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垓下悲歌万古伤

书名:
汉家天下:楚汉争锋
作者:
清秋子
本章字数:
31046
更新时间:
2021-01-29 14:19:16

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正月里,龙且败亡之事,几乎同时传到了广武山楚、汉两营,两边营垒内,景象便极不同。

汉营闻之,皆欣喜若狂。入夜,有上千板楯蛮登上汉王城头,歌之舞之,通宵达旦。楚寨则一片沉寂,难觅灯火。

连日来,刘邦与众人议事,诸臣都道贺说:此役楚军三去其二,气数将不久了。刘邦帐前,终日喜气洋洋,如大户人家摆寿宴一般,贺客盈门。

刘邦便想到,韩信此番得手,从齐地伐楚易如反掌,包抄项王之计,不久便可实施了,不由心花怒放。然左等右等,等了一月有余,却不见齐地有何动静。正在疑惑间,有仆射随何来报,说韩信有军使飞递信函而来。

刘邦忙宣来使进帐,拆开信函来看,见上面写道:

赵国相、臣韩信稽首顿首[1]上言:臣仰仗天威,所至奏捷,斩龙且于潍水,擒田广于城阳。然国无其主,势难教化;民无桎梏,何由归服?齐巧诈多变,乃反覆之国,其地南邻楚地,如不以一假王[2]镇守,则势必难安。今臣权轻,不足以安之,故此,臣请自立为假王。

刘邦兴冲冲展卷,读到此,不由大怒,骂道:“我困守此地,日夜盼他来助我,望眼欲穿而不见,原是想自立为王!”

一旁张良、陈平见不是事,忙在背后轻踩刘邦脚背。刘邦本是聪明人,只这一句,便住了口,箕踞闭目,似在沉思。

张良急附耳低语道:“汉家在广武不利,大王怎能阻得韩信称王?不若做个顺水人情,立他一个齐王。令其自守其土,不然,事恐生变。”

刘邦是何等聪明,立刻颖悟,睁开眼,佯骂道:“大丈夫平定诸侯,即为真王,何以假为!”

那军使听得糊涂,不知该谢恩还是该告罪,伏地不敢抬头。张良便跨上一步,对刘邦一揖道:“臣愿出使齐地,携册封印绶,授韩信为齐王。”

军使这才听明白了,大喜过望,连连谢恩,自返临淄复命去了。

刘邦回头对张良、陈平笑道:“不是二位爱卿提醒,寡人几欲下令攻韩信!”

张良亦笑:“那韩信,十有八九,早自立为王了。”

刘邦便朝帐外大呼:“随何随何,又要铸印了!蹉跎三载,救兵未曾盼到,铸印金子倒用去我恁多……”

至春二月,张良收拾齐备,便携带封王册书与印绶,赴临淄授予了韩信,外加一番慰勉。

韩信对张良尚有几分敬畏,恭敬如仪,未敢有一丝怠慢。那张良,只佯作大而化之模样,一切细事不问,暗地里却与曹参、灌婴通了声气,对韩信的日渐坐大,已了然于胸,此处暂时按下不表。

再说那楚营接到龙且丧报,都如丧考妣。季布、钟离眜、虞子期等诸将顿感兔死狐悲,都不禁泫然泣下。等候了多日,见项王并无表示,便相约来见项王,要为龙且举丧。

项羽似是整夜未眠,满脸倦容,挥挥手道:“龙且殉国,寡人亦寝食难安。然阵前发丧,必动摇军心,诸君请含悲忍痛,切勿疏忽,来日痛杀汉贼便是。”

虞子期谏道:“今兵力折损过半,北地屏障全失。若韩信大军南犯,则彭城势必不保,我之根本,立陷危殆,请大王思之。莫如即刻回军彭城,坚守自保。”

项羽就烦躁起来,冷笑一声:“虞兄胆量,何至于此?我大楚九郡,完好无损;八千江东子弟,仍可纵横天下。今大军在广武,亦算是在汉地鏖战,又谈何危殆?损兵折将,战之常事也,何必惊慌?唯刘邦不除,为楚之心腹大患,我迄今与之缠斗三载,就此止戈,莫非要眼见功亏一篑?”

那虞子期还想分辩,项羽便一拍案道:“你等各回本营,坚守勿怠,韩信那里,寡人自有办法,都不要在此啰唣了!”

虞子期等诸将只得怏怏而退,各自巡营去了。

待诸将退下,项羽忽然眼冒金星,一下竟瘫坐于地,手脚麻木,一时动弹不得,喘息少顷,才舒缓过来。俄顷,提了提精神,便急呼桓楚进帐,寻出一幅《山河舆地图》来,挂于屏风之上。

项羽坐于地图前良久,默然无语,心头思之,已觉恐极。

今齐地尽亡于韩信,楚地北境,无异于袒露于锋刃之下,毫无防护。本土九郡,虽勉强可再凑齐七八万丁壮,然怎抵得过韩信三十万之众?如韩信发兵南下,则如虞子期所言,彭城必失,广武山这本部十万人马,立时便成无家可归的游魂。想到此,项羽脊梁发凉,不得不打起精神,要认真来对付那个当年的执戟郎了。

桓楚见项王神色黯然,不敢打扰,只笔立于案旁伺候。项羽回头望见,叹了一声:“自亚父故去,无人能为寡人指画天下。楚营人虽济济,骁勇之士不少,怎奈刘邦诡计多端,猾似蛇鼠,直教人防不胜防。”

桓楚便道:“大王,何不召武涉先生前来商议?”

项羽这才猛然想起,抚膝道:“险些将他忘了,快去请先生来。”

两人所言的这位武涉,乃盱眙(xūyí)人氏,能言善辩,有苏秦张仪之风,此前投楚已久,为军中策士,却一直未得重用。桓楚耿直,素与武涉交厚,颇为他打抱不平。今日见机,便向项王全力推荐。

那武涉被冷落多时,早已心灰意懒。今日忽闻召见,便匆忙赶来,入得帐后,即拜伏如仪。

项羽连忙将他扶起,延入上座,恭谨道:“军务繁忙,一向怠慢了先生,寡人心甚不安。今请先生来,是为存亡大事。度今日之势,不知先生有何妙计,可以教我?”

武涉虽置身下僚,于大势却了如指掌,此时便道:“大局于我不利,毋庸讳言。然汉家亦无定鼎之力,故胜负尚无定论。臣闻汉王近日封韩信为齐王,看似褒奖,实为不得已耳。彼辈尾大不掉,唯有以封王来安抚,你道汉王能心甘情愿吗?”

“哦?原来如此!先生果然睿智。”

“韩信之心,深不可测。今大王之所忧,也必在此人。”

“不错,寡人正无计除掉此敌。”

“臣闻老子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昔年刘邦曾离间九江王,今我可为大王离间韩信。只凭三寸之舌,亦可抵得百万之兵。”

项羽闻言,不觉转忧为喜:“如此甚好!军中金帛财宝已然不多,劳烦先生先返彭城,请柱国项佗代为筹措。备齐礼品后,便可往韩信营中去,教他反汉投楚。”

“自保之心,人皆相同,臣当竭力劝诱之;然……”武涉忽然打住话头,神色甚为凄惶。

“你有话,但说无妨。”

“臣若说降成功,则楚祚万年当无疑;然万一韩信执意不降,则今后之事,神人亦难料,大王须早作打算。”

项羽知此话分量,不禁悚然,便起身向武涉深深一拜:“拜托先生了。”

那武涉与桓楚见了,都是一惊。武涉忙叩首谢道:“大王以天下相托,臣当竭尽全力。”谢罢,便领命而去。

正是春三月间,武涉便从彭城乘车驰入齐境,直奔临淄来见韩信。

韩信这日在齐宫内,正与蒯通谈玄论道,忽有谒者进来通报:楚使臣武涉在宫门外求见。

韩信略感惊奇,对蒯通道:“我与此人,素昔略有交谊,他来此地做甚么?”

蒯通笑道:“无非为项王说客而已,但见无妨。”

武涉由典客在前指引,上得殿来,高声自报道:“楚使武涉,奉项王之命,前来为齐王贺!”说罢,便命从人将所带金帛财宝,一一陈列于殿上。

韩信一眼轻轻扫过,便教赐座,对武涉笑道:“故人相见,真恍如梦寐。寡人这区区边地之王,又何须项王道贺?若是你做说客,便请说无妨。”

那武涉坐下,只是四下里张望,并不开口。

韩信会意,便对蒯通道:“夫子,我与故人叙旧,请夫子与侍从人等暂且回避。”众人闻令,便都退了下去。

武涉这才开口道:“往昔与大王在楚营共事,颇有情谊,臣一日未敢忘也。彼时,天下共苦秦久矣,方有项王、汉王,相与举事,戮力击秦。及秦已破,就当论功割地,分土封王,令士卒好生休息。”

韩信道:“以我观之,汉王并非逞强之人,所愿亦正是如此。”

“然汉王不安于位,兴兵东犯,侵人之境,夺人之地。先前已破三秦,后又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五十万之众,东向击楚。观此意,不吞并天下便不肯罢休,其不知足,何其甚也!”

“非也,此不过一家之言。论事,须讲个公平,若论功封地,汉王便是该封在巴蜀吗?”

“封在何处,汉王凭甚计较?戏水会盟,论功分封,皆以大势而论,岂可效卖鱼妇锱铢必较?会盟所约,便不可改。就是那汉王性命,也是几次在项王掌握中。我家项王怜他,不忍加诛,姑且封在巴蜀,留他一条活命。然他一旦得脱,便背信弃义,又举兵来攻项王,谁人还敢信他?”

“两雄相攻,人之常情,何况两王乎?你我各为其主,倒不必来劝我。”

武涉见韩信不悟,便激愤起来:“今足下称王,好不快活!然此等诸侯王,不过是以弱事强,以小事大,可有好下场耶?你虽自以为与汉王交厚,为他尽力用兵,以在下所见,却是愚痴之至!终逃不过为他所擒。”

韩信便也正襟危坐,反驳道:“此言无根无据,只不知汉王为何要擒我?”

武涉便大笑:“足下所以能逍遥至今,可知否?是因项王尚存。今楚汉二王之争,胜负所系皆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我劝故友切莫得意,项王若今日亡,则明日汉王便要取足下头颅!此言若妄,足下可拿我头颅去。”

数语掷地,说得韩信亦觉凛然,便挺直身问道:“兄所望我何为?”

“昔日足下与项王有故交,观今日之势,何不反汉,与楚联合,三分天下而各为王?”

“以此时而论,尚且过早吧?”

“若失此良机,足下必为汉王犬马,功成而身死。兄本为智者,何迂执若此乎!”

韩信低头,将案头的齐王印玺摩挲有顷,遂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昔日投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这才背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又予我数万之兵,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方有我今日之高位。汉王如此见信,我背之不祥,故虽死而不能易主。故人此来,厚谊可感,请代韩信多谢项王。”

言毕,韩信便起身,唤典客上殿送客。

武涉见事不可为,不禁面露凄绝之色,缓缓起身道:“三家若分天下,则各有百年国祚,否则,你我皆为刘邦俎上之肉。临此深渊,却不知危殆,实是痛心!兄请好自为之,楚若亡,兄之齐王做不过三月,性命苟延不过一年。若不信,且看这田氏宫殿内,当今可还有一人姓田?世上人,何难抛舍功名利禄耶?”

武涉说罢,仰天一叹,辞别韩信,走下陛级去了。

韩信倒也不怪罪,起身送至殿前,长揖拜别。拜毕,猛一抬头,却见那蒯通从侧殿蹑足而至。

蒯通并不提楚使来访之事,只道:“仆往昔曾在天台山,从安丘先生习相术,略知一二。”

韩信便笑:“先生相人本事如何?”

蒯通道:“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观之,万无一失。”

韩信便不再言语,只一招手,将蒯通引至一间密室内,问道:“先生请相看孤家如何?”

蒯通左右张望,犹豫道:“只恐隔墙有耳。”

韩信笑道:“放心,左右皆已屏退。”

“今相君之面,至多不过封侯;然观君之背,则贵不可言。”

“此谓何意?”

“秦末天下初乱,英雄豪杰登高一呼,便有志士云集,如风助火势,乃因众志皆在亡秦。而楚汉纷争之后,两强相斗,徒使无辜之民肝脑涂地。那项王起于彭城,席卷天下,至于荥阳,则三年不能进。汉王率数十万之众,据巩洛之垒,凭山河之险,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这便是所谓智勇俱困也。”

“不错,两家大势,今后又将如何?”

“两军锐气,挫于险阻,必致兵疲粮乏。百姓亦心生怨望,不知该何去何从。以臣所料,天下之祸,非圣贤不能平息,当今楚汉两王之命,皆悬于足下,足下助汉则汉胜,足下助楚则楚胜。当此际,臣愿披肝沥胆献计,只恐足下不能用也。”

韩信正听得入神,便叱道:“好了,休得遮遮掩掩,只须直说。”

蒯通这才直指要害:“臣以为,莫如两方皆助,使其俱存,则可三分天下。势成,则三家并立,相互挟制,无人敢擅自启衅。以足下如此圣贤,拥有甲兵之众,制其楚汉后方空虚之地,顺从民意,向西进兵,为民请愿,天下百姓必望风响应,届时谁敢不从?彼时可削大国而立诸侯,诸侯既立,天下必归心于齐矣。臣闻‘天与而不取,反受其咎;时行而不至,反受其殃’。这样的好事,何处去找?愿足下熟虑之。”

蒯通这一番言说,换作对他人言,必有醍醐灌顶之效,然韩信终究是读书太多,于利而外,不能忘义。他思之再三,起而复坐,终不能决断,只道:“汉王待我甚厚,我所乘之车、所穿之衣、所食之馔,无不是宫内少府之物。荣宠无比。如此,当解人之患,怀人之忧,忠人之事,岂可向利而背义?”

蒯通瞠目而视韩信,叹息连连,忍不住又道:“足下自以为与汉王交谊匪浅,欲建万世之功。臣以为大谬!昔张耳与陈馀,布衣时为刎颈之交,后因小事相怨,互相追杀,终为世人所笑。二人为友时,其情义天下无伦;后却反目成仇,何故也?人多欲望,而人心难测。足下欲以忠信结交汉王,固然不错,然你与汉王,怎能如张耳、陈馀交情之深?足下不疑汉王,便以为汉王也必不会害己,则大谬!文种、范蠡,助勾践成霸业,哪个不是或功成而身死或隐遁而逃命?兽已尽,而狗必烹。请足下思之,以友情而论,足下与汉王,如何抵得张耳、陈馀之交?以忠信而言,足下之功,焉能逾越文种、范蠡?以此观之,祸福自明。”

韩信听到此,浑身一震,起身踱至窗牖前,张望青天,只觉心乱如麻。

蒯通仍不放过,又道:“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高盖世者不赏。足下自领兵出西河以来,功高天下无二,勇略为不世出者。以此才干,归楚,则楚人不信;归汉,则汉人震恐。足下欲恃此奇才归于何处?名高天下,危必继之,臣实为足下而忧!”

韩信顿觉身内有寒意涌起,如置身冰河中,只得告谢道:“先生高论且休矣,容我斟酌。”

如此彷徨数日,蒯通复又入见韩信,苦口婆心,立请决断。然韩信终不忍心叛汉,又以为自己功大,汉王必不会加害,于是婉谢蒯通,不用其计。

蒯通见千载良机将就此错失,心中叹惋良久。彷徨数日,又恐日前的妄言惹祸上身,便佯狂作癫,裸衣做犬吠状,哄得韩信当真。不久,便辞营还乡,重操巫觋旧业去了。

且说那武涉说降遭拒,无功而返,一路嗒然若失。待轻车驰入楚境,便取出符节来,递与从人道:“臣徒有辩才,却辜负了项王之命。此行既无功,楚祚恐亦不久,我堂堂楚之臣,何忍见此河山终沦于屠狗辈之手?吾意已决,便在此止步,请代我向大王复命。”说罢,竟拔剑自刎而死。

项羽得武涉从人复命,吃了一惊,手抚交还回来的符节,绕帐徘徊良久。

知韩信无意背汉,项羽也起了回军彭城之意,但又恐大军若回撤,刘邦必挥军大进,韩信、彭越也必兴兵来犯,楚地便将翻作囚笼矣。于是想到,不如仍在广武与之对峙,则彭城尚不致立即动摇。

挨过一两月后,项羽见韩信那里并无动静,便知武涉日前的劝说,已令韩信有所顾忌,不禁念起武涉的好处来。遂写成一函,飞递给彭城项佗,命他厚葬武涉,以表彰其忠烈。

两军又在广武山僵持了数月,堪堪时已入夏,蝉鸣鸦噪,直搅得刘邦心神不宁。

眼见得齐王印绶送去韩信处,兵卒却未见有一名派遣来,心知又上了一当。便想道:那张耳、韩信,投汉时皆为穷途末路,身无分文,今日得汉家之助,贵为王侯,却拥兵自重,坐视我困于广武。真乃人心难测。如此,遣一将远赴,便是一将成尾大不掉,又全无感恩之心,还不如彭越那水贼略知感恩。

然则,若不遣将远征,项王对后方即无所顾忌,日日在此与我厮缠,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刘邦左思右想,也只得取那饮鸩止渴法,派出一军是一军,只须项王后方不宁,便是好。

夏七月,刘邦于城头打起伞盖,唤来英布对景小酌,闲议天下大势。

英布亦为一代枭雄,投汉以来,却是狼奔豕突,无一日得以伸展,此时便无精打采。

刘邦笑道:“英布兄,韩信在齐已获全功,项王不日亦寿数将终,兄如何还这般萎靡?”

英布怏怏道:“项王以一人敌汉赵齐梁,看似身陷重围,然淮南尚无战事,其地连接江东,楚仍可进退自如。项王寿数,怕还正长呢!”

刘邦便不动声色道:“以寡人之见,韩信既已夺得齐地,大势已成,不如英布兄这便去取淮南。如此,可将项王三面围定。”

英布闻言,几乎要跳起:“当真?如蒙大王恩准,臣当率精锐一部,千里往袭,要教那彭城无一日安宁。彭城既不安,项王焉得长守广武?”

刘邦望望英布,眼睛转了转,击掌笑道:“不错,英布兄,真乃好计!今日我当正襟以待之,就依你计,着你去布此妙局。事属非常,无须恁多虚礼,这便封你为淮南王,引精兵一万,前往淮南用兵,一切由你摆布。”

英布喜出望外,忙伏地谢道:“谢汉王恩典,臣必誓死效命!”

刘邦又道:“敕谕稍后即发,着内史连夜刻印。你领了印绶,便可出发。”

英布在汉营,与樊哙、夏侯婴之流厮混多日,心下早已不耐。今日忽而重得王号,又得精兵一支,顿觉重生一般。领命之后,两日内,便点齐兵马,急趋淮南去了。

一月之后,英布军竟窜至九江郡,夺下数县,四下里张扬“淮南王”名号。楚淮南之地,军民都觉人心惶惶,幸有大司马周殷,领三万楚军镇守在寿春,竭力应对,楚后方才不至于大乱。

闻听英布得手,刘邦这才稍感振作,以为天下事须得有作为,方可有更大的腾挪之地。于是颁令:今后凡军士战死者,官家代为衣衾棺敛,转送回乡,以保入土为安。

先秦之际,军士战死,皆葬身黄土,不得归乡。故而此令一下,汉家境内军民无不欢悦,以为人生苦短,从军是死,不从军亦是死,莫如挣得些军功,裹尸而还,以荣耀门庭。关中投军者,竟至于日以千计。广武涧西,渐至聚起了汉军十五万,声势迫人。

天下各处百姓,闻汉王有此仁政,士卒生可得温饱,死可得还乡,都称颂不已。汉王盛名,遂远播天下僻远处,四方归心,已成大势。

至八月,有燕王臧荼与辽东的北貉(mò)部[3],各遣一支马军,南下万里,助汉攻楚。自此,广武涧西,便常有操胡语、着异装的北地骑士,往来奔突,渐成一道风景。

刘邦此时看看海内,项羽所封十八诸侯,除战殁者之外,几乎已无一人与楚同心。张耳、韩信、彭越、英布各据其地,与楚分庭相抗,当初张良所谓“天下与二三英雄共之”,今已成不移之势,楚已断无灭汉之力。

如此想来,刘邦渐渐也英雄气短,不欲做那一统之梦了。想那始皇帝,费尽心机谋得一统,怎能料十五年即烟消云散,落得为天下笑?当下之势,莫如退回关中,将“战国”之局维持下去,汉也不难有五百年国祚。昔西戎之秦,便是今日之汉家,有崤关天险,那山东诸国也是奈何不得的,况乎齐赵梁与淮南,皆为汉家臣属,如当年之“连横”诸国,对付一家西楚,绰绰有余矣。

当下刘邦便想好,立即召张良、陈平来商议。

张良闻之,神色若有所失。陈平则叹道:“辛苦四年,不如当初便与楚议和。”

刘邦笑道:“当初议和,汉家如崖下累卵,怎有今日之安稳?今四海之心归汉,楚则成病虎矣。”

陈平想想又道:“只可惜,太子刘盈,做不成二世皇帝了。”

刘邦不禁勃然变色:“寡人正是不想令他做二世!”

张良在旁又道:“若再奋力一击,楚便败亡,大王何止步于广武?”

刘邦怫然道:“尔等书生,怎知兵事之难?寡人帐下骁将,皆成拥兵不前之诸侯,身边只得樊哙、周勃者流,何人可为我一击?”

陈平道:“灭楚乃大计,大王且缓行,容臣等稍作谋划。”

刘邦便一哂:“陈平兄,你虽为典军,怕也只知如何逃亡。兵疲至此,灭楚谈何容易?老子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汉家退守关中,有百二河山,胜过带甲百万,安居当今之秦穆公,不亦快哉?楚必无力再与我争。”

陈平与张良相互望望,便都无语。

八月末梢,天气稍凉,本是用兵之际,刘邦却派出了儒生陆贾,前往楚营讲和。只望项王开恩,将刘太公等家眷放回,双方罢兵,各归西东。岂料项羽尚未忘龙且战殁之恨,一口回绝。

陆贾百般劝说无果,遂恨恨以归。刘邦便笑道:“儒生何用?只能哄得那田广小儿缴械,此事还须鬼谷子门生出马。”于是,再派帐下侯公往赴楚营。

那侯公,乃洛阳人氏,生于世家,少负豪气,及长,精通纵横之术,好为人平息争讼。当年刘邦率军东征彭城,过洛阳时,三老拦路谏言,内中便有他一个。当其时,侯公便投了汉军,跟随至今。

恰在此时,楚之北境又起骚乱。韩信军数月未动,此时见楚后方空虚,便屡屡南犯,由灌婴亲率马军,突入淮北,数败楚军。另有彭越在梁地谷城,得田横来投之助,声势大振,亦屡犯楚之粮道,气焰渐涨。近日内,竟将楚军粮道完全截断,掠得楚官仓大批粮秣,计有十万斛[4]之多,以车载之,浩浩荡荡驶入汉王城。楚营将士望见,徒唤奈何。每日嗅到汉营飘来缕缕饭香,更觉饥肠辘辘,心无斗志。

侯公此次出使,便是倚仗势强,自有韬略。他从容进入楚营,见霸王大帐门前,数十郎卫执戟肃立,传呼声迭次传出,知是项羽要给他下马威,便也不理会,只昂然而入。

那项羽果然仗剑高坐,面似冰霜,一双重瞳子目光锐利。那侯公只当一切不见,略一施礼道:“汉臣侯某不揣冒昧,有要事禀告,在此见过大王。”

项羽自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家那庸主,斗我不过,既不战,亦不退,只龟缩在阳夏壁垒里,却打发一只又一只黑老鸹来絮聒,是何用意?”

侯公略一欠身,接过话头反问道:“项王英明,我主万不及一,然小臣斗胆问大王,大王目下,是欲战还是欲退呢?”

项羽将那长剑向地上一戳,高声道:“寡人当然愿战!”

“项王神武,臣自然是没有话说。然每战必胜,自古未有之,且即便是连胜,也必有危殆伏于中,胜负焉能料定?臣看今日,两军皆力竭,只怕是项王一世英名,再过数旬,便要毁于这阳夏城下了。侯某区区一里正也,人微言轻,然亦愿向大王推诚进谏,当今之势,唯有罢兵息争,于两家皆为上策。”

“哈哈,收兵罢战?寡人再途穷,亦沦落不到要与亭长讲和。”

“哪里?我家汉王,岂有胆量与大王争锋?数年间受人裹胁,迫于大势,也是不堪其疲。唯愿息兵罢战,与大王重修旧好。大王若能恕了汉家不知检点之过,允两家罢战议和,我等君臣敢不从命?”

侯公的这一番软话,挠到了项羽痒处。项羽不觉便松弛下来,放下手中剑,问道:“刘季遣你来议和,将如何说起呢?”

侯公见有转机,急忙叩首道:“我家汉王,今有二议:一是两家划定疆界,各守一方,永不相犯;二是恳请大王开释太公、吕氏等刘氏眷属,汉王将万世铭感盛德。”

项羽便仰头大笑:“无赖亦知亲情乎?不踩到他脚痛,他怕也想不起还有个老太公来!求和?分明就是个诳话。”

“不敢,不敢!我家汉王,实是思亲心切。东进之初衷,原亦不过是为接眷属西去,不料却惹出许多事端来。”

“岂止是事端,那刘季老儿,直是要吞掉天下呢!”

“我家汉王,绝无此胆量,种种冒犯,皆为诸侯怂恿。今幡然悔悟,觉其中事理,直在大王,曲在汉家,故而遣小臣前来赔罪。若蒙大王恩典,则四海之内再无烽烟,天下百姓亦幸甚。”

“哈哈!你这侯公,刘季是从哪里掘出来的?倒是会说话,你便与项伯去斟酌吧,寡人只是不耐这些啰唆。”

侯公见项羽已松了口,更是抖擞精神,鼓起苏秦张仪之舌,直陈利害,说得项王心有所动,也知唯有休战,或可保得楚不至危亡。

项羽遂将侯公留置营中,另召项伯来,闭门与项伯商议:今老营的十万人马,蹭蹬于荥阳,迄今已两年有余。今年以来,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纵是骁勇依旧,欲敌汉、齐、梁之三面袭扰,终是吃力。不如罢兵议和,保得楚之腹地无虞,亦不失为良策。

项伯历来与刘邦有私,故而乐见和议谈成,便道:“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今我与汉相争,三年未见胜负,可知上苍自有安排。今我军议和而归,汉家五十年内必不敢再犯,也未尝不是好事。”

项羽尚有犹豫,一时便未允。这夜在灯下,又独坐于舆地图前,痴痴地看了半晌。

恍惚间,忽嗅到一阵香气,原来是虞姬端了羊羹进来,一脸笑颜:“今日是何日?难得夫君这般安稳。”

项羽便回首道:“今日确是非比寻常。汉营方才遣使来,巧言议和,求寡人放归刘太公……美人以为如何?”

“那当然好。太公一家,拘于楚地已两年有余,实在可怜。彼等老弱妇孺,不过平常商户人家,两军之事,与他们有何相干?”

“唉!与刘邦战,屡战而不胜,实乃奇耻大辱也。”

“夫君,这又何必?今妾往军营探看,见军士们正在晒甲衣,个个铠甲生虮虱,蓬头垢面。如此狼狈,何以再战?不如尽早议和,与民休息。那刘邦自彭城大败后,又数次折兵,三年未进寸步,也必是无力再战了。”

项羽望望虞姬,叹了一声:“如此,便准了他议和吧。”

次日晨起,项伯便受命,与侯公切磋再三,将罢兵条款议妥。即楚汉罢兵,以鸿沟为界,西为汉地,东为楚地,中分天下,互不相犯。此议获项羽、刘邦首肯后,项伯便命书吏将约书誊好,只待项王与汉王分别签字画押,一桩天大的事,便可告成。

自此之后,侯公又往返楚营数次,终获两王各自签署。项伯遂将两份约书分置两函中,楚汉各执一函,择吉日互换,议和便可告成。

至九月末梢,一切议妥,侯公赴楚营换约完毕,两军将士击鼓鸣金,宣告罢兵。随即,楚寨大门,豁然洞开,刘太公、吕雉、审食其三人,与一道被羁的太公续弦李氏、刘邦次兄刘喜、刘邦早前外妇之子刘肥等诸眷属走出来。项羽、虞姬与一干文武,皆着常服,送出门外。其间,虞姬与吕雉执手话别,依依不舍,相约来年岁时吉日,或可互相探望。

那边厢,刘邦早早便率张良、陈平、樊哙等众臣,远远迎出汉王城,恭迎于道旁。

其时汉军皆知议和已成,都登城观看。见刘太公等步下石阶,三军喜不自禁,皆欢呼“万岁”,声彻天地间。

刘太公一行,蹒跚穿过两军之间窄窄的一片旷地,来至汉王城下。刘邦见太公瘦弱伛偻,苍髯蓬乱,禁不住泪下,忙伏地赔罪。起身又拜见发妻吕雉,恍如已别半世,凄然道:“以为不复得见矣!”

迎入太公一行后,刘邦整好衣冠,遥向鸿沟之东拜了三拜。又吩咐少府官吏,备好三牲醴酒若干,送往楚营以示谢意。

当夜,两营篝火熊熊,喧声震天,有军士索性将戟杆折断,抛入火中作薪柴。众军以为从此可释干戈,回乡躬耕去了,便都奔走称贺。

汉营大帐内,更是喜气盈门。刘邦摆下盛宴,邀文武重臣齐聚一堂,为刘太公、吕后接风。

席间,刘邦端立中央,拱手对众人道:“今日楚汉议和,侯公功在千秋,将封为‘平国君’,食邑千户,世代享有荣华。”说罢,便拿眼扫视众人,要寻那侯公在何处。

哪知这半日熙来攘往,谁也未曾留意,满堂文武齐集,独不见侯公的踪影!

刘邦大惊,忙吩咐中涓往各营里去找,又遣随何往楚营去探问,都一无结果。众人不由诧异,议论纷纷。刘邦闭目半晌,良久才睁开眼,将衣袖一挥:“侯公志存高远,就此隐去了,且随他去吧。然‘平国君’此爵,汉家将代代虚悬,以示寡人之恩。”

越日,有巡哨来报:楚军十万人马,均已拔营向东南而去,楚寨已成空城一座。刘邦闻报,不胜感慨,遂带了夏侯婴、周勃,前往楚寨空垒里查看。

上下看了一回,见楚营虽空,却毫无狼藉之象,就连遗弃的箭矢,亦堆放得整整齐齐,刘邦就忍不住啧啧赞叹。转入后营中,却见一老卒尚未走,正在收拾厨灶。

刘邦便上前问:“老丈,何故滞留于此?”

那老卒霜发满头,一面弯腰捡拾木柴,一面便答:“家中数子,年前皆战死,婆姨亦染病身亡,我孤老一个,回乡又有何益?不若在此留下,寻些营生做,度个残生罢了。”

刘邦望望遍野萧瑟之意,叹了一声,吩咐夏侯婴道:“将此老者收入中涓吧,日后带回关中去,好好安顿。”

次日,刘邦派遣车骑数百,威仪赫赫,护送太公及吕后等眷属入关。那吕雉从一市井家妇,翻身为正宫夫人,位列至尊,举止言谈总不免惴惴,看着夫婿与诸臣的眼色行事。虽闻听刘邦又纳了戚姬、薄姬与窦姬为妃,却连这一大串姓氏都记不住,哪还有心思计较?只忍住了指鸡骂狗的本性,佯装不在意而已。

继而,刘邦便与周勃、夏侯婴筹划拔营回关中事宜,正要议妥,忽有张良、陈平上门求见。

只见张良扯住陈平闯进帐来,劈面便问:“大王,今汉家半有天下,诸侯皆归附,楚则兵疲食尽,正是灭楚之时也,何不趁机进兵,取而代之?”

陈平亦大声道:“我军包抄之势已成,广武以西,万夫莫逾;淮水南北,有韩信、彭越、英布枕戈以待,楚已成强弩之末。今日项王东归,亦不敢直行,欲绕东南而归彭城,终不免为困兽。大王为何偏于此时退兵?今若失此良机,勒兵不追,便正是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二人词语激切,不容商议,刘邦不禁怔住,捋须沉吟半晌,才道:“两位言之有理,此时罢兵,不单天下半数归楚,就连沛县也仍陷于楚地,寡人岂不是只做了个西戎王?”

陈平又道:“项王若东归,数年生聚,便可复振,届时大王欲安居关中,可得乎?那齐梁燕赵,又焉知彼等可世代不渝、一心向汉乎?项王若卷土重来,何人可再为大王月下追韩信?”

此一语,刺痛了刘邦,当下便不禁失神,默默无语,将一块虎符反复把玩,忽然精神就一振,敛容道:“诸君所言,是为至理。然鸿沟之约,一日便废,我将何以取信于天下?”

张良道:“楚汉之争,皆起于项王背约,今日之事,便是他咎由自取。”

陈平也道:“沛县旧部跟从大王,数年不得东归,今又闻永世不得东归,则作何想?”

刘邦悚然一惊,望了望周勃、夏侯婴,慨然道:“子房、陈平兄所请,实获我心!寡人决意就此变计,明日便东进,要与众兄弟衣锦还乡。”

张良望望陈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次日晨起,松弛多日的汉营,忽地就忙碌开来。上下军佐奉了令箭,都急如风火,忙着点兵拔寨。仅一个时辰,汉军便又大张旗鼓,蜿蜒如蛇,蹑楚军之踪向东南而去。急追了两日,行至阳夏地面,前面即可望见楚军旌旗了,刘邦便命军伍止步,扎下营寨,遣使分赴韩信、彭越两处,与之约期引兵来助。

此时节令已是十月,逢元旦吉日,两军在旷野中相遇,自是谁也无心过年。[5]

项羽闻斥候来报,说有汉军蹑踪而至,起初并不相信。他披挂整齐,登上戎车,命御者驱车至高冈处,手搭遮阳远眺,果见黑压压一片汉旗,不由就大怒:“老贼,欺我心慈乎?”于是下令,全军开进阳夏城邑,要与汉军回头一战。

入城后,项伯、钟离眜、季布聚至项王帐内,都忧心忡忡。原来楚军在议和之时,便有千里之外的败报迭至,称彭越部又悍然南犯,直下楚北境昌邑等十余城。灌婴麾下马军,亦横扫淮北,淮上重镇多有失陷,连项王的老家下相,亦为灌婴攻破,致彭城军民一日三惊。灌婴部荼毒淮北后,又突入淮南,长驱直入,一路破袭,兵锋掠至广陵。至今日,楚之腹地,已一片狼藉矣!

其时,楚寨诸臣无不震恐。项王急派军使飞马传令,命项声、薛公、郯(tán)公率军出彭城,收复失地。项声等将奉命,带兵出彭城死战,喋血半月,逐次将淮北失地收复,然不料,灌婴遁去后,又返身杀回,在下邳一带大败项声,并斩杀薛公。

因淮南局势糜烂至此,故而项羽率军回撤时,便不敢贸然东行,而是取道阳夏,先往东南,再相机北上彭城。

项羽在阳夏城头,望见汉军嚣张,不禁恨恨,对身边诸将道:“村夫欺我太甚!我意止军,就在这阳夏与之一决。”

项伯满心不愿再战,便谏道:“我军十万,毫发未损,刘邦军亦不过十余万而已,怎敢击我?无非是缓缓跟在后面罢了,可无须理会。”

钟离眜却道:“不可,淮北已危在旦夕,唯淮南尚可苟安。我军此次还彭城,若将那刘邦大军引进,则势必鱼烂不可收拾!依臣之见,阳夏一马平川,最合我军驰驱,不若就在此一战,以绝老贼觊觎之心。”

季布频频点头,亦附和此议。项伯却仍是摇头:“汉军本不能战,且人数又非倍之,何必与他纠缠?我十万人马,乃我大楚仅存之精华,今番返国将养,待三年之后,旗鼓重整,必无敌于天下。”

项羽冷笑一声:“叔父是说,今日我军便不能天下无敌了吗?寡人以为,钟离眜所言甚是。若今日不战,只恐来日欲战而不能了。”

季布便起身,请命道:“即便来日不战,今日也须一战!那刘邦数年来与我死缠,只因没有打痛他!不妨可派属下周岩将军率部一万,趁其不备,阻击其前锋樊哙。如能挫其锋芒,或可阻吓刘邦。”

项羽看看帐外日晷,时还未近午,便道:“那便如此吧,至午时,即开门出战。”

时近午时,汉军先锋樊哙率前军三万,蜂拥进至阳夏城下。正要搦战,忽听城中金鼓大作,城门轰然洞开,一彪楚军急急奔出,楚将周岩一马当先。

那楚军,数月来人困马乏,好不容易盼到还乡,不料却又要出战,大多士卒便心头惴惴,唯恐活不到明日,气势上先就输了一筹。汉军那一面,则是眼见楚祚不长久了,都有争立军功之心,跟踪了数日,此时见楚军迎出,都大喜,争相挺戈杀来。

荒野之上,霎时便是血迹斑斑,殷红满地。激战了多时,汉军终究人强马壮,渐渐占了上风。

樊哙见状,大吼一声:“捉得项王,万世封侯咯——”随即将长戟一挥,便驱车前冲,众军皆摇旗呐喊趋进,势若狂潮。

楚军饥寒交迫,到底支撑不住,掉头便往城内奔回。樊哙哪里肯放过,急率精骑突入楚阵,截住了四五千人,将那楚将周岩也围在了核心。看看离得近了,樊哙暴喝一声:“无名鼠辈,来送死乎?”一戟便将周岩拍下马来。众军一拥而上,将周岩缚住,解往大营去了。

城头众楚将见了,大感激愤,都顿足不已。钟离眜掣出剑来,就要率部往援。项羽望了望汉军尘头,反倒不急,摇头道:“我军兵疲,暂且收兵再说吧。”

然则,天不助楚,项羽此时欲稍事喘息,以逸待劳,却成了奢望。楚军在阳夏城内才歇了一日,便又有楚都八百里流星急报送至,羽书报称:日前,灌婴部复犯淮北,攻破彭城,楚马军尽溃,柱国项佗亦被汉军掳去。

自此,长江以北,楚土残破,再无统一政令了。各郡楚军,成群结队易帜换装。山河变色,有如噩梦……

项羽阅毕,不由拍案惊起,大叫一声,将那军报狠狠摔在地上。

虞姬闻声赶来,拾起散落的竹简,拼凑起来看过一遍,遂轻叹一声,手抚项羽肩头默默掉泪。少顷,才凄婉说道:“当年我马军收复彭城,是何等威壮!如何才三年过去,竟一至于此?今彭城已失,你我将归何处?”

项羽缓缓抬头道:“胜负之事,涕泣有何用?美人请暂避,我将与诸臣尽速商议。”

那虞姬眼中满是幽怨,负气道:“夫君,你威震海内,勇冠三军,活脱是个神人,属官们哪还敢说半句难听的话?天长日久,必是闭目塞听,才落得今日这步境地。我只问你:为何三年来连战皆捷,最后却如此仓皇?今日种种,岂非秦二世故事重演?”

项羽便拍案怒道:“我岂能与猪狗辈并论?看那些诸侯王,哪个不是依赖寡人发迹,今日却都掉头去助那无赖。天下事,有何道理可言?”

虞姬低头想想,长叹了一声:“夫君,你只是不该生于这人间。”言毕,便掩面而去。

片刻之后,诸文武闻讯,都陆续聚拢来。人人面色沉重,全无计策,只能听项羽主意。

恰在此时,项伯忽然奔进,急切道:“有陈县县公利几,适才差人来报,已征发全境丁壮五万人来援,军至固陵扎营。那固陵城邑,城坚堑深,我军可暂入固陵,与陈县军会合,再思进退。”

项羽闻言,稍作沉吟,便下令道:“就如此吧!全军转进,不得迟疑。”

不到半日工夫,楚军便从阳夏撤离,开进固陵坚守。得陈县县公之助,楚军放开肚皮吃了几餐饱饭,士气复振,遂在城头遍插旗帜,频擂金鼓,以震慑汉军。

樊哙遣人探得明白,将此情状飞报刘邦。刘邦亦不迟疑,急命全军拔营跟进,开入阳夏。见阳夏城不甚坚固,便一面在城南筑起壁垒,深挖堑壕,与楚军相持;一面等候韩信与彭越军来援。

候了三日,时限早已过了约期,然援军却连影子也未见一个。刘邦正焦灼之际,忽有探报飞至,说道:今日晨间,固陵城门大开,楚军十万奔涌而出,已来至阳夏城下,排开阵势,叫嚣搦战。

刘邦吃了一惊,便欲登城察看,忽又有随何来报:楚营遣桓楚前来下战表。刘邦便命宣入桓楚,接过战表来看,见内中云:

书上汉王麾下:前太公、吕夫人在我处,优养有加。霸王心存哀悯,于日前送还,并准允订立鸿沟之约,息兵议和。然麾下投鼠忌器之忧既去,便翻云覆雨,背约动兵。其屈在汉,天理所不容。诗曰:“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麾下之举,无乃有过于蛇鼠之卑乎?今西楚霸王统雄兵于固陵,愿与麾下一决高下。王若不惧,则于今日午后未时,起兵前来应战,勿违为盼。

刘邦收起战表,闭目捋须片刻,睁开眼道:“桓楚,你也是项梁君旧部,寡人与项王联兵反秦,往事历历,迄今仍不能忘。然兄弟阋于墙,责在谁人,又怎能说得清楚?楚汉相争至此,不知有多少农家子填了沟壑。若再不分胜负,则灾祸仍将无已。你回去禀明项王吧,寡人便来应战。”

桓楚闻言,不禁泪流,伏地叩首道:“臣亦常忆起旧年,然河水可得倒流乎?还请汉王保重。”言毕起身,默视汉王片刻,旋即退下,回营复命去了。

陈平抢出一步,对刘邦急道:“韩信、彭越军尚未至,我军如何能战?”

刘邦当即嗤之以鼻道:“书生论兵,方知不易了吧?若等得韩信、彭越兵来,东海也要枯了。好在楚军饥疲多日,我军马肥粮足,或不至于落下风。”

陈平见劝阻不住,只是徒然叹息。刘邦全不顾众人神色,自顾披挂整齐,登上戎车,傲视楚营,俨然常胜将军。然他完全未料到,眼前这支“惰归之师”,今日情形已截然不同。近日由陈县县公发动,县民络绎向固陵楚营送来了牛羊粮秣,楚军早先的饥疲之态已一扫而空。加之彭城已失的消息传开,楚卒皆知自家已成“穷寇”,无家可归,决死之心陡生。老营十万人马,正如急欲脱笼之虎,指爪锐利无比。

午后,天色晦暗,西风凛冽。两军如约出营,在固陵与阳夏间的平川上,将阵对圆。两边军士执戟挽盾,怒目相视,皆未鸣金鼓。旷野上,唯闻风拂旌旗之声飒飒作响,令人心悸。

项羽瞥了一眼汉军阵势,知刘邦已是倾巢而出,便轻蔑一笑:“刘季,今日我与你堂堂正正一战,要教你识得何为霸王!”说罢,即擂动鼓桴。那鼙鼓之声,先是浑如春冰炸裂,顷刻间,便似有万股洪涛奔涌而出。

楚军闻声,皆是一振,各个挺戟大吼,其势如天崩地解。对面刘邦见势,也急忙擂动战鼓,两军便相向而进。远看,如红黑两股激流,飞沙卷石,迎头相撞。

此时的汉军,虽已将养多时,但仍不是楚军对手。厮杀不过片时,阵脚便开始动摇。樊哙、周勃、靳歙、韩王信等诸将,在阵中拼死冲杀,终是难敌楚军威猛之势,渐渐便支持不住。

刘邦见势不好,彭城之败的往事又掠上心头,便急催夏侯婴打马,掉转车头回撤。

夏侯婴也知利害,忙将戎车掉头,赶得如风驰电掣般。刘邦站立不稳,头碰车轼,竟将那兜鍪也撞掉了,狼狈奔回营中。

汉王大纛一动,汉军立呈溃败之势,十余万人丢盔弃甲,向后退去。楚军一路追杀,喊声震天,将汉军赶入了营垒。

汉营的壁上弩手见势不好,急忙放箭,将楚军前锋射住。营门士卒顾不得还有溃兵尚未进门,慌忙拉起吊桥,将楚军挡在了壁垒之外。

楚军遂将阳夏壁垒团团围住,百般叫骂,然汉军只是闭门不出。项羽见汉军龟缩,仰头笑道:“老儿,三年尚不知兵,也配持剑上阵乎!”看看天色将晚,攻打壁垒不易,便下令鸣金收兵,退回固陵稍作休沐,仍与汉军相持。

隔日,刘邦检点兵马,才知整整折损了三万人马,不禁叹息。此后数日,楚军或多或寡,每日都来搦战,也学了汉军的无赖模样,高声乱骂。然刘邦只是不理,独自卧于帐中,默读《太公兵法》。

熬了数日,刘邦终究不堪喧扰,遣人去唤来张良,劈头便问:“诸侯都不肯来,这如何是好?”

张良早料到会有这一问,便答道:“楚败亡在即,然楚地却未曾分。诸侯不应召,自是情理之中事。”

刘邦便觉奇怪:“韩信不是新封了齐王吗?如何说没分地?”

张良一笑说道:“封王是虚,分地才是实。大王只须对韩、彭两人讲明,与彼等共分天下,言明郡县多少、人口几何,均归彼辈,两军明日即可至。至于韩信受封,原非大王本意,故韩信也心中忐忑。彭越所据,本为梁地,却因助魏豹之故,将他封为魏相。今魏王豹已薨,彭越欲得这王帽子,大王却迟迟不定。这二人,必以为大王心不诚,故不肯来。”

刘邦这才恍然大悟:“哦呀……然则如何?真的要分地吗?”

“当然,大王请将洛阳以北至谷城,皆分与彭越,并加封梁王。那齐王韩信,家在楚地,欲以家乡为齐之城邑,大王可将陈县以东至海,分与韩信。舍出这两片地给他二人,二人必出力来助。如此,破楚易如反掌耳。”

“他二人,原是揣了这等心思,何不早说呢?”

“是畏惧大王责怪吧。”

刘邦想想,忽然疑惑道:“分地之事,易耳;然新辟楚地,全赠与他二人,我又所为何来?”

张良便诡秘一笑:“明日事,明日自有办法。”

刘邦当即会意,击了一下掌,当下便遣使,携带标注好疆界的舆地图,分头送至齐梁,再次约期围攻项王,

果然,韩信、彭越接到地图,甚觉满意,都告知汉使:“今即发兵。”数日后,便各率本部人马,南下陈县来助汉了。

冬十一月,由灌婴部郎中骑一路当先,三十万齐军自临淄南下。彭越也亲率大军七万,从昌邑出发。

恰在此时,一向在淮北游击的刘贾,率两万汉军渡淮南下,逼近寿春,遣人劝降了楚司马周殷。周殷乃楚之重臣,声望卓著,六邑军民闻周殷居然叛了楚,都极表愤慨,闭门不降。周殷便领兵攻破了六邑,纵兵屠城。后又与英布军会合,攻破城父,再次屠城。

两次屠城,淮南为之震动。之后,周殷、英布两军又与刘贾部合兵,共计十万余众,亦浩浩荡荡往陈县而来。

如此,三路援军,渐在陈县集齐,刘邦筹划多年的包抄之计,终得实施。

这日晨,漫天彤云密布,似有雪意。固陵城头的哨卒眼尖,望见汉军壁垒有大队步骑开至,队列浩荡,不见首尾,连忙禀告了钟离眜。钟离眜急派探马前去查看,探马看过,回报称:来者衣甲鲜亮,皆着汉军服式,然旗帜为紫色,不知为何方军旅。

钟离眜便顿足道:“韩信军到了!”遂疾奔下城,去项王大帐禀报。

此时,项王正与项伯、虞子期商议,欲派兵接应失散的项氏族属,闻钟离眜禀报,不觉怔住,默然良久,方叹道:“竖子终是不悟。武涉公地下若有知,如何能瞑目!”回首便吩咐钟离眜,“今晚来寡人帐中,另行商议。”

整整一日,汉营源源不绝有新军开到。阳夏壁垒内外,堪堪已聚起了四五十万人马。只见遍野连营,旌旗蔽天。即便是老营的楚卒,也从未见过汉军声势有如此之浩大。

刘邦在辕门迎到韩信、曹参、灌婴等,喜不自胜,一一执手相问。张良、周勃等本部文武诸臣,见了久别的故人,也倍觉亲切。刘邦与诸将寒暄毕,便将众人延入大帐,设宴款待。

主宾就座后,有少府吏员陆续进帐,布好佳肴,又搬来几坛上好的醴酒,为众人逐个斟了。

刘邦便道:“今日此时,为寡人多年梦寐。我汉家诸君,皆起自垄亩,一向遭贵胄轻贱,视我为贩夫狗屠之辈。其实那项梁叔侄,家中亦无寸土,不过顶着个空名号罢了,却是眼高于顶,视我辈为微贱之徒。秦末举义,原本不分贵贱,然项王眼中却有高下等差,将天下之地私相授受,实属欺人太甚,终致天下怨愤,步入穷途。今各路英雄会攻项王,眼见他失道寡助,已成笼中困兽,何其快哉!来,寡人这头一爵酒,便要敬齐王韩信。汉有今日之兴,楚有今日之厄,齐王之功,当属第一。”

韩信忙起身谢道:“汉王恩德,何止于高天厚土!我等乡鄙之士,若无汉王拔擢,怎得统兵裂土,晋身王侯?汉王昔在成皋,与楚相持三年,神鬼皆惊,功劳不可尽数。今汉王已疲,可于阵后静观,破楚先锋之事,全都交予我韩信便好。臣韩信,等候今日也已多时了,必全力以赴,擒得项王,以报汉王恩典。”

刘邦哈哈大笑,解下汉王剑授予韩信,慨言道:“此剑,乃上天所赐,为安邦济国所用。伐楚以来,寡人与楚大小七十余战,直杀得白骨暴野,尸积如山。寡人亦为人父,见之实不忍心。今授剑予韩公,只望公一战而定,使百姓安于枕席,将士得享燕乐。从此我大汉天下,垂统万世而不竭,我辈也不枉从血泊里蹚了一回。”

众臣闻言,皆大悦,一时杯觥齐举,纷纷向韩信道贺。

韩信举爵向诸将回敬,仰天笑道:“大丈夫,唯爱天下耳!若无今日之雄,则与濯洗妇何异!”众将闻之,热血上涌,皆拔剑狂呼。

如此一夜喧嚣,至次日晨,阳夏壁垒便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壁上所立汉军,军容甚壮,行止有序。满营所插旗帜,一夜间全部易为紫色,望之如烟霞蔽野。

原来,汉之前军,在此一夜之间,全都换成了韩信军,故而鲜衣怒马,不似先前广武本部军那般疲弱了。

当晚,时近子夜,钟离眜来至项王大帐,见帐外唯桓楚一人侍立,项羽在帐内独对孤灯,正自发愁。

待钟离眜坐下,项羽便道:“西楚霸业,唯余一脉,将军可为寡人分忧乎?”

钟离眜慨然答道:“大王请勿虑。今江东尚在,淮南或亦有数城未降,事有可为,只待时日。大王若有差遣,末将可为大王赴死。”

“将军所言不谬,十万老营兵马,现已无路可退,唯有取道淮南,奔入江东。然韩信、彭越已蹑踪而来,我军食尽,不可力战。将军可否率三万人,于固陵拒敌?我率七万人马退往江东,以图恢复?”

“如此甚好!臣愿死守固陵,以报国恩。”

项羽摇摇头,凄然道:“寡人之意,非指驱使将军赴死,只须阻敌三日,我便可跳脱而去,固陵不过是作几日‘拒马’而已。之后,将军可便宜行事。唉,诸事不利,寡人也是无计可施,待军至江东,得了补给,誓要回军雪耻。”

钟离眜闻项王话中竟有哀音,不禁泪流,叩首道:“大王,臣即是赴死,亦无不可。”

两人遂于灯下,将部伍分派停当。看看子时尚未过,项羽便传下令去,除三万人留守之外,其余部伍,即行开拔。

楚军一向训练有素,闻此急令,并无一丝慌乱,不多时便都披挂整齐,开了东门,衔枚疾走。夜半寒气逼人,有细雪飘飘落下。大军如蜿蜒游龙,无声无息地向东奔去了。

虞姬、项伯等一行,此时亦骑马紧随项羽之后。虞姬便问:“大军夜行,将奔向何方?”

项羽回首道:“无须多问,赶路就是。寡人只须一息尚存,便不教那鄙夫猖狂。”

项伯回望一眼来路,叹道:“天意如此,问又何益?”

虞姬眼圈便是一红,又险些掉泪:“我只想回家!”

项羽忽然就暴怒起来,叱道:“多事!军中休得多言。”

天明之后,汉军探马看见雪地踪迹,才知楚军趁夜已遁走大半,便急报韩信。

韩信闻报大惊,立即点起先锋兵马,直扑固陵而来,到得城下,便架起云梯猛攻。

此时汉军的先锋将,系中尉靳强、郎骑将丁义,还有一个投汉不久的原楚令尹灵常。灵常其人,勇猛无伦,亲率士卒冒矢登城。守固陵城的三万楚军,势孤粮乏,知是陷于死地,皆无战心。汉军攻了半日,固陵便告陷落。钟离眜见势不妙,率残部开门逃出,向南撤入了陈县。

韩信素知楚老营士卒善战,为项王之唯一倚赖,故而早就有令:务要斩尽杀绝,无须生俘!汉军士卒争功心切,满城尽在搜杀。那楚军残余无路可逃,唯有力战而死,横尸闾巷,其状甚悲。

汉军进占固陵后,马不停蹄,即向南追去,在陈县郊外摆开阵势搦战。

钟离眜遁入陈县之后,与县公利几的人马会合,声势复振,便决意迎战。全军稍作喘息,又开门出城,再与汉军激战。

岂料那叛将灵常,以往在楚营虽未露头角,此时却焕发神勇,挥军大进,一鼓便将楚军击溃。县公利几被汉军团团围住,眼见再无生路,只得抛下长戟,下马求降。钟离眜无力回天,由几个亲兵死死护住,突围而去,向东追赶项王去了。

汉军杀得性起,刀起斧落,血溅四野。那陈县郊外,雪野里便平添了一片片殷红。阻敌的三万老营楚军,就此全部身首异处,化为孤魂万缕。

至此,楚在两淮,唯有零星小邑勉强自保,便再无一座大城了。项羽所率的七万楚军,已成千里之内的一支孤军,只是军伍上下皆不知此情罢了。

项羽率军疾奔了三四日,一路所收拢的残兵,逐日增多。听残兵们讲述,几令人绝望。两淮失陷之地,数不胜数,究竟尚有几城仍在固守,竟是难以猜度了。

时序已入十二月,满眼天荒地老,士卒皆是饥寒难耐。项羽在马上四顾,心情益发暗淡起来。

第五日晨起,前面又有大股楚地溃兵,项羽迎住相问,才知周殷竟然也叛楚了,九江郡全境尽失。项羽闻报大惊,急令全军暂停。正迟疑间,忽闻身后金鼓大作,数十万汉军已漫山遍野追踪而来。

楚军连日奔得力竭,此时哪还有力气迎战?项羽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城邑,便挥军抢入城中,再作打算。

入城后,询问城内百姓,方知此邑名曰垓下,距淮水尚有百里。“垓”,本为高岗绝壁之意也,用来作此地之名,倒是奇了——邑城左近,全为平原,连一座小山丘也没有。唯此城高有三丈许,如山陵耸峙,望之俨然。此城残迹,后经两千年风雨冲刷,至今犹在。残垣仍有六尺之高,宛若河堤,多年已成农家菜地矣。

项羽见此邑虽小,却是墙高堑深,易守难攻,才略略放下心来,遂命士卒加固城池,并在城外修筑营垒以屯兵,不得松懈。入城后,各营检点兵马,算上一路收拢的散兵,竟又有了十万余人。

刚安歇不过半日,汉军便追踪而至,将垓下远远围住,却并不来攻。

汉军后队中,刘邦闻听前面围住了项王,大笑了三声:“霸王,霸王,你也有今日?”便急遣军使赴彭越、刘贾处,严令两军速来垓下会战。

楚军在垓下撑了两日,见汉军竟是一日日多起来,众将心下便都着慌。查点垓下城中,存粮并不多,十万人拥进蕞尔小城,如何能熬得过十天半月?众将商议了一番,便约齐来向项王请战,皆曰:与其被困死,不如拼死一战。若能逞勇击败韩信,汉军必闻风丧胆,溃散而去,全军便有了一条生路。

项羽听了不语,只带了桓楚,在城内走了一遍,见众军虽然饥疲,但士气尚可用,便传令下去:“明日朝食过后,与汉军决战。”

众楚卒知大战在即,唯愿一战而破韩信,从此定鼎天下,因而都欢呼起来。

回到大帐,项羽将各营将佐唤来,凛然道:“天下分封,四年而已,刘邦老贼却两犯我境,背信弃义若此,却哄得天下皆称他‘仁义’。世间伪善,大率如此。今楚地山河沦陷,人民流离,奇耻大辱,唯我楚人可知可感。所幸江东尚有完璧,明日与韩信战,若胜,我将溃围而去,据江东以图恢复。寡人召诸君来,即是告知尔等:明日之战,若不以血肉搏之,则楚之九百年国祚,便是一朝覆亡,永无再生!”

众将听了,皆是热血贲张,纷纷请命为先锋。项羽便教众将速回本营,检点军械,安抚士卒。明日黎明即起,全军披挂上阵。

次日晨,云开日出,清寒逼人。楚军打开营垒北门,队列源源而出,排开阵势。虽经多日奔波,疲惫不堪,士卒却已知后退无路,皆愿作困兽之斗,故士气依然高昂。

对面汉军望见,各营也大开寨门,霎时便有漫山遍野之兵拥出,也依兵法从容布阵。

两阵对圆时,项羽跨上坐骑乌骓马,在阵前驰驱了一回,看清汉军的前军大纛,乃是斗大的一个“韩”字,便笑道:“终可与竖子对阵了!”看罢,便返回阵中大纛下立定。

垓下之野,一马平川,项羽远望韩信军不过仅有十万余众,便对钟离眜笑道:“如此乌合之众,徒然送死。钟离将军,且率前军冲阵去吧,寡人只看你如何一鼓而下。”说罢,便亲擂战鼓,下令全军冲阵。

楚军闻令,都齐声呼喝,又似恢复了往日神勇,争先恐后,涌浪般地冲向汉阵。

汉军那一边,韩信也亲执鼓桴,擂响迎战之鼓。汉军即全军而动,一片杀声震耳,亦是排山倒海般相向而来。

百里平川,霎时便是刀戟铿锵,血肉横飞。只见钟离眜挺立战车之上,挥动长戟,左冲右突,怒喝声声,望之宛如天神。楚军最擅冲阵之数万劲卒,尾随其车后,凌厉无前。

韩信军中,灌婴麾下前锋将靳强、丁义、灵常等人,亦是督军死战,前仆后继,务要生擒钟离眜。

两军厮杀多时,楚劲卒之冲阵功夫便显现出来,一浪叠加一浪,渐渐冲乱了汉军阵脚。韩信望见,知楚军厉害,忙鸣金退兵,命全军且战且退。

项羽见楚军得势,大喝一声,率全军大进,急追那摇摇晃晃的韩信大纛。

不料,刚追至半途,忽闻两侧金鼓齐鸣,韩信麾下两位将军,孔聚在左,陈贺在右,各领十万军埋伏于途,此时如天降神兵,从两面杀出。

孔聚、陈贺二人,自从遣至韩信帐下之后,经大小数十余战,早已历练出来,兵马娴熟,都加了将军之衔。此时奉韩信之命,率部伏击,竟也有一番气势。

楚军方历激战,本以为大功告成,猛然遭遇伏击,都猝不及防。正惶然间,又见韩信已退之军,亦返身杀来,汉军于须臾之间,便呈三面包抄之势。

项羽这才亲尝韩信用兵的厉害,心中暗叫不好,遂大呼:“楚之存亡,在此一战。进则生,退则死!”遂命御者继续驱车前冲,众楚兵紧紧跟随,只不要命地一路砍杀过去。然汉军人数之众,铺天盖地,似穷尽了天下丁壮,一波退去,一波又来。

项羽立于车上,亲冒锋镝,身上已有数处被创,却毫无疲态,只一声声怒喝:“杀韩信!”那楚军个个心怀国破家亡之仇,闻得项王喝声,都仿佛有神勇贯注百骸,齐声附和“杀韩信”,声声如潮,直杀得红了眼一般。

对面汉阵中,韩信立于大纛下,耳闻远处排山倒海的“杀韩信”之声,不由面色发白,从腰间掣出汉王剑来,强自镇定。身边诸将也都拔剑在手,不由自主向韩信靠拢。却见韩信定了定神,将剑锷拂拭一遍,轻轻一笑,叱诸将道:“儿郎们尚不怕,你等怕甚么?”

那汉军阵中,士卒征战连年,早思息战归乡,皆痛恨项王恃武搅乱天下,此刻无不想杀尽楚军,早得天下太平,因此毫无惧意。如此,两强相遇,个个都逞勇斗狠,雪后之平川上,便是一片血海,断戟折旗,触目可见。楚军那雷鸣般的“杀韩信”之吼,在十里方圆冲天而起,响彻平野。

刘邦率后军在远处观战,也是看得心惊。其身旁,周勃、陈武按剑肃立,唯恐有失。见韩信军仍不能获胜,刘邦便焦躁道:“如此豪赌,仍不能赢,莫非天意乎?”

周勃怒视远处楚军旗帜,只是不语。陈武却道:“主公,臣自薛城从军,倒没见咱汉家胜过几阵,然项王却是一天天地败了。”

刘邦若有所悟:“也是!然如此之赌,再无二次。我刘某,是再也不想重回芒砀了。”言毕,即催动本部直属十万军,齐头并进。军令一下,十万汉军便摇旗呐喊,如鸦群般腾起,遮天蔽日,一派鼓噪而来。

韩信闻听后方有喊杀声,知是刘邦军至,便命众军稍稍闪开。刘邦所部,乃是原驻广武的老营人马,一向对楚军恨之入骨,此时挺戟杀进,势如狂潮。

项羽协同季布、虞子期,在阵中会合了钟离眜,正杀得力疲,忽见又有后援汉军鼓噪而来。项羽神色便一变,不由惊道:“汉军有十面埋伏乎?”呆望片刻,见汉王大纛下,汉军浩漫无际,知事不可为,若再迟疑片时,全军必将陷于阵中,只得停下戎车,仰天大吼道:“万年之耻,万年之耻啊!”

众军闻项王怒吼,以为又要冲阵,正待进击,却闻得一阵阵鸣金,原是项王下令退兵了。然两军厮杀,已然混作一处,哪里还撤得下去?项羽怒喝连连,率诸将及亲兵奋力冲杀,一杆长槊舞起,浑如闪电,触之即亡。汉军见之,纷纷闪避,这才杀出一条血路来。钟离眜忙招呼后队残部,边战边走,退入垓下壁垒,闭门坚守。

汉军见项王居然也遁走了,都山呼万岁,将那旷野上逃遁不及的楚军围住,尽情砍杀。已退入壁垒之楚军,耳闻同袍凄厉的呼救声,也只能徒唤奈何。

项羽生平所战,唯此一败,此刻亦不免有惊魂之感。立于壁垒上怅望良久,闻杀伐声渐息,才下令检点残部。钟离眜检点了一遍,报称尚有两万余人。项羽闻之,只凄楚一叹,便回大帐去了。

金鼓平息后,垓下城头,可望见平川上尸横遍野,断戟横陈。无数的汉军密如蜂蚁,还在源源不断拥来,堪堪已有六十万之众了。看旗帜,是彭越军与英布军、刘贾军也赶到了,将垓下一层层围住。

此役,可谓空前惨烈,天地也为之变色。两军均死伤累累,汉军共折损十万余,楚军亦有八万被斩杀。项羽向来不惧战,此时竟也脸色惨白。回到帐中,未及卸甲,便喊来桓楚,命速遣数名精干斥候,换装潜出城去,分赴淮南、江东求援。

此后十数天里,楚军只是闭门不出,等候援军。汉军虽众,但也被杀得怕了,唯有依仗势众,远远地围住,只待楚军粮绝。

堪堪时已至腊月中,天又降雪,大地一派灰蒙。楚军自广武撤下,至今尚未置备冬装,个个都怯衣单,瑟缩在一起烤火。城内存粮,快要食尽,援兵却是音讯皆无。项羽哪里知道,两淮之地早已尽失,江东路远,汉军已将通道阻隔,郡县如何调得援军赶到?

这日,项羽巡视城上,见士兵饥寒,几无执戟之力,不由心生怜悯,下令杀战马以充饥。马军的两千匹战马,一夜间杀之大半,众军好歹饱食一顿,可以再熬得几日。

时至夜半,楚军正难耐之际,忽闻远处汉营中,有阵阵楚歌随风飘来,声似哀鸿,如泣如诉。立时便有一股乡愁,穿透了夜之寒雾。众军为之一惊,三三两两,都登上壁垒去倾听。

汉营中传出楚歌,自此便成千古悬念。其实,汉军中楚人众多,实不为奇,此事自有其故。韩信军中,本就有自淮南收编的楚军若干;英布军此次前来,更半是周殷属下的九江兵。这些楚地军卒思乡,唱起楚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楚歌本就凄凉,间以箫声呜咽,更是撩动人肺腑。城内众楚军思及家乡妻子,都情不能禁,潸然泪下。当下便有数百军卒发一声喊,跳下壁垒,倒曳戟戈,投奔汉营去了。将佐们上下拦阻,见喝止不住,也都纷纷逃亡了。

一个时辰之间,楚卒大半皆已散去,连那钟离眜、季布、项伯,也都更衣逃走,不知所终。唯桓楚领四千余江东子弟兵,不肯降汉,仍坚守营垒不散。

项羽于中夜被杂沓声惊醒,闻汉营传来楚歌,四面皆和,若鬼神之泣,不禁大惊:“汉皆已得楚地乎?是何故楚人之多也!”

虞姬也醒来,披衣坐起,掌了灯,侧耳倾听。闻其辞云:

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

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

胡马嘶风兮,尚知恋土;

人生客久兮,宁忘故乡……

虞姬未等听完一阕,便是默默垂泪。项羽披上大氅,出帐去看,掀开帐门,却见素所钟爱的乌骓马,系于马桩之上,正烦躁不安,似欲扬鬣奋蹄。

项羽走近爱驹,以掌抚其背,令其安静下来。遂叹了一声,回到帐中,唤卫卒拿酒来。

正在此时,虞子期、桓楚、项庄三人,跌跌撞撞奔进来,欲禀报项伯、钟离眛等重臣逃跑事。项羽见他们神色,已知是何事,忙摆手制止,只道:“长夜难挨,我等不谈战事。来,饮酒!”

三人惶然坐下,士卒为各人斟满酒。项羽又对士卒道:“尔等也斟满,与寡人同饮。”

几名兵卒也斟了酒,但不敢就座,项羽便喝道:“坐!”

众人遂就座饮酒,一席哑然。项羽也无语,一口气饮了数觥,忽而兴起,口占一诗,慷慨悲歌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嗓音本就沉雄,于此间苍凉歌吟,更是撼人心魄。歌吟回环间,项羽以掌击案作拍,将此曲连歌数阕。虞姬似小鸟依人,轻声和之,其调凄婉无比。

唱毕,项羽凝然不动,唯见颊上有两行泪下。众人都听得心中不忍,早弃了酒爵,拜伏于地悲泣,莫敢仰视。

烛火摇曳中,帐内歌声似久久绕梁,凝于斯时,似万古不散……

沉寂良久,虞子期忽然跃起,急道:“大王,今江东子弟兵尚有四千未散,可随你拼死杀出。今夜不走,更待何时?”

项羽一双重瞳子炯然有光,环顾诸人,只是不语。

桓楚叹道:“马匹已杀了大半,无马,如何能走得脱?”

虞子期则道:“马匹尚有八百未杀,可选八百死士随行。”

项庄则拔剑道:“生年二十,即便在今日交待了,亦无大憾。兄长,勿再迟疑了!”

项羽望望虞姬,仍是未语。

虞姬便起身,拭泪道:“妾身一女流耳,不擅技击,亦不愿拖累大王。大王自去,妾可隐于民间,无须牵挂。”

项羽迟疑道:“民间如何住得?”

虞姬凛然道:“妾本闾巷中人,如何不能回归?只当是梦一场罢了!”

项羽这才对虞子期、桓楚道:“项庄可随寡人溃围,你二人呢?”

虞子期道:“弟在此阻滞汉军,兄长且放心去。若大王溃围而出,何患楚不重振?”

桓楚也拱手道:“臣自举义起,即跟从项梁君,生死皆南冠之人也,大王请勿虑。”

项羽这才首肯,命项庄去点起八百名壮士。而后,密嘱虞子期、桓楚道:“寡人走后两日,便教儿郎们都散了吧。”

两人闻之,都极惊骇,虞子期脱口道:“那如何使得?”

项羽摇摇头道:“儿郎们空忙三年,能活且活吧!”随后,便取出甲胄披挂,不再言语。

说话间,虞姬寻出了一袭猩红战袍,为项羽披上,细心帮他系好甲胄,理好项羽蓬乱的虬髯,一时又忍不住泪下。

项羽正待出去,忽又回望虞姬,嘱道:“民间清苦,不比以往,须多保重!”言毕,便头也不回迈出帐去。

虞姬不觉失神喊道:“夫君……”随即,便是泣不成声。

寂静寒夜,壁垒西门静悄悄打开,项羽、项庄率八百骑士鱼贯出营,向南而逃。垓下之南为洼地,汉军营垒不密。项羽看准灯火稀疏处,疾驰而出,竟然未惊动汉军。

虞姬、虞子期、桓楚三人立于壁上,目送队伍远去。项羽走后,壁垒门复又紧闭。虞子期掉头对虞姬道:“你勿再悲戚!速回帐中,换了民女衣裳,随我二人出营,潜往民间。”

虞姬似已麻木,喃喃道:“今日无家了,走又何益?”

虞子期便顿足道:“不走,想死于乱军之中吗?”

虞姬闻言一怔,便不再犹疑,转身回了大帐。

稍后,虞子期、桓楚也换了便装,来到大帐,见虞姬已换了农家妇衣裙,正自发呆。

虞子期解下佩剑,递给虞姬:“带上防身,这便走吧。”

此时,有亲兵数名,也都一身短打扮,牵了马匹来到帐前。虞姬知逃亡在即,忽有万般不舍,将那平日习用的几案抚了一抚,又望南拜了两拜,道了一声:“夫君,你走好!”

虞子期便催道:“天将黎明,再不走便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虞姬猛地抽出剑来,叫了一声:“夫君,妾先走了!”便毅然举剑,刎颈自尽。顷刻间,只见剑坠席上,落红满地……

虞子期大惊,冲上前去,抱起虞姬。只见她颈上血流如注,面容渐渐苍白,宛若熟睡。

桓楚一时也慌了,喊了声:“虞美人……”便僵住了。

虞子期悲不自胜,涕泣良久,方对桓楚道:“你且在帐外稍候,我为舍妹稍事整理,好好葬了再走。”

桓楚在外候了片时,忽闻帐内一声大喊:“桓楚将军,拜托了!”桓楚心知不好,便一步抢进帐去,见虞子期竟也自刎而死!

众亲兵闻声赶来,顿时都怔住。桓楚忍住泪,跪于虞氏兄妹尸身前,拜了三拜。起身对众人道:“尔等将虞将军兄妹好好葬了,便可自去,我不走了。”

次日晨,垓下壁垒中,又有零星楚卒投奔汉营,称项王昨夜已率八百骑士遁走。刘邦闻报,不敢大意,急命灌婴率五千马军,循踪追击。又特颁谕令:“得项王首级者,赐千金,封万户侯。”

垓下城内,尚余三千江东子弟兵,誓不肯降。韩信见状,便发兵来攻,其势凌厉,志在必得。待号角响过,但见无数汉军,在城上攀附如蚁,前仆后继。三千残卒固守在城头,同仇敌忾,皆战至最后,力竭而死。众战殁者中,亦有桓楚在内。

却说项羽亲率八百骑,疾驰三日,昼夜不舍,亦是惊险迭见。一路遭汉军拦截,战死者、失散者不计其数。

半途中,项庄身陷重围,眼见得难以突出,遂持剑大呼:“鸿门宴舞剑者在此,刘邦老贼何在!”话音刚落,即有无数汉军拥上来,呼喝连声,剑戟乱刺。瞬息间,便再也不闻那项庄声息了。

项羽身上亦有新创数处,猩红战袍已有斑斑暗色血迹,他抬眼看了看项庄战殁处,眼中似有血冒出,旋即一声大吼,连杀数名汉兵,溃围而去。待奔至淮水边,再检点随行骑士,仅有百余人而已。一行人不敢停留,便觅了船只,急渡淮水南下。

当晚,项王与众骑蜷曲在草丛中露宿。次日晨,又策马疾驰,无多时,便来至阴陵地面。不巧,前面忽然失路,因天阴不见日头之故,众人皆不能辨别方向。正惶然间,忽闻身后追兵喧哗,已是渐渐迫近了。

间不容发之际,项羽忽见前头有一老农,肩背粪箕,正蹒跚而行,便打马上前,拱手问道:“请问老丈,我等欲往江东,有何路可通?”

那老者掀起斗笠,项羽便觉面熟,却也想不起曾于何处见过。

老农须发皆白,面容清癯,飘然有隐士风。他凝视项羽片刻,微微一笑:“楚人,如何在楚地失路?”

项羽赧然拱手道:“追兵甚急,万望指教。”

那老者便一指:“左!”

项羽匆匆谢过,便率部向左奔去。

及至项羽一队人马跑远,那老者才笑笑自语:“故人,可还记得彭城夜行乎?圣人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老夫生将满百,哪见有甚么凤鸟?唯见大盗不止!尔等不悟,便往左去吧,去吧……”

项羽算定,此去若踏上东行之路,便可将追兵远远甩开。岂料在苇丛中驰驱了半个时辰,前面哪里还有路?唯有万顷苇荡,白芒如涛,分明是淮水所积的一个大泽。一行坐骑皆陷于泥中,前行不得。

项羽方知受骗,怒骂不止,只得返回,再寻那白首农夫,哪里还能觅得踪影?项羽勒马,恨恨良久,疑惑道:“老儿何往,莫非异人乎?当今之异人,何其多也,究竟意欲何为?”

待士卒寻得渔夫探问,方知此泽名曰高塘,方圆有百里之阔。刚才迷路之处,名曰炉桥,须沿泽畔向右绕行而过,方可直赴江东。

项羽这一行人,在泽畔曲折回环,好不容易找到东归之路,却是误了行程。虽昼夜兼程,仍难摆脱汉军。才得脱险两三日后,身后忽又有汉马军呼啸包抄而来,一阵截杀,百余楚骑立陷重围,折损甚重。项羽挺起长槊,且战且走,方得脱身。又狂奔至下午,来至东城地面,检点身边,唯余二十八骑矣。

回首望望,身后汉家马军仍有数千,穷追不舍,堪堪已经逼近。

项羽心知此番脱不得身了,便勒住马,对众骑士道:“我自起兵至今,已有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曾败过一回,遂霸有天下。然终却受困于此,此乃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今吾意决死,愿为诸君快意一战。定要三胜,斩将,夺旗,然后死。欲使诸君知我非用兵之罪,乃天亡我也!”

二十八骑中,无一人有惧色,皆攘臂道:“愿从大王之命。”

项羽乃引兵驰上一小山,命众骑环绕四面,驻马向外而立。汉军随即赶来,将小山围住数重。

两军僵持,虽悬殊不等,汉军将士心仍惴惴。皆紧握刀矛,屏息逼视项王,四周唯闻战马喘息之声。

项羽手持长剑,对身边一骑士道:“看我为公取一将之首级!”遂下令,教七人为一队,分为四队,向四面冲下,往山之东面三处地方会集。

众骑士皆然诺。项羽于是大呼,纵马飞驰而下,众骑士俱催马四出。汉军见了,纷纷避让。项羽看准一甲胄鲜明者,驰突而至跟前,手起剑落,将一汉将斩杀。

汉军平素畏项王如虎,闻其将至,即望风而逃。今日见其势穷,遂将连年征战之苦,迁怒于项王,唯恨其不速死。数千骑士,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远远近近呼喝:“捉项王!”

郎中骑杨喜,素来胆量过人,此时便发狠,紧追项羽不舍。

不料,项羽突然回头,怒喝一声。杨喜猝不及防,人马俱惊,兜鍪当场掉落,转头跑出数里,方才收住缰绳。

项羽冷笑一声:“项王岂是好捉的!”便与二十八骑分头杀出,如约在三处会集。汉军不知项羽在哪一处,便也分为三队,将那众楚骑重新围住。

僵持片刻,项羽须发皆张,一手持槊,一手持剑,又一声猛喝,率众军从三处策马驰出。

马蹄杂沓中,项羽直奔汉军一都尉跟前,一槊刺穿三层胸甲,当场致其毙命。而后一路呼喝,剑槊齐下,又斩杀数十百人。汉军似见蚩尤再世,皆心胆俱裂,再不敢呼“捉项王”了,瞬间便溃散而逃。待汉军遁远,项羽勒住马,聚拢骑士检点,唯折损两人而已。

自山上而下,项羽一连九战,所战皆捷,终得顺利溃围。故而后世称此山为“九头山”,亦号“四溃山”,此山尚未完全湮灭,至今仍有残迹在。

当是时,项羽在山下勒马四顾,重瞳闪射异彩,如有神魔附身,笑问众人:“如何?”

所余二十六骑皆感振奋:“如大王所言!”

项羽以衣裾缓缓拭净剑锋,便是一声:“走!”遂率众人向东驰去。

一路见处处兵燹,惨不忍睹。草莽之中,兔起鹘落,皆是国破家亡景象。好在身后追兵尚远,唯有长天流风,传送鸦噪声声,分外凄凉。

驰驱不过片时,便来至乌江浦。此处为长江一渡口,长江水道在此呈南北走向,故对岸古称江东。秦汉时,此处江流靠近乌江浦这一边,夹杂淤泥甚多,水呈黑色,因此得名“乌江”。

从此地渡江,即是江东的吴郡。一线生机在前,众人顿感释然,便稍作喘息。项羽急欲寻船渡江,手搭凉棚四望,见十里水畔,因战祸之故,竟然难觅一人。

须臾间,远处又闻人马杂沓,遍地皆有“捉项王”之声。汉军追兵,堪堪又已逼近。项羽正焦急间,忽见苇荡中悠悠划出一小舟,舟上操桨者乃一老翁,一袭蓑衣,满身风霜,眉宇间有骨鲠之气。见项羽正在徘徊,便拱手道:“可是项王?请速上船。”

项羽甚觉奇怪,便问:“公何人也?”

“臣乃乌江亭长,在此专候大王渡江。沿岸百里,十室九空,唯小臣有一船。汉军若追至,无此船亦不能渡江。”

项羽见此舟甚小,仅容得一人一骑;所率二十六骑,如何能一趟趟渡过?

亭长见项羽犹疑,便急劝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有众数十万人,足以称王也,愿大王急渡!”

项羽仍未下马,眺望大江片刻,勒转马头,对众骑士笑道:“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我一人生还,纵是江东父老怜我,拥我为王,我又有何面目见之?纵然父老不言,我能无愧于心乎?”

言毕,便跳下马来,将那匹乌骓马引至江边,对亭长道,“我知公乃仁厚长者,我骑此马五年,所向无敌,曾一日千里。今不忍杀之,以之赐公吧。”说罢,便深深一拜。

那亭长接过马缰,一脸错愕:“汉兵将至,大王欲何往?”

项羽仰天笑道:“公且渡。吾意已决,此生唯付一死,或可留名千古,仍是强于无数食禄鄙夫!”

亭长知其意决,不禁老泪纵横,朝着项羽长揖道:“大王,楚人作别了!”遂放舟而去。

此刻彤云密布,芦荻萧萧,千里江流有诉不尽的悲苦。项羽不忍再张望江东,便转过身,令从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与敌接战。众人知最后关头已到,便纷纷弃了长戟,掣出短剑、手戟,跃跃欲试。

一行人走出苇丛,便见白杨林外有汉军漫野而来,皆执戟狂呼“捉项王”。项羽更无多言,即率二十六人冲出白杨林,杀入重围。霎时间,兵刃相格,呼喝声此伏彼起。

汉军见项王已陷末路,为悬赏所激,都争相向前,刀矛如苇,逼住项羽。那项羽,大叫一声:“楚人岂可杀绝乎!”便拼尽全力,左右格斗,手刃汉军数百人,身上亦被创十余处。所披战袍,褴褛如麻,已看不出本色来了。

激战有时,众骑士或死或被俘,唯余项羽身旁两三人。一骑士颓然坐下,哀鸣一声:“大王,力竭了!”

项羽环顾之间,忽见汉军前锋中有吕马童在,便注目道:“你岂非我故人吗?”

吕马童此时在汉军为骑司马,正是灌婴属下,闻声急忙上前辨认。见果是项王,便朝前一指,告知身边的中郎骑王翳[6]:“这便是项王!”

项羽怒目圆睁,重瞳子犹如蜡炬,高声道:“不错,你好眼力,正是你旧主无疑!只记不得你有何战功。我闻汉家以千金购我头颅,封万户侯,我便成全了你吧!”说罢,便毅然举剑,刎颈而亡。

——乌江之畔,但见血浸铠甲,如夕阳残照之流光,漶漫而下,染红了一片沃土。

汉兵们一时惊住,静默了片刻,随后便骤起一阵喧嚣,众军争相抢进。王翳大喝了一声:“那是我的!”便当先冲入,手起剑落,斩下项羽头颅。其余汉骑一拥而上,争相践踏,抢夺项羽遗体。刀光之中,互相砍杀而死者,竟有数十人。

最终,由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都尉杨武各得一肢。后经验明,五人皆封侯,食邑千余户,世代享受荣华。杨喜后人,更有累代为汉家重臣者。

三日后,垓下城已破,战声沉寂。韩信正在中军大帐中徘徊,忽有军卒飞马来报:“项王已死!系在乌江畔自尽。”

韩信闻言,猛然怔住,不由自主伸手去拿那柄汉王剑,手指才刚一触剑锋,便倏地缩回,说不清心头是狂喜还是悲凉。

与此同时,垓下汉王帐中,刘邦也接到灌婴的加急羽书,双手颤颤地拆开来看,阅毕,却是半晌瞠目而不能言。身旁张良、陈平看得奇怪,便都问:“大王,军情如何?”

刘邦望望二人,将嘴张了一张,便把军书向穹顶一抛,大笑道:“哈哈,万世无忧矣!”

张良、陈平猜到缘由,双双击掌,欢呼相庆。帐外周緤、徐厉等一干亲随侍卫听见,也知是项王生死有了着落,都一拥而进,急切问刘邦:“项王可曾捉住?”

刘邦并不答话,只整了整衣冠,端然袖手,步出帐去,久久仰望天穹,随后大呼了一声:“他死了!”

[1].稽(qǐ)首,古代跪拜礼,跪下并拱手至地,头亦至地。顿首,磕头。

[2].假王,非正式受命的代理诸侯。

[3].北貉,春秋战国时的古国名。在今吉林省东部一带,与其时朝鲜半岛上的“三韩”属同一族。

[4].斛(hú),古代量器名,亦为容量单位,汉代一斛为十斗。

[5].此时为公元前203 年农历十月,若以现代历法计算,尚属汉王四年。但按秦历法,十月即为岁首,则为汉王五年岁首,故当今各著述所称灭楚之战起始年代,并不一致。

[6].王翳,亦作王翥。他的官职“中郎骑”比较特殊,学界有讨论。中郎与郎中,为两个不同的系统,不相统属,然职务类似,即负责宿卫宫禁,出则充车骑。中郎骑,即以中郎身份而出任骑郎,与灌婴的马军统统都具有郎中身份的情况,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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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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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累计47万字 | 最近更新:附注:

楔子

书名:
大清公主
作者:
西岭雪
本章字数:
17995

1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八日夜,紫禁城里宫灯惨淡,幕帷飘摇,象征着人间至高权力的皇廷内苑一片凄惶景象。

已经投降了李自成的监军太监杜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脂粉残乱的脸上泪水纵横,哭着向崇祯皇帝朱由检叩头哀告:“奴才监军抵敌,战至一兵一卒俱殁,不得已降了李闯,原该自裁以谢皇上。奈何老奴心念皇上安危,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日无时不为皇上谋划忧虑。那李闯兵强马壮,一鼓作气,两月之间自西安进军京城,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兵临城下,是老奴苦苦求情,他方许老奴缒城入见,面禀皇上,议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犒军银百万两,大顺军便不再犯京城,自愿退守河南。李闯且应允,皇上若肯答应割地犒银,他自愿为朝廷内遏群寇,助制辽藩。依老奴愚见,皇上不如暂时允他所求,躲过此劫,徐图后计。若果如此,皇上便将老奴千刀万剐,只要能保得皇上万全,老奴也便死而无怨了。”

退守河南,助制辽藩,的确很令人心动;然而割地为王,犒银百万,又让大明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明帝朱由检负着手在廊下走来走去,踟蹰不决,反反复复想到的,不是眼前的军机危急,却是许多年前流传在宫中的一句密语:长虹贯日,大头朝下。

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御花园玩耍,自一株李树下挖出一块铜牌,上面便镌着这么八个字。他不明所指,到处拿给人看,被皇上知道后,大发雷霆,将他叫来训斥一通,命他不许再将这件事向人提起,又把跟从他以及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重重责罚,并且下令砍了宫里所有的李树。后来这件事没人再敢提起,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再后来他的哥哥朱由校登基为帝,魏忠贤专权,搅得朝廷内外乌烟瘴气,国力大亏,朱由校也不久驾崩,由他继位,年号崇祯,更将这些闲事琐忆抛至脑后。

然而今年正月初一,京城忽然刮起一股怪风,同日凤阳地震,灾患严重,而凤阳正是明朝廷的发祥地及祖陵所在,于是人们都传说这是国破家亡的不祥之兆。果然没过几日,便有奏章上报,说正是正月初一那日,李自成在西安自立为王,国号大顺,建元永昌,以宋献策为军师,牛金星为丞相,并且仿照朝廷六部的格式,也设了六政府,各政府还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甚至开科取士,颁行诏书,造甲申历,铸永昌钱,定军制,平物价,俨然是又一个朝廷,要与大明平分天下来了。

于是,“长虹贯日,大头朝下”八个字被再度提起,渐及宫外,便有些妖僧恶道谣言惑众,说是朱由检的“由”字大头朝下,不就是“甲”字么?而“日”字上穿过一竖,“长虹贯日”,岂非 “申”字?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甲申”,而今年,正是甲申年,这八个字的意思是说,大明要在今年改朝换代,而崇祯将在今年人头落地。

这个说法盛行民间,一时人心惶惶,连许多王公大臣也都半信半疑,认为大明将亡实为天数使然,抵抗无益。当朝廷按籍征饷之时,那些最为崇祯信赖的外戚宦官们竟然拒绝助军,甚至为了避饷故意在门上贴出“此房急卖”的字样来装穷。正月初八,李自成率领大顺军自西安向北京进发,二月初二入山西,当日攻克汾州,初三陷怀庆,初八占太原,随后连下忻州、代州,三月初一攻破宁武关,初七日占领大同,大明监军太监杜勋、总兵王承胤投降,十五日入居庸关,十六日占昌平,十七日直抵北京城下,开始攻城。

告急文件一日三次地送往朝堂,群臣束手无策,惟知自保。守城军不足六万之数,嬴弱疲惫,饥寒不堪,军饷停发已久,守陴不足,以内监数千充补;甲杖不足,以木棍代替。城破国亡,已在朝夕之间。

崇祯到了这时,也不得不信了“长虹贯日,大头朝下”的传言,然而真叫他答应与李自成议和,分廷抗礼,割地称王,却又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他犹犹豫豫地问杜勋:“如果我去见李贼,他会不会趁机作乱?”

杜勋不及回答,襄城伯李国桢竟然打马直驰进宫,一直到大殿前才滚鞍下马,匆匆跑进大殿禀报:“闯贼军兵衣黄甲,以大炮攻打彰义、平则各门,四面如黄云蔽野。而我守城军人心涣散,不听号令,即使用军法惩治鞭打,打起一人,另一人立即又卧倒下来,毫无战斗力。现已有贼兵爬城进入,外城即将失守,半日之内,贼兵必至。”

“什么?他们不是说要议和吗?”崇祯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议和的最好时机,现在,就是他肯割地赔饷,李自成也不会善罢甘休了。他茫茫然地问,“从哪里可以突围呢?”

李国桢默然不答,内官张殷却上前禀告:“听说齐北门、安定门都在告急,平则门、德胜门已被攻破,齐化、崇文、正阳诸门俱被贼兵层层包围,水泄不通。不过,皇上不必忧虑,就算真的兵败,奴才也有策在此。”

“有策?”崇祯大喜,忙问,“你有什么妙计?”

张殷进前一步道:“如果李贼果然入城,皇上也不用怕,直接投降就是了。只要皇上自愿降他,必不至死。”

“什么?”崇祯大惊,既而大怒,手握在剑柄上,衣袖颤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殷只听皇上问他“什么”,还以为要他详细解说,竟然滔滔不决地卖弄起学问来:“自古至今,投降的皇上多着呢。昔越王勾践降于吴王夫差,自愿为奴,卧薪尝胆,甚至亲为夫差试粪,忍辱负重,终于复国,传为后世佳话;战国七雄并立,若非秦王子楚入赵国为人质,苟且偷生,何来蠃政的大灭六国,一统江山;三国鼎立,汉帝刘禅降于魏,乐不思蜀;五代十国,太祖灭南唐,那后主李煜连妃子都献给了赵匡胤;南汉主被俘降宋,封恩赦侯,后封卫国公;后蜀主孟昶亦降,封秦国公,后追封楚王;赵匡胤得天下,何其威勇,而子孙赵构竟不能继,金人来犯,岳飞主战不主降,赵构赐死岳飞,遣使降金,誓书世世子孙,谨守臣节;那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后人非但不会笑他们,还会奉承一句识时务者……”

他一行说,崇祯一行发抖,后来竟听他比出宋太祖灭南唐而亡于金的故事来,顿觉刺心,手握剑柄,猛地用力抽出,大喝一声:“狗奴才!”一剑刺下,正中张殷心脏。那张殷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一时思维与身体脱离,犹自艰难地吐出一句“为俊杰哪”,方阖目死了。

众文武大臣与太监仆婢看见这惨烈的一幕,俱吓得振衣索索,不敢进言。惟有宦官王承恩走来说:“皇后已经将太子和定王、永王安全送至周国丈家,请皇上不必担心。”

崇祯听说三位皇子已经安全送出,略微放心,遂问:“皇后呢?”

“皇后请皇上入内一叙。”

崇祯点点头,倒拖了剑,趔趄着来至后宫,看到众妃子都聚在皇后宫中,哭成一团。惟有周皇后端坐在凤榻之上,盛妆华服,默然无语,看到皇上走进来,也并不站起,只点头致意。

崇祯看去,恍惚又见到皇后当年大婚时的模样。败国之际,皇后竟然凤冠霞帔,若无其事,这反而叫他了解了这位结缡十八载的皇后真实的心意。皇后的盛妆待命,与他手刃张殷是一样的,都表示了一种必死的决心。这才是一代国母,这才是皇后风范。然而,皇后一介女流,忠贞节烈,以死殉国,自当流芳千古;而自己,却是死了也难辞其咎,无颜见列祖列宗,必将以一代昏君之名遗臭万年。自己,是没有资格与皇后一起赴死的。

“皇后,都安排好了吗?”崇祯似乎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皇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眼看着周围的妃嫔公主,黯然问:“她们怎么办?”

崇祯一愣,忽然想到方才张殷所说的,“太祖灭南唐,那后主李煜连妃子都献给了赵匡胤”,不禁心烦意乱,挥一挥手说:“都赶紧散了吧。”

“皇上!”妃嫔们一齐跪倒下来,哭求:“皇上,千万不要抛下我们啊。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你叫我们各自离散,我们能去哪里呢?”

“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崇祯亲手扶起最心爱的大女儿长平公主,凝视着女儿的花容月貌,良久,叹息道,“好孩子,你惟一的过错,就是不该生在帝王家。”一言既罢,扬起剑来,随手一挥。皇后仿佛知道了皇上要做什么,浑身一震,嘴角忽然涌出一缕鲜血,她自知药性发作,闭上眼睛,双手抚住胸口,等待那大限来临。

长平公主方喊得一句“父皇”,忽见崇祯面色大变,竟然举剑向自己砍过来,吓得尖声大叫,本能地举起胳膊去挡,只觉一阵撕心裂腑的疼痛传来,左臂应声落地。长平又惊又痛,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小公主昭仁尚在幼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惊得大哭大叫起来,挣扎着要找皇后抱。皇后目光悲戚,心痛如绞,却已经连抬一下手臂也不能够,只是哀怜地看着痛哭求抱的昭仁,眼角流下泪来。

众嫔妃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呆了,嘶声尖叫,乱冲乱撞,有夺门而逃的,有跪地求饶的,有吓得瘫软过去的,有哭着喊着宁愿一死挽绳子自缢的,也有冲上前抱住皇上呼喊别人快跑的,崇祯一概不为所动,他早已杀红了眼,因抬头见田贵妃自缢的绳子断了,声咽泪涌,不能就死,便冲过去向后脑补上一剑,接着冲向妃子中乱劈乱砍,状若疯狂,忽然听得小女儿昭仁大哭,猛地回过身来,挥手一剑,又将昭仁砍死。

一时间内宫血流成河,腥气站天,演出了大明历史上最残酷最悲壮的一出天伦惨剧。那一种非常人可以想象的怨愤惨烈凝作一股固结不散的戾气,化为阴风迷雾,一涌而出,直冲霄汉,连这晚的月亮都被遮映得暗淡阴森起来。

2

公元1644年,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种说法——对于大明皇帝朱由检来说,是崇祯十七年;对于盛京建国的清朝廷来说,是顺治元年;而在大顺国王李自成的字典上,年号则为永昌。

这一年的三月十九日拂晓,太监曹化淳大开彰义门,献城投降。闯王李自成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簪缨,腰挎宝刀,在大顺军将帅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进入京城,一路通过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直逼内城。沿路百姓仆地叩首,在门前设立香案,口呼“大王”,自称“顺民”。

李自成手挽缰绳,勒马承天门下,心中起无限感慨。承天门,这就是象征着中国最高权威的紫禁城承天门,是王孙士大夫们仰望崇敬的地方,是平民百姓做梦也不敢走进的地方。今天,大顺王李自成,一介草莽率着百万民兵大踏步地走进了尊崇无比的皇城承天门,从此将使天地变色,江山易主。

“那就是皇宫了吗?”李自成用马鞭指着“承天门”的牌匾下令:“拿弓箭来!让我把‘天’射下来!”

宝弓金箭,万众仰目,李自成弯弓在弦,瞄准匾额。身经百战的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心惊,竟然一时分辨不出是喜悦更多还是忧虑更多,难道他也会心虚怯弱吗?他忽然后悔了刚才下令索要弓箭的决定,如今箭在弦上,发是不发?众目睽睽,倘若自己一旦射偏,天下攸攸之口,何以平息?他现在是皇上了,再也不是啸傲山林的草莽英雄,不是聚众骑猎比箭赌酒的梁山好汉,甚至不只是西安建元据地称国的大顺王,他现在走进的是皇宫内城,他弯弓要射的是承天门匾,倘或失手,他输的可不只是一碗酒,不只是牛金星宋献策那班兄弟善意的嘲笑,不只是自立为王自说自话的一时妄语,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将为天下瞩目,将为百姓传诵,甚至将载入史册,永垂千古。他怎么可以失手?

想要确保万一,百发百中,惟一的万全之计就是不射。李自成,这个骑在马上得天下的一代枭雄遇到了他走进皇城的第一个难题,顿而瞬时悟彻了道家的至高学问:无为而治。

“大王,您在看什么?”牛金星看到李自成手拿弓箭眼望城门久久不语,十分不解,射一支箭而已,用得着瞄准这么久吗?

宋献策却是早在刚才李自成下令要弓箭的一刹,已经在心中暗叫不妙了。李自成刚愎自用,任性妄为,从前还广纳贤见,对李岩、宋献策这些谋臣倚若长城,这才使得农民军有惊无险,坎坷曲折地一日日壮大。然而自西安称王后,他自命天子,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心性一天比一天多疑,也越来越听不进别人的话,同这些兄弟的关系也渐渐疏远起来。从此宋献策只得明哲保身,三缄其口,只要大王不问,便尽量少说话。然而此刻,看到李自成面有难色,踌躇不决,宋献策知道该是自己设辞相助,给他一个台阶下的时候了,遂驱马上前,假意阻止说:“大王,此为明朝廷颁诏天下之地,射之不吉;我们还是快进城吧,不要节外生枝。”

“那就更应该射下它!”牛金星怂恿着,“宋军师既然说这是明朝廷号令天下之地,我们大败明军,更应该把它一箭射下来,当作战利品保存起来,将来传给后代儿孙看,也好叫他们知道大王的威风。”

牛金星的声音很大,后边的兵士都听得一清二楚,都觉称心合意。这都是些莽撞好事的农民子弟,又刚刚打了大胜仗,有机会进入皇城,兴头儿上哪里有什么顾忌,又哪有不好事的,遂都振臂起哄地吆喝着:“说得好呀!大王,射天!射天!射天!”

箭在弦上,箭在弦上啊。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将弓拉得满满的,终于,振臂发力,一箭射出,直飞匾额。然而,那弓实在拉得太满,也拉得太久了,劲力早已松驰,尽管瞒得准准的,射得正正的,可是飞到匾额时,气力已尽,而那金匾的质地又是如此坚实,不宜射穿。于是,那支箭射到匾额之后,竟像是一只断翼的鹞子般,忽然一折为二,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

承天门前,忽然一片静寂,人头攒簇,马蹄杂踏,却偏偏静得不合情理,静得可以听清人的心跳。那支箭,无声无息地不折自断,坠落下来,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所向披糜无往不利的大顺军将要在皇城里不战而败,分崩离析了吗?难道,射天匾真的不吉,而皇城真的不是农民军的立身之地吗?

强弩之末。

宋献策猛地掠过这个念头,心中一寒,急中生智,扬臂大声说:“金箭中的,明朝必亡!”

牛金星早已慌神,听到这话也终于明白过来,跟着大声说:“是啊,大王的金箭射中承天门匾而落地,这就是大明必亡的征兆啊。”

这些士兵大都是跟随李自成起义的亲兵,农家子弟,并无自己的见解,听得宋军师和牛丞相这样说,也都随声附和,大声喊:“金箭中的,明朝必亡!金箭中的,明朝必亡!”

李自成却心下栗栗,颇觉不安,不愿再耽搁生事,遂端正颜色,驱马入城。牛金星率部留守在午门口,宋献策与刘宗敏左右护持,带着百余亲兵跟随大王进入内宫。

此时皇廷宫门次第大开,奉天殿高踞在两丈高的三层汉白玉台基上,重檐庑顶,铜鼎环绕,东南有日晷,西南有嘉量,龟鹤成列,金碧辉煌。那些未及逃跑又或是无处可去索性留在宫中听天由命的太监和宫女们都跪在殿前恭迎顺军,口呼“饶命”,磕头不止。刘宗敏看见那些太监宫女泪涕纵横,脂粉残乱,宫女还好说,太监们也都是施朱描黛,涕泪胭脂糊成一团,怪不可言,不禁咧嘴而笑,狐假虎威,大声喝命,吩咐亲兵入宫搜拿崇祯帝,一边陪同李自成走进正殿。

阳光透过门扇,宛如万道金线盘旋于神秘阔大的殿庭中,八角浑金蟠龙衔吊珠的藻井下面,七扇金漆雕龙屏风前,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了。龙椅,这便是龙椅,是历代皇帝即位大典的地方,是君主御殿视朝接受群臣叩拜的地方,是国家举行盛大宴会誓师命将的地方,也是天子祭天祈雨、金殿面试、册封皇后的地方。

群臣于此朝贺,将帅于此受命,举子于此殿试,嫔妃于此封后,而李自成,将会在这里得到什么?

李自成注目着金銮宝座,扪心自问:要不要?要不要这时候就走上去,坐上去?坐不坐得住?坐不坐得稳?是今天就坐,现在就坐,还是另择黄道吉日?等待得太久了,盼望得太久了,这便坐上去吧,今日不坐,明日谁知还坐不坐得上?人生一世,能够登上金台龙椅,坐上一天也是好的,以生命为代价也是好的。总要坐一回吧,死也要坐一回。

他牵起衣角,大踏步地走向宝座,因为急促,脚下竟然有些踉跄。而就在这时,一个亲兵来报:“大王,搜遍宫殿,也找不到狗皇帝。倒是后宫殿堂里找到许多女子,有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的,据说,还有一位是公主。”

“是公主吗?”李自成大感兴趣,“走,看看去。”

他来到了后殿。这是怎么样的一幕地狱变的惨状呀。这金碧辉煌的华丽宫殿中,尸体横陈,血气冲天,凤榻上含冤而逝的是大明的国母周皇后吗?倒在皇后脚下哭泣求告的,是侍奉的宫女吧?房梁上白绫系颈的,又是哪位嫔妃?那躺在血泊中被一剑贯胸刺死的小小女孩,看起来只有几岁大,是什么人忍心将她杀害?还有那断了一只胳膊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的,打扮与众不同,莫非就是崇祯帝的长公主?

李自成走上前,亲自扶起公主,问旁边的人:“这位就是长公主吗?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是。”跪在一边的宫女颤抖着回答,“这是长平公主,是皇上把她的胳膊砍断的。”

“是崇祯?”李自成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崇祯这是不愿意将嫔妃或女儿留给自己呀,他把自己看成土匪流寇,洪水猛兽,认为自己进城后必定会奸淫掳掠,辱及妻女,所以才宁可自残骨肉也要保全她们的清白。自己既然天佑神护,走进皇城,取明帝而代之,那就是真命天子了。天子,乃是至德至圣之人,崇祯越是要怀疑自己,自己就越是要做出一个君子应有的德行来,昭告天下:自己,是真正的君子,是天命所归,人中之龙。

“送公主回她自己的宫殿吧。”李自成环顾四周,“你们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快将公主扶回宫殿,请大夫来好好医治她吧。放心吧,你们都是百姓家的女儿,我们是大顺天兵,不会为难无辜百姓的。”抱成一团哭泣的宫女们听到这句话,无异于大赦令一般,顿时安下心来,口称“万岁”,磕下头去。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宫女,侍候皇族惯了的,既然留在宫里,便已存了坐以待毙之心,欲与大明宫殿共存亡,此时忽听李自成亲口保证她们安全,那是万般绝望中得到一线生机,顿时将他视为天皇陛下,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还是李自成第一次听到有人称他为“皇上”,恭祝他“万岁”。虽然这只是一些卑贱的宫女,可是她们是大明皇朝里真正的宫女啊,她们心目中的皇上是真正的皇上,她们口中的万岁是真正的万岁。这句顺祝顺祷由她们说出,是比大顺国的千军万马一齐呼喊出来更有意义的,因为那些兵士只是随他起义的自己人,这些宫女却是大明宫里的皇室仆婢。而且在此之前,大顺国的子民,大顺军的兵士,甚至牛金星、宋献策这些心腹大臣,都只知称他 “大王”,只有这些宫女,第一次诚心诚意恭敬顺从地称他为“皇上”,祝福他“万岁”,她们的这些话以往都是向着崇祯皇帝说的,现在,她们跪在他的脚下,对他行皇宫的大礼,这就代表着:他真正地取代了崇祯,成为她们心目中的天子。她们,是第一批真正将李自成送上皇帝宝座的人,是最早将李自成当作一位皇帝来叩拜的人。因此这一刻对于李自成来说,几乎具有登极称帝般的非凡意义。

他怀着极为复杂的近乎感恩的心情看着宫女们艰难地搀扶长平公主,却几次都扶不起来,倒把长公主折腾醒了,“嗯”地一声,双眸微启,略略回望,又重新闭上,不知是痛是哀,长长叹息一声。那幽细的一声叹息钻进李自成耳中,不知为何,他只觉心头一热,忽然俯下身去,双臂一用力,将公主打横抱起,和蔼地命令宫女:“带路吧。”

宫女忽然又重新哭泣起来,再次叩下头去,口呼:“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知道,这一次的谢恩又与刚才不同,刚才她们是感谢龙恩浩荡饶了她们的命,这次却是感佩于一代德君的亲切仁慈。怀抱着长平长公主,让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抱着的是整个倾覆了的大明王朝,抱着崇祯转交给自己的传国御玺,抱着一个全天下最高贵又最可怜的珍宝。当他把这珍宝放置到锦榻上时,他几乎有些不舍得放手,似乎想多抱她一会儿,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共同坐上金銮宝座。

“大王。”亲兵兴奋地跑进来禀报,“报告大王。”

李自成一惊,回过身来,似乎颇不高兴这兵士的没规矩,这里是皇宫啊,是长公主的寝宫,怎么容许一个农民兵随意进出,大呼小叫,岂非亵渎金枝玉叶?

“应该说报告皇上。”宋献策察言观色,早已猜透了大王的心意,及时下命,“以后,要称皇上。”

那亲兵一时脑筋转不过来,糊里糊涂地答应着:“是,报告皇上,狗皇上找到了。”

“胡说。”宋献策哭笑不得,假意踢那亲兵一脚,训斥道:“皇上在此。那崇祯已是废帝,快说,废帝现在哪里?”

那亲兵更加糊涂,却也知道“狗皇上”这个词再说不妥,只得含含糊糊地禀报:“找到了,就在后头万寿山下,已经吊死了。”

“死了?”李自成不禁唏嘘,进京以来,不知想象了多少种亲眼见到大明皇帝的情景,想过要羞辱他来扬眉吐气,也想过要礼遇他来显示大度,而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竟会面对他的死亡。他刚刚才抱过他的女儿,把她亲手抱到凤床上;他还想过要坐在龙椅上,和蔼可亲地接见崇祯,让他也恭恭敬敬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想可以饶崇祯不死,把他养在宫里,做个下棋聊天的老友,闲时发发上朝理政的牢骚,品评一下他留在宫中的那些宫娥,不高兴的时候就打他一顿来出气……他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拿崇祯怎么样,他居然主动死了。崇祯死了,这是真的吗?

万寿山上,万寿亭前,一株比人身高不了多少的海棠树下,横躺着大明皇帝崇祯的尸体,散发赤足,以布蒙面,只穿着白绫暗龙短袄,衣襟上血书两行大字:“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看着崇祯的尸体,李自成才真正地相信,他是死了。

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是真的死了。他的尝遍珍馐美味的舌头丑陋地吐在金口玉牙之外,他的裹尽绫罗绸缎的龙体如今捉襟见肘,他的掌握天下人命运的玉手无奈地扎撒着,他的踏在四海疆土上的国足赤裸着摆荡在冷风里,他死不瞑目,却无语问天,只好以一方白布遮住龙颜。他的死,宣告了历时二百七十年的大明的灭亡,肯定了农民起义军大顺的胜利;他脸上的白布,就是败兵的降旗,也就是自己的加冕书;他死了,以死来表示最后的微弱的抗议,来拒绝面对亡国之辱,来逃避对新君俯首称臣。这是宁死不降,崇祯这个亡国之君,到底用死亡来保留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还终不失为一国之君啊。

一声嘶哑难听的怪叫传来,李自成抬头仰望,看到一只乌鸦盘旋在头顶,仿佛在觊觎着崇祯的尸体。接着,又一声鸦鸣来自天际,是另一只乌鸦在呼应。越来越多的乌鸦从紫竹院的方向飞过来,越飞越近,越聚越多,仿佛全天下的乌鸦都赶来了,几乎弥盖了整个天空。它们,是闻到了死亡的血腥味,来分食崇祯尸体的吗?还是来为他做最后的送葬?

崇祯,这个大明的末代皇帝,难道就要这样成为乌鸦的晚餐,死无葬身之地?

乌鸦,竟会是大明的帝王陵?

李自成起义以来的最高目标,就是直捣黄龙,取崇祯而代之。骑马入城之际,他原本踌躇满志,趾高气扬,然而在城门口折箭,将他的一团高兴逼住,无法张扬;而后宫里死伤无数的惨状,更使他怵目惊心;现在,眼看着毕生大敌就躺在自己的脚下,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死得毫无体面,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生起无限悲悯之情,不愿意他的尸身再受侮辱践踏。

乌鸦的翅膀遮天蔽日,万寿山被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下,李自成环视四周,凝思良久,长叹一声:“他到底是个皇上,不能让他就这样曝尸荒野,葬于鸦腹,宋军师,传我的令,将他厚葬吧。”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厚葬他?鞭尸示众还差不多。这个狗皇帝让我们受了多少辈穷,多少年苦,这样就死已经太便宜他了,还把他厚葬?不如就扔在这里,让乌鸦撕碎嚼烂得了。”

“不可。”说话的又是宋献策,“皇上登基之初,最重要的就是安抚民众,收服人心。这崇祯在前襟上写着‘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如果我们真的将他裂尸践踏,岂不是自认为贼了吗?何况他虽是一介昏君,然而临死也还会顾念百姓,正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越是认定我们会分裂尸身,我们就越要反其道而行,将他厚葬,这就证明皇上才是真正的天子仁君啊。”

李自成点一点头,只觉宋献策的这句话深合心意,遂振作精神,一字一句:“传令下去,警示三军:军兵入城,有敢伤一人者,斩;并张榜安民,告示:‘大师临城,秋毫无犯,敢掠民财者,即磔之’;再将崇祯的尸体与周皇后一起移出宫禁,妥善停放于东华门外,听凭祭拜,不要阻拦。”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中忽然掠过一丝温柔,声音低沉下来,“还有,别忘了吩咐大夫,好好替长公主诊治,我明天再去看她。”

3

吴三桂的军队在山海关已经驻守整整五年了。自从崇祯十二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将他提升为辽东团练总兵官,他就一直率领四万兵卒驻守宁远,力抗清军。松锦一役后,山海关附近的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尽皆失守,松山、塔山、杏山毁如平地,连洪承畴都兵败被擒,唯有吴三桂军队驻守的宁远虽离锦州最近,却力抗五年而屡攻不破。每一战都打得那样艰难,每一次都胜得那么不易,然而,他们一直坚持住了,坚守宁远,誓不降清。

这些年里,清朝廷不时派兵前来,致书招降,这些信中不仅有清朝官员的招降书,还有吴三桂的旧同僚姜新以及曾与吴三桂父亲吴襄共事的陈邦选的亲笔信,都劝他随机应变,叛明投清,“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总爷少年悬印,聪明自然超群,宜勿持两可,拜下风速,则功赏出众,而宁城生灵顶恩于世世矣。岂有松、锦、杏、塔四城不存,而宁远尚得太平,仍图长久者!”

恩师洪承畴降了,舅父祖大寿降了,兄长吴三凤降了,表弟祖可法降了……同僚、部属、亲友大都降了清军,山海关外明朝据点尽失,宁远已成孤城,腹背受敌,何以保存?

吴三桂虽然誓死忠于朝廷,可是他的心里,也不能没有恐惧迟疑。孤城,孤城,如果宁远是一座孤城,自己的军队岂不成了孤军,而宁远百姓岂不成了孤儿?军中缺饷已达十四月之久,虽屡向朝廷求援而迟迟不得接济。终于盼来一旨皇命,却是封他为平西伯、命他火速率军入京驰援。

御旨一旦传出,宁远百姓奔走相告,齐集在帅营前磕头求告,哭声震天,愿与部队同行同往。老百姓害怕呀,这些年来,他们与宁远驻军团结一心,共抵清军,倘若吴三桂率部弃城,清军岂肯不报复屠城?那时,宁远便不再是一座孤城,而将成为一座死城了。

老百姓的担忧同样也是吴三桂的担忧,他誓死抗敌是为了保全百姓的安危,如今临危弃城,倘若就此陷宁远百姓于水火之间,岂不成了宁远的罪人?宁远连年抗敌,溃乏已久,本来还指望京师救援呢,没想到枉盼了这么久,京城里不但没有援兵补给,反而还要命他弃城驰援,率军进京。那不是置宁远百姓于死地吗?

不得已,吴三桂只得下令将五十万兵民尽徙入关,安插于关内昌黎、滦州、乐亭、开平各地,自己则率领精兵晓行夜宿,一路赶往京都。

刚到丰润,却接到了探子来报,说李自成的大顺军已经进入皇城。崇祯帝缢死于万寿山下。大明朝,亡了!

吴三桂这支孤军,忽然之间就变成了断线的纸鸢,不知该飞向何处。

进京勤王?而今改朝换代,崇祯缢死,自己已是无主之臣,师出无名。何况大顺军兵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又在京城以逸待劳,养精蓄锐久矣,自己的军队却日夜兼程,兵疲马弱,有什么力量与贼军对敌呢?

吴三桂缟衣素帽,冲着京城的方向痛哭拜祭,复上得马来,拔营出发,再次带兵返回山海关,静观其变。

变化真的是一日三新,好像整个时代的故事都在一两天内发生了,至少,是整个时代的序曲。探子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报上来,而大顺军与清朝廷也都各有信来,巧言利诱,让吴三桂真是为难。摆在他面前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路最难走却是最天经地义的,就是继续效忠于朝廷,抗清复明。崇祯皇帝虽然死了,然而太子仍在,自己要不要遣使进京,偷偷联系太子,继续勤王大计,麾军北上?

但是这条路还没开始想好怎么走,新的消息传说,太子已经落入闯军之手;而南方的军队也难于联系,倘若南军主动起兵,自己必当协助讨李,可是他们毫无所动,自己这只孤军又有什么力量出兵伐贼呢?

第二条路最容易走却最违反素志,就是像自己的老师洪承畴、舅父祖大寿那样,也降了清军。清朝廷里已经有不少明朝降将,旧识无数,彼此照应,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吧?助清伐李,至少可以替明朝廷出一口气,为崇祯帝报仇雪恨。可是,倘若如此,自己岂不成了引狼入室、出卖汉人江山的叛贼?那自己这五年来的浴血奋战,力抗不降,却又所为何来?

剩下的,就只有第三条路可走了,就是接受李自成的招降封赏,进京称臣。那样,至少可以保得兵民安全。不是有句老话叫做“成者王侯败者寇”吗?李自成虽是匪军,可他现在已经进驻京城,坐殿皇宫,也就是真命天子了。派来招降的唐通不就是前明降将吗,唐通可以降,他吴三桂为何不可降?而且,自己的父亲吴襄、爱妾陈圆圆现在也都留在京中李自成的辖下,只有自己降了大顺,才可以与父亲妻儿重逢,一家团聚啊。左右都是降,投降汉人总比投降满人好吧?

一念及此,吴三桂再无犹疑,遂将山海关交与唐通暂管,自己带着李自成的亲笔信率领五万亲兵进京朝见。然而抵步玉田之际,却再次收到清朝廷辅政王多尔衮的密信,向他陈明利害,许以前程,并说李闯自入京以后,拷打京中富商,逼供索银,以致许多本已投降了李自成的明官都后悔莫及,又改降大清,劝吴三桂“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二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永贵,如河山之永也”。

吴三桂捏着两封信,再度踌躇起来。如果说前些日子还只是进退维谷,那么如今就更是左右为难。他只得一边放慢行军脚步,一边派探子再往京城探密。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只有马厩的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军马打响鼻的声音。然而隐隐的杀机埋藏在深沉的夜幕中,无处不在。吴三桂感到阵阵寒意,却不愿意回身去帐中加衣,他望着北斗七星的方向,暗暗祈祷,但愿多尔衮信中所写的一切都是挑拨离间之言,但愿李自成会践守诺言爱民如子。他真的希望自己投诚大顺的选择没有做错,因为,他急着回到京城,回到家中,与他最心爱最渴望的人早日相见。

在这军机危急、四面楚歌的时候,他的心底却始终缠绵着一个声音,虽然轻小,却韧如细丝,无时或止,反反复复,那是一个名字:圆圆,陈圆圆。如果圆圆在这里,一定会体贴地主动为他送来寒衣,并且亲手为他披上的。她会温柔地倾听他心中的烦恼,软语娇音地劝慰他,或者还会为他清歌一曲。

想到爱妾陈圆圆的仙人之姿,天籁之声,吴三桂的心中掠过一缕柔情,万分焦虑。京中兵荒马乱,虎狼混杂,圆圆留在那是非之地,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初是担心自己戎马生涯,带她在身边不安全,才将她留在京中身为督理御营的父亲大人吴襄府上的;可是现在看来,京中比军营更不安全。早知如此,就该早早把她接到宁远,让她时刻跟随在自己身边,纵然有变,也不至心分两地,鞭长莫及呀。

仿佛有风吹过,月色忽然黯淡下来。吴三桂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大片的乌鸦遮天席地地往京城的方向涌去,诡异极了。那么多的乌鸦就像风一样刮过,像洪水般涌进,却没有一丝声响。这些乌鸦是赶去为崇祯帝送葬的吗?这不寻常的自然现象到底预示着什么呢?自己,要跟着那些乌鸦飞去的方向前进吗?

吴三桂进退维艰,他知道,自己在无意中竟成为了历史的棋子,无论他的这步棋在哪里落定,都会扭转整个棋局,引起惊天动地的大变革。但是,他究竟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是无愧天地而又不负己心的?天降大任于斯人,而斯人,当何去何从?

鸦群渐渐去尽,月光重新播洒下来,皎洁无伦,清澈如水,这原来是一个月圆之夜。远远地,有马蹄踏碎月华的声音隐隐传来,如急弦繁管,由远及近,莫非是探子?

吴三桂警觉地站定了遥望,心中忽然泛起不祥之感。那些突如其来的乌鸦太诡异了,在遮蔽月光的同时,也映暗了他的心情。军营中有小小的骚动声,是巡逻的士兵在喝问来人。吴三桂静静等候着,不一刻,果然有士兵来报:“是京城的探子回来了。”

“立刻带来见我。”

点灯升帐,将士罗列,吴三桂正襟危坐,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听探子汇报京中情形:“天津、涿州等近畿官兵尽已投降大顺军,官吏三千余众在成国公朱纯臣、大学士陈演的率领下,向李自成入贺称臣,具表劝进。其中有三百多人被李自成授以京职,四百多人派往外省任职。现在,李闯政权在京中已经基本健全,并向直隶、山东、河南等派任地方官,势力与日俱大。”

“这么说,复国已是无望了。”吴三桂长叹一声,看来,第一条路是彻底走不通了。也罢,明晨起便拔军起营,心无旁鹜地向京师行进吧。他定一定神,问道:“满人的信上说,李自成在京城追逼银两,致使许多官员降而复反,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探子禀报:“李闯入京以后,以追赃助饷为名拷打京中富户,逮捕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八百余人,由刘宗敏刑讯逼供,限令大学士者交赃银十万两,部院官及银衣帅者七万两,科道官五万两,翰林万两,部属以下千两。连周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也被拷问抄家,抄出白银五十二万两,金银首饰数十万两。”

吴三桂摇头叹道:“记得上次皇上要大臣们捐资助饷,希望嘉定伯带个头,只不过要他认捐二万两,他且要哭穷,只捐了一万。这还不止,听说周皇后答应支持五千两,其余的让他补足,他面上答应,私下里却将周皇后的钱也贪了,只拿出三千两。现在被人抄家,倒有百万银两奉献。皇亲国戚尚且如此,明室难怪要亡了。”又问,“有我父亲的消息没有?”

探子不敢隐瞒,跪在地上叩头禀报:“吴大人也被刘宗敏抓走了,刑逼索银二十万两,还要大人交出……交出陈夫人。”

“圆圆?”吴三桂大惊弹起,自从亡国噩耗传来,父亲吴襄与爱妾陈圆圆的下落便成了吴三桂心头的两件大事,这些日子他已经不知盘算忧虑了多少次,如今,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催促着探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你说详细点,刘宗敏如何对待我父亲和圆圆的?”

“这个……小的不清楚,不敢胡乱禀报。”探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吴三桂大急,顾不得威仪,上前一步抓起探子前襟逼问:“什么叫不清楚?为什么不打听清楚再来?”

探子忽然发起抖来,闭了眼痛哭道:“回大帅,小的离京之时,听闻督理大人被顺军重刑夹打,已经命在危殆,陈夫人也已被刘宗敏掳走。如今小的离京已久,只怕老大人他,他或者已经……”

“什么?”吴三桂一震,连连后退几步,颓然跌倒座上。一代红颜落入了逆贼刘宗敏之手,还会有什么好结果?难道还指望那个土匪会怜香惜玉么?自己枉为英雄,统率三军,却连老父爱妾亦不能保全,有何面目立足于天下?已然国破,复又家亡,这真是逼上梁山,不得不反!

啪!吴三桂手中的杯子忽然爆裂开来,碎屑与茶沫四溅飞开,带着点点血腥。那是他的手为杯缘所伤溅出的鲜血,都说是十指连心,然而手上的疼痛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心痛相比呢?一想到被百般逼拷的父亲,想到被凌辱纠缠的圆圆,吴三桂的心就感到不欲为人般的疼痛。当今之计,除却拼死一战,又能何为?然而战斗,就意味着死亡。以孤军挑战闯王,无异于螳臂当车,哪里有半分胜算?

然而天下之仇,仇之大者,莫大于杀父之仇;人间之恨,恨之深者,莫深于夺妻之恨。而今李自成刘宗敏一流,杀其父,夺其妻,这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不报此仇,何以为人?

吴三桂目眦欲裂,不顾手上刺痛钻心,拔出剑来猛地一剑劈断桌几,指天誓志:“李闯逆贼,我若不能手刃仇敌,誓不为人!”

4

偏居盛京的清朝廷宫殿群的规模比起北京紫禁城来真是微不足道,然而那种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是国泰民安,喜气盈门。

永福宫里,高烧红烛,酒香四溢,皇太后大玉儿亲自为辅政王多尔衮把酒助兴,喜滋滋地问:“这是真的吗?我听说吴三桂的军队已经到了玉田,怎么忽然又叛归山海关,主动投书求好,要求与我们合力伐闯呢?”

“是真的。”多尔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志得意满地将好消息与心上人一起分享:“农民军夺了政权后,因为逼讨银两失了民心,降而复反的官员不在少数。吴三桂因为老父被闯军拷打,爱妾陈圆圆也被擒了去,一怒之下,杀死唐通,重取山海关,与李自成正式反目。山海关一直是我们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如今吴三桂肯帮我们顺利入关,紫禁城注定是我满洲铁骑的囊中之物了。挥师入京,指日可待。玉儿,到那时,你我称王称后,坐拥天下,我会把所有的荣光都献给你。”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多年来的共同心愿,最隐秘的志向,最伟大的誓言。如今,这一切终于成为现实,并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地继续辉煌,从盛京开到北京,从关外燃至中原。大玉儿的心里,不能不有几分激动,可是表面上却淡然自若,漠不关心,只将些风月闲谈来下酒,笑吟吟地道:“那吴三桂倒是一个情种。”

多尔衮也感慨:“我与吴三桂作战多年,深知他的英勇坚决。李自成的农民军竟能比我们旗军早一步抵达京城,也多是因为这个吴三桂掣肘。这些年我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招降,始终不能将他动摇,没想到如今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向我投诚。倘若我们胜利入关,直取中原,那女子倒是立了一大功呢。”

大玉儿好奇:“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陈圆圆,据说是什么‘秦淮八艳’之一。”多尔衮忽然想起一事,笑向庄妃说,“跟你说个笑话。听说刘宗敏抢了陈圆圆后,向李自成献宝,说这个陈圆圆色艺双绝,能歌擅舞。李自成听了,说:那你就给本王唱一曲吧。陈圆圆就抱着琵琶悠扬婉转地唱了一支昆曲。可怜那陈圆圆枉称为‘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可李自成只是个陕北马夫的儿子,听惯了粗喉大嗓的秦腔,哪里懂得欣赏什么吴侬软语,江南歌舞?皱着眉听完了,说:什么名妓,长得也还罢了,唱歌却恁的难听。竟放开嗓子,自己高声大气唱起梆子腔来,唱完了还问陈圆圆:我唱得比你如何?那陈圆圆无奈,只得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不是奴辈南蛮所能相比的。”

大玉儿听得笑起来,说:“的确有趣,比得上一部书了。题目就叫:陈圆圆对牛弹琴,李自成焚琴煮鹤。”

多尔衮看着大玉儿的笑靥如花,情动于衷,放下酒杯,握着大玉儿的手说:“凭她陈圆圆怎么样的国色天香,我相信,绝比不上玉儿你的才情盖世。”大玉儿心花怒发,却故作嗔怒说:“你这算是夸我?竟拿我和一个妓女相比!”多尔衮以酒盖脸,笑道:“是我错了,罚酒,罚酒!”

大玉儿挽起袖子,亲自替多尔衮连斟了三杯,笑笑,忽然谈起正事来:“你已经将肃亲王豪格幽禁十几天了,到底打算怎么办呢?”多尔衮冷笑道:“他当初竟想与我争夺王位,这个仇早晚要报,现在,就是报仇的最好时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就是要他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大玉儿心中一凛,微觉不安。君?臣?自己的儿子福临才是真正的皇上呀,多尔衮不过是辅政王而已,可是他的口气行止,分明已经自视为真命天子。不过,福临今年才七岁,离亲政的日子还早着呢,若想保他最终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也只有仰仗多尔衮这个辅政王了。

多尔衮见她蹙眉不语,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大玉儿一惊,自悔失态,忙笑道:“豪格到底是先皇长子,杀了他,好像不是很妥当。我觉得,只将他废为庶人也就算了。”

“听你的。”多尔衮不在意地说,“反正他这颗钉子,打今儿起是已经彻底拔掉了,不死也是废人一个。他的命,我才不稀罕呢。”

大玉儿娇笑:“那么,你想要谁的命呢?”多尔衮笑道:“从前么,是大明皇帝朱由检的命;现在嘛,自然就是那个自立为王的农民皇上李自成的命了!总之,谁想跟我争皇帝,我就要谁的命!”

谁想争皇帝,就要谁的命?大玉儿又是一凛,暗暗惊心,却佯笑问:“那李自成现在已经登基为帝了么?”

“这倒还没有。”多尔衮道,“我也觉得奇怪,听说前明成国公朱纯臣等具表劝进,牛金星、宋献策等人也竭力策划,以大位未正、事有中变为由劝议登基礼,可是李自成却一直不答应。难道他这么辛苦地打进北京城,逼死朱由检,竟不是为了做皇上吗?或者他自知出身低微,不是真命天子,不敢登上龙椅?要不,就干脆是替我扫清障碍,留着那龙椅等我去坐吧。”说罢,哈哈大笑。

他每说一句话,大玉儿的心事就加重一分。多尔衮口口声声,都在说自己要怎么样入主中原,何曾将福临放在眼中?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曾经是自己与多尔衮的秘密誓言。那时,她明为皇太极的妃子,实为多尔衮的情人,两人里应外合,一心谋夺大清政权。终于,她以一碗参汤解决了皇太极的性命,使他无疾而崩,来不及颁下遗诏便仓猝谢世,遂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位之战;又是她,以柔情劝谏,让多尔衮最终答应拥他们的儿子福临为帝,而使多尔衮顺理成章地以辅政王身份实权在握。

但是,她非常明白,福临的帝位只是一个旗号,真正的皇上,是多尔衮。自从她做了至高无上的皇太后以来,她反而为自己的地位担心起来——母亲的身份是永恒的,皇太后的身份却非定数。她可以一直是福临的母亲,但她可以一直做多尔衮的情妇吗?倘若多尔衮他日登基,另立皇后,到那时,自己的地位何存?她将不过是一位废帝母后,在皇宫中再也没有尊荣可言,甚至,连性命也在未知之数。能够得到今天的尊荣地位,她不知用了多少心机,经了多少风浪,难道这一切,竟不能够永久在握吗?

大玉儿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的砝码,不是多尔衮,而是福临!北京皇宫里的金銮宝座,只能是儿子福临的,它将不属于任何人,尤其是,多尔衮!

四月初七日,多尔衮统率大军,出师中原,祭告太祖、太宗。二十二日,行进山海关,吴三桂开关迎降,剃发称臣,以白马祭天,乌牛祭地,歃血为盟,并肩伐李。李自成聚集大顺军各首领议讨吴三桂,刘宗敏等人耽于享乐,了无斗志,李自成遂率军亲征,怒杀吴三桂之父吴襄及其家口三十八人。山海关大战爆发,三军玉石俱焚,死伤无数,暴骨盈野,三年收之未尽。

二十九日,大顺军决计西行,李自成仓卒之间,于武英殿举行登基礼,命牛金星代行效天礼,入夜,放火焚烧诸宫殿,凌晨离京,败走陕西。

多尔衮命吴三桂追击大顺军,自行率部进京,传令自五月初六日起为故明崇祯设位哭临三日,且晓谕百姓,圈城分封,颁诏建制,修缉宫殿,入武英殿,升御座,鸣钟鼓奏乐,俨然开国明君矣。

五月十五日,南明诸臣在南京拥立监国福王朱由崧即皇帝位,年号弘光,史称南明,与满清、大顺成鼎立之势。

八月二十日,清朝廷自盛京正式迁都北京,顺治帝福临车驾起行,十月一日,亲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

江山变色,已成定局,紫禁城于甲申年三易其主,而终落满清之手。统治中原天下凡二百六十七年的大清王朝,正式开始了。

没有人承认,这种种的风云变幻,世事沧桑,不过是因为几个妇人的嘻笑怒骂,酸风醋雨罢了。

附注:

1、关于崇祯缢死之树,史有多种说法,有说槐树、柳树,亦有说是比人身略高的海棠树。关于衣襟上遗言,亦有不同记载,一种为“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与“百官俱赴东宫行在。”

《明史纪事本末》卷七九《甲申之变》则载:“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终于正寝。”和“百官俱赴东宫行在。”

2、承天门,即为今天之天安门,自清顺治十八年(公元1651年)更名。

3、陈圆圆被掳之事,一说为李自成所得。而《明史*李自成传》和《清史*吴三桂传》都称为大将刘宗敏占为己有。《甲申传信录》则载,李自成入京后,刘宗敏绑来吴襄向他索要陈圆圆,吴襄说陈圆圆早送去吴三桂所驻的宁远,而且已经死了。

4、关于长平公主的下落,正史鲜有记载,而野史传说不一,有说李自成进宫后,犹见公主倒于血泊中,殷切垂询,遣宫女送回寝殿休养,并请太医诊之;亦有说为太监背负而出,藏于舅父周显家;传奇《帝女花》则述长平出家为尼,法号慧清。《明史后妃传》中提及清军进宫后,厚待前明诸妃,赡养终身。故拙作大胆揣测,长平仍居宫中,而为摄政王厚待。另,长平公主亦有书作乐安公主、长乐公主,而以为周显为其指婚夫婿,又作周世显。

5、盛京,即沈阳。现在沈阳故宫,即为满清建国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