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魂力暴动

书名:
造物者之歌
作者:
狷狂
本章字数:
22612
更新时间:
2021-01-29 16:06:18

1 卖原文的小女孩

虽说简墨并不想削连蔚的脸面,但他同样不愿改变自己的决定,因此一路都在想办法错过这场赛事。无奈齐眉得了连蔚的嘱托,让他各种诡计都没法得逞。没想到,到了赛场门口,机会却自己送上门了。

“你别担心我了,先去比赛吧。”被押进赛事组委员的办公室,听到某位负责人愤怒地宣布自己被取消资格后,简墨心情无比愉快地对愁眉苦脸的齐眉说。

齐眉恨不得用眼刀把他戳成筛子,撂下一句狠话:“等我比赛完了,就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连主任,看他怎么收拾你!”

还能怎么样,不过是被念叨几天。简墨毫不客气地选了一张宽大的躺椅,往椅背上一靠,合上眼睛后心里美滋滋的:事情终于圆满解决了,小睡一会儿吧。至于门口两个手握真枪实弹的“门神”,当他们不存在就行了。

睡了不过五分钟,简墨就从迷糊中被吵醒。

微微睁开眼睛,他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被人推了进来。

看守他的两名安保问道:“这个丫头犯了什么事?”

送人来的安保不屑道:“一个卖原文的枪手!居然大模大样在学校门口兜售,当我们都是摆设不成?”

看守的安保皱起眉头:“抓进来干吗,直接赶走不就完了,还要浪费我们的时间看着。”

送人来的安保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赶了好几次了,从这边赶走,又从那头出现。实在没时间与她捉迷藏,所以队长让我干脆把她关起来。”

看守室的安保凶巴巴地冲女孩一摆头:“去那边老实待着。”

女孩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一脸淡漠地向里面走去。身后的安保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自顾自地说:“按我说,这种枪手就应该在牢里关个几年。每次不过是拘禁几天就放了,真是害人。”

另一个安保扑哧一声笑了:“关个几年?你听说了吗,陈一秀的助手其实就是他的枪手。造纸天赋高不代表就能写好原文,那些所谓的大师,有几个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写造的?说得好听是帮助大师收集资料,实际上就是枪手!”

“唉——现在的造纸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也听说了,好枪手在造纸师当中可是很抢手的呢!”

“是啊,在写造圈子里,混得好的造纸师养几个枪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写造这种事情上居然还有枪手?

现代派的写造原文已经让简墨叹为观止,以为这就是下限了。结果事实证明,在利益的驱动下,人类总有能力突破极限。

有造纸天赋的人,居然连那种说明书都写不清楚?

简墨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以为,造纸天赋就是一个人对文字的敏感度和操控能力,也就是老旧阅读器里所谓的才气和灵性。但一个公认的造纸大师,居然可以靠枪手来造纸,这说明事实和他理解的似乎有些两样:造纸天赋这个东西,和本人的文采无关?

祝鸿飞很早就说过,原文写得好不代表造纸天赋高。那么反过来,造纸天赋高也不代表原文能写好?简墨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对造纸原理和造纸常识的理解还是太浅薄了。

简要诞生之后,简墨曾对照《纸人等级自评标准》对简要进行评估。最后认为他已达到特级纸人各项指标的巅峰,是一个多智近妖武值爆表的特七级。简墨曾有些自负地想,如果不是当时他对自己的能力判断有误,加之对异级并无了解,简要的等级很可能不会止步于特七级——或许,他对自己造纸天赋的估算还可以再向上靠一靠?

其实这个想法在碰到梅络被袭时,就已经萌生。只不过后来忙于为将来的势力积累资金,才未曾仔细思考过。

传说中仅占造纸师0.5%的异造师,到底是什么样的?异级纸人又是怎样被造出来的?

如果说纸人的天赋是通过造纸师对相关知识的了解,再由文字传递激活。那么异级纸人又怎么解释?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异造师自己有异能。如此,异造师又是怎么理解异能,然后把异能的概念传递过去的呢?

莫非天赋赋予的自圆性不仅对天性赋予有用,对天赋赋予也有用?简墨猜想。

他曾经仔细研究过,发现当写造原文符合一致性、合理性、深广度三项基本原则后,造纸原理就会被激活:人类的性格、情感、爱好微妙且具有多面性。即便是类似穷举法,现代派也无法把一个人所有的特性全部设定好,这部分空白的特性会由造纸原理随机选择,进行“填补”,且依旧需要在满足三项基本原则的前提之下。

造纸原理的这个特性被称为自圆性,取“自圆其说”之意。

自圆性的发现源自很久以前某位造纸师的一次有趣造纸:他将自己两个完全一样的原文同时投入化生池中,得到一对“双胞胎”。这对“双胞胎”在外貌体型、天赋技能、性格爱好各方面,都与原文描述完全一致。然而仔细观察一段时间后,造纸师发现两人的性格外在表现虽然差不多,本质却完全不一样。同样是活泼的个性,同样是喜欢说话——一个非常讨人喜欢,总是在恰当的时机做恰当的应对,与之相处如沐春风;另一个就让人有些敬而远之——为人非常自负,总喜欢“热情”地指点,却从来不尊重别人的意愿。

当造纸师再次重温这对“双胞胎”的原文时,发现自己对两人深层次的性格,并没有做明确设定,因此在造纸过程中发生了明显的偏差。

由于自圆性的选择是随机的,具有不确定的风险——造纸师也无法控制和完全杜绝。因此在造纸的过程中,造纸师往往会对重要的天性和天赋,尽可能地详尽设定,以保证作品在大方向上不偏离预想。一般来说,造纸师塑造的人物性格越立体细致,不可控性越低,反之则越高。

如果自圆性真的可以对天赋赋予进行“空白填充”的话,同理可见:当异造师对异能的设定符合一致性、合理性、深广度三项基本原则时,造纸原理同样可能被激活?

简墨有些懊恼地抓抓头发。他现在有一种冲动,想马上去构思一篇异能文,验证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虽然市面上的写造原文案例和工具书很多,但多数只涉及普级水平,等级越向上越少。涉及特级的就寥寥无几,异级几乎无处可寻——造纸师中仅占0.5%的异造师,他们的经验又怎么可能轻易公之于众?

可简墨早已经决定,在拥有自保能力前不再写造,这样一来,又怎么证明自己的猜想对不对呢?不过,在不再写造一个纸人的前提下,自己是不是可以想点别的办法……

正在自我世界里翱翔的简墨,突然听见一个轻柔的萝莉音在耳边问道:“你是参加比赛的造纸师吗?”

简墨怔了一下,从臆想的世界里脱离出来:那个卖原文的女孩正看着他,等待回答。

女孩长得瘦瘦高高,看起来有些柔弱,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鼻子秀挺,嘴唇粉嫩,双颊上几粒浅褐色的斑,双耳各戴一只小巧的银色铃铛,黑茶色头发披散在肩头,只用一根粉色发带当头箍。如果忽略她淡漠的表情,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可简墨莫名感到一种违和感,只是一时找不到哪里有问题。面对女孩专注的目光,他也不好不理:“造纸师?不是。”

女孩有些疑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你不是参赛选手吗?”

简墨笑了笑:“这次参赛选手可不全是新生造纸师呢。我还没有一件作品,应该不能被称为造纸师。”

女孩用一种仿佛看透他的眼神望着他,嘴里幽幽地叹道:“都一样,都一样。”

一个面相精致的萝莉,突然发出一声仿佛是从地狱飘上来的叹息,简墨突然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违和感越来越强烈,简墨警惕心大起: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细看这女孩子,五官的精致程度分明不属于真人,像是从二次元漫画里走出来的。更古怪的是,小女孩进来这么久,简墨居然一次也没有听见她耳朵上的铃铛响过。

这是一个纸人,至少特级以上。

一个卖原文的纸人女孩,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搭配。如果女孩的主人是她的造父,一个造纸师何必靠做枪手维持生计。如果不是的话,一个特级纸人伪装成卖原文的混进来,其目的更值得警惕。

必须稳住她。简墨瞟了一眼门口两个安保,希望他们能够察觉自己警示的小动作。

“你卖原文?”他表现得像是对她的工作很感兴趣。

二次元女孩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用一种“你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他。

“我能看看你卖的原文吗?”简墨没话找话。

女孩看了他一眼:“你有钱吗?”

简墨摸了一下口袋,想起钱包手机已经都放在入场处的储物柜:“我没带钱。”

“没钱看什么原文。”女孩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眸冰一样清澈,却也和冰一样缺乏温度。

简墨一时说不出话来,女孩反而又主动提问:“你为什么不去比赛?”

“因为我揍了一个考生,”简墨摊手,“被取消资格了。”

“你为什么揍他?”

“嗯……表面上看,是因为他骂我。实际上,是因为我不想参加比赛。”

“为什么你不想参加比赛?参赛就有免费造纸配额,如果获奖还有更多奖励。”女孩不理解地问。

“原因很简单嘛,因为我没钱啊。”简墨笑着回答,“我没有工作,还在念书。多一个人出来我可养不起。”

女孩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停住后,吐出两个字:“撒谎!造师没有养纸人的义务,相反纸人还要上交奉养金。”

简墨这次没有笑,非常认真地看着女孩道:“如果我造生了纸人,我不需要他交奉养金。从他造生的那一刻起,我会照顾他、教导他,直到他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我会让他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和生活方式。他愿意在我身边最好,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能够偶尔回来看看我,就行了。”

女孩表情微异,大约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竟然没有像之前那样干脆地反驳他,只是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审视着他。

“你不觉得,既然自己写造了他,他就应该完全听从你吗?你要他做什么,他就该做什么?”女孩仿佛是在试探。

“这世上,但凡有自我意识的生命,谁会把思想和行动的自主权交给别人?头脑简单的猫狗,尚且做不到完全听话,何况思想复杂的人类。”简墨反问,“血脉传承的原人家庭里,子女也不会完全听从自己父母的吧。”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父母孕育子女,造纸师写造纸人,同样都是生命的创造者,创造的也同样是有自我意识的新生命!”

“当然不一样!至少目的不一样!”女孩突然高声打断他,“造纸师造纸的目的,不是想把他们作为自己的孩子!他们只想让纸人成为他们的——”

简墨微微怔了一下,望着猛然情绪爆发,又突然缄口不言的女孩,感觉自己似乎窥视到了这位纸人女孩内心的某块隐秘。

“我不否认,很多造纸师确实怀着这样那样的目的去造纸。但如果你是纸人的话,”他停顿了一下,专注地盯着女孩琥珀色的眼睛,继续慢慢地说,“情况正如你说的那样,你就打算,这么屈服了?”

走廊上突然传来响亮的铃声。

比赛正式开始了。

接下来无论简墨选择什么话题,女孩的眼睛都盯着地面,不予回应,好像刚才两人的一番激烈争论完全没有发生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简墨感觉唾沫都说干了,瞥了一眼两个安保,他们依旧在没心没肺地拿各种八卦新闻消磨时间,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自保,而不应该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两个白痴上。

“我上个厕所可以吗?”简墨向两个安保说,“比赛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我就算再进场也失去资格了,现在出去总不会有问题吧。”

两个安保对看一眼,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然而,女孩不乐意了:“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跑,不会太晚了吗?”

两安保乐了,他们显然会错了意。

简墨无奈地转头:“不跑还能怎么办?我已经示警了这么久了,他们却一点觉悟都没有。既然明摆着救不了,我求自保还不成吗?”

女孩不置可否,轻轻抬起一只纤细的手,顿时室内所有的物体:条案、椅子、坐垫、书册、茶海……瞬间凭空悬浮起来,看起来宛如科幻大片中的场景。

“如果你在比赛开始前这么决定的话,为大局着想,我或许会放过你。可是现在想脱身——迟了!”女孩说着,食指向三人的方向一指。

在女孩话音落下前,两个安保已经掏出了手枪,但紧跟着手枪也飘浮了起来。就在两人发呆时,简墨用最快的速度向门外扑去。似曾相识的破空声呼啸而来,各种杂物重重砸在简墨对面的墙上,两名安保的惨叫乍起还断。

简墨半秒钟都没犹豫,趁一瞬间的空隙冲向对面楼梯。

从发现女孩身份的那一刻起,除了努力拖延时间,简墨在脑子里猜想了女孩的异能,以及相应可能的逃跑方式。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那种无解的异能,比如“吾曰:你可以去死了”之类的言灵术,或者是空气、水等生命元素的操控术,又或者是更逆天的时空逆转……简墨觉得自己还是可以逃上一逃的。

不过当女孩的异能展露出来的时候,道道破空之声让他立刻想起了熟悉的感觉:不会这么巧吧?

简墨忍痛在雕花楼台的回廊上飞奔,背后数道血痕,皮肉翻卷,有若火灼一般。

女孩一击不中,并未放弃,不慌不忙地追了上来。如果没有经历过梅络遇袭和造纸师联盟门口那一出逃亡,简墨大概会庆幸女孩的隔空控物只能走直线,给了他翻转腾挪的余地。可现在,简墨心里很清楚,对方不过是在猫戏老鼠而已。

大概十分钟后,简墨的好运气用完,两个男子出现在他前方。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正挡在简墨的去路上,疑惑目光却望向他的身后:“队长?”

下一刻,简墨就感觉到脑后重重一击,直接把他拖入了黑暗。

玉壶高中被极端组织复原社把持,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楚中市。

“什么?要求释放被纸人管理局逮捕的复原社社长,那个疯狂血腥的反社会分子——”连蔚几乎要把电话砸了,“这群该死的!”

电话里还在说些什么,连蔚默然听着,突然道:“余胖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没有逼谢首参加这场比赛,他也不会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叹了一口气,“我要去那边看看,我不能在这里等,一分钟都等不了。”

连蔚抵达玉壶高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赛场已被楚中市的异查队团团包围,被拦在外围的是陆续赶到的各个高中负责人及考生家长。人群情绪激动,意志稍差的几乎快要晕倒。

连蔚在玉壶高中外还看见了两个人:欧阳,以及阿首曾经的英文老师简要。

与连蔚记忆中那个永远带着微笑的英语老师不同,简要此刻的状态非常的冷静和专注。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玉壶高中,似乎想要把那里看穿。

连蔚暗想,这位简老师虽然在石山中学没待多久,但从一开始就对阿首十分亲近。帮他莫名其妙地补课就不说了,在梅络遇袭和欧阳绑架两次事件中都全力救援,还及时制止了阿首和祝鸿飞的矛盾激化。离开学校后,阿首也与他关系依旧,甚至还瞒着自己去给他过造生节。

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连蔚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可那次天赋测试的诞生纸不是都已经被烧毁了吗?

不等他决定是不是要试探一番,简要已经结束了和欧阳交谈,挤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算了,以后再问吧,现在还不如先问问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连蔚这么想。

欧阳却没什么好消息提供给连蔚:“对方应该是早有计划,比赛一开始赛场就被控制了。到现在已经快两个小时,异查队还没突破外围。只估摸恐怖分子有二十人,其中异级不少于五名。他们刚刚下了最后通牒,十分钟后再不给确切答复,就要杀死一名选手作为警告!此后,每五分钟都要再杀一人。”

连蔚对复原社的肆无忌惮有所耳闻。他心急如焚,忍不住也同周围的家长一起抱怨起来:“到现在难道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真是丧心病狂。”梅络恼怒地挂掉电话,“他们还是一群孩子呢!”

“就因为都是新生造纸师,他们才如此处心积虑——不然为何今年的比赛赞助突然比往年高出数倍?比赛规模骤然扩大,才让全楚中市三年来所有的新生造纸师和天赋者被他们控制。若是这七百多名选手全被撕票,楚中市眼下可能不觉得如何,但十年之后,便会面临造纸师断层,造纸业无人可用后继无力的局面。”纸人分析道,“同时还会给外界留下,楚中市造纸师安全难以保障的坏印象,对于未来造纸师的留用和引进都会产生负面影响。”

“他们还真是深谋远虑。”梅络压制住自己的怒火,问道,“造纸比赛一向重视安防措施,这种级别的赛事,安全等级仅次于天赋测试。组委会怎么会让这群家伙钻了空子?”

“劫持者的成功率本该是极小的。为求稳妥,向来是提前两年开始筹备,所涉组织团体都绝无中途加入的情况。但复原社的耐心显然超出了寻常,回想起来,从两年前李氏研究员被杀开始,他们可能就在筹划此事了。他们将整个楚中市造纸界搅得人心惶惶,成功让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在了被袭击的造纸师身上,反而忽略了他们的真正目的。”纸人回答。

“唉——说到底还是我们轻敌了。”梅络摇摇头,“现在只能想想怎么营救出人质才好。”

“这正是最难办的地方。复原社要求释放的那位前社长,曾在楚中市犯下数起影响极为恶劣的案件,是异查队联合我们的骑士团精心策划了整整两年,耗费了大量物力财力才抓捕到手的。一旦放虎归山,必定后患无穷。想要释放他,反对的人肯定很多。”纸人表情有些作难,“但是如果不放,这些学生……恐怕下场会非常惨。”

梅络看着纸人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说什么就说吧。”

“几天前,谢子韬联系我,说查到那名复原社异级纸人的消息。我结合收集到的资料,初步确定了一个嫌疑人。”纸人说到这里,居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缺乏说出来的勇气一样。

“谁?”

“您还记得十年前死在自己异级手中的十二联席之一的柯晋吗?”纸人问。

“柯晋?”梅络回忆了一下就记起了,“我当然记得。柯晋的天赋极高,虽然初窥之赏不过特级,但后来很快就造生了异三级的纸人。二十八岁就由十二联席长老投票成为干湖地区席主之一,仅比连蔚晚一岁而已。”

“不过这个人,死有余辜。”他回忆起十年前的事情,仍然觉得惊心动魄,“虽说造纸师轻慢纸人,已经是多年不成文的陋习,可像他那样简直是灭绝人性。如果不是后来证据确凿,我简直不能相信,表面如此温文有礼的一个年轻人,背地里竟然能整出那么多惨绝人寰的手段。”

“从他家地下室里找到的纸人人体标本,一共有三百五十一件。”纸人面无表情地说,“之所以说件,是因为很多标本都不是完整的人体。最没人性的是,他不仅自己凌虐纸人,还强迫纸人之间相互折磨。自己录像保存,观看取乐。”

“你别说了。我一想到当时看到的录像,就止不住反胃。”梅络用手拍拍胸口,“不过柯晋都死了十年了,跟玉壶高中的劫持者又有什么关系。”

纸人帮梅络倒了一杯温水,继续道:“先生,我怀疑袭击您的那个复原社异级纸人,就是当年杀死柯晋后逃走的那个异级纸人。我观察过宿卫的遗体,觉得他们身体被切割的方式,和柯晋当年残虐纸人的某些手法很相似——柯晋本人死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

梅络呆住了,手中的水洒了一身。

“你觉得,那个异级——此刻就在玉壶高中?”

2 就那个男孩吧

简墨是痛醒的。身上多处火辣辣的感觉,让模糊的意识逐渐清醒了过来,他试着动了一下身体,还好,行动的能力还在。

“你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惊喜声,他睁大眼睛微微抬起头,看见了齐眉焦虑和欣喜交织的脸,“你终于醒了?”

“这——”他正准备发问,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是喑哑,几不成声。

齐眉赶紧摇头:“你别说话了,好好保存体力。”她皱着眉头看了看简墨身上的伤口,显然很想提问,但为避免简墨费力说话又忍住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这时身边一个男生开口问了。

居然又是认识的人:杨涛。简墨微微点一点头。

杨涛苦笑着低声道:“我们被复原社劫持了,就是杀害余玲老师的那个复原社。没想到异查队和骑士团防了他们这么长时间,大家也都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楚中市,结果这次却被他们一锅端了。”

齐眉愁眉苦脸地说:“十分钟前他们过来喊话,如果政府再不放了他们社长,就从我们中间抓一个人出来杀掉,时间快到了。”

杨涛握紧拳头,内心显然是紧张又惶恐,只是强自保持冷静。

“你不是在考场外的组委会办公室待着的吗?怎么会比我们搞得还惨?”齐眉不解。

简墨努力用唾沫润湿了喉咙,哑声道:“运气不好,他们的一个异级成员伪装混了进来,正好也被送到办公室了。”

不等杨涛齐眉有所反应,一个女生高声惊叫道:“异级纸人?还有异级纸人!”

她这一惊叫,顿时引起周围所有人的骚动。

靠在墙角的简墨,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聚集了几十名考生。小楼房间并不大,这么多人蹲在一起,显得十分拥挤。

尖叫的女生正是他们同校的那位高霜同学。

齐眉瞪了她一眼。但后者显然已经情绪失控,根本没有理会这个警告的眼神。她扑过来抓着简墨受伤的胳膊,大声说:“你在骗人是不是?你一定在骗人是不是?你在学校就最爱哗众取宠。你就是想让别人都关注你,对不对?”

虽然数月之中发生多起异级袭击事件,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异级纸人依旧是罕见的。可问题是,这里数百名造纸师,被极端分子控制超过两个小时,异查队怎么不来营救?如果复原社的劫持者中没有异级,异查队又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还未营救成功?

简墨咬牙忍痛承认:“是,我是在骗人。拜托你别抓着我的伤口不放,好不好?”

听到简墨开口承认,高霜反而拼命摇起头来:“不,你说的是真话。不……没救了,呜呜呜呜,没救了,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她歇斯底里的情绪立刻传染了房间里其他人,女生们都跟着哭了,甚至有几个男生也跟着大哭起来,整个场面顿时变得嘈杂混乱。

劫持者显然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况,大声呵斥:“安静!谁再哭就立刻拉出去枪毙!”

恐吓有时候比安抚更有用。哭声立刻消失了,只偶尔响起几声低低的抽噎。

这时候,一个年轻男子走进了教室,冷冷道:“拉一个人出来。”

守在教室里的劫持者问:“副队,他们还不肯松口?”

副队长摇摇头,仿佛是在惋惜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

劫持者狠狠地哼了一声,目光投向挤作一团的学生们:他们你推我我推你,争着把别人推向前面。

副队长目光扫了一圈,眼神微微一顿,轻轻用下巴指了指唯一躺在地上的人:“就那个男孩吧。”

在劫持者的枪口下,齐眉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口中抽抽噎噎道:“我不该非拉他来比赛的,他根本就不想来……我真是没想到,会这样……”

唯有高霜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拼命把自己藏在角落,眼睛惊恐地瞪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简墨被人强抓起来时站都站不稳。持续的失血让他面色苍白,四肢无力,完全是被人半架半拖出去的。

他垂头看着原本光洁的木质地面,上面是自己断断续续洒下的血滴,脑子里迷糊地想:真是世事无常。今天之前,他还满脑子汲汲营营的,想要组建起一股能够保护自己和简要的势力,想要找到他爸,找出六街的杀手——可眼下,一件都还没实现,他就要死了?

小楼门口的石阶上走来几个人,一个纤弱的身影晃过,简墨下意识抬了一下眼皮:卖原文的女孩也正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接触了一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向她笑了一下,然后又无力地垂下眼帘。

“等一下。”女孩的声音传来,依旧是轻柔的萝莉音。

拖着简墨的两个劫持者停了下来,恭敬的目光下掩藏着一丝不耐:“轻音队长,这是要枪毙的第一个人。”

轻音瞥了两人一眼,让两人感觉后脖子一凉,顿时垂眼不敢再看她。

走到简墨面前,轻音捏起他的下巴,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是在审视他的灵魂一般:“如果你真的造生了纸人,真的会从他造生的那一刻起,照顾他……让他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和生活……哪怕不愿意在你身边也觉得没有关系?”

简墨被迫抬着下巴,有些痛苦。但他也正好借着这股力量,抬起眼帘,用开始模糊的视线四下扫了扫。虽然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可他的心并没有放下来——没看到并不代表简要不在附近。距离劫持开始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以简要的消息敏感程度,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才奇怪。

不是血脉,比血脉更牢固。何时何地,不离不弃。

此时此刻,简墨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造纸时的心情和期待会不会通过点睛浸染在诞生纸中,自纸人诞生那一刻起,就成为他终其一生的信仰和守护。

简要“会”在这里,这是他在写下原文时心中的所想所盼。简要是按照这样的情感逻辑写造的,所以他一定在这里——哪怕自己此刻一万个不愿意他出现。

我思故尔在。

可是,如果他注定要死在这里,起码让简要活下去吧。

上一次,简要用身体护住自己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俩能逃开那一劫全凭运气,可这样的运气还会有吗?

“你在想什么?回答我。”女孩不耐烦地说。

简墨被这一声叫回神。他没想到,这名异级纸人会记得自己说的这几句话。如果简墨现在精神尚可,肯定能察觉这是一个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的好机会。但他想的却是不知身藏何处的简要,迷糊中,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路灯下渐行渐远的孤单身影。

“我希望如此。”他喃喃道,“可惜无法做到。”

“你果然在撒谎。”女孩冷笑一声,仿佛再度用事实印证了一直信奉的观点,“社长说得真是没错,造纸师连一个好东西都没有!”

旁边两名劫持者偷偷瞥了一眼队长,嘴角微微抽了抽。

简墨努力振作一下精神,沙哑着声音道:“轻……音队长,是吧?你……能不能答应我,倘若——倘若我的纸人来了,你不要杀他好不好?”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轻音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会信任造纸师的纸人,都是脑子不清醒的白痴——傻兮兮地卖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最后毫无戒心地被你抛弃,直到被毁灭。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死在我手里,不至于亲眼目睹自己被造师遗弃的那一刻,说不定还是他的运气。”

“我是造纸师。我死了,算是死有余辜。可是——”简墨知道此刻反驳没有任何意义,不如讲点能打动对方的,“他是一个纸人,没有做任何伤害无辜的事情。放他一条性命,并不违反复原社的原则吧。”

轻音的目光落回他脸上,眼底满是讽刺,仿佛看穿了简墨藏在冠冕堂皇说辞后的龌龊心思:“这么费力地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你的精神也是可嘉。”异级队长转身迈上小楼的台阶,“在你眼里,我是一个白痴吗?”

两名劫持者嘿嘿笑了一笑,垂眼轻蔑地扫了一眼垂死挣扎的俘虏,架起他向外拖去。

“他只是一个特级,在你们面前能有什么威胁。”

“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简墨双臂挣扎一下,用力仰起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喘息着大声喊道,“我死之后,请放过他!”

3 不需要智商就可以做出的决定

轻音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但随即摇了摇头。

迎面副队长走了过来,看见那男生还在这里,不解道:“队长,这男孩怎么还在?”

轻音看了他一眼:“从前与这男孩直接接触不多,没想到年纪不大,说的话倒很能蛊惑人心。虽然明知道他在骗人,每一句都荒诞无比,但——”她深呼吸了一次,自嘲道,“却让我忍不住地想继续听下去。”

或许在组委会办公室的那番交谈,暴露了自己的某些心思,所以这男孩才把她当成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轻音望着台阶上的莲型雕花,耳朵上的银色铃铛轻轻摇出一片细碎之音,清悦之中带着一丝……犹豫。

队长想要上楼,可手抓了两次栏杆都没抓住,中途还转身看了那男孩的背影一眼,眼神虽然依旧冷漠,却让副队长觉得很不寻常。

队长该不会真的被这小子几句话给蛊惑了吧?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没有时间细细思考这可能到底有几分,但他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就算对今天的任务没有影响,将来也一定会出大问题。

副队长的眼珠在眼眶里飞快地转着,拼命思索着办法。

这时,轻音又回头向那男生的背影望了一眼,身体跟着转了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他着急之下,脑中灵光一现,装作若无其事道:“队长,现在的造纸师一个比一个会花言巧语,何况此刻他生死攸关。无论他说什么,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他。”

副队长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暗示道:“队长,造纸师是怎样的人,您不是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吗?!”

轻音猛然抓紧了木质楼梯的扶手。耳朵上银色的铃铛一声一声,发出空灵回音,仿佛无数幽灵的呼喊,在地狱深处凄厉地回荡。

“轻音,你逃吧。主人已经给新纸人下了命令,明天将你作为试炼的对象。”

“不,不可能。主人是最喜欢我、最信任我的。他绝对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是啊,他们以前也都是这么说的——”

“不,主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孩子吗?我不是一直都是最让你满意的吗?”

“是啊,轻音,你一直都是最让我满意的。但现在,你也要与之前的那些纸人一样,违逆主人的命令了吗?”

原本冷淡的琥珀色眼睛,逐渐被蔓延的暗红色布满,轻音的手指紧紧抓住扶手,指甲深深抠进木头中。

“你说得没错。不要被虚伪的承诺诱惑,不能为无足轻重的奉献动摇。只有坚定地抹杀一切罪恶的根源,才能实现我们伟大的事业!”她回头看了一眼表情紧张的副队长,“居然有被你提醒的一天。副队,有长进了。”

副队长看着轻音干脆利落地上了楼梯,才长舒了一口气。刚刚那一分钟,他背上的汗都出来了。再看一眼外面,两名同伴架着那个男生已经穿过垂花门,副队长的心才微微定了下来。

“到底还是老社长厉害。”他苦笑一声,“只要轻音表现出任何动摇的迹象,就跟她提一句‘造纸师是什么货色,你自己不是最有体会吗’——要不是从前恰好听了这一耳朵,今天恐怕真没办法收拾了。”

副队长望着楼梯,露出一丝怜悯和嘲弄:“看来,你心心念念的老社长,对你可不如看上去那么信任和倚重啊!”

“商议结果如何?”连蔚急问道。

刚刚打探消息的欧阳面色不佳:“市政厅那边,几派吵成一团,造纸管理局同意放人,但纸人管理局不答应,造纸师联盟和十二联席席主还未明确表态。”

连蔚咬着牙,闭上眼睛用力捏了捏额头,猛地一拍旁边的梧桐树干:“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吵!”

“那混蛋能抓一次,难道就抓不得第二次!可人死了,就没有第二条命了。”他恨恨道,“我给梅主席再打个电话。”

欧阳心里显然也是赞同的,可尽管是楚中市首富之子,这个时候却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寄希望于已经潜进去的简老师,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力挽狂澜。

简要正藏身在距离小楼最近的一处假山里,远远地观察着简墨那边的动静。

那个女孩不简单。

看上去虽然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她的每个动作都给简要一种不真实的飘忽感。他直觉,这一群劫持者中最棘手的就是这个女孩。

他观察着简墨和那个女孩说话。

简墨的嘴唇嚅动:他……一个特级……能有什么威胁……我死之后……放过他。

另一名劫持者对女孩说:队长……造纸师……花言巧语……拖延时间……造纸师……怎样……您……不是……更清楚吗?

过了一会儿,女孩踏上了小楼,简墨被拖了出来。

简要的瞳孔猛地一缩。简墨背上满是血痕,有深有浅,十分古怪,像是按照某种特别的规则划开的,给人一种诡异的美感。

简要缓缓蹲下身,贴着山石慢慢退回,悄无声息。

假山后的路上躺着六个没有气息的劫持者,头和脖子都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扭曲着。

“奇怪,这里应该有两个人守着的?”过了垂花门,两个劫持者察觉情况不对,迅速掏出了对讲机,“副队长,红二、红三、红五、红九不在原地。”

对讲机立刻回复道:“你们立刻带人返回。重复一遍,立刻返回。”

两个劫持者想都不想,快速架起简墨,一面警惕地四处观察,一面快速后退。

简墨隐隐将对话听在耳里,心想,哪有那么容易。简要既然已经出手,怎会容你们有逃走的机会。

果不其然,两名劫持者不过退了两步,一人就被一枪爆头。

简墨突然失去支撑,向地上摔去。另一个劫持者极为机敏,一把抓向简墨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可惜他抓的时候太紧张,没有抓住简墨的衣领,反将他脖子上的银链抓住了,勒得简墨差点断气。还好银链太细太软,坚持了几秒就被拉断,简墨幸运地没有在被枪毙前先被勒死。

“出来!出来!不出来我就打死他!”劫持者赶忙又将简墨的衣领抓住,将枪口抵在他的脑袋上,大声威胁着。可惜他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眼珠四处搜索,却连人影也没捕捉到。

没有人回答这位幸存劫持者的话。回应他的,只有另外一枪爆头。

简墨这次,总算来得及在血溅到之前闭上眼睛。

然而就在他这一闭眼的瞬间,轻音出现在他身后,悄然伸出了一根细白的手指。

一粒染血的子弹悬浮在简墨脑后。

还没来得及挂上电话的连蔚,猛然伸出手挡住眼睛。实际上挡也没有用,那些根本不是眼睛所能“看见”的。

这是什么样的……光啊?

如同极光一般清澈盈亮,以玉壶高中为中心,环形波一样猛然扩散开来,一瞬间就覆盖了视野中的整个天空,与视网膜上的景致重合在一起。波动周而复始,如同海浪一般,在星海之中有力地推进,连蔚感觉自己也在随着波动不由自主地颤抖。

是阿首吗?

简墨自然看不到自己脑后的风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简要。

苦笑了一下,简墨说不出心里是感动还是暴躁。

身侧只有两个死掉的劫持者,自以为获得自由的简墨,勉强扶着花坛边缘坐了起来。他看着简要,想说句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只能丧气地摇摇头。但一摇便觉头晕得厉害,不得不用手撑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简要望着他,不说话,也没表现出要带他离开的意思。

等缓过气,他向简要站的方向扫了一眼:“那边的人你已经都清理干净了?”

“嗯。”

“你先离开,”简墨努力让自己的话显得有说服力,“我随后就到。不用担心你走了后我死掉怎么办。袭击梅络的那个异级就在这里,所以要么我们爷俩一起逃掉,那么一起死,没有谁会落单。”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走又何妨?”简要居然还能在这个时候维持优雅的仪态。他用拿着枪的手稍微整理了一下左手袖口,银色戒指发出的柔光与黑亮的枪管交相辉映,“您当我是白痴吗?”

“老子造你出来是来陪葬的吗?你活着,起码以后还能给我报仇!复原社有名有姓,你怕找不到对象吗?”

身上一边痛得不行,一边还要绞尽脑汁哄他,简墨觉得自己的忍耐力也到极限了。他无比暴躁地低吼道:“他妈的我给你的智商都到哪里去了?老子最讨厌那种你跳我也跳的狗血桥段了!”

“什么你跳我也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轻柔的萝莉声。

简墨背后一僵,他突然明白简要为什么从出现后就一直一动不动,像被定住身了一样。

五分钟前,站在小楼上的女孩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躲在暗处的简要看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再不出来,就杀了他。”

简要的智商很高。但在拥有绝对优势的力量前,智商再高也没有用。

唯一庆幸的是,这个世界上有些决定是不需要智商就可以做出的。

比如,留下来。

4 谁敢动他

轻音出现后,简要反而提起脚步,向简墨走了过来。他的仪态随时随地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不是走在鲜血满地的危地,而是在华贵府邸的波斯地毯上。哪怕他手上拿着一支AK47。

“不……许……过……来。”轻音声音轻柔,语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胁。

简要耸耸眉头:“你担心什么?我可不如你。”

轻音盯着他,摇摇头:“你很危险。”

简要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突击步枪,随手一扔,然后翻开空无一物的掌心,示意自己什么都没有拿,配合态度十分好:“这样总可以了吧。”

轻音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依旧摇摇头:“你太危险。”

简墨有些无奈:这两个人是靠鼻子闻出对方的危险指数的吗?

简要从善如流地站在两人七八米外的地方,开始谈判:“至少可以把那个小玩意儿挪开吧,你这种戒备的状态让我很紧张。”

简墨有些茫然,但接着一声细微的金属落地声传入耳中,让他蓦地明白:简要是被轻音胁迫现身的。

“看在同为纸人的分上,我能不能问你两个问题?”简要诚恳地表达自己的要求。

轻音望了一会儿,像是在评估提问的危险程度。但面对纸人同族,她的态度比对简墨显然要好很多。

“你问吧。”

“据我所知,复原社以消灭所有的造纸师为终极目标,成员以原人为主,对待纸人的态度,哪怕不到深恶痛绝的程度,至少也是不屑一顾。可你,一个异级纸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简要疑惑地问。

轻音只停顿了一秒,就回答道:“我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多么喜欢这些人。而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造纸师。如果没有造纸师,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会受到欺骗和凌虐,也不会犯下许多无可挽回的罪孽。所以,造纸师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只要消灭他们,不但能够将现存纸人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更能避免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纸人再度出现,承受种种不堪的命运。”

“为了不让痛苦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宁愿选择让纸人族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还杀什么造纸师,直接把所有的纸人都杀掉,不是同样可以达到目的。纸人不再诞生,自然不会感受到这个世界带来的痛苦,而那些一直仇视纸人的原人也开心了。”简要盯着轻音,嗤笑一声,“你的理想可真是……够憋屈的。”

轻音抬起眼睛瞪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慢慢变红了,仿佛被他这句话激怒,耳朵上的银铃发出一阵充满威慑的声响。

“我没你那么‘伟大’。我从来没想过要牺牲自己,去成就一个与自己的幸福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的理想世界。”简要难得地露出一丝傲慢,“我不管这世界上有没有造纸师,也不管有没有恨我的原人,我都会理直气壮地享有我的生命,正大光明地争取我想要的生活。”

“——我到这个世界,不是为受委屈而来的!”

轻音被焰色染尽的眼睛,一瞬间恢复了莹白的底色,冰霜一样的琥珀色湖面,却仿佛有海浪在暗处汹涌。

她瞪着简要,如同在看一个异类:怎么会有这样的纸人,将这么肆无忌惮的想法、这么惊世骇俗的诉求,如此神色坦然地说出来,一丝犹豫和心虚都没有。

“我原以为,像你这样强大的异级,应该是超凡脱俗,令人仰望的存在。可是,”简要望着她,眼中流出一抹淡淡的失望,“你的仇恨和你的理想告诉我,你虽然摆脱了那位给你带来无尽痛苦的造纸师的人身禁锢,却始终没能逃脱他带给你的精神枷锁。”

轻音瞳孔猛地一缩,眼睛狠狠地瞪着简要,不知是不是被简要的话气得太狠,身体居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简要却没有一点要收敛的意思,反而用一种忧伤的声调轻轻地说:“我是一个纸人。我不配拥有正常人的幸福,我不配和原人一起,在这个世界共享幸福的生活——因为我是一个纸人,所以我生来就不配拥有这些。你是这么想的吗?轻……音……队……长?”

他歪着头:“在你心里,自己竟然如此的——卑微?”

简墨在简要开始提问的时候,心里就叹了一口气:这其实并不完全是她的错。

这种来自精神的桎梏,不是那么轻易能挣脱的。如果一个人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告知低人一等,就该逆来顺受,就该予取予求,甚至被蹂躏践踏到尘土中也只能默默承受,当他长大后,旁人再如何劝导纠正,恐怕都无济于事。阅读器里记录过,美国南北战争中,备受欺压的黑人,也并非人人都有为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奋起的觉悟。

可问题是,如果你自己尚且不能正视自己,又怎么能期望别人来尊重你。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值得珍惜,那么谁又会在乎你?

“你住嘴!”轻音赤红着眼睛,咬牙否认,“我没有。”

奇怪的是,她被简要的冷嘲热讽气得暴跳如雷,却没有丝毫要向他动武的征兆。

“那你为什么不加入一个真正尊重纸人、完全站在纸人利益、为纸人谋幸福的组织。”简要反问,“复原社有没有告诉你,等到造纸师都死光的那一天,纸人能获得怎样的权利,拥有怎样的幸福?没有了造纸师,他们是不是还会继续受到其他原人的欺压和侮辱。他们没跟你说吧——因为他们根本没想过!”

“如果造纸师都死了,纸人却还没有消失,这会多么碍眼啊。他们接下去会怎么做呢?轻音,他们现在利用着你,可心底里却觉得,像你这样的纸人原本就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能让你把那些碍眼的人都埋了,同时也亲手把自己埋了,岂不是一石二鸟,再美不过?!”

“你真的要一直为这样一群人卖命吗?为了这样一个组织的命令,让纸人这个族群消失在地球上。”简要步步紧逼,“你是在侮辱‘纸人’这两个字吗?”

“你不要说了!”轻音猛地握紧拳头,闭上眼睛,“我只想要纸人不再遭受我曾经历的痛苦,不要变成我曾经不堪的样子,我只要这样!复原社能够帮我做到这一点,这就够了,就够了!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资格去想!”

她耳朵上的铃铛耳环无风自动,发出混乱不堪的铃声。

简要争取的时间并不多,其他的劫持者已经赶到,立刻将这位新的闯入者团团围起来。在一杆杆黑乌乌的枪支指对下,简要被一阵拳打脚踢放倒在地上。

一名显然是这里除轻音外地位最高劫持者的年轻男子,表情恭敬语气坚定地对轻音说:“队长,不过是一个特级,交给我处置吧。”

轻音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简墨再顾不得其他,挣扎着爬起来抓住轻音的肩膀:“轻音,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的理想不是杀光造纸师,而是希望所有纸人都能够好好的!他也是纸人啊!轻音,看在同是纸人的分上,救救他!”

轻音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任由简墨摇晃,耳朵上的银色铃铛胡乱地跳跃,响成一团。

眼角余光看见年轻男子嘲笑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向简要越走越近,简墨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他用尽全力抓紧了轻音细细的胳膊,嘶吼着催促:“轻音,你快出手啊!如果你都不肯救他,那谁还能救他?”

轻音终于有了动静。但她却没有管简要,缺乏温度的琥珀色眼眸反而直望向他,仿佛想透过简墨的表皮看清他内心的想法:“你为什么要对一个纸人的死活这么执着?你反正是要死的,那他是死还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若是他死了,你还活着,大不了再写一个不就……”

已经没有时间听她继续说下去,简墨极度失望地松开轻音,用尽全力向简要奔过去……

这一刻,简墨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战斗力不足六十的小人物,忘记了对方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武器……

他只想着:只要轻音不出手,简要就有机会活下来。只要他能挡下第一波,简要就有机会活下来……

可是——

他看见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张开嘴,吐出两个字:“动手。”

劫持者们满脸得意地抬起了枪口,对准这个不知死活的闯入者,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向下弯曲。

简要这时从地上抬起脸,向他笑了起来。

笑得……真好看。

简墨眼角俱裂,血泪迸出。一股力量在他身体和灵魂里挣扎着、扭动着、翻滚着……终于,咔嚓一声,破土尽出——

“谁敢动他!”

环形波突然收缩起来,集中到一个奇点,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虽然大小在变小,但波动频率却陡然上升了万倍。

玉壶高中附近所有原人都不安地抬起了头。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却在这一瞬间莫名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

妈妈抱紧了孩子,丈夫拥紧了妻子,路上行人惶恐地彼此张望,店铺里的店员停下招揽顾客,餐馆里的食客放下了筷子,司机们在绿灯前踩下刹车,孩子们停止了玩耍茫然四顾。

有大灾难即将到来。

然而灾难来自何方,他们却不知道。

天空一片平静的蔚蓝。

玉壶高中的校园外,连蔚捂着额头跪倒在地:眼前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的炽白。

楚中市玉壶区某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夏尔突然坐直了身体,望向车窗外的天际,渐渐皱起眉头:“魂力暴动?”

亮到极致的奇点,在某一个临界点,骤然爆发。

幽暗星海的平静被打破,剧烈的波动向四面八方无差别地扑开。无数掀天的巨浪张牙舞爪而来,仿佛一个无情的暴君,将星海中所有的星星点点都扯起、弹飞、摔落,再撕裂、碾压……

以玉壶高中为中心,无数原人在惨叫。

痛楚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某个无法触摸的部分,正被一股力量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蹂躏着。他们感觉自己时而像被卷入大漩涡里的小鱼虾,转得晕头转向;时而像是被人打死在墙上的蚊子,被压轧成烂泥;时而又像被丢入碎纸机里的废纸,被切割成无数片……

多少人顷刻间昏迷,多少人精神崩溃,多少人抱头打滚……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简要不知道玉壶高中之外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简墨盯着自己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眼睛里闪耀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璀璨光芒,然后还没有跑到他跟前……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简要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下一秒,他就已经蹿出包围圈,奔到简墨身边,将他抱了起来。

简墨双目闭合,呼吸微弱,但心跳尚在。他微松一口气,才分神到周围人身上,发现刚刚拿枪指着他的劫持者们,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都以一种武侠小说里被定身,或是科幻小说里时间暂停的姿势,维持着预备扣下扳机的最后动作,直到几秒钟后,无数红色细流从他们的眼耳口鼻慢慢渗出。

简要确定他们都已经死了,便不再瞧他们第二眼,给简墨快速检查了一遍,光是把脉就花了好几分钟——他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症一样。

这是他的造师,是他生命的缔造者,是他的父亲。

“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想先去造父身边。我想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他会怎样对待他的造纸……我不知道再过五年、十年,我会不会改变想法,会不会选择你所说的那一种生活。但现在,我只想和我的造父一起……我想知道他想要怎样的生活。我有预感,我应该能从中找到我真正想要的。”

现在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了——过怎样的生活不重要,和怎样的人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才重要。

他希望每天和自己一起迎接这个世界的人,是一个能够珍视自己生命、尊重自己想法、以平等之心对待自己的人。

他希望和自己一起生活的这个人,是会把自己赶走,却又躲在窗帘后偷看自己几个小时的人;是会因为自己一句话,便竭尽全力筹备一笔数额不菲的启动资金的人;是会在造生节送给自己一盒子不重样糖果的人;是会在危险来临之际又气又急地哄自己离开的人——是会让他对自己的存在充满自信,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待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与这个黑压压沉甸甸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是他想沐浴的阳光,是他想感受的清风。

与这样的一个人并行于这个世界,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

轻音走到简要身边,盯着他膝盖上的人,眼底一片迷茫,像受到某种剧烈的冲击,从而陷入永久的混乱。她甚至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在问这个少年,还是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对一个纸人的生死如此在意?为什么危险的杀手在侧,还要妄想去救一个纸人?

难道你当真认为,这个纸人比你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昏迷中的简墨当然没法回答这位异级队长的话。

琥珀色的湖面上焰色全无,扭曲的幽灵,萦绕不去的声音,也全都不见了。

她的记忆还是一样的清晰。那些不曾淡忘过的、残忍的、绝望的、刺痛的画面依旧完整停留在脑海里。但奇怪的是,此刻想起,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只剩无边无际的怨愤和毁灭一切的恨意。

这个世界,和她想的,竟然不一样。

竟然还有这样的造纸师?竟然还有造纸师会为他的造纸做到这一步?

这不是真的。

简要抱起简墨,冷眼看着她:“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轻音眼睛还是盯着简墨,像在看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异类。

她最后转过头,不让自己的目光继续追着这个少年,声音强行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我不相信会有这种造纸师。”

简要鼻子轻哼一声:“不需要你相信。”这是他的造父,他相信就足够了。

轻音沉默了两秒钟:“我还是不相信。”她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有了可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办法,“我会去找社长。我会问他,纸人未来——他是怎么打算的?”

“呵,会再被洗脑一遍吧。”简要嘲弄道,抱着手里的人向外走去。

“我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她声音提高了些,看着简要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道,“他这是魂力暴动,我曾见过一次。如果当场没死,之后多半也不会死。”

简要脚步微滞一下,又继续前行。

轻音说完这句话,眉毛忽然也放松了下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尸体,面色重归冷淡,接着骤然消失在空气中。

简要似有感应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干脆将简墨背起来,快步向大门口奔去。

玉壶高中门外满地都是昏迷的人,从守卫的警察到等待的老师家长,竟然横七竖八躺满了马路和人行道。

为了威胁异查队,简墨被人拖出来的情形,一直被劫持者们直播着。但在简墨跑向简要的那一刻,直播突然就断了。异查队的人弄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小心地向里探查,迎面就遇到了背着简墨的简要。

他们询问了里面的情况,一边通知救护人员赶紧进来,一边安排其他同伴继续向里探索,尽快解决剩下劫持者,解救人质。

简要在外面只见到一个清醒的熟人。

目送满身是血的简墨被推上救护车后,欧阳看了看旁边同样昏迷的连蔚,转向简要期期艾艾地说:“简,简先生,你也——”

简要轻轻拍拍欧阳的肩膀,没有隐瞒:“我是他的初窥之赏。”

距离玉壶高中一条街外的马路上。

夏尔仰头靠在车座背上,手仍旧没有从眼睛上放下来,脸色不是很好:“开车吧。”

身旁的富态男子状态比他好一点,但神情也有些蔫蔫的,他掀开眼皮:“就这么走了?好不容易找到人,你就这么走了?”

“一个魂力暴动的造纸师,不死也废了。”夏尔面无表情道,“我还不至于冷血到要逼一个废物回去送死的程度。”

“真难得你还有点同情心。”富态男子点点头,随后苦叹道,“我还是头一次感受现场版的魂力暴动,不知是该觉得幸运还是不幸。这里距离玉壶高中至少一公里吧……不知道附近的人是啥感觉。”

“你应该关心一下身边这位三级辨魂师。”夏尔的手仍然没拿下来,“他的眼睛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要瞎的感觉。”

七个月后。

“连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请随时联系我。”梅络向连蔚道别,郑重道,“这个孩子于我有救命之恩,请不要客气。”

“如果有需要的话,一定会联系您的。”连蔚将梅络送到医院门口,然后返回病房。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拿起报纸。

楚中市早报《周年大事件之三——玉壶高中劫持案》:

“夏历5148年6月21日,楚中市中学生造纸大赛的举办地玉壶高中,被恐怖组织复原社劫持。劫持者要求释放曾经被纸人管理局逮捕的原复原社社长,在异查队与恐怖分子紧张地斡旋中,一名考生因为被劫持者们殴打恐吓引发魂力暴动,距离最近的数名劫持者当场毙命。市纸人管理局异查队趁机突破了劫持者的外部火力防线,成功救出了全部人质。

“夏历5148年12月3日,重犯监狱疑遭复原社残留恐怖分子袭击。关押复原社社长的牢房遭到严重破坏,社长本人在越狱过程中被狱警击毙。

“楚中市市长江二桥称,在这次与恐怖组织复原社的对抗中,体现了楚中市市民与政府团结一心,对恐怖势力毫不妥协的态度,是一次具有重大代表意义的事件。目前,潜伏楚中市的复原社恐怖分子,已经全部抓捕归案,我市将继续配合其他地区进行跨区域联合抓捕。

“楚中市造纸师联盟副主席万坤,作为此次比赛项目的执行主席,因安保工作的重大失误,已于同年七月引咎辞职。造纸师联盟等级评估科科长杨华东,因在比赛统筹工作中收受巨额贿赂,情节恶劣,开除职务并移交司法机构审理,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罚金二百万。其余相关责任人等均受到严厉处分。”

连蔚扔下报纸:“一群王八蛋!”

整洁的病房中只有一张病床,病人整个窝在雪白的被子里酣睡。也许为了方便照料,他的头发被修剪成了简洁的短发,左眉尾部那道细细的破口一眼可见。

床头是欧阳和齐眉两天前带来的一大束粉嫩康乃馨,在透明的玻璃瓶中静静绽放。细长银链和挂在上面的魂笔吊坠,在康乃馨的花影里显得黯淡无光。

连蔚不死心地又盯着那张睡脸看了半晌:“视界”里一片幽暗,什么都没有。

“你这是打算一辈子就这么睡过去了吗?”他叹了一口气,又拾起报纸叠好,放在床尾。

此时,一片康乃馨花瓣轻柔地落了下来,正好落在那枚小小的魂笔吊坠上,就像是轻轻地吻了它一下。

仿佛感应到这个亲吻,床上少年的睫毛跟着微微抖动了一下。

《造物者之歌2》即将出版,精彩预告

魂力暴动后的简墨是否还具备造纸的能力?他和自己的初窥之赏简要的关系会如何发展?之后是否还会继续写造新的纸人?

六街那伙神秘人为何对简墨穷追不舍?明明是原人,简爸为何把他当纸人教养?简墨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身上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在这个逐步展露的全新世界,简墨将逐步接近造纸术的核心,熟悉造纸简史和造纸过程,了解纸人和原人矛盾冲突的发展历程,学习造纸原理、魂笔制作、纸人魂晶等造纸知识,领略纸人集境碧海长鲸。为了替收养自己的连蔚找寻真相,简墨无意中卷入了一场牵涉到权力之争的巨大阴谋,作为一个势单力薄的小人物,简墨该如何不忘初心面对依次而来的巨大挑战?

敬请期待下一部——《造物者之歌2》!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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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铭连带笔记本也摔了,大声吼道:“首长真的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毫无内涵毫无水准的女人身上吗?!我能不能选择提前死亡?!”

“萧铭,你是个军人,淡定,淡定!”

根本没法淡定的萧铭推开姚小池,迅速走向了楼梯间。剩姚小池一个人望着门想,这个女人,果然非同凡响。

时间是下午四点零五分,室外的太阳惨白惨白地照着。不知道从多少年前开始,地球上的气候迅速恶劣,全球温室效应达到巅峰值,海平线升高,大陆面积减少了十分之一,冬季缩短,夏季日趋延长,连白昼的比例也出现了失调。这一系列的问题带来的后果是可用能源急剧缩减,如果不是执行了“佩特计划”,可以想象,不久之后,地球上的人类将面临极度艰难的境况。

萧铭站在军部办公楼顶层的一间办公室里,沁人的冷气让他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靠窗的办公桌旁,坐着一名身形瘦长,脊背紧绷,坐姿端正的年轻人。墨绿色的军服双肩上,佩戴着一麦三星的军衔,明明白白显示出他的级别。他埋首看着萧铭递上来的会谈记录,眉头紧拧,似乎在思考着对策。

萧铭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道:“首长,我有话想说。”

“嗯。”年轻的将军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

萧铭深吸一口气:“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实在看不出这位方小姐有什么过人之处。从她‘诞生’以来,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过人的军事天赋。而且她每天都在宿舍里看那些毫无营养的爱情剧,有时候还会哭哭啼啼,像个傻子。现在佩特星战事吃紧,首长,您真的要把地球的命运交到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吗?”

年轻的将军没有及时答话。

萧铭接着道:“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一旦斯特城失守,我们将彻底失去竞争R79星能源的资格,您也知道,这对我们至关重要。”

“萧秘书,”将军忽然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萧铭挺胸站正,敬了个军礼:“报告首长,我只是根据人权基本法第七十七条第五细则阐述我的疑虑。”

年轻的将军无奈笑笑,将文件合上,扔到手边,又揉了揉太阳穴道:“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现在打消念头还来得及。”萧铭尽心尽力地出谋划策。

年轻将军道:“我是说,要说服她,的确还需要一些手段。”

萧铭:“……”

“首长……”

办公桌前的人摆了摆手,缓声道:“我当然知道R79星对我们眼下情况的重要性,所以,任何的转机都不能轻易放过。”

“可是……”

“萧秘书,蓝博士比你和我更明白地球的现状,像他这样顶尖而偏执的科学人才,是不会在生命的最后,浪费时间制造出一个没有用处的废弃物的。”

萧铭沉默。

无可否认,这话从很大程度上说服了他。关于蓝博士,这是一个教科书式的伟大科学家,通常都出现在最高端的科学杂志或者颁奖礼上。当初,银河系里出现其他种族的生命迹象,是他第一个通过物理失衡规则演算出来,让地球各国军方做下了充足防御,否则,今天的地球,可能已经无法参与争夺R79星的资源。

想到这里,萧铭没有再争辩。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首长。方小姐,实实在在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人,我没有把握能说服她。”

“嗯。”年轻将军稍是思考,突然问,“她最近在看些什么?”

“啊?”萧铭一愣,尽力回想了一下他每次去造访某女士宿舍时,电脑屏幕上放的那些足以让人翻白眼的弱智偶像剧,艰难答,“王子变蛤蟆。”

“……”

“《王子变青蛙》?”将军挑眉。

“哦,对对。”萧铭对首长的认知瞬间刷新了一回,嘴角上扬道,“还有龙的后裔。”

“……《太阳的后裔》?”

“我的妈,首长您也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对面的人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萧铭。

萧铭顿觉自己站在了五级台风中心口,承受着每小时大于250米的强劲冷空气。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萧铭立正站定,一丝不苟地板着一张面瘫脸,快速回答:“还有《流星花园》《蓝色大海的传说》《花样男子》《城市猎人》等等。”

“我知道了。”

说罢,将军双手交叠着默然半刻。三秒后,他一张冷峻的脸上浮开半点不合时宜的笑容。他拉开一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摞影片,放在桌子边缘:“把这些,拿去送给方洵九。”

“这是什么?”萧铭一边说,一边拿过。仔细一打量,才发觉全是和平年代那些万人空巷的爆红偶像剧。萧铭不解:“首长,您为什么……”

“你仔细看一遍。”

萧铭依言从上到下翻了一遍,吃惊道:“怎么都没有……”

话还没说完,首长大大温和一笑,把抽屉反锁好,钥匙扔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妥善保管:“你没看错,就是这样,给她送去。”

萧铭:“……”

萧铭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说,为什么明明相仿的年纪,首长大大能是首长,自己却是一个小小的秘书。关键就在于两个字:腹黑。

萧铭办事很有效率,当天晚饭之前,他就把所有光碟都拿去送给了方洵九。方洵九当时看他的眼神,何止慈爱,简直慈爱得就像亲奶奶看见自己的大孙子终于能一夜九次妻妾成群,无比欣慰。以至于她转头准备拿一箱私藏的旺仔牛奶送给萧铭时,萧铭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宿舍。

打那之后,萧铭清闲了两三天没有再去找方洵九进行会谈。方洵九一如既往,关在宿舍里天天看偶像剧,喝旺仔牛奶。

为什么要喝旺仔牛奶?

因为这货无耻地认为,自己还在长身体的年纪。

……

方洵九被安排在军部宿舍里暂住,隔壁平常出入的都是一些军方将领。军方将领们白天要关注佩特星的战事发展,劳心劳神。晚上回了宿舍本想好好休息,却还要听见方洵九那响彻三楼的音箱播放各种大型骚话现场,譬如什么“这个鱼塘我给你承包了”,再譬如什么“你这个女人,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等等之类的。总之,将领们心力交瘁,已经准备好了写联名信请求首长把方洵九转移到旁边的二监狱去。但是,这个行动还没实施,方洵九就自己走出了宿舍。

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方洵九自“诞生”以来,就没有离开过那台古董电脑。

她直冲军部办公楼,不顾首长同志正在进行联盟国电话会议,就闯进了办公室。萧铭看见她来,脸都成了猪肝色,完全忘了该做什么举动。

方洵九简单粗暴地在办公桌上重重一拍,大声问:“小贺同志,你这是几个意思?”

电话里一静。

贺子昂没有抬头,说了句:“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然后,按了挂断键。

片刻。

贺子昂道:“方小姐有什么事?”

方洵九皮笑肉不笑,探手越过办公桌拍了拍贺子昂的肩:“小贺同志,我说……”

“方小姐,请你对首长放尊重。”萧铭不高兴地提醒道。

“好好,首长小贺同志。”

小贺同志默默看着她。

方洵九:“小贺同志啊,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写小说烂尾的人一般都是阳痿。”

“方小姐!”萧铭怒目圆睁。

反观贺子昂,面上半点波澜也不起:“没有。”

“那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做菜不放盐的厨师一般都会不举。”

“没有。”

“那有没有人让你试过,看岛国爱情动作片只有前戏没有主要部分让你自己脑补还不能自撸的感受有多憋屈!”方洵九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

萧铭捂住心口。

贺子昂居然认真想了想,淡淡回答:“没人敢。”

“所以你就能给老娘十一部偶像剧都不带结局的吗!小贺同志你还有没有点同胞大爱了?”

“方小姐。”贺子昂随和地冲她一笑,“这十一部偶像剧,看来很合您的胃口。”

“这话是没错……”方洵九抄起手,意犹未尽地咂吧嘴,“啧啧,这几个小鲜肉男主哟,长得帅,人设好,腰细臀翘吻技赛高,看得我这心里哟……”她满眼冒粉红泡泡,冒完泡泡又怨念地看着贺子昂:“所以,结局呢?给我。”

“哦。”

方洵九伸手。

贺子昂继续文质彬彬地笑:“方小姐想看结局?”

“你难道看岛国爱情动作片真的只看前戏的?”方洵九皱眉。

“那倒不是。”

“所以你应该能理解本宝宝的心情。来,快把结局给我,不要逼我上我的意大利炮。”方洵九忍着满腔怒火。

贺子昂点点头:“结局,我当然可以给方小姐,但是作为交换,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方洵九警惕起来:“说来听听。”

“不要再叫我小贺同志。”

“成交!”方女士斩钉截铁,“好了,片拿来,贺首长。”

贺首长很满意,扬了扬好看的眉眼。随即,又不紧不慢地说了第二个要求:“其次,你需要作为我方人员参加佩特星战争。”

方洵九:“……”

方洵九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所以,你这是以为,凭几部粗俗的偶像剧,就能威胁到我?”

贺子昂默认。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是那么没内涵的人吗?”

方洵九扭头就走。踱到门口,见贺子昂完全没有挽留她的意思,咬紧牙关回头指着贺子昂:“你不要逼我,我回去在网上搜结局。”

贺子昂笑:“方小姐放心,既然要威胁方小姐,我当然是要做下万全准备的。关于这几部片,我已经命令国内所有网站全部下架,现在我手里的,是独版。另外,我相信依方小姐目前的电脑水平,也没有办法翻墙去国外网站看。”

方洵九一怔。闭上眼,深呼吸。

第一次深呼吸。

第二次深呼吸。

第三次……

“卧槽贺子昂我和你拼了!”

一周后。

方洵九脸色麻木地坐在了去佩特星的小型飞船里……

发射基地中,各方技术人员忙碌地穿梭着,在为飞船升空做着最后的仪器设备检查。飞船只有一个驾驶舱,两个座位。方洵九彼时坐在副驾驶座上,有工作人员进入驾驶舱帮助她穿好宇航服,系好安全带,顺便告知她一些简单的飞船操作,以及怎么利用头盔中的通话设备与控制室还有同行的人员进行对话。

方洵九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她打开头盔中的通话设备,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熟悉的男音传来:“方小姐,这是你的第一次宇宙航行,希望你不要太过紧张,放松心情。从地球到佩特星一共3.26光年,需要经过八次空间跳跃,航行时长七小时四十三分。跳跃过程中,你可能会感到一些不适,我已经让小萧在你的设备中加入了歌曲播放,都是你喜欢的电视剧主题曲,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方洵九拉下脸:“我是不知道你哪里来的信心我是个能帮你们打仗的对象。我摸着我右边的良心说,我对什么军事战略一窍不通,就算你把我送到前线,我顶多就是发挥一下我卖假药的口才,帮你鼓舞一下士气。”

通话设备另一头顿了一顿:“方小姐,心脏在左边。”

“……”

贺子昂继续解说:“记住,在你的右手边有一个红色按钮,当你按下,会出现全息投影影像,是关于银河系其他四大文明的相关资料,以及佩特星战争的历史梳理。你可以利用这七个小时,好好熟悉,以保证你能尽快投入战争角色。”

“你是没听我说话对吗?小贺同志,贺首长,我真的不是你理想的人选。”方洵九强调道。

贺子昂:“在起飞之前,我建议你最好先休息,储备体力,减少说话频率。”

“我认为我和你之间有沟通障碍,我想和你的领导谈一谈。”

“我就是领导。”贺子昂淡淡道。

“我要见比你高一级的人!”

“抱歉,在这个地方,没有。”

“……”方洵九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坚定地表明自己是只弱鸡,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平常连杀条鱼都要做噩梦,去了佩特星只能充当饭桶的立场。贺子昂没有搭理她。与此同时,另一名穿着宇航服的同行人员走了进来,坐在了正驾驶位。等到调试设备的工作人员退出去后,他才扭头冲着方洵九浅浅一笑。

方洵九瞄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正准备接着说服贺子昂,猛地一回神,握住椅子扶手道:“卧槽?你怎么在这儿?”

真大尾巴狼·驾驶员·贺首长彬彬有礼地回答:“方小姐你好,我就是你此次去佩特星的同行人员,同时也是这艘飞船的驾驶者。”

方洵九冷静了一遭:“不是说战事吃紧吗?地球上不需要你坐镇指挥?”

“嗯。”贺子昂面无表情地按下启动键,“斯特城对我方至关重要,我需要亲自到前线督战。而你,更是重中之重。”

“唔。”

方洵九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梦幻。

贺子昂察觉不对,转头与她对视。

“你刚才……是在撩我?”

贺子昂:“啊?”

贺首长迅速回想了一下前面说的话,意识到自己简短粗暴不带修辞手法的表达可能给两人之间造成了误会,波澜不惊地解释:“方小姐,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你是我认为扭转战争的关键人……”

“搜噶(哦)。”方洵九长舒一口气拍胸脯,“我就说,你又不是我长腿欧巴没资格撩我。”

“……”

贺首长想打人。

调整了片刻情绪,贺首长才抚平了这一万点暴击造成的心理创伤,重新坐直身体,他开始熟悉飞船的驾驶程序。方洵九悉悉率率地拉扯了一会儿安全带,又问:“我的片儿你带了吗?”

贺子昂不想和她说话并向她扔了一个熟练的白眼。

方洵九直接拽他手道:“问你话呢。”

“……”

“喂?喂!”

“……”

“我去?这头盔坏了?这是什么高科技设备还没出国门就故障了,要是升空了会不会把我脑袋炸成流线型啊?不行,我不能死得这么没有技术含量。”说着,她正要扒头盔,贺子昂看不下去,终于出声阻止:“没坏,不会把你脑袋炸成一朵花。从现在开始,你闭嘴。否则,我不能保证等会儿会不会操作失误。至于你的片儿,等你再次回归这片土地,我会双手奉上。”

“……”

方洵九依言沉默了半晌。

这时,控制室发出了升空指令,贺子昂拉起操纵杆,飞船即刻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最快速度冲出了发射基地。这种巨大的惯性让方洵九整个人贴在了椅背上,强烈的失重感使她心跳加快,她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

过了好一阵儿,她才颤抖道:“恕我直言,贺子昂,你就是个大屁眼子。”

贺子昂手一抖。

方洵九急忙补充:“方言,方言。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大骗子。”

“……”

约莫半分钟后,窗外的蓝天白云已在触手可及间,坚实的地面越来越远。穿过白茫茫的云霭,天空的颜色越发深邃,浩瀚星辰如无边无际的大海,铺满了方洵九暗色的瞳孔。

宇宙之磅礴,所见之人无不感慨。

科技的进步,往往伴随着新生和毁灭。长达数百年的科技革命,人类实现了曾经幻想出来的一切不可能,但同时,也遭到了来自自然的惩罚。过度的开采,无底线的污染排放,导致了地球的提前衰竭,那颗曾经蔚蓝色的星球,变得不复往昔的鲜明。厚重昏黄的霾形成了一层无法剥离的壳,一刻不停的包裹着人们仅剩的生存空间。方洵九扭曲着身体趴在透明玻璃上,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那颗发白的星球,情不自禁地叹道:“原来是这个模样。”

“以前不是这样。”

“什么?”方洵九回头问。

贺子昂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平静地道:“那颗星球上,曾经有蔚蓝的海洋和茂密的丛林。蓝天白云泾渭分明,每个季节都充斥鸟语花香。从太空里看,是银河系里的一粒瑰宝。”

方洵九很难想象他描述的那个画面,只能默默不语。

“是我们的脚步走得太急,忽略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根本。等我们醒过神,已经对地球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那里住着七十亿我们的同胞,但所剩的资源,仅能够维持人类世界不到八十年的正常运转。为了不让地球陷入永久的黑暗,我们需要采集其他星球的能源来补充地球的缺失。为此,我们有超过一千二百万的士兵,葬在了佩特星的战场上,没有人替他们收尸。还有九百六十万士兵,仍在为了这个星球的未来坚守最后的防线。当你踏上征途,就是为了生存而战。”

方洵九默然。

许久。

她缓声道:“差点就要控制不住我体内的洪荒之力跪下唱国歌了。”

贺子昂:“……”

方洵九:“还好我自制力强。说实话,你这口才,连我这个鸟语过了十八级的精英都自叹不如。不过,我还是要说,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想想办法搞点什么高科技武器一炮轰平其他四个文明吗?拉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送死算几个意思?”

贺子昂一口气没顺过来,毫无预兆地冲进了空间缝隙,进入了第一次跳跃。

方洵九基本上不怀疑贺子昂是在打击报复。毕竟,对她一个没什么航行经验的人来说,空间跳跃产生的撕扯感,着实太难以承受。她在那一瞬间,恍然觉得自己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活活拉扯成了四五块,然后再慢慢拼凑重塑,整个过程,用老祖宗的话来说,就是七个字:我想问候你爸爸。

方洵九一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按在自己胸膛上。等到跳跃结束,她两鬓的头发已经被汗湿透,透明的水渍滴在面罩上,使她看起来无比狼狈。她剧烈地喘息了片刻,好不容易找回了身体的知觉,干哑着嗓音说:“贺子昂,容我提个建议。”

“你说。”

“既然大家都上了同一条飞船了,为避免流血事件的发生,双方还是坦诚相见的好,你觉得呢?”

“哦。”

“所以,下次跳跃前,你吱一声。”

贺子昂瞥了她一眼:“那么,方小姐还要在我面前装弱吗?”

“不是装,我是真……”

“弱”字还没说出口,贺子昂作势要再按按钮。方洵九物理常识基本为零,根本不知道空间跳跃不是你想跳就能跳的,慌慌忙忙按住他的手,严肃道:“爱护地球,人人有责,我觉得你说得对。”

“呵。”贺子昂冷笑。

方洵九:“呵呵。”

两厢沉默良久,方洵九的不适感逐渐散去。恢复了一身的活力,她的脑子又高速运转起来。望了一阵儿窗外的黑幕,她方缓缓道:“既然要坦诚相见,有个问题我就不得不说了。是什么理由,让你堂堂一个首长,要和我同行去佩特星参战?”

贺子昂沉吟一声。

方洵九摆手道:“你要知道我可不是电视剧里的白莲花,什么亲自督战这种鬼话我是不会信的,你如果决定要编理由骗我,我诚心建议从你出生的时候开始补充逻辑。”

“……”

“不急,你现在不想说的话,还有七个小时。”

贺子昂的目光闪了闪。说实话,到现在为止,他还拿捏不准方洵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他坐上军部最高的这个位置,他的识人之术就一直为外界所称道。国际军事学院心理学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以致他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连元首都不愿和他过多交谈,生怕这货从蛛丝马迹里就洞察了自己的心思。

贺子昂自认能从他人的眼睛里挖掘出很多信息,然而当他对上方洵九的视线,却什么也看不出,只能看到她一贯的懒散自得。

斟酌少时,贺首长还是决定老实点。

“方小姐,你应该明白,你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虽然,你的外形看起来和我们没有任何差别。”

“我当然知道。”方洵九耸耸肩,“科技的发达真是令人咋舌。”

贺子昂眉间一动,脸上浮出一丝赞许。

方洵九给人的感觉……当真能用惊艳来形容。当然,这并不是指她的外貌,而是她的行事风格和胸襟气度。她知道自己是高科技下的产物,是一个复制人,而创造出她的目的,是让她去参加一场残酷的能源争夺战。这些并不能让人轻易接受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似乎从未怯懦过,而是平静地接受。哪怕换成贺子昂这样的军人,都不能比她做得更好。

贺子昂点点头,按下控制台上的自动驾驶按钮,逐字逐句地解说:“五年前,以蓝博士为首的科学团队发现了银河系外的某星系有一颗纯能源星球,我们给它定名为R79。如我先前所说,你应该清楚一颗纯能源星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足够供给人类社会上百年运转的庞大资源。但与此同时,银河系的其他四个文明,同时发现了R79星。”

方洵九听得眼皮一跳。

贺子昂顿了顿,继续道:“巨坦星、阿加勒星、塔图星和白垩星都对R79星的资源虎视眈眈。五个种族为了抢夺这关乎未来发展的巨大能源,在太空里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星际战,重大的损失让各星球一度陷入了严重的危机,后续战争无法为继。因此,经过协商,五个种族制定了‘佩特计划’,在一个人烟稀少的荒星上,展开一场以据点争夺为主的多方混战,胜负直接用于裁定R79星的资源分配。为了保障这场战争的公平性,五大文明签署了‘银河系公约’。而根据‘银河系公约’第十一条的规定,佩特星上,除了战争之初运送至前线的人员和武器,其余的高科技产物,后期一律不准进入佩特星球。”

“高科技产物……”方洵九喃喃,“也包括我吗?”

“是的。”

“所以,这就是你必须来的理由。”

“没错,”贺子昂颔首,“只有我的身份识别号码,才能开启佩特星空间站的粒子加速传送带。”

“哦。”方洵九摸下巴:“我现在既然坐在这,就代表你对我的来历一清二楚,那你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懂你们这个时代的武器。话说我上次差点拿萧秘书的小手枪一枪崩平了自己的胸你是不知道吗?”

“嗯,我不知道……”贺子昂表情淡然。

方洵九:“小贺同志你听话听重点好吗?”

贺子昂瞥她一眼:“这一点,你不用担心。第一批运送到佩特星的武器现在基本已经报废了八成,各方都缺少后续弹药,所以大部分时间的作战,是采用冷兵器战术。”

“……”方洵九了然的吸了吸鼻子。然后,她嘴角斜斜的看向贺子昂,语气超级嘲讽:“作为你祖宗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贺子昂正要拒绝她讲,方洵九已经干嚎了出来:“这些外星二愣子的冷兵器战争史都不足咱们的十分之一你居然告诉我这种情况下还被这些家伙逼到了最后境地,我就问你我叫你一声孙子你敢答应吗!”

“方洵九!”贺子昂咬牙切齿。

方洵九瞬间扮柔弱:“算了,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没资格当你大爷。我就想优雅的葛优瘫看霸道总裁爱上我,你抓我去当炮灰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

方洵九:“……啧,我想骂娘。”

贺首长义正词严地说:“方小姐,我不喜欢粗鲁的女人。”

“哦,这样。”方洵九撑着头笑眯眯地说,“what the fuck。”

贺子昂:“……”

贺子昂再次毫无预兆地启动了空间跳跃。

方洵九:“……”

方洵九开始解安全带准备和这货鱼死网破。好在,贺首长的情商相当拔尖,刚跳完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怪自己昨天羊肉吃多了爪子抽风。方洵九还能怎么样,为了苟且偷生,当然是像爸爸一样原谅他啊!

赌了一阵儿气,贺子昂提醒她抓紧时间看完四大文明的资料,她自然也明白现在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哼唧了一嗓子,闲散地按下了座位旁的红色按钮。

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的改变,然而,那双眸子里,却闪出了异样的光芒。

离战场越近,她的血液就愈趋沸腾。比起和平年代,她更满意她降临在这个时候。

假装矜持地扮了会儿弱,方洵九的目光流连在半空的投影上,很快,她的全副心思便投注其上。资料非常齐全,四大文明的特点精简而有条理地罗列着,关于种族优势,战力分析,以及历史战役梳理,都一一详述。方洵九习惯性地用手撑着头,两根手指交替在面罩上敲打,目不转睛地分析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在这样一场以冷兵器为主的战争里,人类会处于下风。

巨坦星,种族称巨坦人。巨坦人平均身高三米六,以爆发性的骇人力量见长。对于地球人而言,是个实实在在的巨人种族。巨坦人普遍性情暴戾,急功近利,在佩特星战争开始之初,是最主要的掠夺方,对地球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现在在佩特星,也占据着最有利的战争地位。

阿加勒星,种族变色人种。大概是某种蜥蜴的近亲,变色人种的特点就是能根据环境改变自身的颜色。这一点,让他们在行军过程中,有着绝对明显的优势,敌人不易察觉他们。同时,变色人种精准狠辣的作战风格,以及行动上的极端敏捷,都使得他们在佩特星能和巨坦人平分秋色。

至于塔图星的虫族,行事猥琐,胆小谨慎,一直跟在其他两大种族后捡漏。

而白垩星的远古兽人族,则是最名不符实的种族。兽人族普遍长相出众,头发是浅金色,为人做事文质彬彬,并不好战。但因其悠久的文明开化,让这个种族的科技度之高,其他四个星球皆是望而兴叹。且武器的水平之发达,无可比拟。他们以卖武器为生,是典型的商人。也因此,不管在战争中是否参与杀戮,都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地球历2076年,“佩特计划”执行,迄今为止,最大的三场战役,是鹰堡争夺战,红峡谷会战,以及蓝海湾登陆战。目前的局势,人类只剩下最后一个据点,巨坦人和变色人种则分别占领了南北两大区域的战略高地,鹰堡和南郡。虫族主要打游击,据点仅比人类多三座城,以维图城为中心。而远古兽族盘桓在海峡以东,暂时还没有正面踏入战场。因人类即将面临出局的结果,对拿下斯特城,三个主要参战的种族均虎视眈眈,可以说,现在的地球军,已是一块待宰的肥肉。

方洵九的大脑像是一台高速处理器,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所有信息过滤了一遍。与此同时,贺子昂也做完了最后一次跳跃。大概是太过专注,以致后面的五次跳跃,方洵九的不适感都降低了不少。临到空间站,方洵九才再次开口说话:“如果我没记错,在我和萧铭第一次的谈话中,他告诉过我,现在是2079年?”

“按照地球历的话,没错。”

方洵九指着投影上的一处:“但这上面的资料显示,佩特星的战争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

贺子昂没有即刻回答。他在进行飞船和空间站的对接,这是一项精密而严苛的操作,他不敢有半点马虎。方洵九安静地等待着。约莫过了十分钟,贺子昂长舒一口气,在显示屏上快速点下两处,身后的舱门应声打开。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又替方洵九解开安全带。方洵九跟着他站起身来,大概是坐得太久,血气不通畅,她脚底一软,直接扑进了贺子昂怀里。贺子昂下意识地扶住她,耳根子一红,匆忙让她站稳了脚跟。方洵九刚想道谢,这货已经快步往空间站走去,剩她一个人杵在原地念叨:“啧,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贺子昂没说话,方洵九翻了个白眼,也紧跟了上去。

到了空间站里面,贺子昂才开始解答她的疑惑:“关于时间的流速,这是一个物理问题。在佩特星三亿公里左右的距离,有一个巨型黑洞,黑洞的引力非常大,这使得其范围内的逃逸速度大于光速,换句话说,也就是时间维度受黑洞影响,导致其无限变慢。所以,佩特星上七年的时间,相当于地球一年。对我们的士兵而言,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但对地球上的人而言,却只有三年不到。”

方洵九皱眉:“一批士兵打二十年的仗?你们是怎么保证这些士兵的战斗力的?二十年的时间,太长了。人的体能和脑力都会明显下降,你也知道,上战场可不是跳广场舞那么简单。”

贺子昂沉默着,直到走进空间站最中心的圆形大厅。大厅中的一切摆放得规规整整,不沾半点灰尘。外围一圈是白色的柜体,上面镶嵌着高密度的防弹玻璃,从玻璃处,可以看清,里面陈列的是一些备用的宇航服。中间有一个偌大的实验台,上面留有一部分高科技仪器,按方洵九的常识,她还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贺子昂站定在实验台边缘,在一个数字键盘上连续按下几个键,随即,实验台“砰”的一声响,从中分开来,露出下面的金属箱子。箱子放在冷藏器中保存着。贺子昂轻车熟路地打开,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两管蓝色液体。

末了,他又走回方洵九跟前,声音意外柔和地道:“可能会有一点疼。”

方洵九:“……”

方洵九:“桥豆麻袋(稍等一下),你该不会是想给我打点麻醉剂让我在这里和你开个车?小贺同志,生理问题你应该在出发前就解决干净,不管怎么说,爸爸我不提供打仗外的附加服务!”

话刚说完,贺子昂脸色一沉,干脆利索地把玻璃管扎在了方洵九脖子的大动脉处。那玻璃管触及人的身体,前端会自动伸出针头,蓝色液体迅速注入血液。方洵九还在愣神,只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心脏位置,似有一种蚂蚁啃噬的细微疼痛。不过几十秒,这感觉就消失了。她摸着被扎过的地方,浮夸地做出一个惊悚的表情,后退几步道:“你果然觊觎我的美貌,你这个禽兽。”

贺子昂:“……”

贺子昂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把另一管液体也注入了自己的血脉。

方洵九瘪了瘪嘴:“这到底是什么?”

“麻醉剂。”贺首长面不改色地回答。

“哦,”方洵九拉长音调,“那么,问题来了。你和我同时躺了,那谁在上面?”

这个车,开得猝不及防。

贺子昂老脸一红,完全没料到对方是这样的方洵九。作为一个洁身自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军队著名老处男,贺首长瞬间无言以对。他咬牙瞪了方洵九这个老流氓一遭,默默回头把针管放回箱子中,道:“这是一种放慢人体机能的药水,能让我们身体感知的时间,和地球时间相同。这就是为什么前线士兵能战斗二十年的原因。”

“哟,666,黑科技。来,告诉爸爸,还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分享?”

“……”

“比如能让人失忆的闪光笔,挡子弹的万能雨伞,看人体透视的墨镜之类的。”方洵九在实验台上到处摸。

贺子昂重重打了一下她的手背,没好气地道:“你怕是科幻电影看多了。没听过一句话,乱摸者死吗?”

方洵九:“你怕是古代言情看多了。”

“……”

两人互损了几句,贺子昂收拾好东西,紧跟着打开实验台的抽屉,拿了两个手掌大小的玩意儿放进衣服口袋里,回头领着方洵九走到大厅正前方的高台上。高台的地面有两处黑色的方框,边上各置了一个圆柱体,柱体的顶头,有一个按钮。

方洵九好奇:“这又是什么?”

贺子昂没理她,反而是朝着半空说:“军方面部识别,识别码33679524,识别人,贺子昂。”

话说完,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红外线,从头顶扫描到下颌,随后,一个机械化的女声道:“认证成功。”

贺子昂这才看向方洵九:“这就是粒子高速传送带,能让你躲过佩特星空域的防护层。那是杜绝高科技产物的过滤网,一旦被发现,会被立即遣送回原星球。”

“哦哟,不得了,为了让我去送死,贺首长简直心力交瘁。”

贺子昂没有心思和她打趣,继续解说:“按下按钮后,你的身体会短暂分解为粒子状态。坐标我已经提前设定好,如果不出纰漏,我们会被传送到同一指定地点。”

“如果?”方洵九眼皮跳了跳。

贺子昂沉吟道:“嗯,毕竟,这个技术现在还不算完善,偶尔出差错,也是情有可原。”

“……”

“另外,在传送过程中,可能会产生极度的不适感。”

“……”

方洵九抬脚要溜。

贺子昂:“你没有飞船驾驶技术,出了空间站就是死,我保证不超过五秒。”

“……”方洵九抽口冷气,瞪着他站回了原地。

贺子昂继续道:“还有,传送完毕的时候你要注意落地的姿势……”

“姿势要帅?”方洵九挑眉抢答。

贺子昂:“……”

方洵九:“废话这么多,就这个要求最无理。你仔细看看,我这个人,不管什么姿势都很帅的好吗?”话音落,方洵九不知死活地按下了按钮。

“不是,我是说,落地的姿势要……”

方洵九已经被分解传送了。

贺子昂:“姿势要屈膝抱头,不然可能会被摔成智障。”

这句话,方洵九当然没听见。贺子昂闭了闭眼,强行按捺下吐槽蓝博士到底创造出一个什么生物的冲动,无奈叹口气,也按下了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