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上的经典解读

书名:
中国火星纪事
作者:
刘维佳主编
本章字数:
18783
更新时间:
2021-02-05 17:08:49

陈嘉依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大学辩论队的强化练习,占用了我大二整个暑假,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不只因为我们最终夺得了2305年泛太阳系大专辩论赛的桂冠,还因为和一群优秀的人成了朋友。

毕业后,一切都成了往事,曾经的队友天各一方,彼此少了联系:一辩郭襄阳和我留在了地球上,他把在辩论队学到的尖酸刻薄全融进了自己的专栏,骂出了名气;二辩司马非马跑到月球上种菜喂嫦娥的兔子;三辩夏琬——司马同专业的小师妹去了火星;四辩,队长韦思扬则被辩论赛赞助商看中招安,如今已经是威利酷公司创始人耶合浛的左膀右臂,太阳系五百强企业的高管。

多亏韦思扬帮忙,我才搭上去火星的飞船,让辩论队全体成员在七年后得以重聚。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

据我观察,飞船豪华舱的乘客里,每三个人中必有一个让人厌烦的证券分析师,念经般推荐你选择他们最新最好的理财产品。

在我的身价没有暴露之前,旁边坐的一个孙子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反复强调他经验多么丰富,敛财多么成功。这类家伙通常套路是谋算你的财产前,先对你的人生指点规划一番。

“以我现在的收入,三十五岁就可退休,买个农场,再养几匹马、几头猎犬,娶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完全负担得起。”

他奶奶的,他就算是世界首富,养得起成群的东北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炫耀财富者往往是个吝啬鬼,果然,还没开始供应食品,他已腆着脸皮问空姐:“我只喝水,我那份酒换里程积分好了。”

佩服。相比之下,我所认识的其他吝啬鬼根本不值一提。

空姐和我一开始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很认真地请空姐查询航空公司的服务条款。这种古灵精怪的要求,让空姐当场就傻了。

“没有规定?是没规定还是你不知道?你去向机长反映。机长忙?向航空公司请示。不然,我投诉你就不好了。”

空姐袜刬金钗溜,休回首。

没了空姐可以消遣,这烦人精把我列为潜在客户,开始探底。

我推托说很少关心自己的收入,命里有时终须有,有钱没钱我夜里都睡得安稳。

得,我这么一说怎么听都像是心虚。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这可是圣人说的。”分析师眼镜后投来冷冷的怀疑。是人就想要当官发财的,天经地义的道理。

我确实不是圣人,股市屡创新高,我就忍不住也买了几只股票。炒股看命,和人品、学问无关,我每每踏空,那些个闭着眼睛一掷万金瞎买的家伙却总能蒙对。

“大势这么好,没挣钱还赔钱,失败。”我一兜底,没从分析师那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同情,却招来一堆的不是。不过,指责差不多是一个吝啬鬼唯一能慷慨施舍的东西了,而且这种好事他还做了一飞船……直到飞船在月球中转站着陆,我下去和司马会合,才摆脱了这位敬业分析师的纠缠。

长途飞行,一般少不了两三本时尚杂志,以及五六本七拼八凑的管理类精神垃圾。威利酷公司财大气粗,其创始人耶合浛的自传——《我在太空中如何获得十亿美金并开采了含水彗星》,并没印在电子纸上,而是用古老的植物纤维纸印刷,厚厚的,再用火箭发射到太空。

昂贵的仿古垃圾。

耶合浛自传的仿“神经体”开头:

起初,星云孕育太阳系。空虚混沌的星云物质因重力凝聚,其中的水冰彗星以1.86度的倾斜运行于黄道面上。

耶合浛说:“要用水”,就把彗星从轨道上推开了。这是第一步。

耶合浛看到是可行的,就造出了光能聚变器,将彗星上的水和其他物质分开了。事情就这样成了。此为第二步。

耶合浛说:彗星之水要聚到一处,使干旱的火星土地得到雨露,事情就这样成了。彗星坠落到火星恒河裂谷里聚集成海。耶合浛看着是可行的,大片火星土地得以种植青稞和各类结种子的蔬菜。事情就这样成了,火星后来取代地球作为太阳系粮仓。此为第三步。

连书名都充满铜臭,最适合搞证券的人看,我决定推荐给烦人精。

果然,分析师品尝垃圾时津津有味,太空舱清静了好多。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跨越384401公里,从地球来到月球。

四五年不见,司马一高兴,从无土栽培的池子里捞了条实验用的草鱼招待我。

其实这顿饭也是实验的一部分,需按他的要求填写问卷。如果有给厨师打分的选项,零分都嫌高。可惜了那条瘦骨嶙峋、肉质粗糙的小鱼,在低压低氧,且生存条件恶劣的环境中,司马还时常播放些民乐去折磨它,死得毫无价值。

司马自己的生存条件也不怎么好,几乎可以跟啮齿类动物归为一类。为避免月球的高辐射和极度高温与低温,实验室和生活区设在了地下。低重力下的鱼类孵化慢、免疫力低、隐性致死突变率高,加上生长周期和空间的限制,数量委实不多,平均九十七天才能吃一条,真正是三月不知肉味,怪不得那么难吃的鱼他都吃了个精光。

他把自己变成了实验的小白鼠,在月球生命保障系统舱里一待就是三年,为了实验数据尽可能准确,只吃自己种的低压小麦和生菜,严格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却乐在其中。他拒绝了我从地球带来的所有小吃,除了酒。

月战过去三十年了,月球始终没能将中转贸易量恢复到战前水平。利用两极日照时间特别长的优势资源,月球政府转而扶持太空农业,铺设了很多条高纯度大直径石英玻璃光纤,把集光设备收集的阳光输送到两百公里之外的地下,供上百家机构免费使用,研究开发低压低氧低重力作物。

然而全世界绝大多数研究机构依旧选择了火星。

论运费,月球每磅物资发射费用约为67美金,火星约为151美金,但是,月球用液氢化学制水,其价格为威利酷彗星水的十几倍,一旦试验上了规模,还是火星更经济。

司马的同班同学在火星上个个起薪百万,不过这对他毫无意义,远不如在月球上举目眺望地球上云生云灭来得舒畅。

“在这里辛苦而无趣,你不烦?”我问他。

“不烦,我有我的音乐。”司马神态安详,用手弯曲着一根根大直径光纤,让阳光一束束罩在每个植株上。

“公司允许你干私活?”我又问。

“没事偷着乐。”

因为低压和微重力的缘故,郁金香开得比地球大,长得比地球高,但植物内部水分流动速度快,植物很容易变干。司马在如丝如缕的光柱中穿行,精心照料着婴儿般娇嫩的花朵。

有鄙夫问于吾,空空如也。

“嗨——辛农先生,我就知道会再见面,你也去火星吗?”豪华舱候机室里那个分析师向我猛挥手。

“他是什么人?”司马有些惊诧。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在众人的鄙视下回应那家伙,这种感觉让我很窝火。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司马颇感兴趣地看着那人给每个乘客发名片,还鞠一躬。

“倒霉,在上海登机时他就缠上我了,推销投资方案的。”

“那我得装作不认识你……哎呀,他和我们一个舱,换换,靠窗的座位给我。他要是问起我,你就说啥也不知道。你,不会生气吧?”

“去你的。”

“你说的。我去了。”司马去托运行李——他亲手种植的郁金香。

郁金香粗生、可以冷藏以远距离运输,种植在养料很少的月壤上最适合。

长期待在月球,突然进入失重环境,司马脸肿得老大,鼻塞、头痛、进食困难,真就三个星期没和我说话。

吾执御矣。

“我来开车!”郭襄阳在位于火星赤道曙光高地的着陆场接我和司马。

他借报道威利酷公司火星供水三十周年庆典出差之机,先于我和司马一周来到火星,趁机游玩了一番。此刻,他嘴里叼着香烟,头盔里烟雾缭绕,靠在一辆威利酷公司的商务车上和司机套近乎。火星车和地球上的汽车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郭襄阳是个机械迷,几天来常把威利酷的司机打发到副驾座上,亲自驾车一尝火星狂飙的乐趣。

有几十辆火星车来着陆场接机,很多人都是应邀来参加庆典的嘉宾。

曙光高地平坦得像面镜子,而火星没有道路系统,驾车体验如同在地球大草原上开车,只要方向盘后面坐着的是个正常人,就不会有问题。司机把车开出相对拥挤的着陆场后,放心地跟郭襄阳换了位置。

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问题是这厮根本不算正常人之列,开车贼不老实,在车里不停地回头跟我们回顾当年的青葱岁月,他那有名的大嗓门讲到激动处,还时不时丢下方向盘,用手势加强语气。

“人类制造的海洋!有半个渤海大,但比渤海深十五倍!”老郭得意地指着窗外对我这地球来的土包子嚷嚷,好像眼前壮观的景象是他在车库里鼓捣出来的。

他对着恒河裂谷直冲过去,堪堪停在悬崖边上,车轮急转,深陷在松软的红壤里,卷起的石子蹦跳着落入六千米的深谷。

裂谷崖壁陡直,深不可测,略一探视就令人头晕目眩,前后延展到目力所穷。崖壁上,不同地质年带的各层岩石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如上帝在硕大无朋的千层蛋糕上切了一刀。这道崖壁时间跨度至少有十亿年,色彩斑斓,每个细节都清晰可辨、栩栩如生,诉说着火星过往的奥秘。

前方,浩瀚广袤的火星海洋全景式地豁然展现,站在高高的崖壁上,如乘飞机俯瞰北冰洋。

裂谷底部气压达到11.55毫巴,比水的三相点——6.12毫巴高,利用太阳能维持水温高于0.01摄氏度,液态水便能稳定存在。一层薄雾如新娘的面纱铺在裂谷里,雾下面,浮冰反射着耀目的阳光,周遭的一切都沐浴在清爽纯洁的光线里,如同被水洗过,纤尘不染,和想象中充满狂放尘暴的火星完全不一样。

“装满金钱的海洋!”他在专栏里隔三岔五地痛骂威利酷公司和耶合浛掠夺彗星水资源,坐人家的豪华车,住人家的豪华舱,嘴却不软。

恒河裂谷位于水手大峡谷东段的北边,与之平行相邻,更靠近火星赤道,状如侧视一条鲸鱼,威利酷冰坝修筑在鲸鱼尾巴——也就是裂谷出口的最窄处。这条尾巴长约一百千米,南北两壁相距二十多千米,在全世界赢得了“火星三峡”的美誉。

冰坝长23千米,高达511米,将1013立方彗星水拦在恒河裂谷中,一个深300米、长550多千米的湖泊镶嵌在干旱的红色大地上。

站在地球平原上远眺,地平线约在5000米不到的远处,火星半径只有地球一半,地平线要近得多。极目远眺,80多千米外,几千米高的北壁只剩下一条窄窄的带子,横亘天际,在薄雾中隐约可见。裂谷中间的平顶山由沉淀物堆积而成,原本和裂谷两壁等高,现在被冰水包围,变成了一个长度达120多千米的狭长岛屿,比崇明岛长近一倍。它作为彗星坠解的地靶,屡遭彗星轰击而坍塌,低矮了许多,在视界中如冰面上趴着几头海狮。

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下车后,司机差点没吐在头盔里,拒绝了老郭身上所有的走私烟,打死也要换回来自己开。

“开得不快啊……这么低的重力,摩擦系数比地球低太多,想快也快不了。你没事吧?真的还能开车?”郭襄阳关切地说。

司机看见他伸手来扶,急忙直起腰躲避,视郭襄阳的友谊之手如一条蟒蛇,懒得理他。

“嗨,辛农,我就知道会再见面的。”又见到了吝啬鬼分析师,他倒是自来熟,已经开始直呼我的名字了。他到了这里,不看风景,只盯着威利酷公司的嘉宾,这时他捧过郭襄阳伸在半空的手乱晃,“小姓李,十八子李,请问……”

接下来是个双赢的方案,分析师结识了名人,郭襄阳借了车开。

“把车借给他开?保不准就撞了翻了,你等着被炒吧。”司机甲吓唬司机乙。

司机乙攥着老郭贿赂的香烟,一脸惊悸,我们满脸幸灾乐祸,高高兴兴地看着郭襄阳拉上分析师,紧贴绝壁边缘扬尘而去,人为制造了一场火星沙尘暴。

司马开导被强行换过来坐的司机:“这样反而对您好。可以和那个胖子做同学,不可以和他一起坐车,你很快就会为此庆幸。”

唯酒无量,不及乱。

无论火星还是地球,酒水要是不限量供应,等不及喝醉就会乱了起来。

典礼在晚上举行,早到的嘉宾都挤进了庆典礼堂附近的酒吧里面,人满为患。

格里菲的《大峡谷组曲》第三乐章是地道的美国气派,爵士乐的乐队音型、滑奏的萨克斯,俗气、喧闹、嘈杂、响亮。嘉宾们暂时放下斯文,挤做一团,疯狂扭动。

飞船升空和降落的那几分钟最为危险。公元2312年,人类能轻松地用第三宇宙速度巡航,大气再入的水平却一直停留在加加林时代——着陆舱对个角度就只管往目标星球上扔,随其自生自灭,一旦有个闪失,不是摔成肉酱,就是变成烤猪。

共同经历了大气再入那恐怖的七分钟,陌生的乘客相互间莫名其妙地亲近起来,好像一起从战场上捡了条命回来,有理由聚在一起狂饮一番。

“太空资源分配严重不公平!”郭襄阳气愤地宣布。

我和司马侧着耳朵试图听清他有何高论。老郭的专栏结集成了当下的畅销书,我和司马都拜读过,感觉就和第三乐章一样,多了口号,少了严谨。

“威利酷公司在太阳系开了上万家连锁酒吧,光水手峡谷区域就有好几个,挣的全是地球游客的钱,却不肯在地球上投资建一家店!”

郭襄阳已经把大峡谷区域游览了一遍。星光酒吧诺克提斯迷宫店、坦诚店、科普雷茨店都曾有他流连忘返的身影,这种忠诚的威利酷顾客被称为“星吧客”,其典型特征是边咒骂酒的价格太高边狂饮不止。

“它这酒吧有什么好的?袋装酒,酒杯不像酒杯,难喝至极。依我看,司马在月球上自酿的假酒都比威利酷的好。”我抱着胳膊,司马抱着花,后背紧贴在舱壁上,尽量躲开狂欢的人群。

“你舌头没出问题的话,就是你的钱包出了问题。”郭襄阳满嘴酒气时跟我就更没啥好客气的。

“嗤——”分析师露出赞同的傻笑,从眼镜后赐给我一道怜悯的目光。

玩股票的心理素质就是好,跟老郭在火星飙车后还依旧愿意和他接近。为压住音乐,分析师提高老生常谈的分贝:“据我研究,威利酷一定核算过,投资地球的收益不高。”

老郭立刻闭嘴,发现只要自己张口,都会被对方接茬儿并强行过渡到股票上。

樊迟请学稼。

分析师这种烦人精要么皮超厚,要么就是反应迟钝,对郭襄阳满脸的反感视而不见,只一个劲地请教,学习态度好得近乎谄媚。

“您专栏里批评了‘火星北大荒’之后,他们的股价已经跌了很多,现在是否有了投资机会?”

老郭好为人师,换成别人这么问,肯定会咧开他那有名的大嘴滔滔不绝。

“我不如老农。”老郭揭我的伤疤,怪我没听他的,“辛农买了这只股票的。”

火星的上市公司,不是垄断水,就是垄断土地。火星是个南北地形地貌截然不同的星球,南半球除了山还是山,北半球几乎全是连成一体的平原。北大荒占据了火星北半球五成的耕地,是太阳系最大的地主,本身不事生产,而是靠收取高达火星农夫利润一半的土地租金存活,而且利润基本上被公司管理层分掉了,财务报表上管理费奇高无比,股东收益则实现了最小化,是我的一箩筐烂投资中最烂的一个。

了解了我没有投资价值之后,分析师看都懒得看我,而是更加谦卑地缠着老郭,“您对‘生物圈N’今后的涨势如何看?”

“我不如老圃。”郭襄阳急了,对我和司马在一旁看笑话十分不满,开始祸水东引,“司马是生物圈N号公司的系统设计师。”

人类利用阿波罗小行星的轨道特点,开发了其中近四十颗,在火星和地球之间运送大宗货物,那上面安装的生态自循环生存保障系统,有一半是生物圈N号公司建造的。该公司新推出带花园的生存保障系统大受追捧,已经有十来个大富豪分别出巨资购买整颗小行星,安上一套这种生存保障系统,就可以建个称心如意的独立王国。

“别问俺,俺一个种花的,啥都不知道。”音乐声中司马闭目摇摆,一脸陶醉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韦思扬接来夏琬,亲自拎着她装防护服的白色大背包,排开众人,“大家进贵宾厅吧,耶总想见你们。”

夏琬背着一个包跟着他,人群中她看到我,嫣然一笑。

“包里是吉他,很轻。”她拒绝我帮忙,“你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郭襄阳用胳膊肘捅我。

“我知道火星重力只有地球的八分之三。”我说道。

那把吉他是我送她的,这是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夏琬大三时参加一个选秀比赛,接受了我的这个礼物。我借机大着胆子说了句:“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夏琬笑吟吟地续了下句:“悲乐极而哀来,终推你而辍音。”言毕飘然而去。

她从火星最大的城市伊甸园赶过来,依旧一身读书时的打扮,铅华洗尽,冰颜蕴艳,火星重力下,其步履更加轻快,一晃而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在耶合浛捕捉彗星之前的日子,火星的野地里连草都种不了,更不用说在大棚田间种植蔬菜了。没有彗星水降落在恒河裂谷,就没有火星农业。之前的火星降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顶多就是山谷里飘浮些雾气。

火星科学院在大峡谷东边建立了火星第一座地表温室植物园,聚集了好多外太空育种专家在那里,选配出适合火星的经济作物做大量的地表试种。

那时果树在火星上还非常稀少,只能供试验研究。殖民初期的火星,和西部枪战片里描述的差不多,果园为保护这些宝贵的树种,安置了基路伯 自动值守机器人。设计师融合西方飞龙和东方功夫,让这种机器人既会喷火,又会舞刀弄剑。

人类缺少在异星大规模种植作物的经验,有了便宜的彗星水,试种范围便一再扩大,各种各样的杂交嫁接植物、转基因植物,甚至有害植物,都被栽了下去,以此增加火星植物的多样性,提升进化速度,期待能找出最适应陌生环境的植物以大量繁殖,试图改善环境和气候,养活更多的移民。

今天,伊甸园成了火星的一个知名旅游景点,除供人观赏外,游客还可以在果园里摘吃水果,以帮助科学家分辨出受欢迎的口味,从而改善外太空糟糕的饮食。

夏琬在那里研究苹果树。

道不行。

“该死。”我双腿酸软,在通往包厢的空中走廊上迈不开步。

星光酒吧位于曙光高地末端的岬角上,俯瞰着数千米悬崖下的冰坝。几个类似登机桥的走廊,没任何支柱或悬挂,向绝壁外平平伸出了四十多米,走廊尽头,有五个包厢吊在六千米的空中,分别用《大峡谷组曲》的五个乐章命名。

走廊的地板也是透明玻璃的,脚下的深渊一览无余,踏上去仿佛听得到噼啪的破碎音,长得走不完。如果掉下去了,以现有高度和火星0.436G的重力加速度,大约要几分钟才能摔到水面上。

“在薄冰上滑行,速度就是安全。”郭大胆引用爱默生的诤言,蹬蹬蹬从玻璃上跑了过去。

“生物能功率有限,不如减肥——减少质量也可以降低压力。”司马建议。

“受压面积是矢量。”老郭向来只认自己的理。

“爬过去更安全,可以扩大受力面。”不过这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司马非马,依旧是直立行走。

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其他人我先不见。”耶合浛对女秘书吩咐道。乖乖,太阳系首富真给我们面子。“这些是我最好的学生。”

“大家互相都了解,来说说这几年过得如何?未来有何打算?”不知耶合浛在晚上的庆典仪式上发言是否也会面露慈祥。“当年辩场上个个激昂文字、挥斥方遒的,现在不会不敢说话了吧?”

一辩郭襄阳在课堂上从来都是抢着举手,“我现在服务的公司一年营业额一千万美金,一直挣扎在大公司的市场缝隙里,产品经常被对手打压,动不动就亏损。我空降过去做营销总监,争取三年之内,培训出一批能力超强的业务员,让管理也规范起来。”

他还想对威利酷公司的经营管理指点一二,被韦思扬及时按住。

耶合浛呵呵一笑,“二辩陈词。”

“六七十平方,或者更小,五六十平方的实验室,我要求不高,管这么大的地盘够了。这三年,我一直在做无土低压低氧环境下生菜和小麦栽培的研究,我的目标是,如果每十五天种一茬,生存保障系统基本能保证一个人的氧气用量,并且吃饱肚子。至于想要营养丰富,还得要别的系统配合。”

“你,怎么脸红了?”耶总当然想不起有我这号人,决赛那场我的队友个个身体健康、生龙活虎,我只能在休息舱里看同步直播,比地球上的观众早一秒钟见到韦思扬从耶合浛手中接过奖杯。

“哎呀,我没他们那么大能耐,要向他们多学习。有几家(一家)图片社买(偶尔)我的作品,偶尔(加倍偶尔)碰上些节日庆典、商务会展之类,我也会穿黑西服打领带站在主席台上,不过,只是担任个小摄影师给人家照相而已。”我说着。

“这么重要的场合能用你,还说自己是小摄影师,谁还敢当大师啊……”韦思扬插嘴告诉耶合浛,威利酷公司聘我担任庆典的摄像师(之一)。其实,没他给我安排这个活儿,别说豪华舱,飞往火星的货舱我都坐不起。

“小不点儿,你呢?”耶合浛亲切地问他当年钦点的最佳辩手。

耶总年轻的太太这时不易觉察地皱皱眉,毕竟是电影明星,虽然咖位不大,皱眉头也是美的。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夏琬在队中年纪最小,别人十八岁进大学,她十八岁大学毕业。从进入包厢的那一刻,她就坐到落地大圆舷窗边,隔着复合玻璃,自顾自地对着深广寥廓的大裂谷弹吉他。

《澹月映鱼》,司马研究基地里反复播放的曲子,他说悠长的曲子最适合冷寂的月球。那里,他总是一个人,几条鱼,静静地听。

这小子和夏美人都能歌善舞。夏琬要参加古典民乐选秀,司马逆向思维,把这首古瑟曲改成复调和弦的吉他曲,帮夏琬闯进了总决赛。

泡美眉这方面我也是替补。

夏琬抱着吉他一拨,就让人翕然而振。展开清新有致,节奏分明,乐声悠悠,不绝如缕。

瑟曲很短,吉他由绚烂流畅三蹦两跳就到了稀疏寥落,一个滑音刮奏出悠长缓慢的尾音,逐渐消失泯灭,寂静,却非单纯的无音,似乎琴声中的自在与淡然仍旧在空明中清澈地流淌。

放好吉他,夏琬坐到桌子旁。“可能我的表达方式和他们三个不一样。”她说。

“别拘束,大家放开聊。”

“我盼着回地球度假。早点儿走,估计到地球还不会超过晚春。脱掉永不离身的防护服和增压内衣,套上T恤,穿上短裤,拉着五六个大学同学,带着六七个孩子去郊游。河里游游泳,台子上晒晒日光浴,任温暖的煦风吹拂,玩儿够了,唱着歌儿回家。”

夏琬托着下巴,这姿势在辩论席上极有杀伤力,征服了评委,嗯……耶总。

老家伙叹了口气,“我也想和小不点儿一起去啊……”

夏琬再次“荣获”最佳辩手,吐吐舌头。

耶太眼光极为不善,被我候个正着,一按快门,咔嚓,两个互无好感的女人恐怕只能同时存在于一张相片里。

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酒吧的广播里突然放起《迎宾曲》,播音员郑重地宣布火星政府主席即将驾临。威利酷饮用水中查出高氯酸盐后,政府官员都对耶合浛唯恐避之不及,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公开参加威利酷组织的活动。

“最近就这么点高兴事儿还要被打乱……”耶合浛指着舱顶的音响抱怨,“如果由你们代表火星参加联大辩论就好了。那些耍嘴皮子的议员只会帮倒忙,最终坑害了我们的国家。”

最近联大关于限制开采彗星水资源的辩论,成了政治热点。主席先生这次来参加庆典,更多是为了表明火星政府的态度:彗星水对于火星经济命运攸关。

“我没看走眼,当年冠军给你们真是给对了。都是人才啊……到任何公司都可以独当一面。”耶合浛嘴上忽悠着我们,暗示韦思扬带我们离开。

“耶总过奖了。”听大人物夸赞时,真假都要谦虚些。我们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告辞往外走。

“难道不想要这些漂亮的鲜花了吗?”司马握着花束,故作不满地提醒夏琬不要光顾着抱吉他,“大老远地带到这个房间里容易吗?不然留给耶太太?”

“抱歉,忘了。月球上你不是还种的有吗?”夏琬嘴上说着,手上却抢了花束过去。

“我也想和你一起去——”老郭深情地看着夏琬,模仿耶合浛的语气,“游泳。给个机会,让我陪美女回地球。”

“好啊。”夏琬感动地抓住老郭的胳膊,“裸泳如何?你是一辩,要第一个脱光。”

“这个啊,我推荐英俊少年——辛农代表男生去走光。”老郭自从当了销售总监,开始习惯踢皮球,拿出辩论队千锤百炼的避重就轻法。

“这种场合,我一般负责照相。”替补不意味着软柿子。

“我负责钓鱼、烧烤。”司马跟进。

“别把老郭钓上来。”夏琬又起了个头。

“钓不上来,他那么胖,换成月球重力,鱼线才能承受。”司马与夏琬配合默契,一如既往。

一簟食、一瓢饮、在陋巷……回也不改其乐。

酒吧人多,韦思扬带我们参观庆典礼堂。

礼堂周围经过安检后被设为禁区,没韦思扬带领,只能在警戒线外远远一瞥,军警不会让我们进去,一窥其中的堂皇伟壮,知晓威力酷这些家伙多么有钱。

天上没有一丝干冰云,很久没起尘暴,大气中含铁沙尘少了很多,天空呈现类似地球的蓝色。不过火星的大气层较薄,散射的蓝光相对较少,蓝天要比地球暗一些。

恒河裂谷靠近赤道,此时地表温度最高到15摄氏度,天气很好,许多人从防护舱里走了出来。

庆典会场附近,星光酒吧的几个竞争对手亦步亦趋,在此建了分店,加上商贩们扎堆搭建的临时防护帐篷,鳞次栉比,游客如织,形同火星庙会。有卖旧货古董的,有出租睡袋提供住宿的,有餐厅和游艺厅,有卖烟酒糖茶的,有肉贩水果摊,还有必不可少的纪念品商店。

每个摊贩都架起了大喇叭。声波传播介质密度与传输距离成正比,火星气压低,一般大声喊叫只能传播几十米,所以,这些喇叭的功率奇大,嘈杂得难以消受,而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让我们忍俊不禁:分析师正向一群威力酷嘉宾介绍橄榄石的投资价值。为了保障生命安全,火星强制户外民用语音通信设置为广播方式,三千米内任何人都可以听到你的窃窃私语。

橄榄石是熔岩形成的第一代岩石,极易风化成赤铁矿,这就是火星为什么是红色的原因。我们脚下到处都是这玩意儿,但达到宝石级的很稀少,大都呈现黑棕色。小摊上卖的绿色透明体可想而知是什么货色,而分析师一伙怎么看都是大肥羊。

不用老郭挤眉弄眼地提醒,我们可没那么好心,不会点破的。

密闭性可疑的一个超级大帐篷里,我们找了个大排档,脱下头盔,畅饮啤酒。当年繁重的训练结束后,大伙儿轮流做东,一碟小吃,一杯啤酒,这回也依旧乐在其中。

市脯不食。

“小摊上的不卫生。”司马对大啖羊肉串的夏琬好心地提醒。

“那给我吧,我就不客气了。”老郭对自己的体重根本不操心,从夏琬手中抢走司马的那份。

“只有雕梁画栋却没有灵魂的建筑。”刚才参观威利酷宏大豪华的庆典会堂,郭襄阳走路走多了,现在屁股坐稳,嚼了口羊肉,这才开始指点江山。

“设计元素大杂烩。”韦思扬也赞同,“不是设计师的错,本来设计挺简洁的,但是各个领导的意见都要在设计中体现,就在最初的方案上东加西加,过分追求‘十全十美’,结果成了现在的模样,最初的方案无影无踪,改无可改了。”

“没必要改,留着,告诉世人什么是暴发户。”司马建议。

“君子讲究食不语!赶紧吃,轮不到你俩忧国忧民了……”夏琬话没说完,被两个急匆匆的中年犹太裔男子挤了一下。他们倒拖着沉重的增压救生衣,累得直喘,抱歉两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单间里有个老头喝醉了,自个儿剥光猪,撬开了密闭层上的舷窗,瞬间气压从405标准毫巴降到了9毫巴,极可能患上减压病。

听说旁边有人有生命危险,老郭顾不上填肚子,立刻戴上头盔去帮忙,他虽不是医生,却最爱救死扶伤,我们因此认识了挪亚一家。

挪亚家族在火星上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星际大移民初期,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爹——亚当,从地球来到火星,在伊甸园当保安。家贼难防,亚当的老婆忍不住从树上摘了个苹果尝尝,就害得亚当被炒了鱿鱼,由机器保安取而代之。被驱逐出伊甸园时,亚当的随身行李只有一套防护服。好在火星农业开始进入发展期,吸收了大量移民,亚当很快找到一份种地的活计来养家糊口。

做贼的母亲自然教育不出什么有教养的儿子,早期移民非常之粗野,挪亚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该隐,竟然在温室大棚里把自己的亲弟弟给失手打死了,于是只好畏罪跑路,流离飘荡到了克里斯低原。克里斯的纬度和平坦地势,使其成为火星最重要的农业区。随着流入的人口增长,火星政府在一百米深的地下,贴着熔岩床修建了以诺城,该隐在城里找块地儿挖了个非法窑洞,定居了下来。

大抵以诺的居民都有和该隐类似的背景,故而以诺的治安状况可想而知。地下不分白天黑夜,小偷每天可以24小时37分钟地上班。所以,大家对挪亚有个黑社会老大的爹并不感到惊奇。前后至少有两条人命坏在挪亚他爹手上,其中一个少年不过是嘴上损了他两句而已。

挪亚同父异母的大哥在大棚里饲养牛羊;二哥是个吹鼓手,以诺城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少不了他;还有一个兄弟开了个五金铺子。

黑老大的两个老婆一共生了五个子女,唯独对挪亚寄予厚望,结果,挪亚当不了教父,而是成功地变成了一名酒鬼,借口到市场给旅馆餐厅备货,站在一家酒类批发摊位上就走不开了。

挪亚的梦想是拥有一家葡萄园,现实是拥有一家不赚钱的小旅馆,有一次他图便宜从伊甸植物园购买了很多冻死的香柏和西伯利亚松,没用处,钉了一个大木屋,飘在威利酷冰海上。

火星木头少,没有木匠,挪亚带着三个儿子自己动手,手艺远谈不上精细,找不到直尺就用胳膊肘来度量,涂抹松香充当防辐射涂料,结果木屋密闭防护不达标,无法获得营业许可,要不是这次庆典有个黑旅行社联系来住宿,肯定会一直空着。

求为之聚敛而附益之。

“没想这么巧会遇到韦总,能否给我几分钟,让我介绍一下我邮件里说的,推高威利酷股价融资增发的方案?”韦思扬刚走出帐篷,分析师就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说。

“就占您几分钟时间,我说说重点。”

“当然可以。您可是我们的贵宾。”韦思扬态度和善。

有时你得佩服这些狂妄粗率的券商,能随时编造出漂亮的方案,立马信口开河。

进入正题前依惯例要先自卖自夸。“如果聘用我操作,几个月内完全走出谷底,三年成为龙头股,正所谓‘三年有成’。”

别说,这家伙对论语还真熟。

“方案里很多细节都是我独自研究的心得,”他扫视了我们一圈,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最好能换个地方谈,靠这些内幕,在二级市场不说获利十倍,怎么也能翻番。”

“厉害,赶不上他这张嘴啊……我和你都不如人家。‘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司马拍着老郭的肩膀,如同拍一只皮球。

果然老郭跳将起来,大怒,真正的金融专家还没说话呢!“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华辞丽藻却不着边际的东西!”

“边际?有啊,有边际收益分析。”

“回头细聊。”韦思扬眼看要糟,就给了分析师一个安慰性承诺,阻止其滔滔不绝。

市场里所有的喇叭都在播放第四乐章——《落日》,大裂谷最美的时刻到了。

逝者如斯夫。

最重要的东西正在失去。

尽管火星每天比地球多几十分钟,但迟钝的黑暗终会降临。叹息声中,太阳从一团朦胧的光球缩成白炽的圆点,浮游在地平线上,挥动柔和的夕辉,做最后的告别。

此时此刻,静穆的山岭、深邃的悬崖、朦胧的暮景,以及飞逝的光阴,混杂不清,悲喜交集。

裂谷已经看不出层次,淡褐色变为深咖啡色再变得黝黑。火星没有晚霞,大气中的粗粒尘埃阻止了长波的红光,天空直接由暗蓝变暗黑,唯有地平线上一抹亮白,勾勒出天边略微起伏的一段轮廓。

火星自转轴与轨道面倾角和地球接近,赤道区的太阳运行轨道大体从正东升起,从正西落下,没有“斜阳”,自然无法产生“晨昏蒙影”,大裂谷日落即黑夜。

夜幕沉重地垂下,把寥廓的天空闭合,裂谷填满浓墨,寒寂重归苍茫的异星大地。

两小儿辩日。

“这儿的太阳只有地球上三分之一大。”司马说。

“火星和地球围绕同一个太阳转,无论你人站在哪里,太阳的直径都是1392000千米。”郭襄阳开始抬杠。

“我说的是目视大小。”

“目视大小不是客观数据。如此说来,任何一个观察者的结论都不为错。我看就和地球没有区别。”

“可你我同站在火星上,这总是客观事实吧?火星距离太阳比地球远53%,差别之大,除非你移植了猴子的眼睛,才看不清。”

“你说的不是客观事实,而是主观概念。地球的太阳现在不可观察,因为你无法同时存在于两地,因此你用以比较的‘大’,实际上是脑子里的概念。”

“概念是对客观事实的抽象,没有地球的大,也就没有概念。”

“既然你承认是个概念,那么概念可能会是错的,不但概念本身可能错,你记忆发生错误也是错误吧?”

“以人目视物,远小近大不错吧?火星是比地球离太阳更远吧?你不能否定我们辩论的基础,否则就是鸡同鸭讲。”

“用你的规则,以人目视物,未必远小近大。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星球,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这是‘光渗作用’作用,同一物体,白色的比黑色显得大些,和我们说的星球之远近不是一码事。拜托长肉的时候也长长脑,多点审美能力,穿衣服尽量挑黑色。”

“你在转移话题。”

“你在偷换概念……”

“你巧言令色……”

“你足恭鲜仁……”

“你寡耻……”

“你无廉……”

“你薄义!”

“你轻信!”

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

“停!怎么能人身攻击呢?”总是韦思扬出来维持秩序。

“还是老样子。”当年参赛时郭襄阳和司马住一个舱,只要有五分钟的空都要开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老样子?小样儿,永远也长不大。”低重力环境嗅觉敏感度要差些,夏琬说着,去嗅放在头盔里的那些花朵。

“郁金香碱毒性很强的。”我提醒,“在密封空气循环系统里,危害尤其大。”

“没有红颜祸水危害大。”郭襄阳四面树敌,偷空施冷拳招惹美女。

“第一,火星上的水都是红色的;第二,火星上任何水都是宝贵的,尤其是祸水。”夏琬说。

爱之,能勿劳乎?

天一黑庆典就要开始了,因为耶合浛特意准备了一场流星雨做焰火表演。

每次捕获彗星,其石质部分会在火星轨道上分离出来做引力拖车的配重,等水质部分坠落后,为安全计,威利酷公司会提前选择好南半球某个山区,将彗星的石质部分丢入大气焚毁。如果碰上夜间坠毁,火星媒体通常会做现场直播。

夏琬对威利酷公司的奢华典礼没兴趣,宁愿到浮屋去看流星雨,顺便见识一下挪亚羊皮书写的家谱,晚上就睡在木屋里,一点儿都不担心密闭问题。

我当然希望跟着美女,可是还有工作。

要爱情就不需要面包了?

“漏水不怕,漏气可怎么办?”我提醒夏琬。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夏琬回答得可干脆了。

司马也认为威力酷公司的做派大有问题。典礼么,对平民百姓的生活没有实际意义,与其奢侈浪费,不如能省则省。他趁机表示既然夏琬执意要睡木屋,他就去看看能否帮挪亚解决防护密封问题。

“我去帮你盯着那小色狼。”郭襄阳自告奋勇,形迹可疑。

见色忘友的混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不知当年孔老先生是否也有和我同样的际遇。

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回到典礼现场,我要开始工作,韦思扬则招手示意分析师一起继续下午的话题。

“这种人,还是离他远点好。”我提醒道,“本事没有,毛病一堆。”

“鬼东西才有鬼点子,他那份计划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大师兄淡淡地解释。对商业计划书可不能因为自己喜好而取舍。“有些人,比如襄阳,不了解情况就贸然行事,我在威利酷可不能这样。多听,说不定有好建议呢。在大公司混,要多听别人说,少发言,说多错多……如此才能进入高薪阶层。我们改变不了世界,那就只能改变自己。”

大师兄阐释着自己的江湖道理,轻松地混进人堆,温和恭敬,装傻像是不会说话的样子,和我以前认识的韦思扬有些对不上。

在礼堂高台上讲演的耶合浛也换了个样,完全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气势磅礴,又严谨庄重。

他感谢火星主席的到来,恭恭敬敬,唯恐不周。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经过四十个昼夜,彗星2046SQ731的水质部分已经全部坠降到恒河峡谷,威利酷海蓄水量达到前所未有的十万亿立方,可满足火星未来二十年的使用!”礼堂的穹顶渐渐打开,高台上耶合浛手指夜空,对上千贵宾骄傲地宣布:“请大家进入观景台,坠落解体的观景窗口即将打开,各位将看到人类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焰火表演。”

言毕,灯光渐熄,很多来宾是第一次观看这幕宇宙奇景,纷纷抬头看天静静地等待。

一个亮点如星辰突现,两个、三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拖着明亮的尾迹。

几乎是一瞬间,天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亮点,越来越近,尾迹也越来越长,如千万只照明弹连续不断地从太空中射下。

光迹织就的幕布笼罩西天,光幕之下,大海被映照得如燃烧般明亮,几十公里长的浮冰带熠熠生辉。

裂谷深处的夏琬他们也被这壮丽的景色吸引,而挪亚和妻子、三个儿子和儿媳都进入了浮屋。焰火表演一结束,旅行团的客人就会过来吃晚餐。

挪亚六十岁了,没喝醉时精神头很好,他根据客人的数量,从市场上买了足够招待一个团的牲畜鸡鸭,准备私自宰杀。外太空最常见的蛋白质,往往取自容易繁殖的昆虫,但地球嘉宾也许吃不惯,所以只少量备了一二。

夏琬胆子大,用指头捏着虫子给郭襄阳看,让他尝尝滋味如何,忙中添乱。

预设的坠入角度很陡,以增强大气摩擦,彗核物质密度非常小,往往距离地面约四十公里就燃烧殆尽,剩余的残渣远远地落入冰海,蒸腾起一片烟雾。

2312年2月27日夜20点28分,一块巨大的彗核物质遇热爆炸,改变了坠落角度。

七分钟后,击中了威利酷冰坝。

裂谷底部高出其外混沌地带上千米,这么大的落差,十万亿立方冰冷的彗星水从恒河裂谷的深渊汹涌而出,流量高达每秒上百万立方米,流速每小时上百公里!

激流把浮屋从锚地上拽离。水势浩大,洪峰被南边极光丘陵略微一挡,在地上迅猛上涨,不多纠缠,转而向北,对着更低的北部大低原冲去。没有动力的方舟在水面上漂来漂去。

水势在火星大地上极其浩大,地面上那些几百米高的平顶山根本无力阻挡,都被淹没于水下。冲出最后一道防线,面对着完全敞开的大低原,洪水仍保持着一百三十多米高的势能,遮天蔽日!

抵达低原边上,洪水彻底挣脱了地形的束缚,一下展开数百公里宽,齐头并进。从大混沌地形里裹挟而出的层叠沉积物留在克里斯低原上,造就了一个巨型沙滩,面积大小和英国差不多。

浮屋里的牲畜躲过洪水也躲过了屠刀,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活得舒舒服服,留着在火星配种用。

水势浩大,在火星大地上一共肆虐了一百五十天。

噫!天丧予!天丧予!

开始没人当回事,那颗火流星在视野里逐渐突出,展现出奇异的轨迹,燃烧着从西向东划过整个天空,带着隐隐的雷声。

它坠入方向与火星自转一致,相对速度并不快,旋转缓慢,肉眼能清晰看到细部构成,轨道几乎和大地相平,像一记飞过来的本垒打,仰视大小如火卫一,相当于满月的三分之一。

地上的众人都伸长脖子。

很快,火球变成一栋大楼那么大,抵抗住了引力螺旋失速和巨大气阻的拉扯,没有散裂,凶狠狂暴地一拳砸过来。

很多人这才突然意识到:这可不是安排好的。

天地间耀如白昼,人们能清晰地看到各自防护鞋上的灰粒。我的耳机里充满了尖叫,道貌岸然的嘉宾现在如雪崩般夺路而逃。

耶合浛镇定地注视着火流星呼啸而至。流星头部交替着年轮似的红黄光圈,中间包裹着炽热的白光,吸引他一步步离开讲台,走向观景台的护栏,如“泰坦尼克号”的船长直面即将撞上的冰山。

他和他的公司俘获并肢解了无数的彗星,如今,到了彗星复仇的时刻。

“唉……天哪!天哪!”他嘴里嘟哝着。

韦思扬想要拉他转身,被他狂暴地推开。

火团就在他俩面前坠入地下,落进裂谷。刹那间,眼前一黑,我忘记了如何呼吸,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切。

大——闪——光!

后来的结局,你们都知道了,人为的灾难却不是人所能挽救的。

火星北部低而平坦,这下全都泡进了水里,太阳系的粮仓遭到重创,以后数年,火星移民要靠进口粮食来充饥。

我一直惦记着夏琬,但混乱中根本无从寻找她,只能寄希望于挪亚的木筏子能抗住波浪,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乘桴浮于海。

联合国维和部队进入后,洪水引发的动乱才平息下来。

火星夏季来临,水势渐消,渗到地下。

最先是“乌鸦号”搜救飞机在一座环形山上发现了浮屋的踪迹。火星大气稀薄,飞机使用燃镁发动机,不能垂直起降,连转个弯都要飞出十五公里,所以只转了一圈就飞走了。

我死磨硬泡地混上了“鸽子号”搜救飞机,说服机长冒险低空接近,通过民用无线电和他们取得了联络。

他们都还活着!

首先感谢上帝,指引挪亚一家不经意间储备了大量的食物。

其次,他们感谢司马,是他在方舟里种菜养活了大家,是他明智地建议每种动物至少保留一公一母。有些动物在挪亚心目中是不洁的,他们宁死不吃,更不愿意保留,为了让这些动物活下来,司马把自己的那份生菜都贡献给了猪。

再次,他们感谢我。

被感谢排名上,我还是替补。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很多人以为飞机驾驶员是吹牛,洪水怎么可能把木头冲上那么高的山,要不是我执拗地坚持,以救援组织的官僚德性,根本不会理睬。

当机长把对讲机递给我时,夏琬语带哽咽,她以为我和韦思扬一起遇难了。

“一想到你还活着,我怎么敢死?”我尽量平静地说着,大家都听着呢。

“快死了,如果你再不弄点儿粮食来。”老郭插嘴道。

“粮食我们能自力更生,给老郭弄点儿饲料就行。”司马习惯性地唱着反调。

洪水过后,火星上的太阳能发动机被抢购一空,我好不容易才找了台运铁矿石的履带车,这种车使用斯特林发动机,笨重如恐龙。我开起来很小心很小心,可依旧陷进了水沟里。就算一条一米深的小河,在火星上,现在完全冻成冰也需要一周的时间。洪水引发的涝灾继续在火星肆虐,这么大的水体,光靠火星的低温,根本无法把它冻结实。

还好,车子不是半路才抛锚。为防止再次陷到泥泞中,我当了回梁上君子,弃车,从伊甸植物园偷些橄榄木,拼成了一条平底船,重新出发。

船上装满压缩空气和食物,完全靠我的双脚在沼泽中拖了1031公里,比川江上唱号子的纤夫拉得都远,最后只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两天。

郭襄阳努力从浮屋中爬出来,饥肠辘辘的他,第一句话是:“哥儿们,有吃的吗?”见我拿出食品,顿时狂喜,“你丫还拉了腊肠来给我们。司马这狗东西,宁可饿死,也不让我杀头猪……”

从此,这座环形山被命名为——亚拉腊。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为节省氧气和粮食,其他人在浮屋里迎接我,夏琬扑上来给我长长的一吻。

“咳、咳……”以为司马在咳嗽,结果发现是郭襄阳瞪大眼看着我们。

“哎,不知道‘非礼勿视’吗?”夏琬冲他说。

“我只说一句,牙膏早就用完了。那味道,早上闻到,黄昏就可能恶心死。”

“好吧,我也恶心恶心你。”夏琬去抓老郭。火星重力低,老郭减肥成功,腾空鹊起,落荒而逃。

志于道……游于艺

火星政府对浮屋采取军管,一一分类登记那些宝贵的配种动物,并且和挪亚家签订了一份协议,凡是活着的动物,则以后这类肉食免费向挪亚一家供应,蔬菜也一样。

挪亚差点儿就签了第二份协议——因洪水而被困在火星的分析师破了产,却不忘记拉业务,跑来建议挪亚开个公司,代理全火星的肉食供应,然后做大做强,早日上市……

幸亏被我们获悉并阻止。司马帮挪亚搭建了个葡萄园,他改行做起了农夫,这下酒可有得喝了,从此过上了快乐幸福的日子。

我?

本来想跟挪亚做同事的,老郭质疑我的能力,司马怀疑我的目的。摄影师在火星上种地?恐怕野草都长不了。

于是,我背起行囊上路,像个流浪艺人……有空歇个脚,跟你说说这个故事。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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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

五年前,FAST 收到神秘信号,揭开宇宙真相的一角。 五年后,德国格拉苏蒂镇全镇蒸发,一点辐射都没留下。如今,十九国峰会即将在成都召开,但天府之国却面临一场灭顶之灾。为保护一千多万市民,国安局两名干探临危受命,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二十四小时反恐行动!然而,他们的对手行踪诡异,举止另类,所作所为完全不像恐怖分子。就在两人接近真相之时,人类文明来到了命运的岔路口…… 作者简介:七月,四川话非常不灵光的四川人,科幻圈最老的新作者。尚未成年便发表作品,大学毕业后投身游戏业,十年未再动笔。此间,开过几家公司,辗转华东、华南、华北,绕中国一圈后终于重回成都定居,并以创作为生,已出版两本科幻作品集、长篇奇幻小说《赋名师》。《群星》是“二次出道”后创作的第一部作品。
已完结,累计23万字 | 最近更新:后记

代序

书名:
群星
作者:
七月
本章字数:
2305

如《2001:太空漫游》一般,向人类文明发问

陈楸帆

这次受八光分戴浩然老师之托给七月新书写序,其实心情是有点纠结的,纠结到甚至不敢问七月:“喂,你真的想好要让我写序了吗?”直到七月不断在微信上敲打我“到底写好了没?!”,我才一边享受被催稿的快感,一边放下心开写。

纠结的原因无非有三:一是七月出道比我早,早在2003年便以一系列短篇《分身》《维序者》《艰难求生》《另一种故事》在《科幻世界》上华丽亮相,而当时的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如花少年;二是七月写得比我好,在2006年出版的中篇合集《星云IV:深瞳》里,由我主打的都市超能“科玄幻”《深瞳》备受批评,飞氘的卡尔维诺式科幻童话《去死的漫漫旅途》广获赞誉,而七月的本土赛博朋克《无名氏》相较之下则被忽视了——事实上,从那篇小说里就可以看出七月的写作野心:庞大复杂的世界观架构、科幻经典元素的本土化尝试、流畅激爽的叙事节奏……只不过由于篇幅所限,无法施展出他所有的能量罢了。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七月逐渐淡出了科幻读者的视野,写过几本奇幻,做过游戏创业,离开成都又回到成都,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即将变成三个人……与此同时,中国科幻也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边缘状态变成了众人热捧的香饽饽,大刘和《三体》成为国民级的IP,而《流浪地球》也引爆了2019年春节档的票房。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毛病,就是对科幻“老作者”习惯性催稿,虽然不是编辑却比编辑还操心。我总是希望这些当年一起从一片荒芜中便开始热爱着耕种着中国科幻这片贫瘠土地的“码农”兄弟姐妹能够重新回到前线,回到市场的视野中来;希望他们把这些年的成长与积淀,以好作品的形式回馈给读者,而不是让诸多披着科幻外衣蹭热点的“劣币”驱逐了良币。

被我催的人很多,而嘴上答应得好身体却很诚实的作者占了多数——年纪大了、孩子太小、工作太忙、想不出新东西、怕丢人……都是他们惯用的理由。而真正拿出好作品的,七月是一个。

《群星》就是这场盛大回归的开场致辞,它符合我判断优秀科幻小说的三大标准。

第一是提出重要问题。

在我看来,优秀的科幻小说不仅能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对惯常世界的怀疑,更会在故事结束之后,将这些问题带回到真实世界,持续发问,引发更多的思考。从科幻元初的《弗兰肯斯坦》到经典的《2001:太空漫游》再到《群星》,无不在对人类文明发问。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终极三问同样是贯穿《群星》始终的大哉问。这些关于人类在宇宙间位置的问题被七月通过精妙的情节安排包裹,如剥洋葱般在读者面前层层展开。从江口镇的神秘事件引出威胁成都全城的恐怖袭击,由FAST接收到不可能的外太空信号,引出解答费米悖论的全新视角。在这一过程中,读者对于宇宙与人类的认知被逐一颠覆,直指恐怖的真相;而随之而来的道德抉择困境又带来令人战栗的崇高感,那正是科幻的精髓所在。

第二是陌生化的审美体验。

也就是所谓的惊异感(Sense of Wonder)。优秀的科幻小说应该有一种想象力与创造力,需要带来一些新的奇观,一些新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跟我们的日常经验完全不一样,它是有距离的、陌生化的。它可以是《神经漫游者》里的赛博空间,也可以是《黑暗的左手》里雌雄同体的冬星社会,总之它要让人眼前一亮,觉得开启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在七月的《群星》中,我们可以看到小到基因改造的密码,大到宇宙万物的基本常数,都被逻辑严密的世界观构造组织起来,围绕着“构造体”这一核心科幻概念,绽放出令人无限遐想的惊异美感。甚至连人类科技树的分岔所带来的地缘政治、经贸格局乃至社会阶层文化上的异变,也都与之紧密关联,这需要巨大的知识储备与超强的推演能力,可七月仿佛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同时,他不忘将许多经典的科幻元素植入其中,例如克苏鲁神话、戴森球假设……让人在陌生的语境下寻见熟悉的符号,莞尔一笑,建立起属于科幻领域的想象共同体。

第三是情感上的联结共鸣。

科幻如何“出圈”走向更广阔的大众市场,在我看来,它必须与每一个读者建立生活语境与情感上的联结,产生感同身受的共鸣,即便它描述的是亿万光年之外的外星系,甚至并非从人类的视角出发,但归根结底,科幻是给每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类看的,它必须能够打动人心,引发共鸣。

《群星》在这点上无疑做得非常出色。尽管讲述的是未来历史,但在七月笔下,一座立体的充满了真实感与烟火气的成都跃然纸上,所有的人物行为与情感也都有接地气的根基。而主角汪海成作为一名天文物理副教授,他对抗庞大系统的动机却来源于一次荒谬的购房纠纷,这一设置不仅增强了现实感,更以俗世生活之渺小之琐碎,与宇宙真相之浩渺之悚然两相对照,让每一位读者能够深切代入,体会到在人类历史关键节点上做出艰难抉择的切身感受。这让小说的感染力更进一层,甚至超出了类型文学的边界。

七月正在步入他创作的黄金时期,《群星》只是他回归创作之后的第一炮,他丰沛的创作力和极高的效率让我们期待接下来即将陆续面世的作品,而中国原创科幻的版图也将发生改变。

说到这里,也许已经有读者发现,不是说好纠结的原因有三吗第三点呢?

并不是我这个文科生数学太差,而是故意将纠结的最后一点放在末尾:认识七月太久,夸赞朋友总是容易用力过猛,需要把握好分寸。所以序言写到这里我也该停笔了,把真正的舞台留给我们的主角——七月。敬请各位用心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