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是阳市一年一度的台风天。
赶早,还是炎炎烈日、炙热赤土,只转眼的功夫,外面就是彤云密布,狂风摇曳。
村部外面,水桶般粗壮的香樟树,好像疯癫的醉汉不停的摇摆着枝杈。
树叶伴着雨水,发出的“沙沙”闷响,听得人心里发慌。
“啪啪啪……”筛豆子般的雨点,打在玻璃上。
老虎村的村部办公室,还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建筑。
每每狂风大作,都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感。
丁革红和小徒弟何方,一前一后,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他们刚去村尾抢修电路。
汗水混着雨水,将周身的衣服浸得透透的,贴在身上。
“赶紧把衣衫脱了,若是热伤风,可难受着呢!”丁革红一边吩咐何方,一边去摘掉煤球炉的炉帽子。
“师父,你说,这鬼天气,其他线路能顶得住么?!”
何方皱着眉,透过玻璃,担忧的看着外面狂风肆虐。
何方是个三十不到的小伙子,半寸,方脸,个头高。
年纪轻轻,现在还有几个人愿意在一个破村子里干电工。
何方当初过来,不过是因为他母亲觉得,电工是门手艺,发不了大财却也能让人吃香的喝的辣,过上殷实的日子。
那时候,何方不务正业,整天泡在网吧里打游戏机,他妈怕他迟早打进局子里去。
“希望吧!平日里我们没少检修维护!”丁革红递给何方一杯热茶,亦是满脸担忧。
老虎村,是丘陵地形。
虽然没有什么高大挺拔的山体,可是,这地面,起起伏伏的,交通不大便利,野外电路维护作业,工具车是不要想了,全凭人工。
扛重,爬高,那是家常便饭。有时候,脚手架,人工梯,兴许连个能摆的平地儿都不能有。
遇到三九大寒,三伏酷暑,那更不是人干的差事!
老虎村,穷。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点,还在城里安了家,不再回来了。
村里都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若是因为断电出点啥岔子,丁革红是万万不敢想的。
丁革红,是宁可自己出问题也不敢坑别人的。
干了半辈子的电工,他个人出了好几次要命的意外,都是为了抢修线路。
最严重的一次,记得是个大热天。
一段线路出了问题,地点在野外,超过六十度的斜坡上。
抢修了三个半小时,丁革红中了暑,从梯子上滚下来,梯子倒过来,砸了腰不算,人还从几十米的山坡地上一路滚下来,脸面被灌木扎的面目全非,差点废了一只眼,躺了小半年,才站起来。
可是,这样执着和认真,也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
丁革红当电工,连一条软华子的外快都没挣来过,反而是落得一身伤。
如今,丁革红家里,还是那栋老房子。
老得可以当文物被保护了。
老伴和儿子,总是埋怨。
他笑说,为人民服务。
儿子总是嗤笑,反诘他,“这几个字,能换钱么?”
丁革红咋就不明白,现在的人,怎么什么都能和钱联系起来。
此刻,丁革红刚喝了第三口热茶,村部的抢修电话就响了起来。
“丰洛142高压线跳闸了,快走,去看看!”丁革红撂下电话,就去拿工具箱和雨衣。
“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何方咬咬牙,撒气似的,一把将茶水泼到墙根。
“别抱怨了!做事要紧!”丁革红将雨衣塞给何方。
推开门,便是一阵劲风卷积着树叶,吹得人呼吸都一窒。
丁革红稳了稳身子,猫着腰,先冲进了暴雨里。
何方咬了咬后槽牙,也跟了上去。
村部的门,“哐”一声被带上了,硕大的门缝还能看到两人的背影艰难远去。
路上,顶风。
雨水好似专门跟他们作对一把,只朝着脸上“啪啪”砸过来。
丁革红歪着嘴,眯着眼找路,几次都因为田埂泥路太滑,跌进水稻田里。
何方去拉,何方也脚下一塌,滑进去。
丁革红爬起来,还不忘将被自己压倒的水稻扶了起来。
雨水肆虐,也分不清是谁家的稻子,可是,入秋,就指望着这点稻子卖钱或当口粮呢。
身上的雨衣反而成了累赘,何方干脆脱了,用雨衣将抢救工具包抱起来。
里面么好几样工具比较昂贵,不能进水。
两人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紧赶慢赶,等他们到了跳闸片区,两个人都是成了“泥菩萨”。
丁革红去摸脸上的雨水,想要看清楚路,却忘记了手里都是你,糊的整张脸都是泥。
歪嘴,疤眼皮,橘子一样的皮肤,泥水、雨水,混着往下流。
让人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哎,快看,电工来了!”
“哎,丁歪嘴,你嘴巴歪,难不成走路还瘸了。”
“打电话这么久才来。”
“等你来救人,人都要硬了。”
“快点给我们修好,你们不能拿着工资不做事啊!这么久才来……”
村西北角,地形是老虎村最高处,聚居约莫十几户村民。
此刻,离报修断电已经一个半小时。
几个人,撑着伞,站在半人高的土墩子上,看着远道而来的师徒俩。
“哎!你们怎么说话的!你们……”何方有点气不过,却被丁革红一把拉住。
“别!修电,我们的本分。”
“来晚了,没啥可争辩的。”
“干活吧!”
丁革红拉着何方,摇摇头。
老丁眼看五十出头了,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人没遇过。
被抱怨算什么!
早年,他还在死人堆里爬过。
那时候,他才十八,是一名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小通讯兵。
活生生的几个人,前一分钟挤在猫耳洞聊天,转眼,地雷一响,眼前就剩下手脚的残肢断臂。
他就是因为一个地雷,成了如今的丁歪嘴了。
何方这小伙子,自己上战场那会,他才出生呢!
年轻人,受不得气,老丁总是这么笑说。
何方刚来的时候,挺消极的,直到第二年,才开始认真干活。
可是,就是脾气急了点。
丁革红就怕他和村民发生矛盾。
有几次,不是他拦着,就要发生轮扁担开瓢的械斗事件了。
“师父,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你看他们说的什么鬼话!”
何方边说,边解工具箱。
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老虎村就是穷。
约莫是穷怕了,人的脾气也不好,大家说起话来,都是尖酸刻薄,挑着别人脊梁骨戳痛处。
他们时常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这些年,是师父盯得紧,前些年,还有村民去偷邻居的电,不仅自己受伤被送去医院抢救,还导致邻村大面积断电,自己和师父,修了大半夜才好,要知道,那可是数九寒冬啊。
“别啊,人啊,活着压力大,脾气不会好的,我们是搞服务的,想通了就好了。”
说完,丁革红转身,歪嘴一咧,笑道,“哎呀,我这不是来了么,大家伙放心,不修好,你们拆了我的骨头。”
丁革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大家看着他满身的泥泞,也不再说什么。
“这话可是你说的,修不好,坏了我们的事,我们不敢拆你,也去挖你家祖坟!”
大家虽然是说笑,气氛也稍微好一点,可是,话依旧带着威胁和难听。
丁革红笑笑,并不计较。
村民大都文化水平不高,可以理解。
刚才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轻松很多。
何方叹了口气,摇摇头。
修个电,还要被威胁挖祖坟,这是什么事啊!
可是,每次停电,好像也只有师父可以稳住他们。
江南的三伏天,闷热无比,虽然台风过境,空气却是越发沉闷,好像在水底一样凝固。
天色很暗,农村的路灯,隔着很远,才会有一盏,且昏黄无力,光线不足。
闪电在天际时不时的撕开一个口子,人即便站着不动,也是汗如雨下。
丁革红背着沉重的工具箱,养着线路,手脚并用的巡查故障点,
“哗!”
“师父!”何方一声惊呼。
丁革红已经摔在泥路上,仰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