眼睛格外的亮。他沉沉地笑,低声说:“女孩子还是别太累为好。”

匡思敏听不明白姚起东的情绪,只以为他看不起自己,但他刚才帮自己拿了钥匙,在她心里已经是“自己人”,她不生气,只扬眉道:“我可不是一般人。”

她神采飞扬,神色自信而骄傲,明明如此年轻,却让人有一种信服的力量,觉得她就是应该这样,就是能够做到。

姚起东笑道:“小姑娘这么自信?”

“那可不。”

夜风拂来,光影洒在石板路上,烟雾渐渐散在清浅的月光里。没多久,匡思敏的冰激凌吃完,姚起东的烟也刚好燃烧到尽头,他最后吸了口手里的烟,把烟嘴丢进垃圾桶,转身走进店铺。

匡思敏伸脖子,扒着墙壁往里看:“你还要买什么吗?”

姚起东没回头,走到柜台前,问店老板借了便利贴和笔,唰唰写下一串数字,利落地撕下一页,道了谢,回到匡思敏面前。

他笑得有些痞,看着她眼里的疑惑,解释道:“为我们的友谊升个华。”

匡思敏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姚起东抬手,表情坏坏的,把手里的便利贴“啪嗒”一下贴在她光洁的脑门上。

“自己存好了。”他说,“有困难,找警察。出事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匡思敏把便利贴拿下来,捧在手心看了看,是一串手机号码。

她心里有一种麻麻的感觉,觉得今晚月光好亮,照得她有些难以适从,想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却又不明白为什么要躲起来。

她把便利贴折了折,放进口袋,问他:“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姚起东往后倒着走了几步,笑着说:“没事找我干什么?”

音很低,尾音微微上扬,仿佛藏着一只爪子,挠得人心口痒酥酥的。

对上眼前清澈的眼睛,姚起东有些失笑,他刻意压低声音,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在两人之间。

“想找我也可以。但提前说好了,我很忙的,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

匡思敏轻轻点头,她的心口又泛起那种麻麻的感觉,像被温暖的泉水包裹着。她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只觉得风都有回声,顺着心口的缝隙吹进去,在心头胡乱作响。

姚起东侧过身,示意她往前走:“走,送你回家。”

匡思敏点点头,跑了几步上前。她踩着青石板路在前面走着,姚起东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架势,双手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地隔了几步跟着。路灯下两道影子离得很近,偶尔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飞快经过,轻轻带起一阵微风,留下一串笑音。

很快到了楼下。

匡思敏踩了一步台阶上去,转身看着姚起东:“我到家了。”

姚起东“嗯”了一声。

她真心实意道:“今晚谢谢你。”

姚起东已经往车走去,闻言,他没回头,挥了挥手:“为人民服务。”

远处路灯闪烁,他的身影在半明半暗里乍现,又很快消失。没一会儿,黄色车灯亮起,车头慢慢转了半个圈,从他那里一直延伸到匡思敏的脚下,再从她的脚下延伸到楼道,照亮一方台阶。

姚起东的身影在夜色里模糊了轮廓,他冲她吹了声口哨,下巴扬了扬。

“回家吧。”

3

暑假期间,除了常规训练,匡思敏也没别的事做,那张便利贴被她收在钱包里,号码早就存起来了,但她一次也没有打。

生活好像顺着固定的轨迹往前,她白天训练,晚上偶尔加训,空闲的时候她会和尹晓楠逛街,路过公安局,她会下意识地往某个方向看一看,除此之外和以前没有任何差别。

就连尹晓楠,在开过几次玩笑后,也渐渐遗忘了那个穿警服的男人。十四年的差距横亘着,尹晓楠真心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八卦的事情,因为它压根儿不可能有任何后续。

这天是照常的训练,因为前阵子大家练得比较猛,今天教练难得让大家早些回家。

匡思敏看天色还早,太阳还挂着,她懒得洗澡,打算先回家再说。才刚打开家门,就看见客厅里摆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独臂的男人穿着白色衬衫,手里拿着几个红色的证件本,正是结婚证和户口本。

匡思敏看着那证件呆了呆,她虽然一口一个“姐夫”地叫着,但因为匡语湉和宁凛迟迟没有领证,她心里对于“婚姻”也只有模糊的概念,眼下看着宁凛手里捧着的证件,心头蓦地泛上一阵酸涩,蹙眉道:“你们,领证了?”

宁凛平时和匡思敏也不很亲近,只简单点点头,说:“嗯。”

匡思敏看着那户口本,越看越心酸,越看越失落,再看那捧玫瑰就更加刺眼。

她心里不舒服,手指握着门框,却怎么也不想抬脚迈进去。

她心里觉得这没什么,劝着自己要接受,宁凛和她早就是一家人了,但她怎么都没办法把不舒服的感觉压下去。

匡语湉为了她高考能安心,特地等她考完了再领证,按理说她应该祝福她姐姐,可她还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她觉得匡语湉被抢走了。

宁凛见她迟迟不进来,往前走了几步:“怎么不……”

匡思敏忽然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他的眼光,匆忙转身,像逃一样地说道:“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一下。”

震惊、难过、欣慰,许多情绪杂糅在心里,让匡思敏想都没想就成了一个落跑的逃兵。

宁凛在身后喂了两声,她装作没听见,跑得飞快。

大门在眼前合上,仓促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昏黄的夕阳在脚下绵延再绵延。宁凛看着匡思敏离去的身影,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很慢地含进嘴里,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来,嘻嘻哈哈的声音一听就是姚起东。

“兄弟,听说你今天领证了?”他吹了声口哨,“恭喜呀。”

宁凛笑笑,低声说:“谢谢。”

姚起东“啧”了声:“兄弟,我敏感地察觉出你有一丝不对劲。怎么了?好不容易娶了匡老师,你听着怎么反而不太开心?”

宁凛含糊地应了一声,把匡思敏刚才的反应简单说了说。

姚起东听了静了会儿,一会儿后,宁凛听见电话那头他发出一声短促且无奈的笑,低声说:“这小姑娘……”

宁凛拿打火机的手顿了顿,沉默几秒:“你俩很熟?”

“托你的福,老子这辈子第一次收受贿赂,中途还睡着了三次。”姚起东啐了他一口,继续道,“小姑娘的事儿你别管了,和匡老师安心腻歪去吧,这事儿交给我了。”

“你?”宁凛失笑,“不听你妈的话去相亲,跑来管我的家事?”

姚起东:“没办法,谁让有的人说过了,哥是人民的好警察。”

匡思敏在外面转了一圈,从日暮到天黑,她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最后只好去了球馆。

场馆里亮着一盏小灯,明暗之中,球场空旷而安静。

匡思敏把包放在地上,盘腿坐下,低垂着脑袋,长叹了口气。

她把下巴搭在手肘上,望着眼前空荡荡的球场,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失落与别扭。她睁着眼睛,只觉得很心酸,或者还有点委屈,夹着点嫉妒与难过,让她莫名其妙就想哭。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匡思敏从手肘上将头抬起,视线里先是出现一双男款运动鞋,再往上,对上一张熟悉的脸,正低头看着她。

清冷的月色为他们之间镀上了一层银亮的光,空气中细小的微尘飞扬,她看到姚起东慢慢蹲下身,蹲在地上凑近她,喉头里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像是无奈,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的下巴红了一小块,眼睛湿漉漉的,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笑。她眨巴着一双微红的眼,问他:“你怎么来了?”

“还能怎么?”姚起东大大咧咧的,“当然是你姐夫求我的,不然我还不肯来呢。”

匡思敏“哦”了一声,又把头埋进去。

姚起东在她身边隔了点儿距离坐下,支着一条腿看她:“你几岁了,还没学会独立行走?”

匡思敏声音闷闷的:“你不懂,我以前都是和我姐……我们两个人一起的。可是现在……我感觉她被人抢走了。”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泛红的脸颊:“可是我又感觉这样不对,我应该祝福她的。你说得对,我十九岁了,已经是个大人,应该学会独立。可我还是很任性,没学会长大。我一想到她以后有自己的丈夫和家庭,我心里就好难过。”

姚起东不说话,看着她。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抱着肩膀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小孩。

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对她的印象,他见过她任性胡来的模样,为了一时意气和人打架打进派出所,也见过她血性方刚的模样,仰着脖子叫人有本事打回来,她说不还手就不还手。

然而最多的,他想起的却是她的单纯和她的莽撞。

匡思敏身上有一种几乎没经过世俗洗礼的稚嫩,很原生,也很直白。这世上有人蝇营狗苟,有人混混沌沌,但她却是蛮不讲理地兀自成长,摒除掉一切世俗的干扰因素,这或许因为她年轻,但因为年轻,所以才显得更加纯粹。

静默之中,姚起东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到匡思敏身边一把将她拉起。

对上她兔子一样的眼睛,他伸出手,手掌在她眼下湿滑的地方擦过,然后拍了拍她的脑袋。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个高腿长的女孩远远比看上去要弱小。

他笑得还是有些不正经,却不轻慢:“别想这些了,十九岁怎么就是大人了?我三十三岁了,不也还是没活明白。”

匡思敏的脸被他擦得有点疼,她轻轻摸摸自己的眼睑,明知故问:“你三十三岁了?”

“嗯。”

她拖着哭腔,瓮声瓮气地说:“好老啊。”

姚起东嘘她,一指头弹她脑门上:“你这个小姑娘,心肠不善良。”

匡思敏终于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又没嫌弃你。”

姚起东眯眼,笑容三分痞气:“那我谢谢你啊。”

他拽着她的手腕,拉着她出了场馆。

门口停的还是那辆摩托车,姚起东坐上去,转过身拍拍身后的座位:“上来。”

匡思敏看着他,神情犹豫不决。

“让你有话就说,真没骗你,憋久了容易得病。”

匡思敏小声说:“我能不能不回家?”

“不回家你想去哪儿?”

匡思敏别开眼,咬着唇不说话。

姚起东轻易就看出她的想法,她不想回家,是还没准备好去面对,也是想把空间留给那对有情人。

他长长呼出口气,手肘搭在车把手上,一只手把头盔递过去:“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真赖上我了。”

匡思敏把头盔戴起来,坐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服,小心地坐稳。

“我好像总是麻烦你。”

姚起东发动车子:“你麻烦我也不止这一次了,无所谓,我这人得了个怪病,叫斯德哥尔摩,就喜欢被麻烦。”

“那我以后是不是能经常给你打电话?”

她没忘记,他说过他很忙。

姚起东的白眼差点翻上天,他憋闷地瞪着后视镜里那一撮飞扬的长发:“不是给了你电话嘛,就今天这情形,你怎么也不知道打一下?”

匡思敏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要我给你打?你来找我的,应该你打给我才对。”

“我没打给你吗?”姚起东几乎气得笑出声,咬牙道,“你自己打开你手机看看,老实说,是不是把我拉黑了?”

匡思敏哑然,半晌,小声说:“我手机静音了,没看到。”

姚起东轻笑一声。

匡思敏耳朵红了红,整个人都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她松了一只手,想伸手到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不料摩托车忽然拐过一个岔路口,她顿时失去平衡,吓得惊叫一声,猛地抬手环抱住姚起东的腰身,一使劲抱得死死的。

她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这两条胳膊上,姚起东感到她的力度,被她这一下勒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稍稍放缓速度,紧接着说:“快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匡思敏惊魂未定,脑子一片空白:“不行,我会掉下去的。”

“掉不下去的,你放心。”姚起东低声道。

匡思敏这才不情不愿地稍稍放开了些。

“再松开点,我就拐个弯而已,你怎么搞得跟见了奈何桥一样?”他莫名其妙,“劲儿还挺大,再不放手我就算你袭警了啊,小心我抓你。”

匡思敏哼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

也许是氛围过于轻松,她扬了扬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脱口而出:“你说,我们俩这样像不像私奔?”

这话说完,匡思敏一愣,姚起东仿佛也跟着一愣。

似乎觉得这玩笑开得有些过了,匡思敏拽着他的衣摆,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在一瞬过后,听到他嗓音带笑:“行呗,到时候如果阿凛问我你去哪儿了,我就跟他说:‘别找我们了,我要带她浪迹天涯。’”

匡思敏一怔,反应过来,她笑起来,眼底像夏日阳光下一层层的海浪。

“那你准备带我私奔去哪里?”

“随便。赤道、南极、可可西里或者撒哈拉。”他微微转头,头盔里露出一双眼睛,满是戏谑,“反正是私奔,小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路边的绿树和路灯交错,明亮与暗淡相互替换,一轮一轮的光与影落在他的身上,细细勾出他的轮廓。

匡思敏看着他俯在自己身前,宽阔的肩胛骨显露出一种属于男人的成熟,这一刻,“姚起东”三个字忽然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取而代之的是他这个人,在她脑海中,在她心头上,身影越发清晰。

姚家的老宅不同于姚起东的单身公寓,这里住着姚家父母和姚行西,看上去温暖一些,烟火气也更重一些。

姚起东跟宁凛打完电话,在门口抽完一根烟,才慢慢进到大厅。

偌大的客厅里,匡思敏站在楼梯口,她个子很高,穿着一身运动装,看上去极其青春洋溢。在她面前有一道蜿蜒的木质楼梯,一个个头娇小的女孩傻站在原地,她穿着一身夸张的灰黑色蛋糕裙,裙摆有三层,每层都做了微褶,两两对比,乍看之下视觉效果非常具有冲击力。

“哟西哟西。”

一道小奶音响起,穿着黑色蛋糕裙的女孩从楼上欢快地跑了下来,绕着匡思敏转了一圈后,在她面前站定。

“你好呀,欢迎来我家做客。”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拉过匡思敏的手,与自己十指紧扣,仰头道,“我是西西公主,你呢?你是哪座城堡来的小可爱?是来跟西西公主做朋友的吗?”

匡思敏眨眨眼,女孩也眨眨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匡思敏败下阵来,扭头问姚起东:“这是你们家的什么神秘仪式吗?”

姚起东面无表情,上前把女孩和匡思敏的手分开:“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姚行西。”

他转头看着姚行西:“这是……”

话说到这儿,他斟酌了会儿,道:“这是匡思敏。”

匡思敏有点蒙,下意识地跟着说:“你好。”

姚行西满脸惊喜,盯着匡思敏左看右看:“我想起来了!是你呀——老房子!”

姚起东一噎,他快速地扫了身旁的匡思敏一眼:“你胡说什么?”

姚行西中气十足,扯着嗓子:“妈啊啊啊啊!老房——唔——”

姚起东捂着她的嘴,指着她:“你这什么臭毛病?不许乱说话,听见没?当心我揍你。”

姚行西瞪他:“你这根又老又酸的闽南萝卜干!”

姚起东回瞪:“你才是块行走的长沙臭豆腐!”

姚行西把他手拍下来,叉腰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匡思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姚起东懒得和姚行西争执,他拉过匡思敏的手,带她往二楼客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你别理我妹,她‘中二病’晚期,医生前几天刚劝我妈放弃治疗。”

“哎,嫂子。”姚行西在身后呼唤,“你别听我哥给我泼脏水,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找你好好聊啊。”

姚起东这回连瞪都不屑去瞪姚行西,他把匡思敏送到客房,再找了一套自己的新睡衣给她,叮嘱她:“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再送你回家。”

匡思敏抱着手中的男式睡衣,即便知道是因为只有他的衣服合自己的尺寸,但想到要穿他的睡衣,脸上仍是不由自主地热了热。

再往下看一眼,姚行西正趴在栏杆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她的心脏加速跳了起来,仓皇地应了一声,逃一样缩进房间关上门。

姚起东转身下楼,目不斜视地经过姚行西身边,被她一把抓住胳膊。

她眯起眼睛,上下扫视着他,一脸高深莫测地伸出食指转啊转:“东东,嗯?”

姚起东把她的手摁下来:“睡你的觉。”

匡思敏昨晚跟匡语湉打了大半夜的电话,从隔着手机促膝长谈到抹着眼泪痛哭出声,情绪起起伏伏耗费了她大半力气,以至于她起床后看起来还是怏怏的。

快到中午,阿姨过来询问匡思敏和姚行西中饭想吃什么。匡思敏之前因为留宿一晚,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本想拒绝,却被姚行西强拉着一定要一起吃顿饭,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她想了想,说:“随便吧,我不忌口。”

阿姨和蔼地说:“小姑娘想吃什么随便说,别不好意思。”

姚起东在边上跷着二郎腿,贱兮兮地说:“阿姨你自己百度一下,比问她来得快多了。”

“百度什么?”

姚起东扯着嘴角笑:“如何科学饲养一头猪。”

匡思敏默默抬起头。姚起东对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正要说话,手机却刚好响起,他看了一眼,是队里打来的电话,担心有要事,他接起电话走向阳台,转身关上门和那边的人细说。

姚行西“嘁”了一声,回头却看到匡思敏用一种定定的眼神看着阳台方向姚起东打电话的身影,她心念一动,勾了勾匡思敏的手。

匡思敏回头,就见姚行西冲她眨眼,笑得甜腻可人。

“帅吧?”

匡思敏一脸蒙,“啊”了一声。

“你觉得东东怎么样?”

匡思敏还没反应过来,老实回答:“他很好,特别仗义,很够朋友。”

姚行西很满意这个答案,得意地说:“那当然了。我哥有时候那真是,啧啧,男人看了都得承认,帅得要死。怎么样,你是不是被他迷住了?”

匡思敏心头一晃,她下意识地去看落地窗外那抹身影。他正在打电话,看到屋里两个女孩都在看自己,笑着冲她们扬了扬手。

姚行西拍拍她手:“其实吧,东东这人有时候挺蠢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老了还单身,虽然他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但总的来说还是个不错的选择,希望你不要嫌弃他。”

匡思敏一头雾水:“你是不是误会了?”

姚行西瞪她:“你不喜欢东东吗?”

“他是我姐夫的兄弟。”

姚行西:“兄弟变妹夫,亲上加亲。”

“他只当我是妹妹。”

“哥哥妹妹什么的,难道不是想想就刺激吗?”

这也行?

姚行西笃定道:“这当然行。”

她拍拍匡思敏的肩膀,心里为匡思敏策划出了三十六计:“东东这人嘴巴比拳头硬,你多包容包容,万一实在不行你到时候再嫁个更好的,天天在他眼前晃,气死他。八条腿的蛤蟆难找,四条腿的男人不是满大街都是?”

蛤蟆和男人到底是几条腿来着?

姚起东打完电话,迈步进来,正好看到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边窃窃私语。

他敲敲窗沿,走进来:“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什么四条腿八条腿的?”

姚行西抬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识相地站起来,往门口溜了。

姚起东扭头看着她跑出门,挑了挑眉,笑道:“你俩说我坏话呢?”

匡思敏傻乎乎地看着他,瘪了瘪嘴。

“你这又是什么表情?”他皱眉,“天塌下来了?”

匡思敏摇摇头:“那倒还没有。”

姚起东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背:“还?老实说又犯什么事儿了?是打架了还是小景又叫你去所里喝茶?你给我说说天塌下来又砸着了谁?看看我能不能给你顶回去。”

匡思敏知道他在开玩笑,心里仍不平:“在你心里我就只会打架?”

姚起东笑道:“没办法,你们姓匡的女人在这方面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匡思敏低下头:“我们姓匡的女人,可不是只会打架。”

姚起东“哟”了一声,挺有兴趣地问她:“你还能惹出什么麻烦?尽管说,只要不是写在刑法上的,哥都能想办法给你搞定。”

匡思敏轻哼一声,不接他的话茬。

中午十二点,姚家中饭开席。阿姨在楼下叫了两声,姚起东应了,带着匡思敏下楼。

姚爸和姚妈已经在饭桌边上坐着了,姚妈从姚行西那里听到消息,今天一早就等在楼下,左等右等人都不来,眼看着差点就要着急上火,姚起东终于慢悠悠地带着人下来了。

姚妈眼睛瞬间发亮。

姚起东却装作没看见,他拉着把椅子往后拖了点,扬了扬下巴,对匡思敏说:“坐。”自己则在边上椅子坐下。

匡思敏想到昨晚的事情还有点不好意思,问候过长辈后,顶着姚妈X光一样的眼神,小步挪着坐了下来。

一只修长的手捧着碗筷递给她,姚起东支着手肘,对匡思敏正经说道:“我妈看着你呢,还不赶紧表演吃饭给我妈看看。”

姚妈嗔道:“东东你说什么呢。”

总算是收回肆无忌惮的目光。

匡思敏悄悄松了口气,对姚起东送去一个感激的笑容。

姚爸神色很淡:“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简直食不知味,看得出来姚起东自己也不是经常在家里吃饭的主儿,整个饭桌上只有姚妈和姚行西时不时说句话。

饭后,大概是看出匡思敏实在坐立难安,姚起东干脆吃完就带着她回家。

他取了钥匙,站在门口,钥匙圈在手指尖转个不停,他冲门口歪歪头,说道:“走了,麻烦精。”

匡思敏如获大赦,火速换上鞋子走到门边。

姚行西负责送他们,在门边乐呵呵地说:“欢迎下次光临。”

客厅里,姚爸正坐在桌边看报纸,手里的东西忽然被拿走,他抬起头,妻子站在他面前,抿着嘴笑着指了指落地窗外。

他看过去,院子外,自家儿子跨坐在摩托车上,抬起头和眼前的小姑娘说话,说着说着就笑出声,笑声爽朗。

姚爸把眼神收回来,沉思几秒,问:“会不会太小了?”

姚妈扬眉一笑:“不会吧。你看,小姑娘挺有活力的。”

姚爸不说话。

姚妈把报纸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状似不经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儿子喜欢外向的。”

就是他,每次给儿子介绍的姑娘都是贤妻良母一类的,难怪儿子不喜欢。

姚爸接过报纸,再往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对女孩说了一句话,眼神里带着难得的温柔和纵容。

他轻轻点头:“也是。”

4

没多久到了九月。

匡思敏的高考志愿填在B市,离家不算很远,匡语湉很满意她的成绩,一整个暑假都高兴得不得了。

在匡思敏还有一星期就要去上学的时候,匡语湉开始着手帮匡思敏置办行李,并且言明不要匡思敏帮忙,这是她最后一次帮匡思敏收拾东西。因为上了大学以后,就代表匡思敏已经是个大人了,从此以后的生活就得由自己负责。

于是,匡思敏的最后一周几乎完全空闲下来。

人一空闲,就容易想东想西,匡思敏浪荡了快四个月,等真的要开学了,才感到一丝难以抑制的不舍。

明明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她却感到深深的难过,也不知道是不舍得自己的高中时代,还是不舍得什么人或什么事。

她其实尚且理不清自己的感情,只是每每在打球时,一些画面总会不受控制地占据她的脑海。

比如那个印着奥特曼的冰激凌杯,那束从车前蔓延到脚下照亮回家路的光,那个看起来总是不太正经的男人,还有那一天驰骋在马路上的荒谬的“私奔”。

她想了很多,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么多,别别扭扭之下,她一直到九月也没给姚起东打过一个电话,直到离开学还有两天的时候,她才去警队找他。

带她进来的人还是饶珊,这回姚起东没有出任务,正好待在办公室里。

但很不巧,她听到他和小徐的对话,他明天就要出差了,去寮州,归期不定。

姚起东让小徐出去,自己斜靠在办公桌边,抬起眼打量她。

他嘴里含着根烟,但没点燃,手里打火机一下一下扣着,火苗忽闪忽闪的。

“怎么了?”他问。

“我后天就去学校报到了。”匡思敏解释。

“噢?”姚起东的手停了下来,声调拖得长长的,神情很平淡。

他偏头似乎在思考,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一路顺风。”

匡思敏急了,她靠近几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脸颊因为憋着气鼓鼓的。

姚起东把打火机丢到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她的脸,像在戳一个可爱的气球娃娃。

“瞪我干什么?”他眼神充满调侃,“又憋着了吧。叫你有话就说,憋着难受不难受?”

“你没别的话要跟我说吗?”匡思敏定定地看着他,因为身高原因,她看着他得用俯视的视角。

虽然她今天特地穿了平底鞋,但显然没派上一点用场,六厘米的距离和十四年的岁月一样,总是难以跨越。

姚起东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将两人的距离拉开,维持在一个他的视线不用仰望的水平线上。他放松地抱着双臂,靠着墙,问:“要去读大学了啊?”

匡思敏用力点点头。

姚起东笑道:“送你个礼物,祝大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匡思敏一下泄了气,她狠狠一跺脚,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臂:“我来找你又不是为了要礼物。”

姚起东一愣,匡思敏的手指抚过他的臂弯,温热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来,他像被电到一样要缩回手,却被她更紧地握住。

他抬起眼,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看到里面的慌乱、羞赧、失落、故作镇定……

就像一团纠缠的麻线,她自己都理不清。

他不再挣扎,而是慢悠悠地把嘴里的烟取下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匡思敏立马认怂似的把手唰地背过去,低声说:“我过来看看你。”

姚起东含糊地“嗯”了一声,轻轻笑了下:“我有什么好看的?”

匡思敏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就随便看看。”

眼前的小丫头眼睛水灵,个儿高腿长,浑身都是青春的气息,姚起东看了她一会儿,慢慢扭过头去,眼神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

她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子无论如何都是美的,更何况她除了偶尔发作的急躁脾气和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以外,她本身的生机勃勃也足以成为另一种别样的美丽。

他当然知道这丫头不是单纯地过来“看看他”,她还没到学会将情绪好好隐藏起来的年纪,一切都是直来直往,把情绪全写在脸上,生怕他看不懂似的。

但他看懂了,她自己却没懂。

他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沉声道:“不是已经看到了?回去好好学习,好好打球,听见没。”

她扭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姚起东不知怎么想要躲开这双眼睛,正转身,忽然被人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

很轻,很快,那人从身后环住他的肩膀,大约两秒钟的贴近,又很快分开。

姚起东心中一惊,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强装镇定地问:“你干什么呢?”

匡思敏抿了抿唇,偷偷笑了笑。

“袭警。”

她眼底有浅浅的笑意荡漾。

“我去读大学以后,你会打电话给我吗?”

姚起东略显僵硬地在椅子上坐下:“我很忙的。”

匡思敏看着他,唇边的笑一下收敛,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掌心抠弄着。

姚起东看着她这模样,实在不算舒心。沉静许久,他轻声道:“上班的时候不能跟你聊天,下班了可以。”

匡思敏的眼睛一下迸出惊喜的微光,点头道:“那我等你下班了再打。”

“随便你。”

于是,匡思敏便像得到了什么允诺一般,整个人都露出了轻松且欢快的笑容。

开学这天,宁凛和匡语湉、孙郁可一行人来到车站送匡思敏。

匡思敏在进站前就开始装作不经意地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宁凛在几米开外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往她手里塞了个盒子。

匡思敏接过,问他:“这是什么?”

宁凛:“起东让我给你的。”

匡思敏一喜,赶紧将盒子打开,躺在四四方方盒子里的是一个奥特曼挂件,小小的一个,边上还躺着一只小怪兽。

她把挂件拿出来,在手里晃了晃,问:“他人呢?”

“去寮州了。”宁凛拍拍她的肩膀,将她往进站口推,“别等了,进去吧。”

匡思敏抱着盒子,还想说点什么,车站广播开始放送催促的消息,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眼人潮,最终还是推着行李箱进了检票口。

直到匡思敏进站,一直沉默着的匡语湉才走到宁凛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她问:“昨天晚上,你和姚起东说了什么?”

宁凛笑笑:“秘密。”

匡语湉瞪他:“你背着我企图把我妹妹给卖了,还不许我知道?”

宁凛捏捏她的脸:“你少操点心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匡语湉:“可我还是有点担心。”

“你怕他是个坏人?”宁凛调笑道,“你当初跟我的时候,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妈每次看我的那个眼神,就差拿扫帚把我打出去,让我离你越远越好。”

匡语湉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哪有。”

宁凛搂着她,笑嘻嘻地在她脸颊处吻了吻。

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天空澄澈,日光烈烈,广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机械女音。

宁凛想起了昨天晚上见到姚起东时的场景。

他从楼上下去,在大门边看到一道立于夜色中模糊的影子,他认出那是姚起东,走上前,看到姚起东正在抽烟。

等到了跟前,姚起东发现了他,直接将手里的盒子递给他,说:“帮我转交下。”

“给谁?”

“你说呢?难不成还能是给你老婆的?”

宁凛掂了掂盒子,笑出声:“你不对劲。老实讲,你是不是有问题?”

姚起东吐出口烟:“有个屁。”

宁凛啧了声:“你就嘴硬吧。”

他耸耸肩,把礼物盒塞到口袋里,再抬头看姚起东,莫名得意。

他叫了一声:“先叫声姐夫适应适应?”

姚起东笑骂道:“滚蛋,爷爷才不给你占这个便宜。”

宁凛挑眉:“不上去看看?”

姚起东深深吸了口烟:“又不是回不来了,干什么跟生离死别似的,不吉利。”

“真不上去坐坐?”

姚起东挥挥手,消失在夜色里,身姿潇洒,只留下了一句话。

其实他说得很对。

宁凛心中想,有什么好急的呢,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反正来日方长。”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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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见钟情

他初次见她,是在手术台上,他是患者,她是医生。他在特训时跳伞摔折了腿,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把钻头钻进他的骨头。他想,这女人长相不起眼,倒是有股狠劲儿。后来见她的次数多了,他开始对她感兴趣,想要看那一身呆板老气的装扮下那个真实的她。可她却竖起身上的刺,拒绝他的靠近。他心里一笑,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一向擅长。 直到那一晚,他撞见打扮得惊为天人的她,在知道她这样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后,他莫名其妙地吃醋,却也终于明白,原来他这么希望她心里的人是自己……
已完结,累计23万字 | 最近更新:第十六章 共同度过

第一章 怪你过分美丽

书名:
医见钟情
作者:
叶紫
本章字数:
20234

深夜。

S市越发地冷了,不过是深秋的季节,窗户上已经落了一层白雾。温寒坐在桌旁写病历,手指冻得有点木,伸手搓了搓食指,裹紧了身上的棉衣,看了一眼窗户,握拳用掌侧在那层薄雾上压了一下。

一个小小的脚印。

她乐此不疲地印着,像是有个小人从窗角一路踩了上去,她撇撇嘴,忘记了是谁教她这样幼稚的玩法的。

夜班总是难熬的,虽然急诊的病人并不多,可也不能安安生生地睡觉,心始终在嗓子眼悬着,听见敲门声就心慌,哪怕是上夜班的护士往来走动,她都会惊醒。

她睡眠本来就浅,加上提心吊胆,睡了反而比不睡还不踏实。

她起身去开水间接了杯热水,撕了一包速溶咖啡进去,轻轻晃了晃杯子。

最近她的偏头痛更厉害了,一熬夜就更加严重,她自己本身是医生,对乱吃药这样的恶习深恶痛绝,所以除了喝咖啡,想不到其他的好法子。

楼道里只听见护士清浅走动的脚步声,温寒叹口气,揉了揉阵痛的太阳穴,低声安慰自己,再熬几个小时就好了。

刚捧了咖啡坐下,身后就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她使劲按了按眉心,把病历收拾好,不忘暗骂自己一句乌鸦嘴。

跑进来的是上夜班的护士丁洁玲,见了温寒,手一指外头,言简意赅地介绍:“温大夫,急诊送上来的病人,胫腓骨楔形骨折,急诊做了简单的固定止血就直接送来了。”

温寒把棉衣脱了放在桌上,露出内里穿着的白大褂,她边戴口罩边往外走:“怎么不送手术室?”

丁洁玲愣了一下,想着急诊送上来时的交代,赶紧回复:“急诊的老师让你先打钢钉固定,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再接病人上手术室,不过就算上了手术室,手术还得你做。”

打钢钉就是在手术过程中进行的,何必多此一举,温寒回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丁洁玲接收到她的眼神,赶紧补了一句:“来人是院长的亲戚,说担心去手术室的路上折腾太多时间,先来骨科处理一下。”

难怪!急诊要转去骨科,要科室交接,要两个科室挂号,还要做检查、领药,可不折腾时间。

温寒“嗯”了一声,没有多说,抬步往外走。

她身后的丁洁玲这才偷偷松了口气,跟着她出去。

丁洁玲来骨科工作不到一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这个科室她最怕的不是护士长,而是温大夫,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按理说医疗组和护理组是相辅相成却又互不相干的,温大夫不会给她带来直接威胁,可她就是害怕。

她来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见温大夫笑过,她总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不辨喜怒的表情,眼底像是蒙了一层雾,冷漠淡然却又令人捉摸不透。她说话并不高高在上,为人也不会惹人诟病,可就是太过冷静镇定,生气了是那样的表情,不生气还是那样的表情。

丁洁玲想起同事李惠静的话,说温大夫就是一把咬骨钳,看着精致好看,摸起来却是透心的凉。她当时乐不可支,笑李惠静驴唇不对马嘴的形容,不过回头一想,又觉得有道理,温大夫可不就是这样吗,看起来温良无害,实则冷冰冰的,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多余的感情。

温寒快步在走廊里穿行,丁洁玲跟在她身后偷偷地思索。她似乎从来没见过温大夫穿便装的模样,她总是穿着白大褂,一条浅色的牛仔裤,一双帆布鞋,常年戴着一副暗黄色的圆框眼镜,镜片上有很多细密的划痕,雾蒙蒙的一片,加上从不离嘴的口罩,她本身的面容几乎无法辨认。

又是李惠静说,说温大夫太刻板,那么年轻的女孩子,非要把自己打扮得跟老修女似的,万年不变的马尾,万年不变的装束,还有那万年不变的磨花了的眼镜。李惠静说,她奶奶有一副一模一样的老花镜,连划痕都差不多,看见温大夫,就像看见了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

丁洁玲笑着捶了她一下,反问:“那你怕不怕温大夫?”

“怕什么怕,她又不打我不骂我。”李惠静嘴上反驳,可眼神还是躲闪了一下,丁洁玲了然地偷笑,她们俩一样,都怕。

这种怕和对护士长的那种怕不一样,这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近乎本能的反应,说文雅点,叫敬畏,因为对她这个人独特气场的崇拜而衍生出来的敬畏。

胡思乱想间,已经到了清创缝合室内,温寒推门进去,丁洁玲赶紧追上去,顺手带上了门。

温寒推推眼镜,扫视了一下用平车推上来的病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真高,两米长的平车堪堪地放下他颀长的身体,他肩宽腿长,看着真是挤得慌。

她的视线一扫而过,最后停在他的左腿上,她抬手摸了摸胫骨外缘,探手一捏,就听见躺着的人闷哼一声,心中了然,抬头看向送他过来的急诊护士:“什么原因?”

那护士支吾半天才说:“好像是……车祸外伤。”

“你连病因都没搞清楚就往上送啊!转科记录怎么填的!”

丁洁玲看不下去,出声反驳了一句。并不是她多嘴,是因为这样的事儿追问起来特别麻烦。上次就有个没有交接清楚的病人送上来,值班大夫连夜处理伤口、清创缝合,末了,急诊的主班上来才说,交接错了,最重要的不是骨折,是COPD(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得赶紧转呼吸科。

这样的乌龙事件一出,弄得三个科室都不好做,说好的下不为例,没几天,又来一个拎不清的。

“这个不应该是车祸外伤吧?没有擦伤和软组织损伤,也没有多发伤,只有这一处,倒像是高空坠落,重点落在了左腿上造成的。”

温寒开口,声音清凉细腻,潺潺而过。丁洁玲回头看她,发现她表情未变,依旧是冷然疏离的模样,没有因为交接不清楚有任何不满,专心看着她的病人,仿佛事不关己。

隔着那个雾蒙蒙的眼镜,丁洁玲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知道她这样的人才算得上喜怒不形于色,宠辱不露于形,永远的泰然自若。想起她趁着这会儿工夫已经评估了病人的病情,自己却只是逞了口舌之快,顿时觉得泄气,和温大夫比起来,她真的太弱了,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办不了实事,倒惹了笑话。

“嗯,是从伞上跳下来的,撞到了石块。”

温大夫话音刚落,躺着的人就开口说话了。丁洁玲被这声音惊了一下,竟然没有以专业的态度去评估患者的病情,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这个人的声音真好听!

像是带着磨砂质感的中提琴的尾音,浑厚却细腻,低沉有磁性,那声音缓缓穿进耳膜里,带着一股惑人心神的力量,听得她心窝子一颤一颤的,恨不得从胸腔里跳出来。

“好,先去小家里吧,全麻,把值班的麻醉师叫过来。”

小家就是指骨科自己的手术室,虽然规模比较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此做一台简单的手术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温寒表情未变,吩咐好后就转身出门。丁洁玲被留下来扶病人上手术床,愣愣地想着,或许李惠静说得是对的,温大夫真的像一个清心寡欲的修女似的,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心思却沉淀得像是饱经了风霜,在她为了那道比声优还要好听的声线激动得面红耳赤时,温大夫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果然,人和人是不同的,同样是女人,她永远做不到像温大夫那般超脱。

出了清创缝合室,温寒就转身去治疗室准备东西了。这里虽然有手术室,可是没有巡回和器械护士,一切都得自己来,护理站那群小护士没有上过手术台,倒不如她自己来。

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因为脱了棉衣,她周身都被寒气笼罩着,冻得瑟瑟发抖,她冲着手心哈了口气,暖暖的白雾散去后,手心依旧冰凉一片,她咬咬牙,只能继续坚持。

无菌手术衣、骨科器械,还有常用的手套针线,她从无菌柜里一样样地取出来,脑子里忽然响起那人刚才说的那句话,“嗯,是从伞上跳下来的,撞到了石块。”

跳伞?年轻男人喜欢挑战极限运动无可厚非,一来是性别使然,二来可以彰显自己的雄性魅力,她可以理解,可是她想不通,为什么要大半夜跳伞,还把自己摔得骨折?

她对这种娱乐项目不是很了解,不知道大晚上黑咕隆咚地挑战极限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东西收拾齐全,她把戴着的口罩扔了,换了一个外科口罩,正系着头上的带子,丁洁玲又跑进来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温大夫,病人不配合麻醉。”

温寒顿了一下,没有说话,眉心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丁洁玲了解她这个小习惯,知道她蹙眉就表示她有疑惑了,赶紧解释:“他说不能全麻。”

“嗯,知道了。”

丁洁玲看着她冰冷的若无其事的眼神一时间更慌了,她宁愿温大夫气急败坏地吼她:“为什么不配合,不配合就用约束带绑住啊,不全麻怎么手术?”

这才是遇到棘手的事情时应该有的态度,不管事情能否解决,一开始的烦躁是不可避免的,可是温大夫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看起来合乎情理的反应,不管大事小事,就没见她慌乱过,永远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推着手术用物进了小家里,温寒看着在一旁休息椅上坐着的人,手足无措的麻醉师和同样茫然的护士,以及摔了一地的麻醉药品,深感偏头痛更严重了。

“全麻你会好受一点,你是骨折,不是腹腔镜手术,不是打几个眼的问题,如果上了台之后疼得受不了了再局麻,很不利于手术。”

她语气平稳,一贯的波澜不惊,在场的人因为她的这份镇定也收起了刚才的慌乱,理了理思绪,七嘴八舌地开始规劝。

温寒伸手扯了扯口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外科口罩太致密,每次都捂得她呼吸困难,待肺里的气儿攒足了,她才重新戴好口罩,推着器械车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敲击着上头的器械包,虽然绵软无声,但好在能舒缓她的焦虑。

她头疼得厉害,已经不能靠咖啡缓解了,原本以为能安安生生地挺到交班,怎么也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难缠的病人。

他以为全麻和局麻是一样的,所以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后者。很多外行人都有这样的顾虑,担心全麻出问题,害怕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所以尽可能地选择局麻,神志清醒地做手术,睁眼到下台,不怕自己一觉睡过去再也起不来。

她理解这样的心思,可惜,这个手术不可以,他不知道骨折复位内固定是怎样的过程,所以才这么随意地下决定,要是他看见了她杵着钻头在他的骨头上钻眼儿,握着锤子和骨凿把毛衣针粗细的钢钉一下一下地凿进他的骨头里,那声音不亚于钉三合板,到时候,他就会后悔自己的草率了。

再者,她也不希望自己手术的过程中,一直有双明晃晃的眼睛盯着。

那样,她还怎么凿得下去?

“只能局麻,不能全麻。”

他又开口,音色清凉,但是声音微微发颤,听到他压抑着痛苦的声音,温寒这才抬头看他。

她一向脸盲,即便见了好几次面的人她也总是记不住,如果是非认识不可的人,她会强迫自己把那张看起来与其他人无异的脸记在脑子里。

但是大部分情况下是不用的,她面对的是病人,无须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反正操作前要三查八对,她从不勉强自己,她只要记住他们的伤口长什么样就好。

可是这个人,她不过看了一眼,那相貌就瞬间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他长得真特殊,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自然,这个特殊不是指长得奇形怪状,而是长得太好看。

她鲜少这么评价一个男人。从前上学的时候,同寝室的女生常常讨论哪个男明星长得帅,或者说学校里哪个校草帅得人不可自拔,她的态度从来都是不置可否,说不帅,害怕激起民愤;说帅,可她真没觉得那些人有多好看,无非是收拾得利落,长得比较端正。

对,她对所有传说中帅哥的概念只有一个,就是五官端正。

而眼前这个人不能单用五官端正来形容,他的五官生得很立体,让她想起了高中选修课选的人物素描,为了完美的线条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临摹而雕刻出来的精致的雕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好得没有一点瑕疵。

他的眉毛笔直英挺,眉宇间似是攒着一股傲气,微一皱眉,很是唬人。他眉骨高,显得眼窝格外深邃,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陷进这窝深邃里,像两潭深海,有股卷人而入的魔力,却又深不见底,让人惶恐。

她又想起了从网上看到的深海图片,海面风平浪静,海底却充斥着奇形怪状的恐怖生物,越往下海水越深,怪物越多,她越看越觉得呼吸不畅,胸口一个劲抽搐。

最后她搜了一下,知道这种症状叫深海恐惧症。

她回神又看了一眼,终于确定,看了他的双眼,她的深海恐惧症犯了。

他虽然长得好看,可是那双眼睛太可怕,她无福消受。

“温大夫,现在怎么办?全麻还是局麻?”

丁洁玲小心翼翼的问话打断了温寒的思路,她敛了神,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摩挲了一下耳后那个熟悉的细小轮廓,这才安心,眼神聚焦,看向对面的人。她垂了眼看着他的脖子:“全麻,你放心,不会有问题。”

他的皮肤偏古铜色,是成熟男人最性感的肤色,比起那些小鲜肉牛奶般白净细嫩的皮肤,他这样的肤色更能彰显雄性的特性。男人生来就得比女人强壮结实,这是自然之本,温寒深信不疑。

她盯着他的脖子等他回答,他虽然坐着,可是身上的肌肉还是紧绷着,从耳垂到锁骨的胸锁乳突肌线条流畅,形状完美,是她的解剖课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形状,老教授最常说的话就是:“人很难生得这么好的肌肉的,这些图都是官方版,长在你们身上的都是变异了的山寨版,没这么好看!”

她想说,其实有那么好的肌肉的人还是有的,眼前的人就是一个,她解剖学得最好,隔着皮也能看出那块肌肉下隐藏着厚积薄发的力量。

难怪要在大半夜耍酷跳伞,有这个资本,何乐而不为?

“局麻吧,时间不早了,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从急诊辗转到这儿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

温寒的思路再次被打断,她摸了摸耳后,又揉了揉阵痛的额角,呼了一口气,抬头,眼神又恢复了平静:“你觉得这是废话?我觉得解释这些很有必要,局麻会很疼。”

原本她想说,要拿凿子和钻头在你骨头上倒腾,你忍得了?可转念一想,随便向患者透露手术过程也不太符合规章制度,便作罢,又补了一句:“很疼!”

不是一般的疼,有些人就算打了全麻,到手术快结束药效减弱的时候还是疼得哭爹喊娘的。她见过一米八、一百八十斤的壮汉在手术床上号啕大哭,拼尽全力地挣扎,她拿着持针钳和线听着手术床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呀声,深感自己不是个医生,倒像个屠夫。

从那之后,她对于打麻药格外上心,术前、术中、术后都要反复地问,反复地确认。

因为那个壮汉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她再也不想听到男人号啕大哭了。

那人似乎没有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眉心蹙紧,嘴唇抿得紧紧的,低声开口,态度依旧坚硬:“局麻。全麻不也得本人或家属签字吗?我不签字你也没法操作。”

门板没有关紧,留了一条小缝儿,夜风习习地灌进来。温寒腿上只穿了条牛仔裤,膝盖有点发凉,寒意蹭蹭地爬上来,一路蹿到她的三叉神经,刺激得她额角的青筋快要爆出来了,她头疼得厉害,不想继续拖下去,终于妥协。

“哭的时候不要叫我,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嗯。”

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温寒把视线稍稍上移,在注意到他渐渐发白的脸色后才暗自腹诽,嘴那么硬,说要局麻,到头来还不是紧张得脸色惨白。

死要面子只有活受罪一个下场,没有哪个姑娘觉得这样做帅得很,他耍酷不该耍到手术室,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大抵如此。

既然已经确定了麻醉方式,温寒便把东西放下,摸着耳朵后的轮廓踱步往外走,走到门口,腿上还能感受到那股小风,她郑重其事地又补了一句:“拜托你千万不要哭。”可以掉眼泪,但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呵,借你吉言。”

那声“呵”是他从喉间发出的声音,温寒没有回头,可依旧能感受到他那个拟声词里包含的轻蔑和不屑。

温寒撇撇嘴,挑了一下眉,低声安慰自己,他应该不会哭得很大声,她会尽快完成手术,争取不受荼毒。

麻醉师继续准备麻醉,她重新回到办公室,看着桌上那杯变凉的咖啡,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去倒掉了,重新冲了一杯。

热水器上显示的温度只有95摄氏度,她也不在意,拧开水龙头去接,水流如注地淌进去,隔着水帘她忽然想起了那人的眼神,深沉、可怕、难以捉摸,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的眼睛很漂亮,如果她没有深海恐惧症的话,倒是可以仔细打量一下。

“嘶!”

温寒关了水龙头,看着手上还冒着热气的一片红肿,愣愣地眨眨眼。她偏头痛疼得太厉害了,一晚上不停地在走神,实在不行的话,明天得去挂个神经内科了。

正端了咖啡往外走,丁洁玲就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地皱眉,还以为又出了什么问题,那丫头赶紧摆手:“没事没事,麻醉师正在局麻呢!我就是出来和你聊聊天。”

“嗯。”温寒抿嘴喝一口咖啡,有点烫。

她不太喜欢和别人聊天,不知道如何摆出丰富多彩的表情,也没有耐性去生接别人抛来的烂哏,所以和她聊天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是她受不了别人的聒噪主动离开,要么别人受不了她的面无表情被迫离开。

也只有丁洁玲这个丫头愿意看着她冷冰冰的脸自顾自说得开心。

“温大夫,刚才那个病人好帅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帅的人,似乎不能用帅来形容,我老觉得他的气场很强大,不像是一般的富家子弟,你看看我们高干病房的那几个富二代,长得倒是好看,一个个娇生惯养,矫揉造作的,扎个针都要叫唤半天,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温寒捧着咖啡坐下,喝了几口之后才觉得额角的痛稍稍缓解,她抬头看向那个一脸花痴的小丫头,轻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倒没觉得多惊心动魄,只觉得他的眼睛不像是一般人的,那样深不可测的眼神不是一朝一夕练得出来的,必定是经年累月在什么历练人的大环境下培养出来的。

就像是军人自带的那种气场,并不是制服问题,就算他们换了便装,身上的气度也一点不减,这样的气度是吃了无数常人忍不下去的苦才练出来的。

只有深入骨髓,才能渗透到举手投足。

穿衣打扮可以后天培养,但是自身的气场却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突击出来的。

那个人一定也是受过某种历练才能把目光锻炼得如此锐利如炬。

可是……这关她什么事?

他就算是与生俱来的皇族贵胄和她也没多大关系,躺在手术床上,他和那个号啕大哭的大叔一样,一样是上锤子和凿子的套路,下了手术,桥归桥,路归路,他再帅也碍不着她的眼。

一杯咖啡很快见底,温寒喝得舌头发麻,这会儿才感觉身上重新回暖了,丁洁玲丝毫不在意她的面无表情,还在花痴。

“现在像他那样爷们的人真的不多了,你不知道,他骨折部分止血固定的时候都没打麻药,医生说要打,他说不用,就那么生忍着,我虽然没看到,可是听急诊的护士说,他就是紧紧地皱着眉,额头的冷汗一层层地冒,可就是一声都没哼。”

“没上麻药?”温寒放下杯子,虽然眼底依旧没什么特殊的神色,一贯冷冰冰的,可她开口问了,就表示她有听下去的兴趣。

这对于经常看她冷清脸色的丁洁玲来说,绝对是莫大的鼓励,这样一来,她立刻来了兴头,把知道的消息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他说自己职业特殊,不能用麻药,所以在急诊都没用麻药,就这么生疼地一路上来,我们要扶他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自己一点点地挪到了休息椅上,他扶我肩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手劲特别大,捏得我肩膀火辣辣地疼,他肯定特别疼,不过特能忍,真男人。”

废话!当然疼,那可是骨折,你以为是跑步崴了脚?温寒暗自腹诽,却也没有开口。原本还想多问一句他是什么职业,可是又一想,她可不是那么八卦的人,他是什么职业与她何干,多说无益,再男人也是别人嘴里的谈资,茶余饭后嚼一嚼罢了。

见她兴致缺缺,问了一句之后就没了兴趣,丁洁玲也没了说下去的欲望。温大夫明明也是个年轻女孩子,正常女孩子对于这么优秀的男人不都有点新鲜好奇吗?就算没有花痴幻想,只是出于对一个优秀异性的赞赏也不为过啊!

可是她倒好,只对麻醉感兴趣,只对自己的工作感兴趣,任何越界的事情都一副无所谓的清淡模样,让丁洁玲忍不住怀疑,难不成温大夫真像李惠静说的那样,是个清心寡欲的修女?

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猥琐,丁洁玲红了脸,随便寻了个借口,赶紧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留了温寒一个人,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杯底,想着那个男人惨白的脸色,却只能看到紧紧皱起的眉头,丝毫不见痛苦扭曲的表情,当下觉得轻松。

总算不用听到男人哭了。

时钟嘀嘀嗒嗒地指向凌晨四点,温寒的头继续疼着,胃里也开始翻腾。熬夜综合征,头疼恶心,她难受得厉害,想着一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更是不敢有一刻放松。

身体一难受,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耳后那抹细小的轮廓。她把身体蜷缩在椅子里,把头靠在墙角上,一遍遍地用指腹感受那一点微弱的凸起。

那个小小的、黑色的音符。

就像有毒瘾的人只能靠毒品解瘾一样,她只能靠这个解瘾。只有摸到了那点凸起,她的心才能一点点地放松,就算身体再不舒服,心情也能平缓下来,不那么焦虑不安。

待她心情平复后,麻醉师也出来了,等脚步声接近时,她才放下手,回头看向来人,眼底又是一片若无其事的清冷。

“温大夫,我已经麻好了,就是不知道药效够不够。”

本来要用全麻的,非要改成局麻,药量很难把握,重了怕影响肌体活动度,轻了又怕病人忍不住,这种事不常做,连麻醉师也没把握。

“嗯,我去看看。”

温寒起身,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白大褂,心中默念,下了手术,一定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进了小家里,那人已经躺在了手术床上。从前温寒还没觉得手术床多窄小,可这人一来,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东西尺寸不够。她想着,从上俯视,一定看不到他身下的床,保管连点缝隙都看不见。

那人侧了脸没有看她这个方向,温寒也不准备端详他,拿了小锤子敲了敲他的膝盖,试了试膝跳反射。

没有,很好。深条件反射都没了,已经麻醉好了。

“嗯,差不多了,可以准备手术了。”

温寒一声令下,护士、麻醉师都开始忙碌起来,丁洁玲跟着温寒忙了不少手术,知道她的习惯,小跑着过去替她打开无菌包。温寒把手腕上的皮筋退下来咬在唇上,正准备扎头发,一转头,就瞥见了那人的目光。

锐利、清明,带着不可一世的探究,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她,不像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倒像是猎豹看猎物的眼神,因为好奇,所以凝神。

她呼吸滞了一下,下意识地转了个身,把右耳转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看到了她耳后的纹身。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无比地烦躁,像是揣了多年的小秘密突然被别人堂而皇之地揭穿了一样,挫败却又无计可施。

丁洁玲跟她搭档了一年多都没有发现,这个人不过见她几面,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么隐秘的细节,她果然是低估了他。

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可不是打生下来就能有的,她开始好奇,他到底从事的是什么样的特殊职业?

无菌包打开,温寒也已经戴好了帽子和口罩,她刷了手上台,穿好手术服,麻利熟练地铺好器械台,把器械一件件地拿出来。

这期间,那人一直盯着她。

她后脑勺没长眼睛,可是他的眼神太过锐利,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让她即便背着身,也能感受到来自他的压力,那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探究,紧紧地胶着在她的后背上。

她又开始烦躁,握着骨凿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咖啡已经无济于事,她的额角又开始疼,她下意识地想要摸向耳后,抬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戴了无菌手套。

颓败、懊恼,她只能迁怒,把手里的骨凿重重地拍在器械车上。

“温大夫,怎么了?”

听到这头的动静,丁洁玲赶紧跑过来,隔着安全距离关切地问她。温寒狠狠握了握手里的骨凿,一抬头,眼神又归于清明,开口说话,声音清淡,哪有半点浮躁。“没事,手滑了一下。”

“嗯,那就好,我还以为掉在地上了,不行的话我赶紧下去取个新的。”

“没关系。”

温寒答完,低头开始清点器械。因为台下没有巡回护士,所以双人核对是不可能了,她只能自己核对,布巾钳四个,文式钳六个,数到弯钳的时候,两把钳子的钳柄轻轻地磕了一下,致密的金属相互撞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这声响里夹杂着那人几不可察的低笑。

嘲讽的、带着蔑视一切的得意。

他看穿了她的慌乱,所以笑得志得意满。

温寒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被别人洞悉,仿若自己在他们面前就是一潭清水,看一眼,连你能不能起个浪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种被压制、被掌控的感觉毫无尊严可言,她厌恶透顶。

所以,自从工作后,她鲜少与人交谈,也不愿与他人为伍,她冷着脸,独来独往,工作几年下来,外人对她的评价无一例外的是神秘莫测、冷漠疏离、难以看穿。

她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她可以安心地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人可以自以为是地揣测到她的心思。她安于这样的与世隔绝,并且认为这样的平衡是永远不会被打破的。

比如说丁洁玲,她们已经相处了一年多,她仍旧对自己一无所知。

这才是一般人该有的反应,不是吗?

为什么偏是这个人,要这么不屑一顾地打破她的伪装?

她听得出来,他是在嘲笑她这刻意的伪装,他不在意她为了什么,只好奇她被拆穿后的慌乱。她厌恶他,厌恶他这么自以为是,却又让人猝不及防。

不得不承认,她怕他,怕他那种能拨开她全部伪装的锐利眼神。

“温大夫,可以开始消毒了吗?”

丁洁玲已经刷了手,准备往手术区域铺中单了,温寒回神,使劲握了握手里的骨凿,低声道:“好,可以开始了。”

夜风越来越凉,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扑面而来,温寒推着器械车停在床尾,冻得瑟瑟发抖。她冷眼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他微合着眼,细长的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神散漫却清明,像是镀了一层薄冰,看似薄弱无痕,实则内里却是波涛汹涌。

他没有看她,她却依旧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胆子很小,凡是让她不愉快的,让她烦躁的,她就拼尽全力地去逃避,她没有心思去学会适应,躲避比勉强适应要省事得多。

思及此,她冲丁洁玲道:“把头架安上,挂上中单。”

“嗯,好嘞。”

丁洁玲手脚麻利地去安头架,那人终于把悠远的眼神收回来,像是一片光晕慢慢汇聚成一道耀眼的光束一般,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把手术刀,冷冰冰地扫向温寒,紧接着,他嘴角微勾,冲她扯出一抹微笑。

不带任何感情的纯属讽刺的微笑。

他了然她的躲避,欣然接受她的投降。

头架终于挂好,温寒烦躁得不可自抑,终于放弃压抑,把手上戴好的手套扯了下去,伸手摸着耳后的轮廓,一遍遍地摩挲,紧紧地闭着眼睛,让自己快速地安定下去。

如果不这样,她绝对不能心平气和地做完手术。

在别人看来,她是冷漠的,像块坚冰,靠不近,融不化,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冷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躲避繁杂的方法,而这个人,他的冷漠才是与生俱来的,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冷然是不受意识控制的,哪怕他再热情,眼底的冷意也不会消退半分。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恐怖的。

一条深绿色的中单把他的目光隔绝,温寒把手放下来,重新换了副手套戴上,心情已经平复,再次沉静得像一潭湖水。她不露痕迹地皱皱眉,心中想着,早知道就该强迫他使用全麻的,他的眼神太迫人,会严重影响她发挥。

手术开始,温寒恢复了一贯的冷漠镇定,眼神清明、全神贯注地准备手术,消毒,切皮,清创,剥离骨头上多余的软组织,用吸引器把骨折端的血污一点点地吸出来,把术野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旁站着的丁洁玲一脸崇拜地看着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之所以对温大夫又崇敬又畏惧,就是因为她见惯了手术台上的温大夫,那个无论见到怎样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都能保持镇定、眉心都不皱一下的温大夫,让丁洁玲觉得自己和她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

温大夫可以淡定地锯骨、打孔、钉钢钉,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她光是听到那种声音,看着骨凿一下一下生生地砸进骨头里,就觉得心脏被人捏在了手心里,跳一下,颤一下,连带着呼吸不畅。

她亲眼见过一个因为车祸下肢被撞得血肉模糊的病人送过来做紧急手术,她记得她面色惨白地吐了一晚上,之后好几天恶心得吃不下饭,而温大夫却只是皱了皱眉,清理那堆血肉模糊的烂肉时血溅了她一脸,她表情未动,淡定地把所有的烂肉推下手术床。

准备截肢时,丁洁玲已经脸色发白,胃里翻滚得站都站不住了,听着电锯咝咝的响声,飞速旋转的刀片与骨头接触时发出的血肉迸溅的钝响让她几欲瘫痪,可是温大夫连颤都没颤一下。

后来那个患者抢救过来了,虽然截肢了,但是活了过来。温大夫顶着满身的血下台,看着她哆哆嗦嗦的模样,随性地问了一句:“害怕了?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电锯杀人狂?”

丁洁玲想摇头,她想说,你不像,那种嗜血而淡然的眼神让你像高高在上的女王,不可一世,无所畏惧。

只是她开不了口,那场面对她震慑太大,温大夫那样的形象对她的震慑更大,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语言太过苍白。

温大夫以为她默认了,把沾满血的手套扔进黄色垃圾桶,摘了口罩看了她一眼,音色依旧平稳得若无其事,她说:“可是,我救了他的命。”

是,如果不是她这般果敢、毫不畏惧、淡定自若,那人是活不过今晚的,她看似残忍,却又是最大的善良。

两相矛盾的情绪交织却又被她完美地消化,从那一刻起,丁洁玲就把她供成了自己的女神。她这样的人,只能高高在上地受人崇拜,任何多余的感情对她都是一种亵渎。

这就是为什么丁洁玲会对温大夫如此敬畏的原因,李惠静曾经鄙视她,说温寒不就是个技术好点的大夫吗?一个冷漠得不近人情的女人有什么好崇拜的,你能从她身上得到点什么,值得你这么崇拜?

她没有解释,因为李惠静没有陪温大夫上过台,所以她不知道,温大夫那时候镇定自若的眼神有多蛊惑人心,任何人都抵挡不了那样的魅力,无论男女。

正走神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噪声,丁洁玲回神,才发现温大夫已经准备钻孔了。她小心地走到温寒身边,替她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眼镜,她低声道谢,丁洁玲高兴地退回去。

没办法,就算温大夫这么冷漠,她还是喜欢接近她。

退回去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了面架,丁洁玲回头,忽地就看见了病人的脸。她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中单,正要开口,却见那人伸出食指在唇角比了一下,示意她噤声,她看了看温大夫,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该出声打扰她,便闭了嘴,没有说话。

没了中单的遮挡,病人就可以看见手术经过了,虽然看不真切,可又是锤子又是凿子的,阵仗这么大,想装作看不见都不可能。

一般病人恨不得手术前一天就打了麻药睡上一天,术前紧张得全身的骨头恨不得连头盖骨都哆嗦起来,一遍遍地问医生,麻醉了还能不能感觉到疼,会不会手术没完就醒了云云。局麻的病人更甚,术中还有要求戴耳塞的,因为害怕听到手术过程的声音,尤其是骨科的手术,叮叮当当的一通响,疼感觉不到,吓倒吓个半死。

这个病人倒好,给他挡了眼害怕他看见,他还故意把单子拉了,就想看看这锤子、凿子的阵仗。更奇怪的是,他嘴角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仿佛挨锤子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一样,带着一抹常人无法理解的淡然。

丁洁玲小心地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心中暗想,这两人都挺不正常的,都带着超凡脱俗的淡定,她深感自己和他们真不是一个世界的。

电钻上好了打孔针和钻头,温寒调整了一下转速,找准位置,握着电钻贴在洁白的骨头上,轻轻一摁。

整个床都狠狠地颤了一下,她抬头,把钻头收回来,看着床上浑身肌肉都骤然紧绷的人,心中了然,麻药的剂量还是不够,深反射倒是没了,可是毕竟是钻骨,就算麻得彻底,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疼。

“上了几支利多卡因(一种常用的麻醉药品)?”

温寒关了电钻,抬头问一旁的麻醉师。

“上了三支,已经是最大量了,分三次进的。”

三支确实够了,再多的话绝对会影响腿部肌肉的功能,保不齐还会萎缩。

也就是说,再疼,也只能忍着了。

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她就这么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里的锐利没有因为疼痛而有半点减退,他脸色惨白,额头青筋暴起,牙关紧咬,温寒知道光打局麻就钻骨有多疼,心下一凛,竟然有点佩服他。

很少有人忍得住这样的疼痛,虽然她见过很多痛觉不敏感的人,哪怕在他身上拉道口子都不知道的人,可是那种感受和现在却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是没知觉,一个是明明很疼却一声不吭地忍着,这是两个概念,也是两种境界。

她终于信了丁洁玲的那句话,他是个真男人。她见惯了在手术床上疼得哭爹喊娘的男人,习惯了,也着实害怕了,头一次遇到他这样的人,松了口气的同时竟衍生出了罪恶感,倒好像她是那个恶人了。

温寒手指勾着骨凿细小精致的手柄转了转,额角的疼痛一波波地蔓延至整个脑壳,她迎上那道目光,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现在全麻还来得及。”

因为疼痛,他的目光更像是淬了寒光,那潭深海已经波涛汹涌,里头翻涌的情绪温寒看不懂,她眯了眯眼,倒没之前那么害怕了。

上了台,她是医生,他是患者,单纯的逻辑清明的关系,她得有职业操守,要是怵了,怎么下得了钻?

“不用。”

那道声音变得微哑,压抑着疼痛的嗓音反而变得柔和好听。温寒垂眼扫了一眼他的脸色,他脸色如常,除了面色惨白、眉心紧锁、牙关紧咬外,倒没有她预想的狰狞神色。

她又开始走神,这人还真是能忍,若是换作旁人,估计早就疼得满床打滚了,他耐力过人,她真的开始好奇,他到底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她这么想着,顺口问出了声,床上的人没有作声,目光胶着在她身上,紧抿的嘴角微微扯出一点弧度,那种不加掩饰的嘲讽。

温寒撇撇嘴,眼神毫不退缩地迎上去,静待他的回答。

那人没作声,一旁的丁洁玲却是惊呆了,她可是头一次见温大夫主动问别人的八卦,以往她主动给温大夫解释病人的情况,她也总是提不起半点精神,被念叨得烦了,就会淡淡地扫她一眼,说句:“他干什么的和我有关系吗?”

是,没什么关系,温大夫只关心病人的现病史、既往史、过敏史以及受伤经过,那些杂七杂八的八卦与她的治疗不沾边,她从不浪费心神去多做了解。她专注得很,对于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表现出来的淡漠,让丁洁玲一度认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

而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温大夫应该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有兴致。

就比如这个病人,皮相好、气场强大,带着一般男人没有的野性魅力,如果说他是只雄性动物的话,那也势必是统领一方的首领。这样的男人是不可多得的极品,温大夫有兴趣也是情理之中的。

丁洁玲深感欣慰,她总算发现了温大夫有女人味的一面,原来她并不是冷漠得不近人情,她只是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只有这样的优质男人才配得上高冷的温大夫。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丁洁玲也很好奇这人的答案,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气场。高管?总裁?应该不可能,那种坐办公室的人,养得白白胖胖的,走路怕累了腿、说话怕废了嘴的人,怎么可能有如此强大的人格魅力?

难不成是特工?经过特训的,可以吃常人吃不了的苦,一天天地上刀山、下火海,练就了一身过人的本领。

哈哈哈,丁洁玲被自己逗乐,正要闷声偷笑,就听见床上的人轻轻说了句:“跟你有关系吗?”

手术室里的氛围一时间变得很尴尬,丁洁玲被自己那抹没来得及释放的闷笑噎住,差点岔了气。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没眼力见儿的男人,我们温大夫好不容易对你有点兴趣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等着和温大夫搭讪的人海了去了,要不是温大夫平素永远一副生人勿近的高贵冷艳,这大好机会能轮到你!

她偷偷抬头看了一下温大夫的神色,温大夫神态自若,没有因为他的不给面子有一丝的不愉快,眼神清明淡漠,仍旧看不清她真实的情绪,丁洁玲撇撇嘴,左右看了看。

这两人气场一个比一个足,她像是进了涡流里面,一个旋儿一个旋儿打得她神志不清,她摇摇头,不去理会了,她实在忖度不出温大夫的心思。

天空已经泛了一点惨淡的白色,在漆黑的夜幕中显得格外刺眼,温寒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看着外头树影婆娑的摇摆模样,心情不甚好。又刮风了,她不喜欢刮风,又冷又灰蒙蒙的,走路都像兜了一肚子的寒气,想想都冷。

回过头之后,她轻轻把大拇指按在钻头开关上,按下去的时候低声开口:“是没关系。”

说罢,右手用力,飞速旋转的钻头贴着白色的腓骨钻下去,到了合适的深度,温寒收手,关了钻头,转身从一旁的器械盒里去取固定板和螺丝钉。

床上的人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丁洁玲愣神,这时才反应过来,温大夫压根就不是真感兴趣,只不过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落钻,好减轻他的疼痛。

唉,原来是这样!她还以为温大夫也有少女心的时候,到头来还是她想多了。

床上的人也看出了温寒的本意,眯着眼看向她。他眼尾微微上扬,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道了句:“谢谢。”

温寒并不准备接受他这样敷衍不走心的道谢,垂了眼,连话都没搭,把螺丝放进钻好的洞里,拿了骨凿一点点地敲进去。

她敲一下,他就动一下,他裸着的左腿就在她眼前,肌肉的线条因为疼痛痉挛而变得更加流畅结实,古铜色的皮肤配上这样完美的线条,温寒感叹,上天真是待他不薄,给了他这样好的皮囊。

上好一颗螺丝,她取了电钻,准备上第二颗。电钻的声音响起时,手术间站着的其他人都是神色一凛,面色有些不忍,以往做手术哪怕骨凿打得乒乒乓乓、惊天动地也没人觉得不舒服,因为病人全麻着,毫无意识,没有了那些疼痛的具象化表现,众人便也觉得没什么。

可是现在不同,这人可是清醒的,他每一次抽搐,每一次皱眉,每一次冒冷汗他们都看在眼里,联想着电钻钻骨的感觉,真真的不寒而栗,还哪能镇定得下来。

看一旁的麻醉师一脸的心有余悸,温寒抬起头,顿了一下,直直地看着她,微挑眉:“再上点麻药?”

麻醉师赶紧摇头:“温大夫,不可以了,这已经是最大剂量了,不能再上了。”

温寒了然地勾勾嘴角,哼笑一声,随即转过头去。麻醉师一时间有些尴尬,是啊,麻药已经上到最大剂量了,还能怎么样,就算看着再疼那也得忍着,自己的担忧既可笑又多余。

或许是因为这个男人太过隐忍和坚毅,麻醉师暗想着,因为他这样,她反而更担心,看他皱眉,看他肌肉紧绷,她的心肝儿都跟着一颤一颤的,恨不得给他再上点麻药,让他不那么痛苦。

但是如果换成一个吵吵嚷嚷、哭天喊地的人,她多半会觉得厌烦,绝不会有半点担忧。

这种情绪很莫名其妙,尤其是对于医者来说,这样的摇摆不定是最不应该的,她不是工作了一两年的丫头片子,不应该这么担惊受怕,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手术床上躺着的人,她心中总是不忍。

等看到他深邃好看的眉眼后,她才恍然大悟,她这哪里是对病人的担忧,根本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她鲜少见到这么优秀的男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并不希望这么美好的人受到这样的折磨。

看看她这副春心萌动的模样,再反观温大夫,她的眼神依旧淡定如初,一如既往的冷漠镇定,没有因为那病人的魅力有一丝的波动,也没有因为他忍着钻骨的剧痛一声不吭而有多余的情绪,她低叹一声,从医只有到了温大夫这种境界,才能称作真正的医生。

不管病人是优秀得无可挑剔,或者是普通得不留痕迹,在她眼里,他们就只是她的病人,她要做的,也仅仅是治病救人,目的单纯得让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天色一点点地泛白,天已经亮了,温寒狠狠闭了闭眼,忍着额角的剧痛和胃里随之而来的翻滚,定神之后,再次下钻,安螺丝,骨凿定位,用最快的速度把其余的钢钉全部上好。

上好钢钉,她看了看时间,嘱咐一旁候着的麻醉师:“等我缝完皮的时候再补一针利多卡因。”

“嗯,好。”

手术已经做了近三个小时,已经过了麻药的半衰期,可以再用一次,要不然疼起来可不是能用撕心裂肺来形容的。

钉好钢板,缝皮,打石膏,做好这一切后,温寒脱了手术服下台,把收尾的工作交给其他人,她用力揉着眉心,快步出了手术室。

在台上的时候,因为神经紧绷,还能勉强支撑,等下了台,浑身松懈下来,脑袋里轰隆轰隆地响,额角的神经像是绷紧的弦,一跳一跳地疼。

她靠在墙上,微张着嘴重重地喘气,一只手摸索着耳后,一只手掏出手机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那头的人叫了一声:“温寒,你又不舒服了?”

“嗯。”温寒眯着眼,声音懒懒的,没什么精神,“从昨天晚上开始疼,一直到现在,越来越厉害,我感觉像是有把凿子插进了太阳穴,一点一点地砸穿我的大脑。”

“你可以了,别形容得那么恶心。拍过CT吗?把片子给我看看。”

“没有。”温寒换了只脚做支撑点,垂头看着地板上的纹路,眼神有些恍惚。

“那你现在过来,我给你拍一个,顺便帮你看看。”

“我刚下夜班,想回去睡觉,不想拍片子。”

“那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又不拍片子,又不过来让我看,你想怎样?”

对面的人很无语,温寒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了,声音变得柔和了些:“我下午去找你吧,我先回去睡一会儿。”

那头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温寒,你是不是又喝咖啡了?”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说你怎么老不听话,跟你说了咖啡因刺激脑神经会让你更不舒服,你怎么还喝?还一天天地说病人不遵医嘱,你不也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温寒自知理亏,难得地没有反驳,乖乖地承认错误:“好,我听你的话,保证再也不喝了。”

“好了,你要是真喝我也拦不住你,你可是我祖宗,我哪敢命令你!下午过来作检查,要是不过来以后就别烦我了。”

“是,兰医生。”

兰素是神经内科的主治医师,算是温寒的朋友,她因为偏头痛的毛病经常往神经内科跑,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兰素把她当知己,可她始终是淡淡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她相处,她懒得费尽心思去维持一段友情,也厌烦了朋友之间动不动就掏心掏肺,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告诉对方。

她们觉得那是一种信任,是确定彼此重要性的唯一程序,可是在温寒看来,那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把柄,把自己的内心世界透露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样的傻事她做不出来。

因此,兰素只能算是她愿意多说几句的点头之交,仅此而已。

回办公室换了衣服,温寒揉着额角离开医院,往她的小窝赶。

她住的是医院分配的职工房,因为她工龄比较短,所以买的时候并没有预期中那么便宜,房子也不大,四十平方米,一室一厅,她一个人住着倒也合适,太大了,反而觉得空旷寂寥。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同科室的同事,她记得他是个副主任医师来着,可是骨科有四个病区,三个主任,好多个副主任,她有点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个区的。

他跟她打招呼:“温寒,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今天风大,挺冷的。”

她抬眼看他,他眼里殷勤的神色让她敬而远之,当即不留情面地拒绝:“不用。”

“没关系,正好碰上了,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也不方便。”

温寒顿住脚步,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镜,目光聚焦在他眼睛上,沉沉地一路望进他的眼底,她开口,语气平淡得事不关己:“陆乾,你喜欢我?”

陆乾的脸瞬间憋红,他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但也没支支吾吾地回避,落落大方地承认:“嗯,是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温寒勾唇,面无表情地回答。

陆乾一时间僵在原地,尴尬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不是没追过女孩子,有害羞地欲拒还迎的,也有落落大方地接受的,再不济,就友好委婉地拒绝,多不过这几种反应,他想到过出师不利,却没想到岂止不利,还倒挨了一耙。

温寒这个女人他可以说入眼很久了。她存在感不强,永远形单影只,独来独往,宽大的白大褂下常年一条牛仔裤加一双平底鞋,头发扎成一束,戴着个划痕多到看不清她眼神的眼镜,打扮普通且死板,从来没有多余的情绪,表情像是刻在脸上,僵硬苍白,看着死气沉沉的。

按理说,他是看不上这样的女人的。

可也只是按理说。

男人都有一个通病,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心痒难耐,她是那点朱砂痣,那抹白月光,得不到之前,他从不会多虑到手之后是不是会变成墙上的蚊子血,抑或衣服上的饭粒子。

这女人长相普通,没什么特色,就是身条板正,皮肤白皙,巴掌大的小脸白嫩得似乎捏一下就能掐出水来,配上她拒人千里的冷漠,倒也让他蠢蠢欲动。

他决定出动之前,也有个别男同事劝过他,说温寒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那就是块冰,看着晶莹剔透,招人喜欢,但是一上手,保管冻得你五脏六腑都挂了冰碴子。

他不信那个邪,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冷冰冰不过是装出来的,她不过是没有遇到好男人,遇到了,自然就融化了。

可惜,现在看来,他是错得结结实实,没一点转圜的余地了。

她是真真的不屑。

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里毫不掩饰对他的排斥,他手足无措,面对她的直白,头一次感到狗拿刺猬——无从下口。

“不麻烦你,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看着陆乾脸色不太好看,温寒知道是自己说得过分了。她就是这般德行,本意只是想斩断不相干的联系,只想自己干净利落地工作生活,可是搁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假清高,真虚伪,很是不招人待见。

她倒是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要是在乎,她早就觍着一张脸去迎合了,所以任由别人怎么说,她依旧我行我素。

直到兰素告诉她,说她性子太阴郁,太孤僻,这种性格是不正常的,得改,下死劲地改,不然很有可能发展成自闭症和抑郁症,然后想不开,最后割腕、跳楼、喝药自杀,再看不到这世间的繁华。

她被说得烦了,赶紧打包票,一定改,一定改,一定做个团结同事、阳光向上的四美五好青年。

因此,她多少得给陆乾点面子,事不能做绝,他本意并不坏。

见她拒绝之后又委婉地给了自己面子,陆乾也不好意思继续纠缠,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就转身离开了。

温寒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摘了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雾气,这才快步离开。

回了家,她煮了碗面条吃得胃里暖乎乎的才去洗澡,等窝进被子时才感觉浑身活泛起来。额角依旧抽搐,她从抽屉里抠了两粒安眠药就水喝了,蒙头开始睡觉。

熬了整整一夜,她却依旧没有睡个好觉。

她做了特别繁杂冗长的梦,梦里人头攒动,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一直萦绕耳边,一声又一声,喊着她的名字:“小暖,小暖。”

她慌张地寻找声音的来源,伴着自己的心跳声,她听见他又说:“小暖,我叫霍瑾轩。”接着她就看清了他的脸,痞痞的,带着张扬不羁的风度,连眼角眉梢都沾染着风流,他又说:“温寒你就是活该!是你自己太傻,轻易把真心交付别人,也不看别人稀不稀罕。”

她追着他的背影哭,猝不及防地惊醒。

卧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和来不及偃旗息鼓的心跳声,窗外阳光正好,耀眼的白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温寒瞪大眼睛怔怔地出神,伸手摸了摸脸颊,不出意料摸到满脸的水渍。

有多久没哭过了?有多久没想起那个刻骨铭心却又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名字了?

她掀了被子下床,挪步到卫生间,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双目凄楚,眼底依旧是仓皇无措,她伪装了那么久,却仅仅因为一个梦就变得如此狼狈。

温寒默想着,或许真的应该好好看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