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书名:
叹息桥
作者:
亦舒
本章字数:
143107
更新时间:
2020-11-05 16:10:09

这是一个英语补习班。

王羡明坐在课室里,看着他斜对面的李平。

班上男同学很少有不被李平吸引的。

王羡明第一眼看见她,就讶异地张大嘴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天下竟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李平身段苗条纤长,约有一七五公分高,秀丽的小圆脸依稀有点像当年的夏梦。

而夏梦正是王家全体男性父兄叔伯的偶像,羡明小时候,不止一次在小叔驾驶的小货车挡风玻璃上见过夏梦各式小照。

还有,二伯照着梳头的一方镜子,角落也夹着夏梦古装剧照,羡明记得很清楚,那出戏,叫做三看御妹刘金定。

那日蓦然看到李平,羡明便立刻觉得她面熟。

事实上,李平连姓带名加上姿态笑脸谈吐,都不像现代大都会女性。

羡明马上知道她的身份。

你可以说她过时,但羡明不这么想,他认为李平的白衬衫与花裙子只不过绕了一个圈子,迟到了,待别人都穿黑色的宽袍大袖时,她才抵达,所以与众不同。

羡明多么想问她:喂,你到什么地方去逛了,再不来归位,就快黄昏了。

女同学们却没有这般诗意,刻意地表示不把李平当一回事,太着痕迹,眼角又忍不住吊住李平的影子,十分劳累。

李平只有两件白上衣,一件是棉线衫,款式像利工民罩衫,另一件有小领子,钮扣却是鲜红色,非常俏皮。

这两件上衣,稍迟都成为同学的话柄。

还有,不论晴雨,她都带着一把小小的折伞。

她怕这城市特别无常的天气,往往无端端会得下起大雨,要不就是激辣辣日头,一个月下来,晒得满脸雀斑。

这个地方,太催人老。

这一日,李平来得特别早,但羡明比她更早。

她略一犹疑,挑前排一个位置坐下。

她通常坐得比较近黑板,像是因此可以吸收更多学识。

老师在黑板上书写时,李平的大眼睛往往无意间露出渴望的神色,有点贪婪,巴不得将黑板上生字统统背熟。

男同学都希望做那块黑板。

王羡明注视着李平白晰的脖子,目光留恋,不愿离开,这时候,他听见身边嗤地一声笑。

羡明吓一跳,作贼心虚,转头一看,却是另一位同学高卓敏。

他认识可爱的卓敏在先,同她已经相当熟络,卓敏天生豪迈爽朗,大家都乐意接近。

卓敏示意羡明坐过去。

羡明移座。

卓敏问:“有没有跟她说话?”

羡明不回答。

卓敏笑,把课本搬到李平身边去,索性坐在李平隔壁。

“习惯吗?”她问李平。

羡明被卓敏这举止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李平要隔一会儿才知道卓敏是与她说话。

已经是一个星期了,她是插班生,听说这间夜校特别严谨才转过来的,一上课就知道不同,大家都肃静学习,李平却又向往学店的喧哗热闹,一直盼望有人主动前来攀谈。

没想要等到第二个星期。

“我叫李平。”她自我介绍。

卓敏笑,“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李平还不明白。

卓敏问:“你自上海来?”

李平连忙点头。

“可习惯了?”

李平一怔,忽然之间感觉到卓敏语气中关切之意,不禁鼻酸,仓猝间不知如何回答。

“来了有多久?”

李平答:“一年了。”

“我叫高卓敏,他,”指一指背后,“他是王羡明。”

李平转过头去同羡明打招呼,他被她精灵的眼神罩住,大气都不敢透。

“你们是广东人吧。”

卓敏觉得李平微带沙哑的声音好听极了,不十分低沉,一帖川贝炖生梨便可医好,但不知恁地,她却置之不理。

“你的英文程度不错啊。”

李平轻声答:“我以前学过的。”

老师进课室,卓敏说:“下课等我,我们去喝咖啡。”

李平笑,这位同学快乐如一头小鸟。

卓敏朝羡明飞过去一个眼色,像是说:“如何,手段高强吧。”

而羡明瞪她一眼,又似答“有什么稀奇,女孩子同女孩子。”

看在敏感的李平眼中,很自然当他们眉目传情,这粗眉大眼的小伙子与他那坦诚的女朋友非常相配。

羡明知道李平误会了,只得暗暗蹬足。

卓敏视线转向老师,有一刹那失神。

要约王羡明出去,大抵只能用这个办法。

认识他三个月以来,一直有说有笑,但他从来没有进一步表示。

放学即各散东西,也很少说及私事。

卓敏希望他会请看一场戏,或是请吃一颗糖,但是不,他只有在课上请教她。

李平一进来,羡明的表情完全不同,卓敏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原来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的时候,眼光表情是这个样子的。

生性豁达的卓敏虽然失望,但不致失意,她很快克服不悦,决定努力与李平作友善的竞争。

也只有宽朗的卓敏做得到。

话是这样说,心中难免闷纳,一节课下来,竟没有听清楚教师说的是什么。

王羡明更是连笔记都没有抄全。

只有李平,一枝铅笔沙沙沙地写,一边做着记号,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像是只有这样用功,才可以有机会踏上青云路,一直走,走到云深处。

这一日的课数要待个多小时之后才完结。

老师方站起来,李平已经走出去请教。

老师是一个中年男人,白天还有一份正职,已经疲倦不堪,十分不耐烦。

但是他不幸接触到李平的笑脸,无法抗拒,只得叹一口气,为她解释不明之处。

同时向这位漂亮的女学生保证:“明天,明天我会教到这一点。”

老师走了。

李平捧着课本,轻轻重复会话:“……要是布朗先生你愿意,我们马上可以向你推荐厂里面的设施。”

卓敏有点佩服,这样孜孜不倦,到底难能可贵。

“李平,去喝杯咖啡。”

李平点点头。

卓敏才想叫羡明,李平已经照顾到,问卓敏:“他也一起来吧。”

原本是想照顾女同学的男朋友,卓敏却以为李平对羡明也有意思。

算了,卓敏咕哝,君子成人之美。

羡明脚不由主地迎上去,站在卓敏身边,十分腼觍。

李平觉得他们并排站十分理所当然,笑问:“到什么地方去?”

卓敏说:“我喜欢喝咖啡。”

李平连忙说:“不要快餐店,实在太乱了。”

羡明福至心灵,“我知道有间冰室,在这附近,静局之至。”

李平点点头,卓敏白他一眼。

羡明这个时候,整个灵魂像是飞出了身躯,快活得有点呆,要卓敏推他一下,才懂得开步走。

他让她们走前面,他堕后,看到脚跟的影子长长,仿佛在跳跃。

那夜回家,他在日记上这样写:

“这是是我廿一年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感觉,我高兴到极限,耳边有奇异的嗡嗡声,内心涨涨地饱满,十分难以形容,但是,我没有笑,我竟想哭,要尽很大的努力才把眼泪留在眼眶内。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他要走在李平与卓敏后面。

饮冰室在山脚下,已差不多要打烊了,之所以可以在竞争下生存至今,有赖于附近几间贵族中学。

卓敏说:“给我来一杯檀岛咖啡。”

李平笑,“初到贵境,实在不知道檀岛是什么。”

羡明乘机说:“其实檀香山并不盛产咖啡。”

李平答:“是的,世界那么大。”

她看向远方,充满憧憬,神情动人,羡明不敢逼视,低头转动杯子。

卓敏知道自己已没有希望,不知恁地,心头反而一阵凄酸的轻松。

李平把目光收回来,“让我介绍自己:李平,上海人,念的是会计专科,一年前申请出来,现在舅舅的制衣厂任接待员。”

卓敏接上去,“我来了有三年,在幼稚园任教,与父母住一起,原籍广东开平。”又说:

“王羡明土生土长,最最幸福。”

羡明摸摸后脑。

李平心中存疑,有话想说。

卓敏马上发觉了,笑道:“他到班里来,是为着认识女孩子,不是求学问。”

羡明涨红面孔,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辩白李平仰脸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下,连卓敏都不得不在心中说一句:天下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她暗中叹口气,但,羡明会有希望吗。

羡明指出:“你的粤语中有浓厚沪音。”

李平说:“舅舅说客人抗议过很多次。”

“慢慢就会好的。”

“有时候真觉得英语比粤语易学。”

“你的英语很准。”

李平低下头,忽然叹口气,“有什么用呢,学来学去,不过是会话,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拿张文凭。况且,本地中学生也找不到理想工作。”

她用一只手,托住一边腮。

羡明不敢发言。

卓敏说:“学到哪里是哪里,不能为此灰心。”

李平笑,“我也这么想,住在五光十色的城市里,没理由沾不上一点缤纷。”

卓敏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

他们在店外分手,羡明不敢提出送李平回家。

卓敏忍不住问李平,“舅舅对你好不好?”她天生是个热心人。

李平很感动,但一时并说不上来,只得握着卓敏的手,摇一摇,“慢慢我告诉你。”

卓敏点点头。

李平慢慢走向车站,上了电车,朝他们挥挥手。

卓敏看到羡明还站着不动,不禁又笑出声来。

羡明低下头,踢起一块石子。

对卓敏,他说话流利得很。

“谢谢你。”

“谢什么?”

羡明也说不上来。

卓敏拍拍他肩膀,“我要过去乘十四座位。”

羡明意外,“我们同路。”

其实李平在电车上是看到这一幕的,她莞尔。

南下之前,老听人说广东人性子极强极倔,动不动骂山门拿刀砍人,害得她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舅舅又千叮万嘱,叫她不要与闲杂人等往来。

直到一年过后,胆子才渐渐大起来。

其实上海只有更挤,繁忙时候马路上人群肩并肩,脚踏车轮子擦轮子那样子走。

李平喜欢双层电车,她更喜欢缆车,这城市里可爱的事与物实在太多,使她眼花缭乱。

李平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她当然也知道,她也长得使别人目眩神驰。

她心目中约莫觉得这两者之间是有点关连的,但一时又说下上来是什么。

假日,跑到太平山顶往下看,没有烟霞的日子,目光可以无穷无际,看到老家那边去。

上海是一块平原,没有层次,黄浦江带着上游的冲积泥,几时有维多利亚港这种明媚的蔚蓝,看着看着,那一点碧蓝像是要跑到李平的眼睛里去,她不由自主眯起双眼。

感觉像做梦。

有一次,在银行区迷路,并不慌忙,先逛了百货公司,然后挑一个最时髦的女郎,截住她,问路。

那女郎与李平一照脸,神色讶异之极,随即和颜悦色地把地铁站入口指给李平。

李平羡慕这都会中女性英姿飒飒,永不言倦的样子,手上都提公事包。

李平问舅舅:“但为什么她们都穿得似苦学生?”

舅母在一边嘿一声笑出来,“这就是你不识货了,正流行这种简单的款式与颜色呢。”

李平自幼看惯灰黑棕三色,有一种抹不掉除不脱的厌恶。

她喜欢花梢的料子。

不管流行什么,她抱定决心要一生穿得七彩缤纷。

舅母看着她,“你这孩子……厂后边有间储物室,地方还过得去,你就住那里吧。”

舅舅想说什么,舅母轻轻抬一抬眉毛,他便噤声。

李平没有在乎。

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在小房间里一住便一年多。

房间没有窗,白天黑漆漆也要点着六十火的灯,一个夏天,热得李平昏了头。

好处是房内有一只小小的洗手盘,在上方挂面镜子,就成为梳妆的地方。

舅舅每个月给一点点零用,厂里头包简单的伙食,李平安份守己,舅母也渐渐认为她不算是个负累,她让她坐在门口听电话做传达员。

当夜李平摊开课本,狠狠的把会话背了十来遍,才站起来准备休息。

墙角有一只老式的、小小的风扇,铁灰色,年纪肯定要比李平还大,正艰苦地转动,发出格格声响。

李平把席子挪到地上,淋浴更衣,一躺下,就睡着了。

开头的时候,还做乱梦,她母亲一直同她说,怎么样外祖父在半夜被宣召出去,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那时候李平的母亲怀着她,她还没有出生,但不知怎地,李平一直梦见外祖父躺在地下,一嘴的血。

噩梦惊醒,她喘息着,一头一脑的汗,于是改睡地上,水门汀地板阴凉,睡得稳了,从此也不再做这个梦。

闹钟惊醒李平,又是新的一天。

李平惘然。

会不会呢,会不会一辈子就这样在这小小储物室内过一辈子?

李平随即哑然失笑,即使她愿意委屈,恐怕舅母也不会允许她留到七老八十。

她打点好了,跑出屋外到小摊子去吃早点。

李平特别爱吃豆浆烧饼,第一次看到,没想到这里也可以找得到,份外惊喜,以后成了老主顾。

就那样,站在路口,狼吞虎咽地匆匆把烧饼油条塞进嘴里。

李平觉得好笑。

一般人都以为南来之后人人都会脱胎换骨,不错,也有部份是真实的,在上海,她是大学生,一样很骄傲很有特权,被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此刻自生自灭,孑然一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汽车响起号,林立的熟食摊一定又一次挡了去路。

李平退一步,踏上行人路。

她以为是舅舅开着平治车来上班,停睛一看,却是部黑色大车,李平说不出是什么牌子,只管低头把豆浆喝光。

肚子一饱思想有点迟钝,暂且搁下烦恼,回到厂内擦干净嘴,坐到岗位上去。

李平在心内长叹一声。

两件白上衣对换着穿,今天穿的是线衫,把袖子卷高些,显得有点俏皮。

为免不必要麻烦,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很短,幸亏发质自然有点鬈曲,贴在脑后,并不难看。

接了几个电话之后,李平看见舅舅陪着一位客人出来。

以舅舅恭敬的神情看来,这一定是位要人。

李平莞尔,舅舅拜金,生意上门,双膝即时放软,非常的可爱。

闲时嗜看报上有关名人的报道,把社会知名人士的逸事背得滚瓜烂熟,李平稍一迟疑,舅舅便神气活现地问:“李福兆你都不知道,查良镛你没听过?”

李平会即时垂头,表示惭愧,心中却暗暗好笑。

认识有什么用,人家又不打算救济谁。

还不如背熟了英文文法,讲得流利写得流利的好。

当下舅舅与客人已经走近。

他叫:“李平,过来。”

李平连忙站起来,拉一拉裙子,走过去。

她并没有认真打量客人,故意让舅舅一边肩膀遮住身子,唯唯诺诺的应着。

舅舅严肃的说:“这是夏镇夷的少爷夏彭年。”

李平更是一点概念都没有,她频频点着头,表示印象十分深刻。

舅舅满意,放她回去坐着听电话。

李平松一口气。

电话响了,李平答:“霍氏制衣。”

那边马上笑起来,“李平,我是高卓敏。”

“咦,有什么事,怎么会打到这里来?”李平下意识掩住听筒,左右看一看。

“我当然有办法找到你。”卓敏活泼的说。

“我现在不方便讲话。”

“今天晚上,一起看电影如何,我请客。”

“好的。”

“今晚见。”

刚放下电话,她看见舅舅一直把客人送出门,隔了很久,才回转来,一面孔笑容,不知有什么好消息,进去找舅母宣布。

日常生活刻板枯燥,李平也很想家。

老房子发还了,虽然住客都不愿搬走,到底活动的地方比较大,有两间房间是属于她的,要结婚的话,不会像其他的青年人那样,愁没有新居。

放弃了根源跑了来这里……李平嘘出一口气,回是回不去了,虽然说碰到什么是什么,但年轻人很少服贴命运,李平仍然充满信心。

那天晚上,电影散场后闲谈,她同卓敏说:“只有一次,病了三天,才真的气馁了,舅母直怀疑我装病。”

卓敏愤愤不平,“天下什么人都有!”

李平笑了一会儿,“比这更厉害的都有呢。”

羡明跟在她们后面,这些话,都听在耳朵内,他心如刀割,愧无良方帮助他喜欢的人。

李平已把卓敏当作知己,但有些苦,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

去年,舅家的菲律宾籍女工放假,下班后,就差她去做了半个月家务。

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李平愉快的去了。

年轻力壮,怕什么呢,下班后耽小房间里,岂非更闷,李平这么想。

任务完成,舅母送她一只旧的电视机,彩色不大对劲,但画面仍然清晰,李平记得舅母微笑说:“你好像挺喜欢这类工作。”指的是煮饭打扫洗浴缸。

李平没有回答。

气还是气的。

这之后,她时常把管理员看剩的报纸取来,翻到聘人广告栏,注意某一类字眼:

全市最豪华夜总会──中式皇宫中外大客云集律师练马师大公司老板巨型表演高级茶舞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饭逛公司)可借上期二万五时间即金钱抉择须英明容貌端好谈吐得体大方者请亲临下址。

李平相信广告中似通非通的字句说的都是实情,她似没有见过更赤裸更现实更坦白更直接的广告。

看多几次,也习惯下来。

也许,也许在一个大雷雨、贫病交逼的晚上,她会边爬边奔地扑到皇宫夜总会去讨救兵。

但事情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她还可以等待更好的机会。

那夜他们一行三人到老地方喝咖啡,王羡明手中刚有一份分类聘人小广告,李平一时兴至,便翻开来大家研究。

卓敏说:“王羡明是职业司机。”

羡明讶异,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高卓敏是怎么查出来的?

卓敏向她䀹䀹眼。

羡明涨红面孔。

王家可以说是司机世家,羡明加入行列也已经有两年,一向认为是份理想的职业,他父亲为东家服务超过二十年,大富人家对下人极之客气,以劳力换取薪酬光明正大。

他们王家不是读书的种子,状元不会出自王氏兄弟,妙是妙在并没有谁认为是一种损失,羡明念到高中,实在闷不过,辍学在家,被父亲咕哝几句,便开始学车。

这种事上王羡明极有聪明,不消三五个钟头,一部车子舞动自若,直如他双脚般听话,大小街道,他都认得,东家极之喜欢他。

正如卓敏所说,他到英语班来不过是为消遣,谁知不幸,碰见了李平。

忽然之间,一切他引以为荣的人物事在李平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谁也不相信这个在家被匿为小滑头的青年,会变得如此老实木讷。

李平还当他天生如此。

是他缠着卓敏叫李平出来看电影的。

李平把那些叫人心跳的广告指给卓敏看。

卓敏连忙把报纸收到膝上,“不可以。”

李平问:“为什么不可以?”

羡明也问:“什么不可以?”

卓敏只是笑说:“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平自然一点即明,低下头不再言语。

“权且忍一忍。”卓敏说。

李平紧紧握住卓敏的手。

羡明仍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不过,只要让他坐在那里,对住李平,他已心足。

付账的时候,卓敏说:“这次我来。”打开手袋取钱包。

羡明已经扑出去付账。

李平说:“你看你多好,男朋友都有了。”

卓敏意外,看着李平,她没察觉?那楞小子已为她神魂颠倒,她还以为他是别人的男朋友,由此可知,李平心中根本没有王羡明。

李平看到卓敏的袋袋中有一本书。

“是什么?”她问。

卓敏取出给她看封面。

“好不好看?”

卓敏还没来得及回答,羡明已经回来,他说:“咦,我妹妹也看这个,最最莫名其妙,故事里每个男主角都是医生律师工程师,吃饱饭没事做找些漂亮女人谈恋爱!”

卓敏为羡明这天真的妒意笑出来。

李平问他:“你都看过了?”

“一本都不屑看。”羡明答得神气活现。

卓敏点点头,“他是天眼通,没看就知道不值看。”

李平忍不住笑。

羡明凝视李平一言一行,视为一种享受。

卓敏别转面孔。

羡明说:“你讲过喜欢吃小罗宋面包,我买了两个你带回去。”

李平接过,“卓敏呢?”

“我不要吃。”

在车站分手,李平说:“明天见。”

明天他们没有见。

羡明在课室中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从不缺课的李平竟然影踪全无。

发生了什么事?

连老师点名的时候都有点讶异,这位漂亮的女学生是课室的灵魂,开学至今,上课人数不减,多多少少同她天天坐镇做活招牌有点关系。

“也许身子不舒服。”

“下课我们去看她。”

“又没有她地址。”

羡明不语。

真热,三十余人挤在一间小小课室里,只有一把顶扇调节温度,把人吹得心烦意乱。

一个女同学缺课,与他何干呢,王羡明心底隐隐觉得不妥,他茫然抬起头来,怎么会惶惶然不可终日?

如非不得已,李平是无论如何不肯缺课的。

早在午饭时分,舅母已经向她招手。

她似小学生被点名般轻快地扑出去,心内忐忑,不知舅母有什么话要说,对她以后的生计有无影响。

表面上李平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只是微笑。

没料到舅母和颜悦色地说:“你看你,老是这件白衬衫,厂里的样板千百件,也不晓得开口要来穿。”语气慈祥。

李平心里打个突。

话得说回来,舅母从来没有骂过她,使人难堪,不必动粗。

李平只是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许时势已变,笑不笑都一样要捱巴掌,但这一年来,李平已笑成惊弓之鸟。

“来挑一件衣裳,下午,舅舅带你去喝茶。”

李平抬起眼。

“他定要同你去见识见识。”舅母说:“跟我来。”

一走走到服装间。

“你穿三十八号吧。”

李平不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她穿什么号码。

“你自己选一件。”

李平一眼看中满是荷叶边紫蓝色的短裙,伸手过去。

她舅母倒抽一口冷气,整个架子上最难看的衣服便是它,这是大量制造销到亚美利坚合众国中北部百货公司去卖六十九元九角一件的货色。

“这件不好,后面那件灰色的较为文雅。”

李平老不愿意的取出一看,心想:噫,似教书老姑婆穿的。

一手仍然抓住那件茄子色的裙子不放。

舅母有求于她,只得容忍怙恶不悛,“你换上看看。”摇摇头。

李平在往后的数年,一直为这一天的坏品味汗颜,但是当其时,她却百分百认为已作出明智的选择。

她换上新衣出来,舅母一照脸,意外得呆住。

李平的白皮肤被俗艳的紫色衬得似凝脂般,裙子束腰,更显得她三围分明,双腿修长。

那中年妇人忽然叹口气,是歌者非歌,什么优雅品味学问,同李平这种活生生原始的青春健美一并轧,全遭淘汰。

李平见舅母面色有异,问道:“不行?”

舅母默然点头,“就是这件好了。”

舅舅进来,“要不要替她化点妆?”

舅母摇摇头,李平一张脸天然颜色已够浓,再加上去会显得凶相。

李平出去了。

李平一转背,她舅舅便问:“你猜夏彭年为什么要指明请她?”

那妇人反问:“你说呢?”

李平心里想,真是难得,她久久闻名本市那几个吃茶的妤地方,现在终于有机会目睹真相。

车子抵达约会地点的时候,是下午二时。

午餐人群已散,地方静了下来,李平跟着长辈步入那琉璃宫似的豪华场所,主人家已经等他们。

李平双眼四处浏览,小心翼翼地伸手与夏先生一握,随意坐下在一个阳光照得到的座位。

也只有在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容貌才能货真价实的不避阳光,李平看着玻璃窗外碧蓝的海,眯起双眼。

“……你们,是见过的。”

李平没听到她舅舅说的上半句话。

幸亏舅母接上去,“上星期夏先生到过我们厂。”

李平想起来了。

是同一人吗,仿佛那日要老气一点。

那夏先生微笑,“在那之前,我已见过李小姐。”

李平忙欠一欠身,“叫我李平得了。”

她舅舅好奇,“在什么地方见过?”

夏彭年轻轻的说:“那天早上,在厂门口,李平在吃烧饼油条。”

他的眼睛也看着海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把那天的邂逅记得那么分明。

李平完全想起来了,一尴尬,她不由得大笑起来,舅母瞪她一眼,她才噤声。

那一朝早,夏彭年的车子驶入工厂区的窄巷,看见一个穿白衬衫花裙子的女孩子站在熟食档旁狼吞虎咽,阻住去路,他响号,女孩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夏彭年竟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双眼睛才好。

接着发现她原来就是霍氏制衣的职员。

老练圆滑见惯世面的夏彭年竟盼望再看一看那双眼睛。

同时,最吸引他的是,女郎听到他的大名,并没有似时下出来走的异性般,即时摆出一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般的表情,李平,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所以,他约霍氏出来见面,并且说:“请李小姐也一起到。”

霍氏开头还不知道指的是外甥女李平。

这一顿茶,直喝了两个小时。

霍氏夫妇异常意外,以往要见夏彭年,得通过秘书安排半天,通常只给三十分钟。

没想到这次一坐良久,且与李平攀谈起来。

李平带些委屈说:“上海在国际上地位并不低。”

“我知道,我十岁才离开上海。”

“呵,请问该时府上在哪里?”李平睁大双眼,乐意与他谈论她熟悉的城市。

“李平,”舅舅打断她,“夏先生自幼在美国生活,不会记得了。”

“不不,”谁知夏彭年说:“我知道,我们住在茂名北路两百弄三号。”

大家沉默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霍十分为难,他是个正当的生意人,待伙计一向可说公道,夏彭年对李平的过份好感,简直已是司马昭之心,老霍自问不能够利用一个女孩子来笼络大老板,他不愁没有生意,不用施展下作手段。

于是他叫侍者结账。

李平自然也知道情况微妙,跟着霍氏夫妇站起来。

谁知夏彭年很直接的说:“改天再请李平吃饭。”

这下子连老霍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饭逛公司”等字句,面孔激辣辣红起来。

还是霍太太老到,连忙微笑说:“那改天再约好了,先谢谢夏先生。”

李平松一口气。

在茶座门口,夏彭年并没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机接了他走了。

他们三个人坐计程车返厂。

回到自己的地头,老霍问外甥女:“他真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来。

霍太太冷冷的看着她,目光中有非常复杂的神情。

“夏彭年这人不简单,”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义务,“女朋友一箩筐一箩筐。”

霍太太忽然又叹口气,“你看她长得那样子,纸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实在忍不住,转头回到小房间去。

霍太太最后几句话,她没听到:“现在她上夜学,与其同那些小阿飞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见见世面,我这个人最现实,我要是有女儿,同她也这么说。”

老霍非常反感,想骂老妻几句,但又不知她错在哪里,过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错在太坦率太赤裸,叫人下不了台。

李平回到房间,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挂起,明天还得交还,别弄脏了才好。

她没有去上课。

耳朵边一直是舅舅的两句问话:他真的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觉得头有点昏,刚才她一直看着海,也许是看久了,她晕浪。

厂里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饭的时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员在听无线电研究该季最后一场赛马,天气要热了,他热衷发财,再迟就来不及了,摊开报纸画下马名,嘴角吊着香烟,一边还有一瓶二号拔兰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见得比霍老板更不快活。

李平莞尔,这城市最可爱之处,便是能够提供一切人可以想像得到的东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侧过身子,让她自侧门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简单的饭。

盛暑就快来临,届时小房间会热得像蒸笼。

继续安份守己,简直不是办法。

柠檬冰茶送上来,李平贪婪地一口喝尽。

回到厂门口,她看见王羡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们终于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讶异,在他们面前站定。

卓敏先开口:“我们以为你病了,担心得很。”

李平摇摇头,卓敏真是个热心人。

“我替你把笔记抄了一份。”

街灯已经亮起来,王羡明站在卓敏身后,是他护送女朋友来的吧,李平只得请他们入内。

卓敏讶异的问:“你住在这里?”

李平点点头。

卓敏心直口快,“但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气不足,而且女孩子进出危险。”

李平低下头,微微笑着,没有应对。

羡明轻轻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刹那就把李平带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此刻与父亲一起住在东家提供的宿舍里。

过了很久很久,李平说:“至少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们家里是否很豪华?”卓敏问。

“那是他们的家。”

卓敏看着李平,“你竟一点怨言也没有。”

李平笑着摇摇头,“你要我说什么。”

羡明自从踏进房间,就觉得背脊上似爬着一条毛虫,此刻更加觉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笔记拿出来,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来上课。”

李平问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帮我们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总比闲在这里的好。”

“我送你们出去。”

在厂门口,卓敏说:“我希望可以帮你。”

李平缓缓答:“我生活并不成问题。”

羡明为她倔强心痛。

李平转身回去,花裙子似一只蝴蝶,从窄门钻进。

卓敏问羡明,“你要来,你都看见了,又怎么样?”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羡明,行不通的,靠人终久不是个办法。”

“你那里呢?”

“我不认为李平会接受这种换汤不换药,有限度,不长久的施舍。”

羡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羡明不出声。

“这样吧,”卓敏说:“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连好几天,李平每次取起电话,都有异样的感觉,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没有。

十天八天之后,年轻的李平也就忘记这件事。

她同卓敏成为好朋友,两人结伴,尝试寻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问题的确不易解决,即使有适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缴付租金,况且,能力范围内的住所,并不见得比她现时的储物室好多少。

背着她,老霍也问过妻子:“没有下文呀。”

霍太太摇摇头,“恐怕早丢脑后了。”

老霍说:“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厂里那么多人进出,难包不会有事。”

“李平极之长进。”

霍太太没话说。

“这是她南来第二年。”

“快了,她不会跟你一辈子的。”

老霍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烦,除非火烧到他身上来,否则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为第二个夏天会比第一个容易熬,事实刚刚相反,她不但没有习惯,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尽量压抑着这种情绪,她不到半夜十二点不肯回厂。

与她有同感的年轻人极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热闹的地区。

每个星期,她例牌写家书回家,封封都是那几句,最近王羡明替她拍了几张照片。才算没有交白卷,一并寄到上海。

李平一贯报喜不报忧。

知道卓敏爱喝咖啡,讨她欢喜,时常请她。

卓敏要打听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闹花样,二十块钱一杯的玩意儿,我的胃装不下。”

“人家喝得,我们也喝得,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连小费,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别夸张。”

卓敏也越来越喜欢泡咖啡馆,家里永远有一桌麻将在搓,众妇一边赢牌一边输钱一边教训子女尽诉衷情,卓敏觉得耳痛。

羡明不开晚班的时候,也一定在场。

卓敏感喟,“司机都用两班哪。”

李平说:“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点开始工作,下午五点落班,接更的开到深宵半夜,两部大车,四个司机,另外两架跑车,他们自己开。”

李平骇笑:“会不会太享受了?”

“我怎么知道,要去问他们。”

“住哪里?”

“落阳道七号。”

李平把地址念两遍,“路名都比人家好听。”

“羡明说,最近东家到美国去了,比较空闲。”停一停,“他说要把车子开出来载我们逛,被我拒绝了。”

李平点头,“羡明太孩子气,怎么可以占这种便宜,这城市能有多大,给人看见不好,我们人穷志不穷。”

卓敏笑起来。

李平有点难为情。

过一会儿她说:“卓敏,羡明真不错。”

卓敏讶异地看着她,“莫非你真的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什么?”

“王羡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别开玩笑了。”

“李平,从第一天开始,他喜欢的,就是你。”

李平脸上变色。

“原来你是真的不晓得,我还以为你假装!”

“这,这怎么可以。”李平惊骇的看着卓敏。

“这是事实。”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觉得卓敏的器量实在太大了。

卓敏点点头,“我代他约你。”

李平益发觉得不可思议,“是他告诉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于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气。

她没有看出来,她真心以为卓敏同羡明是一对,主要是因为没考虑过有这么大方的女子。

李平说:“你由得他这么放肆,宠坏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说清楚了,王羡明喜欢的是你。”

李平的脑筋转不过来,怔怔看着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别难过,我们这三个人,谁都没资格谈恋爱。”

李平松弛下来。

卓敏这个人,经济实惠,说话一句是一句,有问必答,决不推搪,言必其尽,心肠又热,李平庆幸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开,“啐,干吗拉手拉脚,告诉你,这里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别热。”

李平只是笑。

卓敏用双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羡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说的是:像你这样的人,一触即发,恐怕不会长期屈居人下。

卓敏发觉长久了,只要李平一出现,周围的异性便会瞪着她看,往往连身边拖着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转身,他们掉头,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个危险人物。

李平睨着卓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厂裹没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饭看戏。”

“你没有?”

“这是做什么,访问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会去。”卓敏说。

李平摇头,“白吃白喝,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舅舅说,这里的人性乖戾,他们一觉不值,刀子就出来了,要不就放火烧你全家。”

卓敏骇笑,“你舅舅真那么说?”

李平默点头,“这还假得了,报上天天有这种新闻。”

卓敏笑得打滚,“就为着这个缘故,因噎废食,谢尽应酬?”

李平无奈,“没有看见登样的人。”

“这话,才是真心呢。”

李平问:“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羡明出来。”

李平答:“他不同,我认为他是你的男友,先入为主。”她停一停,坚持己见,“你们俩长相极像,大眼睛粗眉毛圆面孔,开头错觉你俩是兄妹,我想终久你们会在一起的。”

卓敏没有回答,那样开朗的女孩子,居然也叹一口气,可见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块钱在摊子上买回来的电子表,表示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说:“你住的那区,可称九反地带。”

“有什么事,你帮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双双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厂,李平心剧跳,真要是有什么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有一丝悔意,但愿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来。

不过第二天,又浑忘得一干二净,又按捺不住,往外头跑,李平发觉自己野性难驯,也还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谅了这点:那陋室里,只有明媚,没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急熬到街口,忽然之间,汽车喇叭暴响,李平一颗心像是要自胸腔跃出。

她用背脊贴着污秽的墙壁,惶恐的向声线看去。

一阵怪笑声带出王羡明,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大车里,很明显是在等李平回来。

此刻他推开车门,“过来,上车。”他对李平说。

李平生气,两条手臂叉住了腰。

天气热,额前碎发被汗沾在脸上,双眼圆睁,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羡明一手把着车门,贪婪地欣赏李平这副姿态。

“你特地来吓我一跳?”她走近。

“我们去兜风。”

“回家去吧。”

“上车来,李平,我带你到山顶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过。”

“不是太平山,是飞鹅山。”

李平犹疑。

“不相信我的技术?”

李平看着他。

“还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两者都不是,只是刚刚才口硬说过人穷志不穷。

“来,你坐后座,看电视听音乐用电话,我充你司机,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这样的引诱,踏前一步。

羡明笑着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一鞠躬,“李小姐,请。”

李平脚不由主,踏进铺着地毯的高身车厢,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羡明替她关上车门,回到司机位去。

李平说:“小王,先在市区兜一个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随即开了音响,悠扬悦耳的乐声钻入李平耳朵,阴凉的空气调节使她全身畅快,她不后悔上车来,不不不,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

王羡明是个称职的好司机,沉默地将车子驶上山去。

李平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欣赏她居住的繁华都会,只见一条龙翔道似宽身的宝石带子,车如流水马如龙,衬着不夜天的星光灿烂,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忍住很久很久,才吁抒出来。

李平握紧拳头,不,不能够入宝山而空手回。

夜风将她的薄衣吹到贴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时间可以多留一刻。

王羡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怀大开。

“明天,李小姐,”他继续游戏,“我们再来。”

李平依依不舍回到车中。

羡明在倒后镜里,看到她把头枕在车位背垫,闭着双眼。

“谢谢你,羡明。”

“不用客气。”

那夜李平回到厂内,已经很晚很晚,管理员老伯替她开门的时候,咕哝数句,叫她当心外头奸诈的人心。

李平辗转反侧。

第二天,眼底有一轮隐隐约约的黑晕。

男同事觉得她美得迹近不道德,因为引人遐思:这可人儿昨夜做过什么,为何没有睡好?

年纪轻,一两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么。

晚上十点钟,她似一只精灵般,再度等候在厂门口,等候王羡明来接她。

她同自己说:最后一次。

洗脸的时候,李平看到那方旧残的水气镜里去,瞪着镜中人的眼睛说:这是最后一次。

小王与那辆豪华大房车没有令李平失望。

这次,小王自车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递给李平,并且问:“小姐,上哪儿?”

李平茫然抬起头。

“这样吧,小姐,我载你去沙滩。”

李平不置可否,啜饮一口冰凉的饮料。

车子停在路边,他们坐在伞般羽状树叶的树下,背对背,互相依靠着对方。

羡明问:“开心吗?”

李平点点头。

“但愿我可以长久使你这样快活。”

李平轻轻说:“若是如此长久,也就不觉得开心了。”

海浪冲上岸来,黑暗中只听到沙沙声。

李平爱上这海,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羡明握住她的手,过一会儿,李平挣脱了。

羡明问:“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没有,天气热。”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问他在想什么,他已打算说出来。

“李平,我们结婚吧。”

“什么?”

“家父有一点老本,可以拿出来帮我们分期付款垫一成首期买个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够开销,你就不必回工厂求亲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两千的工作,还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静的语气问:“什么样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穷人。”

“你几岁?”李平问。

“秋季便二十一岁。”

“甘心这样活到六十?”

王羡明把下巴枕在双膝上,眼睛看着海中点点帆影,他说:“与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见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点感动,“真的,羡明,真的?”

羡明点点头。

这也是一条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见这一道太平门。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过想你知难而退,早走早着,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气地一直熬下去,也不过是误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着远方,海上忽然驰起一条长长白浪,这么晚了,还有人滑水,也真会作乐。

“我家人,不会亏待你的,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带你去见他们。”

李平还是不出声。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间日本馆子做领班,听她说,工作极之出息,可以介绍你去。”

呀,王羡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着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随和,一定喜欢你,我们照样办喜酒注册打金器。”羡明絮絮地说下去。

“我会想清楚,羡明,谢谢你。”

“我等你。”

李平别转头。

“晚了。”

上车,羡明扭开音乐,只要李平喜欢,他乐意奉献。

车子才驶近工厂区,两人已知道不妥。

天边映起红霞,黑烟滚滚似巨龙般往上翻,空气中全是煤灰。

羡明连忙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吓呆,只会瞪着前方看。

过了半晌,羡明才醒觉过来,他冲口而出:“火灾!”

李平说:“我们过去看!”

羡明点点头,拉李平下车往前路奔去。

狭窄的横马路仅仅允许救火车通过,两边挤满看热闹的坊众,纷纷发表意见,指指点点。

羡明带着李平轧上去。

警察与消防员正在指挥救火,云梯架起,水龙头狂射,吆喝声不停。

接近火场,那股热力逼上来,李平头发都竖起,但一颗心却似浸在冰窖里。

烧着的正是她住的工厂大厦,哔哔剥剥,烈焰冲得半天高,火舌头吞吐不定,凶猛万分。

她紧紧地握住羡明的手。

无家可归,无家可归,李平心底只会反反覆覆念着这四个字。

忽然她看见厂里的管理员与警察纠缠,一边高叫:“救人,救人,有一个女孩子没有出来,困在里头,救人呀!”

李平茫然,谁,谁身陷火海,惨遭不幸?

在这个纷乱挤逼嘈吵时刻,又有人扑向前,凄厉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该刹那,她彻底原谅了他。

李平接着醒悟,原来他们以为她要烧死在里边,不由得大叫起来,“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转头,看见外甥女无恙,声音颤抖起来,连忙奔过来与李平会合。

这时候,浓烟火势差不多已将整座工厂大厦吞噬,水浇上去,吱吱声化为水蒸气,远一些的水柱部份落在人群头上,弄得衣履尽湿。

警察喝令人群后退。

王羡明一直紧抓着李平的手。

李平听得她舅父说:“完了,烧光了。”

往外挤,到了路口,李平刚欲随舅父走,忽然发现舅母拦在前头。

她似他们一样,淋得似落汤鸡,十分狼狈。

老霍见到她,鼓足勇气说:“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见他如此坚决,马上作出英明的决定,说:“好,让李平同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静下来。

她记得马利沙是菲律宾女佣。

何必令别人难做呢,人贵自立。

李平开口说:“谢谢你,舅母,我已决定到朋友家住。”

她这样一说,其余听的三个人齐齐呆住。

李平很温和,“这是王羡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羡明既惊且喜,说不出话来。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适当的反应。

霍太太却说:“那么,等这件事情完了,我们再联络吧。”

李平点点头。

厂房已经付之一炬,纵有保险,到底麻烦,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羡明,离开灾场。

走到停车处,她把头靠在羡明肩膊上,良久没有移动。

羡明不出声,他恨这副肩膀不够宽不够阔不够力。

李平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你救了我。”

羡明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要不是你接我兜风,早就遭劫。”

羡明微笑,“你受惊了。”

李平用手掩着脸。

“在你舅父面前,你表现得很好,我为你骄傲。”

李平苦苦的牵动嘴角,“我也感到骄傲。”

“最坏的已经过去,来。”

羡明打开车后厢,取出一方清洁毛巾给李平擦脸。

李平问:“你身边可有钱?”

“有好几百,何用?”

“找个小旅馆睡一宵。”

“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说吧,不然你怎么向家人交代,‘这是李平,她来睡觉’?”

羡明被她说得笑起来。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栈,叫喜相逢。

李平看着那个霓虹招牌,觉得太过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觉醒来,不过是扬州噩梦,她还可以与同学一起到青年宫散心。

李平垂下了头。

羡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顿好,答应明早再来。

地方还算干净,李平站在浴室莲蓬头下,浑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着热水浴。

南来近两年,这还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个愿望,李平会毫不犹豫地说:但愿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来是因为有人轻轻推她。

李平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羡明的脸,才知道,一切不幸不是个梦。

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着羡明。

“我替你带替换的衣服来。”

是羡明特地去买的,花样质地都不错,李平就这样,赤身进了王家。

那是一家殷实的好人,知识水准不高,但人格足以弥补。

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有。

把一处小小空间腾出来容纳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间储物室。

她自嘲,自称储物室女郎。

没想到,与王羡明的母亲及兄嫂一相处就是几个月。

王嫂把李平介绍到日本馆子做侍应生,李平见到卓敏,向之诉苦:“一双脚,站完午餐,已经不属于自己,像行尸走肉,不听使唤。”

还有晚餐,也得轮更,非得挂个笑脸,不住打躬作揖。

东洋人做事要求严格,管得很紧,李平用心学习,王嫂蓄心指点,成绩不错。

第一个月发薪水,数目大得超过李平所求,想买件衣服送王嫂,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说:“我看不必了,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话是这么说,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没想到一场大火成全了王羡明。”

李平无奈,“你何必还来打趣我这个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家,也就是报了恩了。”

李平更觉愁苦,不出声。

卓敏轻轻说:“穷一点,苦一点,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抬起头来。

“他那么喜欢你,尊你为大,为你设想,夫复何求。”

李平忽然说:“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认:“从来没这种事。”

“卓敏,你真要原谅我,我是没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李平噤声。

“不是说要买礼物?跟着来吧。”

李平已经辍停夜学,要见卓敏,只有等例假那日。

把近况报道过了,卓敏说:“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聪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饭就得适应,在困境里,人特别聪明特别敏捷,如果不遭没顶,也就成了泳将。”

卓敏吁出一口气,“班里的同学,都想念你。”

“羡明上学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诉我,除非是当夜更,否则决不旷课。”

卓敏说:“那么他最近一定老当夜。”

李平摇头,“真不像个有出息的人。”

卓敏护着羡明,“李平你太认真了。”

李平说:“我知道有位同乡,人家为了读英文,夙夜匪懈,眼困时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着自己睁开双眼,读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这条心,王羡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满足于目前的境况?”

“李平,你别逼他,广东人有一句俗语,极之可爱,叫做一样米养百样人。”

“到三十岁还这样天真烂漫?”

“三十岁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李平。”

她们选了一只装角子的银包给王嫂。卓敏嫌贵,但李平坚持礼物毋须大件,但要名贵。

回到王宅,见没有人,李平识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扫一番,这几个月来,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尘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买菜回来,见李平在洗窗户。

环境造人,她也不过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倘若留过学,有份优差,风骚还刚正开头,然而在她的地头,这种年纪已是娶儿媳妇的适当时刻。

当下王母放下菜篮,取出香烟,点着一枝,坐下悠然吸起来。

李平莞尔,羡明也许就是像他母亲,这样自得其乐。李平衷心喜欢王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个好人,连她吸的香烟都趣致十分,有时吸黑猫牌,更多时候,像此刻,是鸭都拿七号。

王母爱把空烟盒里那张薄锡纸,折成一只船,欣赏片刻,便团皱扔掉。

李平尝试探讨她的内心世界,但王母绝不多话,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识,她已把李平当二媳。两个媳妇人才都比儿子出众,十分值得宽慰,她大有人生夫复何求的感觉,吸烟的姿势,也更加惬意。

她做的汤,李平开头喝不惯,八爪鱼居然与莲藕一起煮,还有,一锅鸡爪与眉豆滚得灰秃秃的,后来就尝出甘香味来,广府人也有他们的传统文化。

王母欣赏李平抹窗,李平微笑,并不停手。

黄昏阳光射在她身上,为她轮廓镶上一道金边,连睫毛都似沾着金粉,映出青春朝气。

王母终于满意地按熄香烟,对李平说:“今天做干烧大对虾给你吃。”

李平感动得想就此嫁给王羡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费给王母,她也不拒绝,每次均客气的说:“何用这么多,自己够用吗。”

连卓敏都羡慕,说:“家母从来没问过我同样问题,她老嫌不够,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报的时候,接到王嫂电话。

“老板叫你回来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地跳起来,“我做错事了?”

“没有没有,”王嫂笑,“你来了就知道。”

李平松口气,“二十分钟就到。”

回到日本馆子,她仍然有点紧张,王嫂拎着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换上。

“干什么?”

王嫂抿起嘴笑,“老板要请你做活招牌呢。”

侍应生大多数穿简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这一件,略为考究,袍带俱全,颇具雏形,李平觉得有趣,便换上它。

王嫂替她扑了些粉,系上腰带,让她站出来。

鱼生柜的大师傅先看见,即时说:“Kirei,Kirei.”

李平悄声问:“他说什么?”

王嫂笑,“他说‘绮丽,绮丽’。”

李平到底年轻,不由得飞红一张脸。

老板出来上下打量过了,同王嫂说:“Bijin,Bijin.”

这次李平不敢再问。

王嫂笑道:“说你是个美人呢。”

李平饱受赞美,有种否极泰来的感觉,笑了起来。

自那日起,她由见习侍应升为带位。

客人莅临,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领进房去,忙的时候,才帮忙传菜。

王嫂同她说,东洋人好色,李平礼貌周周,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谁来约会,统统拒绝,全部装听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软,叹口气,原谅她。

王嫂极之满意,同婆婆说:“开头真想不到会这么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来吃两顿饭就要搭讪,她应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书取出,翻阅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结婚采纳,不过是个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办喜酒,假期方便亲友。”

王嫂笑说:“我同李平讲。”

当日在料理店里,她就同她说了。

李平不出声。

王嫂不以为意,这大半年,她已习惯李平的姿势,李平凡事不大说出来,仿佛滞留在不摇头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阶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点姑娘实在太多,李平反而显得淡雅。

但这一次,李平摇不出头来。

为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价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边,已经忘记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势必要有个身份,人家大抵不会慷慨地收她做义女。

李平目光呆滞,要她离开王宅,又不舍得。

是夜开家庭会议,王羡明喜气洋洋地看着李平不出声,只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睛与丈夫使眼色,一家乐得飞飞的。

李平上床时把布帘拉拢,一夜失眠。

连这样的际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告诉她:“下个月我升中级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从何来?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

“我请你喝义大利咖啡,我们慢慢谈。”

“李平你的花样镜最透。”

“只要直读下去,终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叹口气,“我才惨呢,停顿下来,没个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错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么自在。”

“李平,长得不美,只得力图潇洒。”

她们相视大笑。

李平静了一会儿,问卓敏:“有男朋友没有?”

卓敏摇摇头。

李平始终有歉意。

“你呢,快结婚了吧。”

“你怎么知道。”

“常理矣,想王羡明必是乐开了花。”

李平不出声。

聪明的高卓敏看出瞄头来,“你不愿意?”

李平无助地看着卓敏。

“羡明有什么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听。”

改?

李平没听进去。

“我已经答应了。”

卓敏知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怀念羡明,不过败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几时做新娘子?”

“六月。”

“还有好些时间筹备。”

李平苦笑,“这拖字诀不知灵不灵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学给羡明听?”

“你?”李平哑然失笑,“这世上倘若还有君子人的话,卓敏,你就是了,我会怕你?”

高卓敏懊恼的说:“我就晓得你会说这样的话。”

李平叹口气,“怎么嫁王羡明呢,我并不爱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内略感酸涩,也难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应增高,卓敏却一直深觉羡明有他的优点:爽朗、乐观、活泼,天掉下来他都不在乎,说的笑话也好听。

可见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敏出来见李平之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是羡明亲口跟她说的,他邀请卓敏做伴娘。

不知恁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坚决拒绝:“不,也许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选。”

几乎与王羡明不欢而散。

他们终于要结婚了。

“你会幸福的。”卓敏祝贺她。

李平苦笑,“这种生活,与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说:“我们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传说──”

卓敏苦笑,“我还是亲身经历过的呢,阿姨把我接了来做游客,要什么买什么,爱什么吃什么,只见此地人人衣着缤纷光鲜,言语幽默风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钞票……谁知是他们拿本事与性命换来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现在我知道了。”

“有没有后悔申请下来?”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骄纵的大学生,人离乡贱,羡明一直以为我是吃番薯粉长大的。我们家繁荣的时节,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说:“这一点文化距离,不难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广东人,自然这么说。”

卓敏怕李平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有没有打算学日文?对你工作有帮助。”

李平摇摇头,“一学,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辈子似的。”

这也许是李平情绪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尽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转意,她不禁也恼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继续闹情绪,她就回家。

这一下又轮到李平向她赔罪,闹半晌,时间也晚了,羡明出来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内,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简直把李平当宝贝一样。

羡明问李平:“她答应没有?”

“答应什么?”

“做我们的伴娘。”

“我没有提这件事。”

“我跟她说过,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铺,羡明说:“来,吃一碗你喜欢的汤团。”

老板前来招呼,羡明说:“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开。

李平忽然拉下脸来,“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样称呼我。”

王羡明从没见李平发脾气,怔在那里。

“这种笑话怎么能随便说?将来整条街都以为我是你老婆!”

羡明摸不着头脑,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迟六个月后,也就正式注册结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头吃汤团,并不在意。

李平气渐渐消了。她喜欢这简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圆子,当中裹一粒黄糖,下在姜汤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颗不剩。

肚子饱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馆子里客似云来。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内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虽然尽忠职守,却深觉扮作日本妇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过。

但没有时间悲秋了,领班吆喝着叫她们快点动手,在这个城市里,顾客永远是对的,尤其当一桌四人食客结账,数目往往是她们一个月的酬劳的时候。

李平低头帮忙写单子,转到角落,趁无人看见,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鸟,连忙放下腿,挂上一个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这会是谁?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没有认错人。”

李平看住这位男客,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这人会是谁,为何声音又惊又喜,同她这样熟络?

他略有点失望,“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没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来了。

是他。

自从工厂烧毁之后,连带把在该处发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诸一炬,化为灰烬,李平故意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夏彭年三个字也自然淡却。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李平微笑,“原来是夏先生,一时忙,没认出来。”

夏彭年还想说什么,领班的呼声传过来:“李平,李平。”

“他们叫我,对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这不是攀谈的时候,只得看着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该晚的女伴。

她正娇纵地说:“饭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绿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右手虽一直拿着米酒的杯子,却一口也没有喝。

女伴诧异的说:“酒凉了,换一杯,叫人再烫一烫。”

另一位友人说:“那个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证她是华人。”

“叫过来一问就知道。”

“太无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帮腔,“来,吃东西,少管别的。”

女伴听见,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说什么。

这一顿饭时间,夏彭年没有再说话。

气氛渐渐冷落下来,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进来的时间,还是兴高采烈的。

饭毕,夏彭年结账,大家惯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齐走到门口,司机见到夏彭年,把车驶近。

谁知夏彭年对司机说:“老王,把陈小姐送回家去。”

那陈小姐楞住。

另外两位朋友奇问:“夏彭年,这就散了,不是说好去听音乐吗?”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对不起,我没有精神了,改天吧!”

陈小姐委屈到极点,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尴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为希望他再来约会,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车子,可怜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把友人打发掉,夏彭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他终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态有点呆,眼神中那点不经意的俏皮褪了色,是因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内心一阵炙痛。

她在这爿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们喝过一次茶,才计划进一步与她约会,却因要事到纽约去了一趟,两个星期后回来,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妇,两人只是推说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过二十一岁,她有身份证,无人能够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踪迹。

他有种感觉,她也许会出现在一些声色场所,有意无意间,他寻了一站又一站,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在一间饭店里与她重逢。

在做这种吃苦的工作,可见她是自爱的。

面孔经过化妆,艳丽得像假的一样,仿佛已经失去灵魂。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为发黄的白衬衫呢,还有那条活泼的花圆裙,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着件紫衣,领口的荷叶边被风一吹,会得娇嗲地翻过来贴住她的脸,那双眼睛,有些慵倦,带点不耐烦,显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么人,也不稀罕他有什么企图。

夏彭年从来没有被如此冷落过,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妇并不钟爱这位外甥女儿,他们甚至不屑利用她来换取好处,当务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们成功了。

夏彭年这次可再也不会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馆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问准柜枱打烊的时间,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议?连夏彭年本人都觉得了。

他密切注视着腕表,熬到十一点半,索性站到店门口去等。

一边厢李平正换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问:“羡明今天来不来接你?”

“他说东家有事,两部车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们一起走。”

李平应了一声。

这时领班进来说:“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说:“我去看看是谁。”

走到门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并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但这不重要,李平一直认为他看上去令人适意,衣服称身,姿态优雅,并且处处透露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自信。

李平当下吃一惊,“你还没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简单的四个字表达了许多许多意思。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夏彭年怎么还肯就此放弃。

他说:“半小时,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着主意,她并没有王宅的门匙,迟了回去,务必要人家替她开门,惹人不满。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鲜空气,她知道夏彭年底细,在公众场所,不怕他无礼。

她终于点点头,竟没有回头同王嫂说一声,就与夏彭年过了马路。

待王嫂出来找她,已经影踪渺然,王嫂问领班:“刚才谁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纳罕,只得独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为李平一向乖巧,断不是随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来。

夏彭年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练世故,深知这年头不会有人捱义气收留一个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恁地,她竟向他解释:“屋子里老少连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点点头,“长久寄人篱下,不是办法。”

李平看他一眼,这是废话不是,何劳他来发表伟论,有头发啥人要做癞痢。

“这样有多久了?”

“火灾到现在,已有七个月。”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声,觉得这件事甚棘手,要略费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时候李平看看表,说:“我真要回了,已经过十二点。”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应我,明天休息的时候,与我通一个电话。”

“为什么?”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说:“因为你是我同乡。”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着她上楼,按了门铃,看她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这个地区,夏彭年还是第一次来。

来替李平开门的是王羡明。

“他们都睡了,”他说。

李平点点头。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说实话,又不觉有必要说谎。

“李平,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没有回答。

“你应该知足,多少人想在这个城市生活,求还求不到呢。”

李平没想到羡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停睛看住他,这一看看出毛病来,王羡明粗犷有余,教养不足,分明不是一个斯文人。

这种人最不堪激,失态之下,口不择言。

“那男人是谁?”原来是为着这个。

看来王嫂什么都对他说了,也难怪,维持个人私隐,以及让他人维持私隐,原本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他们不会懂得。

李平对羡明不是没有感情的,于是将情绪按捺下去,轻轻说:“明天才说吧。”

“他是什么人?”羡明坚持要知道。

李平为着息事宁人,被迫说谎:“卓敏的朋友。”

羡明原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马上松一口气,随即搔搔头皮,“她有朋友了?”可见他也关心卓敏。

“嗯。”

“为何这么晚才去找你?”

李平无奈的答:“你去问他们呀。”

羡明还想问下去,李平打一个呵欠,她实在累了。

羡明只得看着她洗一把脸,拉上储物室的布帘,上小小的尼龙折床睡觉。

他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宵。

隔着一层布,李平听到他鼻鼾发出均匀上上下下的呼噜声。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觉得是夜特别凄清。

人,总想在生活以外,还得到一些其他的满足,李平知道她快要离开这块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陆续一早起身,李平当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羡明还记着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赔着笑哄她:“我们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来,拷问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观,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说:“趁放假,不如参观示范单位,也该着手买房子了。”

羡明立刻同意。

“屯门虽然远一点,价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我约了卓敏,我们有话要说,她有感情上的纠纷找我商量。”

羡明信以为真,“哦,这么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说:“你在场,人家怎么说话?我去去就来。”

“我在家等你。”羡明说。

李平换好衣裳,离开王宅。

王嫂立刻对小叔子说:“这里面有古怪。”

羡明说:“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个朋友,我认识卓敏在先,是个好女孩。”

“羡明,你最好把她看紧一点。”

“不会的。”

王嫂不便再说下去。

王母说:“李平一向那么乖,我信她多过信自己女儿。”

王嫂只得噤声。

李平却辜负了王母这片心。

她到了楼下,走进公众电话亭,拨个电话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书一有李平小姐的讯息,立时要接进。

是以乖巧的女秘书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待之若上宾,马上接通。

“你在哪里?”夏彭年问她,“我马上来接你。”

“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执之处。

“那我在转角处等你。”

“最多十五分钟。”

夏彭年放下电话,取过外套,急步走出办公室。

许久许久没有为一位异性作出这种疯狂的反应了,很年轻的时候,夏彭年试过不计一切地追求他心仪的女性,热烈得使追求者与被追者都永志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还常常对他说:“彭年,没有人爱我,会比你当年爱我更多。”

年来,夏彭年一直以为他已失当年之勇,四十高龄了,他调侃自己,一切要适可而止,凡事要处之以淡。

却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跃起来。

因为有经验有能力,这一番攻势更加凌厉,步骤更有把握。

他把跑车流利地驶至目的地,刚刚花了十二分钟。

这段短短的时间对李平来说,却如半世纪那么长,几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羡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紧握拳头,内心挣扎,她甚至开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终于又回头站在原处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皱着眉头的。

他开门让她上车,载着她往山上飞驰。

李平没有说话,那是一个雾天,下毛毛雨,冬季与春季交接时通常有这种略潮略凉的气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数,她从来不穿丝袜,省下这一笔开销,一双平跟鞋底面都蚀得差不多,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里。

“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对她说这句话,可能连他们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们。

她答:“我相信你。”

“谢谢你。”

车子转上山,空气濡湿,李平嗅到树木发出的清香,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经出来,是好是丑,先享受了再说。

她放松身体,转头说:“你的车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脏了看不出来。”

李平笑了。

山脚已被雾挡住,似一片云海,夏彭年把车驶进一条私家路,停下来。

李平推开车门,发觉这一带静得只听见鸟叫,一列并排全是小小独立的红顶平房,面积并不大,看上去像童话里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问。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叹一口气,真是两个世界。

“请进来坐。”

夏彭年伸手按铃,可见屋内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仆前来开门。

李平问:“你们种着栀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从前也种这花。”

“爱喝什么茶?”

李平大胆的说:“茉莉香片。”

室内陈设雅致,窗明几净,李平挑了一张厚厚的沙发坐下,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在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资格放肆。

两年来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为营担心旁人怎么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觉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见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悄悄地走进客厅,抬头张望一会儿,不见人瞟它,又掉转身走出去。

这个下午,李平什么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实说,她从来没试过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么久不必动。

她眯起眼睛。

猫又回来了。这次犹疑一刻,轻轻跳上李平的膝头,蹲在那里不动。

夏彭年问:“喜欢这里?”自觉声音有点紧张,怕李平听出来。

李平点点头。

夏宅的层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许多。

“上次匆匆离开本市,是陪家父到纽约动心脏手术。”夏彭年说。

他一直怀着歉意。

“后来老霍同我说,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声。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转过头,看着长窗外婆娑的树影。

“下次来接你,恐怕会挨揍?”夏笑问。

李平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帮着王羡明,“他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他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他也讲道理,他是个好人。”

夏彭年立时作出反应:“当然,我绝对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点酸,这个无名的幸运人,竟获得如此标致的女郎衷心为他辩护。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异性会为他这么做,可见财势不一定万能,他不禁暗暗叹口气。

“来,我们吃饭吧。”

李平随他到饭厅坐下,杯盏清一色白瓷,两菜一汤,李平看清楚了,呀地一声,是黄鱼参羹,清炒塌棵菜及红炆牛肉,家常而久违的菜式使李平失神,连忙抓起筷,夹一块带筋的牛肉送进嘴里。

她差些没唔一声表示激赏,随即领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体力劳动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单看李平吃相,已有充份理由爱上她,夏彭年厌恶长期节食的都会时髦女性,不肯运动,四肢不勤,只得扣克着吃,往往四只虾仁两片菜叶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头晕身热,还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着欣赏李平,觉得乐趣无穷。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盘子,不禁失声:“哎呀吃不下了。”

“那么听音乐。”

他又带她到书房,无形中参观了半间屋子。

书房极其宽敞,屋顶镶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头,问:“晚上岂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没有回答。

她听到悠扬的音乐,女歌手细若游丝,温柔靡丽地唱:冬日吹来一阵春风,拂动心底一片死水,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尽在不言中,可是命运偏好作弄……李平侧着耳朵,微笑说:“邓丽君。”

夏彭年说:“我一直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美妙的声线。”

“你不觉歌词过时嘛?”李平意外。

“喜欢听就不觉老套。”

“你怎么会喜欢国语流行曲,”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

“念大学的时候,同学全体拥有时代曲录音带,在异乡听得多,刻骨铭心。”

“真没想到。”李平喜悦的说。

夏彭年也有点讶异:他竟与李平谈起时代曲来,本来他还担心同她没有说话题材。

“你觉得西洋热门音乐如何?”他问。

“我喜欢一个叫皮礼士利的人。”

“什么!”

“虽然他已故世长久,但每次听他唱歌,总觉得脚痒痒,想闻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能令我们高兴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见,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惊,“李平,你懂得音乐。”

“在内地,我一星期学两次小提琴。”李平腼觍的告诉他。

夏彭年忍不住说:“太好了,几时我们合奏一曲。”

李平睁大眼,“你也弹琴?”

“不过程度很差。”

“你玩什么?”

“你呢,你先说,梁祝?”

“梁祝固然悦耳,惜全无西乐味道,用梵哑铃演绎中国小调,虽说灵巧,本义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着她。

李平问:“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复了,在书房中央转一个圈,俏皮地打量环境,“不过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话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制着情绪说:“琴不在这里,改天我带过来,让你练习。”

李平有点无奈,有点欷歔,“哪里腾得出时间。”

夏彭年说:“事在人为。”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电话吗。”

“你在这里打好了,我到客厅等你。”

李平犹疑地看着玻璃屋顶,“不会漏水?”

夏彭年微笑,“绝不,我盖的房子,我保证。”他退出去。

李平独自在书房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电话。

她打到幼稚园去找卓敏。

“下课没有?”

“有什么事,小姐。”

“我来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挂上电话,走出客厅。

夏彭年已经准备好,“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说出地址。

夏彭年有点为难,他完全不认识那些路名,只得冒险闯一闯。

他问李平,“你明天能否出来?”

李平飞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见她回答那么快,天真而率直,丝毫不耍手段,异样感动。

“明天,我们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李平点点头,“吉他巴与华尔滋都会。”

“太好了!”

走到门口,邻居洋童正在踢球,一脚把球飞到李平身边,李平就势拾起。

小孩向她道歉,问她要回皮球,李平说:“没关系,不要紧。”

英语发音准得让夏彭年侧目。

在车中,他们没有谈话,夏彭年出尽眼力认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他找到弯里弯山里山的地点。

卓敏在幼儿园门口等她。

夏彭年说:“明晚给我电话。”

李平点点头。

“自己当心。”

李平向他挥挥手,车子去了。

卓敏目定口呆,这是谁?李平怎么同他在一起,况且两人眉目间有着太多的默契,卓敏忽然想起四个字:如胶如漆。

卓敏深深吃惊,不由自主地瞪着李平。

李平拉一拉她的手,“可以下班了吗?”

看到卓敏脸上打着一万个为什么的符号,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卓敏有点愠意,“好笑吗,这可不是笑的事情。”

李平只得低下头。

“这人是谁,你当心牛脾气的王羡明宰掉他。”

李平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卓敏没有夸张,她们两个人都太过了解羡明。

“你们之间出了毛病?”

李平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卓敏,我不想同羡明结婚。”

卓敏张大嘴巴,“你疯了。”

“我不能嫁给他。”

“到这种时候才反悔?人家酒席都订好,这一两日就要发帖子,你才说嫁不得?”

李平出了一额的汗,神情是紧张的亢奋的,但语气却平静:“我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几时告诉羡明?”卓敏难过到极点,“这将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击,李平,你对他不公平。”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

“是为着那个陌生人?”

“是。”

“你认识他有多久有多深?”

“那并不重要。”

卓敏深深失望,“看样子你是真的已经下了决心,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现在还未能离开王家。”

卓敏一时不能明白,狐疑地看看李平。

“羡明以为我同你在一起,卓敏。”

卓敏听懂了,“你要我帮你瞒骗羡明?”她从头到脚打量李平一次,十分震怒,她有种伸手去掌掴李平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把激荡的情绪按捺下来。

这个时候,卓敏忽然悲哀起来,她发觉原来到这种地步,她仍然暗底里秘密地私心爱着王羡明,她不忍看到他受到创伤,故此为这件事恨恶李平。

“李平,”她说:“有时候,你也要替别人想想,这世界,不止你一个人。”

李平倔强地答:“我不能替人想,因为从来没有人为我想。”

“我不能帮你。”

“卓敏。”

“不要再叫我。”

“卓敏──”李平伸手去拉她。

卓敏摔开她,转头回幼稚园。

卓敏返到课室,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李平站在街角一会儿,下了狠心,走到银行去,把所有的存款提出来,放在裙袋里,右手紧紧握住袋口,往市中心走去。

李平没有回王家。

她失了踪。

王羡明失去未婚妻。

日本馆子失去得力伙计。

正如她离开霍氏厂房,李平再一度故技重施,摆脱王家,没有解释,没有抱怨。

李平手上的现款可供她七日生活费,她住在小小客栈里,靠在简陋的床板与花纹暧昧的枕头上沉思,她的苦处,只有她知道。

公寓备有小小的无线电,扭开了,有人在唱歌,李平被歌词深深吸引,只听得那女歌手无奈而又沧桑地轻轻倾诉:一串世事如雾般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就似痴心的人泛过亲爱梦乡,感叹以后心里长记忆,纷纷的笑泪如叶落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纵使交出山盟海约,却也知有日改变便勾起创伤。

李平不由得神为之夺,跟着唱起来: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但忘掉每天细味落霞与温馨,今天醒觉世如微尘,仿似碎莲都仔细数遍,今天醒觉世如红尘,仿似传奇都仔细数遍……

唱完了,斗室内还余音袅袅,李平忽然格格地纵声笑起来,笑到一半,掩起面孔,转为呜咽。

晚上,她见夏彭年的时候,双目微肿。

夏彭年像是没有看到,一迳把她接往家去,兴高采烈的说:“换了衣裳,即去跳舞。”

可是那又是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公寓,他的王老五之家。

装修风格差不多,李平发觉夏彭年喜欢宽大的空间,简单而考究的家具,墙上不挂任何字画。

一进门,他给她一杯酒,他像是知道她需要它,李平豁出去,仰起头,喝净酒。

酒并没有呛住喉咙,似丝绒滑下,使她松弛。

夏彭年递给她一只庞大的盒子,李平到卧室打开一看,不禁怔住,是件玫瑰红缎子的晚装,取出一看,只见裙脚全是斑斓的印花,七彩缤纷,李平见猎心喜,竟暂时忘却愁苦。

把裙子穿妥,一照镜子,不禁呆住,上身没有吊带,颤巍巍只遮住一半酥胸,拉都拉不上。裙身伞样洒开,长度只及大腿,像是缩了水,好不暴露。

过半晌,李平才想起在时装书上见过同一款式。确是这个样子,于是挺一挺胸,面对现实。

夏彭年轻轻敲房门。

李平见盒内还有丝袜鞋子,也不客气地连忙穿上去启门。

夏彭年看到盛装的李平,震惊不已。他当然知道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人儿,但区区一袭新衣便会令她艳光四射至这种地步,却不是他意料中事。

李平有点腼觍,问:“还可以吗。”

“你将是今晚舞会中最出色的女子。”

李平苦笑,色相真能够为她搭通天地线?

“来,坐下。”

李平静静坐他身边。

夏彭年眼光无法离开那片雪白肌肤。但心跳得这么厉害,他又不得不别转头去。

他也苦笑,经过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异性,那么多事故,他居然还会心跳,不知是凶是吉,是悲是喜。

过了好久,他干掉杯中不知年拔兰地,轻轻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出来了。”

李平怔住,扬起一条眉,这是谁告诉他的,他怎么会知道?

夏彭年把答案告诉她:“我失去过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平看着他,“你派人钉我梢?”

“对不起。”

李平低下头,“没有关系。”

“你放心,夏氏名下物业众多,不怕没有存身之处。”

李平不出声。

“对,我把琴带来了,你要不要看?”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情,李平无所适从,只是说:“改天吧,今天不行,我都有两年没碰过梵哑铃了。”

夏彭年轻轻说:“一切随你。”

他再给她一杯酒。

李平随便地,斜斜地靠在长沙发上,夏彭年看着她很久,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目光。”

李平笑了,放下酒杯,“来让我看看那只琴。”

她跟夏彭年进书房。

他自角橱取出琴盒,打开,李平已经怔住,她探身向前,眼睛发亮,像一般女性看到大颗金刚钻模样,她的手轻轻碰到纤细琴身,微微战栗。

夏彭年说:“这是你的琴,李平。”

“我的?”

李平轻轻取起它,像是怕用多了力气会损害它,终于又放下它。

她说:“多么美丽的琴。”

“由家父为我拍卖得来。”

李平犹疑。

“来,李平,试试这一只史德拉底华利。”

李平鼻子一酸,泪水盈眶,不相信夏彭年除却生活外还打算照顾她的灵魂,呆呆看住他。

“试一试。”他鼓励她。

“但是我的手……我已经忘掉琴艺,”李平跌坐在椅子上,悲哀颓丧的说:“此刻我只懂得煮饭洗衣,手指已不听其他使唤。”

“胡说,”夏彭年蹲下,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再练琴。”

“谢谢你,谢谢你。”李平情不自禁伸出双臂拥抱他。

夏彭年喃喃说:“我已替你找到最好的师傅。”

李平站起来,揩掉眼泪,慢慢的把琴自盒内取出,拿起弓,校一校音,走到书房一个角落,转过身去,用背脊对住夏彭年。

她没有即刻开始弹奏,夏彭年看到她双肩颤抖。

她咳嗽一声。

夏彭年知趣地关掉了书房的灯。

李平终于把弓搁到弦上。

感觉上手指像是粗了一倍,硬了十倍,不能弹屈自如,它们曾经揩过玻璃窗,洗过浴缸,捧过盘碗,擦过地板,如今,又回到琴上来。

背着夏彭年,李平没有顾忌,她的睫毛如粉蝶的翅膀般颤动,豆大的泪水滴下,尽她的记忆,奏出她最喜欢的歌曲。

夏彭年听到琴声开头还带点呜咽,随即流畅起来,曲子是大家都熟悉的麻发女郎,李平演绎得极之柔靡浪漫,活像一个愉快的五月天,女郎迎风散发笑靥迎人而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夏彭年用手托住下巴,听得入神,家里大人在他七八岁时便培训他学习梵哑铃,他不是不喜爱这一种乐器,格于天份,只能自娱,不上台盘,却是行家,今日听到李平这一曲,知道她下过苦功,而且才华极高。

李平并不止有张好看的面孔,一副动人的身材。

夏彭年觉得他找到了瑰宝。

李平放下了琴。

夏彭年鼓起掌来。

李平问:“彭年,这只琴,真的送给我?”

他温柔地说:“送给你。”

“世上只有二百五十只史德拉底华利呢。”

“即使只有一只,也属于李平。”

李平笑了。

夏彭年看到她双目中充满生机闪灵。

她坐在地毯上,抱着琴,爱不释手。

李平抚摸琴身,觉得这一刹那是她最快活的一刻,没有遗憾。

但她随即想到王羡明,心头一沉,眼睛中那一点亮光便淡下去,她低下头。

夏彭年没有发觉,他说:“时间到了,让我们去跳舞。”

李平依依不舍把琴搁回盒子里。

夏彭年莞尔,一切都值得,只要李平高兴,费再大的劲分享她的笑容都不算是一回事。

夏彭年带着李平走进舞会时,现场起码有大半人转过头来。

夏彭年人人都认得。

但这女孩是谁?

她几乎有他那么高,一头短鬈发贴在头上,漆黑大眼,天然红唇,穿得非常暴露,露得十分悦目。

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众人啧啧称奇。

城内略见姿色的女性已被发掘殆尽,哪里还有无名的美女,但,她是谁?

夏彭年看到众人好奇、艳羡、意外、赞许,甚至略带嫉妒的目光,很替李平高兴。

李平并没有露出骄矜虚荣时下一般所谓名媛那种不可一世自封公主的样子来。

她天真自然地跟在夏彭年身边,虽不懂应付大场面,也不试图去应付它,自由自在。

这一点点不经意更使那班摆姿势摆僵了的淑女为之侧目。

李平抱着游戏的心情而来。

不是说跳舞吗,那就非跳不可。

她没有理会旁人,与夏彭年一直留恋舞池。

夏彭年教她学最新的舞步,她一学就会。

慢拍子是休息的良机,夏彭年问李平:“累了没有?”

李平问:“该回去了吗?”

“随便你。”

“我还是喜欢老式一点的音乐,我追不上你们的拍子。”

“是吗,”夏彭年笑,“你不怕落伍?”

李平呶一呶嘴,“是呀,我是一个过时的人。”

夏彭年哈哈开怀畅笑起来。

李平当然没有回到小客栈去。

她已经出来了。

夏彭年把她送到那幢小洋房,然后离开。

李平只想淋一个浴便入睡。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那只有黑色身体,四只白爪的猫,偷偷在房门口张望她。

待她叫它时,它又溜走。

李平关了灯,在黑暗中沉思。

猫儿悄悄跳上她的床。

李平告诉自己,这间卧房,与过往众储物室,不可同日而语。

她轻轻哼道: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

李平堕入梦中。

她听见母亲叫她:咪咪,咪咪──李平挣扎,母亲,我不是咪咪,我不是咪咪。

李平没有摆脱母亲的手,转瞬间那双属于妇人的手发生变化,憔悴的皮肤在腕骨处打转,李平抬起头,看到一嘴血的老人面孔,外公,是外公!李平恐惧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声嘶力竭。

她醒了,睁开眼,置身霍氏制衣厂狭窄的储物室,那只破旧的银灰色小小三叶电风扇正在转动发出轧轧声,扇叶上沾满黑色的油灰,李平努力清洗几次,过两天,它又脏了,她只得放弃。

李平喘息着,惊魂甫定,忽然看到门缝底窜进火舌头,熊熊的直蔓延过来。

李平精疲力尽,也不想再退再避再躲,索性闭上双眼。

“李平,李平。”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王羡明,李平心底万分歉意,羡明,你来了。

王羡明走过来把强壮粗糙的双手放在她脖子上,渐渐收紧。

李平呼吸有困难,耳畔还听到旧风扇转动轧轧轧,像是卡住了。

王羡明瞪大双眼,额角青筋暴绽,咬牙切齿,要扼死李平。

她的灵魂在那一头出窍,悠悠然在空中飘荡一会儿,落在这一厢的躯壳中。

李平自床上跃起。

她置身一间雪白的卧室中,这是另一个美梦,抑或是噩梦,已无法划清界限。

那只精灵的猫压在胸前,李平将它轻轻推开。

室内有适度的空气调节,舒适温和宁静,且莫论她留在这里,身份地位之高低与一只猫有什么不同,李平做过乱世的人,她不会去追究底细。

她下床,走到卧室,看着那只宽大配有按摩喷嘴以及金色水龙头的浴缸。

李平知道她永永远远不会再回去王家。

她伸手摸摸咽喉,刚才一幕太过真实,羡明的手像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可见她内疚到什么地步。

“李平。”

她转头,夏彭年来了。

他手中提着那只琴,李平接过,把它拥在怀中。

“几点钟?”李平问。

夏彭年有点困惑,“七点半。”他已多年多年未试过在这种钟数起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具魅力使他在天亮之前怀着忐忑的心出门。

他颓然坐下,“李平,我应怎么办才好呢。”

李平忍不住笑,这位英明神武,圆滑老练,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竟像小学生般,问出一个这样奇怪的问题来。

“李平,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李平一听,笑得更加灿烂,露出雪白牙齿,在这个明媚的清晨,她被夏彭年惹得大乐。

夏彭年叹口气,搔搔头皮,也尴尬的笑起来。

“李平,让我们结婚吧。”

李平骤然收敛了笑容。

他是认真的,他对她有尊重。

猫轻轻蹑足而至,咪呜一声,摆一摆尾巴。

李平向它䀹䀹眼,我,她心中对它说,我的座次,仿佛暂时比你高一点点。

夏彭年与李平并没有结婚。

他们也没有同居。

夏彭年把山顶小筑拨给李平,他仍住顶楼公寓。

这三个月内,李平考取到驾驶执照,每星期上五次英文课,周末学琴,晚上陪夏彭年应酬。

不消多久,她已置了一橱新衣,呵云裳是她的必须道具。

著名女装店对于这位新顾客的品味十分讶异。

李平对素色及中性色调完全没有兴趣,专爱挑红、黄、蓝原始刺眼的料子,要不就大花斑斓,连选只鳄鱼皮手袋,都问:“有没有紫色的?”

可是她高大,年轻,漂亮,受得住俗艳的打扮,丰富的色彩使她看上去犹如热带森林中一只野兽,衬得白晰的面孔更具震荡感。

时装店女经理说:“可惜是个毫无品味的美女。”

老板娘笑了,“美女,何需品味。”

夏彭年对于李平的选择采取自由放任的姿态,有时也禁不住骇笑,惹得李平微嗔。

不论笑或愠,她都是一幅风景。

他喜欢她学习及吸收的态度。

开头请的是大学里的英籍讲师,那位先生约三十多岁,一见李平,张大的嘴巴无法合拢,夏彭年心中一气,即时把他换掉,另聘高明。

现任华裔女教师不但温文热心,也可靠安全得多,夏彭年不愿李平的英语有牛津以外的口音。

每星期五天,梁太太与李平在上课时都以英语交谈。

夏彭年郑重地垂询进展,梁太太答:“她用功,好学,人又聪明,不必担心。她英语口音比粤语准确得多。”

夏彭年微笑,“李平的粤语始终说不好。”

梁太太笑问:“重要吗?”

“不,不重要。”

梁太太答:“我也这么想。”

过一会儿,他又问:“还要过多久她才能到我写字楼来帮忙?”

梁太太一怔,“我们此刻练习的,只是一般社交应对。”

“给她灌输商业管理知识。”

“要替她聘请这方面的导师。”

“请你全权负责。”

“那恐怕还要待一年之后才有资格进办公室。”

夏彭年即时回答:“那不算什么。”

李平最觉享受的,还是练琴的周末。

老师自内地出来只有五年左右,李平与她十分投机。

熟了,闲谈,老师说起来:“听到你的琴声,看到你的姿势,老叫我想起一个人。”

李平问:“谁?”

“是一位天才,她也姓李。”

李平一震,马上顾左右而言他,“我弹琴只是为消遣,不能同别人比。”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时恐怕你还没有出世呢,琴棋书画这些闲情逸致,曾经中断过十年,相信你也知道。”

李平揽着她的名琴,珍如拱璧,凝目欣赏,对老师的话不予置评。

“你要珍惜此刻的机会。”

“是的老师。”

李平放下琴,举起双手,娇慵地伸一个懒腰。

从前,她没有这个姿势,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疲倦。

毋须多久,城里某个圈子中人,都知道李平是夏彭年跟前的红人。

消息传到夏家耳朵,长辈只是装不知。

夏彭年几个表姐妹沉不住气,打趣表兄:“听说是位新移民,乡音未改。”

“表哥真好兴致,不知道平日与她讲些什么。”

“当然是谈情说爱呀,哈哈哈哈。”

“几时介绍给我们认识。”

“有人见过,说她打扮过时,活像五十年代的艳星。”

夏彭年一向最有幽默感,几个表妹不过是说笑话呷干醋,原本他可以有风度地一笑置之,但不知恁地,一提到李平,他便面色大变,异常认真。

夏彭年拂袖而去。

夏家的人面面相觑,莫非,莫非这次他来真的?

夏彭年越想越恼。

五十年代的艳星?好,是又怎么样。

他托汽车行经纪四出搜索,指明要一部五十年代雪弗莱厂出品粉红色开篷车。

过时又怎么样,没有品味又怎么样,他偏偏要帮李平将之发扬光大。

车子找来了,夏彭年着车行翻新重修,花了比买新车更钜数倍的代价,使它的内外焕然一新,把它当礼物送给李平。

李平一见,拍手叫好,“可爱极了。”

她穿大花洒蓬裙,芭蕾平跟鞋,在老好雪弗莱旁边一站,不如唤起夏彭年多少美丽的回忆。

他是个早熟的人,女性第一次吸引到少年的他,也作兴这样的打扮,他的叔伯,全开类似的车。

夏家的人知道这辆车的故事后,都沉默谨慎下来,不再提到李平这人。

终于,他母亲先开口:“叫彭年把那女孩带回来看看如何。”

他父亲夏镇夷答:“听其自然好一点。”

夏太太说:“任其发展,只怕他会同她结婚。”

“彭年快四十岁的人,你我还管得了他?”

“那女孩子据说很不堪。”

夏镇夷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来,“那也没法子,谁教我们夏家子弟喜欢那样的人。”

夏太太蹬足,“老头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么,”夏镇夷说:“就把她请来吃顿饭吧。”

这一段日子,是李平一生中最称心如意的时刻,她心无旁骛地享受每一天,自由自在,什么都不愁。

但是始终心底下有一丝阴影,她怕碰到王羡明。

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看到略有相似粗壮的背影,她便会立刻转身躲避,怕那个正是王羡明。她的心会剧跳,背脊冒汗,她知道他会找她算账,他不会罢休。

这一丝恐惧似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给李平一种压力。

是以她也希望索性有一日被王羡明抓住,任凭他发落,胜过天天提心吊胆做人。

出走后她一直未与王羡明重逢,他仿佛也消失在人海里。

他可有四出找她,可有为她伤心,可有震怒,原本拨一个电话到卓敏处,立刻可以知道,但是李平硬着心肠,不闻不问,不肯去接触卓敏,渐渐,心头那一处疤痕结痂,变成硬硬的一块,碰到它,麻木地,没有什么感觉。

夏彭年喜悦地同她说:“家父想同你吃饭。”

李平听了,即时作出反应:“我不想去。”

夏彭年诧异,“为什么?”

李平说不上来。

何必见光?就生活在黑暗中好了,不知多自在多舒适。

“你终归要见他们。”

李平说:“我不认为如此。”

既非媳妇,何必去拜见翁姑。

世上权利与义务相等,没有名份,落得轻松。

李平冰雪聪明,一想便想通了大道理。

“你对他们没有好奇?”

“早在报端杂志见过他们的照片。”

“不想与他们谈谈?”夏彭年温言侍候。

李平只是微笑,不予答覆。

“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不想去。”

夏彭年深觉尴尬,他还没有求过异性,李平说了两次不去,他已经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应付。

李平见他手足无措,忍不住笑出来。

夏彭年握着她的手,放到脸颊旁。

李平终于问:“我该穿什么衣服?”

夏彭年松一口气。

由他特地为她挑了件净色式样简单的便服,配黑色鞋子手袋。

李平说:“以前家父最恨过年有人穿黑白灰来同他拜年。”

夏彭年说:“时势不一样了,人们口味越来越老练,像新衣的新衣早受淘汰。”

李平转过头去,“你嫌我土?”一副娇嗔模样。

夏彭年凝视她,只是咪咪嘴笑。

李平不甘伏雌,戴上副大宝石耳环,夏彭年也就不忍再压抑她,随她去。

那夜,由李平开车上夏府。

天气不怎么好,坐在开篷车里,闷热,迎面扑来的风热呼呼的怪难受,夏彭年到底不再年轻,对天然环境的忍耐力日渐降低,于是松了松领带。

头上是紫灰色的天空,一团团黑色的雨云,夹着阵阵郁雷,随时要撒下豆大雨点。

夏彭年觉得刺激。

他年轻的女伴时时给他带来任性的惊喜,他不知是感激好还是抱怨好。

气压低,天气热,李平脸上微微泛起一阵油光,更显得脂润粉滑,十分动人,这时,她转过脸,朝他笑一笑。

夏彭年心中叹口气,还有什么遗憾呢,家底、事业、学识、美人,他都拥有,上主待他不薄。

快到了。

李平有点紧张。

大户人家的长辈,有他们的一套,心里纵使一千一百个不喜欢,外表也不会露出来,不过对李平来说,是次会面,始终是一个考验。

李平扭开车上的录音机。

夏彭年晓得李平喜欢听歌,没想到这一首会如此传神地形容出他的心境。

曲子叫我着了火。

我着了火。

有坏的欲望。

有时候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宝贝锋利与钝在我灵魂中央割开一条六吋宽的山谷。

夜间我醒来被单湿透有一列货运列车飞驰穿过我的头。

只有你可以冷却我的欲望。

我已着火。

呵我已着火。

呵我已着火……

夏彭年听到这里,伸手关掉录音机,心内略觉烦躁。

李平看他一眼。

她一直不信他爱她。

他对她好,自然,但夏彭年不可能全心全意爱任何人。

人过了三十岁,最爱的永远是自身,况且他是夏彭年,什么女人没有见过,三头六臂他都不觉稀罕。

到了。

夏彭年说:“从这里驶进去,对,直行。”

李平依嘱把车子停下来。

早有男仆替他们拉开车门,延他们进屋。

李平脑中闪过豪门两个字。

夏宅大堂中央悬着盏沉叠叠大水晶灯,左边是会客室,右边是通往二楼的回旋楼梯。一边茶几上供着大花瓶,插着数十朵毬大银白色菊花,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李平觉得此情此景无限熟悉,低头一想,啊是,外公的老宅发还以后,她去看过,就是类似的格局。

李平觉得一阵哀伤的亲切感。

只听得夏彭年叫了声父亲。

李平赶快抖擞精神转过头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中年人,相貌同夏彭年一式一样,同一模子印出来似的,只是身形略松略胖,大了一号。

这必定是夏镇夷了。

照说起码有六十多岁,可是看上去,顶多像五十出头的人,到底养尊处优惯了的,上次在外国动大手术也难不倒他。

李平想到她母亲,五十多,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多,扣一岁半岁也不行,异常苍老。

那边夏镇夷与李平一照脸,也深吃一惊,他对今天会面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儿子的女友如果像普通电视小明星,他已经心足,没想到李平气定神闲,容貌秀丽,而且看真了,像足一个人。

夏氏父子与李平在会客室坐下,夏镇夷刚想开口,听到身后夏太太扬声问:“李小姐到了吗,待慢了。”

李平连忙站起来,微笑地,伸直两臂侍候长辈。

夏太太一看那温驯的姿势先有三分喜欢,心中暗怪妯娌的嘴巴刻薄,把这个女孩形容得妖精似的。

她打量她,也难怪,长得太好,就惹人妒忌。

“请坐请坐。”

李平又乖乖坐下来。

夏彭年笑望李平,一脸的怜爱,两老全看在眼内。

夏氏夫妇交换一个眼色,都深觉李平使他们想起一个人。

夏镇夷咳嗽一声,“李小姐籍贯是上海?”

李平眼观鼻,鼻观心,答道:“是。”

女佣人捧出茶来。

李平一眼看到茶壶茶盅是一整套时大彬,不禁讶异,这种最难得的古董,竟被夏家拿来当日用品,可见不是暴发之户,享受已经到家了。

夏镇夷出名的懂得鉴貌辨色,观察入微,把这年轻女孩子反应全看在眼内,噫,莫非她已看出学问来?不可能,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孩,怎么会懂得,除非自幼耳濡目染。

那边夏太太看清了李平的五官,也怀着心事,暗暗纳罕,待李平喝过一口茉莉香片,便忍不住发问。

“茶还好吗。”

“好得很。”

夏太太微笑,“李小姐独个儿住在本市?”

“是。”

“彭年不大会得照顾人。”

“不,他很好。”

夏太太莞尔,到底还年轻,一套就套出心事来。

“家人都在上海?”

“只得母亲一人了。”

“啊,”夏夫人忍不住,“李小姐,令堂尊姓?”

李平一怔。

夏彭年连忙轻轻说:“妈妈。”甫见面,问得太私人了。

李平却不介意,“家母姓陈。”

夏彭年一怔,嗯,原来霍氏不是李平亲娘舅。

谁知夏镇夷耸然动容,欠一欠身子,“李小姐,你可认识一位陈乐琴先生?”

“呀,”李平真正呆住,“那是我外祖父。”

夏镇夷站起来,大惊失色,“乐琴先生是你外祖父,难道你是咪咪?”

李平没想到在夏家会碰见外公的故友,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李家上下名字都叫得出来。

这个意外不但刺激李平,连夏彭年也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过半晌他问父亲,“怎么一回事,我们两家原来是认识的?”

夏太太没去理他,迳自说:“不对,咪咪比你大。”

李平双眼润湿,“咪咪是我姐姐李和的小名。”

“人呢?”

李平答不上来,看着夏夫人,涨红面孔,强忍泪水。

夏夫人立刻知道答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夏镇夷别转面孔,不忍追究。

夏彭年再也没想到夏李两家竟有这样的渊源,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终于,夏镇夷问:“乐琴先生还在吗。”

“一日半夜被叫出去,再没有回来。”

“我的天!”

夏彭年去斟了杯酒给父亲。

忽然之间,他的回忆泛现,失声道:“我记起来,童年时我曾去过一户人家学琴,那里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刚会走路就能弹琴,趣致之至。”

李平看着夏彭年,“你到过我外公家?”

“是,我去过,父亲,对不对?”

夏镇夷点点头。

李平讶异,“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对,你还没有出生。”

夏镇夷叹口气,“数十年前的事了,我是乐琴先生行里的小伙计,乐琴先生一直提拔我,照顾我,知道我经济情形不好,说反正请了老师,便叫彭年一起去学琴。”

李平听着外公家的旧事,恍若隔世,有点痴痴的。

夏太太说:“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的后人,彭年,你要同我好好照顾李平。”

夏彭年立即答:“是。”

机缘巧合,使他与李平间的关系顺利过关,而且还得到了富丽堂皇的理由,公然接受父母认同。

夏彭年一向好运气,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了。

他紧紧握着李平的手。

夏彭年第一次看到父亲神色激动,夏老是商场好手,有个绰号,叫夏狐狸,并不十分恭维,却也可以从中知道他性格之一二,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这次有如此反应,可见李平的外公确是位重要人物。

穿制服的女仆进来说:“开饭了。”

除出夏彭年,没有人吃得下,都只夹了几筷菜,喝了半碗汤作数。

夏彭年不顾三七廿一,连添两次饭,说着他与李平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饭后,由他送李平回去。

夏太太在门口握着李平的手,“有空时时来坐,切勿见外,不必彭年带领,他若是惹你厌,你告诉我,我同你出气。”

夏彭年在一旁乐得直微笑。

开头他只希望父母不嫌弃李平,不开口反对,就心满意足,没晓得事情峰回路转,急转直下,有这样理想的结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镇夷迎出来,“事情这样巧合。”

夏太太说:“没想到陈小姐的女儿会沦落在本市。”

“碰到彭年,真是冥冥中注定。”

“镇夷,你还记得吗,陈家只得一个女儿,公主般珍贵,不知如何熬过那十年。”

夏镇夷征怔地,过一会儿才说:“原来真有命运这件事。”

“怎么没有。我刚想起,陈宅琴室里,养着一只黄莺儿,每天要吃一个熟蛋黄,是个传奇。”

夏镇夷想起来,惨淡地笑了。

当年他是小职员,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战战兢兢,大气不敢透一口,吃饭时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声咀嚼,被恩师一个眼色,羞得满面通红……

不久他决定携同妻儿南下,到陈宅辞别,还得到恩师好几封荐书,为他将来事业铺路。

夏太太喃喃说:“乐琴先生明明是个好人。”

花圃旁,夏彭年握着李平比常人略为温暖的手。

他说:“看,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兴。

李平却恻然不语。

“过去的全过去了。”夏彭年劝她。

李平没有回答。

“那美丽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小提琴手李和,十三岁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该问,还是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说,她怕憋伤,“她自六层楼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当头棒喝,头皮发麻,双腿钉在路上,不能动弹。

那与他有数面之缘的美丽小女孩。

去陈宅之前,母亲总是千叮万嘱,教他毕恭毕敬,陈宅的陈设犹如电影中布景,弹琴的小女孩如图画中的安琪儿……

夏彭年说:“李平,我真难过。”

李平吁出一口气,“算了,你说的,”她掉过头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

夏彭年不出声。

骗谁呢,这种事,永远不会过去。

他们坐上车子,夏彭年说:“由我来驾驶。”

但是他发不动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旧车,中看不中用。”

他下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唤人。”

李平点点头,夏府自有司机,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对了人,什么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时摆平,不用担忧,不劳操心。

李平需要这种舒泰的感觉,她站在树荫下,深深嗅着花香。

她知道这是栀子,移植到异乡,一样芬芳。

刚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后问:“小姐,是这部车子?让我看看。”

语气彬彬有礼,完全是下人应有的态度,听在李平耳中,却如晴空起了一个霹雳,她霍地转过身子,面对那个人。

是王羡明!

羡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楚了李平,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东家吩咐他出来检查一辆抛锚的车,着他额外留神,他本来正没精打采地看电视歌唱节目,心中嘀咕不知谁又叫夏家少爷神魂颠倒。

来到花园,只见少女苗条的身形,打个照脸,伊人却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羡明即时明白梦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当然是夏少爷的新欢。

刹时间一口浊气上涌,王羡明涨红面孔脖子,握紧拳头,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动。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没想过王羡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这个场面令她担心过多次,一旦发生,李平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坦然无惧的看着王羡明,待他发落。

倘若她狡辩、掩饰、逃避,羡明会更生气,但李平镇定的神色影响羡明,他缓缓放下拳头。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凄酸,一直憋着的眼泪夺眶而出,沙哑着声音,问出那已经问过一万次一亿次的问题:“为什么?”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练习过无数次,清脆玲珑地钻进王羡明的耳朵:“对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点。”

就在此时,夏彭年过来了,“小王,怎么样,是什么毛病?”

李平的一颗心像是要跃出胸瞠,她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凭王羡明的性子,一定会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着走。

也好,只要能够消掉他心中怨气,也算报答了他,以后无拖无欠。

谁知王羡明伸手在脸上揩一揩,回说:“不中用,我去把大车开出来送你们。”竟头也不回往车房走去,像没事人一样。

李平怔住,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涵养,可见他是真喜欢她,即使她负他,他再怨怼,也不忍破坏她。

李平于是夜经历太多事故,说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滞。

夏彭年注意到,过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却轻轻挣脱。

王羡明驶出大车,李平一眼就认到是往日他载她去兜风那一辆,恐怕夏彭年做梦也没想到,她早已坐过夏家的豪华房车。

“上车来,”夏彭年唤她。

一路上王羡明像是把自身抽离了,驾车的只不过司机小王,后厢坐着少爷及其常换的女伴,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履行职守。

王羡明不是擅于言词的人,他不懂得传神详尽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做一个死人,也比做此时此刻的王羡明要好过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长了十倍百倍,车子终于停住。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会儿下来。”

王羡明沉默不语,经验告诉他,这一会儿可长可短,有好几次他在楼下等得瞌睡,才接到电话,着他回去。

王羡明心如刀割,点点头,下车替他们开车门。

他认得这层山顶住宅,也是夏氏的产业,李平住这里,可见她身份是什么,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来,也并非一般约会。

他回到车上去等。

伏在驾驶盘上,王羡明问: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那时才发觉,一个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争气。

王羡明像是看见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无奈悲哀地缓缓将刀刺进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怜的心,可恨李平并没有赚得什么,她要他的心无用。

这次,王羡明并没有等很久,夏彭年过了十分钟就出来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满以为是惨痛的回忆伤害了她,于是让她早一点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卧室虽然豪华,床铺也十分舒适,但无数清晨,一觉醒来,李平都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感觉,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么地方,永远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没有永久地址,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或被动地离开暂时的居所。

刚有点安定,经过昨夜的事,她又犹疑起来。

内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猫儿以美妙的姿势跳到她怀中,她轻轻问它:“关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宥,明不明白?”

李平当然没有得到答案。

猫儿伸一个懒腰,在丝质被单上继续它的好梦。这个时候,李平知道,她永远比不上这只猫。

下午,有英语会话课,李平已经把普通应对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语同老师诉苦:“有时候我沮丧得想死。”

“为什么,”梁太太问:“是因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为我本性坏。”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坏人肯承认自己坏。”

“是吗?”李平怔住。

“坏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责别人坏。”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坏。”

梁太太摇摇头,“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进度如何?”

“会计与统计皆无问题。”

“管理科的作文有没有困难?”

“抄参考书罢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从无怀疑过你的能力。”梁太太夸奖她。

李平掩住脸,“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我没有出生过。”

老师诧异,她美丽的学生受过什么打击?这样的低潮是罕见的。

不过那么年轻,那么受宠,烦恼一下就成过去,不必替她担心。

李平用手撑着头,捱完两个半小时的课程,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这一带,邻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来漂亮苗条的女郎习惯在下午奏半小时的琴。

好几位放暑假的年轻人会得出来靠在栏杆上欣赏,乐章里澎湃的感性使他们震荡。

稍后,李平接了一个电话,她原来不想听,但女佣说,对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抢到房内取过听筒,生怕卓敏不耐烦挂断。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头说:“你还记得我。”

这话挑衅的意味很重,但李平丝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说:“卓敏,出来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岛咖啡,西冷红茶。”

李平沉默。

“说真的,”卓敏叹口气,“你何必对我这么客气,听我的冷嘲热讽,现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这个阶级的人了。”

“卓敏,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克难时期已经过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话又会得罪卓敏,故此又静下来。

卓敏说:“你此刻明白了吧,与其辛苦迁就,不如换过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见到羡明。”

李平不敢出声。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们两位,原本双方都可以做得很绝很丑,但是没有,可见你俩互相尊重。”

“你们……一直有来往?”

“是的,我永远是他的好兄弟。”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诉你,他不相信你会跟夏彭年一辈子。”

“我相信也不会。”

“唉,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来我这里,我接你。”

李平满以为卓敏会怀着敌意前来,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进得门来,打量过环境,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李平点头。

卓敏说:“谁会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骂,只怕她同情与了解,鼻子一酸,别转面孔。

“夏先生好像对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错。”

“都是双方面的,这年头,谁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劝羡明看开点。”

李平伸手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标准来说,你已算是长情,不用内疚,羡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离开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问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么样子的?”

“问你自己呀。”

“我已忘记。”

“总有点记忆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只记得燠热的储物室,脸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被人踩过的脚印。”

“李平,不要记仇。”

“故此我说我忘了。”

“来,喝咖啡。”

“新鲜蒸馏的,还有,这青瓜三文治极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认识眼前的李平。

华厦、锦衣、美食,李平经过簇新名贵的包装,脱胎换骨,容光焕发,整个人像是一块闪烁的宝石,同以前那个稍具姿色的黄毛丫头,不能比拟。

偏偏她还念旧,在故友面前,异常谦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难做,谁于李平有什么恩什么义,她毋须耿耿于怀像是欠了谁。

“羡明已经辞职。”

李平抬起头。

“他打算租计程车开,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转向窗外。

“当然要辛苦一点,不过是自由身。”

黄昏,卓敏才告辞。

天入暮,夏彭年来到的时候,李平抱着琴坐在图画室发呆。

他没有提到司机小王离职的事。

怎么会呢,满屋的服务人员,来一个去一个,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李平说:“下星期,我们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过去办一点事,他问过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显的,他订了两张飞机票。

这是李平第一次出门,坐在头等舱里,享受贵宾待遇,陪着夏彭年说笑、玩牌,读小说给他听,使他觉得十多小时旅程过得特别快。

到了彼处,自有车子来接,驶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着用电话与各路君子联络,李平走到客厅,推开木格百叶窗,看到风景,当场呆住。

远处是那著名的铁塔,他们住在四楼,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过去,衬着中午的烟霞,李平觉得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没有,都是平地,都夹着一条河。

鸽子拍打着翅膀在她头顶打转,停睛可以看到它们飞远,直至变为一个小白点。

夏彭年在她身后问:“喜欢吗?”

李平猛点头。

女佣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坚持不允,她爱上这层六十多年历史的公寓,趁夏彭年办公去,乘地下铁路摸到市场买到食物及鲜花,兴致勃勃做起家务来。

不到一个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头头是道,她不会说法语,但这里一个字,那里一个字,美貌是国际语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欢在街上闲逛,很快,她学会字圆腔正地问途人:“借问声,小姐/先生,请问附近有无邮局?”她每天寄一张明信片给母亲。

手痒的时候,她找到琴店,随便借用一只,即兴演奏一曲,其乐无穷。

夏彭年见她这样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怀大宽,多年前,他携伴来开会,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时装店疯狂购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习惯,没想到李平却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发觉女佣已经回来。

他问:“小姐呢?”

李平出去买水果。

一等两个小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总记得比他早回来准备晚餐。

夏彭年刚开始担心,大门打开,李平鸟倦知返。

她双颊绯红,眼睛发亮,兴奋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处,你竟不告诉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罗浮宫了。”

“彭年,让我们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罗浮宫是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博物馆。

她买了好几箱的时装才离开巴黎。

开头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艺术天份与造诣的李平怎么在挑衣服的时候欠缺水准,现在他了解,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碍。

幸亏没有人穿颜色比她更好看,这一年诸名牌流行的是裙边泡泡小花裙,叫优雅的时装买手及女士们吃惊,但李平问心无愧地照单全收──那么贵的衣服,低调如何划得来。

再次踏上飞机,她同夏彭年说:“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来。”

夏彭年诧异,“宁做异乡人?”

是的,在巴黎,没有功课,没有身份,没有权利,没有义务,没有王羡明,也没有夏彭年,可惜也无以为生。

李平低下了头。

她没想到,锦衣美食的时候,也会有生活压力。

夏彭年以为她留恋欧洲的风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经这么欢喜。”

“还有更美的城市吗?”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里?”李平好奇。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乡威尼斯。”

“威尼斯有种没落贵族金碧辉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将明将灭的灵魂,十分动人。”

这么样的形容,李平却听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为她不是在西式商业社会长大,所以心特别静,感觉特别灵,才会仔细咀嚼夏彭年的梦呓。

“下次一有空,我们就去。”

“有无名胜?”

“有。”

“预先说给我听。”

“讲出来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哪里经得起她这样子软言相求,怔怔的看着李平,过半晌才说:“在威尼斯,有一条桥。”

李平听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塞纳河上起码有十来条桥:新桥,亚历山大三世桥──”

“不,这条桥,有个特别的名字。”

“叫什么?”

“叫叹息桥。”

“什么?”

“如何,”夏彭年笑,“与众不同吧。”

李平深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十分神往,“没想到一条桥可以叹息为名,只知道以形为题的有九曲桥、玉带桥、七孔桥。”

夏彭年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李平瞌睡,握着他的手,盹着了。

没有化妆,清纯的面孔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多岁。经过数月相处,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当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标致出众的外形,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她了解他。

说得滑稽一点,那么多异性朋友中,只有李平能够排除重重障碍假面掩饰,触摸到他的内心世界。

从前,也试过打开心扉迎接异性,她们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尝试过接触,都惨告失败。

所以夏彭年迟迟不肯结婚,他心有不忿,自问是个易相处简单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当一只性格复杂需索奇特的怪兽,出尽百宝设陷阱来捕捉他。

都没想到他有肉身,这些年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弄得又惊又怕遍体鳞伤,几乎以为自己有什么毛病。

幸亏碰到了李平。

她有罕见的天份,温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抚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没想到吧,真诙谐,城内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颗寂寞的心。

他父亲自从去年动过手术,已呈半退休状态,事业的担子几乎全落在他肩膊上,只有李平是他可安歇的水边,他能够与她躺卧在青草地上。

一次李平问:“你是不是很有钱?”

夏彭年老老实实的回答:“还要努力工作,怎么可以算有钱。”

李平骇笑,“怎么样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来,“也许到拥有私人飞机与岛屿的时候。”

李平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许是当你觉得足够的时候。”

要留住这位可爱的人儿,唯一的途径是同她结婚。

一纸婚书能够永久绑住她吗,她需要时间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卢昂或亚维浓舒舒服服地消失:永远不再出现,但每次假期完毕,他又乖乖回到夏氏企业指挥如意。

怪谁呢,谁会为他退出江湖而痛哭失声?怪只怪夏彭年本人爱名贪利。

他执起李平的手,轻轻吻一下。

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他新送给她的鸽子血红宝石,正沉着艳丽地暗暗闪光。

她才是他的瑰宝。

回到家,李平接到母亲的信,她进医院已经有好几天。

夏彭年很关注这件事,“把她接出来吧。”

李平悲哀的抬起头。

母亲一直神经衰弱,遇事情绪会波动得很厉害,有点歇斯底里。

来到李平身边,看见她过着这种不劳而获,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活,断然不会好过,只怕加深刺激。

“不,”李平回绝。

“那么我同你进去看她。”

“不。”也不。

“李平。”

夏彭年俯身看着李平笑。

李平觉得不好意思,对着夏彭年,她自然而然会生出无理取闹的意图。

“闷是不是?”

李平不出声。

“我替你在公司里安插了一个位置,下个月可以来上班。”

“我?”

“是的,你。”

夏彭年永远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他们会笑我的。”

“谁说的,只有乡下人才笑人,我公司里面全是管理科学的顶尖人才,谁也没有余暇做无聊的事。”

“但,我算是谁呢?”

“你是李平。”

“李平是谁?”

“李平是推广部主管朱明智女士下的助理。”

“朱明智小姐?”

“你会喜欢她的。”

“她会喜欢我吗。”

“她会帮助你培养自信。”

夏彭年了解李平。

她有一只脚还叉在过去的泥淖里,无论换上哪一双新鞋子,都觉得泥浆碍事,让她耽在屋里,阴影日深,不如叫她出外吸吸新鲜空气。

李平当下问:“我能做什么,接待员?”

“李平,你要是坚持这么想,没有人能够帮你忙。”

“对不起。”

“朱明智会教你。”

过几天李平去朝见朱小姐,一见面,就知道她们可以成为朋友。

她就是李平羡慕的大都会女性代表:漂亮、正直、智慧、能干、果断、爽朗,没有任何后台,独独靠学问及努力做到这个地位。

李平不由自主的崇拜她。

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朱明智人如其名,在李平没有出现之前,她召集三十多个下属开过会议,半真半假的说:“我们有位新同事,下个月来上班,大抵你们都知道她的身份。这个烫山芋,我并不想接,但是不得不接,只得视为一项挑战。我要你们速速搞通思想,新同事在位期间,我不要听到一言半语有关她的闲言闲语,以免连累他人,即使不能成为她的朋友,也请听其自然。我个人的想法是: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个机会。”

手下诸大小将领一律会心微笑。

照说,像夏彭年这样的人,再宠一个女人,也该把她搁得远远的,公私分明。竟然把她放在左右,要朱明智培训她,可见已经着魔,无可救药。

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居然行此愚着,犯此奇险,反而令他们觉得此举浪漫无匹,心一软,原谅了他。

李平进到这间空气调节恒久维持在摄氏二十五度的办公室,有点怯意。

朱小姐接见她,看到李平红花绿叶的套装配金色假首饰以及一双翠绿捆金边的鞋子,便在心中暗呼,上主,我如何应付这个女子呢,她简直是个一人马戏班嘛。

但是朱明智随即看到她谦卑的眼神及有礼的姿态,李平的身体语言传达清楚的讯息:她衷心愿意学习。

朱明智中文虽然不大灵光,也不由得想起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谚语来。

她决定给她一次机会。

“请坐。”她对李平说。

“谢谢你。”李平说。

啊已经不容易了,她不是没有神志的。

“你是我个人助理。”

“是,多谢朱小姐栽培。”

朱明智从没听过这种老式对白,大吃一惊,继而叹口气。

夏彭年派这个任务给她的时候,曾经说:“赋你全权,绝不干涉。”

她答:“彭,你要开除我,不必来这么阴险的毒招。”

朱明智对训练哈佛管理科硕士都不感兴趣,何况是一个刚正在学英语会话的女孩子。

但是夏彭年说:“我觉得你俩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句话感动了她。朱明智在工作十年后才进修获得大学文凭,一直认为是项成就,于是不再言语。

况且三五七天后,这女郎玩腻了,起不了床,该场匪夷所思的游戏即告结束。

李平“上了一天班”,接触到城内一群年轻才俊,他们与夜校的同学、日本料理店的伙伴,以及她过往接触到的有很大的分别:老练、世故、自律、有礼,对她突出的外形像是视若无睹,十分客气,但难以亲近。

那八小时内,李平捧着朱小姐指定要她阅读的文件,起码有三十次以上同自己说:回去算了,回去做一只宠猫算了。

但是鼓起勇气,熬下去,捧着字典苦苦查阅商用词语。

夏彭年并没有过来看她,他成天要开会。

午饭,与朱明智一起吃。

李平腼觍的问她:“为什么整间写字楼的职员都似穿制服?”

朱一怔,“是吗,这是你的感觉?”倒很新鲜。

“你们好像爱煞灰色。”

“我们?”朱明智哑然失笑。

“为什么?”

朱明智和颜悦色的回答:“我个人认为,工作时间,一件衣服,如果吸引到任何注意力,便不是好选择。”

李平怔怔的,“我也要穿灰色?”

“你不必。”朱微笑。

李平想,我偏要跟风,向阁下学习。

下午,她接到卓敏的电话。

这个鬼灵精。

聪明的卓敏永远找得到她。

“你在上班?”她讶异地问。

李平有点怕卓敏,只是笑。

“李平,羡明想见你。”

李平一震。

“你可方便出来?”

李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也渴望见到王羡明。

卓敏又说:“没想到我竟协助你俩藕断丝连。”声音有许多无奈。

李平太知道卓敏,王羡明是她的克星。

“我现在不方便说太多,明天中午等你电话。”李平不想被人看见她说私人电话。

卓敏吁出一口气,“明天见。”

李平放下听筒,朱明智便推门来,李平十分庆幸。

朱坐下便说:“我不欲你错过一星期五天的学习,夏先生已同意你上课时间由上午九至十一时,下课立即到这里实习,你认为如何。”

李平当然知道这是命令,根本没有征询的意思,朱小姐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站起,这时回道:“是。”

朱明智笑一笑,出去了。

李平发呆。

这是干什么?

夏彭年为何要她受军训,他为何要栽培她?

上进是很吃苦的一件事,要提出抗议的话,还来得及,否则假期真正过去。

下班,她同司机说:“假如夏先生问起,说我去买东西。”

她走到时装店,买了几套朱式套装,然后去搭计程车。

车驶到一半,李平与司机攀谈起来。

“你是车主还是租车开?”

年轻的司机在倒后镜里看清楚乘客的容貌,十分意外,是哪一个女明星呢,一时认不出来。

“租车,”他答:“一辆计程车连牌照兼首次登记税要五十万哪,哪里置得起。”

“租车怎算?”

司机又看她一眼,“日更租金一百元左右。”

“收入多少?”

“约莫三百。”

“啊,那也有两百赚头。”

“小姐,”司机笑了,“油钱由我们自负,一更赚一百,已算了不起,遇到塞车,血本无归。”

他不明白女乘客怎么会有兴趣知道他们的苦处。

李平一听,顿时气馁。

王羡明永生永世翻不了身,出不了头。

司机说下去:“成万个行家争这一口饭吃,我要是有本事,立即改行,要不就买一辆计程车做车主。”

李平仔细聆听。

“五十万,一个月分期付款七千,捱七年,可以做老板。”司机喃喃自语。

李平不出声。

五十万,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笔数目,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又微不足道。

李平怔怔地,满怀心事地动起脑筋来。

计程车停下来,司机说:“到了,小姐。”

李平付了丰厚的小费。

夏彭年闻声自屋中出来,接过李平手中的袋袋包包。

他问:“喜欢办公厅生涯吗?”

李平说:“这个问题,才一天经验,怎么回答得出来。”

夏彭年知道李平,这表示她不十分欣赏他的安排。

她心事含蓄,从不直接表达。

他有点失望,“那么,我们取消这项主意。”

“让我试三个月,一百天之后,没有进展,我会知难而退。”

夏彭年又高兴起来,“好,一言为定。”

当下李平问:“彭年,你给我的钱,我可以自由动用吗?”

夏彭年一怔,“当然可以。”

“你不过问?”

“要问就不会把款子过到你名下。”

李平微笑,“谢谢你彭年。”

“打算做投资?”

“在考虑。”

“公司里有许多专家,你可以请教他们。”

“我会很小心。”

夏彭年笑一笑。

第二天中午,卓敏的电话还没有到,朱小姐就同李平说:“跟我来,好叫你熟习午餐会议。”

李平才一怔,朱小姐已经扬起一角眉毛,像是说:小姐,你不是要我早半年预约吧。

李平只得说:“我立刻过来。”

朱小姐说:“有话留给玛丽代你交代好了。”

“是。”

没有特权嘛,李平想,她把她当一般职员,随即又笑出来,一般职员岂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再没有特权,也还是特权分子。

她仔细吩咐玛丽,用许多“麻烦你”、“谢谢你”、“请你”、“不好意思”这类词汇,太着意了,像玛丽这种老资格的行政秘书不禁会心微笑。

李平出来约半小时,玛丽便接到找李小姐的电话。

是男孩子打来的。男孩,不是男人,因为声音怯生生:“李平小姐在吗?”

玛丽有礼地答:“李小姐出去开会。”

那边静寂,没有反应。

“请问可要留个口讯?”

“不用了,下午我再找她。”

“贵姓?”

已经挂断了。

玛丽耸耸肩,这一定是李小姐微时的朋友,不然,为何不大大方方陈词?

照李小姐适才着迹的样子,她好像还顶在乎这个电话。

玛丽不想多管闲事,趁老板外出,取出一本小说来读。

李平这次外出,到下午三点才回来,又被朱明智捉住,问她刚才到底听懂多少。

李平的答案叫朱明智吃惊,她完全外行,但具摄影机记忆,现场四个人的对白句句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具推理头脑,能够把事情分析一二。

朱明智不敢怠慢,她分明遇上可造之才,连忙把李平不明白的窍诀一一点破,把对方的企图、自家的弱点、人家的优点、夏氏的长处全部解释清楚。

李平听得入迷,太精采了,没想到原来商场根本同战场一样,在一旁观战已经这么刺激。

她的地平线忽然拓广,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朱明智看到她双眼发光,知道此人迟早会上瘾。

她感喟说:“二十年来,我都没有收过徒儿。”

“朱小姐,你就收我吧。”

朱明智点起一枝烟,“岂敢岂敢。”她微笑。

李平低下头。

“时间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不,可以下班。”

李平只得退出。

朱明智喷出一口烟,可惜李平身后有个夏彭年,她始终是他的傀儡,永远摆不脱这个男人的影子,否则痛下苦功,可以真正成才。

但,如果没夏彭年,李平何来机会,不知多少人才格于时运,湮没芸芸众生之中。

夏彭年推门进来,“她如何?”

朱明智按熄香烟站起来,虽是夏彭年手下重臣,礼数,更要做足。

“不坏。”她说。

“愿闻其详。”

“不嚣张不恃宠,心中有尊卑之分,十分大方得体,再加冰雪聪明。”

“是可造之才?”

“彭,你要造谁,谁就是人才。”

夏彭年大笑起来。“真有那么厉害?”

朱明智喜欢李平,难得她没有一丝小老鼠偷到油吃那种小家子气。

“你给我看住李平。”

“好大的责任。”

“我会报答你的。”

轮到朱明智笑了。

“我对李平有很高的期望。”

朱明智不想知道夏李之间的私事,太危险了,于是说:“放心,我会教她我懂的一切。”

夏彭年高高兴兴的出去。

他去找李平,看到她在讲电话,听到她与对方说:“……卓敏,对不起,我临时有事,明天好不好,明天一定行。”

夏彭年马上给她一个手势,表示一会儿再来,心中却想,原来李平也有她的小朋友。

他不打算干涉她,无论李平如何小心维系这一种友谊,总会受环境干扰而无疾而终,到最后,她会同朱明智这一级的人成为莫逆。

李平稍后到他房间,“你找我?”

“今晚我们出去吃饭。”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色纯麻套装,但内穿一件白底俏皮红点的衬衫,一双红鞋尽露马脚,他不由自主笑出来。

李平呶一呶嘴,娇嗔地拔脚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这是办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乐,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转个圈,白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里最好的法国饭店,李平喝着克鲁格香槟的时候想:王羡明,从来不把她当小玩意。

人就是这样,吃饱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别是自尊。

夏彭年喜欢她,但总觉得她不够好,要改造她,看她脱胎换骨。

王羡明的看法不一样,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么简单。

李平已尽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交仪态专家,也看不出任何纰漏。

此时的她却忽然想起街角熟食档的汤团来,许久没有吃了,一团面粉当中裹一颗小小黄糖那种,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价又不贵。

李平听到夏彭年问:“要甜品嘛,巧克力苏芙利?”

李平摇摇头,“不,谢谢,我吃不下。”

她把胃里的空位置留着,第二天中午,见到卓敏,刚想建议去吃汤团,发觉王羡明没有来。

她问:“羡明呢?”

卓敏答:“他开夜更车──”

“现在是白天。”

“小姐,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说下去:“明明约的是昨天,你又偏偏爽约,昨晚羡明把车开出去,在大光豪夜总会门外接客,不知恁地,与人争执起来,额角上擦伤油皮,一只眼睛,肿得似烂熟桃子。”

李平吓一跳,惯性的低下头。

“今天我根本不想见你,是他叫我来的,他说: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朋友恐怕做不下去。

李平,这样毛躁的一个人,独独对你恒久忍耐,处处为你设想。”

“他伤得不重吧。”

“是他先动手,捱完揍,对方气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则岂非更烦。”

卓敏处处护着他,以王羡明发言人的姿态出现,李平闻弦歌而知雅意,不问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羡明的红颜知己自居。

李平当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羡明一把。

她微微笑,试探地说:“我早说过,你们是一对。”

卓敏刷地涨红了面孔。

她顾左右言他:“我换了一份文员工作,薪酬比从前高。”

李平衷心说:“那多好,简直好极了。”

“我自己也还满意,老实说,离乡别井,倘若生活没有改善,又为何来,有些人会用到往上爬这种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进心,丑化人往高处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卓敏,你是上进,我是不择手段。”

“你太谦虚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耍手段的机会的。”

寒暄已毕,李平踏入正题:“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赴我的约。”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绝无拖欠。

“卓敏,开计程车,也是一行正职。”

“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自然是正当行业。”

“租车开,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说,有位车主,愿意把租金折为车款,把车子给他用,若干年后,车子属于他,他干不干?”

卓敏冷笑,“那车主莫非发神经。”

“也许,但有可能,他想偿还王羡明。”

“王羡明不相信不劳而获。”

“卓敏,他还得省吃省用苦干苦做若干年,没有人要把车子送给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涂账,哪里还得清。”

“卓敏,人人纠缠不清,独你撇脱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为什么不直接同王羡明讲?”

李平微微笑,一顶高帽子无形无迹地送过去,“他一向只听你的话,卓敏。”

高卓敏此刻哪里还是李平的对手,只觉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

当下卓敏口气软化,“车从何来?”

“你家亲戚众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穷人。”

“这些细节,慢慢筹划,主要是大前提获你通过。”

卓敏刚想说什么,李平又抢着说:“你慢慢考虑周详了,才知会我不迟。”

午聚时间有限,卓敏是不敢迟到,李平则怕人看小,不想迟到。

回到写字间,她嘘出一口气,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像是卸下部份担子。

谁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来了吗。”

李平心想,我可没迟到呀。

“夏先生打锣找你,有要紧事。”

“我这就去见他。”

“他已经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赶到。”

李平顿觉十分尴尬,明明是办公时间,夏彭年却如此着迹,把她呼来喝去,在众人面前破坏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来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这确是件要事,你坐我的车,玛丽只当你替我办事,没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细心,赶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摇摇头。

这就是李平难能可贵之处了,不少办公厅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与老板有暧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这种身份,却还努力划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难,朱明智叹口气,李平还年轻,好胜心强,总不明白,一旦走进这只镀金笼子,便终身脱不了金丝雀的身份。

转变包装,于事无补。

李平一上车,就接到电话。

夏彭年兴奋而愉快的说:“叫司机尽速赶来。”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来,“什么大事。”

“到来你就知道。”他竟挂断电话。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来往,再大买卖,他也引以为常,不会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

车子甫抵小洋房门口,李平已经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车停在门口,那是夏镇夷的座驾,出动到老太爷,一定有事。

他们在等她。

前来启门的是夏彭年,他一脸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谁来了。”

夏彭年把身子侧一侧,让她看清楚室内情况,李平立即称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这是谁?”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妇当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妇女,她怔住,过半晌,缓缓向前踏前一步,轻轻地,不置信,试探地问:“妈妈?”

是,是她的母亲。

李平转过头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来。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太意外了,百感交集,只会得呆呆看住母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母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母亲又干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麻麻布满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欢喜,母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母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母女总是母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他说:“我已告诉伯母,我们下个月订婚。”

啊,李平想,这使她身份明朗许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没有交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黄昏我来接你们。”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亲身边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吧。”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一个秘书。”

李平说:“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想都没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养的蚕找桑叶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华时节的盛况。

“三十几年的事了,说来做什么,不过这样念旧的人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说:“他们一家都对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个名词,李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

李母担心的问:“你同彭年打算几时结婚?”

李平知道母亲一有机会必定会问这个问题。

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关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琐碎简单的事。

也好,李平想,证明不折不挠,是人类天性。

“时机到了才谈婚姻问题。”

“但是你人已经先过来了。”

不可思议,李平看着母亲,在这个水门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本事及运气,她却来计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儿吧。”

李母当下发话:“也许我是不该来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

“咪咪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妈妈,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们是两个人。”

李母不出声。

李平掩着面孔,“妈妈我们不要吵了,请你体察我的难处,这三年,我总在梦中看到你,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见了面。”

李母吁出一口气。

“妈妈,既然来度假,好好的轻松两个星期,想吃什么告诉我,爱上什么地方,也尽管同我说,别想太多。”

李平领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弹,把它捧在手上,对它说话:“母亲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她轻轻诉苦,“无论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马上分出优劣,”李平叹口气,“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样,我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她。”

说完了,图书室一片静寂,李平把琴轻轻放回盒子。

待会儿母亲看见了,又会得皱起眉头,说声“你还在玩这个”?

母亲爱她,那是一定的,但表达方式却令她说不出的难堪。

傍晚,夏彭年来接,同李平说:“我已替伯母安排好节目,不用你费神。”

李平笑,这个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舒服妥贴。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创伤,李平,帮助她度个愉快假期。”

“彭年,我还没有谢你。”

“哟,不敢当,只要不怪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已经心满意足。”

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谁要寻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连数天,李平停了上课时间,她母亲忙于游览本市名胜。

好几次,李平想叫母亲留下来,让她尽点孝心,话到嘴边,又缩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兴,李平于愿已足。

趁着她兴致高,李平问她:“还喜欢这里吗?”

“我不会打算久留,你们忙得那么厉害,看得出这个社会属于年轻人。”

李平不说什么。

“李平,这三年来,看样子你也很吃了一点苦。”

她强笑,“没有,我过得很好。”

“待你结婚的时候,或许我会再来主持你的婚礼。”

李平握住母亲的手。

夏彭年私下与李平说:“要不要把霍氏夫妇请出来见一见。”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怀着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个段落算了。”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满以为母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母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母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此,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长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强壮。”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李平答:“我很幸运。”

夏彭年略觉意外,跟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没有渊源,她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说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是幸运的。

李平听见母亲咳嗽。

她进睡房去,看到母亲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脚。

“你还没休息?”

李平微笑,“我还不累。”

“这两个礼拜,我玩也玩过,看也看足,休息两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请出来吃顿饭。”

“妈妈,他早已恢复了本姓。”

“啊。”

“他的厂,也不叫陈氏制衣。”

“但是──”

李平说:“他同外公的轇轕,算了。”

李母怔怔的,“当年你外公收他为过房儿子,外婆反对无效。制衣厂的资本,却由你外婆垫出来。”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帮老霍说话,“不过他们夫妻的确长袖善舞。”

李母无奈地说:“总算是一场亲戚。”

“何必叫他见了你心惊胆颤。”

李母又追问:“他照顾过你,有没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多,他管我吃住,还给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询女儿意见似说:“那就算了。”

她躺下来。

已经损失太多,受过太大的打击,一切她都不计较了。

“你若真想见他的话──”

“不,”李母摆摆手,“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颗心来,她怕霍某有意无意间露了口风,使她母亲难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纯为她好。

她听到李母长长一声太息。

李平关了灯。

再出来,夏彭年已经走了。

李平觉得闷,想开车去兜风,走近车房,觉得身后有人,这一带治安十分好,她并不惊惶,一转身,看到地上有长长一条黑影。

“谁?”

“我。”

那人自树底下走出来。

“羡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羡明点点头。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肿起来,眯成一条线,他在抽烟。

“你找我?”

王羡明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他说:“我也不晓得,把车开着开着,便驶到这里来。”

“要不要进来坐?”

他有点意外,随即摇摇头,“时间太晚了,给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两个字,说得特别别扭。

李平装作听不出来,“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对你很好。”

“她对你也不错,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爱。”

“你也很好,李平,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羡明对着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样,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头。

过半晌她问:“家人还好吗?”

“父亲下个月退休,哥哥在办移民,想与嫂子到温哥华开馆子。”

“你会不会同往?”

“我,我有什么用,我是废物。”

他又赌气了,李平牵牵嘴角,带点笑意。两个人站在树荫底下,谁也不想先行离去。

王羡明问她:“有没有空出来吃顿饭?”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没有卓敏,我也不会怎么样。”

李平连忙分辩,“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与你通消息。”他转身。

李平追上去,“羡明。”

他背着她站住了。

李平问:“你怪不怪我?”

他没有转过身来,“你说呢。”

“你没有怪我。”

他仍然背着她,讪笑一会儿,“猜对了,我怎么会怪你。”

说完,他朝计程车走去,开车门,关车门,发动引擎,转动车轮,把车子驶下山去。

李平静悄悄回到屋里,淋个浴,坐在床沿,翻开朱明智指定要她读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诵。

天亮了。

李平起来做咖啡喝,榨了新鲜橘子拿进去给母亲。

她也一早起来了,正在梳头。

李平问她:“妈妈,当年夏镇夷南下,外公有没有接济过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这些,”她苦笑,“几曾识干戈。”

“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无凭无证,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坏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怅惘。

李母说:“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无法细究。”

李平一想,深觉这话正确,便说:“妈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李母沉吟一下,“这里吃不吃得到栗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时吩咐人去买。”

“呵,对,有人托我带印有米老鼠的绒线衫。”

“可以,没问题。”

李母凝视李平,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终于她说:“今年你已经廿三岁了──”

李平接上去:“要结婚好结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来。

这是她这大半个月里,头一次笑。

李平与母亲有了新的了解。

两天后,夏彭年与李平到飞机场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说悄悄话,李平只见夏彭年不住的点头。

李平当然知道母亲说些什么,故此只有苦笑余地。

到最后,夏镇夷两夫妻也来送别,李母这才颤巍巍的上了飞机,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老许多。

李平看着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送走母亲,松一大口气,独自一个人,不管成败,不必顾全颜面,不怕有谁受不了刺激,她只需对自己负责,多简单。

那日下班,她拥着猫儿,在长沙发上就睡着了。

夏彭年没有叫醒她,走到书房看桌球比赛的纪录片。

很有种过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边喝茶一边吃花生米。

本来啤酒是更好的选择,但他怕发胖。

守着李平已经有半年,他内心异常满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约会。

以前每个周末换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没有新鲜感,次次对牢一个陌生人苦苦思索话题,十分痛苦。

现在好了,苦楚经已解除。

不知什么时候,李平已经站在他身边。

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顺势亲吻她的手背。

“有没有同伯母说什么悄悄话?”

李平坐在他身边,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只小碟子上。

她说:“母亲告诉我,最近鸡蛋可能要配给,鱼类也相当稀罕,蔬菜倒还丰富。”

夏彭年沉默一会儿,“就是这些话?”

“不然还说什么。”

“她没有问你几时同我结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问:“我们打算结婚吗。”

夏彭年看着她,“你说呢。”

两个人都没有期望对方会提出正式的答覆,李平的聪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过两天,李平与朱明智午餐,闲闲说起:“夏氏,是怎么起家的呢。”

“凭机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准吧。”李平答。

“还有,运气要好。”

“当初,”李平猜测说:“一定从上海带了本钱来。”

“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装满金条南下来做生意,五两重叫大黄鱼,一两庄是小黄鱼。”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说:“相信是。”

“这么说来,夏镇夷并非白手兴家,是带着资本过来。”

朱明智有点警惕,静静不露声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乐意将家族发展史告诉你知。”

李平听出朱明智不愿多讲,乘机收篷,也笑道:“彼时他才十岁八岁,相信不复记忆,稍后又被送往美国读书……恐怕对这些掌故没有兴趣。”

朱明智一句总结这个题目:“上一代生意人的兴亡史,真不简单。”

谁说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话,早些知会我。”

李平抬起眼来,像是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朱明智有点意外,不愿多说,轻描淡写的补一句:“我想或许一月你会出门。”

李平想一想,随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们这些人,说话都似打哑谜,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不知不觉,李平也成为其中高手,话面不重要,猜测话底下的真意,才是学问。

当天晚上,夏彭年已经把计划告诉她。

他已报名参加杜塞道夫至达卡第十届的越野车大赛,比赛照以往习惯,在元旦日一月一号自西德出发,经直布罗陀海峡,横渡地中海,在北非阿尔及利亚登陆,深入撒哈拉,转向西部,到达接近海岸的达卡,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摊开章程上的地图,一一指给李平知道,她听得神驰。

全程一万两千公里,从雪地出发,途经万里黄沙。

三年前夏彭年参加过一次,用的是吉甫车,终因机械故障拖返维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卷土重来。

再迟体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说:“你有几个选择!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还没有说完,李平已经摇摇头,“我与你一起参与这项比赛。”

夏彭年笑,“真孩子气,你体能哪里吃得消。”

“嘿!”

“这是一个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长,气候变化强烈,若能经过这段不可思议的车程,你我都成为刀枪不入的超人。”

李平只是笑。

这个生活在大都会娇生惯养吹弹得破的公子哥儿实在小觑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带挑衅地似笑非笑的牵动,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击。

“好,就考验考验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吁出一口气,她绝对不敢说对大城市繁华奢侈发腻,但总希望多点体验,增广见识。

李平伸出手,“一言为定。”

夏彭年与她握手,想乘她不觉,把她拉到怀中,谁知李平早有防备,用力一挫,夏彭年险些儿站不稳,要沉肘落膊,郑重应付。

李平见他狼狈,扬声大笑,松开手。

与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觉闷。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彩,实在是最佳伴侣。

而这段日子,这个关系,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换回来,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应用。

她已学会用电脑搜索资料,李平对知识有种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强如一块天然海绵,寻根问底,绝不言倦。

这种态度挑起朱明智的好胜心,有时她给李平所做的功课多至残忍,下意识要叫这女孩求饶,但李平却总能镇静地应付艰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验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时候,还是可以叫救命,因为有恃无恐,反而一直没有用到这个特权,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说起。

在一个比较清闲的中午,高卓敏的电话到了。

李平有说不出的欢喜,她一直盼望卓敏会自动找她。

“李平,”卓敏一开口便问:“你上次那个建议,还当不当真?”

李平忙不迭应:“真,怎么不真!”

卓敏叹一口气,“我们出来谈谈好吗?”

李平又惊又喜,“羡明肯接受?”

“见面再说。”

“你在哪里?”

“家。”

“我来接你。”

“李平,我已经搬出来住。”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五点半。”

李平缓缓放下听筒。

莫非……不会的。

会又怎么样,她已经离开王羡明,他已是自由身,难道她不要他,也不准别人要他不成。

但,不会的。

李平走近打不开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楼下的街道看,人车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凉雪亮的玻璃窗,维持着同一姿势,很久很久,觉得疲倦,才转身取起手袋,下楼去。

卓敏已经站在入口处等。

白衬衫、牛仔裤,高卓敏自有她的潇洒。

李平笑着迎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李平自他手中接过驾驶盘,把车子开上山去。

李平决定等卓敏先开口。

卓敏问:“去草莓山道你那里?”

“比较静一点。”

卓敏没有异议。

踏进书房,卓敏便急不及待的说:“你讲过,有位计程车车主,愿意支持王羡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肯先垫付车价及牌照费用,然后按月收回租金折为车款?”

李平点点头。

卓敏叹一口气,“我代表羡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经有数,她微笑起来。

卓敏飞红双颊,“李平,实不相瞒,我已经同羡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轻轻嗡的一声。

奇怪,她一直鼓励高卓敏同王羡明走,这是最好最理想的结局,但为什么,一旦亲耳听到卓敏说出这个消息,内心却没有预期的安慰?

卓敏自顾自轻轻说下去:“是他叫我搬的,”声音中有无限喜悦,“他从来没有叫我做过什么。”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们快了吧。”

“他还没有提过婚事。”

忽然之间,王羡明这三个字被一个“他”代替了,其中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无限的期望。

他终于有了别人。

李平讶异,他还会爱别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贪心吧。”

李平抬起头,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想补偿的是他,不是我,现在得益是我们两个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说了出来。

李平缓缓说:“他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这么说,”卓敏兴奋极了,“你一直看好我俩。”

卓敏完全不计较当中发生过什么事,她的态度再正确没有,毕竟,任何事,只有始与终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们去办这件事。”

“李平,谢谢你。”

“这是什么话。”

李平温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稳定之后,他就会想到结婚。”

“一定的。”李平给她信心。

“但是,这件事不要叫王羡明晓得可不可以?”

此时,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太渴望得着王羡明,不顾一切,违反本性,也要独自霸占他。

李平有点宽心,原来卓敏性格也有阴暗面,试练一到,原形毕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头来,这一刹那起,她觉得不再亏欠他们两人,他们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吗?”卓敏焦急地追问。

“当然可以,”李平静静的说:“你放心,我会托车行代办这件事,王羡明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轮到她惶恐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李平轻轻说:“砥砺英语,美好前途。”

卓敏松弛下来,笑了,“你还记得。”

那是他们英语课程补习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赶下山。

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实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又不能说她不快活,因爱故生怖,时时刻刻以别人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终于得到了王羡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德拉底华利,轻轻拥抱在怀里,什么叫快乐?想什么有什么,是谓快乐,因为不能得到所有心头渴望的东西,必须作出取舍,所以快乐永远不能完全。

李平扬起头,大声笑起来。

满以为王羡明会得爱她一辈子,像言情小说中形容那样,老来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出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个俏皮美丽的小李平……

才怪。

哪里找这样的痴人去。

倔强正直如高卓敏,一见利之所在,即时低头。

李平轻轻说:“哎呀,都一样啦。”

她走到露台,举起琴,弹的是吉卜赛旋律,乐章悲怆而激动。

李平缓缓放下琴,转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乐椅中。

他说:“越来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这首曲子应该用关那利来弹。”

李平吸进一口气。

“史德拉底始终纤弱一点,音线不如关那利圆润。”

李平拚命摇头,一直笑,“我有这只琴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视她,“真的,李平,你这样满足现状?”

李平无惧地看到他眼睛里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联同律师去车行办妥一切手续。

这是她首次独立处理一件正经事,觉得非常骄傲。

大笔一挥,免首期,低利息,王羡明生活有了着落,七年后他便成为车主。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过去的恋人。

深深的寂寞侵袭李平,心债经已偿还。再无牵连。

像报纸上那种启示:自该年该月该日起,李平离开王羡明及其家人,从此以后,一切华洋轇轕,皆与李平无关。

王家待她,实在不薄。

卓敏那里,传来断断续续好消息:“羡明心情比较落实”,“有时候开两更车也不觉疲倦”、“他希望五年内可以还清债务”等等。

卓敏胖了。

连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么一个朋友。

朱小姐很欣赏李平念旧的质素,她也有微时的老相识,相处不来就是相处不来,不是酸溜溜诸多讽喻,就是帮帮忙需索无穷,结果一一疏远。

留一个步伐堕后的老朋友,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心血,很多人会觉得划不来。

“听你讲,”朱明智说:“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摇摇头,“她在外头做得不错。”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点点头。

她笑问:“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对师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忽然透露心声,“李平,真羡慕你。”

李平睁大双眼,不置信地指着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议。”李平低嚷。

“年轻、貌美、爱护你的男朋友,以及稳操胜券的事业。”

是吗,连智慧的朱小姐都这样看她?

李平即时恭维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么都有。”

“是的,岁数在内,我快庆祝四十大寿了。”

朱明智说得这样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叹:“站在中年的山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见的不一样。”

“朱小姐,你那尊容顶多三十出头,我不会骗你。”

“李平,你太可爱懂事。”

她俩已经成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觉得背后有人不住的窃窃私语。

即使独处影印房中,机器转动,也仿佛是闲言闲语,每一张纸弹出来,都似悄悄说: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径,李平当心……十分有力有节奏。

疲倦的时候,意志力弱,特别听得清楚玲珑。

简直是神经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内,不动声色,赠她一则小小童话故事,分明自儿童乐园里取材,十来张图画,栩栩如生,是祖父与幼孙骑驴进城那个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过许多。

影印机与传真机再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轻轻喝道:“唉,闭嘴。”

到最近,更有大跃进,她发誓冷气槽里传出李平加油的字句来。

魅由心生。

南下这几年她都没有正式松弛过,夏彭年这位老板要全力应付,他精力过人,喜欢应酬,一半是业务需要,但没事也爱把朋友叫出来吃顿饭聚一聚,李平当然次次要跟在他身边。

在人前,言行举止更是半点错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欢她。

在化妆间,她们没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气地发表议论。

“还是依利沙白陈比较适合彭年。”

“这位李小姐实在太妖冶。”

“大陆女人现在比台湾女人还厉害,豁出去做。”

“苦头吃足了,只要有甜头,勿择手段,难道还回转去不成。”

这种话听多了,简直会积劳成疾。

李平手中本来拿着粉扑子,僵在半空,过一会儿,才把它放下,还得等发话的女客先离去,免得大家尴尬。

她对牢镜子细细观察,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左顾右盼,都没看出端倪来,每个人看自己,总觉甚少瑕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样出席,这是她职责之一,希望太太们多多包涵。

美酒佳肴当前,李平有时候想:卓敏与羡明吃些什么?他俩都是广东人,口味很清淡,羡明喜吃海鲜,卓敏一定会亲自下厨,灼一碟子活虾,熬一锅鸡汤,两人对牢笑欣欣,举案齐眉。

她真替卓敏高兴,她终于得到了他,为他捱苦,服侍他,成为他生命一部份。

天气转凉的时候,李平一时忘记添衣,感冒起来,服了药,蒙着头,在家里睡觉。

电话一直没有接进房间。

近黄昏,她下床喝水,女佣轻轻推开房门张望。

李平转头,“有事吗?”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几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为什么不叫我听?”

“夏先生说过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记得接进来。”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没有再找她。

李平想拨卓敏新居的号码,却怕王羡明来听,犹疑良久,终于作罢,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会议,夏彭年一早着她旁听,李平不想缺席,静静吃了点心,乖乖上床。

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她。

李平起来梳洗;伤风药令她晕眩,喉底尚余一两声咳嗽,也顾不得了,这样一点小事都借词告假简直是个神话,她想起朱明智说的笑话:“产假头尾准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脸皮则放十四天,因职员外表改善,对公司形象大有帮助。”

会议室里有一张马蹄形大桌子,一尘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还不能够,这时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后。

会议八点半开始,李平忙含一颗喉糖,无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门一关,李平都觉得与外界隔绝,飞机大炮都攻不进来,海啸台风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内的人,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会开完。

这个城市,怎么会不繁荣,几百万人这样出死命顶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计。

现在李平也是它的一分子了,她吁出一口气。

九点正,玛丽忽然悄悄推门进来,蹲在朱小姐侧边,轻轻在她耳根说了几句话。

朱小姐一听,立刻朝李平打一个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过去,朱小姐说:“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这时主席已经停止说话,反感地不耐烦地朝她们看来。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动作,退出会议室,掩上门。

她问玛丽:“谁找我?”

玛丽朝她身后指一指。

李平转身,接待室坐着高卓敏,憔悴、疲倦、伤心,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脏又皱。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李平大吃一惊。

她走过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颤抖着嘴唇,却开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进办公室,“有话慢慢说。”

卓敏没有回答她,“你现在可走得开?”

“告诉我什么事,可是王羡明同你有龃龉,先坐下,喝杯水再说。”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羡明,他出了事,在医院里。”

李平一颗心剧跳起来,语气维持镇静,“哪家医院?”

“圣恩医院六楼。”

“伤势可重?”

“头脸缝了好几十针,恐怕还有内伤,”卓敏无限辛酸,“要留院观察。”

“怎么会这样?”

“有人寻仇,在停车场等他,拿着铁枝迎头便打。”

李平握紧拳头,“是谁同他过不去?”

卓敏颓然,“自从与你分手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喝得很厉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头。”

李平缓缓抬起头。

“一整个晚上,昏迷中,他都唤你的名字。”

李平听卓敏这么说,恍若隔世,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经已结束,怎么又拿出来讲。

“请你去见见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点。”

平日活泼爽朗的卓敏,如今受尽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们一起去看他。”

抵达医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上躺着的是羡明,李平恐怕认不出来。

睡着的脸同醒的时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别,况且王羡明的面孔早变了形,两只眼角爆裂,缝过针,拙劣的针脚骤眼看似条蜈蚣,又像条拉链,有点滑稽兼恐怖的味道,头壳上缠满白纱布,双目紧闭,他正昏睡,没有反应,但是却咬着牙、咧着齿,充满恨意,像不知要置谁于死地。

李平心头一阵辛酸,别转面孔。

他们三人都变了,都不再是开头那个人。

李平尤其内疚,王羡明与高卓敏却又是因为她而变成这个样子的。

她低声问卓敏:“他父母呢?”

“不敢告诉他们。”

“兄嫂呢?”

“上个月启程到加拿大去了。”

“昨晚至今,你一直没有休息过?”

卓敏摇摇头,“他一直叫你的名字。”她不能释然。

李平连忙说:“他恨我。”

卓敏抬起头,苦笑问:“是吗,他恨你?”

李平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母亲了?”

“是的。”

“你要小心身体。”

“李平,看,他醒了。”

李平转过头去。

王羡明痛苦地眨动眼睛,做这样的小动作都要用足全力,可见他伤势不轻。

李平很想好好劝慰他几句,格于身边的卓敏,不便启声。

护士巡房经过,看到一个样貌与装扮都与三等公众病房不合衬的艳女,不禁多看两眼,李平更添三分尴尬。

好一个卓敏,到这种时候还宽宏大量的附身过去解围,“羡明,李平来了。”

王羡明停一停神,他看到李平了,双眼在一刹那闪出爱慕、渴望、怨怼、伤心、绝望的诸般神色来,逼得李平低下头,她无法正视这样一双眼睛。

他嘶哑的声音问:“卓敏叫你来?”

李平点点头。

他不记得昏迷时候叫过谁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满足,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不知恁地,泪水灌满眼眶,不受控制,溢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吃惊,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伤,扎得似粽子,不能执行任务。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会好的。”

王羡明点点头。

“快要做父亲的人了,那毛躁脾气,真得改他一改。”

王羡明听了这句话,头上如着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过来,眼中炽热的神色渐渐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尘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说:“从医院出去,想必要补行婚礼,别忘记我的帖子。”

羡明试图解释:“我喝了一点酒……”

“以后要戒掉了。”

羡明怔怔的不出声。

那一夜,他已经收了工,停好车子,在路边熟食档吃面。

隔壁一桌坐两男一女,那女孩子非常非常小,顶多只有十五六岁,头发剪得极短,他一看见那个发式,心中已经牵动,是以看多她两眼。

就是这样惹的祸,吃到一半,两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挣扎,本来,王羡明再也不会去管那样的闲事。

但是,为着那头短发,为着短发贴在后颈上那个桃子尖,他见义勇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没有逃脱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难断定的一件事,但是羡明心里觉得反正已经为短鬈发吃了这多苦,添一点也不算什么。

况且,李平终于看他来了:可见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转过头去与卓敏说话,脑后经过专人修理的那一绺头发可爱地驯服地伏在白晰的颈项上,看在羡明眼中,一片迷茫。

说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实,但他这种所作所为,又何尝配得上卓敏,羡明心中觉悟,喉咙重浊地挣扎数声,对卓敏说:“待我出院,真的要结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紧握他的手。

李平很庆幸这件事如此结束。

看看手表,已近中午,于是轻轻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门口,李平把她拉到羡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叠钞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还要挣扎,李平两掌合拢,紧紧钳住她的手,也不说什么,这样过了两分钟,才松开手,转身离去。

司机看见她出来,马上把车子驶近,要下来替她开车门,李平摇摇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车。

才坐好,李平觉得一阵晕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呕吐在车厢内。

她结结棍棍的发起烧来,温度上升到摄氏三十九度,医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证,李平不过感冒,一点危险都没有,但他还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李平躺在床上,浑身发烫,感觉有点迟钝,但看见夏彭年着急模样,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来吃药,手触摸到李平臂膀与背脊,那丰润的肌肤因热度关系,感觉竟似将溶未溶的烛油,特别黏手,特别柔软,难以形容。

夏彭年定过神来,向她埋怨:“身体这样差,如何担任拉力赛副手。”

李平不服气,“我从来没有生过病。”

“恐怕要到外展学校去操一操身体。”

李平但笑不语,当年下放的记忆犹新,何用到外展学校玩耍。

夏彭年将一张长沙发搬到睡房,彻夜伴着李平,闹得好大阵仗,很多时候,他先累了,下班松掉领带,一躺下,七点多还未醒来,李平便取笑他。

有时她也想,结了婚,也是这样吧,待养足精神,他又该去应酬各路英雄,一直到凌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愿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当然永远美中不足。

过了几天,李平差不多痊愈,半夜口渴,独自起床,发觉太阳穴已不再弹痛,呼吸也恢复畅顺,感觉如再生为人,不胜喜悦。

这才知道做人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回事,原来健康最最重要。

李平走到客厅,一抬头看到斜玻璃屋顶上繁星千万点般的水珠,知道适才下过雨了,于是也不开亮灯,端张椅子坐下,静看星光。

背后门声一响,她知道夏彭年进来了。

“你已痊愈?”他问。

“我想是。”

夏彭年吁出一口气,坐她身旁,握着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着李平问:“你有心事?”

李平点头。

“说来听听。”

李平只是笑。

“到今天还不愿意把心事告诉我?”

李平想想,也深觉过份,便说:“彭年,你认为我快乐吗?”

讲了之后,又非常后悔,他对她百般好,就是要她开心,她这样问,分明表示不满,不知他什么滋味。

夏彭年却没有多心,他笑笑,“你自己说呢?”

女性总是多愁善感,一点点小事引发许多春怨秋悲,一宗推一宗,如骨牌一般,情绪便接二连三地倒塌下来。

李平低下头,看着双手,“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今天你累了。”

李平说:“我还是上床去睡觉,你呢。”

“回家,父亲一清早要见我。”

李平笑,“祝你好运。”

夏彭年也笑,“为什么我们总有点怕父亲?”

“不是怕,”李平更正他,“而是尊敬。”

她内心知道夏氏的父子关系决无如此简单,他对老父,不但是恭驯,也有忌惮的成份。

夏镇夷对这个争财争气的儿子也很尊重,早把他当作生意上的伙伴。

大清早他练完一套咏春,便看见儿子的车子驶了进来。

两父子即时密密开始商谈。

夏夫人在园子剪玫瑰花,看到他们父子亲密的情形,内心宽慰,这也许是一个女人最愉快的时刻:丈夫身体健康,儿子尚未成婚,两个男人名义上都属于她,她地位崇高。

她走过去,只听得夏彭年说:“是的,是应该考虑跨国巨型投资了。”

“那么,你抽空到温哥华走一趟,去拜访连尼简明,光是参观他那座亚瑟爱历臣设计的住宅,也是值得的。”

夏彭年看他父亲一眼,沉吟:“最快也要待明年。”

夏镇夷不悦,“简明正等你去联络,转眼机会旁落,不知多少人在一边虎视眈眈,你竟一拖三个月。”

夏彭年陪笑。

做母亲的看他眉梢眼角,会了意,“不舍得丢下李小姐?”

夏彭年向母亲䀹䀹眼。

夏太太说:“把她带在身边一起去。”

夏镇夷即时说:“这次不可以。”

夏太太诧异,“为什么?”

夏彭年苦笑,“母亲有所不知,父亲让我昭君出塞。”

夏太太大吃一惊,“什么,有去无还?”

“不是,”夏彭年同母亲诉苦:“比这还可怕,简明家有位老小姐。”

夏太太一怔,随即笑向丈夫:“镇夷,有这样的事吗?”

夏镇夷有点尴尬,只得说:“三十出头不算老小姐。”

夏彭年乘机诉苦:“妈妈你想想那种老华侨,早在北美洲造铁路时就移民去当苦力,姓氏都给外国人弄错改不过来,世世代代只得姓简明,统共不好算中国人,如今发了迹,霸着几个山头,像做土皇帝一样……妈,谈生意是可以的,别的就不必了。”

夏镇夷啼笑皆非,“彭年,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

夏太太忍不住,“彭年,简明小姐是麦基尔的建筑系高材生,你别夸张。”

夏彭年失色,“妈,原来你早知这件事。”

夏太太说:“我当然知道这位小姐。”

“两夫妻串通来出卖我。”

夏太太诧异,“彭年,今天你像年轻了二十年,莫非是李小姐感染你?”

夏彭年咳嗽一声,“我不过想爸爸妈妈轻松一下。”

夏镇夷说:“下个月你好动身了。”

夏彭年不出声。

夏镇夷问:“彭年,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同李平有什么誓约吧。”

“不,”夏彭年连忙否认,“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

“那就好。”他出去了。

留下母子两人在书房里。

夏彭年叹口气,“母后,我国扩充边疆,不停征战,有何止境呢。”

夏太太笑问:“太子已经意兴阑珊了吗,你父皇还没有呢,看样子真是美人作祟。”

“不关她事。”

夏太太轻轻说:“我们都喜欢李平,你做什么家里都不反对,但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

“妈,我并不想结婚。”

“姻缘来的时候,不由你作主。”

夏彭年笑,“我保证我不会和番。”

“人家未必肯嫁一个吊儿郎当的浪子。”

夏彭年一呆,“妈,你这样看我?”

“去去去,我也累了,不同你说,自小是这样,滑不溜手,不知你心里想些什么。”

夏太太也出去了。

夏彭年无味地坐在安乐椅中。

父亲不支持的事,他绝对不会去做,但是,他父亲怂恿的事,他也不见得急急服从。

从小到大,夏彭年都采取这种平衡手段,利己而不损人。

这次也希望可以顺利过关。

他终于开车子返公司。

夏镇夷这才同妻子说:“我没有反对他娶李平,他自己也不小了,应当知道妻子与女朋友不可混为一谈。”

夏太太看他一眼,“是的,你比谁都清楚。”

夏镇夷当然听出话中有话,忙顾左右而言他:“倘若是四十年前的陈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彼时李平还没有出生呢。”

夏镇夷出了一会儿神,结束这次谈话:“我们会好好照顾李平。”

夏太太不置可否,她的一切来自丈夫,非必要时,他的原则即她的原则,他的意见即她的意见,她干什么要反对。

娶谁做媳妇不一样。

一连几个周末,李平都在赛车师傅处上课,夏彭年留在公司,朱明智陪他。

她把加国国家经济时报摊开来,读出头条:“简明氏收购第四大油公司宝森五十二巴仙股权。”

夏彭年没有反应。

“此简明就是彼简明?”

夏彭年点点头。

朱明智轻轻吹一下口哨,“争气的华人真不少。”

“华人,你见过复姓简明的中华民族?”

朱明智笑。

夏彭年瞪她一眼,怎么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秘密似的。

过一会儿他问:“李平进展怎么样?”

“彭,我不必瞒你,她的资质不低,但永远离不了夏氏本家,彭,这年头自修生不计分,她必须考取认可文凭才有资格打天下,惜又未到获颁赠名誉学位的阶段,只得盲目努力。”

夏彭年叹口气,“你说得太婉转了,换句话讲,她永远进不了麦基尔。”

朱明智大奇,夏彭年花样太多太透,做李平也实在不易,麦基尔?

朱明智说:“我以为下一站你只是要她去撒哈拉。”

夏彭年又叹口气,“没有什么,当我没说过。对了,还有一件事。”

朱明智只是笑。夏彭年几时变得如此眷恋办公室,从前他一直扬言拖延下班是无能表现,公司要向职员倒收电费。

谁知夏彭年忽然说:“你在夏氏的发展,也到了尽头了。”

朱明智连忙收敛笑脸,屏息等待下文。

“建筑公司是专业人才的世界,你在推广部已经位极人臣。”

朱明智苦笑,她何尝不为前途问题担心。

“再说,这个城市里没有好的男人,你白白耽误青春。”

朱明智瞪她老板一眼,心想有话请说,有屁请放,没理由说这些疯话。

“明智,我想派你到多伦多分公司去。”

朱明智站起来,“夏先生,我们在多伦多没有分公司。”

“是吗,我说有就有。”

夏彭年取起一枝铅笔,敲敲桌子边,轻描淡写,语气却像小型上帝。

朱明智坐下来,他们都是这样,她见得多了,在这个功利社会,金钱的地位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崇高,特别见功,有了它,额外呼风唤雨,时间久了,它的主人便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气焰高涨,形诸于外。

“派你出去怎么样?”

“刺配边疆,”朱明智喃喃说:“被贬沧州。”

“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可以开始新生活,找一个志同道合,年龄相仿的对象,舒舒服服过其下半生。”

夏彭年这番话充满了感情,语气忧郁,朱明智一呆,他对谁说话?

但他随即恢复神采,“你想一想。”

他站起来走了。

李平不在草莓山道。

女佣说:“有一位朋友结婚,李小姐去了。”

李平叫司机送她去的,车上有电话,要把她找回来也并非难事。

但是夏彭年没有那样做,他愿意等她。

他悠闲地巡过整间小洋房,差不多一年了,李平并没有积聚什么零星杂物,衣服鞋袜都整齐地陈列在壁柜里,除此之外,独欠私人物件,夏彭年早已注意到这一点,李平像是随时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这个地方似的。

她回来了。

他迎出去。

她穿着粉红色缎子小礼服,可见的确是去观礼。

“你穿得不够厚。”夏彭年说。

李平脸上有一丝恍惚的笑意,坐下脱鞋,“我不觉得冷。”下雨了,鞋子有泥迹,可惜缎鞋永远只能穿一次。

“婚礼热闹吗?”

“只是注册,没有其他仪式,双方父母都出席观礼,除此之外,只得三两个朋友。”

“我也喜欢小型婚礼。”

“只怕你结婚那日,本市半数居民要准备喝喜酒。”

“不会的,我不请客,讨厌极了。”

李平除下外套,淡淡置评:“新娘子只怕不肯。”

夏彭年又问:“送了什么礼?”

“那是我从前的朋友,送水晶灯无用。”

“你选了什么?”

李平看他一眼,不知他兴致何来,寻根问底。“一整套婴儿用品。”

“呵,有声色了。”夏彭年怪羡慕的。

李平也微笑,“是的,五月份出生,世上届时又多一个小小人儿。”

夏彭年枕着双臂躺在长沙发上,这是他首次与李平闲话家常,别有一番滋味。

李平换上家居便服,坐在他身边。

“来,我们下棋。”

李平取出道具来,与夏彭年对弈。

终于结婚了。

卓敏知会李平的时候,带凯旋的语气,像是三生修到似的,能够这样不计一切地爱一个人,也真是乐趣。她说,出院之后,羡明康复得很快,烟酒都戒了,沉默寡言,可说是因祸得福。

“李平,十一月二十二号请你来观礼。”

李平当下就答应下来。

卓敏同羡明的感情道路也算得迂回曲折,幸亏结局圆满,有点像套老式文艺电影,男女主角之外,还加添一个叫人心碎的坏女人做配角,穿插带出不少笑与泪。

李平自嘲:你就是那个坏女人了。

下雨,交通挤塞,小型婚姻注册处在偏僻的角落,车子驶了许久。

终于到达的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注册官面前坐定,亲友也都停止交头接耳。

李平为免触目,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位上。

卓敏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李平发觉王羡明的母亲在前座,那好妇人穿着光鲜的外出服,挽着只黑漆皮手袋,严阵以待,看她的表情,对卓敏也相当满意,一脸笑容。

李平有过去相认的冲动,幸亏注册官宣布仪式开始。

这些日子来,李平的眼光也学得刁了,一看就知道羡明的西装是现买的,因他身形高大,上装袖子短了一点,领带的颜色也不配。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娶的又不是她,只要高卓敏看不出来就十全十美。

卓敏穿宽身纱裙,耳畔别着一串绢花,依然故我,没有化妆,在李平眼中,卓敏永远冰清玉洁。

他俩交换了普通的白金戒指,卓敏抬起头来,看到羡明的眼睛里去,那种平凡的幸福升华至最高境界,几乎有点圣洁。

李平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的心愿都已偿还,只觉死而无憾。

亲友围到一对新人身边去,李平退到门边。

王母转过身来,带点疑惑地看住李平,仿佛没有把这位电影明星般耀目的女客认出来。

李平朝她微笑。

王母觉得唐突了客人,讪讪地别过头去,她没有同李平打招呼。

李平颓然想,她已经忘记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闪到门外,刚想乘电梯,有人叫她:“李平。”

李平转过头去。

是新郎倌。

她连忙说:“恭喜恭喜。”

“招呼不周到。”

“哪里哪里。”

他脸上的疤痕褪剩粉红色的迹子,像是新近给谁抓了一下。

李平勉力笑了一笑,“早在补习班我便知道你们会结婚。”

他低下头,忽然之间说:“除出婚礼,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卓敏。”

李平觉得很震荡,作不得声。

“我是一个粗人,”他讪笑,“不会说话,李平,谢谢你来。”

李平张开嘴,想说什么。

他又说:“你放心,我会对卓敏好。”

李平低下头。

那边叫他:“阿明,阿明,过来拍照。”

“你妈妈叫你。”

“那我先过去。”

李平忽然等不及电梯了,她自楼梯间跑下去,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楼下,才松一口气。

然后她一直朝大马路的方向走,一双粉红色的缎鞋就此溅满泥斑。

她刚才看到王羡明的眼睛,它们像玻璃珠子似的,呆滞麻木,所有神采与感觉都已失去。

难道卓敏看不出来?不会的。

但是他们都妥协了。

李平一直急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司机实在忍不住,叫她。

李平停住步伐。

这才想起,她是坐着巨型房车来的,她是该次婚礼的观礼嘉宾,礼成后应站起便走,那一对新人,有他们的生活,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开车门,坐上车,返回草莓山道。

李平听得夏彭年同她说:“将军。”

她顺手一推,“又输了。”

夏彭年看她一眼,“你太过轻敌,心不在焉。”

李平笑一笑,不出声。

“皮草都已经到了,有没有喜欢的?”

李平叹口气,“一想到那是人家的皮,实在没有兴趣。”

夏彭年奇道:“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太残忍,我穿凯斯咪算数。”

才讲到这里,大屋那边找夏彭年,他赶了去。

李平松一口气,独自坐露台上,看暮色合拢。

夏氏父子好好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夏彭年终于下了决心,建议派一小组人员去与简明氏洽谈,其中当然有朱明智在内。

“你自己呢?”他父亲问。

“明年我一定去。”

夏镇夷也相当满意。

烦管烦,跑拉力赛的车子运到,他照样成日泡在车房里,连李平都几乎冷落。

一辆吉甫,自欧洲运来,又再载返欧洲,只用一次,折腾的费用足够使普通人做名小富翁。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堕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

李平轻轻问:因果竟在何处?

来不及钻研了,他们就要出发。

夏彭年笑,“现在退出,也还来得及。”

李平只是笑,不去理他。

这样大阵仗的游戏,她不愿错过。

抵达大雪纷飞的杜索道夫,李平跟着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农庄,天天早出晚归,与同道中人共议大事。

天气实在冷,户外活动甚多,李平戴着鸭舌头帽子,穿长大衣,另一副雷鹏水银太阳眼镜,加上短发,长挑身形,其他队友误会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当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东方人。

他们两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误会,照样形影不离。

夏彭年对机械的狂热令李平诧异,她说:“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我。”他一钻到车底,三两个小时不出来是常事。

李平又爱上北国的农庄生活,尽管是严冬,尽管是乡下,她不气馁,走到邻居家中作客,北欧的孩子们都长金发,一丝一丝,有阳光的时候,如织锦般闪烁,眼珠子是淡蓝色的,抱在怀中如洋囡囡。

“我终于吃到家制牛肉肠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说。

“我还怕你闷。”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帮他洗净双手,有时候,指甲边藏着的油污不一定刷得干净。

李平抱怨,“赛完这次车,一双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们不回去了怎么样,躲在这里,与世无争,静观四季变化,种种花,钓钓鱼。”

夏彭年捧起她的脸,“李平,你有归家恐惧症。”

李平苦笑。

“你怎么看我们大队?”

“似篷车队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设备周全得很:侦察队、维修队、医疗队……阵容恐怕比南极考察团还要鼎盛,算不了探险行动。”

夏彭年不服气,“这是夺标,不是狩猎。”

李平微笑,不再去扫他的兴。

出发那日,队友见李平上车,十分诧异,他们没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么贴身。

他始终是她的老板。

车子到莫洛可,干燥酷热,李平买了当地袍带,扮成土著,用白纱布紧紧缠头,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体一吃苦,大脑便停止思想琐事,忙着与环境对抗,李平适应得比夏彭年好。

车子连日接夜开动,披星戴月,吃干粮、喝壶水,夏彭年心中一叠声叫苦,体力不支已是明显的事实,再坚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车子已驶入撒哈拉,沙漠万里无云,晚间一抬头,可以看到满满一苍穹的星。

夏彭年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不出声,待他先开口。

“今天几号?”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西方去了。

“有没有许愿?”夏彭年问。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来,“难为你了。”

李平微笑。

“我们回去吧。”

“真的不继续走?”

夏彭年摊开手,手心已经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长成老茧。

“你知道我总会跟着你。”

夏彭年叹口气,“岁月不饶人,你支持我无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缓缓除下头巾。

“还有一半路途才抵达目的地。”

李平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人生的路程呢,还是越野车程,抑或是他与她之间要走的路。

“下半部还要难走,不如回头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声。

“李平,你是聪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说起这样的话来,算得是胡言呓语。

但无论他说什么,李平总是耐心聆听,她这一点温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动。

他欲语还休,终于决定把吉甫车往回驶。

万里无云,夜间的气温与日间相差摄氏十多度。

李平说:“天空这样清晰,可以看到天后星座那边去。”

“李平,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李平微笑,“彭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爆破声。

夏彭年诅咒,“轮胎!”

李平马上认出来,“前左轮。”

“副手,现在可真要你帮忙了。”

“义不容辞。”

“下车吧。”

夏彭年取出照明工具,检查情况,取出候补车胎及工具箱子,操作起来。

李平打量环境,问他:“你猜小王子会不会再度出现?”

夏彭年叹口气,“不管用,你我早已听不懂他的言语。”

李平点头苦笑。

大路上有车子驶近,看到夏彭年抛锚,唿哨着问:“要不要帮忙?”

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谢谢。”

李平说:“有点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你两个人,又如何?”

“也许我们会说出真心话。”

车子驶过,又暂时回复静寂。

夏彭年放下工具,看着李平,“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讲真心话?”

“远离文明,没有顾忌。”

“好吧,李平。”

他走到车厢,取出水壶,大口大口喝水。

李平觉得有点寒意,用毯子裹住身体。

夏彭年看着她说:“你一定知道夏氏当年用的是你外公的资本。”

李平很平静的答:“可以猜想。”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李平抬起头,“说什么?”

“说夏镇夷吞没你家的生意,就同霍氏的所作所为一样。”

“那并不是我的资金。”

“你是陈家唯一的承继人。”

“彭年,我情愿不讨论这个问题。”

“李平,这种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会变成一团癌肿。”

“我没有活的证据。”

夏彭年颓然,“但我同你都知道,后来夏氏赚了大钱,家父并没有向你外公汇报。”

“那时内地已经在搞各种运动,彭年,他们没有机会传递讯息。”

“真的,你这样原谅夏镇夷?”

李平静静说:“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中。”

夏彭年捧住头。

李平问:“这一段日子,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

“是。”

“很多人带着黄金南下,很多人在三两年之后沦为乞丐,极明显夏氏有经营生意的天份。”

“所以不再追究?”

李平失笑,“如何追究?”

“我一定要赔偿你。”

“是吗,所以你对我无微不至?”

夏彭年握着李平的肩膀,摇两摇。

李平苦笑,怎么会跑到天涯海角来摊牌。

也许是对的,在公寓里,一旦吵起来,只要任何一方面开门出走,这段关系便宣告结束。

在这里,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说什么都得把话统统给倾诉出来。

李平牵牵嘴角,“我情愿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喜欢我的缘故。”

“你还有怀疑吗?”

李平摇摇头,“没有。”

夏彭年叹口气,“我累了,我们放信号管吧。”

李平忽然问:“你一直知道我与王羡明的事?”

夏彭年看她一眼,上车,取过信号管放上天空。

半空中炸开来,像一朵孤独的焰火。

他说:“你从来没有瞒过我有这么一个人。”

“我们时常见面。”

“人总需要朋友。”

李平笑,“你太勇于原谅我了。”

“李平,我从没把你当过禁脔。”

只怕把话都说清楚了,也就不拖不欠,不能继续纠缠下去。

“我还送过很贵重的礼物给他。”

“给他们夫妻俩,”夏彭年订正她,“他结婚了,不是吗。”

夏彭年都知道。

“你不可能做得更好。”

“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

李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夏彭年说:“要是维修车子不来了,我们喝光了水,吃完了干粮,后人会看到两副白骨。”

“至少生前他们把话都说清楚了。”

“李平,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共度余生。”

“只要你肯,我没有问题。”

“我不能蹉跎你。”

李平即时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娶她,也不忍叫她一辈子没有名份的跟着他。

李平微笑,“你要遣走我。”

“李平,我不得不这样做,为着你的缘故,你必须离开我去寻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愿意呢。”

“轮不到你选择。”

“或者我情愿一辈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为人情妇并不是一份好职业,过几年你会知道,名誉坏了之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么人。”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决定独身到老是太早了一点了。”

李平紧紧抱住他。

夏彭年苦涩的说:“对不起李平,世上那么多人,我没有爱你最多。”

李平说:“我希望维修车永远不要来。”

“你知道什么,李平,我也这样想。”

事与愿违,它还是来了。

他们两人乘直升飞机折返中途站,没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见李平,吃了一惊,原说要到一月底才回来,她没有准备,正在工作间熨衣裳。

见到李平,连忙出来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无线电关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词传出来,仍然是那温柔凄凉的声音: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的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今天醒觉也如红尘……

李平有种冲动,想打烂这只无线电,把它踢到角落,踏个粉碎,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把它关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经不在乎发泄,命运要是决定这样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锁上房门。

女佣前来叫她吃饭,把门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应。

下人有点担心,司机自告奋勇,去请了夏彭年过来。

夏彭年站在门口,叫她:“李平,开门,别傻气。”

李平坐在织绵缎面子的贵妃榻上,抱着琴,把额角抵在螺旋形的琴头上,不去应他。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

“李平,开门,你若不满意,我们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虑,他的计划,永远是彼时彼地最妥当的策略,他已尽可能为每一个人着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圆。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越没有转圆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当萎靡,身上碰巧又穿着一套纯细麻西装,已经困得稀皱,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难过。”

夏彭年哈出一口气。

他在有生之年,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说出这一类不像人说的文艺腔来,偏偏他说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让我们开心见诚的谈一谈。”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长窗,不听他言语。

夏彭年内心枯槁,长叹一声,疲倦的退到书房休息。

他倒在沙发上,无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陈家大宅,吊灯底都设有圆形玫瑰花图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练习小提琴的空档,双目不敢斜视,总是抬起头,佯装端详灯饰。

那美丽的小女孩李和有时会因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来。

笑声同李平一模一样,仿如银铃,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脑海中。

一旦与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不忘得了她,她或许会,因为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头的女性,芳华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摆脱过去所有阴影。

然后,她会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位女性设想过,可是偏偏她又为这个对他抱恨。

他跳起来,走到花园去,抬起头张望李平。

李平烦厌的退入房内。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进露台,发出嗒嗒恼人的声音。

李平用双手捧着头。

夏彭年这样闹下去,她更不能静心思考。

幸亏他终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来了,没有再敲门,独自吃完饭,在那张熟悉的长沙发上假寝。

半夜醒来,他看见李平坐在他对面,神色温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咙沙哑。

李平立刻递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气了?”

“你也许不相信,我这辈子,没有气过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应该气我,显得我与众不同。”

李平不出声。

她额角上有一轮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图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两揉。

“我都是为你好。”他说。

李平别转头,嗤一声笑出来。

夏彭年恁地婆妈,也许他急于要说服自己,所以重复又重复。

“得了,我相信你是为我好。”

“我在这十年内都不打算结婚,我并无企图甩掉你,有你在身边,我是最快乐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毕竟一个女孩子的岁月经不起沧桑。”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是有那么一天,满以为等到我三十出头,你嫌我人老珠黄,才提出分手,谁知才一年多一点,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雳。”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髭,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挲,李平的手心,总此常人的热一点。

也许真的应该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边,等到双方都腻了,才给她一笔款子,让她开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黄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个不安份的艳妇,多一个传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迟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养育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纯属她的家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实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异乡。”

李平扬起一条眉毛。

夏彭年又经已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宽了心。

“她是一个可靠的人,公私双方面都可以帮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个巴仙,自然会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觉似在吩咐身后事,恍如托孤,心中无限凄凉。

“你这一去,我要你忘记在本市发生过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干干净净,我不准你提起一只字,有谁故意要触你霉头,在你跟前说起一丝一缕前尘往事,我要你告诉他,你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梦回,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回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独立移民,时髦的都会女性,手上连一张护照都没有,未免逊色。”

李平面孔朝下,声音难免哽咽,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没有同你说过?加拿大多伦多,你会喜欢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咙。

“我替你在市区置了公寓,隔壁一个单位已经租予朱明智,还有,你随时可以回来,这间屋子,永远属于你。”

他长叹一声,父债子还,他们两家的纠缠,到此为止尽数化解,何尝不是美事。

“你对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爱,她永远可以在最灰黯的情况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庆幸她得到的,从不为溜走的悲伤。

“我把要说的都说尽了。”他的声音呜咽。

第二天,夏彭年与李平又重新开始做人,若无其事,双双回到公司上班。

过两天,朱明智那组人也回来了。

夏彭年私下与她详谈。

讲完公事,便说私事。

夏彭年问:“有没有见到简明小姐?”

“你指马嘉烈吧。”

嗯,已经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儿叫伊利沙伯或马嘉烈,可见是希望她有点作为的。”

朱明智苦笑,“将来生女儿,切记叫她们菲菲或蒂蒂。”

“说说马嘉烈简明。”

“她也叫我说说夏彭年。”

“你怎么说?”

“我敢说什么?”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马嘉烈简明曾经含蓄地提及,她闻说夏彭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情妇。”

夏彭年笑,“这对于我们将来合作颇有影响,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讶异的说:“根本没有这种事,统共是谣言,完全是中伤。”

“她可相信?”

朱明智说:“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随便派个人来调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简明三姐妹都胜在气质,当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种大耳环大花衫的亮丽是有点距离的,但你不会失望。”

朱明智把话说得再白没有了。

“约有多大年纪?”

“年纪不轻了,保养得非常好。”

“没有五十岁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别紧张,如今四十出头的女性完全看不出来。”

“四十!”

“彭,你自己也是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悦之情形于色,她很少在老板面前原形毕露。

“我们刚接受女性三十并非茶渣。”

“这种年龄正是一个最成熟的年华。”

“我猜你是对的,她不过是我将来的生意伙伴,管它呢,只要她头脑精明,作风果断。”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叹口气,“你准备打理行装吧,我把李平交给你了。”

朱明智说:“彭,你会喜欢马嘉烈的。”

“是吗。”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爱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来,“物以类聚。”

朱明智只得摇头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说。

“多谢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这是你应得的。”

“我们离开之后,你可要获得详细报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着朱明智,过一会儿,欷歔的说:“不过如果李平结婚的话,通知我一声。”

朱明智没有回答,她离开夏彭年的房间。

对于这次远行,朱明智比李平兴奋,几乎每天中午吃饭,她都乐意拨十分钟出来谈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极少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剥夺她的乐趣,只是微笑聆听。

“从来没有人为我铺过路,李平,这是头一趟。”

李平由衷地说:“我真的佩服你。”

“这次我们不带寄仓行李,乘头等,一抵埗直出海关,不消十分钟,否则排在那种不谙英语一家十口拖大带小的移民身后,一轮四小时,岂非要老命。”

李平笑说:“我当然听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们就像姐妹一样。”

李平马上感动了,她渴望有个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怜李和与她虽然同胞而生,两人却从未见过面,她说:“请你多多照应我。”

“你太谦和了,李平。”

开头李平不知道卓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经验过身体了?”

李平猛地想起,当日往医务所,由司机送去,此人难保不与同事说起,传到王父耳中,再转告媳妇。

夏彭年当然是对的,住在原地,根本无法开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证过一两个月就出来。”

“夏先生与你同去吗?”

李平微笑,“你没听说?我们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平,你走之前,总要抽空让我俩替你饯行。”

“何用抽空,你别以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时间,随时都可以见贤伉俪。”

结婚以后,名正言顺,卓敏的声音不但恢复从前的神采,更添两分自信,“你爱去什么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记得那间饮冰室吗?”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经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么,想念它?”

“我刚刚才弄明白,原来西冷红茶即系锡兰红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宽慰,心情开朗对孕妇太过重要。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来请客。”李平说了地方。

“当然,那还用说,否则一吃把我们半个月的收入吃掉,怎么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泼又回来了,可见生活十分过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半。”

“一言为定。”

到这个时候,李平才忽然实实在在的感觉到:她真个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样青的山,这样蓝的海,原来都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经过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时期,不知从此能否踏上康庄大道。

当年在小小饮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达到,夫复何求。

但是为什么,当她听到卓敏讲到“我们”,心中却有一丝羡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门进来。

他有这个坏习惯,进下属的房间从来不敲门,好像熟不拘礼,其实非常霸道。

“在做什么?”

“冥想。”

“那只琴你记得手提。”

“我不会把它带走。”

夏彭年一怔,“什么,那你到了那边,玩什么乐器?”

“从头开始。”

“哦,愿闻其详。”

李平赌气的说:“我改习色士风。”

夏彭年呆了三秒钟,随即轰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风,只怕不甚雅观。”

李平没有动气,她温柔地笑眯眯说:“将来不知道谁嫁给你,受你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时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李平还不放过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当,给你段欢乐时光。”

“别诅咒我,李平。”

他轻轻过去搂住她的纤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没有顾忌。

“除非你答应我──”

“要我的人头当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听过这句话多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没有人爱我,会比你爱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涩,“李平,你肯定,你的确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开她,走到沙发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叹息桥,我不顾意与别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谢谢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时赴约。

但王羡明夫妇比她更早,已经选定一张枱子,对正入口处,李平一进去他们就看见她。

没有人看不见她。

她天生注定要吸引目光,就像作家执笔,医生断症,邮差派信一样,令到人们回头张望,是她的天职。

卓敏说:“她来了。”

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俏皮的翻起来,在这种天气,袖口照样卷得老高,李平笑着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从来不为她做这些,不过,卓敏宽慰的想,夫妻之间,何必拘礼。

李平随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吗?”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没听见,只顾看着双手,卓敏用手肘轻轻推他一下。

他像小学生被师长提醒似的,连忙说:“很清苦,一双手不停,下班还得做菜做饭,周末大扫除,是不是?”他看着卓敏,似想获得批准。

李平说:“为家庭是应该的。”

王羡明摸摸后脑,“为着家为着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尽挑这些日常琐事,芝麻绿豆的乱说,李平没有兴趣。”

“不,”李平转动咖啡杯子,“我爱听,现在一天开几个钟头车子?”

卓敏代他发言,“十三四个小时。”

李平讶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时间不用来赚钱,也是浪掷,不看电视,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长进了。

“李平,”卓敏说:“我们会想念你。”

王羡明有点不安,“你会回来探亲的吧。”

李平抬起头,“亲,哪里来的亲?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统共只认识你们两位。”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太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流,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会,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射。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问:“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分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着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账。”

李平点点头,搭着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不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迷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迷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篷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熟。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妻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蜜月。”

时间逼近,像打仗一样,事情不置信地发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叹息桥上。

他眼睛酸涩,精神恍惚,声音重浊。

她强自振作,心怀重压,黯然销魂。

整个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东方有一丝鱼肚白,雨水堕在河中,圈圈涟漪,烟雾蒙蒙。

他说:“景色美得叫人叹息。”

她说:“不止是这样的缘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问:“这些年来,也总有叫你高兴的事吧。”

李平抬起头,思想像是飞出老远,过半晌她说:“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快乐的。”

“现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过半晌她答:“现在,现在我也不是不快乐。”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脸去。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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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怕弄化了妆,不敢有太多表情,扯了扯嘴角,恬静地坐下。

白雁家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小县城,康剑的家在省城。两个人都在滨江工作,于是就把婚宴放在滨江举办。女方那边的亲戚等婚后再过去补请,男方这边的至亲好友特意赶了过来。按照滨江的旧风俗,婚礼前一天,新郎和新娘是不可以见面的,所以白雁从前天开始,就跟她妈妈住进了婚宴所在的酒店。

再过一会,新郎要过来接新娘,两个人一同牵手走进婚宴现场。音乐、鲜花之类的,婚仪公司都做好准备了。

一帮小护士正笑闹着,有耳尖的护士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一探头,见是新郎和一帮人正往这边走来,突然跳起,“啪”的一下关上了房间的大门。

“康剑来了?”柳晶兴奋地问道。

关门的护士点点头。柳晶和几个护士相互交换了下眼神,纷纷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砰,砰!”礼貌的敲门声。

白雁看着这一切,只笑不语。她原先和柳晶几个都待在妇产科,后来她被调到了手术室,但几个人一直处得很好。

妇产科的护士和医生最是生猛辛辣,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敢说。柳晶早就说过了,康剑那一帮年轻权贵,整天坐在台上指手划脚,正经八百的,今天要给他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不过个五关六将,休想把新娘接走。

“白雁?”没有人回应,康剑蹙起了眉头。

里面传来咯咯的笑声,“此房是我住,此门是我关,要想进此门,听从我安排。”柳晶高声说道。

康剑扭头询问地看向后面跟着的几位。

做伴郎的秘书简单一挑眉,他做过几次伴郎,有点经验了,娶亲总有一些小小磨难。“康助,这个简单,我来。”他从包里掏出几个红包从下面的门缝里塞进去。

“哈哈,不错,还算识趣。不过这只是小意思,接下来猜几个谜语,猜不中,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柳晶说道:“没登记就同居,打一体育项目。”

外面一帮男人面面相觑。幸好市委接待办主任是个老江湖,对着简单挤眉弄眼,俯耳说了一句。

简单挽起袖子,高声道:“早操。”

康剑脸黑了。

“男人没有,女人有,打一物理名词。”

这个简单知道,“波动。”汗,这帮女人真够猛的。

“阳萎,打一成语。”

一帮男人也都黑了脸,接待办主任嗡声回道:“举不胜举。”

里面哄笑声一片,接着又出了几道,都被接待办主任和简单迎刃而解。

柳晶和几个护士觉得这难不倒他们,换了另一个法子,“新郎唱首情歌,能打动我们新娘芳心,我们可以把门打开一小条缝。”

康剑抿着嘴,已经按捺不住想发火了,哪里还肯唱歌。简单一见,忙打圆场,自告奋勇地说道:“我来唱。”

他使坏,唱了首《把根留住》。刚一唱完,里面突然传出一首高亢激昂的《一剪梅》。一剪没?直把外面几个男人听得冷汗涔涔。

“不行,不行,这次一定要新郎来,讲个有颜色的笑话,不然就不开门。”柳晶几个闹腾得也差不多了,使出最后一招。

简单爱莫能助地看看康剑。康剑冷着个脸,就是不开口。

“康助,说一个吧,这帮小护士可不是来假的,一餐厅的客人在等着咱们呢。上次我们到林区检查,那个守林员说的《扫盲》,不伤大雅的,就说那个。”简单悄声说道。

康剑从鼻子里哼了两声,面无表情地开了口:“有一个老师到农村去扫盲,教给农妇一个词‘被子’。第二天他想考考农妇学得怎么样,就写了这个词让农妇认,农妇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好提醒道,就是你每晚睡觉时压在你身上那个。农妇问是哪天的?老师随口说了昨天的,农妇说昨天是村长,老师一愣,那前天呢?农妇很老实地回答,前天是村里的刘会计。”

门里门外都笑得接不上气来。

里面的是因为这个笑话好玩,外面的是看到康剑这副冷面冰容的表情讲着一个带色的笑话,忍俊不禁。

康剑射过去一记冻死人的目光,俊脸都扭曲到变形。

不过,那道房门终于开了。柳晶几个小护士嬉笑着跑了出来,康剑这才走了进去。

白雁抬起头,朝他露齿一笑,脸上有几道泪水的痕迹,是刚才笑得太狠了。

康剑,不是康建、康健,是康剑,白雁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站在一群“布尔什维克”中间,无疑他是出众的,卓尔不群的。人如其名,目光清冽如剑,身材挺拔如剑。陪同着他来的几个男人,虽然年岁和他相当,但太多的应酬和习惯了阿谀奉承,不知不觉腆起了肚子,佝着腰,举止间市侩气十足。与之一比,更显康剑的俊眉朗目、气宇不凡。

这个男人在千金小姐、知性美女们眼中,都是极品。这样的极品,怎么会给她一个小护士给网住了呢?

白雁想不通,只能用一句俗语来解释:缘份呀!

“都准备好了吗?”康剑平静地直视着她。

他直视时,眸光一般人不敢迎视,像是一道强光陡地照进人的内心,让人无所遁形。

“我好像需要……补下妆。”白雁脸红红地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心口急喘。

康剑的手机恰巧响起,他看了下,眼角的肌肉一抽搐,“那好,我去接个电话,一会再进来。”说完,他转身出去。在门口,他回过头看了看白雁,神情微微紧绷。

门外的那一帮男男女女不知嘻嘻哈哈跑哪去闹了,房间里只留下白雁一人,她给化妆师打了个电话。

化妆师也是婚仪公司的,在前面餐厅里看热闹,接到她的电话,让她稍等会,化妆箱放在外面车子里呢!

白雁吁了口气,缓缓坐下,对着镜子里绯红的面容出神。

“我可以进来吗?”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从外面走进一个长发及腰的娇柔女子,清脆的嗓音犹如大伏天里冻过的西瓜汁。

白雁看着眼生,以为是康剑那边的亲戚,忙礼貌地站起,“当然,你请坐。”

女子默默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温婉地一笑,“你就是白雁?”

“是的,你是?”

女子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我是来还这个的。”她把一枚白金的男戒放在桌上,“早晨康剑离开时有点匆忙,忘了戴上。”

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暂时让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一小会,白雁不自觉地曲起了手指。

但很快,她就睁开了眼睛,笑靥如花。那一会的闭眼,只会让人以为是卷卷长长的像扇子般的假睫毛眨了一下,时间稍长。

她拿起桌上的男戒,细细端详着,“嗯,是康剑的,我代康剑谢谢你了。若不是你送得及时,一会当着宾客的面,他一伸手,还挺尴尬的。”她像是联想到那场面,笑得更欢了。

女子本来挂着一副等待火山爆发的迎战神情,现在听了她这话,一愣,一时慌了阵脚,嘴张了张,脱口问道:“你……不好奇康剑为什么早晨会在我那里?”

白雁配合地露出一脸感兴趣的表情。

“昨天晚上,他在我那里待了整整一夜……”女子心一横,豁出去了,嘴角扯出一丝狠毒的笑纹。

“康剑他根本不爱你,他爱的是我……我们都一起两年了。”女子说着说着,哭了。

白雁从指缝间看向她,无辜地撅起小嘴,“小姐,你表错对象了,我不是康剑呀!”

女子狠狠地拭着泪,“若不是你,今天和康剑结婚的那个人是我。”

白雁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放下手,“这是康剑的选择,好像和我没有关系。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二年,七百多天呢,再忙总能抽个时间求婚吧!”

女子脸刷地白了,她死死地看着白雁,牙咬得紧紧的,一字一句说道:“只有你……不可能有别人的。不过,白雁,这并不代表从此以后康剑就属于你,你拥有的不过只是一张婚书罢了。我和他情投意合,爱得刻骨铭心,我会等他,一直等到你们离婚。我相信这个时间不会久的。”

“你估计是多久,我们一起来倒计时?”一张婚书罢了?就是那张婚书是根导火苗,让美女面色狰狞如同女鬼,真让人同情。

女子“哼”了一声,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丢下一记不甘心的白眼,噙着泪拉开门走了。

白雁自嘲地弯起眼角。医院结过婚的猛女们总结了一条婚姻之道:男人,你不能指望他样样好,又会当官,又会赚钱,又会做家务,又会寸步不离地疼老婆,又英俊,床上功夫又了得……就算世上真有这种男人,那他也看不上你,有个一两项就够你幸福一辈子了。

康剑会几项,她不清楚,但看得出他会当官,就这一项就够让别人嫉妒了。妒忌的人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千万不要当真。

白雁,你一没家世,二没才华,三没美貌,和康剑从认识到决定结婚,不过六个月,不是爱情这样的魔力,谁会轻易许下一生呢?白雁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所谓婚礼,都已是结婚的压轴戏。在一个月前,他们就注册登记,法律上早已是夫妻,今晚只不过是向亲戚朋友证实一下彼此的新身份,某某人的夫,某某人的妻。

这样的夜晚,就是天掉下来,也没人敢像电视剧里常演绎的那样,结婚进行曲响起,一对新人站在神父面前,新娘or新郎突然扭过头,对对方说:对不起,我爱的人不是你。说完,转身就往外跑去。

几百道视线看着你,不是爱与不爱的事,而是面子和里子的事。

康剑丢不起这个脸,她也不想犯傻。

鲜花铺就的地毯,洁白的婚纱,精致的妆容,女人如花,那么,今晚就是花朵盛开最娇艳的一刻。以后,哪怕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宾客,同一个主题,可是再也没有这份心境了。

为了自己,她也不能毁了这个夜晚。

冲动是魔鬼。婚姻,不是一种模式,而是一种妥协与包容。至于那个女人,暂时不要去考虑。

可是,白雁坐回椅子中时,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了,手上的男戒滚落在地上。

不得不承认,心情多少有点坏了,虽然脸上根本没有流露半点。

脚步声是化妆师的。一进门,忙不迭地道歉,说电梯出了故障,卡了几分钟。白雁笑着说没事,乖乖地坐好,让化妆师补妆。

补好妆,康剑回来了,额前散着几绺头发,粘着,像是出了不少汗。向来镇定自若的表情,微微慌乱。

“过来。”白雁向他招手,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用湿纸巾细心地替他拭去额头的汗,然后扑了点粉。一会要摄像,没有上过妆的面容会很难看。

康剑僵硬地看着她,那两道假睫毛太碍事了,他怎么也看不进她的眼里。

化妆师抿着嘴站在一边轻笑,递递粉拍,提提建议。新娘子真是小心眼,对新郎守护得真紧,这些小事一般都是化妆师做的。

白雁替康剑又理了理领带,指尖擦到他的胸膛,感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好了!哦,还有这个。”她抬起他的左手,微笑地把男戒缓缓戴上无名指,“好像指环有点大,刚才掉了你也没发现,幸好我看到了。”

康剑挑了挑眉梢,掩饰住眼中掠过的惊愕。说这话时,白雁仍然没有抬眼。

“大就大,就今晚戴一下,以后上班了就要除下来了。”康剑说道。按照规定,政府官员上班是不允许戴任何首饰的。

白雁娇嗔地捧着他的左手,“今晚可不比别的夜晚,你可要小心哦,再掉了就不一定是我捡到了。虽说是枚普通男戒,可意义对于我们不同,是不是?”

她终于抬起头,小酒窝可爱地嵌在白皙的脸颊上,眸子像湖水般清澈。康剑一下跌进那抹湖光里,但他很快就别开了脸,“不会再掉了。”

“那就好。”白雁短促地笑了一声。

做伴郎的简单和做伴娘的柳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斗着嘴走进房间,你瞪我一下,我瞪你一下。

“康助,康书记说宾客都到了,让你和新娘现在进场。”简单瞪着瞪着,想起正事来。

康剑点点头,站起身,向白雁伸出手。

白雁深呼吸,没有接他的手,而是抬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康剑身子一僵,他还不太习惯这样的亲昵。

新郎、新娘在前,伴郎、伴娘在后,四个人向酒店最大的餐厅走去。

餐厅的门是掩着的,婚礼主持人高亢的声音从门缝里透了出来,“现在,让我们静静地、以无比挚诚的心,欢迎一对新人入场。”

礼仪小姐慢慢打开大门,餐厅内的灯光熄去,通向主婚台的走道两旁点满了蜡烛,结婚进行曲飘荡在大厅内,走道的红毯上撒满了花瓣。

白雁仰起脸,凝视着康剑。

“走呀!”康剑低低地催道。

白雁没有抬脚,她突然转过身,抱了抱康剑,“谢谢。”嗓音颤抖。

谢什么,她没有说。康剑脸上的肌肉不自在地痉挛了下,他生硬地把她的手塞回臂弯里,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大厅。

白雁闭上眼,笑意恬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