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解脱尘丝 仗他幻剑

书名:
幻剑灵旗
作者:
梁羽生
本章字数:
25641
更新时间:
2023-12-29 18:42:39

擘开世网 奉我灵旗

白驼山主绕室彷徨

楚天舒道:“咱们可以走了吧?”

说话之时,恰好有一头兀鹰飞过,这种兀鹰是吃腐肉的,发现地上有尸体,立即冲下来,把楚天舒吓了一跳。

楚天舒骂道:“畜性!”一记劈空掌打出,把兀鹰打得晕头转向,但力道仍是不足将它击落,它拍拍翅膀,又扑下来。

卫天元抓起一块坚冰,飞出去打中它的头部,这才把它吓走了。

玉虚子心中不忍,说道:“穆志遥好歹也算得是一位剑术名家,咱们将他的尸体掩埋了吧。”

卫天元道:“好。”目光触及穆志遥右手中指戴的一枚戒指,不觉心念一动,说道:“这枚戒指倒是有点特别,好像是竹做的。”

玉虚子道:“不错,就是用这山上的方竹做的。”别的地方竹子是圆的,白驼山上这种竹子却是方的,色泽斑斓如古玉,甚为美观。卫天元把戒指除下来,藏在怀中,楚天舒道:“你要它做什么?”心想朋友的饰物,可以留作纪念,仇人的饰物,要它作甚?

卫天元道:“以穆志遥的身份,佩戴一枚竹戒指,你不觉得有点特别吗?”

玉虚子道:“对,你留下来,说不定会有用处。”楚天舒跟着一想,也就猜到几分了。

白驼山上正在为一件意外的事情闹得天翻地覆。白驼山主宇文雷却把自己关在密室里,绕室彷徨。

他需要安静,需要清醒的脑筋才能够对付艰难的局面。

但他却没法子静下来,纵然强摄心神,头脑也还是一片混乱。

这个意外事件,其实是早已发生了的。不过,他知道这件事,却还未到一个时辰。

他也算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但这次的意外事件,给他的打击却是太大了,他无法恢复安宁。

刚刚经过的事情,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一个时辰之前,他虽然还未至于绕室仿惶,但亦在焦虑不安,记挂着他的儿子了。

“浩儿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按说在星宿海上,有盖覆天做我们的内应,上官云龙和齐燕然又已斗得两败俱伤了,事情应该可以顺利了结了,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呢?”

正自焦虑不安,忽地有人前来禀报,他的儿子已经回来了。

但却是给抬回来的。

手下告诉他,他的儿子是在神仙坳发现的,神仙坳距离总舵不过几里路,是在白驼峰上住的人上下山必经之路,看来那人把宇文浩放在这个地方,倒是有心让白驼山主的门下,容易发现他的。

但那个人是谁,却就不知道了。宇文浩是给单独发现的。

白驼山主无暇多问,赶忙去看儿子。

宇文浩经过初步施救,已开始醒来。但神智还是有点迷糊。

他一醒来就叫“妈妈”!这个时候,也正好是白驼山主来到他的身边的时候。

白驼山主眉头一皱,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怪责儿子没有出息。他抱起儿子,手掌贴着儿子背心,一股真气输送进去,说道:“浩儿醒醒,我是爸爸!”

宇文浩这才恢复清醒,叫道:“爸爸,你要给我报仇,我、我的武功……”

用不着他说下去,白驼山主在给儿子推血过宫的时候,已经知道儿子的武功是业已给人废了。

“是谁废了你的武功的?”

“是齐勒铭!”

是齐勒铭!这个仇可难报了。白驼山主咬一咬牙,说道:“我会尽我的力,为你报仇。武鹰扬和南宫旭呢?他们哪里去了?”他满腹疑团,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先问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是奉他之命,陪伴宇文浩去星宿海的。

宇文浩脸上突然现出惊悸的神情,浑身直打哆嗦,断断续续说道:“我,我不知道。出、出事的时候,他们本来是和我在一起的,我醒来的时候,只见地上一滩血水,他们、他们却都已不见了。”这两个人是给穆娟娟的姑姑用化骨丹化成一滩血水的,其时宇文浩早已昏迷过去,当然不知道了。

从儿子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推测,这是另一次“出事”,并非齐勒铭废他武功的那次出事。白驼山主越发吃惊了,能够将南宫旭和武鹰扬化成血水的人,只怕比齐勒铭还更厉害吧?

“那么是谁救你,又将你送回来的?”白驼山主急忙问道。

宇文浩道:“妈妈!”

白驼山主皱眉道:“我问是谁救回你的!”

宇文浩道:“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忽听得一个惶急的声音叫道:“浩儿怎么样了?”宇文浩的妈妈已经来了。

宇文浩心中奇怪之极:“我怎么样了,怎的你会不知?”父亲母亲都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惊疑不定,反问母亲:“妈妈,你还没有告诉爸爸吗?”

宇文夫人一怔道:“告诉什么?”

白驼山主此时方始会意,说道:“他说是你救他回来的。”

宇文夫人泪盈于睫,说道:“浩儿,我本来应该陪你去的,你是怪我不在你的身边吗?”他还以为儿子说的乃是反话。

宇文浩大声说道:“妈,原来救我的那个女人不是你吗?”

宇文夫人也吃惊道:“是娟姨吧?”

宇文浩道:“不是娟姨,娟姨是帮他们的。不过那个女人的确也很像你。”

宇文夫人顿时知道是谁了,埋怨丈夫道:“是不是你又去招惹她了?你嫌麻烦还不够多?”

白驼山主心里已是烦乱之极,一挥手道:“你们让我清静一会。浩儿武功已废,好在并无内伤,现在他只是受了风寒,身体虚弱,你做母亲的多操点心,替我好好调治他。”

宇文夫人喃喃道:“唉,儿子的事你也不管了。”不过她也知道,可能有比儿子武功被废更加严重的事到来,她也只能在背后埋怨丈夫了。

白驼山主安静不下来。

他绕室彷徨,心里想道:“慕容垂、司空照两位师兄已经死了,武鹰扬、南宫旭现在亦已死了,我已经没有得力的帮手了。要是上官云龙和齐勒铭来向我报复,我怎样抵挡?”

正自彷徨无策,忽地有个人推门进来。

是谁未经允准,就敢踏入他的密室?他以为必是妻子无疑,头也不抬,便道:“别来烦我!”

那人冷冷说道:“这句话,三十年前,你好像已经和我说过一次的了。但这次我是来帮你的!”

白驼山主吃了一惊,说道:“是你?”

来的是个妇人,相貌很似他的妻子,不过年纪却老很多。

白驼山主道:“真想不到是你。你何苦还要来此?”

那妇人冷冷说道:“我不能来吗?”

白驼山主道:“好好不在这里。浩儿给人废了武功,抬回来了。好好正忙于照料浩儿。你是不是要去看她们母子。”

那妇人道:“我是来找你的!”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正因为我知道好好不在这里,我才特地来找你的!今日我要和你说个清楚!”

白驼山主道:“好,我也正想问你。浩儿是你送回来的吧?”

那妇人道:“我已尽了力了,敌人比我更强。”

白驼山主道:“我知道,废掉浩儿武功的人是齐勒铭。”

那妇人道:“你知道就好。你的儿子能够保全性命,你已是应该满意了。青眉是我唯一的徒弟,她比你的儿子更惨,她已经死了。”

白驼山主吃一惊道:“她怎么死的?”

那妇人道:“我叫她冒充上官飞凤,没想到她碰上真的上官飞凤。我赶不及救她。”

白驼山主道:“那么你们的离间计……”

那妇人道:“早已给人家识破了。齐燕然如今正在星宿海做上官云龙的客人。”

白驼山主道:“他们根本没有中计?”

那妇人道:“他们是曾斗过一场。但是否两败俱伤,伤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上官飞凤和卫天元都敢离开他们的亲人,跑来这里,他们恐怕是伤得不重的。还有,齐勒铭恐怕亦已来了。”

白驼山主道:“只齐勒铭一人已经够我们应付的了。如果那两个家伙伤得不重,这、这……”

那妇人道:“你也知道局势严重,那么咱们似乎就比较容易谈得拢了。”

白驼山主默然不语,半晌说道:“事已如斯,白驼山的基业都难保得住了,咱们还有什么好谈的?”

那妇人冷笑道:“你还想保住基业吗?我看,你目前应该想的,是怎样才能保全你的性命。雷弟,你和我走吧!”说到最后一句,语调转为温柔。

白驼山主道:“抛下他们不理?”

那妇人道:“我只能和你逃走!我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可以保护你所有的亲朋。”

白驼山主面有为难之色,说道:“别忘了你是好好的姑姑!”

那妇人“哼”了一声,越说越是激愤:“我没有忘记,过去的事,我是寒天饮雪水,点滴在心头,记得太清楚了!就只怕你已经忘记!我问你,当初你是怎样应承我的?为了你,我险些被你的叔叔打死,为了你,我被赶出白驼山,只道老头子一死,你会遵守诺言,娶我为妻。谁知你又和这妖精勾搭上了!那时你可曾想到好好是我的嫡亲侄女?好好可又曾想到这样做是对不起她的姑姑?我受了你们叔侄两代的欺侮,这三十年来,我不敢公开露面,只能像游魂野鬼一样过活!你害得我身败名裂,你欺侮我比你的叔叔更……”

白驼山主喝道:“别说下去了!你当这些丑事张扬出来,是好听的么?”

那妇人道:“你知道是丑事,当初为什么要做?”

白驼山主道:“好了,欣欣,我求你,过去的事大家都不要再提了,好吗?你刚刚自己说的,你这次回来,是要来帮我的。我不想和你吵架。”

原来这个妇人名叫穆欣欣,本来是前任山主宇文博的妾侍,宇文雷是宇文博的侄儿,为了要取得继承人的地位,和小婶娘私通。他得穆欣欣的帮助,地位日益巩固,最后他们的私通虽然给宇文博发现,但那时他的羽翼已成,宇文博也奈何不了他了,只能把穆欣欣赶走算数。穆好好是在穆欣欣未给赶跑之前,就来白驼山投靠姑姑的。宇文博死的时候。她已长成,正是二八年华,娇媚动人,宇文雷继任山主,就要了侄女,不要姑姑。

穆欣欣见他求饶,不觉心肠软了下来,叹口气道:“按说我是不该再理你的,但谁叫我狠不起心肠呢?好吧,只要你遵守当初的诺言,我也不会重记旧恨。你快说吧,你愿不愿意和我远走高飞?”

白驼山主道:“兹事体大,你让我多想一想好不好?”

穆欣欣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驼山的基业,我劝你莫再留恋了。至于说到好好,我已经替她救了她的儿子回来,虽然武功已废,总算还有命在,除了不能动武之外,一切如常人,也算对得住她了。”

白驼山主仍然没有作声。

穆欣欣皱眉道:“你到底要想到什么时候?只怕在你作出决定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在外面高声禀报:

“禀山主,穆统领来了!”

白驼山主喜出望外,说道:“穆志遥来了,这就好了!”

穆欣欣冷冷说道:“穆志遥也未必就帮得了你的忙!”

白驼山主道:“最不济我还可以躲到他的御林军中去。”

穆欣欣道:“就只怕天下没有这样凑巧的事,刚在你大难临头的时候,他就来到。”

白驼山主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欣欣道:“没什么意思,既然你现在有了靠山,我还能勉强你跟我走吗?好吧,你去倚靠穆志遥吧,但盼你不要回来求我。”

白驼山主走出密室,问那人道:“你怎么知道是穆统领?”

那人道:“他戴着一枚方竹做的戒指,我记得山主好像说过。”

白驼山主道:“对,那枚戒指,正是我给他的信物。他有这戒指,那就不会是假冒的了。”

哪知道这位御林军统领,可正是卫天元假冒的。

不过,白驼山主也是一个十分精细的人,他虽然一厢情愿,盼望是真的穆志遥来到。但因穆欣欣刚才说的那些,隐隐含有怀疑之意,却也提醒了他。因此他口中虽然说这是真的无疑,心里却还是不能不存一点警惕的。

他也是善于改容易貌的行家,走出客厅,仔细一看,果然看出这个穆统领好像有点不对。但那枚戒指,他却认得确是真的。

他思疑不定,当下不动声色,说道:“穆统领,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卫天元知道他是试探,也故作诧异说道:“是你约我来的呀!”

白驼山主道:“是吗,我近来的记忆真是大不如前了。穆统领,你一路辛苦了,是不是贵体有点不适?”

卫天元道:“托赖平安。不过,这山上太冷,我一时未能适应,患了一点伤风。”

他模仿穆志遥的口音,自知不能模仿得维妙维肖,故而托词伤风。心想:反正待一会儿就要动手,只须混过这片刻就行。

白驼山主道:“穆统领要不要先歇一会?”

卫天元道:“伤风小事,用不着歇息了。咱们还是先谈正事要紧。”

白驼山主道:“刚才咱们说到哪里?”

卫天元道:“说到我是来赴山主的约会。”

白驼山主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写过一封信给你。”

卫天元忍住气道:“这封信我带来了,请你看看,是不是你原来写的那封?”

卫天元为何还要和他敷衍,而不立即出手呢?这是有原因的。

一来是因为要等待援兵。白驼山主虽然接连损折得力手下,但部属少说也还有三五百人,卫天元这边,只有玉虚子、楚天舒和他三个,要是径自闯关寻仇的话,只怕未曾见到白驼山主,他们已是精疲力竭了。因此卫天元才想出这个计策,冒充穆志遥来见他的。但他既然是冒充穆志遥,玉虚子和楚天舒当然不能陪他一起来了。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们是和卫天元约好,在卫天元进了总舵之后半支香时刻,他们方始赶来接应的。他们赶来接应,当然也不会是从正门攻入。

二来他也要等适当的时机,白驼山主的武功非同小可,卫天元虽然自信未必会输给他,但一击不中,只怕就要前功尽废了。什么时候是最适当的时机呢?当然是在白驼山主对他不再怀疑,毫没提防的时候。

他认定现在还只是白驼山主在试探他的真假,因为“假如他早已知道我是假的,为何还不出手?”他哪知白驼山主老奸巨猾,在未有把握之前,也是和他一样,要等待适当时机,方敢出手的。他甚至想得更为周密,最好是不用出手,便可取对方性命。(他根本还未知道是谁假冒穆志遥,心里还着实有几分害怕,害怕可能是齐勒铭呢。)

白驼山主一见他把信拿出来,便即把手一招,在五步之外,把那封信凌空抓了过去。

卫天元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练的擒龙手,虽然也可以在五步之外凌空取物,但想要和他这手功夫相比,我恐怕还得再练三年。”要知这封信不过是薄薄的一个信封,包着一张纸,分量甚轻,不易受力。这封信能够平平正正向他手中飞去,可知他的功夫是如何老练了。白驼山主接过信来一看,立即满面堆欢,说道:“不错,正是我写的那封信。穆大人,你莫怪我多疑,我们只是在二十年前见过一次面,而江湖上的易容术却是越来越精,我实在不能不防有人假冒。”

卫天元只道是不出所料,当下也装模作样的哼了一声,说道:“那么,你现在不怀疑了吧?”

白驼山主暗暗好笑:“你以为可以骗得过我,终归还是着了我的道儿。”原来他上次入京,也曾和穆志遥秘密约会过一次的。这件事卫天元却是不知,给他一试就试出真假来了。

白驼山主不动声色,倒了杯茶,说道:“穆大人。我给你赔礼,请喝茶。”

卫天元可不敢贸然喝他这杯茶,摆一摆手,说道:“你多加小心是应该的,不用客气。”

白驼山主道:“穆大人,你不肯接受我的赔礼,那就是还在怪我了。哪有客人来到,一杯茶都不肯喝的道理?”

卫天元暗自思量:“要是我不肯喝这杯茶,倒显得是我思疑他了。他现在已经相信我是正牌的穆志遥,料想不会在茶水里下毒。”

为了争取时间,他决意冒这个险,搏他一搏。但正当他要接过来的时候,忽地窗外飞来一颗石子,当的一声,茶杯碎成片片!

茶水泼在地上,顿时冒起一股青烟,平整的石砖,也给腐蚀成蜂巢一样。

再糊涂的人,都知道是一杯非常厉害的毒药了!

茶杯碎裂的声音一起,客厅内外,都闹开了!

外面人声鼎沸:“有刺客!”“快来这边!”“妖女往哪里跑!”第一个叫“有刺客”的人,是尚未见着刺客的,第二个已经发现刺客所在的方向,第三个则已知道刺客是女的了。白驼山主的手下,虽然缺乏一等一的高手,但组织的严密,行动的迅速,还是不容轻视的。

白驼山主的反应就更迅速了。换了别人,手中的茶杯突然给外面飞来的暗器打碎,一定会惊得发呆,但他却是虽惊不乱,一转身,反掌就向卫天元打去。

双掌相交,白驼山主身形一晃,卫天元退了两步。这倒不是因为卫天元的功力差过对方,而是因为白驼山主所练的功夫十分邪门。

他右掌练的是“火焰刀”,卫天元碰着他的手掌,只觉有如碰着一块烧红的铁块一般,骤吃一惊之下,不能不退,顿时就落了下风。

说时迟,那时快,白驼山主左掌又已拍到。这次卫天元避开了和他的手掌接触,但掌风却是避不开的。说也奇怪,他右掌发出的掌风,有如从铸铁的鼓风炉中吹出,热得骇人。左掌练的是“寒冰掌”,发出的掌风,却好像是冰窟中吹出来的冷风,奇寒透骨!

卫天元一接了他这两掌,他也立刻知道不是齐勒铭了。虽然卫天元用的也是齐家的内功,懂得用齐家的武功,而功力又比不上齐勒铭的,还能有谁?

白驼山主松了口气,立即冷笑说道:“我道谁,原来是你!哼,姓卫的,你冒充穆志遥来暗算我,算得什么英雄好汉!”本来是他用毒茶暗算卫天元的,他反而怪责起卫天元来了。

卫天元斥道:“当年你借刀杀人,把毒药暗器给穆志遥,叫他来偷袭我的爹爹,这又算得是什么英雄好汉行径?”

白驼山主哈哈笑道:“原来你是报仇来的,很好,那我就让你们父子在阴间相会吧!”

他口中说话,出手却是丝毫不缓。就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间,他已是接连攻了卫天元十七八招。

不过,那个“刺客”亦已来到了。

就在“妖女往哪里跑?”的呼声中,一个白衣少女闯进客厅来了。

当然是上官飞凤!

她施展迅捷无比、奇诡异常的幻剑,把几乎是贴在她背后追来的几个打手全都刺杀,另外的人见了她剑法如此狠辣,不约而同的都是在大惊之下停了脚步。

卫天元早已料到来的是上官飞凤,但看见了她,还是禁不住心情激动。

他惊喜交集,叫道:“你来了!雪、雪君呢?”上官飞凤喊道:“小心毒掌!”声到人到,刷刷刷连环三剑,把白驼山主逼开。

上官飞凤也是心情激动。卫天元一见她的面,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姜雪君,你想她的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忍着悲酸,强摄心神,说道:“我还没见着姜姐姐,但我知道她的下落,目前对付强敌要紧,事情过后,我和你去找她。”

白驼山主纵声笑道:“你们还想去找姜雪君,姜雪君早已给我杀了!”

卫天元虽然在前两天才见过姜雪君,但还是不禁一惊。

上官飞凤道:“别相信他的鬼话!”

白驼山主道:“鬼话?我告诉你吧,她是刚在一个时辰之前给我毒死的,你要不要去看看她的尸体?”

白驼山主夫妇是使毒的高手,卫天元即使明知他说假话,心神也总有点不能安宁。只要他有百分之一的猜疑,白驼山主也就达到扰乱对方的目的了。

他在上官飞凤来到之后,本来已是只有招架之功的,此际趁卫天元心神不定,乘机反攻,立即又扳成平手了。

上官飞凤道:“沉住气,别上当!”但卫天元除非能够亲眼看见姜雪君还活着,否则他又怎能百分之百的放心?”

忽听得有人说道:“宇文雷,你看看我是谁?你是想害死我,可惜我没有给你害死。”

白驼山主看见了,卫天元也看见了!

有个少女的影子在窗外一闪即过,但他们都已确实看见了。

卫天元大叫:“雪君,雪君!”

姜雪君没有答应,也没有进来!

上官飞凤道:“好,你现在可以放心了,赶快给你爹爹报仇吧!”

卫天元是的确可以放心了,姜雪君为什么不进来助他的用意,他也懂得了。有上官飞凤与他联手,已是足够对付白驼山主,她还何必插在他们两人当中?

姜雪君用这样的态度对他,他虽然还是有点不能释然于怀,但已是可以安心作战了。

卫天元放下了心,现在却轮到白驼山主猜疑不定了!

姜雪君是怎么进来的,她的本领比不上卫天元,轻功更比不上上官飞凤,怎能在他们的森严防卫之下,直闯禁地,竟然在他客厅的窗外出现?他的手下难道都已瞎了眼睛?

不过他的惶惑当然是不会在脸色上表现出来的,他反而冷冷笑道:“姜雪君是死定的了,你以为这里是无人之境,可以任由她来去自如的吗?我的人都在外面,用不着我亲自杀她,我的手下就会将她斩杀!你们两个也是同样逃不掉!”

这话倒不是虚声恫吓,假如卫天元与上官飞凤不能在最短的时间杀掉白驼山主的话,他的手下越来越多,他们二人终将死在围攻之下。

但奇怪的是,上官飞凤刚给发现之时,四面八方都有吆喝声的,现在她已进了客厅,和白驼山主交上手了,但却不见有人追来,吆喝声也稀疏得几乎听不见了。

卫天元正自诧异,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传来:“越过这座假山者死!”

卫天元喜出望外,白驼山主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了!这是齐勒铭的声音。

白驼山主这才明白,为什么不见他的手下来援,那是因为有齐勒铭守在外面的缘故。

卫天元也恍然大悟了,为什么姜雪君能够来去自如,那是因为有齐勒铭给她开路的缘故。

白驼山主看不见外面的情景,要是他看见的话,将会更加吃惊,外面横七竖八的,少说也倒下了三四十人。

其中一半是给齐勒铭刺着穴道的,齐勒铭出手没上官飞凤那样狠辣,他并没斩杀,只是令对方消失抵抗的能力,但他的刺穴却更加迅速有效。他是表明了只要不和他作对,就可以免于诛戮的。

另一半则是给银狐穆娟娟的梅花针打中的。她用的不是淬有剧毒那种,但却可以令人全身麻痹,失了知觉。

白驼山主的手下有三百多人,倒下的虽然不过十分之一,亦已足以收吓阻之效了。

白驼山主强抑内心的惊惶,大声说道:“齐勒铭,你要杀我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你进来吧!”

卫天元也在同时说道:“师叔,你不要进来!”

两人的意思,齐勒铭都明白,他哈哈一笑,说道:“天元,我知道你用不着别人帮忙。宇文雷,你也不用激我,我要杀你,早就可以把你杀了。”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你几次三番害我,本来我要找你算账的,但卫天元要为父报仇,比起我和你的过节,更加重要,我只好让给他。不过,你可别想逃跑,你一走出这座房子,可休怪我出手!”

卫天元道:“师叔,这你大可放心,他现在是绝对走不了的!”

外面的人进不来,白驼山主孤掌难鸣,也难怪卫天元充满信心了。

但这句话他还是说得早了一点。

不错,白驼山主在他和上官飞凤联手夹攻之下,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反手之力了。甚至想腾出手来发暗器,亦已力不从心了。

但他也并不是没有人在暗中帮他的忙的。

激斗中,卫天元和上官飞凤忽地嗅到一种奇怪的气味,有点像鸦片烟那种香气。初时不怎么觉得,越来越是浓烈。他们必须闭着呼吸,不能开口说话了。

自作孽 不可活

这种古怪的气味迅速弥漫,他们虽然闭了呼吸,仍是不能不受影响。不知怎的,好像要打瞌睡,提不起精神。但白驼山主却反而精神倍振。

原来这是特制的“神仙丸”的香气,比普通神仙丸强烈十倍。白驼山主本身就是制炼神仙丸的人,这种气味已闻惯了,对他当然没有影响。

但他却也有点既喜且惊,心里想道:“这种浓缩的神仙丸药剂,我还未配成功,想不到欣欣已配成功了。”香气是从复壁的缝罅散发出来的。白驼山主当然想得到躲在复壁内的是什么人。

果然就听得穆欣欣的声音传了出来,“别犹疑了,趁这机会咱们赶快逃吧。怎么,你还在恋战?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复壁是有暗门的,白驼山主只要靠近墙壁,就可以开启暗门。但他在卫天元、上官飞凤夹攻之下,却只能全神应战,休说难以靠近墙壁,即使能够移动到墙边,也腾不出手来。

他当然明白,穆欣欣是叫他从暗门进来,然后和她一起逃走的。

这件事,刚才是做不到的,现在则是可以做到了。

但现在他却又不想逃走了。像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赌徒,快输光的时候,只想赢回本钱。待到赢回本钱,又想获得利钱了。

因此他还要博下去。

他打着如意算盘,卫天元和上官飞凤眼看就可被他所擒,只要他有人质在手,他就有了可以和齐勒铭讨价还价的资本,最少也可以保得住白驼山主的基业了。

穆欣欣的话,他非但听不进去,反而有点怪她为何不更进一步出来助他。

穆欣欣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在里面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还不醒悟吗?你不醒悟,恕我不能陪你赌下去了。”

白驼山主哼了一声,心想:“你走了更好,免得对我纠缠不清。”此际,上官飞凤的出招已是不成章法,卫天元的掌力亦已不及原来的三成了。他独力就可以把他们二人擒下,还何须穆欣欣来帮他的忙?

哪知事情忽然又有出他意料的变化。

强烈的神仙丸气味中忽然渗进一点清香,不是感觉十分灵敏的人根本就觉察不了。

卫天元和上官飞凤初时还是昏昏沌沌,感觉不到的。忽然就觉得呼吸舒畅,精神就恢复清爽了。

他们从神智迷糊到忽然清醒,就好像做了一个梦似的,不禁都是莫名其妙。

他们莫名其妙,白驼山主则是心中明白。这股清香正是可以中和他那神仙丸的解药。这种解药,比他自制的还更有效,不问可知,自是银狐娟娟的“杰作”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穆娟娟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姑姑,你一生吃了多少苦头,都是拜他所赐,到了如今,你还要维护他么?”

白驼山主好似听到一声叹息,宛若游丝袅空,疑有疑无。不知穆欣欣是否还藏在复壁,连忙叫道:“欣欣,过去我对你不好,我知错了,快来帮我!”

穆娟娟站在门外,并没听见这声叹息。她也提高声音说道:“姑姑,你不出手,我也不出手。你若执迷不悟,可休怪我做晚辈的无礼!”

卫天元与上官飞凤恢复清醒,立即反攻,掌影盘旋,剑光飞舞,顿时把白驼山主困在当中。此时他想从暗门逃走也不能了。

白驼山主大叫:“欣欣,你是她的姑姑,你的本事比她大,你怕她作甚,快来助我,快来助我!”

忽地又听得有人叹息,但却不是穆欣欣的叹息。

“你们两人真是不要脸,可谁叫你是我的丈夫呢!”是金狐穆好好的声音。

暗门突然打开,金狐现出身来!

她一出来,立即听得“轰”的一声,一枚暗器从她手中掷出,还没落地,就爆炸了。

这是穆家的独门暗器——金针毒雾!

客厅里烟雾弥漫,烟雾中夹着无数细如牛毛的梅花针,金光闪烁。

卫天元的掌风可以扫荡梅花针,但那毒雾在一时之间,却是难以扫荡,烟雾弥漫中,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陡然间只觉寒热交作,既有寒流袭到,又有热浪涌来。

白驼山主双掌齐发,向他猛击,右掌是“火焰刀”,左掌是“寒冰掌”。

“蓬”的一声,四掌相抵,这一下卫天元亦是用了全力。

卫天元跌在地上,白驼山主也是“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上官飞凤怎容得他伤害卫天元,刷的一剑向他刺去。

白驼山主左肩中剑,伤上加伤。

忽听得金狐喝道:“你还要不要卫天元的性命?”上官飞凤吃了一惊,赶忙回过头来,挥剑向金狐声音的来处刺去。

白驼山主一得脱身,立即就打开复壁的暗门,躲进去了。

其实卫天元尚未落在金狐手中,他内功深厚,一时间还不至于昏迷,早已滚到一个角落。

金狐引开上官飞凤,斜身滑步,赶忙跑到暗门所在的墙边。

她穿的是一身黑色衣裳,烟雾弥漫,上官飞凤几乎看不见她的影子。不过,她一剑刺空,就已知道金狐是逃跑了。

金狐悄无声的靠近墙边,不料那道暗门却打不开。原来白驼山主恐怕对方跟着追来。他一躲进去,就在里面把暗门闩上了。机关是在墙内的,除非把这堵墙拆平,外面的人,无法打开暗门。

卫天元叫道:“飞凤,我没事!”他是怕飞凤为他着急,用力叫出来的。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可就真是“有事”了,张口吸进毒雾顿时昏迷。

但更着急的还是金狐。她冒险救了丈夫,不料丈夫反而不顾她的死活。

她着急之下,大力拍打墙壁,叫道:“快放我进来,放我进来!”她不是没想到上官飞凤的幻剑厉害无比,但只盼暗门打开比上官飞凤的幻剑来得快些。

她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回声,上官飞凤的剑尖已是指到她的背后。

金狐武功不弱,但却怎比得上上官飞凤的幻剑。她挥袖一拂,“嗤”的一声,衣袖被削去了一幅。袖中飞出的暗器也没伤着上官飞凤。上官飞凤的幻剑展开,全身遮拦得风雨不透,不但可以攻击敌人,也可以保护自己。

上官飞凤的幻剑如影随形紧跟着她,复壁她进不去,只好向外逃了。

金狐跑了出去,上官飞凤就毋须追杀她了。她赶忙把卫天元扶起来,只觉卫天元手足冰冷,叫他又没听见他答应,大惊之下,连忙探他鼻息。好在他的呼吸还未断绝,上官飞凤这才稍稍放心,立即将他背了出去。

金狐逃出客厅,首先碰上的是楚天舒。楚天舒是曾被她毒针所伤,险些送了性命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喝道:“妖狐,你也有今日!”双笔便即刺她穴道。

忽听得“当”的一声,银狐穆娟娟突然拔剑,把楚天舒的判官笔格开。

穆娟娟道:“天舒,请你看在我的分上,好歹她是我的姐姐。”楚天舒退过一旁。

金狐抬眼望她妹妹,半晌说道:“哦,你居然还肯认我做姐姐?”

银狐道:“咱们虽然自小分散,毕竟还是姐妹。我也曾做过许多错事,只要你……”

金狐道:“我不想听你的教训,只想求你一件事情。”

银狐道:“请说。”

金狐道:“我那浩儿给你的丈夫废了武功,白驼山上他恐怕是不能住下去了。你肯替我照料他的一生么?”眼睛盯着妹妹,脸上神情十分古怪。

银狐吃了一惊,说道:“姐姐,你可莫要自寻……”

金狐道:“你以为我要自寻短见?我还舍不得死呢!不过,世事难料,我只问你,你可肯答应我的要求?”

银狐道:“好,我答应你。”

金狐道:“那我就放心去了!”突然转身飞跑,跑进她刚刚从那里出来的客厅。客厅里的毒雾还未消散。

齐勒铭走过来道:“娟娟,你为什么不拦阻她?”

银狐道:“因为我已经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了。”想起姐姐转身之际脸上古怪的神情,眼中怨愤的火焰,她不觉打了个寒噤,继续说道:“一个人如果决心去做一件事情,你阻拦她,她死也不会瞑目。”

齐勒铭苦笑道:“看来你们虽然自小分开,但最懂得她的也还是你。”

银狐道:“这个当然,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母所生的姐妹。但你又怎知道我懂得她?”

齐勒铭似笑非笑道:“别忘了我和你也是同一类人。咦,你又在想些什么?”

银狐呆呆出神,过了一会,说道:“我是在想,假如易地而处,我是自小就在白驼山的话,我恐怕也会变成姐姐一样!”

上官飞凤已经和卫天元出来了,她这时也在想道:“我是不是也和他们同一类的人呢?我不知是不是。但天元一定以为我是的!”不过卫天元还在昏迷不醒,她可不能老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了。

齐勒铭给卫天元把了把脉,说道:“他是中了白驼山主的寒冰掌吧?”

上官飞凤道:“不错。”

齐勒铭道:“天舒,你还有没有琼玉丸?”那是楚家秘方配制,功效可以和少林寺小还丹相比的灵药。

楚天舒道:“还有两颗。”

齐勒铭拿过来给卫天元服下,说道:“我可以替他推血过宫。但还有一样,他醒来后,功力未复,一时间恐怕难耐严寒。”

上官飞凤道:“这个无妨,我身上也还有阳和丹。星宿海的奇寒都能抵御。”

齐勒铭道:“好,那么他在两个时辰之后,就可以醒来。”

上官飞凤望向那毒雾已经消散了一半的客厅,说道:“这里的事情还未了结,他两个时辰之后醒来不知白驼山主……”

银狐懂得她的意思,说道:“我想,卫天元是用不着亲手报仇了。”

银狐猜得不错,的确是另外有人替卫天元报了仇了,虽然那两个人的本意并不是要为卫天元报仇,但结果都是一样。

白驼山主跑回密室,只见穆欣欣盘膝坐在床上,床头几上,点着一枝蜡烛,烛光碧绿,映得穆欣欣的脸色,也颇有几分妖异之感。

密室里本来是点着有玻璃罩的灯的,不知何时,给穆欣欣换上蜡烛。

不过,白驼山主的心情,此际也无暇去注意这点小事了。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叫道:“欣欣!”

穆欣欣睁开眼睛,幽幽说道:“你知道,我一向喜欢烛光。咱们第一次幽会,我的房间里就是点着蜡烛的。”

白驼山主勉强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旧事。”

穆欣欣道:“你忘记我可没有忘记。”

白驼山主道:“我知道过去对不起你,但过去的请让它过去吧。从今之后,咱们是永不分开的了。”

穆欣欣道:“永不分开?真的吗?”

白驼山主道:“当然是真的。因为我已经知道,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的。你真心对我,我当然也要真心对你。”

穆欣欣道:“好像你和好好也说过同样的话。”

白驼山主道:“那是假的,我们相好在前,我怎能忘了你的恩义。我回到这里,就是真心对你的证明。”

穆欣欣道:“不错,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早就在等待你了。”

白驼山主道:“欣欣,你一定得帮助我!”

穆欣欣叹口气道:“你一直不肯听我劝告,现在才来求我,迟了,已经迟了!”

白驼山主只道她是害怕外面的强敌,说道:“不迟。这房间里有个秘密,你尚未知。”

穆欣欣道:“什么秘密?”

白驼山主道:“另外还有一条地道,可以通到外面的,那个地方是别人不知道的,我可以躲在那里养伤。不过必须你照料我。”要知他受的内伤不轻,如今是必须穆欣欣的保护了。而且,穆欣欣的武功或许比不上他,但逃跑的方法却比他多得多。比如说,万一给敌人发现的话,她放出烟雾弹就可以掩护他逃跑。

穆欣欣不置可否,白驼山主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还不能相信我吗?”

穆欣欣道:“待你养好了伤,大概你又想要回来,重新做你的山主吧?”

白驼山主道:“不,我只想永远陪伴你。你不愿我做山主,我就任你选择任何地方,我与你一同归隐。”

穆欣欣似乎有点满意的表示了,颔首说道:“永远陪伴我,好,很好!”

白驼山主也很满意她这答复,说道:“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说罢,他就打开那条地道的入口机关。

忽听得“蓬”的一声,一股黑烟冲上来。一个黑衣妇人像是鬼魂般从黑雾中升起。

“你想不到我也早已知道了你这条地道的秘密吧?”

白驼山主又惊又怒,喝道:“好好,你……”他一掌拍下去,忽然发现自己已是半分力道也使不出来了。回头一看,只见穆欣欣比他更糟,她已是晕迷过去,眼睛紧闭,躺在床上了。

金狐道:“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是,我已制成一种药性和神仙丸又相同又相反的神香,相同的是它们都可以令人精神萎靡,四肢无力;相反的是,如果吃惯神仙丸的人,我这种神香,在他身上发生的效力就更大!怎么,你瞪着眼睛看我做什么,是不是不喜欢我回到你的身边?”

白驼山主道:“我们是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夫妻,我怎会不喜欢你回到我的身边?”

金狐冷笑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亏你还有脸皮和我说这样肉麻的话?要不是娟娟还肯认我做姐姐,我早已死在外边了。”

白驼山主道:“刚才我是自身难保,并非有意抛开你的。夫妻无隔宿之仇,请你别说这些气话了。”

金狐道:“哦,刚才你是连开门的气力都没有了么?”

白驼山主无言以对,只好勉强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回来,也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的。”

金狐道:“为什么?”

白驼山主道:“因为只有你才是真心对我好。好好,请你相信我,你对我好,我又怎能对你不好?从今之后,咱们夫妻寸步也不分开!”

金狐淡淡说道:“类似这样的话,好像你也曾和我的姑姑说过。”

白驼山主作出个鄙弃的表情,说道:“咱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怎能和你相比?我不过是为势所逼,不能不敷衍她罢了。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我可以马上将她杀掉!”

金狐道:“我回来,并不是要你杀我的姑姑的!”

白驼山主道:“好,那么咱们走吧,让她自生自灭!”

金狐忽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回来的吗?”

白驼山主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最需要你!”

金狐道:“你现在最需要,将来呢?”

白驼山主道:“将来当然也是一样!”

金狐道:“可惜我却不敢相信你!”

白驼山主急道:“此处越早离开越好,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金狐说道:“你说过永远也不离开我的,好,我现在就叫你永远也离不开我!”提起手掌,就向他的脑门拍下。

白驼山主大惊道:“你干什么?”

金狐道:“你死了,我陪你死,这不就是永远都在一起了。”

白驼山主大叫道:“不,不!有话好说,请别、请别……”

话犹未了,金狐已是一掌拍在他的脑门上。

白驼山主只觉一阵地转天旋,几乎失了知觉。

殊不知白驼山主固然吃惊不小,他的妻子金狐却更加吃惊。

原来她本是想杀了丈夫,然后自杀的。她打向丈夫脑门的那一掌,确是用力打下去的。

但不知怎的,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气力已经消失了,而且消失得很快,打着丈夫的时候,还有平常人的气力,如今则是根本不能用力了。

她抬眼望向姑姑,姑姑还是那么样躺在床上,双目也仍然紧闭,好像睡着一般,但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

白驼山主一阵地转天旋,晕眩过后,苦笑说道:“我还以为你是真的要杀我呢!”

金狐作了一个媚笑,说道:“我怎舍得让你死呢,不过,今日之事你实在是令我太过伤心,所以……”

白驼山主道:“我知道我是对不起你,所以你要惩戒我,但现在已经惩戒过了,你可以给我解药了吧?”

金狐是知道丈夫的本事的,她的气力已经消失,迟早丈夫会看得出来,那时她身上的解药也无法不让他搜去的。念头一转,“不如再利用他一次。”拿解药出来的气力她还是有的,就把一颗解药拿给丈夫,说道:“解药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白驼山主谄笑道:“请夫人吩咐。”

金狐道:“好歹她是我的姑姑,我不忍心让她被我的毒香所害。你把她抱到外面去。”

白驼山主道:“你不是说过,由得她自生自灭的么?”

金狐道:“在这里她是必死无疑,在外面她还可以有一线生存机会。这才符合让她自生自灭的原意。”

白驼山主却怀疑妻子是试探他,说道:“何必这样多事,你怕她死得痛苦,不如让我给她补上一掌。”

金狐发觉自己的情况越来越糟,她是使毒的大行家,此时已经觉察自己是中了无名奇毒,毒入脏腑,求生是决不可能了。她狠起心肠,念头再转,说道:“好吧,你要杀她,那也由你!”

白驼山主服下解药,呼吸似乎顺畅了些,便走过去发掌打穆欣欣,和金狐刚才打他一样,他也是打穆欣欣的脑门。

不料他一打下去,顿时也就和金狐刚才一样,发觉自己的气力是突然消失了。而且比金狐尤甚,金狐还可以打得他晕眩,他打在穆欣欣的脑门,手掌已是软绵绵的丝毫也使不出气力了。

穆欣欣突然张开双眼,坐了起来。

穆欣欣淡淡说道:“你杀不死我,大概很奇怪吧?为什么服了好好的解药,却连杀我的气力都没有呢?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因为我这支蜡烛的烛心是用黑心兰做的。”

黑心兰是世间七大毒物之一,制成蜡烛,毒质在燃烧中挥发,毫无气味,能杀人于不知不觉之间。金狐的功力比不上丈夫,所以她中的毒首先发作。但白驼山主虽然发作较迟,中的毒却是更深。

金狐道:“恭喜姑姑,制成了这种世间奇毒。不错,我是妒忌你,但要杀你,可并不是我的主意。”

穆欣欣道:“不错,你最初是想用他来制伏我的,你以为趁他功力尚未完全消失,可以轻易将我制伏。但你要我活过来,也不过是想迫我交出解药罢了。可惜,你这脑筋动慢了一步。”

白驼山主忙道:“欣欣,你真是明察秋毫。我本来并无害你之意的,我假装要杀你,不过是试探这贱人而已。”

金狐怒道:“我早知道你是无情无义的了,却还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无耻小人。我真后悔给你骗了一生。”

白驼山主冷笑道:“刚才我试探你口风的时候,你怎样说的,要不要我复述出来?”他用问话的语气,但却并不住口等待,就把金狐那句话复述出来了:“好吧,你要杀她,那也由你!”而且模仿她的神气和语调,维妙维肖。

两人都没气力打架,只能吵嘴。不过吵嘴也不能维持多久,渐渐就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穆欣欣这才长叹一声,说道:“你们也不必吵了,我知道你们都是想要我的解药。但可惜我只是种出了黑心兰,却还没有把解药制成功。这种毒是根本没有解药的!”

白驼山主大惊,用了最后一点气力骇叫:“没有解药?”

金狐却突然发狂的笑了起来,说道:“我本来想和这无情无义的人同归于尽的,今日得遂所愿,那也很好啊!”

穆欣欣则凄然笑道:“是啊,他对我和对你都说过同样的话,希望从今之后,永远也不和我们分开的。我们三个,都是罪孽深重的人,所以我也觉得应该完成他的心愿,这样的结局,的确是最好也不过了!”

她保持那凄凉而又带着快意的笑容,看白驼山主和金狐相继倒下去,最

后她也倒下去了。

待穆娟娟找到这间密室之时,发现的只是三具尸体了。

善、恶、爱、憎、情、孽、恩、怨,都已同归于尽!

穆娟娟紧握丈夫的手,低声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这句话我如今是真正懂得了。”齐勒铭默然不语,半晌叹道:“是啊,人谁无错,做错了事不打紧,怕的是错不知错,一直错下去。”

穆娟娟道:“多谢你的提醒。”齐勒铭道:“我不只是说你,也说我自己。扩而大之,和咱们同一类的人都可以适用。”

穆娟娟如有所思,忽道:“是不是也包括上官飞凤?”

齐勒铭道:“她和我们表面相似,其实并不相同。她做的是对是错,局外人恐怕也很难评定。不过,别人的事情咱们也无谓谈论了。此间事已了结,咱们是可以走了。”

穆娟娟道:“那盘残棋呢?”

齐勒铭道:“棋局已经摆明,依你说应该走哪一步才对?”

穆娟娟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齐勒铭道:“是啊,咱们只能把局中人引来,让他们看清楚了这局残棋,至于残棋应该如何收拾,咱们就恐怕是帮不上忙了。”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不错,俗语虽说当局者迷,但在某一些人生的棋局中,往往也有局中人比局外人更清醒的。卫天元清醒过来了。

他看见的是一片火光,齐勒铭等人临走的时候,已是把白驼山主的制毒机关付之一炬。火光还未熄灭,山上的建筑已是化成瓦砾。

不但齐勒铭夫妇业已不见,上官飞凤也不见了。

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楚天舒。卫天元黯然道:“飞凤走了?”

楚天舒道:“你别问我她去何方,莫说我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话实是话中有话,但卫天元已是无暇推敲了。只是茫然反问:“为什么?”楚天舒道:“因为我知道她已经不想再见你了。”

卫天元道:“她还有什么话留下给我吗?”

楚天舒道:“她说对不住你,但也不想求你原谅。只盼你能够找到幸福。”

上官飞凤留给他的话就这么多了,但楚天舒却加上自己的意见,另外说了几句:“你这次也是她救活的,即使她有什么对不住你,功亦足可补过了。”

卫天元茫然望向远方,苦笑说道:“我也不知是谁对不起谁。雪君呢?”

楚天舒道:“哦,她来过了么?我没看见。”

卫天元道:“她来过了。她看见我,我也看见她,那绝不是幻影,绝不是幻影!”

楚天舒道:“也许正因为她看见你们,所以她才走了。”卫天元说的是“我”,楚天舒说的则是“你们”,用不着画蛇添足,卫天元也懂得他的意思了。

果然楚天舒接着便即说道:“男女之情,好比眼睛,眼睛里是不能掺半粒砂子的。你究竟是要谁?”

卫天元呆了一会,说道:“我不知道,我要找她去。”突然一拳打出,把一块坚冰打得粉碎。

楚天舒吃一惊道:“卫兄,你干什么?”

卫天元道:“你看,我的气力已经恢复七八分啦,所以你不必替我担心了。我去找雪君,你也应该回去了。”

楚天舒道:“我,回去,回去哪儿?”

卫天元道:“齐师妹在瑶光散人那儿,过了这么多日子,她的伤想必亦已好了。她等你,恐怕亦已等得心焦了。”

楚天舒叹道:“好吧,那我就不陪你去找雪君了。你们的事,我是帮不上忙的。这个结只能由你们自己去解开了。”

卫天元回到那个山谷。

情景还是像那天的样子,谷中落花堆积,山湖旁边都是花树,湖面也有落花和零散的冰块缓缓飘流。只是湖边少了个姜雪君。

那晚的遭遇似梦非梦,但现在却是天明,阳光灿烂,他看到的是真实的世界,绝非幻境。

他穿过花树,在小湖的后面发现了一间石屋。他的一颗心怦怦跳动,叫道:“雪君!雪君!”

没有回答。

但那两扇门却打开了,一个尼姑走了出来。不错,是姜雪君,但她却变成尼姑了。

姜雪君合十道:“贫尼慧净,施主找谁?”

卫天元呆了一呆,叫道:“雪君。你明知是我找你,为何你不认我?”

姜雪君道:“姜雪君?世上已经没有姜雪君了。贫尼慧净。”卫天元呆了一呆,说道:“听说佛门不打诳语?”姜雪君道:“不错。”

卫天元道:“那你怎能忘了我们同拾鸳鸯石的事?你说过我们要做一对永不分离、比翼双飞的鸳鸯的!”

姜雪君道:“那是姜雪君说的,不是慧净说的。”

卫天元道:“姜雪君就是慧净,慧净就是姜雪君!”

姜雪君道:“你错了,你只能说慧净的前身是姜雪君,却不能说慧净就是姜雪君!”

卫天元道:“那么,姜雪君可以变为慧净,慧净又何尝不能变为姜雪君?”

姜雪君道:“慧净或者还会再变,但绝不会变为姜雪君!”卫天元道:“为什么?”

姜雪君不答,却向那冰湖走去。卫天元跟在后面,兀自喃喃说道:“难道姜雪君变了慧净,就连昔日的深情都变了么?”

姜雪君走到湖边,拾起落花,一朵一朵抛在湖水,花瓣散开,随水飘流。

卫天元道:“是啊,那天晚上,你就是这样子的。但你现在,却无须慨叹花自飘零水自流了。只要你愿意……”

姜雪君忽道:“你看看这水中的花,还是不是地上的花?”卫天元道:“怎么不是?”

姜雪君道:“你看,这朵花在我手中还是完整的一朵花,但抛在水中呢?……”那朵花已经抛到水中,冰湖风浪虽然不大,也有微波,波浪翻卷之下,那朵花转瞬就分成一瓣瓣了。

姜雪君道:“你看,此花是不是不同彼花了。再说地上的花,你脚下踩的泥土就是落花所化。你能说花即是土,土即是花么?”

卫天元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无法与姜雪君辩论,只能用情来打动了。姜雪君道:“你再看这流水,水还是水,但此一刻的流水,却已不是前一刻的流水。”卫天元道:“那又怎样?”

姜雪君道:“那说明世间无不变之事物,花变成泥,泥若再变,可能变成岩壁,但绝不能变回枝头上的花!”

卫天元道:“古语有云:海可枯,石可烂,情不可变。花会变,水会变,情不会变!”

姜雪君道:“古语也未必都是对的。情生于‘实’,‘实’变,情也变。我给你说一段佛法吧,《华严经》有云:现见世间虚妄之物,未有不依实法而起者。如无湿性不变之水,何有虚妄假相之波?”

所谓“实”,即某一特定环境,环境变了,感情也会改变。《华严经》认为“情”是有现实基础的,但情的本身则是“虚妄假相”。“情”和“实”的关系,好像“水”和“波”一样。

卫天元苦笑道:“我听不懂高深的佛法,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变作慧净?”

姜雪君道:“我就是慧净。慧净还没变,我也没变。”

卫天元摇了摇头,说道:“别绕着弯子说话了。好,那我改个问法吧,姜雪君为何要变慧净?”

姜雪君这才正容答道:“是为了求心之所安!”

卫天元道:“哦,求心之所安,那么是为了飞凤了?”言外之意,即是要问,她是否为了要成全他和上官飞凤的姻缘,才不惜牺牲自己?

姜雪君道:“飞凤自飞凤,雪君自雪君。求心之所安,绝不是为了任何人的。”

卫天元道:“我不管你现在是慧净还是雪君,我请你别绕弯儿,坦白的告诉我,那日秘魔崖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雪君道:“姜雪君就是在那一天死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卫天元道:“但姜雪君事实还在。”

姜雪君道:“但已变了另一个人了。经云……”

卫天元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想听什么经云子曰,你的假死,是不是出于飞凤的安排?”

姜雪君道:“是我求她替我这样安排的,你不能怪她。我是求心之所安,她也是求心之所安。”原来那次秘魔崖之战,上官飞凤设计帮姜雪君报了仇(姜雪君用来刺杀徐中岳的那枚毒针,就是上官飞凤替她向银狐借来的。报仇的设计,也是出于上官飞凤),但她在杀了徐中岳之后,服“毒”身亡,那颗“毒药”却是“假毒药”,服后呼吸停止,看似身亡,三天之后,却会“复活”的。这颗“毒药”也是上官飞凤给她的。

卫天元茫然说道:“你说是求心之所安,难道,你离开我反而可得心安?咱们小时候是曾……”

姜雪君道:“不错,小时候我是那样想的。那时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你的世界里也只有我。但现在不是小时候了!谁想得到我们两家同遭惨祸,各散西东?你在齐家长大,我却在洛阳跟爹爹苟活偷生!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几乎做了徐中岳的妻子,虽然未拜花堂,也坐上了他的花轿。许多事都是小时候绝对意想不到的,你说不是吗?”

卫天元暗自想道:“是啊,那时我又怎想得到会碰上一个上官飞凤,又与她结下了生死与共的友谊?最后我还向她求婚!”

姜雪君继续说道:“所以说成语有言:事过情迁。佛经有云:情随实变。天元,你说句老实话,如果要你抛开上官姑娘,你是不是也觉得于心不安?”

卫天元一阵迷惘,半晌说道:“我、我不知道。”

姜雪君喟然叹道:“我们的往日之情有如流水,抽刀断水虽不可能,但水流已经改了方向了。水上的波纹更是虚妄假相之波。天元,一个人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她自问自答:“就是心境安宁。所以请你别强逼我从慧净再变回姜雪君了。要是我变回姜雪君的话,不但我于心不安,你和上官姑娘恐怕也要苦恼终生的!”

忽听得有人口宣佛号,跟着念一段经文:“一切有情(按:有情即众生),皆有本觉真心,无始以来,常熨清净,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亦名佛性,亦名如来藏……但从妄处执着,而不证得。若离妄相,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即得现前。”

声音远远传来,人却不见。姜雪君趺坐合十,说道:“多谢师父教诲。”那声音道:“慧净,你真懂了么?给我道来!”

姜雪君道:“斩无明,断执着,起智慧,证真如!”那声音道:“对,我给你取名慧净,就是这个意思。”那声音道:“你既然懂得,那还多说作甚?”姜雪君道:“是!”闭目趺坐,状似老僧入定,再也不理睬卫天元了。

卫天元心想:“是啊,我若纠缠下去,那倒真是虚妄执着了。”他对玉清神尼所说的经文虽然似懂非懂,但他却懂得姜雪君此刻的心境了。她的确是已经得到了安宁了。

卫天元悄悄走出幽谷,虽然不免有点黯然,但也似乎有点轻快之感。这两种感情本来是矛盾的,但在他的心里却统一起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的心情却确是这样。

卫天元走出幽谷,迎接他的是灿烂的阳光。他心中的一点忧郁,也像淡云遮不住燃烧的太阳了。

姜雪君已经给了他一个答案,现在他想要知道的就只是另外一个答案了——

飞凤飞向何方?

白驼山僻处藏边,卫天元下山之后,走了三天,方有人烟。但却打听不到上官飞凤的消息。

第五天他到达一个名叫日喀则的城市,边疆的“城市”,不过是人口较多,有些商店的地方罢了。

他踏入市区的时候,街头有两个孩子正在兴高采烈的谈论一件事情。

“小达子可真是交上好运了,想不到那个军官也会给他银子!”

“你只知羡慕人家的福气,你家却为何不肯收留那个汉人姑娘?”

“那汉人姑娘满面病容,爷爷是怕她病倒在我们家里。怎知病人也会变作财神?”

“是呀,财神上门,你们却把她赶走,那还怪得了谁?”

卫天元不懂病人和军官把银子给小达子这件事有何关系,但“汉人姑娘”这四个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就走过去问那俩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孩子道:“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告诉你?”

卫天元笑一笑,说道:“我是那位姑娘的朋友,我给你们每人五钱银子,谁说得详细,就再加五钱银子。”

那两个孩子当然争着说了。

卫天元从他们凌乱的叙述中,加以整理,拼凑出整件事情的经过。

那汉人姑娘病倒在这小达子的家中,已经有两天了。今天一早,她想吃点稀饭,给小达子一串铜钱,叫他买两斤米。日喀则的居民是吃麦粉做的馍馍的,很少人吃米。只有一间商铺有米卖,价钱卖得很高,一串铜钱不够买两斤米。忽然有个军官进来,替小达子付了米价,而且还给了小达子三钱银子,要小达子带他去看那位姑娘,因为他是那位姑娘的朋友。

卫天元心跳加速,连忙问道:“你们知道小达子家住哪里吗?谁带我去,我给一两银子!”

“我去,我去!”两个孩子争着说道。

卫天元给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就让他们带路。走出“市区”没多久,两个孩子指着一座毡庐说道:“这就是小达子的家了。”“毡庐”是藏人居住的“房屋”,屋顶是用厚毡铺的。但与一般帐幕又有不同,墙壁则是泥墙。

卫天元好像听得有点奇怪的声音,说道:“好,多谢你们带路,我自己会去找她,你们回去吧。”他们站立之处,和那座毡庐的距离约莫还有百步之遥。卫天元却已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冷笑声,但却并不是上官飞凤的冷笑声。

不错,那个满面病容的“汉人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上官飞凤。

她是怀着一颗破碎的心走下白驼山的,十多年从没生过病的她,忽然在途中病倒了。

好在有一个好心肠的藏族大娘收容她,让她在家中养病。

这天早上,她想吃稀饭,给了一串铜钱,叫小达子给她买两斤米。没想到小达子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却是四个人。除了那个军官之外,还有一个中年汉人和一个魁梧的回人。这两个人是中途加入行列的。军官对小达子说,这两个人都是那个汉人姑娘的朋友。

这三个人的确都是和上官飞凤相识的,但可惜却不能算是朋友。

那个军官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名叫鲁廷方。那次卫天元在扬州楚家被几帮人追捕,其中一帮是穆志遥派来的人,这一帮“鹰爪孙”就是由鲁廷方率领的。

那中年汉人是梅花拳的掌门梅清风。梅清风和徐中岳的私交甚好,但在江湖上还是颇有“侠名”的。他竟然也会跟鲁廷方走在一起,倒是有点出乎上官飞凤意料之外。

第三个人更加出乎她的意料,是她父亲的部下,西域十三家首领之一的麻赞哈。西域十三家,只有他和另外一家没有参加盖覆天的“夺权”阴谋,上官飞凤一直以为他是忠心于她的父亲的,谁知他也跟鲁廷方走在一起了。

鲁廷方哈哈笑道:“上官姑娘。你没想到我们会找到这里来吧!”

小达子年纪虽小,却很机灵,看出不对,叫道:“你骗人,你不是这位姑姑的朋友,你是坏人。”

鲁廷方将小达子一把抓了起来,喝道:“我毙了你这小鬼!”

上官飞凤坐在炕上,冷冷说道:“你杀了他,我就杀你!”

鲁廷方冷笑道:“你以为你打得过我们三个?”

上官飞凤淡淡说道:“打或者是打不过的,但我用这条性命换你这条性命总还可以!”

鲁廷方那日在楚家是见识过上官飞凤的幻剑的,倘若她不顾一切,“只是”要杀他一个的话,确实也是未必就做不到。不错,他看得出上官飞凤是在病中,但他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梅清风做好做歹,说道:“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只是想来和你谈一桩交易。”

鲁廷方趁势落台,说道:“好,我卖给你一个人情,待会儿我们开出来的价钱你可不能减了!”把小达子抛出帐外,用的却是一股巧劲,小达子双足着地,大骂强盗。那藏族老大娘赶忙出去保护她的儿子。

上官飞凤笑道:“梅大侠,恭喜你当了官了!升了官当然就想发财,但可惜我仅有的一串铜钱都给你们拿去了,又怎能和你们做什么买卖?”

听得“大侠”二字,梅清风不觉面上一红,说道:“别这样小气,铜钱还你。”原来上官飞凤给小达子那串铜钱,在鲁廷方给他代付米价的时候,已经从米铺老板手中拿回来了。他另外给了三钱银子与小达子做带路钱,那串铜钱可没还给他。这串铜钱是在内地通用,但在西藏却是少见的“康熙通宝”。是上官飞凤从中原回来用剩的。鲁廷方就是因为看见这串铜钱,因而引起疑心的。

梅清风向鲁廷方要过那串铜钱,一抖手,铜钱散开,向上官飞凤打去!

陡然间只见剑光一闪,叮当之声有如繁弦急奏,梅清风飞出十八枚铜钱,十枚当中劈开,五枚削了一角,另外三枚在互相碰撞中倒飞回来。

上官飞凤笑道:“为何这样小气,只还我一半?”

梅清风轮指疾弹,三枚飞回来的铜钱,都从当中分开,和上官飞凤冷笑的同时,他也在哈哈笑道:“上官姑娘,你才不过病了两天,怎的连剑法都这么疏漏了?”要知若在平时,上官飞凤的幻剑一展,是足可以将十八枚铜钱都从当中劈开的。

麻赞哈把剩下的那半串铜钱拿过来,双手分握,大喝一声,铜钱都给他捏成粉碎,撒了满地。

上官飞凤冷冷说道:“好威风!好煞气!”

麻赞哈道:“我有自知之明,大小姐,你若不是生病的话,我这双肉掌未必胜得过你的幻剑。嘿嘿,但如今可就难说了!”说话之间,目光从望着上官飞凤而转为望向地上,地上有给上官飞凤劈开的那十枚铜钱。他的目光充满洋洋自得之意。

上官飞凤淡淡说道:“我一招不过能劈开十枚铜钱,你的掌力比我的剑法厉害得多。看来我似乎只有依从你们划出的道儿了。”

鲁廷方道:“你知道厉害就好。开始谈买卖吧!”

上官飞凤道:“好,你们开价吧。”

麻赞哈道:“首先,你得把幻剑灵旗交出来。”

上官飞凤道:“灵旗是你想要的吧?”

麻赞哈道:“不错。你的爹爹做了三十年的西域十三家宗室,也应该让位了。我知道灵旗在你手中,我还知道你们父女是想传给卫天元的,但卫天元是外人,和西域武林也素没渊源……”

上官飞凤截断他的话道:“哦,有这样的说法吗,你知道得似乎比我还多。但听你的意思,你当然是认为是只有自己才配继承我爹的位子了。”

麻赞哈喝道:“你交不交?”

上官飞凤不理睬他,却对梅清风道:“梅大侠,你是剑术名家,幻剑想必是你想要的吧?”

梅清风并不否认,上官飞凤续道:“你知不知道幻剑非剑?”梅清风道:“我知道。但剑诀总是有的,你把剑诀默写给我,我还要留你三天。”

上官飞凤道:“做什么?”

梅清风道:“咱们切磋切磋剑法。”说是切磋,其实是要上官飞凤教他剑法,亦即是从比试中“偷师”。上官飞凤在病中,他自信上官飞凤是决计伤不了他的,不怕和她比试。

上官飞凤不置可否,转过头来问鲁廷方道:“你呢?他们都已开出了条件,想必你也有吧?”

鲁廷方哼了一声,说道:“我要着落在你的身上,把卫天元抓到。你要帮我们诱他自投罗网,抓不到他,你就不能走!”上官飞凤道:“唔,原来你们是要各取所需,但我要付给你们三家,这交易我未免吃亏了吧?”

鲁廷方冷冷说道:“一命换一命,你有什么吃亏?”

麻赞哈、梅清风接着说道:“要是你的性命不保,你的幻剑灵旗同样保不住!”

上官飞凤道:“可惜我不会打算盘!”

鲁廷方喝道:“干脆说一句,我们开出的条件,你究竟应不应承?”

上官飞凤果然答得很爽脆,只有三个字:“不应承!”

梅清风勃然变色。地上有五枚铜钱是给上官飞凤削了一角的,他突然拔剑出鞘,剑光一闪,这五枚铜钱都给他挑了起来,串在剑尖。剑光再闪,铜钱飞出,但周围已给削得平平整整,恢复了圆形,只不过变成了比原来的铜钱小了一半的“小钱”。这五枚“”小钱”落在上官飞凤身前,排成一朵梅花形状。他只用了一招,闪电之间,就能把五枚缺角的铜钱,削成圆形。剑法的迅捷、奇妙,内力之用得恰到好处,即使未必在上官飞凤之上,也决不在她之下了。

“借花献佛,算作给你的定钱。你收不收,那就任由你了!”梅清风摆出一副冷傲的神态说道。

麻赞哈也道:“大小姐,你可别逼我做出我不愿意做的事!”言下之意,上官飞凤倘若仍然不肯应承,他也只好与梅鲁二人联手杀她了。上官飞凤不说话,目光从他们三人的身上扫过。她自知决计难以抵挡对方三人的联手,故此她只能考虑和其中一个同归于尽了。这三个人,哪一个最可恶、最可恨呢?

这三个人也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对她的“幻剑”亦是谁都有点顾忌,一时间倒是没有敢抢先动手。

鲁廷方道:“我数到三字,大家一齐动手!”麻、梅二人点头表示同意,鲁廷方就开始数道:“一、二……”

“三”字正在他的舌尖打滚,未吐出来,忽听得有人冷笑道:“用不着你们设计诱捕,卫天元自己来了!”

上官飞凤精神大振,一跃而起。说时这,那时快,卫天元亦已声到人到!

“蓬”的一声,麻赞哈与卫天元对了一掌,给他的掌力震得四脚朝天,狂吐鲜血!

剑光电转,这刹那间,梅清风只见四面八方都是剑影,陡地剧痛如割,肩上的琵琶骨已是给上官飞凤一剑穿过!

梅清风的眼睛像金鱼般凸出来,充满惊愕神气,似乎还不相信这是真的。也怪不得他不能相信,以他的剑法而论,即使不如上官飞凤,上官飞凤也绝无可能在一招之内就洞穿他的琵琶骨。但可惜这却是真的,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他都只能倒下去了。

好像被困在沙漠里绝望的旅人,突然发现了甘泉,卫天元的来到,给了她生命的力量,鼓舞了她的斗志。“幻剑”本无“章法”,此时她精神饱满,又复斗志昂扬,随意挥洒,皆成妙着。比她生病之前,威力更大。但这是如人饮水,只有上官飞凤方能“冷暖自知”,梅清风哪里懂得这个奥妙?

鲁廷方见两个伙伴倒了下去,这一惊非同小可,转身就逃。卫天元喝道:“穆志遥等着你呢,你还想回去吗?”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飞凤已是截住他的去路,卫天元一记劈空掌震得他身形摇晃,顿时死在上官飞凤的幻剑之下。

卫天元道:“这位梅大掌门,你准备如何处置?”上官飞凤道:“好歹他也算是一派掌门,就饶了他吧。”当下,谢过那藏族老大娘和小达子,便即与卫天元离开。梅清风被废了武功,但却保存了性命。

来时不是一对,归时却是一双。

恩仇都已了了,但他们都是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默默同行,许久许久,上官飞凤忽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卫天元道:“想和你下一盘棋,但对手只能是我和你。”

上官飞凤道:“姜姐姐呢?”

卫天元道:“她已经是局外人了。”

上官飞凤迟疑半晌,道:“这不大公平吧?”

卫天元道:“她是求她心之所安,我是求我心之所安。”

上官飞凤道:“可是我……”

卫天元道:“你也不用烦恼,因为那局残棋已经解开了。”

上官飞凤道:“怎样解开的?”

卫天元道:“雪君帮我解开的,正因为她已经帮我解开了这局棋,所以她就要置身局外了。”说至此处,忽道:“你还记得莫愁湖那副名联吗?”

上官飞凤轻声念道:

名利乃空谈,一场槐梦,试看棋局情形,问谁能识?

古今曾几日,半沼荷花,犹剩郁金香味,慰我莫愁。

卫天元笑道:“就快又是一年了,棋局已经解开,咱们也该回去重赏莫愁湖的荷花啦。”

上官飞凤道:“莫愁湖迟些再去。”

卫天元道:“哦,你想去哪儿?”

上官飞凤道:“去看华山的红叶。华山上也有个要人安慰的‘莫愁’呢。”

卫天元恍然大悟,笑道:“那个莫愁,是只有楚天舒才能安慰她的!”

上官飞凤笑道:“但咱们也不妨去做一个袖手观棋的局外人。”

又是秋天,红叶满山。

有人说秋天是容易令人多愁善感的季节,对齐漱玉来说,似乎也是如此。

得到瑶光散人为她悉心医治,她早已伤愈,恢复如初了。此时她正在“群仙观”前面的林中漫步。

她在怀念远人,“为什么天舒哥还没回来看我?他的伤是不是也好了呢?瑶光散人说过,青鸾姐姐治毒疗伤的本领是不在她之下的,唉,难道……”

原来瑶光给她医好了身上的创伤,却在她的心上抹下一片阴影。“男人十个有九个是靠不住的,尽管他曾和你海誓山盟,但只要他和另一女人相处久了,就难保他不会变心。”这些话是瑶光散人对她说过不知多少遍的。

那么青鸾替楚天舒治病,又和他万里同行,“朝夕相处”又已经半年有多了。他会不会变心呢?当然,所谓“朝夕相处”,也只是齐漱玉的“想当然”罢了。

但又怎能怪她有这样想法呢?小时候,她和卫天元朝夕相处,不也是曾经爱上他么?“日久生情”这句话她是深有体验的。

“不过,天舒不是小孩子,青鸾也不是小姑娘,他们若是当真日久情生,恐怕就不会改变了。但天舒喜欢上我的时候,我和他也都不是小孩子了。”

她漫步林中,胡思乱想,忽然发现瑶光散人在写画,画的正是群仙观。

“啊,瑶光姑姑,你的画原来画得这样好,我还未知道呢。字也写得这样好!”齐漱玉赞道。

瑶光散人道:“别瞎捧我。”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幅画。

她是用“大写意”的笔法写画,淡雾轻烟,楼台隐现,好像飘浮在云海之中。

笔底的烟云,勾起了往事的思念,也勾起了心头的怅惘。

她的画是跟玉虚子学的,那时他们都还未曾出家,玉虚子是一个名满江湖的、倜傥风流的世家公子。

玉虚子画过一幅仿古画的“仙山楼阁图”,画中的楼阁就是以华山的“群仙观”作为他“写意”的实物。而现在她画的“群仙观”则又是模拟玉虚子那幅画的。

画上题的是唐诗人李商隐作的一首诗: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这首诗也是玉虚子当年借来题他那幅仿“仙山楼阁图”的诗。

李商隐这首诗原题为“重过圣女祠”,据说“圣女祠”中的一个女道士本是他的意中人。

唉,他当年在画中写上了李商隐这首诗,想不到竟成“诗谶”!

“旧事尘封休再启,此心如水只东流。”从她做道士那天开始,她已决心把“旧事尘封”了的,但可惜她的“尘根”到底还是未能清净,常会午夜梦回,……直到如今,二十年已经过去,她还是情难自己,把满怀心事寄托于诗画之中。

但她的心事却又怎能对齐漱玉言讲?

齐漱玉见她若有所思,问道:“姑姑,你在想什么?”

瑶光散人道:“没什么,我是在想青鸾。”反问齐漱玉:“你呢?你是不是有心事要和我说?”

齐漱玉道:“我也没什么。不过,你提起青鸾姐姐,我倒想起来了,她给天舒哥医病,不知已经医好他没有?”

瑶光散人道:“我知道你在惦记,但世事难料,说不定他会和另一个人回来,令你失望的。”

齐漱玉当然明白,她说的“另一个人”自必是指她的徒弟青鸾。

忽听得有人叫道:“师父!漱玉妹子!”她们抬头一看,可不正是青鸾回来了!她是和一个年轻人回来的。但失望的却不是齐漱玉,而是瑶光散人!

和青鸾一起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是鲍令晖。

“怎么只是你们回来,楚天舒呢?”这话本来应该是齐漱玉问他们的。

青鸾红晕双颊,说道:“我,我不知道,我给他医好了伤,就分手了。师父,我,我有……”瑶光料到几分,皱眉道:“有话就说!”

忽听得有人哈哈笑道:“她不好意思说,我替她说!”声到人到,玉虚子已是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和令晖是求你答允他们的婚事。”

瑶光“寒”着脸,不置可否。玉虚子笑道:“我的徒弟难道配不上你的徒弟么?瑶光,咱们不能重蹈上一代的覆辙!”他们当年的“情变”,就是因为双方家长的反对加上瑶光对他的误会,以致造成悲剧的。

瑶光心头一震,想道:“不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在此时,忽见又有一个人飞奔来到,齐漱玉迎上前去,喜极而呼:“舒哥,我还以为……”两人拥在一起,对周围事物,好像视而不见,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存在。

瑶光也好像看不见他们,她的面色逐渐变为柔和,终于对徒弟说道:“你们既是两情相悦,我就成全你们吧!”

玉虚子把瑶光拉过一边,低声道:“你几时还俗?”瑶光道:“什么,谁说我要还俗?”玉虚子道:“你有勇气让徒弟还俗,为什么你不敢还俗?我和你一起还俗!”瑶光的面突然变得比徒弟更红,说道:“别让年轻人笑话!”玉虚子道:“我说的是正经话!我虽然来迟了二十年,但经霜的秋菊,岂不更可以傲视春花?”

那边楚天舒则在说道:“你以为什么?”齐漱玉道:“我以为你不会一个人回来。”

楚天舒道:“哦,你是问卫天元吗?他,他的那盘残棋……”齐漱玉其实并不是要问卫天元的,但楚天舒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她也不想再说她曾经有过的疑虑了。“什么残棋?”她问。

“我那盘残棋已经解开了!”卫天元与上官飞凤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齐漱玉顿时也懂得“残棋”的意思了。

楚天舒道:“那么,咱们一起回扬州吧。有一件事我正想告诉你,你的爷爷和上官前辈亦已准备联袂同游扬州。”

卫天元道:“好,但最好先游西湖。”齐漱玉诧道:“为什么?”卫天元道:“因为西湖边有个月老祠,月老祠有副对联,我想和你们一起去看。”接着念那副名联: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全书完)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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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累计81万字 | 最近更新:第四十四章 情缠生死牵

第一章 风雪漫中州

书名:
古龙文集·武林外史(全3册)
作者:
古龙
本章字数:
23891

怒雪威寒,天地肃杀,千里内一片银白,几无杂色。开封城外,漫天雪花中,两骑前后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之人,身穿敝裘,双手俱都缩在衣袖中,将马缰系在辔头上,马虽极是神骏,人却十分落拓,头戴一顶破旧的黑皮风帽,紧压着眼帘,瞧也瞧不清他的面目。后面一匹马上,却驮着个死人,尸体早已僵木,只因天寒地冻,是以面容仍然如生,华丽的衣饰,却也仍然色彩鲜艳,完整如新,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面上犹自凝结着最后一丝微笑,看来平和安适已极,竟似死得舒服得很。

这两骑不知从何而来,所去的方向,却是开封城外一座著名的庄院。此刻马上人极目望去,已可望见那庄院朦胧的屋影。

庄院坐落在冰冻的护城河西,千檐百宇,气象恢宏,高大的门户终年不闭,门前雪地上蹄印纵横,却瞧不见人踪。穿门入院,防风檐下零乱地贴着些告示,有些已被风雪侵蚀,字迹模糊。右面是一重形似门房的小小院落,小院前厅中,绝无陈设,却赫然陈放着十多具崭新的棺木,似是专等死人前来入葬似的。虽如此严寒,厅中亦未生火,两个黑衣人,以棺木为桌,正在对坐饮酒。

棺旁空坛已有三个,但两人面上仍是绝无酒意。两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削严峻,有如一对石像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彼此却绝不交谈,左面一人右腕已齐肘断去,断臂上配了一只黝黑巨大的铁钩,少说也有十余斤重,瞧他一钩挥下,仿佛要将棺盖打个大洞,哪知铁钩落处,却仅是挑起了一粒小小的花生,连盛着花生的碟子,都未有丝毫震动。右面一人,肢体虽完整,但每喝一杯下去,便要弯腰不住咳嗽,他却仍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宁可咳死,也不能不喝酒。

风檐左边过长阶曲廊便是大厅,厅内炉火熊熊,摆着八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极丰盛,却只有七个人享用。这七个人还不是同坐一桌,每个人都坐在一桌酒筵的上首,似因谁也不肯陪在下首,是以无人同桌。瞧这七人年龄,最多也不过三十一二,但气派却都不小,神情也都倨傲已极,七人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有人腰悬长剑,有人斜佩革囊,目中神光,都极充足,显见俱都是少年得意的武林高手。七人彼此间又似相识,又似陌生,却绝非来自一处,此刻同时来到这里,谁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穿过大厅,再走曲廊,又是一重院落,院中寂无人声,左面的花厅门窗紧闭,却隐隐有药香透出。过了半晌,一个垂髫童子提着只药罐开门走出,才可瞧见屋里有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人面色枯瘦蜡黄,拥被坐在榻上,似在病榻缠绵已久;另一人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双眉斜飞入鬓,目光奕奕有神,一双手掌,更是白如莹玉,此刻年华虽已老去,但少年时想他必定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还有一人身材威猛,须发如戟,一双环目,顾盼自雄,奇寒下却仍敞着前胸衣襟,若非须发皆白,哪里像是个老人?

三个老人围坐在病榻前,榻头短几上堆着一叠账簿,还有数十根颜色不同,质料也不同的腰带。此刻那环目虬髯的老人,正将腰带一根根拆开,每根腰带中,都有个小小的纸卷,身材颀长的老人,一手提笔,一手展开纸卷,将纸卷上字句都抄了下来,每张纸卷上字句都不过只有寥寥三数行而已,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只见三个老人俱是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过了盏茶时光,身材颀长的老人方自长叹一声,道:“你我穷数年心血,费数百人之力,所寻访出来的,也不过只有这些了,但愿……”轻咳一声,住口不语,眉宇间忧虑更是沉重。

病老人展颜一笑,道:“如此收获,已不算少,反正你我尽心做去,事总有成功之一日。”

虬髯老人“啪”地一拍手掌,大声道:“大哥说得是,那厮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个人,难道还会将咱们弟兄吃了不成?”

颀长老人微微一笑,道:“近十年来,武林中威名最盛的七大高手,此刻都已在前厅相候,这七人武功,若真能和他们盛名相当,七人联手,此事便有成功之望,怕的只是他们少年成名,各不相让,无法同心合力而已。”

这时两骑已至庄前,身穿敝裘,头戴风帽之人翻身落马,抱起那具尸身,走入了庄门。他脚步懒散而缓慢,似是毫无力气,但一手夹着那具尸身,却似毫不费力,他看来落拓而潦倒,但下得马后,便对那两匹骏马毫不照管,似乎那两匹价值千金的骏马纵然跑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见他笔直走到防风墙前,懒洋洋地伸手将貂帽向上一推,这才露出了面目,却是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神情虽然懒散,但那种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味道,却说不出的令人喜欢,只有他腰下斜佩的长剑,才令人微觉害怕,但那剑鞘亦是破旧不堪,又令人觉得利剑虽是杀人凶器,只是佩在他身上,便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风墙上零乱贴着的,竟都是悬赏捉人的告示,每张告示上都写着一人的姓名来历,所犯的恶行,以及悬赏的花红数目,每一人自都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悬赏共有十余张之多,可见近年江湖中凶徒实在不少,而下面署名的,却非官家衙门,只是“仁义庄主人”的告示。这“仁义庄主人”竟不惜花费自家的银子为江湖捉拿凶徒,显见实无愧于“仁义”二字。

落拓少年目光一扫,只见最最破旧一张告示上写着:“赖秋煌,三十七岁,技出崆峒,擅使双鞭,囊中七十三口丧门钉,乃武林十九种歹毒暗器之一,此人不但诡计多端,而且淫毒凶恶,劫财采花,无所不为,七年来每月至少作案一次,若有人将之擒获,无论死活,酬银五百两整,绝不食言。仁义庄主人谨启。”

落拓少年伸手撕下了这张告示,转身走向右面小院。他似已来过数次,是以轻车熟路,石像般的两个黑衣人见他前来,对望一眼,长身而起。

落拓少年将尸身放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摊开了手掌,便要拿银子,独臂黑衣人一钩将尸身挑起,瞧了两眼,冷峻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将尸身夹在肋下,大步奔出,另一黑衣人倒了杯酒递过去,落拓少年仰首一饮而尽,从头到尾,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似是三个哑巴似的。

那独臂黑衣人自小路抄至第二重院落,那颀长老人方自推门而出,见他来了,含笑问道:“又是什么人?”

独臂黑衣人将尸身抛在雪地上,伸出右手食指一指。

颀长老人俯身一看,面现喜色,脱口道:“呀!赖秋煌!”

那虬髯老人闻声奔出,大喜呼道:“三手狼终于被宰了么?当真是老天有眼,是什么人宰了他?”

独臂黑衣人道:“人!”

虬髯老人笑骂道:“俺知道是人,不是人难道还是黄鼠狼不成?你这狗娘养的,难道就不能多说一个字……”

他话未说完,独臂黑衣人突然一钩挥了过来,风声强劲,来势迅疾,钩还未到,已有一股寒气逼人眉睫。虬髯老人大惊纵身,一个筋斗翻进去,他身形虽高大,身法却是轻灵巧快无比,但饶是他闪避迅急,前胸衣衫还是被钩破了一条大口子。独臂黑衣人攻出一招后,并不追击,虬髯老人怒骂道:“好混球,又动手了,俺若躲得慢些岂非被你撕成两半。你这狗……”

突听病榻上老人轻叱道:“三弟住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冷三的脾气,偏要骂他,岂非找打。”

虬髯老人大笑道:“俺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反正他又打不着俺,冷三,你打得着俺,算你有种。”

冷三面容木然,也不理他,笔直走到榻前,道:“五百两。”突然反身一掌,直打那虬髯老人的肩头,他不出钩而用掌,只因掌发无声。

虬髯老人果然被他一掌打得直飞出去,“砰”地撞在墙上。但瞬即翻身站起,那般坚厚的石墙被他撞得几乎裂开,他人却毫无所伤,又自怒骂道:“好混球,真打?”一卷袖子,便待动手。

颀长老人飘身而上,挡在他两人中间,厉声道:“三弟,又犯孩子气了么?”

虬髯老人道:“俺只是问问他……”

颀长老人接口道:“不必问了,你看赖秋煌死时的模样,已该知道杀死他的必定又是那位奇怪的少年。”

病老人道:“谁?”

颀长老人道:“谁也不知他名姓,也无人知他武功深浅,但他这一年来,却连送来七具尸身,七人都是我等悬赏多年,犹未能捉到的恶贼,不但作恶多端,而且凶狠奸诈,武功颇高,谁也不知道这少年是用什么法子将他们杀死的。”

病老人皱眉道:“他既已来过七次,你们还对他一无所知?”

颀长老人道:“他每次到来,说话绝不会超过十个字,问他的姓名,他也不回答,只是笑嘻嘻地摇头。”

虬髯老人失笑道:“这牛脾气倒和冷三有些相似,只是人家至少面上还有笑容,不像冷三的死人面孔。”

冷三目光一凛,虬髯老人大笑着跳开三步,就连那病老人也不禁失笑,半晌又道:“今日你怎知是他?”

颀长老人道:“凡是被他杀死的人,面上都带着种奇诡的笑容,小弟已曾仔细瞧过,也瞧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病老人沉吟半晌,俯首沉思起来,虬髯老人与颀长老人静立一旁,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冷三又伸出手掌,道:“五百两。”

虬髯老人笑道:“银子又不是你拿,你着急什么?”

这两人又在斗口,病老人却仍在沉思浑如不觉,过了半晌,才自缓缓道:“这少年必然甚有来历,今日之事,不妨请他参与其中,必定甚有帮助……冷三,你去请他至前厅落座用酒……”

冷三道:“五百两。”

病老人失笑道:“这就是冷三的可爱之处,无论要他做什么事,他都要做得一丝不苟,无论你是何人,休想求他通融,只要他说一句话,便是钉子钉在墙上也无那般牢靠,便是我也休想移动分毫……二弟,快取银子给他,但冷三交给那少年银子后,可切莫放他走了。”

冷三接了银子,一个字也不多说,回头就走,虬髯老人笑道:“这样比主人还凶的仆人,倒也少见得很。”

病老人正色道:“以他兄弟之武功,若不是念在他爹爹与为兄两代情谊,岂能屈身此处,三弟你怎能视他为仆?”

虬髯老人道:“俺说着玩的,孙子才视他为仆。”

颀长老人望着病老人微微一笑,道:“若要三弟说话斯文些,只怕比叫冷三开口还困难得多。”

落拓少年与那黑衣人到此刻虽然仍未说话,却已在对坐饮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黑衣人酒到杯干,不住咳嗽,落拓少年却比他喝得还要痛快,瞬息间棺材旁空酒坛又多了一个。冷三一手夹着银子,一手钩着尸身,大步走了进来,将银子抛在棺材上,掀起了一具棺材的盖子,铁钩一挥,便将那尸身抛了进去,等到别人看清他动作时,他已坐在地上,喝起酒来。

落拓少年连饮三杯,揣起银子,抱拳一笑,站起就走,哪知冷三身子一闪,竟挡在他面前,落拓少年双眉微皱,似在问他:“为什么?”

冷三终于不得不说话了,道:“庄主请厅上用酒。”

落拓少年道:“不敢。”

冷三一连说了七个字,便已觉话说得太多,再也不肯开口,只是挡在少年身前,少年向左跨一步,他便向左挡一步,少年向右跨一步,他便向右挡一步。

落拓少年微微一笑,身子不知怎么一闪,已到了冷三身后,等到冷三旋身追去,那少年已到了风墙下,向冷三含笑挥手。冷三知道再也追他不着,突然抡起铁钩,向自己头顶直击而下,落拓少年大惊掠去,人还未到,一股掌力先已发出,冷三只觉铁钩一偏,还是将左肩划破一道创口,几乎深及白骨。

落拓少年又惊又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冷三创口鲜血顺着肩头流下,但面色却丝毫不变,更未皱一皱眉头,只是冷冷说道:“你走,我死。”

落拓少年呆了一呆,摇头一叹,道:“我不走,你不死。”

冷三道:“随我来。”转身而行,将少年带到大厅,又道:“坐。”瞧也不瞧大厅中人一眼,掉头就走。

落拓少年目送他身形消失,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随意选了张桌子,在下首坐了下来。只见上首坐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僧人,身穿青布僧袍,相貌威严,不苟言笑,挺着胸膛而坐,双手垂放膝上,似是始终未曾动箸,目光虽然笔直望着前方,有人在他对面坐下他却有如未曾瞧见一般。落拓少年向他一笑,见他毫不理睬,也就罢了,提起酒壶,斟满一杯,便待自家饮酒。

青衣僧人突然沉声道:“要喝酒的莫坐在此张桌上。”

落拓少年一怔,但面上瞬即泛起笑容,道:“是。”放下酒杯,转到另一张桌子坐下。

这一桌上首,坐的却是个珠冠华服的美少年,不等落拓少年落座,先自冷冷道:“在下也不喜看人饮酒。”

落拓少年道:“哦。”不再多话,走到第三桌,上首坐着个衣白如雪的绝美女子,瞧见少年过来,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瞄着他,皱了皱眉头,落拓少年赶紧走了开去,走到第四桌。一个瘦骨嶙峋的乌簪道人突然站了起来,在面前每样菜里,个个吐了口痰,又自神色不动地坐了下去,落拓少年瞧着他微微一笑,直到第五桌,只见一个又肥又丑,腮旁长着个肉瘤,满头杂草般黄发的女子,正在旁若无人,据案大嚼,一桌菜几乎已被她吃了十之八九。

这次却是落拓少年暗中一皱眉头,方自犹豫间,突听旁边一张桌上有人笑道:“好酒的朋友,请坐在此处。”

落拓少年转目望去,只见一个鹑衣百结,满面麻子的独眼乞丐,正在向他含笑而望,隔着张桌子,已可嗅到这乞丐身上的酸臭之气,落拓少年却毫不迟疑,走过去坐下,含笑道:“多谢。”

眇目乞丐笑道:“我本想和阁下痛饮一杯,只可惜这壶里没有酒了。只有以菜作酒,聊表敬意。”

举起筷子,在满口黄牙的嘴里啜了啜,夹了块蹄髈肥肉,送到少年碟子里,落拓少年看也不看,连皮带肉,一齐吃了下去,看来莫说这块肉是人夹来的,便是自狗嘴吐出,他也照样吃得下去。

旁边第七张桌上,一个紫面大汉,瞧着这少年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不禁大感兴趣,连手中酒都忘记喝了。

突见一个青衣童子手捧酒壶奔了过来,奔到乞丐桌前,笑道:“酒来迟了,两位请恕罪。”将两人酒杯俱都加满。

落拓少年含笑道:“多谢!”随手取出一百两一封的银子,塞在童子手里。

青衣童子怔了怔,道:“这……这是什么?”

落拓少年笑道:“这银子送给小哥买鞋穿。”

青衣童子望着手里的银子,发了半晌呆,道:“但……但……”突然转身跑开,他见过的豪阔之人虽然不少,但出手如此大方的确是从未见过。

眇目乞丐举杯道:“好慷慨的朋友,在下敬你一杯。”两人举杯,一饮而尽,眇目乞丐忽然压低语声,道:“在下近日也有些急用,不知朋友你……”

落拓少年不等到他话说完,便已取出四封银子,在桌上推了过去,笑道:“区区之数,老兄莫要客气。”

这五百两银子他赚得本极辛苦,但花得却容易已极,当真是左手来,右手去,连眉头都未曾皱一皱。

眇目乞丐将银子藏起,叹了口气,道:“在下之急用,本需六百两银子,朋友却恁地小气,只给四百两。”

落拓少年微微一笑,将身上敝裘脱了下来,道:“这皮裘虽然破旧,也还值两百两银子,老兄也拿去吧。”

眇目乞丐接过皮裘,在毛上吹了口气,道:“嗯,毛还不错,可惜太旧了些……”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道:“最多只能当一百五十两,还得先扣去十五两的利息,唉……唉,也只好将就了。”

别人与他素昧平生,如此对待于他,他还似觉得委屈得很,半句也不称谢。

落拓少年全不在意,身上已只剩一件单衣,也不觉冷,只是含笑饮酒。

旁边那紫面大汉却突然一拍桌子,大骂道:“好个无耻之徒,若非在这仁义庄中,乔某必定要教训教训你。”

眇目乞丐横目道:“臭小子,你在骂谁?”

紫面大汉推杯而起,怒喝道:“骂你,你要怎样?”

眇目乞丐本是满面凶狠之态,但见到别人比他更狠,竟然笑了笑道:“原来是骂我,骂得好……骂得好……”

落拓少年也不禁瞧得呆住了,又不觉好笑。

紫面大汉走过来一拍他的肩头,指着眇目乞丐鼻子道:“兄弟,此人欺善怕恶,随时随地都想占人便宜,你无缘无故给他银子,他还说你小气,这种人岂非畜生不如。”

眇目乞丐只当没有听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叹道:“好酒,好酒!不花钱的酒不多喝两杯,岂非呆子。”

紫面大汉怒目瞪了他一眼,那长着肉瘤的丑女隔着桌子笑道:“乔五哥,此人虽可恶,但你也将他骂得怪可怜的,饶了他吧。”

她人虽长得丑怪,声音却柔和无比,教人听来舒服得很。

紫面大汉乔五冷哼一声,道:“瞧在花四姑面上……哼,罢了。”悻悻然回到座上,重重坐了下去。

花四姑笑道:“乔五哥真是急公好义,瞧见别人受了欺负,竟比被欺负的人还要生气……”

乌簪道人冷冷截口道:“皇帝不气气死太监,这又何苦。”

落拓少年眼见这几人脾气俱是古里古怪,心里不禁暗觉有趣,面上却仍是带着笑容,也不说话。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背后传了出来,道:“有劳各位久候,恕罪恕罪。”那颀长老人随着笑声,大步而入。

眇目乞丐当先站了起来,笑道:“若是等别人,那可不行,但是等前辈,在下等上一年半载也没关系。”

颀长老人笑道:“金大侠忒谦了。”目光一转,道:“今日之会,能得五台山天龙寺天法大师、青城玄都观断虹道长、‘华山玉女’柳玉茹姑娘、‘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徐大侠、长白山‘雄狮’乔五侠、‘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丐帮‘见义勇为’金不换金大侠七位俱都前来,在下实是不胜之喜,何况还有这位……”目光注定那落拓少年,笑道:“这位少年英雄,大名可否见告?”

乌簪道人断虹子冷冷道:“无名之辈,也配与我等相提并论。”

落拓少年笑道:“不错,在下本是无名之辈。”

颀长老人含笑道:“阁下如不愿说出大名,老朽也不敢相强,但阁下之武功,老朽却当真佩服得很。”

众人听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名家竟然如此夸奖这少年的武功,这才都去瞧了他一眼,但目光中仍是带着怀疑不信之色。落拓少年面上虽无得意之色,但处在这当今武林最负盛名的七大高手之间,也无丝毫自惭形秽之态,只是淡淡一笑,又紧紧闭起了嘴巴。

“华山玉女”柳玉茹忽然道:“前辈召唤咱们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只见她一身白衣如雪,粉颈上围着条雪白的狐裘,衬得她面靥更是娇美如花,令人不饮自醉。

颀长老人道:“柳姑娘问得好,老朽此番相请各位前来,确是有件大事,要求各位赐一援手。”

柳玉茹姑娘眼波流动,神采飞扬,娇笑道:“求字咱们可不敢当,有什么事,李老前辈只管吩咐就是。”

颀长老人道:“此事始末,各位或许早已知道,但老朽为了要使各位更明白些,不得不从头再说一遍……”语声微顿道,“故老相传,武林中每隔十三年,便必定大乱一次,九年之前,正是武林大乱之期,仅仅三四个月间,江湖中新起的门派便有十六家之多,每个月平均有九十四次知名人士的决斗,一百八十多次流血争杀,每次平均有十一人丧命,未成名者远不在此数……”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其时武林之混乱情况,由此可见一斑,但到了那年入冬时,情况更比前乱了十倍。”

这老人似因忆及昔日那种恐怖情况,明朗的目光中,已露出惨淡之色,黯然出神了半晌,方接道:“只因那年中秋过后,武林中突然传开件惊人的消息,说是百年前‘无敌和尚’仗以威震天下的《无敌宝鉴,七十二种内外功秘籍》,乃是藏在衡山回雁峰巅。”他自取杯浅啜,接道,“这消息不知从何传出,但因那《无敌宝鉴》,实是太以动人,是以武林群豪,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谁也不肯放过这万一的机会,闻讯之后,便将手头任何事都暂且抛开,立刻赶去衡山,闻得江湖传言,衡山道上,每天跑死的马,至少有百余匹之多,武林豪强行走在道上,只要听得有人去衡山的,便立刻拔剑,只因去衡山的少了一人,便少了个抢夺那《无敌宝鉴》的敌手,最可叹的是,有些去衡山拜佛的旅人,也无辜遭了毒手。”

他说到这里,“雄狮”乔五、“女诸葛”花四姑等人,面上也已露出黯然之色,断虹子、金不换却仍毫不动容。

颀长老人沉痛地长叹一声,道:“那时正是十一月底,天上已开始飘雪,武林群豪为了抢先一步赶到衡山,纵然在道上见到至亲好友的尸身,也无人下马埋葬,任凭那尸身掩没在雪花中,事后老朽才知道,还未到衡山便已死在路上的武林高手,竟已有一百八十余人之多,其中有三人,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这情况却又造成了一个人的侠名,此人竟肯牺牲那般宝贵的时间,将路尸一一埋葬。”

徐若愚插口道:“此人可是昔日人称‘万家生佛’的柴玉关?”

颀长老人道:“不错……徐少侠见闻端的渊博。”

徐若愚面上微露得色,道:“在下曾听家师言及,说这柴大侠行事正直,常存侠心,武林人士无不敬仰,只可惜也在衡山一役中不幸罹难,而且死得甚是悲惨,面目俱被那世上最最歹毒的暗器‘天云五花绵’所伤,以致面目溃烂,头大如斗……唉!当真是苍天不佑善人,好教吾等后生晚辈扼腕。”别人说他见闻渊博,他更是滔滔不绝,将所知之事俱都说出,只道那颀长老人必定又要夸赞他几句,是以口中虽在叹息扼腕,脸上却是满面得色。

哪知颀长老人此刻却默然无语,面上神色,也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缓缓道:“那时稍有见识之武林豪士,已知单凭一人之力,是万万无法自如此局面中夺得真经宝鉴的,于是便在私下聚集同道,组成联盟之势,那些阴险狡诈之人,更是从中挑拨离间,无所不为,有些淡泊名利之人,本无心于此,却也被同门师弟,或是同道好友以情分打动,请来助拳,而不得不卷入这漩涡之中。”他顿了一顿,又道,“只因一些凶狡之徒,因是想夺得真经,肆虐天下,侠义之士,更是怕真经被恶徒夺去,江湖便要从此不安,各人夺取真经的目的,虽然大有不同,但人人都想将真经据为己有,也是不容否认的事,三日之间,衡山回雁峰竟聚集了将近两百位武林英豪,而且都是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武功稍微差些的,不是未至回雁峰便已死去,就是半途知难而退了。”

这老人不但将此事说得十分简要,而且言语有力,动人心魄,只听他接道:“这班武林高手,来自四面八方,其中不但包括了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就连一些早已洗手的魔头,或是久已归隐的名侠亦在其中,两百人结成了二十七个集团,展开了连续十九天的恶战。”他黯然长叹,接道,“在那十九天里,衡山回雁峰上,当真是剑气凌霄,飞鸟绝迹,无论是谁,无论有多么高明的武功,只要置身在回雁峰上,便休想有片刻安宁,只因那里四处俱是强敌,四面俱有危机,每个人的性命,俱都悬于生死一线之间,自‘中州剑客’吃饭时被人暗算,‘万胜刀’徐老镖头睡觉时失去头颅后,更是人人提心吊胆,连吃饭睡觉都变成了极为冒险的事……这连日的生死搏杀,再加上心情之紧张,竟使得每个人神智都失了常态,平日谦恭有礼的君子,如今也变成了谁都不理的狂徒,‘衡山派’掌门人玉玄子,五日未饮未食,手创第六个对手后,首先疯狂,竟将他平生唯一知己的朋友‘石棋道人’一剑杀死,自己也跳下万丈绝壑,尸首无存。”

突听“当”的一响,竟是花四姑听得手掌颤抖,将掌中酒杯跌落到地上,众人也听得惊心动魄,悚然变色。

颀长老人缓缓阖起眼帘,缓缓接道:“这十九日恶战之后,回雁峰上两百高手竟只剩下了十一人,而这十一人亦是身受内伤,武功再也不能恢复昔日的功力,武林中精华,竟俱都丧生在这一役之中。五百年来,江湖中大小争杀,若论杀伐之惨,伤亡之众,亦以此役为最。”说到这里,他紧闭的双目中,似已沁出两粒泪珠,原来这老人昔年人称“不败神剑”李长青,与那病老人“天机地灵,人中之杰”齐智,虬髯老人“气吞斗牛”连天云,结义兄弟三人,俱是衡山一役之生还者,昔日那惨烈的景象,他三人至今每一思及,犹不免为之潸然泪下。

大厅中静寂良久,李长青缓缓道:“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便是此事根本不过只是欺人之骗局,我与齐智齐大哥、连天云连三弟、少林弘法大师、武当天玄道长,以及那一代大侠‘九州王’沈天君,最后终于到了回雁峰巅藏宝之处,那时我六人俱已是强弩之末,合六人之力,方将那秘洞前之大石移开,哪知洞中却空无一物,只有洞壁上以朱漆写着五个大字:‘各位上当了’……”

虽已事隔多年,但他说到这五个字时,语声仍不禁为之颤抖,仰天吐出口长气,方自接道:“我六人见着这壁上字迹,除了齐大哥外,俱都被气得当场晕厥,醒来时,才发觉沈大侠与少林弘法大师,竟已……竟已死在洞里……原来这两位大侠悲天悯人,想到死在这一役中的武林同道,自责自愧,悲愤交集,竟活生生撞壁而死,武当天玄道长伤势最重,勉强挣扎着回到观中,便自不治,只有我兄弟三人……我兄弟三人……一直偷生活到今日……”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众人听得江湖传闻,虽然早已知道此事结果,但此刻仍是恻然动心,甚至连那落拓少年,也黯然垂下头去。

“雄狮”乔五突然拍案道:“生死无常,却有轻重之分,李老前辈之生,可说重于泰山,焉能与偷生之辈相比,李老前辈如若也丧生在衡山一役之中,哪有今日之‘仁义庄’来为江湖主持公道!”

李长青黯然叹道:“衡山一战中,黑白两道人士,虽然各有伤损,但二流高手之中的白道英侠十九丧生,黑道朋友大多心计深沉,见机不对便知难而退,是以死得较少。正消邪长,武林局势若是自此而变,我等岂非罪孽深重,是以我齐大哥才想出这以悬赏花红制裁恶人之法,只因此举不但可鼓励一些少年英雄振臂而起,亦可令黑道中人,为了贪得花红而互相残杀。”

花四姑叹道:“齐老前辈果然不愧为武林第一智者。”

李长青道:“怎奈此举所需资金太大,我弟兄虽然募化八方,江湖中十八家大豪也俱都慷慨解囊,数目仍是有限,这其间便亏了‘九州王’沈大侠之后人,竟令人将沈大侠之全部家财,全部送来,沈大侠簪缨世家,资财何止千万,此举之慷慨,当真可说得上是冠绝古今。”

“雄狮”乔五击节赞道:“沈大侠名满天下,想不到他的后人亦是如此慷慨,此人在哪里?乔某真想交他一交。”

李长青叹道:“我兄弟也曾向那将钱财送来之人再三询问沈家公子的下落,好去当面谢过,但那人却说沈公子散尽家财之后,便孤身一人,浪迹天涯去了,最可敬的是,当时那位沈公子,只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髫龄幼童,却已有如此胸襟,如此气魄,岂非令人可敬可佩。”

“华山玉女”柳玉茹幽幽长叹一声,道:“女子若能嫁给这样的少年,也算不负一生了……”

“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冷冷道:“世上侠义慷慨的英雄少年,也未必只有那沈公子一个。”

柳玉茹冷冷瞧他一眼,道:“你也算一个么?”

落拓少年含笑接口道:“徐兄自然可算一个的。”

徐若愚怒道:“你也配与我称兄道弟?”

落拓少年笑道:“不配不配,恕罪恕罪……”

柳玉茹看了落拓少年一眼,不屑地冷笑道:“好个没用的男人,当真丢尽男人的脸了。”语声中充满轻蔑之意。

落拓少年却只当没有听到。“雄狮”乔五双眉怒轩,似乎又待仗义而言,花四姑瞧着那落拓少年,目光中却满是赞赏之意。

李长青不再等别人说话,也咳一声,道:“我弟兄执掌‘仁义庄’至今已有九年,这九年,遭遇外敌,不下百次,我兄弟武功十成中已失九成,若非我等那忠仆义友,冷家兄弟拼命退敌,‘仁义庄’只怕早已烟消云散,而‘仁义庄’发出之花红赏银,至今虽然已有十余万两,但昔年之母金,却至今未曾动用,这又都全亏冷二弟经营有方,他一年四季,在外经营奔走,赚来的利息,已够开支,这兄弟三人义薄云天,既不求名,亦不求利,但‘仁义庄’能有今日之名声,却全属他兄弟三人之力,我弟兄三人却只不过是掠人之美,徒得虚名罢了,说来当真惭愧得很。”

柳玉茹嫣然笑道:“李老前辈忒谦了……你老人家今日令晚辈前来,不知究竟有何吩咐?”

李长青沉声道:“衡山宝藏,虽是骗局,但衡山会后,却的确遗下了一宗惊人的财富。”

金不换张大了眼睛,道:“什么财富?”

李长青道:“上得回雁峰之两百高手,人人俱是成名多年之辈,武功俱有专长,这些人自知上山后难有生还之望,唯恐自家武功从此失传,都要将自身的武功秘籍和一些遗物交托下来,而这些人有的并无传人,有的传人已先死在此役中,纵有传人,也不在身边,是以到底要将遗物交托给谁,便成了一件很难决定之事,最后只有将遗物埋藏在隐秘之处,自己若不能活着来取,也好留待有缘……这时那‘万家生佛’柴玉关正是声誉鹊起,江湖中人人都赞他乃是英雄手段,菩萨心肠,而柴玉关平日就轻财好友,武林中成名英雄,大半与他有交,是以每人埋藏遗物时,谁也没有避他,有些人甚至还特地将藏物之处告诉了他,自己若是亡故,便托他将遗物安排。”

李长青长叹一声,接道:“衡山会后,活着的十一人中,倒有七人俱是将遗物交托给柴玉关的,但他们既然还活着,自然便要将遗物取回,哪知到了藏物之处,他们所藏的秘籍与珍宝,竟都踪影不见,在那藏物之地,却多了张小小的纸柬,上面写的赫然竟也是‘各位上当了’。”

这衡山会后的余波,实是众人从未听过的秘闻,大家都听得心头一震,徐若愚道:“但……柴前辈却已中毒而死……”

李长青道:“谁也没有瞧见柴玉关是否真的死了,又怎知他不是将自己衣衫换在别人的尸身上?何况,我齐大哥研究字迹,那洞中‘各位上当了’五个字,笔迹完全与柴玉关一样,再仔细一想,那‘回雁峰藏有无敌宝鉴’的消息,十人中也有五六人是自柴玉关口中听来的,这些武林高手俱都对柴玉关十分信任,不觉再传说了出去,而别人却对这些武林高手十分信任,这消息才会愈传愈广,愈传愈真实了。”他面上渐渐露出怨恨之色,“他处心积虑,如此做法,不但可将武林高手一网打尽,让他一人称雄,还可令当时在武林扬名的武功,大半从此绝传,教武林永远不能恢复元气,他自身得了这许多人遗下之武功秘籍,自可身兼各宗之长,那时他纵横天下,还有谁能阻挡。这些年他始终未曾现身,想必已将各门派的武功奥秘,全都研习了一番,此时此刻,便是他再出山之日了。”

众人但觉心头一寒,谁也不敢多口说话。

寂然良久,那五台天法大师方自缓缓道:“若果真如此,此人当真可说是千百年来,江湖中第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但这些事虽然证据确凿,终究不能完全确定这些事俱是柴某所为,不知李老前辈以为然否?”语声缓慢,声如洪钟,分析事理,更是公平正大,端的不愧为自少林弘法大师仙去后,当世武林之第一高僧,声誉早已凌驾少林当今掌门刃心大师之上。

李长青叹道:“大师说得好,大师说得好,这也正是我等相请各位前来的原因……三年后我等突然发现,玉门关内外,出现了一位奇人,此人不但行踪飘忽,善恶不定,最令人注意的,乃是此人身怀各门派武功之精粹,每一出手,俱是不同门派的招式,曾有人亲眼见他使出武当、少林、峨嵋、崆峒、昆仑五大门派之不传秘学,而那些招式连五大门派之掌门人都未学过。”

众人面面相觑,悚然动容。

李长青接道:“还有,此人举止之豪阔奢侈,也是天下无双,每一出行,随从常在百人之上,一日所费,便是万两白银,从无人知道他的姓名来历,亦无人知道他落足之处,只知他本在边疆,招集恶徒以为羽党,而今势力已渐渐扩张,渐渐侵至中原一带,竟似有独霸天下之势。”

徐若愚脱口道:“此人莫非便是柴玉关不成?”

李长青叹道:“此人一出,我齐大哥便已疑心他是柴玉关,立刻令人探听此人之行踪,一面又令人远至四面八方,搜寻有关柴玉关之平生资料,我等三人对柴玉关之历史所知愈多,便愈觉得此人可疑可怕。”

天法大师沉吟道:“不错,天下英雄虽都知‘万家生佛’柴玉关之侠名,但他成名前之历史,却是无人知道。”

徐若愚接道:“莫非他成名前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李长青沉声道:“我弟兄三人耗资五十万,动员千人以上,终于将他之身世寻出一个轮廓,方才已将所有资料抄录下一份,各位不妨先看看再作商量。”将手巾纸卷展开挂在墙上,目光却凝注着门窗,显然在提防闲人闯入,此时又有个垂髫童子送来八份纸笔,天法大师等每人都取了一份。

只见那纸卷共有两幅,宽仅丈余,宛如富贵人家厅前所悬之横匾般模样,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左面一幅纸卷写的是:

姓名:二十岁前名柴亮,二十至二十六岁名柴英明,二十六至三十七名柴立,三十七后名柴玉关。

来历:父名柴一平,乃鄂中巨富,母名李小翠,乃柴一平之第七妾,兄弟共有十六人,柴玉关排行第十六,幼时天资聪明,学人说话,惟妙惟肖,是以精通各省方言,成名后自称乃中州人士,天下人莫不深信不疑。柴玉关十四岁时,家人三十余口在一夕中竟悉数暴毙,柴玉关接管万贯家财后,便终日与江湖下五门之淫贼“鸳鸯蝴蝶派”厮混,三年后便无余财,柴玉关出家为僧。

门派:十七岁投入少林门下为火工僧人,后因偷学武功被逐,二十岁入“十二连环坞”以能言善道得帮主“天南一剑”史松寿赏识,收为门下。传艺六年后,柴玉关竟与“天南一剑”之宠妾金燕私通,席卷史松寿平生积财而逃,史松寿大怒之下,发动全帮弟子搜其下落,柴玉关被逼无处容身,竟远赴关外,将金燕送给了江湖中人称“色魔”的“七心翁”,以作进身之阶,十年间果然将“七心派”武功使得炉火纯青,那时“七心翁”竟又暴毙而亡,柴玉关再入中原,便以仗义疏财之英侠面目出现,首先联合两河英豪,扫平“十二连环坞”,重创“天南一剑”,遂名震天下。

外貌:此人面如白玉,眉梢眼角微微下垂,鼻如鹰钩,嘴唇肥厚多欲,嘴角两边,各有黑痣一点,眉心间有一肉球,雅好修饰,喜着精工剪裁之贴身衣衫,以能显示身材之修长,尤喜紫色。双手纤莹,白如妇人女子,中指御紫金指环,是以说话时每喜夸张手势,以夸耀双手之整洁雅美。

嗜好:酒量极豪,喜欢以大曲、茅台、高粱及竹叶青羼合之烈酒,配以烤至半熟之蜗牛、牡蛎,或蛇肉佐食,不喜猪肉,从不进口;骑术极精,常策马狂奔,以至鞭马而死;喜豪赌,赌上从无弊端,以求刺激;喜狩猎,尤喜美女,色欲高亢,每夕非两女不欢。

特点:此人口才便捷,善体人意,成名英豪,莫不愿与之相交。说话时常带笑容,杀人后必将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所用兵刃上要一染血污,便立刻废弃。长书画,书法宗二王,颇得神似。

这幅纸卷简单而扼要地叙出了柴玉关之一生,他一生当真是多姿多彩,充满了邪恶的魅力。众人只瞧得惊心动魄,面目变色,再看右面纸卷,写的是:

姓名:玉门关外人称“快活王”,真名不详。

来历:不详。

门派:不详,却通天下各门派不传之绝技。

外貌:面目,眉目下垂,留长髯,鼻如鹰钩,眉心有伤疤,喜修饰,雇有专人每日为其修洗须发。体修长,衣衫考究,极尽奢华,说话时喜以手捋须,须及手均极美。左手中指御三枚紫金指环,似可作暗器之用。

嗜好:酒量极好,喜食异味,不进猪肉,身畔常有绝色美女数人陪伴,常与巨富豪客作一掷千金之豪赌。

特点:能言喜笑,慷慨好客,每日所费,常在万金之上。极端好洁,座客如有人稍露污垢,立被赶出,随行急风三十六骑,俱是外貌英俊,骑术精绝之少年。使长剑,剑招却仅有十三式,但招式奇诡辛辣,纵是武林成名高手,亦少有人能逃出这十三式下。

另有酒、色、财、气四大使者乃“快活王”最信任之下属,却极少在其身畔,只因这四人各有极为特别之任务,酒之使者为其搜寻美酒,色之使者为其各处征选绝色,财之使者为其管理并搜集钱财,唯有气之使者跟随在他身畔极少离开,当有人敢对“快活王”无礼,气之使者立刻拔剑取下此人首级,这四人俱是性情古怪,武功深不可测。

众人瞧完了这幅纸卷,更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直到众人俱已看完,且已将要点记下,李长青方自沉声道:“各位可瞧出这两人是否许多相同之处?”

徐若愚抢先道:“这两人最少有十三点相同之处,面白,眉垂,鼻钩,体长,手美,衣华,好酒,好色,好赌,嗜食异味,不进猪肉,手上喜御指环,说话喜作手势……捋须也算手势,是么?”

他一口气说出十三点相同之处,面上不禁又自露出得色,哪知“华山玉女”柳玉茹却冷冷道:“还有两点,你未瞧出。”

徐若愚皱眉道:“哪两点?”

柳玉茹道:“柴玉关嘴厚有痣,快活王却留有长髯,柴玉关眉心有肉球,快活王眉心有道刀疤,这两点看来最不明显,其实却最当注意。还有两人俱都能言喜笑,乐于交友,实是太容易看出来了,我真不屑说出。”

徐若愚面颊一红,道:“哦?……是么?”转过头去,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倒下喉咙,再也不去瞧柳玉茹一眼。

李长青道:“徐少侠说得不错,柳姑娘瞧得更加地仔细,但是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多更需注意之处。”

柳玉茹也不禁脸一红,道:“哦?……是么?”

李长青道:“各位看凡与柴玉关亲近之人,多有一夕暴毙之事,甚至亲如父子兄弟,亦不例外,想来他们暴毙原因,必与柴某有关,由此可见此人之凶狡无情,柴玉关自衡山一役中,所得武功秘籍与珍宝无数,‘快活王’正是多财而遍知天下各派的武功,柴玉关既能毒毙亲人,背叛师门,甚至连床头人都可自别人身畔夺来,转手便毫不吝惜地送给别人,出卖朋友,更算不得一回事了。”他语气愈说愈愤怒,双目灼灼发光,厉声接道:“综据各点,委实已可判断,柴玉关与那‘快活王’实是一人。”

众人思前忖后,再无异议,就连天法大师,亦是微微颔首,合十长叹道:“此人多欲好奢,来日必将自焚其身。”

李长青道:“大师说得不错,此人正是因为欲望太多,性喜奢侈,方自做得出这些令人发指之事来,但我等若是等他自焚其身便已太迟了,到那时,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上。”

天法大师合十颔首,长叹不语。

李长青缓缓接道:“我兄弟今日相请各位前来,便是想请各位同心协力,揭破此人之真相,此人虽是阴猾凶恶,但各位亦是今日江湖中一时之选,合各位之力,实不难为武林除此心腹大患。”他说完了话,大厅中立时一片寂然,人人面色俱是十分沉重,有的垂首深思,有的仰面出神,有的只是皱眉不语。

过了半晌,金不换突然道:“咱们若真将那‘快活王’杀了,他遗下的珍宝,却不知应该如何发落?”

李长青瞧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他所遗下之珍宝,大都是无主之物,自当奉赠各位,以作酬谢。”

金不换道:“除此之外,便没有了么?”

李长青道:“除此之外,敝庄还备有十万花红。”

金不换嘻嘻一笑,抚掌道:“如此说来,这倒可研究研究。”取杯一饮而尽,夹了块肉开怀大嚼。

雄狮乔五冷哼了一声,道:“果然是见财眼开,名不虚传,只怕躺到棺材里还要伸出手来。”

金不换咯咯笑道:“过奖过奖,好说好说。”

“玉面瑶琴神剑手”一直仰天出神,别人说话他根本未曾听进,此刻方缓缓道:“此事虽然困难,倒真是扬名天下的良机……”突然一拍桌子,道,“对了,谁若能杀了那‘快活王’,就该赠他武功第一的名头才是。”

柳玉茹冷冷道:“纵然如此,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只怕也未必能轮到你这位神剑手。”

徐若愚冷笑道:“是么?……嘿嘿!”又自出起神来。

大厅中又复寂然半晌,青城玄都观主断虹子突然仰天笑道:“哈哈……可笑可笑,当真可笑。”他口中虽在放声大笑,但面容仍是冰冰冷冷,笑声更是冷漠无情,看来哪有半分笑意。

李长青道:“不知道长有何可笑之处?”

断虹子道:“阁下可是要这些人同心协力?”

李长青道:“不错。”

断虹子冷笑道:“阁下请瞧瞧这些英雄好汉,不是一心求名,便是一心贪利,可曾有一人为别人打算?若要这些人同心协力,嘿嘿!比缘木而求鱼还要困难得多。”

李长青皱眉而叹,良久无语。

“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微笑道:“断虹道长此话虽也说得有理,但若说此地无人为别人打算,却也未必见得,不说别人,就说咱们乔五哥,平生急公好义,几曾为自己打算过?”

断虹子道:“哼,哼哼。”两眼一翻,只是冷笑。

花四姑接道:“何况……纵使人人俱都为着自己,但是只要利害关系相同,也未尝不能同心协力。”

李长青叹道:“花四姑卓见确是不凡……”

突见五台天法大师振衣而起,厉声道:“柴玉关此人,确是人人得而诛之,贫僧亦是义不容辞,但若要贫僧与某些人协力同心,却是万万不能。告辞了。”大袖一拂,便待离座而去。

忽然间,只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随风传来,到了庄院前,也未停顿,人马竟似已笔直闯入庄来。天法大师情不自禁,顿住身形,众人亦是微微变色,齐地展动身形,厅上一阵轻微的衣袂带风声过后,九个人已同时掠到大厅门窗前,轻功身法,虽有高下之分,但相差极是有限。

李长青纵是武功已失十之七八,身法亦不落后,抢先一步,推开门户,沉声道:“何方高人,降临敝庄?”

语声未了,已有八匹健马,一阵风似的闯入了厅前院落。八匹高头大马,俱是铁青颜色,在寒风中人立长嘶,显得极是神骏。马上人黑衣劲装,头戴范阳毡笠,腰系织锦武士巾,外罩青花一只钟风氅,腿打倒赶千层浪裹腿,脚蹬黑缎搬尖洒鞋,浓黑的眉毛,配着赤红的面膛,虽然满身冰雪,但仍是雄赳赳,气昂昂,绝无半分畏缩之态。

厅中九人是何等目光,一眼望去,就知道这八人自身武功,纵未达到一流高手之境,但来历亦必不凡。

李长青还未答话,急风响过,冷三已横身挡在马前。他身躯虽不高大,但以一身横挡着八匹健马,直似全然未将这一群壮汉骏马放在眼里,冷冷道:“不下马,就滚!”辞色冰冷,语气尖锐,对方若未被他骇倒,便该被他激怒,哪知八条大汉端坐在马上,却是动也不动,面上既无惊色,亦无怒容,活生生八条大汉,此刻亦似八座泥塑金刚一般。冷三居然也不惊异,面上仍是冰冰冷冷,口中不再说话,左臂突然抡起,一钩挥出钩住了马腿。那匹马纵是千里良驹,又怎禁得住这一钩之力,惊嘶一声,斜斜倒下,冷三跟着一腿飞出,看来明明踢不着马上骑士,但不知怎的,却偏偏被他踢着了,马倒地,马上人却被踢得飞了出去。变生突然,冷三动作之快,端的快如闪电。

但另七匹人马,却仍然动也不动,直似未闻未见。马上人不动倒也罢了,连七匹马都不动弹,竟是令人惊诧,若非受过严格已极之训练,焉能如此?

群豪都不禁悚然为之动容,冷三击倒了第一匹马,却再也不瞧它一眼,身形展动又向第二匹马掠去。他全身直似有如机械一般,绝无丝毫情感,只要做一件事,便定要做到底,外来无论任何变化,变化无论如何令人惊异,也休想改变他的主意。

突听李长青沉声叱道:“且慢!”

冷三一钩已挥出硬生生顿住,退后三尺,李长青身形已到了他前面,沉声道:“朋友们是何来历?到敝庄有何贵干?”

金不换冷冷接口道:“到了仁义庄也敢直闯而入,坐不下马,朋友们究竟是仗着谁的势力,敢如此大胆?”

七条大汉还是不答话,门外却已有了语声传了进来,一字字缓缓道:“我爱怎样就怎样?谁也管不着。”语气当真狂妄已极,但语声却是娇滴清脆,宛如黄莺出谷。

金不换眯起眼睛道:“乖乖,妙极,是个女娃娃。”转首向徐若愚一笑,“徐兄,你的机会来了。”

徐若愚板着脸道:“休得取笑。”口中虽如此说话,双手却情不自禁,正了正帽子,整了整衣衫,作出潇洒之态,歪起了脸,眉毛一高一低,斜着眼望去,只见一辆华丽得只有书上才能见到的马车,被四匹白马拉了进来,两条黑衣大汉驾车,两条锦衣大汉跨着车辕。

李长青微微皱眉,眼见那马车竟笔直地驶到大厅阶前,终于忍不住道:“如此做法,不嫌太张狂了么?”

车中人冷冷道:“你管不着。”

李长青纵是涵养功深,此刻面上也不禁现出怒容,沉声道:“姑娘可知道谁是此庄主人?”

哪知车中人怒气比他更大,大声道:“开门开门……我下去和他说话。”两条跨着车辕的锦衣大汉,自车座下拖出柄碧玉为竿,细麻编成的扫帚,首先跃下,将车门前扫得干干净净。接着,两个容色照人的垂髫小鬟,捧着卷红毡,自车厢里出来,俯下身子,展开红毡。

金不换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要瞧热闹的模样,徐若愚眼睛睁得更大,柳玉茹面上虽满是不屑之色,心里也不觉暗暗称奇:“这女子好大的气派,又敢对仁义庄主人如此无礼,却不知是何人物?……长得如何模样?”别的犹在其次,这女子长得漂不漂亮,才是她最关心的事,也不禁睁大了眼睛,向车门望去。

车厢里忽然传出一阵大笑,一个满身红如火的三尺童子,大笑着跳了出来,看她模样打扮,似乎是个女孩子,听那笑声,却又不似。只见她身子又肥又胖,双手又白又嫩,满头梳着十几条小辫子,根根冲天而立,身上穿的衣衫是红的,脚上的鞋子也是红的,面上却戴着咧着大嘴火红鬼面,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眼望去,直似个火孩儿。柳玉茹当真骇了一跳,忍不住地道:“方……方才就是你?”

那火孩儿嘻嘻笑道:“我家七姑娘还没有出来哩,你等着瞧吧,她可要比你漂亮多了。”

柳玉茹不想这孩子竟是人小鬼大,一下子就说穿了她心事,红着脸啐道:“小鬼头,谁管她漂不漂亮?……”话未说完,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已有条白衣人影,俏生生站在红毡上,先不瞧她面貌长得怎样,单看她那窈窕的身子在那雪白的衣衫和鲜红的毛毡相映之下,已显得那般神采飞扬,体态风流,何况她面容之美,更是任何话也描叙不出,若非眼见,谁也难信人间竟有如此绝色。

柳玉茹纵然目中无人,此刻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暗起嫉忌之心,冷笑道:“不错,果然漂亮,但纵然美如天仙,也不能对仁义庄主无礼呀。姑娘你到底凭着什么?我倒想听听。”

白衣女子道:“你凭着什么想听,不妨先说出来再讲。”神情冷漠,语声冷漠,当真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李长青沉声道:“柳姑娘说的话,也就是老夫要说的话。”

白衣女道:“莫非你是生气了不成?”

李长青面寒如冰,一言不发,哪知白衣女却突然娇笑起来,她那冷漠的面色,一有了笑容,立时就变得说不出的甜蜜可爱,纵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再难对她狠得下心肠,发得出脾气。只听她娇笑着伸出只春笋般的纤手,轻划着面颊,道:“羞羞羞,这么大年纪,还要跟小孩子发脾气,羞死人了。”满面娇态,满面调皮,方才她看来若有二十岁,此刻却已只剩下十一二岁了。

众人见她在刹那间便似换了个人,都不禁瞧得呆了,就连李长青都呆在地上,讷讷道:“你……你……”

平日言语那般从容之人,此刻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衣女发笑道:“李二叔,你莫非不认得我了?”

李长青道:“这……这的确有点眼拙。”

白衣女道:“九年前……你再想想……”

李长青皱着眉头道:“想不出。”

白衣女笑道:“我瞧你老人家真是老糊涂了,九年前一个下雨天,你老人家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到我家来……”

李长青脱口道:“朱……你可是朱家的千金?”

白衣女拍手笑道:“对了,我就是你老人家那天见到在大厅哭着打滚要糖吃的女孩子……”她娇笑着,走过去,伸出纤手去摸李长青的胡子,娇笑着道:“你老人家若是还在生气,就让侄女给你消消气吧,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谁教侄女是晚辈,反正总不能还手的。”

李长青闯荡江湖,经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见过不知多少厉害角色,但此刻对这女孩子,却当真是无计可施,方才心中的怒气一转眼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苦笑着道:“唉,唉,日子过得真快,不想侄女竟已亭亭玉立了,令尊可安好么?”

白衣女笑道:“近年向他要钱的人,愈来愈多,他舍不得给,又不能不给,急得头发都白了。”

李长青想到她爹爹的模样,真被她三言两语刻画得入木三分,忍不住莞尔一笑,道:“九年前,老夫为了‘仁义庄’之事,前去向令尊求助,令尊虽然终于慨捐了万两黄金,但瞧他模样,却委实心痛得很……”

白衣女娇笑道:“你还不知道哩,你老人家走后,我爹爹还心痛了三天三夜,连饭都吃不下去,酒更舍不得喝了,总是要节省来补助万两黄金的损失,害得我们要吃肉,都得躲在厨房里吃……”

李长青开怀大笑,牵着她的小手,大步入厅,众人都被她风采所醉,不知不觉随着跟了进去,就连天法大师,那般不苟言笑之人,此刻嘴角都有了笑容。

金不换走在最后,悄悄一拉徐若愚衣角道:“瞧这模样,这丫头似乎是‘活财神’朱老头子的小女儿。”

徐若愚道:“定必不错。”

金不换道:“看来你我合作的机会已到了。”

徐若愚道:“合作什么?”

金不换诡笑道:“以徐兄之才貌,再加兄弟略使巧计,何愁不能使这小妞儿拜倒在徐兄足下,那时徐兄固是财色兼收,教武林中人人称羡,兄弟我也可跟在徐兄身后,占点小便宜。”

徐若愚面露喜色,但随即皱眉道:“这似乎有些……”

金不换目光闪动,瞧他神色有些迟疑立刻截口道:“有些什么?莫非徐兄自觉才貌还配不上人家,是以不敢妄动?”

徐若愚轩眉道:“谁说我不敢?”

金不换展颜一笑道:“打铁趁热,要动就得快点。”

突听身后一人骂道:“畜生,两个畜生。”

徐若愚、金不换两人一惊,齐地转身,只见那火孩儿,正叉腰站在他两人身后,瞪着眼,瞧着他们。

金不换怒骂道:“畜生,你说什么?”

火孩儿道:“你是畜生。”突然跳起身子,反手一个耳光,动作之快,瞧都瞧不见,只听“啪”的一声,金不换左脸着了一掌。以他在江湖威名之盛,竟会被个小孩子一掌刮在脸上,那真是叫别人绝对无法相信之事。

金不换又惊又怒,大骂道:“小畜生。”伸开鸟爪般的手掌向前抓去,哪知眼前红影闪过,火孩儿早已掠入大厅里。

徐若愚道:“不好,咱们的话被这小鬼听了去。”他转过身子,竟似要溜,金不换一把抓着他道:

“怕什么?计划既已决定,好歹也要干到底。”

徐若愚只得被他拖了进去,火孩儿已站到白衣女身边,见他两人进来,拍掌道:“两个畜生走进来了。”

李长青道:“咳,咳,小孩子不得胡说话。”

火孩儿又道:“他两人一搭一档,商量着要骗我家七姑娘,好人财两得,你老人家评评,这两人不是畜生是什么?”

李长青连连咳嗽,口中虽不说话,但目光已盯在他两人身上,徐若愚满面通红,金不换却仍是若无其事,洋洋自得。

白衣女七姑娘道:“这两位是谁?”她方才虽是满面笑容,但此刻神色又是冰冰冷冷,转眼间竟似换了个人。

柳玉茹眼珠子一转,抢先道:“这两位一个是‘见义勇为’金不换,他还有两个别号,一个是‘见钱眼开’,还有个是‘见利忘义’,但后面两个外号,远比前面那个出名得多了。”

七姑娘道:“也比前面那个妥切得多。”

金不换面不改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柳玉茹“扑哧”一笑,道:“金兄面皮之厚,当真可称是天下无双,只怕连刀剑都砍不进。”

七姑娘道:“哼!还有个是谁?”

柳玉茹道:“还有一位更是大大有名,江湖人称‘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意思是看来虽‘若’很‘愚’,其实却是一点也不‘愚’的,反要比人都聪明得多。”

七姑娘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放声娇笑起来,指着徐若愚笑道:“就凭这两人,也想吃天鹅肉么?可笑呀可笑,这种人也配算作武林七大高手,真难为别人怎么会承认的。”她笑得虽然花枝招展,说不出的娇媚,说不出的动听,但笑声中那份轻蔑之意,却委实教人难堪。

徐若愚苍白的面容,立刻涨得通红。

“雄狮”乔五恨声骂道:“无耻,败类!”

断虹子张开口来,“啐”地吐了口浓痰,天法大师面沉如水,柳玉茹轻叹道:“早知七大高手中有这样的角色,我倒真情愿没有被人列入这七大高手中了。”话未说完,徐若愚已转身奔了出去。

金不换虽是欺善怕恶,此刻也不禁恼羞成怒,暗道:“你这小妞儿纵然钱多,武功难道也能高过老子不成?老子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但他平生不打没把握的仗,虽觉自己定可稳操胜算,仍怕万一吃亏。心念数转,纵身追上了徐若愚,将他拉到门后。

徐若愚顿足道:“你……你害得我好苦,还拉我做什么?”

金不换冷冷道:“就这样就算了?”

徐若愚恨声道:“不算了还要怎样?”

金不换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缓缓道:“若换了是我,面对如此绝色佳人,打破头也要追到底的,若是半途而废,岂非教人耻笑?”

徐若愚怔了半晌,长叹道:“耻笑?唉……被人耻笑也说不得了,人家对我丝毫无意,我又怎么能……”

金不换叹着气截口道:“呆子,谁说她对你无意?”

徐若愚又自一怔,讷讷道:“但……但她若对我有意,又怎会……怎会那般轻视于我,唉,罢了罢了……”又待转身。

金不换叹道:“可笑呀可笑,女人的心意,你当真一点也不懂么?”不用别人去拉,徐若愚已又顿住脚步,金不换接着又道:“那女子纵然对你有意,当着大庭广众,难道还会对你求爱不成?”

徐若愚眨了眨眼睛,道:“这也有理……”

金不换道:“须知少女心情,最难捉摸,她愈是对你有意,才愈要折磨你,试试你是否真心,你若临阵脱逃,岂非辜负了别人一番美意?”

徐若愚大喜道:“有理有理,依兄台之意,小弟该当如何?”

金不换道:“方才咱们软来不成,此刻便来硬的。”

徐若愚道:“硬……硬的怎么行?”

金不换道:“这个你又不懂了,少女大多崇拜英雄,似你这样俊美人物,若是有英雄气概,还有谁能不睬你?”

徐若愚抚掌笑道:“不错不错,若非金兄指点,小弟险些误了大事,但……但到底如何硬法,还请金兄指教。”

金不换道:“只要你莫再临阵脱逃,坚持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就是,别的且瞧我的吧。”说罢转身而入。

徐若愚精神一振,整了整衣衫,大摇大摆随他走了进去。

大厅中李长青正在与那七姑娘谈笑。

这位七姑娘对李长青虽然笑语天真,但对别人却是都不理睬,就连天法大师此辈人物,都似未放在她眼里。群豪虽然对她颇有好感,但见她如此倨傲,心里也颇觉不是滋味。天法大师又自长身而起,他方才没有走成,此刻便又待拂袖而去。别人也有满腹闷气,既不能发作,也就想一走了之。

只听李长青道:“你此番出来,是无意经过此地,还是有心前来的?”

七姑娘娇笑道:“我本该说有心前来拜访你老人家,但又不能骗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可别生气。”

李长青捋髯大笑道:“好,好,如此你是无意路过的了。”

七姑娘道:“也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李长青道:“谁?可在这里?”

七姑娘道:“就在这大厅里。”

群豪听了这句话,又都不禁打消了主意,只因大厅中只有这么几个人,大家都想瞧瞧这天下第一豪富,活财神的千金,千里奔波,到底是来找谁。天法大师当先顿住脚步,他虽然修为功深,但那好胜好名之心,却半点也不后人,此刻竟忍不住暗忖道:“莫不是她久慕本座之名,是以专程前来求教?”转目望去,众人面上神情俱是似笑非笑,十分奇特,似乎也跟他想着同样的心思。

李长青目光闪动,含笑道:“当今天下高手,俱已在此厅之中,却不知贤侄女你要找的是谁?”

七姑娘也不回头,纤手向后一指,道:“他。”

群豪情不自禁,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那根春笋般的纤纤玉指,指着的竟是一直缩在角落中不言不动的落拓少年。

七姑娘自始至终,都未瞧他一眼,但此刻手指的方向,却是半点不差,显见她表面虽然未去瞧他,暗中已不知偷偷瞧过多少次了,群豪心里都有些失望:“原来她找的不是我。”

“想不到这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竟能劳动如此美人的大驾。”更是不约而同地大为惊奇诧异,不知她为了什么,竟不远千里而来找他。

哪知落拓少年却干咳一声,长身而起,抱拳道:“晚辈告辞了。”话未说完,便待夺门而出。

突见红影一闪,那火孩儿已挡住了他,大声道:“好呀,你又想走,你难道不知我们七姑娘找得好苦。”

七姑娘咬着牙,顿足道:“好好,你……走,你,你走……你……你再走,我就……我就……”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变了,话也无法继续。

落拓少年苦笑道:“姑娘何苦如此,在下……”

火孩儿双手叉腰,大叫道:“好呀,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如此说话,你难道忘了七姑娘如何对待你……”

落拓少年又是咳嗽,又是叹气;七姑娘又是跺足,又是抹泪;群豪却不禁瞧得又是惊奇,又是有趣。

此刻人人都已看出这位眼高于顶的七姑娘,竟对这落拓少年颇有情意,而这落拓少年反而不知消受美人恩,竟一心想逃走。

柳玉茹斜眼瞧着他,直皱眉头,暗道:“这倒怪了,天下的男人也未死光,七姑娘怎会偏偏瞧上这么块废料?”

李长青捋须望着这落拓少年,却更觉这少年实是不同凡品,而那女诸葛花四姑的目光,竟也和他一样。

大厅中的人忖思未已,这时金不换与徐若愚正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群豪见他两人居然厚着脸皮去而复返,都不禁大皱眉头。

“雄狮”乔五怒道:“你两人还想再来丢人么?”

金不换也不理他,笔直走到七姑娘身前,满面嘻皮笑脸抱拳道:“请了。”

徐若愚也立刻道:“请了。”

七姑娘正是满腔怨气,无处发泄,狠狠瞪了他两人一眼,突然顿足大骂道:“滚,滚开些。”

徐若愚倒真吓了一跳,金不换却仍面不改色,笑嘻嘻道:“在下本要滚的,但姑娘有什么法子要在下滚,在下却想瞧瞧。”他一面说话,一面在背后连连向徐若愚摆手。

徐若愚立刻干咳一声,挺起胸膛,大声道:“金兄称雄武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竟敢对他如此无礼,岂非将天下英雄都未瞧在眼里。”此人虽然耳根软,心不定,又喜自作聪明,但是口才确实不错,此时挺胸侃侃而言,倒端的有几分英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