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 Page 7

书名:
桎梏
作者:
斯蒂芬·茨威格
本章字数:
1937
更新时间:

此时信号钟敲响了,那沉重的响声打碎了他那尚未稳定的感觉,现在他,一切都完了。如果他坐上这列火车,三分钟,火车就驶完二公里路程到了桥边,并开过桥去。他知道,他可能会搭这列火车的。不过还有一刻钟,他可能会得救。他如痴如醉地站在那里。

然而火车不是从他紧紧注视着的远方驶来的,而是从那边经过这座桥,缓慢地朝这边隆隆驶来。顿时,大厅里骚动起来了,人们从候车室里蜂拥而出,妇女们叫嚷着冲出来,拚命往前挤,瑞士士兵赶忙列队。此时忽然奏起了音乐——他仔细一听,不禁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这音乐高昂激越,绝不会听错,是马赛曲。对一列从德国开来的火车竟奏起敌人的国歌来了!

火车隆隆驶近,吁吁地放着气,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已一拥而上,车厢的门都打开了,伸出一张张苍白的脸,明亮的眼里流露出极度的喜悦——穿着军服的法国人,受伤的法国人,都是敌人!敌人!几秒钟的时间他像是在梦里一样,过了这阵他才弄清楚,这列火车上全是交换的受伤的战俘,在这里获得释放,他们从疯狂的战争中得救了。这一点他们都体会到、了解到和感受到了;他们挥着手,他们呼唤,他们欢笑,虽然有些人的笑声里还含着痛苦!有一个伤兵,拐着假腿,踉踉跄跄,绊绊跌跌地走了出来,扶着一根柱子大声喊道:“瑞士到了!瑞士到了!上帝保佑!”妇女啜泣着奔向一个车窗又一个车窗,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和亲爱的人,呼唤,哭泣,叫喊,各种声音混乱嘈杂,不过一切都汇成了一片高昂的欢呼声。音乐停止了。几分钟之内听到的只是喧嚷和呼唤——这击拍在人们头上的汹涌澎湃的感情的波涛。

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到处围成了一拨拨的人群,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欢乐之中,热烈地交谈着。有几个妇女还在惘然地来回呼喊着,护士送来饮料和礼物,重伤员用担架抬了出来,裹着白纱布,脸色苍白,受到了亲切而悉心的照料。从他们身体的外形上充分表明了他们的苫难遭遇:有的截去了手臂,衣袖空空地耷拉着,有的形容憔悴,或者严重烧伤,他们的青春几乎荡然无存,个个蓬头垢面,无比苍老。但是每个人的眼睛都安详地仰望着天空:他们都感到朝圣已经到了终点。

斐迪南瘫了似地站在这些他不期而遇的人群之中。揣着那张纸条的胸口下面,他的心又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他看到,在人群边上孤零零地停着一副担架,无人过问。他迈着缓慢而犹豫的步子走到那个被异国的欢乐所遗忘的人的身边。这个伤员脸色灰白,胡子蓬松,他那只打坏的手瘫痪地从担架上耷拉下来。他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斐迪南颤抖着。他轻轻地把这只垂着的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受难者的胸前。这时候,这个陌生人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从那无限遥远的痛苦中泛起一丝感激的笑容,并向他致意。

这件事像一道闪电从正在颤抖的斐迪南心里划过。该这样去残害人,不把人类视作兄弟,而代之以仇恨吗?甘愿去参与这桩滔天的罪行吗?感情的真理以磅礴的气势涌上他的心头,摧毁了他心里的那台机器,崇高而伟大的自由冉冉升起,它战胜了顺从。“决不去干!决不去干!”一种气吞山河的、从未有过的声音在他心里高喊,并猛烈地冲击着他。他呜咽着在担架前昏倒了。

人们跑到他跟前,以为他羊痫风发作了,医生也赶来了。然而他却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也不要别人扶,神情安详而愉快。

他伸手从信夹中取出最后一张钞票,放在伤员的担架上;随后他拿出那张纸条,又慢慢地、专心致志地读了一遍,随即把它撕成碎片扔在车站上。大家望着他,以为他是疯子。他现在可不再感到什么羞耻了,倒觉得自己已经复元。这时又响起了音乐。然而他心里响亮的奏鸣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夜里很晚他回到了家。屋子一片漆黑,像口棺材似的关闭着。他敲了敲门。里面一阵脚步拖地走路的声音:他妻子打开了门。当她看到是他时,不禁深为惊讶。然而他却温柔地抓着她,领她进了门。他们没有说话,两人都由于幸福而震颤。他走进房间,看到他的画全部竖放在那里。这是她从画室里搬下来的,为的是好一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时刻跟他在一起。从他妻子的这个举动中,他感到无限的爱,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幸免了多少灾难。他默默地捏着她的手。那条狗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直往他身上跳:一切都在等着他,他感到,真正的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不过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似的。

他们俩还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她温柔地拉着他来到窗前:外面是永恒的大干世界,它对一个一时糊涂的人自寻苦恼根本无动于衷,世界为他闪着光,在无垠的太空中,繁星灿烂。他仰望天空,感触万千,现在他懂得,适用于地球上的人类的,只有一条法则:除了相亲相爱,任何东西都不能把一个人真正束缚住。他妻子挨着他的嘴唇幸福地呼吸着,有时俩人的身子由于极度欢快而挨在一起微微颤抖。但是他们沉默着,他们的心在万物永恒的自由中自由地翱翔,超脱了混乱的词汇和人类的法规。

黄湘舲译 韩耀成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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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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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太莱夫人的情人

本书讲的是,康妮(康斯坦斯的爱称)嫁给了贵族地主查泰莱为妻,但不久他便在战争中负伤,腰部以下终身瘫痪。在老家中,二人的生活虽无忧无虑,但却死气沉沉。庄园里的猎场守猎人重新燃起康妮的爱情之火及对生活的渴望,她经常悄悄来到他的小屋幽会,尽情享受原始的、充满激情的性生活。康妮怀孕了,为掩人耳目到威尼斯度假。这时守猎人尚未离婚的妻子突然回来,暴露了他们之间的私情。巨大的社会差距迫使康妮为生下孩子先下嫁他人,只能让守猎人默默地等待孩子的降生。
已完结,累计21万字 | 最近更新:第十九章 Page 3

第一章 Page 1

书名: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
作者:
D.H.劳伦斯 D.H. Lawrence
本章字数:
3913

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不愿惊惶自忧。大灾难已经来临,我们处于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这是一种颇为艰难的工作。现在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但是我们却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

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太莱夫人的处境了。她曾亲尝世界大战的灾难,因此她了解了一个人必要生活,必要求知。

她在一九一七年大战中和克利福·查太莱结婚,那时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到英国来。他们度了一个月的蜜月后,克利福回到佛兰大斯前线去。六个月后,他一身破碎地被运返英国来,那时康士丹斯二十三岁,他是二十九岁。

他有一种惊奇的生命力。他并没有死。他的一身破碎似乎重台了。医生把他医治了两年了,结果仅以身免。可是腰部以下的半身,从此永久成了疯瘫。

一九二零年,克利福和康士丹斯回到他的世代者家勒格贝去。他的父亲已死了;克利福承袭了爵位,他是克利福男爵,康士丹斯便是查太莱男爵夫人了。他们来到这有点零丁的查太莱老家里,开始共同的生活,收入是不太充裕的。克利福除了一个不在一起住的姊妹外,并没有其他的近亲,他的长兄在大战中阵亡了。克利福明知自己半身残疾,生育的希望是绝灭了,因此回到烟雾沉沉的米德兰家里来,尽人事地使查泰莱家的烟火维持下去。

他实在并不颓丧。他可以坐在一轮椅里,来去优游。他还有一个装了发动机的自动椅,这一来,他可以自己驾驶着,慢慢地绕过花园而到那美丽的凄清的大林园里去;他对于这个大林园,虽然表示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是非常得意的。

他曾饱经苦难,致他受苦的能力都有点穷乏了。可是他却依然这样奇特、活泼、愉快,红润的健康的脸容,挑拨人的闪光的灰蓝眼睛,他简直可说是个乐天安命的人。他有宽大强壮的肩膊,两只有力的手。他穿的是华贵的衣服,结的是帮德街买来的讲究的领带。可是他的脸上却仍然表示着一个残废者的呆视的状态和有点空虚的样子。

他因为曾离死只间一发,所以这剩下的生命,于他是十分可贵的。他的不安地闪着光的眼睛,流露着死里生还的非常得意的神情,但是他受的伤是太重了,他里面的什么东西已经死灭了,某种感情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个无知觉的空洞。

康士丹斯是个健康的村姑样儿的女子,软软的褐色的头发,强壮的身体,迟缓的举止,但是富有非常的精力。她有两只好奇的大眼睛。温软的声音,好象是个初出乡庐的人,其实不然。她的父亲麦尔·勒德爵士,是个曾经享有鼎鼎大名的皇家艺术学会的会员。母亲是个有教养的费边社社员。在艺术家与社会主义者的谊染中,康士丹斯和她的婉妹希尔达,受了一种可以称为美育地非传统的教养。她们到过巴黎、罗马、佛罗伦斯呼吸艺术的空气,她们也到过海牙、柏林去参加社会主义者的大会,在这些大会里,演说的人用着所有的文明语言,毫无羞愧。

这样,这婉妹俩从小就尽情地生活在美术和的氛围中,她们已习惯了。她们一方面是世界的,一方面又是乡土的。她们这种世界而又乡土的美术主义,是和纯洁的社会理想相吻合的。

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到德国德累斯顿学习音乐。她们在那里过的是快活的日子。她们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学生中间,她们和男子们争论着哲学、社会学和艺术上的种种问题。她们的学识并不下于男子;因为是女子,所以更胜于他们了。强壮的青年男子们,带着六弦琴和她们到林中漫游。她们歌唱着,歌喉动人的青年们,在旷野间,在清晨的林中奔窜,自由地为所欲为,尤其是自由地谈所欲谈。最要紧的还是谈话,热情的谈话,爱情不过是件小小的陪衬品。

希尔达和康士丹斯姐妹俩,都曾在十八岁的时候初试爱情。那些热情地和她们交谈,欢快地和她们歌唱,自由自在地和她们在林中野宿的男子们,不用都欲望勃勃地想更进一步。她们起初是踌躇着;但是爱情这问题已经过许多的讨论,而且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东西了,况且男子们又是这样低声下气地央求。为什么一个少女不能以身相就,象一个王后似的赐予思惠呢?

于是她们都赐身与平素最微妙、最亲密在一起讨论的男子了。辩论是重要的事情,恋爱和性交不过是一种原始的本能;一种反应,事后,她们对于对手的爱情冷挑了,而且有点憎很他们的倾向,仿佛他们侵犯了她们的秘密和自由似的。因为一个少女的尊严,和她的生存意义,全在获得绝对的、完全的、纯粹的、高尚的自由。要不是摆脱了从前的污秽的两性关系和可耻的主奴状态,一个少女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无论人怎样感情用事,性爱总是各种最古老、最宿秽的结合和从属状态之一。歌颂性爱的诗人们大都是男子。女子们‘向就知道有更好更高尚的东西。现在她们知之更确了。一个人的美丽纯洁的自由,是比任何性爱都可爱的。不过男子对于这点的看法太落后了,她们象狗似的坚要性的满足。

可是女人不得不退让,男于是象孩子般的嘴馋的,他要什么女人便得绘什么,否则他便孩子似的讨厌起来,暴躁起好事弄糟。,但是个女人可以顺从男子,而不恨让她内在的、自由的自我。那些高谈性爱的诗人和其他的人好象不大注意到这点。一个女人是可以有个男子,而不真正委身r让他支配的。反之,她可以利用这性爱去支配他。在性交的时候,她自己忍持着,让男子尽先尽情地发泄完了,然而她便可以把性交延长,而把他当作工具去满足她自目的性欲。

当大战爆发,她们急忙回家的时候,婉妹俩都有了爱情的经验了。她们所以恋爱,全是因为对手是可以亲切地、热烈地谈心的男子。和真正聪明的青年男子,一点钟又一点钟地,一天又一天地,热情地谈话,这种惊人的、深刻的、意想不到的美妙,是她们在经验以前所不知道的,天国的诺言:“您将有可以谈心的男子。”还没有吐露,而这奇妙的诺言却在她们明白其意义之前实现了。

在这些生动的、毫无隐讳的、亲密的谈心过后,性行为成为不可避免的了,那只好忍受。那象是一章的结尾,它本身也是令人情热的;那是肉体深处的一种奇特的、美妙的震颤,最后是一种自我决定的痉挛。宛如最后—个奋激的宇,和一段文字后一行表示题意中断的小点子一样。

一九一三年暑假她们回家的时候,那时希尔达二十岁,康妮①十八岁,她们的父亲便看出这婉妹俩已有了爱的经验了。

①康妮,康士丹斯的呢称。

好象谁说的:“爱情已在那儿经历过了。”但是他自已是个过来人,所以他听其自然。至于她们的母亲呢,那时她患着神经上的疯疾,离死不过几月了,她但愿她的女儿们能够“自由”,能够“成就”。但是她自己从没有成就过什么,她简直不能。上代那是什么缘故,因为她是个人进款和意志坚强的人。她埋怨她的丈夫。其实只是因为她不能摆脱心灵上的某种强有力的压制罢了。那和麦尔肯爵士是无关的,他不理她的埋怨和仇视,他们各行其事。所以妹妹俩是“自由”的。她们回到德累斯顿,重度往日学习音乐,在大学听讲,与年青男子们交际的生活。她们各自恋着她们的男子,她们的男子也热恋着她们。所有青年男子所能想,所能说所能写的美妙的东西,他们都为这两个而想、而说、而写。康妮的情人是爱音乐的,希尔达的情人是技术家。至少在精神方面,他们全为这两个生活着。另外的什么方面,他们是被人厌恶的;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很明显;爱情——肉体的爱——已在他们身上经过了。肉体的爱,使男子身体发生奇异的、微妙的、显然的变化。女子是更艳丽了,更微妙地了,少女时代的粗糙处全消失了,脸上露出渴望的或胜利的情态。男子是更沉静了,更深刻了,即肩膊和臀部也不象从前硬直了。

这姊妹俩在性的快感中,几乎在男性的奇异的权力下面屈服了。但是很快她们便自拨了,把性的快感看作一种感觉,而保持了她们的自由。至于她们的情人呢,因为感激她们所赐与的性的满足,便把灵魂交给她们。但是不久,他们又有点觉得得不尝失了。康妮的男子开始有点负气的样子,希尔达的对手也渐渐态度轻蔑起来。但是男子们就是这样的;忘恩负义而永不满足!你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憎恨你,因为你要他们。你不睬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憎恨你,因为旁的什么理由。或者毫无理由。他们是不知足的孩子,无论得到什么,无论女子怎样,都不满意的。

大战爆发了。希尔达和康妮又匆匆回家——她们在五月已经回家一次,那时是为了母亲的丧事。她们的两个德国情人,在一九一四年圣诞节都死了,姊妹俩恋恋地痛哭了一场,但是心里却把他们忘掉了,他们再也不存在了。

她们都住在新根洞她们父亲的——其实是她们母亲的家里。她们和那些拥护“自由”,穿法兰绒裤和法兰绒开领衬衣的剑桥大学学生们往来。这些学生是一种上流的感情的无政府主义者,说起话来,声音又低又浊,仪态力求讲究。希尔达突然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人结了婚。她是这剑桥学生团体的一个者前辈,家财富有,而且在政府里有个好差事,他也写点哲学上的文章。她和他住在威士明斯泰的一所小屋里,来往的是政府人物,他们虽不是了不起的人,却是——或希望是——国中有权威的知识分子。他们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什么或者装。

康妮得了个战时轻易的工作,和那些嘲笑一切的,穿法兰绒裤的剑桥学生常在一块。她的朋友是克利福·查太莱,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他原在德国被恩研究煤矿技术,那时他刚从德国匆匆赶回来,他以前也在剑桥大学待过两年,现在,他是个堂堂的陆军中尉,穿上了军服,更可以目空一切了。

在社会地位上看来,克利福·查太莱是比康妮高的,康妮是属于小康的知识阶级;但他却是个贵族。虽不是大贵族,但总是贵族。他的父亲是个男爵,母亲是个子爵的女儿。

克利福虽比康妮出身高贵,更其上流,但却没有她磊落大方。在地主贵族的狭小的上流社会里,他便觉得安适,但在其他的中产阶级、民众和外国人所组合的大社会里,他却觉得怯懦不安了。说实话,他对于中下层阶级的大众和与自己不同阶级的外国人,是有点惧怕的。他自己觉得麻木了似的毫无保障;其实他有着所有优先权的保障。这是可怪的,但这是我们时代的一种稀有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