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效果集中的程度

书名:
傅雷经典译文全集
作者:
巴尔扎克等 著/傅雷 译
本章字数:
12746
更新时间:
2021-04-22 16:10:24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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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

如果你在人群中感到格格不入,一定要读《局外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缪的代表作!法国存在主义文学代表作,法国荒诞哲学代表作,文学史上的不朽名作!在人类文学史上,《局外人》以其独特的视角展示了世界的荒诞性,成为二十世纪整个西方文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作品。“局外人”也由此成为整个西方文学/哲学中至为经典的人物形象和至为重要的关键词之一。文学史上的经典开头Top10:今天,妈妈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公司小职员默尔索因杀人而被法庭指控,却因为“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泣”,被判处了死刑。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不在他母亲葬礼上哭泣的人,都有可能被处以死刑。
已完结,累计6万字 | 最近更新:加缪在诺贝尔颁奖晚宴上的演讲

第一部分

书名:
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20027

01

今天,妈妈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深致哀悼。”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养老院在马朗戈,离阿尔及尔八十公里。我要坐两点的公共汽车,下午就会到。这样,我还能赶得上守灵,明晚回来。我向老板请了两天假,他不能在这样一个理由面前拒绝我。但是,他看起来不太满意。我甚至跟他说:“这不是我的错。”他没有回答。于是我想,我不该跟他说这句话的。总之,我没什么可请求原谅的;倒是他,应该向我表示哀悼。但他可能后天就会这么做了,等他看到我戴孝的时候。目前就有点儿像是妈妈还没有死;反之,一旦下葬,这就是一桩已经了结了的事,一切又该公事公办了。

我买了两点的车票,天气很热。和往常一样,我还是在塞莱斯特餐厅吃的饭。他们都为我难受,塞莱斯特还对我说:“人只有一个母亲啊。”我走的时候,他们一直送我到门口。我有点儿匆忙,因为我还得去埃马努埃尔那儿借黑领带和黑袖纱。几个月前,他叔叔刚刚去世。

为了赶上汽车,我是跑着去的。这心急,这奔跑,加上汽车的颠簸和汽油味,还有道路和天空亮得晃眼,可能是这一切使我感到昏昏沉沉。我几乎睡了一路。醒来的时候,我正倚在一位军人身上,他对我笑笑,问我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为了结束这对话,我说“是的”。

养老院离村子还有两公里。我是走过去的。我想立刻见到妈妈,但门房说我得先见见院长。他正忙着,我等了一会儿。这期间,门房说个不停,然后,我见了院长——他是在他办公室接待我的。那是个小老头儿,佩戴着法国荣誉军团勋章[1]。他用他浅色的眼睛看着我,随后他握紧了我的手,久久都不松开,我都不知道怎么把手抽出来。他看了看档案,对我说:“默尔索太太是三年前来的这里。您是她唯一的赡养者。”我觉得他在责备我什么,于是赶紧向他解释。但是他打断了我:“您不用解释,亲爱的孩子。我看了您母亲的档案,您无力负担她。她需要有人照料,您的薪水又很微薄。总之,她在这里更快活些。”我说:“是的,院长先生。”他又说:“您知道,她在这里有年纪差不多的朋友。她和他们有共同兴趣,都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事儿。您是年轻人,她和您一块儿,会闷得慌。”他说得很对。妈妈在家的时候,总是默默看着我,也不说话。进养老院的头几天,她总是哭,但那只是因为不习惯。几个月后,如果让她再从养老院出来,她还是会哭的。都只是因为习惯问题。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近一年来,我就没怎么来看望她。当然也是因为来看她要占用我一个礼拜天——还不算上去赶汽车、买车票,坐两小时车所费的精力。

院长还在跟我说话,但是我几乎已经不在听了。最后他对我说:“我想,您想再看看您母亲吧。”我没说话,起身,他领着我朝门外走去。在楼梯上,他向我解释:“我们把您母亲抬到了小停尸间里,为了不让别的老人惊恐——每次有人死了,其他人总要两三天工夫才能平静下来,这让照料工作变得困难。”我们穿过一个院子,里面有很多老人,三五成群地闲聊着。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都沉默下来。而我们一走过,他们又重新说开了,简直像一群鹦鹉,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走到一座小房子的门前,院长跟我告辞:“您请自便吧,默尔索先生。有事的话尽管来找我,我就在办公室。原则上,下葬定在明天早上十点钟。我们想着,这样您可以为逝者守灵一晚。还有,您的母亲似乎常常向她的同伴们表示,她希望按照宗教的仪式来安葬。这事我也已经安排好了,但我想还是应该跟您说一声。”我向他道谢。妈妈并不是无神论者,可活着的时候也从没怎么想过宗教。

我进去了。屋子里很亮,四壁刷着白石灰,玻璃顶棚。屋子里有几把椅子,还有几个X形的架子。中间两个架子上,放着一口棺材,盖子盖着,只看得到一些发亮的螺钉,刚拧进去一点,在褐色木工染料的木板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棺材边上,有一位阿拉伯女护士,穿着白大褂,头上包着一条颜色鲜亮的头巾。

这时候,门房来到我身后。他大概是跑来的,说话有点儿结巴:“他们给盖上了,但我可以把棺材上的螺丝拧下来,您可以再看看她。”他靠近棺木,我叫住了他。他问我:“您不想?”我回答:“不想。”他停了下来,我有点儿尴尬,因为我觉得不该那样说。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问道:“为什么?”但他不是以一种责备的口吻,好像只是想知道。我说:“我不知道。”于是,他捻着发白的小胡子,也不看我,只是说道:“我理解。”他的眼睛很漂亮,浅蓝色,面色有些泛红。他给我搬来一把椅子,自己坐在我后面一点的地方。女护士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这时候,门房告诉我:“她得的是疳疮。”我没听明白,就看了看那位女护士,我看到她眼睛下面,一条绷带绕头缠着。在鼻子的地方,绷带是平的。在她脸上,我只能看到洁白的绷带。

她离开后,门房说:“我先失陪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个什么姿势,但是他没有离开,站在我身后。背后有个人,让我感觉不自在。傍晚时分,屋子依然光线充足。两只黄蜂在玻璃顶棚上嗡嗡飞着。我感到困意向我袭来。我没有转身,对门房说:“您在这里很久了吗?”他立刻回答:“五年。”——好像他一直在等我问他似的。

接着,他又滔滔不绝起来。如果有人跟他说他会一辈子在马朗戈当门房,他一定会感到惊讶的。他六十四岁,是巴黎人。这时我打断了他:“啊!您不是这里人?”接着我想起来,在领我去见院长之前,他跟我提起过妈妈。他对我说必须快点下葬,因为平原天气热,特别是在这个国家。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他在巴黎住过,并且怎么也忘不了巴黎。在巴黎,逝者能在家里待三天,有时候甚至四天。这里,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那么快就要跟着灵车去下葬,怎么都感觉不适应。这时候,他老婆对他说:“快闭嘴吧,这些事跟先生说不合适。”老头儿脸红了,连忙跟我道歉。我就赶紧说:“没事,没事。”我觉得他说得对,很有意思。

在小停尸间里,他告诉我,他进养老院是因为穷。因为他觉得自己挺结实,就毛遂自荐想当门房。我提醒他,无论如何,他也是养老院收留的人。他说不是。我早先就觉得惊讶,因为他说到那些养老院里的人时,总说“他们”“其他人”,有时也说“那些老人”,其实他们中有些人,并不比他年长。但是很自然,这不是一回事。他是门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有权管他们呢。

那个女护士这时候进来了。天一下子就黑了,很快,玻璃天棚之上,夜色更浓了。门房转动电灯开关,我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他邀请我去食堂吃饭,但是我并不饿,于是他建议给我端杯牛奶咖啡来。我很喜欢牛奶咖啡,就接受了。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个托盘回来了。我喝了咖啡,然后我想抽烟。可是我犹豫了,我不确定是不是能在妈妈面前这么做。我想了想,应该没关系。我给门房递了一支烟,我们抽了起来。一会儿,他对我说:“您知道,您母亲的朋友们也会来守灵。这是一贯做法。我得去搬些椅子来,泡点黑咖啡。”我问他能不能关掉一盏灯。灯光照在白墙壁上,让我很累。他说不行。灯就是这么装的:要么全开,要么全关。于是我就没怎么再注意他了。他出去了,又回来,摆放好椅子。在一把椅子上,他围着咖啡壶放了一些咖啡杯。然后他坐下,面对着我,当中隔着妈妈的棺木。女护士也坐在他那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在干什么,但就她手臂的动作看来,我有理由相信她在织毛线。屋子里很暖和,咖啡让我发热,门开着,飘进来一股夜晚和鲜花的气味。我觉得我打了个瞌睡。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弄醒了。一下睁开眼睛,房间显得更加惨白。我眼前没有一丝阴影,每件东西、每个角落、每条弧线,都清晰到扎眼。就是这时候,妈妈的朋友们进来了。一共十来个人,悄无声息地在这扎眼的灯光中挪动。他们坐下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一把椅子咯吱咯吱地响。我看见他们,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什么人,他们面孔和衣着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甚至要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穿着一条围裙,腰上的束带让她们鼓起的肚子更加显眼。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上了年纪的女人竟能有这么大的肚子。男人们几乎都很瘦,拄着拐杖。令我惊讶的是,在他们脸上看不见眼睛,只有一堆皱纹之间闪烁着一点浑浊的微光。他们坐下的时候,大多数都看了看我,拘谨地点点头,嘴唇都陷进了没有牙的嘴里,我都不知道他们这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脸上不由自主的抽搐。我还是相信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们都面对着我坐下了,摇晃着脑袋,围绕着门房。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可笑的感觉,像是他们要来审判我了。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哭了起来。她坐在第二排,躲在一个同伴身后,我看不清她。她小声但持续地啜泣着:我感觉她像是要一直这么哭下去了。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听见,他们神情沮丧,死气沉沉,默不作声。他们看着棺材,或者看着拐杖,或是随便东张西望,但是他们看来看去也只有这些东西。那个女人一直在哭,我很惊讶,因为我并不认识她。我真希望她别再哭了,但我不敢对她说。门房朝她弯下腰,对她说了些什么,但是她摇了摇头,嘟哝了句什么,继续抽抽搭搭地啜泣。于是门房朝我这边走来,在我身边坐下。过了好一阵子,他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对我说:“她以前和您母亲走得很近。她说您母亲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那个女人的叹息声和呜咽声少了,但她一直在擤鼻子。终于,她安静下来了。我已经不困了,但我很累,而且腰疼。现在,这些人的沉默使我难受。我只是时不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过了很久,我终于猜出,是他们中的一些老头儿在嘬腮帮子,发出的这种怪响。他们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自觉。我甚至以为,躺在他们中间的死者在他们心里并不算什么;但现在我觉得,那时我想错了。

我们都喝了门房端来的咖啡。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夜过去了。我还记得有时候我睁开眼睛,看到老头儿们一个个缩成一团睡着了,只有一位,两手拄着拐杖,下巴压在手背上,在盯着我看,好像就等着我醒来似的。接着我又睡着了。因为腰越来越痛,我又醒了。晨曦已经悄悄爬上玻璃天棚。不一会儿,一个老头儿醒了,拼命地咳嗽。他掏出一块大大的方手帕,往里面吐痰,每吐一口都像使出了全身力气。其他人都被吵醒了,门房说他们该离开了。他们站了起来,这样不舒服的一夜使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出门时竟都和我握了手——好像过了这一夜,虽然互相一句话都没说,但彼此的亲密感倒是增加了。

我累了。门房把我带到他那里,这样我便能稍微洗漱一下。我又喝了一杯牛奶咖啡,很好喝。我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马朗戈和大海之间的山丘上空,天空一片红光。从山上吹过的风带来了一股盐味,看来是一个好天气。我已经很久没有来乡下了,要不是因为妈妈的事情,这会儿去散散步该多惬意。

我在院子里一棵梧桐树下等着。我闻到清新的泥土味,不再犯困了。我想起了办公室的同事们,在这个时候,他们该起床上班去了——对我来说,这总是最难熬的时刻。我又想了一会儿这些事,然后被房子里传来的钟声打断了。窗户后面一阵忙乱声,接着又安静下来。太阳在天空又升高了一点,我的两只脚开始晒得发热。门房穿过院子,说院长要见我。我来到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在几张纸上签了字。我见他穿着黑衣服和带条纹的裤子。他手上抓着电话,问我:“殡仪馆的人来了有一会儿了,我要让他们来盖棺。您想最后再看一眼您的母亲吗?”我说不。他压低了声音,对着电话命令说:“费雅克,告诉那些人,他们可以去了。”

然后他说他也要去送葬,我向他道谢。他在办公桌后坐下,两条小腿交叉着。他告诉我,送葬的只有我和他,还有值班女护士。原则上,院里的老人是不允许出席葬礼的,他们只能守灵。“这是个人道问题。”他评论说。但是这一次,他允许了妈妈的一个老朋友多玛·贝莱兹随车送葬。说到这儿,院长笑了笑。他对我说:“您知道,这种感情有点儿孩子气。他和您的母亲几乎是形影不离。在院里,大家都拿他们开玩笑,大家对贝莱兹说‘这是您的未婚妻’,他会笑。他们都很开心。事实上默尔索夫人的去世让他十分难过。我觉得不应该拒绝他去。但是,根据探访医生的建议,我昨夜没让他守灵。”

我们默默坐了好一会儿。然后院长站起来,往窗外看去。他看了一会儿,说:“马朗戈的神父已经到了,他来早了。”他告诉我至少要走三刻钟才能到村里的教堂。我们下了楼。神父和两个唱诗班的孩子等在房门前,其中一个孩子手拿香炉,神父朝着他弯下腰,调整香炉上银链子的长短。我们走到时,神父已经重新站直了。他叫我“我的儿子”,对我说了几句话。他走进屋里;我跟着他。

我一眼就看见棺材上的螺丝钉已经旋了进去,屋子里站着四个穿黑衣服的人;同时,我听见院长对我说,车已经等在路上了,神父也开始了他的祈祷。从这时起,一切都进行得很快。那四个人拿着一条被单走向棺材。神父、他的随行们、院长和我,一起走了出去。门口,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太太。“默尔索先生,”院长说,“我还不知道这位太太的姓名,只知道她是护士代表。”她没有一丝笑容,朝我低了低她那瘦骨嶙峋的长脸。然后,我们站成一排,让棺材过去。我们跟在抬棺材的人后面,走出养老院。大门前面,停着送葬的车。车子上了漆,长方形,油光发亮,让人想起铅笔盒。车子边上,站着葬礼司仪,那是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滑稽;他旁边还有一个神态做作的老人。我明白了,那是贝莱兹先生。他戴着一顶宽边圆顶软毡帽(棺材经过的时候,他摘掉了帽子),裤脚拧巴在鞋上,大白领衬衫上缀着一个黑色领结。他的双唇在布满黑点的鼻子下不住地颤抖。一头白发相当细软,蹿出两只形状奇特、耷拉着的耳朵,耳廓胡乱卷着,血红的色泽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给我造成强烈冲击。司仪给我们安排了位置:神父走在前面,接着是车子,车子周围,是那四个男人;后面,院长、我、护士代表和贝莱兹先生收尾。

天空已经被阳光铺满。光线开始压到地面,热气迅速蹿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等了这么久才走。我穿了一身深色衣服,觉得很热。那个小老头儿本来已经重新戴好帽子,这时又摘了下来。院长和我说他时,我正稍稍扭头望着他。院长告诉我,我母亲和贝莱兹先生常常在傍晚时分,由一名女护士陪着散步,一直到村子里。我看着周围的田野。通往天际山岭的柏树成排矗立在红绿交杂的土地上,零星散布的房子错落有致。我理解妈妈的心情。在这样的地方,傍晚应该是一段忧伤的喘息。今天,热辣辣的太阳漫溢出来,这田野被晒得直打战,变得沮丧消沉、难以忍受。

我们终于上路了。这时我才发现贝莱兹有点儿跛足。车子渐渐加速,老头儿落在了后面。车子边上有一个人也跟不上了,渐渐跟我走到一排。我惊异于太阳在天空上升的速度。我发现田野上早就充满了嗡嗡的虫鸣和沙沙的草响。汗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没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风。殡仪馆的那人跟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同时,他左手拿着手帕,擦了擦额头,右手掀了掀鸭舌帽的帽檐。我问他:“怎么?”他指指天上,连声回答:“晒得要命。”我说:“是的。”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里面躺着的,是您母亲吗?”我又回了一个:“是的。”“她年纪很大了吗?”我回答:“还好。”因为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少岁。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我转身,看到老贝莱兹在我们身后五十米的地方。他手里摇晃着软毡帽,急急忙忙往前赶。我也看了院长一眼,他庄严地走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他的额头上渗出几滴汗珠,他也不擦。

我觉得队伍走得更快了。我周围仍然是一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田野。天空亮得让人受不了。有一阵,我们走过一段新修的公路。沥青在太阳的暴晒下爆裂开来,脚一踩就陷了进去,留下一个个裂口,上面还有泥浆油光发亮。车顶上,车夫的熟皮帽子就像在这黑泥浆里浸过一样。天空是蓝白相间,周围是单调的颜色——开裂的柏油是黏糊糊的黑,人们的衣着是死气沉沉的黑,车子是油光发亮的黑。我有点儿迷失在这样的天地之间。阳光、皮革味、马车的马粪味、油漆味、香炉味、一夜没睡的疲惫,这一切都让我两眼模糊、神志不清。我又一次回头看:贝莱兹已经远远落在后面,裹在一大团热气中,然后我就看不见他了。我用目光寻找着他,才看见他已经离开大马路,从田地里穿了过来;我还发现,前方,马路转了个弯。原来贝莱兹对这一带很熟悉,正抄近路来追我们呢。在转角处,他追上了我们。后来,我们又把他落下了。他又穿过田野,这样好多次。而我,我感到血液直往太阳穴上涌。

之后的一切都进行得如此迅速、准确又自然,以至于我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除了一件事:在村子口,护士代表和我说了话。她声音很独特,和她的脸不协调,那是一个悦耳的、颤颤巍巍的声音。她对我说:“如果我们走得慢,可能会中暑;但是如果走得快,就会浑身是汗,到教堂就会感冒。”她说得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还记得这一天的几个画面:比如说,贝莱兹最后在快到村子的地方追上我们时的那张脸、他那因为不安和痛苦而流下脸颊的大滴泪水。但是因为皱纹的关系,泪水竟然流不动,它们铺展开来,又重新凝聚起来,在这张被摧毁的脸上形成一层水膜。还有教堂和路旁的村民,墓地里坟头的红色天竺葵,贝莱兹的昏厥(活像一个散架的木偶),撒在妈妈棺材上的血红色的土,混杂在里头的白色树根,还有人群、说话声、村庄、在一个咖啡馆前的等待、马达不停的轰鸣声,还有汽车开进阿尔及尔时的万家灯火,以及我想到就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心头的喜悦。

02

醒来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向老板请那两天假时,他看起来那么不满:今天是礼拜六。我当时可以说是忘了这回事儿,但起床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老板自然是早就想到了,加上礼拜天我就等于有了四天假期,而这是不可能让他高兴的。但一方面,是他们决定昨天安葬妈妈而不是今天,这不是我的错;另一方面,无论如何,礼拜六和礼拜天总还是我的。当然,这并不妨碍我理解老板的心情。

起床的时候很痛苦,昨天一天把我累坏了。刮脸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天做什么,最后我决定去游泳。我坐电车去海滨浴场。一到那儿,我就一头扎进水里。那里有很多年轻人。我在水里看见玛丽·卡尔多纳——我以前办公室的打字员,那时候我很想把她搞到手。她也想要我,我觉得。但是她很快就离职了,我们没来得及勾搭。我帮她爬上一个游泳圈,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的手轻轻掠过她的乳房。她趴在游泳圈上,我还在水里。她朝我转过身来,头发遮住了眼睛,她笑了。我也爬上游泳圈,紧挨着她。天气很好,我像开玩笑一样,把头后仰,枕在她肚子上。她没说什么,我就这样待着。整个天空尽收我眼底,天空是蓝色的,泛着金光。我感到玛丽的肚子在我脖子底下轻轻起伏。我们半睡半醒地在游泳圈上待了很久。太阳变得太强烈的时候,她下了水,我也跟着她下了水。我追上她,伸手抱住她的腰,一起游了起来。她一直在笑。在岸上晒干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晒得比您还黑。”我问她晚上想不想去看电影。她还是笑,说她想看一部费南代尔[2]演的电影。穿好衣服后,她看我系了一条黑领带,非常惊讶,于是问我是不是在戴孝。我跟她说,妈妈死了。她想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说:“昨天。”她吓得后退了一小步,但没有说什么。我想说这不是我的错,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想起来我已经跟老板说过了。这么说毫无意义,不管怎么样,人总是有那么点过错的。

晚上,玛丽把什么都忘了。电影有的地方还挺滑稽,不过真的很蠢。她的腿挨着我的腿,我抚摸她的乳房。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我吻了她,但吻得很笨拙。出了电影院,她跟我回到我的住所。

我醒来的时候,玛丽已经走了。她跟我说过她要到她姑妈家去。我想起今天是礼拜天,这让我很郁闷:我不喜欢礼拜天。于是我翻了个身,在枕头上寻找着玛丽的头发留下的盐味,一直睡到了十点钟。我躺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直到中午。我不想像往常一样去塞莱斯特餐馆吃饭,因为他们肯定要问东问西,我不喜欢那样。我煮了几个鸡蛋,就着盘子吃了,没吃面包,因为家里没有了,我也不愿下楼去买。

吃过午饭,我有点儿无聊,就在房间里转悠。妈妈在的时候,这套房子还挺合适;现在我一个人住就太大了,我不得不把饭厅的桌子搬到卧室来。我只住这一间,屋里有几把椅子(中间的草垫已经有些塌陷)、一个镜子有些发黄的衣柜、一张梳妆台,还有一张铜床。其余的我都用不着。过了一会儿,我想找点儿事做,于是我拿起一张旧报纸,读了起来。我把克鲁圣盐的广告剪下来,贴在一本旧簿子上,凡是报纸上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东西,我都剪下来贴在里面。我洗了手,最后上了阳台。

我的卧室外面是通往郊区的主干道。下午天气很好,但是马路油腻腻的,行人很少,依旧很匆忙。首先是全家出来散步的人,两个穿着海军服的小男孩,短裤长过膝盖,硬邦邦的衣服让他们束手束脚,小女孩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粉红色蝴蝶结,脚上穿着黑漆皮鞋。他们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母亲,穿着栗色的丝质连衣裙,父亲是个矮个子男人,很瘦弱,我感觉在哪儿见过。他头戴一顶扁平窄边草帽,扎着蝴蝶领结,手上拿着一根手杖。看到他和他妻子在一起,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带的人都说他气质优雅。过了一会儿,来了一群郊区年轻人,头发油光发亮,戴着红色领带,西服收腰收得很紧,衣袋上绣着花,蹬着一双方头皮鞋。我想他们是去城里看电影的,所以出发得这么早,还一边赶电车一边高声说笑。

他们过去之后,路上渐渐就没有人了。我想各处的表演都已开始,街上只剩下一些店主和一些猫。从街道两旁的榕树上空望去,天空清澈,但并不亮堂。在对面人行道上,卖烟的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门前。他倒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放在椅背上。刚才还挤满了人的电车突然就空了。烟贩边上那家叫“皮埃罗家”的小咖啡馆里也空无一人,伙计正在扫地。这真是个礼拜天。

我也把椅子倒转过来,像那个烟贩那样放着,我觉得这样更舒服。我抽了两支烟,进屋拿了一块巧克力,回到窗边吃了起来。很快,天阴了,我以为夏天的暴雨就要来了。可是天又渐渐放晴了。不过,刚才飘过的像是要下雨的乌云,把街道变得更加阴暗了。我待在那儿看着天空,看了很久。

五点钟,电车伴随着嘈杂声开了过来。车里挤满了从郊外体育场看比赛回来的人,他们有的站在踏板上,有的扶着栏杆。后面跟着的几辆电车里面是运动员,我是从他们的小手提箱认出来的。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唱着歌,歌颂着他们的俱乐部将永垂不朽。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其中有一个甚至对我喊:“我们赢了。”我点点头,大声说:“是的。”从这时候起,小汽车开始多了起来。

天有点儿暗了。屋顶上空,天空一片绯红,黄昏将近,街道上也热闹起来。散步的人渐渐往回走了。我在人群中又认出了那位气质优雅的先生。孩子们在哭,赖在后面要大人拖着走。几乎是同时,这个街区的各家电影院也把观众抛向了街头。他们之中,有些年轻人的手势动作比平时更果决,我想他们刚才一定是看了一部冒险片。从城里电影院回来的人们到得稍微晚些。他们看上去更庄重一些,他们还在笑,但不时也会表现出疲惫和游离。他们待在街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街区里的年轻姑娘,没戴帽子或头巾,露出头发,挽着胳膊在街上走。小伙子们设法和她们迎面撞上,说几句玩笑话,姑娘们一边大笑一边回过头去。我认识她们中的好几个,她们向我打招呼。

这时,路灯一下子亮了,夜空中最早出现的星星一下失了色。我就这么望着满是行人和灯光的人行道,觉得眼睛很累。路灯把潮湿的路面照得闪闪发光,间隔均匀的电车把它们反射的灯光投照在发亮的头发上、笑颜上或是银手镯上。不一会儿,电车少了,树木和路灯上方,夜色越来越浓,街区不知不觉就空了,直到第一只猫慢悠悠地穿过重新空无一人的街道。我想,该吃晚饭了。长时间趴在椅背上,我的脖子有点儿疼。我下楼买了点面包和意大利面,自己做了点吃的,站着吃完了。我想在窗前抽一支烟,但是空气凉了,我有点儿冷。我关上窗,回来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桌子一角上摆着酒精灯和几块面包。我想礼拜天总是这么令人颓丧的,现在妈妈已经下葬了,我又要上班了,总之,没有任何变化。

03

今天我在办公室干了很多活儿。老板很和气,他问我是不是太累了,他还想知道妈妈的年纪。为了不说错,我回答“六十来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件事情算是了结了。

我的桌子上堆了一大堆提单,都需要我处理。离开办公室去吃午饭之前,我洗了手。我喜欢中午洗手;晚上,我就觉得没那么愉快了,因为洗手间的公用转动毛巾一天下来,都潮湿了。一天,我把这事儿跟老板说了。他回答我,对此他也很遗憾,不过这毕竟是无关紧要的细节。我下班晚了一些,十二点半,我才和埃马努埃尔一起出来,他在发货部门工作。办公室朝着海,我们看了一会儿港口停着的货车,它们都暴晒在大太阳底下。这时,一辆卡车开过来,带着噼里啪啦的铁链声和轰隆隆的巨响。埃马努埃尔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就跑了起来。卡车超过了我们,我们追上去。我感觉自己淹没在一阵噪声和尘埃中,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感到这种奔跑中混乱的冲动,身边尽是绞车、机器、天际晃动的桅杆和一路排开的轮船。我先抓住了车子,跳了上去,然后我帮着埃马努埃尔坐稳了。我们都喘不过气来。卡车冲上码头高低不平的路面,在尘土和阳光中飞驰。埃马努埃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来到塞莱斯特餐馆,一身的汗。塞莱斯特一直在那儿,挺着他的啤酒肚,戴着围裙,留着他的白胡子。他问我:“不管怎么说,总算还好吗?”我说还好,但现在很饿。我吃得很快,喝了咖啡。然后我回家睡了一会儿,因为我喝了太多酒。醒来时,我想抽烟。时候不早了,我跑去赶电车。我一下午都在工作。办公室里太热了,晚上,走出办公室,我慢慢沿着河堤走。天空是绿色的,我感到很满足。尽管如此,我还是直接回了家,因为我想给自己煮些土豆。

上楼的时候,我在漆黑的楼道里撞上了老萨拉玛诺,他是我同层的邻居。他和他的狗在一块儿,八年来,他们总是形影不离。这条西班牙猎犬生了一种皮肤病,我想是红皮病,这病使得它浑身毛都快掉光了,浑身是硬皮和褐色的痂。他们俩挤在一间小房间里,久而久之,老萨拉玛诺都越来越像它了。他脸上长了一些发红的硬痂,头上是稀稀拉拉几根黄毛。至于那狗,也从它主人那儿学来一种弯腰驼背的走路腔调,噘着嘴,伸着脖子。他们看起来是同类,但他们彼此看不顺眼。每天两次,上午十一点和下午六点,老头儿牵着狗散步。八年来,路线都没有变过。他们总是沿着里昂路走,狗拖着人,直到老萨拉玛诺打了个趔趄,于是他就对狗又打又骂。狗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时候,又该老头儿去拖它了。一会儿狗又忘了痛,重新拖起人来,然后又被打骂。于是,他们俩就待在人行道上,狗是怕,人是恨,天天如此。狗要撒尿的时候,老头儿不给它时间,偏要拽它,这西班牙猎犬就滴滴答答尿了一路。如果狗不小心尿在房间里,就免不了又是一顿打。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八年了。塞莱斯特总是说“真是不幸”,但是说到底,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在楼梯上遇到萨拉玛诺的时候,他正在骂狗。他对它说:“贱狗!邋遢鬼!”狗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对他说:“您好。”但老头儿还在骂。我问他狗怎么招惹他了,他没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贱狗!邋遢鬼!”我隐约看见他正弯腰在狗的项圈上摆弄着什么。我提高了嗓门,他头也不回,忍着一股怒火回答我:“它死活不肯走。”说完,他便拖着那条赖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狗,走开了。

正在这时,我那楼层的另一位邻居进来了。这个街区里的人都说他靠女人生活。但是,每当有人问起他的职业,他就说是“仓库管理员”。总的来说,大家都不太喜欢他。但是他常常和我说话,有时候还来我家坐坐,因为我会听他说话。再说,我也没有任何理由不跟他说话。他叫雷蒙·桑泰斯,个子矮小,肩膀很宽,长着一个拳击手一般的鼻子;他的穿着总是很得体。说到萨拉玛诺,他也对我说:“真是不幸!”他问我是否对此感到厌恶,我回答说不。

我们上了楼,正准备分开的时候,他对我说:“我那里有猪血香肠和葡萄酒,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吃一点?”我觉得这样也省得我自己做饭,就接受了。他家也只有一个房间,外带一个没有窗户的厨房。床的上方摆着一个仿大理石的天使雕塑,白色和粉红色相间;还有几张体育冠军的相片和三张裸体女人的底片。房间很脏,床上乱七八糟。他先是点上煤油灯,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来路不明的绷带,把右手缠了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和一个来找他麻烦的家伙打了一架。

“您知道,默尔索先生,”他对我说,“我并不是个坏人,但我是个暴脾气。那家伙,他对我说:‘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下车。’我对他说:‘够了,别找麻烦。’他就说我不是男人。于是我就下了电车,对他说:‘够了,不然我就要好好教训你一顿了。’他说:‘你想怎么样?’于是我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他倒在地上,而我呢,我想去把他扶起来,但是他竟然躺在地上用脚踢我。我蹬了他一脚,又给了他两拳。他满脸都是血。我问他够不够,他说:‘够了。’”

说话间,桑泰斯已经缠好了绷带。我坐在床上,他对我说:“您看,并不是我要找他麻烦,是他先招惹我的。”的确是这样,我承认。于是他对我说,他正要就这件事跟我讨个主意,因为我是个男人,有生活经验,我可以帮助他,然后他就是我朋友了。我什么都没说。他又问我是不是愿意做他的朋友,我说我都可以。他看上去很满意。他拿出香肠,放到锅里煮,接着他摆放好酒杯、盘子、刀叉和两瓶酒。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没说话。然后我们就入座了。吃饭的时候,他开始讲他的故事。他先是犹豫了一下:“我认识一位太太……这么说吧,她是我的情妇。”和他打架的男人就是这个女人的哥哥。他对我说他供养着她。我没回答,但是他立刻补充说他知道这个街区的人怎么说他,不过他问心无愧,他确实是仓库管理员。

“回到我这件事上,”他对我说,“我发现她在骗我。”他给她维持生计的钱,给她付房租,每天还给她二十法郎的饭钱。“房租三百法郎,饭钱六百法郎,时不时地送一双袜子,这就一千法郎了。那个女人不工作,但是她跟我说我给她的钱紧巴巴的,不够她用。我跟她说:‘为什么你不找一个半天的工作呢?这样我就不用再操心这些琐碎的花费了。这个月我给你买了一套衣服,每天给你二十法郎,为你付房租;你呢,你下午和你的女伴们喝咖啡。你请她们喝咖啡还给她们加糖,付钱的却是我。我待你不薄,而你却把我当冤大头。’可她就是不工作,还总说钱不够花,于是我觉得其中一定有诈。”

于是他告诉我,他在她的手提包里发现了一张彩票,她不能解释是怎么买的。不久,他又在她那里发现一张当票,证明她当了两只手镯。“我之前都不知道她有两只手镯。我看清了她在骗我,于是我就不要她了。不过,我先揍了她一顿。然后我就跟她把事挑明了。我对她说,她只不过是想拿着我的钱吃喝玩乐。默尔索先生,您知道我是怎么对她说的吗?我说:‘你看不到人家都在嫉妒我给你带来的幸福。等你失去这些,你就会明白了。’”

他把她打到流血。以前,他从没那么狠地打过她。“我以前也打她,但只是轻轻拍两下而已。她一叫唤,我就关上窗子,打人也就这么结束了。这一次,我是动真格了。对我来说,我还没打够呢。”

他解释说,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需要听听我的建议。他停下来,调了调烧成炭的灯芯。我一直在听他说,喝了将近一升的酒,觉得太阳穴发烫。我抽着雷蒙的烟,因为我自己的已经抽完了。最后几班电车开过,把郊区的喧嚣声远远带走了。雷蒙继续说话。让他烦恼的是,他对他的情妇还有感情,但他还是想惩罚她。他先是想到把她带去一家酒店,然后叫来“风化警察”,制造一桩丑闻,让她在警察局留个案底;后来,他又找过流氓帮派里的朋友,他们也没找出什么办法来。正如雷蒙跟我说的一样,参加流氓帮派还是值得的。他跟他们说了这事儿,他们建议“破她的相”。不过,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考虑考虑。在这之前,他要问问我的意见。在得到我的建议之前,他想知道我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我对他说我什么也没想,但是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他问我是不是也觉得其中有诈,我觉得的确像是有点儿猫儿腻。他还问我是不是应该惩罚她,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我说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但是我理解他想惩罚她的心情。我又喝了一点酒。他点了一支烟,跟我说了他的想法。他想给她写封信,信里狠狠羞辱她一番,同时说些什么让她后悔;然后,等她来的时候,他就和她睡觉,快完事儿的时候,他就吐她一脸口水,把她赶出去。我觉得这样的话,她的确是受到了惩罚。但是雷蒙对我说,觉得自己写不出他想写的信,他想让我替他写。我没说话,他问我介不介意立马就写,我说不介意。

他喝了一杯酒,站起来,推开盘子和我们吃剩下的冷香肠。他仔细地擦了擦铺在桌上的漆布,然后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张方格纸、一个黄色信封、一小支红木杆的蘸水钢笔和一小方瓶的紫墨水。他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发现这是个摩尔人。我写好了信。信写得有点儿随意,但是我还是尽力让雷蒙满意,因为我没有理由不让他满意。然后我高声念给他听。他边听边抽着烟,连连点头,然后他请我再念一遍。他非常满意,对我说:“我就知道你经验丰富。”我一开始还没发觉他已经用“你”而不是“您”来称呼我了,直到他对我宣布“现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了”,我才震惊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是的”。是不是他朋友我无所谓,但他看起来真的很希望我们成为朋友。他封上信,我们把酒喝完。然后我们默默抽了一会儿烟。外面很安静,我们听见一辆小汽车开过去。我说:“很晚了。”雷蒙也这么想。他说时间过得真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真的。我很困,可是又站不起来。我看上去一定很累,因为雷蒙跟我说不该垂头丧气。起初,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就解释说,他听说我妈妈死了,但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我也这么想。

我起身,雷蒙紧紧抓住我的手,跟我说男人之间总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我从他家出来,带上门,在漆黑的楼梯平台上待了一会儿。整栋楼寂静无声,从楼梯井的深处升上来一股昏幽的、潮湿的气息。我只听见耳朵里血液一阵阵流动的声音,我站着不动。在老萨拉玛诺的房间里,狗还在低声哼唧。

04

这一星期,我工作很努力,雷蒙来找过我,说他把信寄出去了。我跟埃马努埃尔去了两次电影院,他对银幕上发生的事情,总看不懂,我不得不给他解释。昨天是礼拜六,玛丽来了,这是我们早就约好的。我对她产生强烈的冲动,因为她脚上穿了一双皮凉鞋,身上穿了一条红白条纹的漂亮连衣裙,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她那对结实的乳房,太阳把她的脸晒成了棕色,整个人像朵花儿。我们坐上一辆公交车,到了离阿尔及尔几千米外的一片海滩,海滩的两边耸立着悬崖峭壁,岸上是一溜芦苇。下午四点的太阳不是很晒,但海水还有点儿温热,长长的细浪懒懒地涌动着。玛丽教我玩一种游戏:游泳的时候,在浪峰喝一口水花,含在嘴里,然后翻身躺在海面上,把水朝天吐出去。这样,水花就像一条泡沫花边一般,在空中消散,或者像温热的雨水,回落到我脸上。可是玩了一会儿,我的嘴就被盐水烧得发烫。玛丽这时候游到我身边,在水中把身子贴在我身上。她的嘴贴上我的嘴,她的舌头为我灼热的双唇带来一丝凉意。我们就这样在海浪里翻滚了好一阵。

我们在海滩上穿好了衣服,玛丽望着我,两眼闪亮亮的。我吻了她。从这时起,我们再没有说话。我搂着她,急忙找到一辆回去的公交车,一回到我住处,我们就立刻跳上了床。窗户开着,我感觉夏夜在我们晒成棕色的身体上流动,很舒服。

这天早上,玛丽留了下来,我对她说我们一起吃午饭。我下楼买了肉。上楼的时候,我听见雷蒙的房间里有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老萨拉玛诺又开始骂起狗来,我们听见木头楼梯上响起了鞋底和爪子的声音,接着,在“贱狗!邋遢鬼!”的骂声中,他们上了街。我向玛丽讲了老头儿的故事,她大笑。她穿着我的睡衣,卷起了袖子。她笑的时候,我又产生了要她的欲望。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爱不爱她。我回答她说,这种话毫无意义,但是我好像并不爱她。她看上去很伤心。可是在做午饭的时候,她又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结果我又吻了她。就在这时,我听见雷蒙屋里发出一阵争吵声。

先是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嗓门,接着只听雷蒙说:“你不尊重我,你不尊重我,我要教你怎么尊重我。”几声沉闷的声音之后,女人叫了起来,叫得极其凄厉,楼梯口立刻站满了人。玛丽和我也出去了。那女人一直在叫,雷蒙一直在打。玛丽说这太可怕了,我没回话。她让我去找警察,我告诉她我不喜欢警察。不过,住在三楼的管道工叫来了一个。他敲了敲门,里面突然没声音了;他又用力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哭了起来,雷蒙开了门。他嘴上叼着一支烟,一脸油腔滑调。那姑娘冲到门口,跟警察说雷蒙打了她。“你的名字?”警察问道。雷蒙回答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把烟摘了。”雷蒙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抽了一口。就在那时候,警察对准雷蒙的脸重重地、扎扎实实地扇了一个巴掌。香烟飞出去几米远。雷蒙变了脸色,但他当下一声不吭,然后他怯怯地问警察能不能拾起他的烟头。警察说可以,但他加了一句:“但是下一次你记着,别把警察不当回事儿。”这期间,那个姑娘一直在哭,不断重复说道:“他打我,这个龟孙子。”于是雷蒙问:“警察先生,叫一个男人龟孙子,这是合法的吗?”但警察命令他闭嘴。雷蒙于是转向那个女人,对她说:“等着吧,小娘儿们,我们还会见面的。”警察让他闭嘴,叫那女人走,还叫雷蒙待在屋子里等着局里的传讯。他还说雷蒙醉了,哆嗦成这个样子,应该感到羞愧。这时候,雷蒙跟他解释说:“我没醉,警察先生。只是,我在这里,在您面前,我忍不住哆嗦,我也没办法。”他关上门,大家都走了。玛丽和我做好午饭,但她不饿,几乎全让我吃了。她一点钟的时候走了,我又睡了一会儿。

快到三点钟的时候,有人敲我门,雷蒙进来了。我依旧躺着,他坐在床沿上。他沉默了一阵,我问他那事情怎么样。他说他做了他想做的,但是她扇了他一个耳光,于是他就打了她。剩下的,我都看到了。我对他说,我觉得现在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他应该满意了。他也是这么想的,他还说,警察帮忙也没用,反正她挨揍的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了。他还说他很了解警察,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他还问我当时是不是等着他回一巴掌给那警察。我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等,另外,我不喜欢警察。雷蒙看起来很满意。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出去。我起身,梳了梳头。他说要我替他作证。我呢,我怎么都行,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照雷蒙的意思,只要说那姑娘不尊重他就行了。我答应为他作证。

我们出去了,雷蒙请我喝了一杯白兰地。后来他想打一局桌球,我差一点就赢了。他还想逛妓院,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喜欢。于是我们慢慢走回去,他说他惩罚了他的情妇,觉得非常满足。我觉得他对我确实不错,我想,这真是个美好的时刻。

远远地,我看见老萨拉玛诺站在门口,神色焦虑。走近后,我发现他没有牵着他的狗。他四处张望,原地打转,使劲朝黑黢黢的走廊深处窥探,嘴里嘀嘀咕咕,睁着他那双小红眼在街上搜寻。雷蒙问他怎么了,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模模糊糊地听他嗫嚅着“贱狗,邋遢鬼”,心情依旧焦躁不安。我问他他的狗去哪里了,他语气生硬地回答说“它走了”。然后突然间,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像往常一样,带它去练兵场。赶集的木棚边上围着很多人,我停下来看‘落跑之王’的演出。而当我要继续走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儿了。当然,我早想给它买一个小一点儿的项圈了。但是我从来也没想到这个邋遢鬼能这样就离开了。”

雷蒙对他说,那狗可能迷路了,它会回来的。他举了好几个例子,说狗能跑好几十公里找回主人。虽然如此,老头儿的神色看起来却更焦虑了。“但是您知道,他们会把它弄走的。要是有人还愿意收养它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它浑身是痂,人见人嫌。警察会抓走它,肯定的。”于是我跟他说可以去警察局的认领处看看,付点钱就可以把它领回来了。他问我会不会要很多钱,我不知道。于是他就发起火来:“为这个邋遢鬼花钱!啊!它还是死了吧!”他又开始骂起狗来。雷蒙大笑,钻进楼里。我跟了上去,我们在楼梯口分开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老头儿的脚步声,他敲了我的门。我打开门,他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请他进来,但他不肯。他望着他的鞋尖,结满痂的手颤抖着。他没有看我,问道:“默尔索先生,您说,他们不会把它抓走吧。他们会把它还给我的吧。不然我该怎么活下去啊?”我对他说,认领处会把狗保留三天,等待失主去认领,过后他们就随意处置了。他默默地望着我,然后他对我说:“晚安。”他关上门,我听见他来回踱步的声音。他的床咯吱作响,我听见一阵细微而奇怪的声音通过隔墙传来,我明白是他在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妈妈。但我明天早上要早起。我不饿,没吃晚饭就上了床。

05

雷蒙往我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他说他的一个朋友——他跟他说起过我——邀请我到他离阿尔及尔不远的海滨木屋去过礼拜天。我回答说我很愿意去,但是我已经答应和一个女友一起过了。雷蒙立刻说他的朋友也邀请我的女友,他朋友的妻子会很乐意在一大群男人中间有一个伴儿的。

我本想立刻挂掉电话,因为老板不喜欢人家从城里给我们打电话。但雷蒙要我等一等,他说他本来可以晚上转达这个邀请的,但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他一整天都被一群阿拉伯人跟踪,其中有他过去情妇的哥哥。“如果你晚上回去看见他们在我们的房子附近,你就告诉我一声。”我说一言为定。

过了一会儿,老板派人来叫我,我立刻烦躁起来,因为我想他又要叫我少打电话多干活儿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说他要跟我谈一个还很模糊的计划,他只是想听听我关于这个计划的建议。他想在巴黎设立一个办公室,直接在当地和一些大公司做生意,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能过去工作。这样我就能在巴黎工作,一年中还能出去旅行一下。“您还年轻,我感觉这样的生活您会喜欢的。”我说是的,但说到底,我其实怎么都行。于是他又问我是不是有兴趣换一种生活方式。我回答说,我们从来不能改变生活,无论如何,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儿的生活也不会令我不高兴。他看起来不满意,说我答非所问,没有野心抱负,这对做买卖来说是个灾难。于是我就回去工作了。我也不想使他不高兴,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我的生活。仔细想想,我并不算不快乐。我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不少类似的野心。但是当我不得不辍学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事实上都不重要。

晚上,玛丽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结婚。我说我怎么都行,如果她想的话,我们可以这么做。于是她想知道我爱不爱她。我像上次说过的那样回答她,我觉得这种话毫无意义,不过,很有可能我的确不爱她。“那为什么要娶我呢?”她问我。我跟她解释说这无关紧要,如果她想的话,我们可以结婚。再说,是她要跟我结婚的,我只是说可以。她说结婚是件严肃的事情。我反驳:“不是。”她沉默了一阵,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然后她说话了,说她只是想知道,如果是另一个女人向我求婚,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就像和她一样,我会不会接受。我说:“当然。”于是她自问是不是爱我,在这一点上,我呢,我也无从得知。又一阵沉默之后,她自言自语说我是个怪人,她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我,但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讨厌我。我不说话,我没什么要说的。她微笑着挽着我的手臂宣布说愿意和我结婚,我回答说,她愿意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于是我告诉她老板的提议,她说她愿意见识见识巴黎。我告诉她我在那儿住过一阵,她问我那儿怎么样,我说:“很脏,有鸽子和黑乎乎的院子,但人的皮肤是白的。”

后来我们出去走了走,穿过了城里的几条主要大街。女人们都很漂亮,我问玛丽有没有注意到。她说注意到了,还说她理解我。有一会儿,我们不再说话,但我还是希望她和我在一起,我跟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塞莱斯特餐馆吃晚饭。她很想去,但她还有事要做。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家附近,我跟她说再见。她看着我说:“你不想知道我有什么事吗?”我很想知道,但我之前没多想,于是她有种埋怨我的神情。看到我尴尬的样子,她又笑了,身子朝我一挺,把嘴凑上来。

我去塞莱斯特餐馆吃晚饭。我已经吃了起来,这时走进来一个奇怪的小女人,问我能不能坐在我这一桌。她当然可以。她的动作很局促,两眼闪闪发光,一张小脸圆得像苹果。她脱下束腰上衣,坐下,焦躁地看着菜谱。她叫来塞莱斯特,立刻点完了她所有要点的菜,语气精准而急迫。在等冷菜来的时候,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小方纸和一支铅笔,事先算好钱,从小口袋里掏出来,外加小费,算得准确无误,摆在眼前。这时冷菜上来了,她几口就把菜吃光了。在等下一道菜时,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蓝色铅笔和一本杂志,上面是本周广播节目表。她聚精会神地把上面几乎所有的节目一个个勾了出来。由于杂志有十几页,整整一顿饭的工夫,她都在细致入微地做着这项工作。我已经吃完了,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然后她站了起来,用和刚才一样精准得像机器人一般的动作穿上束腰上衣,离开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干,也就出了门,跟着她走了一阵。她沿着人行道的边缘走,步子迅速而坚定到让人难以想象。她一直往前走,不转弯也不回头。最后我看不见她了,便折了回去。我觉得她真是个怪人,但很快就把她忘了。

在门口,我看见老萨拉玛诺。我让他进屋,他说他的狗丢了,因为它不在认领处。那里的工作人员对他说,狗也有可能被轧死了。他问能不能去警局了解这件事,人家告诉他这类事情是没有记录的,因为这种事儿每天都会发生。我对老萨拉玛诺说他可以再养一条狗,但是他请我注意,他已经习惯和这条狗在一起了。我觉得他是对的。

我蹲在床上,萨拉玛诺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他面对着我,双手放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他的旧毡帽,嘴在发黄的小胡子下面含糊地说着什么。我有点儿被他弄烦了,不过反正我也无所事事,也不困。我没话找话地问起他的狗来,他说他是在他老婆死后有了他的狗。他结婚很晚,年轻时,他曾经想演戏剧,所以当兵的时候,他在军队歌舞团里演戏。但最后,他进了铁路部门。他并不后悔,因为现在他有一小笔退休金。他和他老婆在一起时并不幸福,但总的来说,他也习惯了。她死了以后,他感到十分孤独,于是他便跟一个车间的同事要来一条狗。那时候它还很小,他还得拿奶瓶喂它。但是因为狗比人寿命短,他们就一块儿老了。“它脾气很坏,”萨拉玛诺对我说,“时不时地,我们就会怄气。但这总算是一条好狗。”我说这狗品种很好,萨拉玛诺好像很满意。他说:“您还没在它生病之前见过它呢,它最漂亮的是那一身毛。”自从这狗得了这种皮肤病,萨拉玛诺每天早晚两次给它抹药。但是在他看来,它真正的毛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这时,我打了个哈欠。老头儿说他要走了,我对他说可以再待一会儿,对于他狗的事情,我感到很难过。他谢过我,他对我说,妈妈很喜欢他的狗。说到妈妈的时候,他称她为“您那可怜的母亲”。他猜想,妈妈死后,我应该是相当痛苦的,我没说话。这时,他带着一点尴尬,语速很快地对我说,他知道这一街区的人对我很有看法,因为我把母亲送进了养老院,但是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很爱妈妈。我回答说,我至今才知道人们在这方面对我有看法,可我不理解为什么,因为我觉得把母亲送进养老院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毕竟我雇不起人照顾她。“另外,”我补充说,“很久以来她跟我也没话说,她一个人待着闷得慌。”“是啊,”他说,“在养老院里,她至少还有伴儿。”然后他告辞了,想回去睡觉。现在他的生活变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他飞速地向我伸出手,我感觉到他皮肤上有一块块硬皮。他微微笑了一下,离开前,他对我说:“我希望今天夜里那些狗不要叫,我总觉得那是我的狗。”

06

礼拜天,我总也睡不醒,玛丽不得不叫我、摇我,才把我弄醒。我们没吃早饭,因为想早点去游泳。我感觉肚子都空了,还有点儿头痛。我的香烟有一股苦味。玛丽嘲笑我,说我顶着一张“丧葬的脸”。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头发披散开来。我说她很美,她笑得很开心。

下楼时,我们敲了敲雷蒙家的门。他回答我们说就下去。我们来到街上,由于我很疲倦,也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打开百叶窗,已经大亮的天色照在我脸上,像是一记耳光。玛丽高兴得直蹦跶,不住地说天气真好。我感觉好了一些,发现自己很饿。我跟玛丽说了,她正给我展示她的漆布手提包,里面放着我们的两件泳衣和一条浴巾。就等雷蒙了,我们听见他关上了门。他穿着一条蓝裤子和一件短袖白衬衫,但是他戴了一顶扁平窄边草帽,逗得玛丽直发笑。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很白,长着黑毛。我看了有点儿不舒服。他吹着口哨下了楼,看样子很高兴。他对我说“嗨,老兄”,而他称呼玛丽为“小姐”。

前一天我们去了警察局,我证明那姑娘“不尊重”雷蒙。他只是受到了警告,就离开了。他们没有调查我的证词。在门前,我们和雷蒙说了说这事儿,然后决定去坐公共汽车。海滩并不太远,但坐车去更快一些。雷蒙认为他的朋友看见我们去得那么早,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正要动身,雷蒙突然示意我看对面。我看见一群阿拉伯人正靠着烟店的橱窗站着。他们默默地看着我们,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些石头或者一些枯树一样。雷蒙对我说,左边第二个就是他说的那小子,他好像忧心忡忡的;不过他又说,现在这件事已经了结了。玛丽不是很明白,问我们发生了什么。我跟她说那些阿拉伯人恨雷蒙。玛丽要我们立刻就走,雷蒙身子一挺,笑着说是该赶紧动身了。

我们朝汽车站走去,车站还挺远的,雷蒙告诉我说阿拉伯人没有跟着我们。我回头看了看,他们还在老地方,还是一脸冷漠地望着我们刚刚站着的那地方。我们上了公车。雷蒙似乎完全放心了,不断地跟玛丽开玩笑。我感觉他喜欢她,但是她几乎不搭理他,只是不时地望着他笑笑。

我们在阿尔及尔郊区下了车。海滩离公共汽车站不远,但是必须穿过一个俯瞰大海的小高地,然后就可以下坡直到海滩。高地上满是发黄的石头和雪白的阿福花,衬着已经蓝得耀眼的天空。玛丽抡起她的漆布手提包,打着花瓣玩。我们从一排排小别墅中间穿过,这些别墅的栅栏是绿色或者白色的,其中有一些有阳台,隐没在一片柽柳丛中,有几栋是光秃秃的,周围都是石头。还不等来到高地边缘,我们已经望见了平静的大海,更远一点,还能看到一大块厚实的地岬,昏睡在清冽的海水中。一阵轻微的马达声在宁静的空气中传到我们耳边,远远地,我们看到一条小拖网渔船慢悠悠地行驶在耀眼的海面上。玛丽采了几朵鸢尾花。从通往海边的斜坡上,我们看见已经有几个人在游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