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书名:
大君
作者:
亦舒
本章字数:
141576
更新时间:
2020-11-05 16:09:50

他们三个人在闲聊的时候,总爱躺在地毯上,形成一个工字,周专与任意在两旁,诸辰在中央,就那样,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消磨整个下午。

三人志同道合,自大学一年级就成为好朋友,形影不离,同学们总觉得他们三人有点暧昧,看久了,又颇否定原来想法,到毕业,肯定他们关系特殊,非旁人可以了解。

三人虽然都读新闻系,性格大不相同,诸辰家境富裕,是个独生女,周专靠奖学金,性格木讷,功课一流,任意外形同性格一般倜傥,英俊潇洒,又会逗女孩子笑,最受女同学欢迎。

有人曾经这样对诸辰说:“你别老霸着任意,要不松他绑,要不接收他,多年来不置可否,多么自私。”

诸辰不理,每个周末,仍然与两个好朋友聊天消闲。

毕业后各自找到工作,约会如前。

这时诸辰比较懂事,同他们说:“你们如有好地方尽管去。”

他俩却情愿赖在诸辰家中,自由自在惯了,实在不在乎那种拘束的约会:管接管送,与伯母招呼,小心翼翼问女方爱吃哪种味道的冰淇淋……

到了诸家,打开冰箱,冰冻啤酒,杂果色拉,什么都有,下午,厨子会来为他们做晚餐。

任意是孤儿,自幼在舅舅家长大,一直当自己是客人,只有在诸辰这里,才无拘无束。

这个星期天下午,诸辰自车尾箱捧出一箱香槟,抬上家中,取出两瓶放银壶里冰镇。

任意先到,同诸辰一般穿着深色运动衫裤,他刚跑完步,“借地方沐浴”,熟不拘礼,带着背囊进浴室。

但凡兄弟可以做的事,任意认为他都可以做,当然,他不会在姐妹面前赤身裸体。

半晌,他擦着湿发出来,“诸辰,帮我剪一剪。”

诸辰取出理发工具,叫任意到露台坐下,铺好毛巾,手势熟练,替他修理发脚。

诸辰说:“今天下午,我还有一个客人。”

任意笑,“周专容易做,他用三号剪铲平头。”

“平头最难剪。”

“那也难不倒你,熟能生巧。”

任意忽然说:“诸辰,你若出嫁,我们可寂寞难堪。”

“你们无论谁娶我不就行了。”

任意答:“你若同周专结婚,我还能在此沐浴吗?”

“我又没说会嫁周专。”

任意拧开香槟塞,卜地一声,“咦”,他说:“克鲁格玫瑰香槟,什么喜庆?”

“有个表妹订婚,表叔分发亲友庆祝。”

“你家富裕。”

“我是幸运女,这层公寓是我嫁妆,一早拨至名下。”

说到这里,周专也来了。

他说:“天气开始热。”

“雍岛什么都好,夏天吃不消。”

“比起一些火焰岛,也就不能抱怨。”

他们谈到工作。

“诸辰,你先说。”

“我在领先报工作愉快,他们新搞了一个妇女版,题材不拘,从育婴到时装化妆到妇科病例驯夫之道,任由我发挥。”

“大材小用。”

“咦,做好妇女版也不简单。”

“这是真的。”

“我们介绍钻石首饰,图文并茂,先报道钻石形成过程,再提到莫氏硬度表,以及狄卑尔斯霸业。”

任意点头,“是该如此。”

诸辰说:“但我却羡慕新闻及政治版同事。”

“你可求调。”

“家母嘱咐过,不得做危险新闻。”

“浪费人才。”

“只有你们才看好我,周专,说说你在廉政公署的工作。”

他们已经躺到地下,搭成一个工字,诸辰把头搁周专腿上。

“公务生涯乏善足陈。”

“他不愿说也就罢了。”

“那么,任意,你在金都银行的发言人职位又如何?”

“哈哈哈,不过是听差办事。”

“噫,都不愿意谈乏味工作。”

他们改变话题,讲到多少大事都从小事开始。

“一粒芥子可观宇宙,一粒沙看整个世界,家母的宝石首饰又大又累赘,庸俗不堪,我一直同她说,越小的钻石耳环越是精致可爱:切割棱面化学分子一应俱全。”

“还记得美国七二年水门案件吗?”

周专说:“从最小的事故一层层揭开,把一个总统拉下台。”

“问周专最好,他有一篇功课叫《假如那日胡活与般斯汀有约》。”

“他假设华盛顿邮报记者胡活与般斯汀那日与美女有约,一起喝下午茶,他们就不会蹓跶到法庭听审,他们就不会留意到一件简单的水门大厦民主党总部盗窃案,他们就不会起疑:为何前来保释小偷的竟是首府著名律师。”

“历史就该重写。”

“为何我们这三个新闻系学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惊天的小事?”

诸辰翻身坐起来,“我们不够细心。”

两瓶香槟喝光光,两位老友告辞。

诸辰问:“晚上有什么节目?”

任意答:“舅母介绍女友给我。”

“祝你成功,你呢,周专。”

“我陪家母看苦情戏。”

“多好,我也有节目。”

任意看着她,“不要做我不会做的事。”

周专笑:“他会做的事你也不要做。”

诸辰稍后更衣出门。

她到一间熟悉的大发钟表店选购礼物。

香槟换金表,天经地义。

这正是雍岛经济最灼热的几年,市民花钱根本不在乎,市面繁荣无比。

“我表妹结婚,我想看一对金表。”

店员取出一对蚝式金表,“诸小姐,你是熟客,打八五折。”

“才那么一点点。”

“诸小姐,人家买一百只才八五折。”

“谁买一百只?”诸辰大表讶异。

店员见说漏了咀,有点后悔,一想诸家是两代熟客,不妨,便压低声音,“子洋集团。”

“送给谁?”

“诸小姐,你就要这一对吧,我替你包起来。”

诸辰取出信用卡,过账。

她一看数目,乘五十,足足百余万。

彼时房产价还算公道,诸辰的嫁妆公寓约值两百余万,已招众友艳羡,子洋集团惯常送这样大礼?

店员笑嘻嘻,多一句都不肯再说。

诸辰心一动:一粒沙看整个世界,从这件事,可以看到什么?

她取了金表送到父母处。

诸太太闲闲问女儿:“几时轮到你?”

“这个问题不好答。”

“甲君还是乙君,决定没有?”

“妈,你说呢,甲同乙,谁比较好?”

诸太太叹口气,“你若这样问,可见两个都不好。”

“不,他们都是人才,是我不想结婚。”

“堂表姐妹都已找到伴侣,你不觉寂寞?”

“可是好歹要结一次婚?”

诸太太悻悻然,“我没那样讲,你这三人行招许多闲话,我听着不舒服,你得有个了断。”

诸辰不出声。

“他们两个我都不喜欢,周专家贫,需负担父母,任意是个孤儿,无人扶持,但我不会干涉你的意向,你得尽快挑一个,要不,立即疏远,以免名誉受损。”

诸辰唯唯喏喏。

“也不可妨碍他人青春。”

诸太太说完把金表盒子打开,检查过,黄澄澄,坠手,证书齐全,她十分满意。

诸辰当时就决定一件事。

第二天回到报馆,她找到瑞士能力士手表总代理穗华洋行,要求访问。

对方公共关系代表听到是畅销领先报妇女版记者,十分高兴,立刻方便,约定时间,提供数据。

诸辰又拨电话到江子洋集团。

他的新闻秘书笑吟吟十分客气,“诸小姐,江先生多谢领先报关怀,江先生从来不接受访问,美国新闻周刊在内。”

诸辰一怔,“那么,我该找谁说话?”

“一般行政问题,找我张汉碧就可以,若是商业法律问题,有唐天颢律师。”

“我想知道子洋集团最新发展。”

“我可为诸小姐解答,敝集团最近发展房地产,诸小姐下星期三下午三时可有空档,届时到子洋总部三十二楼见。”

诸辰心中有一个难以形容的疙瘩。

子洋集团好不神秘,她做了若干资料搜集,又与财经版同事谈过。

同事诧异,“这同妇女版有何关系?”

诸辰笑,“我想统计一下,该集团有多少女职员爱跳健康舞。”

同事说:“子洋并非老字号大财团,可是崛起甚速,什么都沾手,点铁成金,采用托拉斯手法,凡竞投志在必得,出价至高,达无利润地步,行家知难而退,事后子洋却抬高价格,转嫁市民,往往险胜。”

诸辰想一想:“市民若拒绝承接,那又如何?”

“近年经济起飞,一次又一次证实,子洋眼光独到,去年该集团高价投得一百部出租车行驶证,组公司营运,今年每个证件已上涨百分之八十。”

“通胀如此暴烈,可是好现象?”

同事代答:“大小姐,你担心什么,你嫁妆早已到手。”

“你有无见过江子洋本人?”

“他从不接受访问,也极少露面。”

“每个人都有来历:出生年月日,何处毕业,配偶是什么人,有几个子女等。”

“他从不公开。”

“记者的责任是发掘新闻。”

“我是财经版记者,我会给读者提供子洋集团股价走向。”

诸辰的心一动,目光落在同事左腕上。

他正戴着一只金光灿烂的能力士手表。

诸辰依约访问穗华洋行经理。

他是一个年轻男子,看样子已是穗华第三代传人。家庭事业承继人一向最幸运,毕业后不必苦苦找工作。

年轻人一见诸辰就有好感,多么神气的名字,他想,人也长得可爱:大眼睛、咀唇丰满似一颗樱桃,美好身段在简单服饰下也显露无遗。

“诸小姐,请坐。”

他把穗华代理的各式手表陈列出来介绍:“我本人最喜柏德翡丽。”

“然而,第一只腕表是卡地亚为一个飞机师朋友山度士设计,方便他一边驾驶,一边观察时间的吧。”

年轻人笑嘻嘻,“诸小姐真是明白人。”

他取出几款古董手表。

诸辰小心拍摄。

“这是雍岛市民最喜爱的能力士蚝式手表,表身均由整块十八里黄金凿出,三名瑞士巧匠需工作整月,永恒保值,诸小姐,你戴什么手表?”

诸辰咧开咀,伸出手腕。

穗华行少主傻了眼,“米奇老鼠表。”

诸辰骄傲地介绍:“不是一般米老鼠,这是牠在第一部动画蒸汽船威利中造型。”

那年轻人只得说:“是,是,一样报时。”

诸辰闲闲问:“能力士手表非常畅销?”

“家祖父本来打算把中文名译做金力士,可是略嫌俗气,终于命名能力士,现在年销十万以上。”

诸辰听得侧耳。

年轻人看到漂亮女记者扬起一角眉毛,便笑说:“雍市是自由港,手表免税,售价比亚洲其余国家便宜,送礼最好。”

“年销十万,十年一百万只手表,雍岛戴得了那么多?”

“雍岛还是法国干邑拔兰地销量最多城市,依照每平方公里点算,雍岛拥有的平治汽车也是全球之冠。”

诸辰抬起头,雍岛居民彷佛有拥物狂。

年轻人递上名片。

诸辰问:“子洋集团可有直接向你订购手表?”

“我们只做批发。”

诸辰道谢,告辞。

年轻人依依不舍,“诸小姐,你与家人若要订购手表,我可予八折。”

他一直送到门口。

他的女职员全部太过精明时髦妖娆,完全没有女记者的清新可爱。

他恍然若失。

周末聚会,诸辰查看甲君与乙君配件。

周专还戴着学生表,任意手上只有一只俗称水母的透明塑料表。

诸辰松口气。

她泡了香浓普洱茶出来,大家一边吃苏杭乡间带来的芝麻饼一边聊天。

任意说:“这是江子洋唯一照片,你叫我带来,有何作用?”

诸辰一看,该人其貌不扬,中年,平头,街上多数中年汉都是这个样子。

诸辰细细看他西装领带,均不是名牌,找不到端倪。

“这人来自何处?”

“听说是越南华侨。”

“什么时候回归雍岛?”

“子洋集团于七年前成立。”

“这么说来,他在难民潮之前已经回归,他父母是雍岛居民,他拥有雍岛户籍?”

“诸辰,无端对一个生意人发生那样大兴趣,何故。”

诸辰看到周专眼睛里去,“你在廉政公署工作,你们上下没怀疑过这件事?”

周专不出声。

任意问:“什么事?”

“一个集团,动辄订一百只金表,何用?”

“送礼。”

“这样贵重礼物,当手信随意派发,什么意思?”

任意忽然轻轻说:“贿赂。”

“贿赂什么人?”

任意微笑,“当然是能够提供利益的人。”

“何种利益,金钱、美色,抑或快捷方式?”

这时周专咳嗽一声,诸辰转过头去,“你听腻了?”

周专说:“我在想,这贿赂二字设计得多么传神:先是一人有贝,然后各人都有,你说妙不妙。”

“你工作地方,天天有人提着这两个字吧。”

周专说:“我在宣传推广部工作,不过设计海报短片在小区举行讲座等做基本功。”

“是该自基础做起,许多错误传统观念都得一一更正:像送红包天经地义,互相吹捧无伤大雅之类。”

周专说:“我们带着歌舞团到民间演出,逐间中小学推介。”

诸辰笑,“有无效果?”

“过十年八载才会知道效果。”

诸辰挽着他的手臂,“砖头,你帮我打听一下,贵署可有盯上子洋集团。”

任意立刻阻止,“小猪,你想他革职?”

周专重重吁出一口气。

诸辰说:“下星期,我会到子洋集团总部采访。”

任意与周专一起说:“你自己当心。”

星期三,诸辰准时抵达大厦三十二楼,只见会客室气派清奇:白墙壁、深咖啡真皮大沙发,雪白花束,配古董水晶灯。

行政律师张汉碧已在等她,迎出来热诚高声问好,连他代表的公司都显得朝气勃勃。

诸辰在心中暗暗喝一声采,这年轻人好精神。

她伸出手来,“张律师,我是领先报诸辰。”

张汉碧看着眼前高大硕健一脸稚气的女记者,她细洁淡妆的皮肤像是要散发出晶光,这张面孔,早上洗脸时,就是出水芙蓉。

呵不应遐想,他连忙聚精会神。

“诸小姐想知道什么?”

“若有二十五至五十岁妇女想投效贵集团工作,有何选择,有什么样回报?”

“问题好极了。”他吩咐助手进来。

助手提供数据:他们设有酒店及旅游服务,拥有观光车及出租车,最近做地产建豪华公寓住宅,并代客做室内设计布置,生意多元化。

子洋集团员工薪酬比外边高出十个百分点。

“诸小姐如进子洋集团,可以率领新闻组,做我们文胆,凡有人无理横蛮恶意攻击集团,可予澄清辩护。”

“子洋集团时时遭遇不公平评论?”

“同行如敌国,商场如战场。”

诸辰笑了,她闲闲说:“江先生是位神秘人物,有说他资本来自东南某国。”

一则是熟络了,二则,在漂亮女生面前,男性会得过份松弛,张汉碧这样答:“大君不喜见客。”

诸辰抬起头来,“大官?大亨?”

助手笑:“不,是大君,tycoon。”

诸辰凝神,“这个字,源自日本。”

助手还想说话,张汉碧示意她出去。

助手立刻收拾案上数据离开。

诸辰不想打草惊蛇,她吸口气站起来微笑,忽然照相机自怀中掉落地下。

张汉碧又松懈下来:到底初出茅庐,七手八脚,光是样子可爱。

“江先生此时在公司里吗?”

“他在美国开会。”

“他每天工作多少小时?”

“他恐怕没有下班时候。”

电梯到了,张汉碧替她按楼下,他戴一只白金薄手表,仍然一脸笑容。

回到报馆,诸辰立刻查字源:大君,是外国人对日本十七至十八世纪德川幕府时代将军的称呼,现作大企业家,实业界巨子解,即俗称大亨,该字亦出自中国,可能即是大公。

同事过来看见,“这个字很有趣,彼时洋人到了日本,拜见大将军,以为他就是皇帝。”

诸辰点头,“势可敌国。”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当年,林肯的内阁,亦以大君昵称林肯。”

诸辰大奇:“洋人也会拍马屁。”

“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咱们华人智慧的确高人一等。”

“爱奉承上级的人,他本人亦喜奉承。”

诸辰说:“有道理。”

“还有一字,曰typhoon,也很有趣。”

“这是粤语大风的音译。”

“可是最初有这个字,却自希腊传入阿拉伯,再传到印度,最后在中国译为台风。”

诸辰笑,“我们真该全体回到学校去。”

诸辰把访问写出来,她是报馆里第一批学习中文计算机打字的记者。

同事说:“全篇访问,最好看是大君这一段。”

“霸气尽现。”

“有无生意人叫自己大帝?”

“不用他开口,善解人意的手下一定自动献身。”

这时,编辑出来说:“诸辰,你有一篇子洋集团访问稿?”

“刚完成初稿。”

“子洋集团宣传部想过目。”

“不行,这不是他公司的宣传稿。”

“诸辰,本月子洋在敝报共刊十四页全版广告,是大家米饭班主。”

“庸俗。”

访问稿回来,最好看的大君一段,已被删除。

可是,信封里有一张子洋鱼翅海鲜饭店免费贵宾券。

同事一看,立刻抢去,“我岳母下周生日,我刚急得头发白,现在解决难题。”

晚上,诸辰问周专:“光是吃,可以构成受贿吗?”

“公务员可以天天出去吃流水席。”

“江子洋在雍岛,算是第几流企业家?”

“三线头接近二线。”

这是十分客气说法。

“可是他制造许多声势。”

“这也是生意手法。”

诸辰递一杯咖啡给周专。

周专握住她的手。

“什么事?”

“诸辰我渴望有一个家。”

诸辰温言开解:“有什么得服侍什么,一个家多麻烦,自窗帘到地毯都得定时洗净,床铺被罩浴缸坐厕均需清理,一天三餐,上下午点心要张罗出来,谁做这些?雇佣人,谁付他们薪酬?我们收入自己花都不够,倘若添了孩子,更加不用活了。”

“我愿意吃苦。”

“三年后你就想自杀。”

“我不是那样的人。”

诸辰说:“何必试练自身。”

“这是否等于推辞我?”

“你有向我求婚吗?”诸辰反问。

周专不语。

过片刻他问:“任意可有提及成家?”

诸辰嗤一声笑,“你我都知道他脾气,他到五十岁仍然任意为之,他怎么甘心每朝起床听某女咕哝。”

“假使某女是你呢。”

诸辰答:“那不会是我,做任意的朋友最舒服,这一点小小聪明我还有。”

周专说:“我等你。”

诸辰笑,“妈妈告诉我,有一个男生对我表姨也那样说,结果他真的等,等了三个月。”

那晚诸辰没睡好,半夜醒来,听到楼下有户人家在露台上搓牌,一边一句接一句在谈论孩子功课:作业艰辛,老师凶悍,不知还要捱多久,毕了业也不易找工作之类,接着吆喝:“三番”,笑着推倒牌又窸窸窣窣搓起来,管它春夏与秋冬。

虽然扰人清梦,诸辰却不讨厌他们,这是城市繁荣安定表现,家家户户,不愁衣食,大把闲情逸致。

倘若雷声隆隆,谁还有兴致打牌聊天。

诸辰想:几许太太,日复一日,这样就过了一辈子,看到别人为生活挣扎,往往还会诧异地说:怎么这样没有打算。

今日,周专向她提出婚事,她也有机会退休做小妻子。

诸辰在露台绳床上盹着。

身边手提电话响起。

诸辰一看时间,已是早上九点正,红日炎炎。

任意找她:“诸辰,三十分钟之内快来金都银行总部三楼见我。”

“何事?”

“我也是刚知道:江子洋专程与我们总经理开会,你可一睹庐山真貌。”

诸辰立刻丢下电话梳洗。

她以最高速度赶到金都银行,任意在门口等她,替她扣上访客证,带她到三楼会客室。

“来了没有?”

“在里边说话。”

诸辰百忙中取出照相机。

任意按住她,“不准拍摄。”

诸辰不出声,她的男装手表里藏有微型摄影机。

这时会客室大门忽然打开,两个保镖型大汉先走出来,接着,后边一个中年男子跟着出现。

金都银行一列高级职员笑容满面在后边恭送,一看就知道会议虽然短暂,但是谈判成功。

诸辰目光盯紧江子洋。

只见他中等身形,深色皮肤,五官平凡,面孔上毫无特征。

诸辰轻轻扬起手,拍摄数张照片,任意很快把她拉到一边,江子洋与保镖进电梯去了。

诸辰立即返报馆印出照片。

照片里的江子洋同街上所有中年汉并无不同。

诸辰喃喃说:“大君。”

下午,任意来找她,带着精美糕点招待诸辰同事。

他笑问:“为什么对江子洋发生兴趣?”

诸君耸肩,“记者对任何事都感好奇。”

“江子洋给你什么印象?”

“其貌不扬。”

任意笑答:“男子以才为貌。”

“他到金都银行干什么?”

“任何人到银行只为两件事。”

诸辰接上去:“不是存钱,就是贷款。”

“正确。”

“江子洋借钱数目,肯定以亿计。”

任意不出声。

“他用什么做抵押?”

任意笑,“可惜我不在贷款部工作。”

“如果是,你会告诉我?”

“为你,猪,我什么都肯做。”

有女同事走过,刚听到这句话,艳羡得几乎流泪。

“哗,诸辰,你还在等什么,我是你立刻订飞机票往波拉波拉。”

诸辰压低声音:“贷款部一定有女职员,你同她们在茶水部多谈几句。”

“我一向反对为工作出卖色相。”

“请考虑一下。”

任意说:“我还有事,稍后联络。”

这时,编辑走近,“诸辰,你见过不用底片的摄影机没有?”

“又有一项新发明?我正想写一篇报道:十年内十项最实用新发明。”

“好主意。”

“诸辰,别把不脱色唇膏也列为其中一项。”

写妇女版就是这点吃亏:读者最众,广告最多,可是同事们揶揄不停。

他们把外国通讯社照片新闻流利地搬到头一版,大功告成。

诸辰坐到岗位上读文稿。

有电话找她。

一把陌生声音:“诸小姐,记得我吗,穗华表行的王逸来,访问拜读过了,文笔甚佳。”

呵,是那个年轻人。

“诸小姐,可有时间喝杯咖啡?”

诸辰踌躇,她的时间紧凑。

“我有消息向你报告。”

诸辰笑问:“何种新闻?”

“子洋集团同穗华直接订购金表。”

诸辰立刻说:“咖啡座在什么地方?”

二十分钟之内她已经赶到目的地。

小王比她更早到。

“请坐。”

诸辰说:“我只有一个问题:贵重礼物送往何处?”

王逸来十分爽快:“金都银行。”

“呵。”

“子洋集团所有礼物多数送往银行。”

“所有?”

“家叔父做珠宝生意,有一款钻石项链,子洋集团每年订做一百条。”

“也送到银行?”

“有些托运到东南亚各国。”

诸辰点点头。

王逸来忽然问:“你家人叫你什么?”

“我有一个不大文雅的小名。”任意干脆叫她猪。

“我该叫你什么?”

“叫诸辰好了。”

“周末有一个慈善舞会,你可愿意一起去?”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我对该些社交活动一点兴趣也无。”

“那么,静静地出来吃顿饭。”

诸辰温和地说:“我不是你那杯茶。”

“你怎么知道?”

“我长得聪明,我一看就明白。”

王逸来不服气,“你武断。”

诸辰笑,“我确是那般一无是处。”

“你喜欢做什么,告诉我,我陪你。”

家里已经有甲君及乙君,够了,一定要把这名丙君实时摆平免增意外麻烦。

她答:“我对看戏上演唱会、跳舞喝茶、郊游兜风均觉无聊。”

“你有空做什么?”

“与好朋友聊天。”

“说些什么,我也可以参加吗?”

“大家胡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有次说到尝试try与尽力endeavour的分别,两者都未知结局,可是后者已竭尽所能,问心无愧,所以美国一架太空穿梭机叫尽力。”

王君摇头叹息。

“谢谢你提供的消息。”

“如果我尽力,你会感动吗?”

“不必费神。”

对方把头垂下。

诸辰拍拍他肩膀。

“我不是一只小狗,别可怜我。”

诸辰得寸进尺,“有新消息与我联络。”

她挽起外套离去。

下午,她到政府会堂旁听官地拍卖。

诸辰出示记者证,看到经济版同事,悄悄坐过去。

同事诧异,“你怎么来这里?”

“我想访问长牛集团地产部经理霍小玉。”

“呵,你今日可以一睹她大杀四方的霸气。”

“女子做到那样独当一面地步,值得表扬。”

“今日一共八个财团竞投一幅山顶贵重住宅地皮,想必情况激烈,底价四亿每次出价一千万。”

“一举手就是一千万?”

“正是。”

同事把财团代表一一指出给她看:“长牛、永庆、汇珠、赫昔逊、陆黄、子洋……”

子洋集团代表正是她见过的张汉碧律师,张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他正与她低声密谈。

同事介绍诸辰给霍女士。

诸辰恭敬地蹲在她身边,“我想跟足霍小姐你一天,记录你工作经历,据实报道,不问问题。”

霍女士扬起一条眉毛笑,“好主意,你同我秘书联络约时间,说我已经答允。”

“今日,未知鹿死谁手。”

霍女士只说两个字:“长牛。”

诸辰坐好。

她问同事:“每个人都可以出价竞投吗?”

“你需先呈交一张银行本票,放拍卖官处,作为保证。”

“那本票数目,可是足够你我过一辈子?”

同事笑,“我够了,你还不够。”

拍卖开始,各财团出价激烈,不断承价,代表手举个不停。

诸辰有个异样感觉:这百年前只是个渔村的雍岛今日竟有如此庞大资金流转,匪夷所思。

每举手一次即是一千万,到了第四十二次承价,已是天文数字,超出底价一倍有余。

三十分钟之后,只余长牛与子洋出价。

霍小玉喜怒形于色,面色已十分难看,她在十亿关口接到高层指示,停止竞争。

子洋集团大获全胜。

诸辰看到张汉碧露出得意微笑。

经济版同事低声说:“刺激得我又觉得胃痛。”

只听得霍小玉低声冷笑,“完全不以常理出价,在商言商,已无盈利可言,得物亦无所用。”

散场后记者一涌而前访问子洋代表。

霍小玉一声不响离去。

诸辰听到张汉碧这样说:“价钱合理,市场会有承接力。”

他看到诸辰,走近招呼:“诸小姐,今日很巧。”

诸辰觉得他对她有点警惕。

“我替你介绍:这是我提起过的唐天颢律师。”

唐律师约比诸辰大几岁,可是眉梢眼角,尽露精明之意,诸辰哪能同她比。

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

诸辰与同事回报馆撰稿,她则写了各代表神情举止,交给同事过目。

“诸,你写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我自叹弗如。”

“太客气了。”

“如此生花妙笔,不如创作小说。”

“做小说最磨人;坐着呆写,其闷无比。”

同事笑,“可是荣耀全属作者一人。”

诸辰问:“你怎么看子洋集团?”

“好胜,具奇谋不按牌理出牌,海盗式大胆袭击,志在必得,但有欠周周详。”

“不属一般经营手法。”

“说得对。”

诸辰问:“你没有怀疑?”

同事莫名其妙,“有何可疑?”

诸辰不再出声。

周末,她与甲君乙君聚会。

她列出可疑之处,“最奇怪之处,是竟然无人觉得奇怪。”

任意问:“听说你弄来一箱冰酒?”

“正是,加拿大最新特产,香甜无比,一喝上瘾。”

诸辰并无嗜好,衣食住行都能将就,但是她爱喝葡萄酒,这是一笔开销。

“零下八度半夜三时采摘葡萄,你听过没有?又必须维持低温,故立即在户外用机器榨汁,这些葡萄已结冰成为小小冰珠,每颗只榨出一滴汁液。”

周专却在细读诸辰列出的线索表格。

诸辰斟出酒来。

任意嚷:“哗好香水果味。”

周专呷一口,“太甜了。”

诸辰说:“我本来不喜甜酒,却喜欢这个。”

“女孩多数嗜甜,你们是日本人口中的甘党。”

周专放下酒杯。

诸辰问:“你可会建议请上级调查子洋集团?”

周专摇头,“那不是我工作范围。”

诸辰生气,“一个孩子将要溺毙,叫擅泳的你跃下池中救命,可算你工作范围?”

“子洋集团不是幼儿。”

“哼。”

任意前来调解:“水门事件得以揭露,谁的功劳至大?”他顾左右言他。

诸辰答:“倒不止那两名小记者。”

任意笑,“是那个叫深喉的告密人。”

“谁看过那套叫深喉的三级片?”

任意摇头,“我从来不看那种电影,砖头相信更加不会,猪,只有你才有兴趣。”

诸辰笑,“我也失之交臂。”

“我去弄来大家看。”

这时周专忽然说:“案件得以披露,是因为当年记者获得华盛顿邮报执行编辑布赖利的支持。”

诸辰接下去:“布赖利不过是编辑,最终决策握在督印人手中。”

三人都是新闻系学生,这件事他们滚瓜烂熟。

任意接上去:“督印人是格兰姆夫人。”

“正是,当晚,格太太在家中宴客,祝酒的时候,执行编辑打电话给她:‘这一分钟就要决定,去不去马将证稿刊出,要不作罢’;格太太答:‘去’,一个总统就此下台。”

“真不容看轻女生。”

任意说:“女人真奇怪,好的非常好,坏的极之坏。”

诸辰瞪他一眼,“这是你经验之谈?”

周专帮老友解围,“他不过是道听途说。”

诸辰追问:“我是好女还是坏女?”

任意笑答:“有大学文凭及公寓做嫁妆,当然是好女,所以说,一切有产业承继的女子均是美女,不信,你读读贵报的社交版。”

周专说:“到今日,我还是佩服格太太的胆识。”

“格太太年前去世,所有报章均提及此事,致以最高敬意。”

诸辰把话题兜回来:“你可会建议上级调查?”

轮到任意帮周专解围:“即使子洋集团已经在他们档案上,他也不能告诉你。”

这是真的。

周专轻轻说:“做好你的妇女版。”

“我的妇女版一百分,谢谢你。”

他们两人告辞。

诸辰闷闷不乐。

她打了一个中觉,红日炎炎,悠悠入梦。

真是一个噩梦,梦中的她已经老大,腰粗肚凸,家境普通,已生下一子一女,一屋塑料玩具与噪音,忽尔丈夫下班回来,原来是周专。

他一脸倦容,放下有限家用,要茶水要拖鞋,喝令孩子们静下来。

看到这种情形,诸辰吓出一身冷汗,不不,不可以这样,周专统共变了,从前年轻有为,殷实可靠的他忽然因循颓丧。

噩梦继续下去:她又来到另外一个地方。

门一打开,丈夫换了人,这次是任意。

他身上有水果味香水,由此可知,他与年轻女子鬼混,诸辰怒气冲冲跑进寝室,一个艳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诸辰伸手要打,被她拦住。

“喂,怪你丈夫,别赖闲人。”

诸辰气炸了肺,但任意笑嘻嘻地说:“你一向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诸辰发呆,这时,梦醒了。

她出一身冷汗,赶紧淋浴,站在莲蓬头下发呆,梦境写实,无论嫁给甲君抑或乙君,过了十年八载,受生活折磨,婚姻迟早变质。

她叹口气,裹上浴巾,坐在床沿发呆。

太悲观了,对两位男生也不公平。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

“记得我吗,我是穗华表行王逸来。”

“又有什么消息?”

“难道不能喝杯茶吗?”

“我工作很忙,不同一般文员。”

“我闻弦歌而知雅意。”

诸辰笑,“你那么富生活情趣,又长袖善舞,不愁没有女伴。”

“一到暑假,热闹非凡,留学生全部自欧美回返雍岛,不是留意工作就是物色伴侣。”

“你还不从中挑一个。”

小王说:“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聪明。”

诸辰哈哈大笑。

“说到消息:子洋集团有职员被警方逮捕。”

诸辰凝神,“什么人?”

“也难怪一个记者会对子洋集团产生疑窦,这间公司的确疑点重重,他名下一名律师被控挪用客户款项。”

“那人叫什么名字?”

“律师张汉碧。”

诸辰懒洋洋精神一下子提起来。

“小王,我改天才与你喝茶,报馆有事,我必须赶回。”

她丢下电话,飞快更衣,奔回报馆。

只见港闻版及财经版同事正在争做新闻。

诸辰抢阅他们的报道。

“子洋集团旗下资深律师张汉碧被控十二项偷窃罪,昨在医院承认侵吞伟能国际有限公司购入石柱村道三百万厘印费……”

诸辰抬起头来。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能干的年轻律师竟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

吞侵客户的厘印费,这会是他?

假如诸辰没有看错人的话,张汉碧才不会做这种小眉小眼的事。

她对经济版同事说:“有没有办法见一见张汉碧?”

“有什么必要?此案经已了结,本月二十三日判刑。”

诸辰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做了一番调查工作,找到唐天颢律师的地址。

诸辰立刻驾车到她家去。

唐律师住在山顶一层小洋房,排场与收入完全不成比例。

诸辰按铃,女佣来应门,她拒绝开门,“唐小姐不见客。”

“我是她朋友,我是诸辰。”

背后传出主人家声音:“请诸小姐进来。”

果然是唐天颢,只见她双目通红。

诸辰开门见山,“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律师饮泣,“他叫我立刻嫁人,切莫以他为念,他将入狱。”

“他是侵占客人三百万厘印费的人吗?”

“不。”

“唐律师,你一定有端倪。”

唐天颢用手掩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叮嘱我不可以对任何人说任何话。”

“我想见一见张汉碧,请你替我传话。”

“他不想见人。”

“请代我传话。”

“诸小姐,你只是一个妇女版编辑记者。”

诸辰瞪她一眼,“最看轻妇女的也是妇女。”

“我为什么与你说话?我根本不应见你。”

诸辰说:“因为你心中有冤情。”

唐天颢忽然静下来,半晌她说:“你等一等。”

她进书房去打电话。

诸辰打量她与张汉碧同居的住宅,的确,装修得美奂美伦,家具陈设名贵但低调,品味十足,子洋集团怎样厚待职员,可见一斑。

诸辰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唐天颢出来,平静地说:“明早六时正在我家集合。”

诸辰站起来,“明早见。”

天气真的热了。

太阳位置已挪到北回归线上。

诸辰打扮一贯朴素,白衬衫卡其裤,准六时在唐宅门外按铃。

女佣启门,请客人到客厅等一等。

诸辰看到小洋房附设的腰子形泳池。

这等生活享受,羡煞旁人,不过,是需要付出昂贵代价的吧。

不一会唐天颢出现,她朝诸辰点点头。

诸辰跟着她走,她们踏上一辆黑色房车,司机朝郊区驶去。

诸辰知道此行是往羁留所,唐律师说得对,她只是一个妇女版编辑,她很少接触社会阴暗面,最可怕一次访问是少女失恋自杀不遂。

清晨,阳光普照,可是公路却越走越阴森,一路上无人说话。

终于,车子在一座深灰色厚重的水门汀大厦前停下来,诸辰强自镇定。

她们下车,向一扇狭窄小门走去,与监守人员说了几句话,她与诸辰出示证件,经过核对,两人进了窄门。

咚一声门在身后关拢,诸辰双腿发软。

室内没有阳光,制服人员领他们进走廊,经过金属探测器及搜身,又再走向另一通道。

诸辰在心中对自己说:当是飞机场禁区好了。

终于最后一扇门打开,她们看到一张大桌子,有人穿着灰色囚衣坐在椅子上等。

诸辰一时没把他认出来。

他抬起头,“诸小姐,你好。”

呵是他,是张汉碧。原先风度翩翩,穿意大利名贵西装的他今日憔悴干瘦,像是换了一个人。

诸辰吃惊,她双手微微颤抖,她按捺自己,朝他点头。

“诸小姐,天颢说你想见我。”

诸辰点点头。

“你代我劝天颢死心,是我自愿走上这条路,与人无尤。”

唐天颢饮泣。

张汉碧凝视女友,“三年后出来,我又是一条好汉,我不打算再见你。”

他转过头来,“诸小姐,你可是想打听什么?”

诸辰知道她需把握时机,此刻一定要话说清楚,她深深吸一口气,“张先生,你替什么人顶罪,你所犯何事?”

张汉碧一怔,他笑了。

这时,制服人员吆喝:“时间到了。”语气、声调,同三百年前水浒传里形容的公差一模一样。

这时张汉碧忽然在他女友耳畔说了一句话。

唐天颢一呆。

讲完了他站起来,“保重。”

他再也不看女朋友一眼,抬起头,走出去。

诸辰再次看到阳光的时候,因紧张胃部抽搐,几乎呕吐,呵,回到阳间来了。

她们坐原车出市区。

打开车门下车之际,唐天颢忽然说:“今晚午夜十二时,天后地下铁路站,你一个人。”

诸辰抬起头,“什么?”

车门已经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这时忽然有人拍她肩膀,“你回来了。”

诸辰再也忍不住,整个人跳起来,疯狂尖叫了一分钟。

周专紧紧箍住她,“怎么了,怎么了。”

她把他拉回家,关上门,一五一十把经历告诉周专。

周专不出声,他斟出浓茶给诸辰。

半晌他说:“妇女版有许多新闻可做,乳癌有一只新药叫——”

诸辰斥责:“你就会说这么多?”

“警方整组商业罪案人员正在调查子洋集团,毋须你插手。”

“呵,终于说出真话。”

“是,我署也已着手与警方联合行动。”

“到底是什么事?”

周专微笑,“商业罪案。”

“说了等于没说。”

“你胆大心细,做记者是好人才,但是这件事,牵涉甚广,你回头是岸。”

诸辰静了片刻,轻轻说:“回到岸上,照顾孩子丈夫,闲时做义工、培养阅读兴趣,学画画,可是这样?”

“你愿意吗?”

“性情不近,来世诸辰也不会那样做。”

周专却不生气,他握着诸辰的手,微微笑,“幼时你妈妈喂多了奶,你脑子吃出毛病来。”

“是,有志气的女子全是疯子。”

“诸辰,不要再追究子洋集团的事。”

“我并无线索。”

这时,任意来了,他放下早餐,“市集新鲜出炉烧饼油条”,放下又冲下楼。

停车场有一辆红色开篷小跑车在等他。

诸辰同她自己说:看,再迟疑,甲君与乙君都会在她跟前消失。

司机女郎长发披肩,在风中飞舞,煞是好看。

诸辰轻轻说:“周末座谈会看样子就要结束了。”

周专却对好友有信心,“不会,他去去就回。”

诸辰双手抱住膝盖,“你们的伴侣,将来一定痛恨我。”

“你把别人看得太小器。”

“那么,是我痛恨她们。”

这时,周专身边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声音立刻降低,“是,我马上来。”

诸辰似笑非笑看着他,“是你妈妈找你?”

连周专都调皮起来,“你说得对。”

他也走了。

诸辰连忙进浴室沐浴,上衣已经被汗湿透,几乎要剥下来,她闭上双目浸在浴缸里良久,松弛神经,不住把神秘约会在脑中打转:一个人、午夜、天后地下铁路站。

诸辰一向开小房车,这天后站在什么地方,还得找一找。

真惭愧,还自称记者,平日却只接触到社会某一层面。

她自浴缸起来,抹干身子更衣,坐在书房看地图。

无论怎样,她都要赴这个神秘约会。

她决定在出门之前,在周专家电话录音留言,以防万一。

下午,她接了几个电话。

“诸小姐,最新狄奥秋装到了,发布会在周三十一号下午三时举行,请帖已发往报馆,不过再特地通知诸小姐一声。”

“我是妈妈,好几天没看见你,有空回家吃饭。”

“诸辰,报馆找你,速交稿。”

诸辰连忙赶回报馆。

这时,她上月预约的名歌星带着助手与秘书婀娜地上来找她,同事们愉快地走近要求合照。

妇女版,多姿采。

这是她的口号。

歌星走了,诸辰不得不静心写她的专访。

龙精虎猛的她,才写了两千字就已经疲累,人脑只占人的体重百分之二,可是却耗用全身百分之二十体能,写稿的确是吃力的一件事。

而且,绞完脑汁,那日只有半死不活份儿,什么也提不起劲,一个同事说得好:“连接吻拥抱都没有兴趣”。

编辑读了诸辰文字,这样说:“你的优点是观察入微发掘新意,这种写滥了的歌星访问由你做来仍有可阅性。”

诸辰说:“谢谢你。”

“你形容歌星身上穿的环孔,共十二个,还有看不到的部位,叫我读了骇笑。”

“两只耳朵共六个洞,左鼻侧、下颔、舌头各一个、肚脐一枚、乳环两枚,心理学上说,这是继纹身之后另一种自残自恋的极端做法。”

“观点奇突。”

“还有照片配合,至于她的歌艺如何,已不重要。”

诸辰看看时间,正是晚饭时分,她跟同事去小馆子吃海鲜,活生生鱼虾蟹,上桌时都还会跳动,近日海水污染,吃这些也冒险,可是同事们欢呼:吃死算了。

诸辰胃口欠佳,有人问:“闷闷不乐,可是不能决定甲君还是乙君?”

“我的版面上从来没提过这两个人。”

“秀子下月出发跟微笑行动去陕西省采访。”

“林定勇工作经月,访问雍岛各类伤残儿童,呼吁社会伸出援手。诸辰,你的妇女版每日只介绍哪种化妆品漂白皮肤以及如何鉴定珍珠真伪,十分飘渺。”

有人解围:“雍岛有许多生活幸福的女士很爱看这类报道。”

“港闻版图文并茂刊登人间惨剧七十七岁老翁暴毙笼屋,妇女版却介绍价值二八三二〇〇〇〇一条的宝石项链,多讽刺。”

“这便是真实世界:贫与富、黑与白、阴与阳、善与恶,对比强烈。”

诸辰站起来,悄悄离开口沫横飞的一班同事。

人各有志,下一期,她介绍最新卫生棉。

她乘车到天后地铁站。

为什么这个站叫天后?因为昔日著名的天后庙便在附近,雍岛本来是个渔港,渔民出海,望天打卦,求天后庇佑,天后庙香火鼎盛,今日,庙宇已经拆迁,高楼大厦如碑林般矗立,可是天后这地名仍然留了下来。

对方为什么选这个站头?他可能怀旧。

这人,可能是个中年人。

时间还没有到,诸辰一向准时,她急不及待,走进地底,月台上还有不少乘客。

站长报告:“今日最后一班列车即将开出。”

最后一班。

过后,便得另外找交通工具。

这里边好像还有更深奥的涵意,给予诸辰一些启示:生活中哪一班车是最后一班?

别再三心两意,快快上车,霸一个坐位,舒舒服服载着前往目的地。

那班最后列车停下,乘客上车。

月台只剩诸辰一人,她有一丝惊慌,极幼时她试过留堂,也是这样,全班走剩她一人,好不孤单。

月台的灯熄了一半,光线暗了下来,她看看手表,准十二时,她把背脊靠着大柱。

这人要是十分钟内不出现,她就离场。

再说,巡场的工程人员会来逐客。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把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你来了。”

诸辰转过身去。

不远之处,站着一个瘦削人形,他穿深色衣裤,戴一顶帽子,低着头,看不清脸容。

他说:“你比我想象中年轻、高大。”

诸辰不出声。

“你追查子洋集团,已经有一段日子,可是受你朋友周专所托?”

呵,诸辰吃惊,这人知道周专是她的朋友,由此可知,她在明,他在暗,他所知不少。

诸辰问:“我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杨过。”

诸辰真没想到他会用杨过作化号,紧张情绪一扫而空,她忍不住笑出来,“你若是杨过,我便是小龙女。”

那人咳嗽一声,“你似郭芙多一些。”

“小龙女。”诸辰坚持。

“周专在廉政公署调升行动组,他必是急于立功,叫你帮手追查子洋集团。”

诸辰一呆,周专并没有披露升级一事。

他瞒她,诸辰的心一沉。

他任她误打误撞去做调查,可是十分留意她所得结果。

换一句简单些的话来说:他利用她。

没想到这名杨过一上来就带给她这样的讯息。

诸辰问:“你是什么身份?”

“告密者。”

“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你想知道何事?”

诸辰想走近,被他阻止,“你站那里很好,别动。”

“先告诉我,子洋旗下要员张汉碧为何入狱。”

“张汉碧用钱收买法官,妨碍司法公正,为腐败法官扯皮条,律师贿赂法官,罪案严重。”

诸辰震惊。

“张汉碧承认一项盗窃案,声东击西,企图掩人耳目,可是廉政公署调查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诸辰紧张问:“牵涉有多广?”

“一直到极高层。”

“你是谁,为何告密?”

“我实在看不过眼,替天行道。”

“你是武侠小说迷。”

“我爱煞武侠小说里忠奸分明。”

“你隶属政府高层?”

“恕我不能透露。”

诸辰追问:“谁在背后指使张汉碧?”

“你说呢。”

“子洋集团主脑。”

那人点头,“此人贿赂网已遍布雍岛,犹如瘟疫蔓延,若不制止,将扼杀雍岛。”

“江子洋是什么人?”

那人沙哑地笑,“你不会相信此人来历,他是一个非法移民,偷渡入境,他并无身份证明文件,匪夷所思吧。”

诸辰瞠目结舌。

“照说,连到银行开户口存钱都不行,可是,他有他的办法。”

“可是有东南亚小国独裁者支持他?”

“我不知道。”

“我怎样揭露他?”

“你不够力。”

“每人发一分力,发一分光。”

“联合你的朋友周专及任意,与领先报老总好好谈一谈。”

诸辰奇问:“任意知道什么?”

“任意知道金都银行有人在无抵押情况下贷款百亿给子洋集团,金都总行已派员前来雍岛调查。”

“你为何知得那样多?”

他转身离去。

“喂,杨过,我怎样与你联络?”

“小姐,最后一班列车已经开出,请离开车站。”

站长走近逐客。

诸辰抬起头,那个自称杨过的人已经消失。

诸辰走回地面,觉得刚才短短十分钟内发生的事似电影剧情。

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周专急急赶来。

他有点气喘:“诸辰,那人呢?”

诸辰已对他改观,原先以为他老实,此刻发现他是阴沉。

他看到她眼神中的失望,连忙说:“你无恙?你来这里之前应当先与我联络。”

诸辰不出声。

“那人说什么?”

“告密者说,钱可通神,江子洋几乎已买下雍岛。”

“实不相瞒,我们也正在调查此人。”

“把任意请来,我们回家去。”

任意带着独家消息到诸家。

诸辰问任意:“你打听到什么?”

他迟疑一下,“这件事里有极大纰漏。”

“说来听听。”

“不但是金都银行,连丰都、华泰,都大量贷款给子洋集团。”

“请说下去。”

“他的抵押是吕宋永泰县一幅面积达六万四千平方米的土地,拥有五十年使用权,将作为建制衣厂用。”

“啊。”

“可是,金都总行派人去调查,发觉上址只有一间面积一百平方米的村屋,户主数代居村内,从未听过江子洋该人。”

诸辰大为震惊,“好大一个骗局。”

“贷款部已发生地震,多名经理受到处分,已经停职,他们非法收取大量回佣,渎职。”

“江子洋自称毕业于史丹福医科大学,并从事研究十二年,但是史丹福证实,从未取录过此人。”

他们三人一言不发,坐着发呆。

任意斟出威士忌,加冰递给诸辰。

诸辰喝一大口,“这件事拆穿了,市民会怎么想。”

周专说:“本署所有调查都是秘密。”

“江子洋到底是什么人?”

“老千。”

“我以为老千只在牌局上做假,赢上一手混日子。”

“整个经济网亦是一个牌局。”

“子洋集团计划年底上市,总算不幸中之大幸,否则,连股票交易所亦牵涉在内,雍岛水洗不清,在国际上声誉会大受打击。”

诸辰苦笑,“三个臭皮匠可以做些什么?”

任意说:“猪,笔比剑有力,你写出来。”

周专咳嗽一声。

“你,”任意悻悻:“你把我俩蒙在鼓内。”

诸辰反而为他开解:“他工作性质鬼祟,与他个人无关。”

“廉署与警方已调查了多久?”

周专仍然不答。

任意说:“猪,你在甲君与乙君之间选择哪一个,应该心中有数,砖头阴阳怪气,怎样相处一辈子。”

诸辰靠在任意肩膀上,“这世上有什么一生一世的事?”

周专僵住,不发一言。

诸辰说:“我会写一个简单报告,递给编辑。”

“他有胆识吗?”

“不是他,他同我一般,支取月薪,不过是个小主管,这事,要看督印人有无社会良知。”

“领先报一向作风大胆刚劲,因揭露黑社会争地盘事故,报馆门口曾经给汽油弹袭击。”

诸辰说:“子洋集团因拥有雍岛政府发放各类执业许可证,牵涉到多个政府部门,现在怀疑全部非法得来,报纸是否愿意揭发?”

周专说:“我有话说。”

任意揶揄:“呵,开口了。”

“我署将有突破性发展,可否给我们时间与空间?”

诸辰断然回绝:“不,自由社会,新闻独立,从来不是为配合政府决策。”

周专站起来。

任意讽刺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周专说:“我告辞。”

他自己开门离开诸家。

诸辰内心一丝失落,鼻子发酸。

友情竟这样经不起考验。

任意恼怒,“别去理他,他心里只有升官发财两件事。”

“真没想到老实讷言的他最先放弃友谊。”

任意说:“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自私真面目。”

诸辰揉揉双眼,“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用。”

任意也走了。

诸辰休息片刻,聚精会神坐到书桌前,综合调查所得,写了一个报告。

天色已冷。

她把报告带回报馆,致电老总,请他出山。

老总拖延到中午以后才到,接过报告,读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口渴,叫人斟水,一连喝下五六杯矿泉水,仍然满头大汗。

报告上注满消息来源日期人物地点,纹路清晰,列出十来个需要负责的政府部门,以及整个骗局的来龙去脉,牵涉到的金额,以及最终受害人:广大市民。

他终于读完报告,有点晕眩。

不愧是老将,他定定神,唤诸辰进来。

诸辰脸色不大好,凝神看着上司。

“诸辰,你是妇女版编辑与记者。”

诸辰点点头。

“这篇报告像科幻小说。”

“故事全是真的。”

“这不同揭露社会阴暗面,这简直是剥社会的皮。”

“真可怕是不是,我们竟生活在这样一个贪污腐败的社会里。”

“诸辰,这件事我需请示上司。”

“领先报也有一个格兰姆太太吗?”

一位中年女士推门进来,“别小觑我。”

诸辰抬头看到,连忙站起来,“朱太太。”

朱云正是领先报的社长,她朝老总点点头,“报告我全读到了。”

诸辰扬起一条眉毛。

老总笑着搓双手,“朱太太在邻室,我把报告传真给她过目。”

朱太太说:“我将筹划部署一下,看看是否值得发动整个采访部做这件新闻。”

诸辰惊喜。

“这部机器发动,甚难停下,是福是祸,未知数也。”

诸辰连忙点头。

“别高兴得太早。”

诸辰看着朱太太端庄秀丽的脸,猜测她心意。

她说:“先夫去世,把报馆留给我,当时便有内行人出价收购,我二子一女,各有专业,对华文报纸一点兴趣也无,我念于先夫遗愿,才苦苦守业。”

这些事,诸辰都听说过。

“许多人都不看好我,所以这些年来,我特别用心学习,我很幸运,我有一组人才帮我。”

老总欠欠身子。

“我的信条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权力下放,信任我的下属,领先报近几年成绩斐然。”

朱太太转过身子,“诸辰,你做得很好,你勇敢、精神、好奇,正是一个优秀记者最需要的条件。”

诸辰心中说声谢。

“今晚到舍下开会。”

朱太太转身离去。

老总轻轻说:“一直听说朱府的厨子,一流手艺,一味平凡的纸包鸡在他手里出神入化,今晚或可以尝到。”

诸辰觉得他们像一班武士,吃饱了好上战场。

果然,老总夸张地举起手砍下:“打!”

诸辰笑不出来。

那天晚上,一共八名同事到朱府会面。

他们资历都比诸辰高,平时,与她也不大熟稔。

往日,诸辰觉得“你比我早入行有啥稀奇,迟早我取你代之你只得做无名前辈”,她对师兄姐并无多大尊敬。

可是今日在会议中,诸辰明白师兄姐为什么会得到他们的地位。

人家冷静、清晰、客观,懂得安排、调配、分析、理解工作。

他们把诸辰当平辈,仔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坦诚相待。

今晚,诸辰学习良多。

她发觉成功人士大多谦虚、诚恳、努力,工作放第一位,把偏见搁在一边。

八点半,自助晚餐开始。

老总看到了他的纸包鸡,大乐。

诸辰低声说:“在领先报做了这么久,今日我才知道自己是只井底蛙。”

老总微笑,“自知之明正是最难得的一件事。”

“井底之蛙可以跳出来吗?”

“呵诸辰,到了中年,我才明白,人生在世,最重要是快乐,住井底或山上,根本不重要。”

诸辰摇头,“我不懂。”

“别担心,将来你会知道。”

一位师兄走近:“诸辰,过来认人。”

诸辰走近。

她看见一迭照片,相片里每个人都戴着鸭舌帽、翻起领子,一看就知道经过计算机加工。

“诸辰,认一认,谁最像那个杨过。”

诸辰聚精会神。

她记得杨过高大瘦削,高耸肩膀。

因此她把身形圆、胖、矮的全部剔除。

终于只剩下两人。

“他,或是他,我不肯定,如果可以叫他们开声,我可以认出。”

“声音十分沙哑?”

“是,彷佛像哭了三日三夜。”

“他用了换声器,那并非他的真声。”

“为什么那样神秘?”

“告密者都不想披露身份。”

诸辰说:“我猜此人在政府里占高位。”

师兄把两张未经加工的照片给诸辰看。

诸辰“呀”一声,只见其中一人戴着白色假发穿着黑色袍子正是律政部长敦熊。

他瘦削高大肩膀,正与那自称杨过之人身形符合。

“你看如何?”

“他地位高贵,为何告密?”

“如果杨过真是他,他可能对司法公正受到妨碍已经忍无可忍。”

“这一份是敦熊的履历,诸辰,你去读一读。”

“另外一人是谁?”

师兄又出示另一张照片。

“是女子。”诸辰吃惊。

“总督的新闻秘书许芷洵,平时爱作男装打扮,从未结婚,身形高大。”

诸辰闭上双目回忆当晚情形。

“不,不是女人。”她否定。

“据说许女士已无太多女性征象。”

“无论如何,报馆不会披露线人身份。”

“我们根本不知他是谁,如何揭露。”

这时,朱夫人忽然急步走近:“杨过找小龙女。”

大家霍一声站起来。

“诸辰,快去听电话。”

诸辰走到分机附近,取起电话。

那边说:“你好,小龙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对方沙哑的声音笑起来。

这时,老总举起纸牌,上边写着:“有什么话说?”

诸辰问:“你有话说?”

“是否决定部署行动?”

牌子上写:“你会否提供更多线索?”

诸辰不想照着牌子说话,“你想说什么?”

“人太多了,他们太工心计,不比你,单纯可爱,替我问候朱太太,一个女人撑事业不容易,告诉她,她的领先报将独步江湖。”

嗒一声,电话挂断。

“立刻追索电话来源。”

因这一通电话,领先报诸人对诸辰真正另眼相看。

那天,他们开会至深夜。

每个人的岗位职责都重新编排,一环扣一环,每一篇文字都有紧凑联系,绝非无的放矢。

矮胖不懂修饰的老总指挥下属时忽然变得英明神武,大家都不多话,只说是,好,对,有把握,明日答复等简单字样。

午夜,女佣端进西洋参茶。

他们喝过道别。

在大门口,朱太太说:“谁送一送诸辰?”

诸辰在领先报跑了这些日子,何尝有人接送,正在纳罕,忽然她明白到今时不同往日,她安危有问题。

诸辰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正在这时,有人迎上来。

原来是任意,他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大家笑,“小师妹的护花使者到了。”

诸辰登上任意车子,忽然把他的手臂抱紧紧。

“害怕?”任意低声笑着问。

诸辰点头。

“现在缩手还来得及。”

诸辰又摇头。

“那么,你还有整班同事陪你赴汤蹈火。”

诸辰勇气回转。

任意深深吻诸辰手心,“我总在这里支持你。”

诸辰没想到这人会在危急时这样支持她。

他俩回到家中。

诸辰累极入睡,任意没有回家,躺在沙发上休息。

清晨,门铃响,任意惺忪间忘记身在何处,以为是自己的家,本能去应门。

门外站着周专。

周专一见任意,便知已被他乘虚而入。

任意却说:“你别误会。”一边打呵欠。

周专发呆,鼻梁像中了一拳,酸痛难当。

“进来说话。”

周专黯然说:“好好对待诸辰。”

他转身离去。

“喂,喂。”

任意却没有追上去解释,他耸耸肩,关上门。

诸辰起来了,“谁那么早按铃?”

任意不打算瞒她,回说:“周专。”

诸辰一愣,缓缓坐下。

任意说:“你追上去还来得及。”

诸辰揉揉面孔,她自觉老大,累得慌,已经没有力气恳求,解释,抱怨,或希祈获得宽恕,明知损失吃亏,也只得顺天应命。

她低声说:“算了。”

任意趁这机会与她摊牌:“朋友之中你总爱他多点。”

“因为他擅长帮我写功课,一次讲师起疑,郑重警告过我才停。”

“你十分关心他起居。”

“我也关怀你。”

这是真的,说完这句诸辰黯然站起来,与任意紧紧拥抱。

任意轻轻说:“我再也不会看其他女孩子。”

诸辰忍不住微笑,“做不到的事不用挂咀上。”

任意讪讪地。

诸辰说:“我得回报馆工作。”

这时电话响起,诸辰一听,脸色谨慎。

对方这样说:“诸小姐,我是唐天颢,请你来舍下一次。”

“现在?你有话说?”

“我们见面再谈。”

“给我二十分钟。”

诸辰丢下儿女私情,扑出门去,在车上她与老总通电话:“我此刻往唐天颢律师住宅,她在八时零十分打电话到我家要求见面。”

老总立刻接上去:“她是关键人物。”

“正是,唐律师与男友张汉碧掌握子洋集团若干内幕。”

这时,有人走近他身边,与他说了几句话,他声音变了,对诸辰说:“听着,我刚刚收到消息,张汉碧昨晚在狱中自缢身亡。”

诸辰一听,情绪大乱,车子在路中央走之字,尾随车辆喇叭纷纷响起。

诸辰把车驶到一旁。

“诸辰,唐律师想必也已收到消息。”

“所以她有话说。”

“她的语气如何?”

“相当平静。”

老总这样说:“诸辰,我立刻派同事与你会合,我找大块头张人脉与你一起,你要当心。”

诸辰已落下泪来。

她第一次访问张汉碧的情况历历在目,只觉张律师才华出众,是人中之龙,堪称社会栋梁,谁知转眼成为囚犯,今日更死于非命。

诸辰头次尝到人生无常滋味。

怪不得华人传说地府有鬼卒名叫无常,专拘人往阴间,无常的确至为可怕。

她以极高车速赶往唐宅,险象环生。

停下车,诸辰到小洋房前按铃。

半晌,无人应门。

这时,诸辰发觉大门虚掩。

她扬声,“唐律师,我来了。”

诸辰推门进屋。

家具陈设与上次一模一样,物是人非,诸辰恻然。

客厅与书房均静悄悄。

诸辰起了疑心,明明郑重约好在家里见面,人去了哪里?

她大声叫:“唐律师,唐律师,我上来找你。”

寝室也无人,窗户开着,诸辰走近,拨开淡褐色真丝窗帘,往后园看下去。

她见到小小腰子形泳池,慢着,水上漂着一件睡袍,轻轻上下浮沉。

不,不,不是衣服,电光石火间诸辰明白了,她双腿如站冰窖中,簌簌发抖。

是人,是一个人浸在泳池里。

诸辰夺门而出,奔下楼去,一个踉跄,向前仆,眼见就要滚下楼梯,一个大个子飞扑上来接住她。

那正是同事张人脉。

诸辰蹲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她声嘶力竭叫出来:“快打三条九,有人在泳池遇溺。”

诸辰挣扎着起来,推开长窗,跳进泳池,抓到睡袍,托起唐天颢头部,一看,知道她已无生命迹象。

诸辰用力把她拖往池边,与同事把她托上岸,两人全身湿透,不住喘气。

张人脉真是好人,还努力施救,可是唐天颢已经失救。

这时,警车与救护车已经赶到。

诸辰混身颤抖得如一张落叶,她足踝因扭伤其痛无比。

她接受警方问话,并到医院敷药。

老总看到她时,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老总低声问她:“你可以写吗?”

诸辰点点头。

“好,就从你开始写张汉碧与唐天颢。”

诸辰低声说:“唐律师死因可疑。”

“警方认为是自杀。”

“不,她有话说。”

“她与你通话之后,遣走佣人,跃入泳池,女佣说她不谙游泳。”

诸辰轻轻说:“他们两人因拟泄密而遭不测。”

“没有证据之前不能如是报道。”

诸辰自医院出来,扶一支拐杖。

她的好同事张人脉受惊过度,需住院观察。

同事们耸然动容,重新开会,将头三天专辑报道文字重新安排。

诸辰悲恸,她迅速撰写长文,描述子洋集团两个年轻律师短暂一生。

同一日,同事撰文报道:金都银行投资部副总裁邓克越被停职,原因与向集团及监管机构提供虚假信息有关,但金都未决定会否向他采取法律行动。金都没有进一步披露具体内容,令事件更显得讳莫如深,金都银行与子洋集团有密切关系,子洋集团最近因违规活动受警方调查。

聪敏的读者一定会将两段新闻连接一起阅读。

第二天领先报在上午九时前已抢购一空。

同事们兴奋而谨慎。

大家三顿饭都在报馆里用,有人建议报馆添增淋浴设施。

这时,警方电召诸辰往派出所会晤。

老总说:“我陪你去。”

“你要坐镇总部发号施令。”

张人脉说:“我块头大,我去。”

“我毋须保镖。”

老总喝道:“再多话我揍你。”

诸辰点头答允。

他们去到派出所,看到一个脸容哀戚的中年女子。

诸辰有灵感,她立刻知道这是唐律师的母亲。

警员迎上来说:“诸小姐,这位唐太太想见你。”

诸辰蹲到她跟前。

唐太太凝视她,轻轻问:“你是天颢的好朋友?”

这种时候,诸辰只能够点头。

唐太太忽然问:“你妈妈好吗?”

“托赖,谢谢你的问候。”

“不要叫你妈妈伤心。”

“明白。”诸辰潸然泪下。

这时,连当值警员都深觉恻然,别转头去。

唐太太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悄悄取出一只信封,把它放进诸辰手袋里。

诸辰一怔,这是唐太太要见她的原因?

这一定是唐天颢的信。

唐太太说:“我将赴旧金山与大女儿同住。”

“多多保重。”

诸辰握住唐太太的手一会。

回报馆途中,大块头对诸辰说:“要孝顺父母。”

诸辰轻轻答:“生活得好就是孝顺。”

大块头苦笑,“我去年曾被派往华北水灾区采访,家母已经担惊受怕。”

“我到今日才明白为什么所有母亲都愿意女儿教书:为人师表,地位尊贵,收入稳定,无生活之忧。”

记者是高危职业之一,不算好营生。

“早早结婚生子也是孝顺,老人最喜看到子女有伴。”

大块头叹气,“原来五纲伦常,千年不变。”

到了报馆,同事迎上来,“廉政公署明日将发表重要新闻。”

“诸辰,你有男友在廉署任高职?”

诸辰咳嗽一声,“只是普通朋友。”

“打听一下是什么消息。”

老总走过来,“廉署传江子洋问话。”

诸辰张大了咀,心咚地一跳。

这是周专策划终年的大事吗?

同事说:“我毕业那年,曾到廉署求职。”

另一个笑说:“没有成功吧。”

“至为遗憾,不知为何,竟未被录取。”

“你外形太过不羁。”

“可能,同你在美国大学毕业有关。”

他们絮絮谈个不已。

诸辰走进洗手间,打开手袋,取出那个信封,打开,里边有张字条,字迹媚秀:“诸小姐,出事前三日,天颢将信封交到我手中,说有事,交给领先报记者诸辰小姐”。

信封里有一枚小小图章及金都银行保管箱锁匙。

诸辰觉得它有千斤重,这可能是警方正在寻找的证据。

诸辰将脸埋在手心里良久,才抬起头来。

她偷偷溜出报馆赶往金都总行。

任意接到通知在门口等她,“什么事?”

她出示锁匙,任意帮她查到记录。

“在这里盖章。”

保险箱打开,是一只小小录音机及首饰盒子,诸辰放进手袋里便走。

任意在她耳畔说:“小心。”

诸辰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实在无能为力。

回到报馆,只见大伙闹哄哄赶工,根本没注意她出去过。

诸辰回到办公桌前,按动录音机,她听到唐天颢的声音:“所有事情起因,是一对金表。”

诸辰蓦然抬起头来。

老总已站在她面前,“这是证据?”

诸辰写了“唐天颢遗言”五字。

她打开首饰盒子,看到一对男女装金表。

老总立刻唤秘书,“请洪律师来一趟。”

他与诸辰留心听录音:“汉碧与我,到子洋工作一周年,主管用这对手表奖励我俩,派我们到金都贷款,向银行代表暗示,每百元中,有五个仙是佣金。”

老总大吃一惊,他忍不住叫出来:“贿金如此之高!”

“事成之后,我与汉碧,可分一仙,很快,我们仆身为子洋集团服务,两年后赚得洋房名车。”

诸辰默不作声。

独白在这里忽然中断,有男人声音问:“你在说什么?”那是张汉碧。

只听得唐天颢笑说:“招供。”

“我认得这只录音机,这还是我在大考时间来录笔记不停播放那只,唉,寒窗十载……”

诸辰鼻酸。

录音停止。

就那么多。

诸辰低头不语。

洪律师到了,他把录音听一遍,这样说:“金表刻有出厂号码,我找人核对,查一查来源。”

老总说:“法律上,录音带属于什么人?”

“属于诸辰,但是,警方可以征用证物。”

“诸辰,为什么唐天颢把证物交给你?”

“我不知道。”

“为什么那杨过找你说话?”

“我不知道。”

洪律师却如此回答:“因为诸辰是领先报最著名记者,本家根本不知她多受读者欢迎。”

“如何不知,三年内她已升级两次。”

“她是明星记者,替领先报争光。”

诸辰汗颜,“洪律师太客气了。”

洪律师说:“领先报该正式做一次大型市场调查。”

不久消息回来。

“这对手表的确在六年前由大发表行售予子洋集团,大发则由穗华公司进货。”

洪律师叹气:“人为财亡。”

老总吩咐诸辰:“把这则写出来。”

诸辰捧着头说:“我写不出。”

“唐天颢知你是记者,却把遗言交给你,目的是什么?”

诸辰声细如蚊,“叫我写出来。”

“你又如何可以不写?”

诸辰说:“我想隐去真名。”

“批准。”

那天晚上,同事们东歪西倒在报馆休息,有个男生带来一只睡袋,上边印有裸女春睡图,其余男同事纷纷压上去捣蛋,嘻哈一片。

诸辰却笑不出来,她内心悲恸。

凌晨,朱太太带来几锅好粥兼新鲜烧饼油条锅贴劳军,人人大快朵颐。

诸辰伏在写字枱上。

朱太太走近,坐在她身边。

诸辰连忙向长辈招呼。

“辛苦了。”

诸辰苦笑。

“我替你盛一碗皮蛋瘦肉粥降火。”

诸辰味同嚼蜡。

“诸辰,倘若我送你一对表表,央你做非法之事,你可会应允?”

“我根本不喜欢表表,跑车,大屋。”

朱太太微笑,“看,你不受引诱,这么说来,人的路,由自身一步步走过去,也就不能怪社会不仁。”

朱太太是指,二人咎由自取。

“你回去休息一会吧,诸辰,你脸色甚差。”

诸辰摇摇头,躲进储物室,在桌子底下,挑了一个空位,蜷成一堆,很快睡着。

梦魔并没有放过她,追上来,让诸辰又回到那小小泳池边,她看到有个女子脸朝下在水中载沉载浮,急得流泪,跳进水中,把女子身躯反过来,一看,吓得尖叫,原来那女子正是她自己。

诸辰一头冷汗醒转,一伸腿,踢到一件软绵绵的东西,又大喊起来,那人跳起来,却是大块头张人脉,原来他也累极躲进储物室打个盹。

“对不起对不起。”

大块头说:“没关系。”

“我睡了多久?”

有人大声擂门:“决定出号外,快出来准备。”

“号外?”

“廉政公署正式拘捕江子洋。”

“出来看电视新闻。”

才打了一个盹,世上已千年。

同事都挤在电视机前,诸辰看到周专沉着镇定出来宣布消息,字幕打出“行动组助理署长”字样。

女同事议论纷纷:“哗,这人如此年轻升得这样高,又一表人才。”

“不知结婚没有。”

“唉,当然已有佳偶,难道还等你与我不成。”

男同事不耐烦,“嘘,看我们的大广与阿周挤入围了。”

宣布完毕,记者挤上去采访,围得水泄不通。

大块头轻轻说:“他好像是你的朋友。”

“很久没有来往。”

语气既遗憾又惋惜。

“他没好好抓紧你。”

诸辰说得很客气:“不,是我没有福气。”

当然全是我们不够好,怎会是别人不对,记住拉丁文,mea culpa:我的错。

诸辰黯然低头,比什么时候都想念周专。

任意的电话来了:“看到没有?”

“看到了。”

诸辰以为他指周专上电视公布消息。

“新闻处发出小段稿件:律政部长敦熊提早退休,将携妻女乘邮轮返回祖家。”

啊。

这时老总向她走近,手里也指着那一段新闻稿。

他们两人走到角落密斟。

老总说:“你代表妇女版去访问他妻子。”

“她会说话吗?”

“不用她说什么,我们把访问趁这个时刻刊出,让读者自由联想。”

“联想何事?”

“子洋集团律师被控收买法官,你猜那法官是谁?”

“那是十分危险的联想。”

老总脸色沉着,“他高官厚爵,为何突然宣布退休,他离开本土二十多年,已无亲友,有什么理由决定回乡?他年轻的第二任妻子是华人,小女儿才三岁,这件事疑点太多。”

诸辰苦笑,“我们已成阴谋论专家,看情形他不会接受访问。”

“刚相反,我猜想他越是要装得轻松,我已替你约了明日下午三时去敦府喝下午茶。”

诸辰点头。

同事大声叫她:“诸辰,你来对一对这段稿。”

诸辰揉揉双眼,她已有三十多小时没回过家。

整个报馆大堂蔓延一股汗臊气。

一位女同事抱怨:“无论如何,我得回家沐浴。”

这个愿望又得隔一日一夜才能实现。

一连三天,市民排队轮购领先报追读新闻。

所有同事都有功劳:每版都有文字配合,整份报纸似一本特刊,满足读者好奇心。

任意来找诸辰。

他问:“见过周专没有?”

诸辰刚冲完身,头发湿漉漉,套上白上衣。

她叹口气,“看样子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我倒有点想念他。”

“惦记一个人,也得有时间有闲情,金都银行的发言人也不好做。”

“一律无可奉告。”

“这四个字最难说。”

任意答:“金都在这件事上的损失不可弥补,以后想必有重组消息,我叔父说他在银行做了半个世纪都未曾见过如此大丑闻。”

“上一代最幸福。”

“可是他经历了二次大战。”

“我不同你说了,我要去采访敦熊夫人。”

“猪,明天是我生日。”

“可是要我陪你吃饭?”

“最好不过。”

诸辰与他拥抱一下,抢着出门。

大块头开车出来与诸辰一起出发。

“男朋友?”他问。

诸辰不置可否。

“有迟疑,为什么?”

“他太喜欢女人。”

大块头笑了。

车子到了山上官邸,诸辰不禁赞道:“好住处。”

只见两个白衣黑裤的保母牵着混血小女孩的手走出来,后边正是敦熊与他第二任华裔妻子。

敦熊白发白须,呵呵笑着,年龄与妻子相差约三十年,一副亲民的样子。

“你们慢慢聊,我还有点事。”

他躲进书房里。

敦熊太太叫艾茉莉,与诸辰说起粤语来,那可爱漂亮的小女孩不住在身边打转。

女佣取出冰茶及青瓜三文治。

大块头替他们拍照。

艾茉莉很体贴,叫厨子另外替大块头做汉堡当点心。

诸辰轻轻问:“家里有几个佣人?”

“连司机五个人,我所以担心,回转英国狄芬郡,就没有这样舒适了。”

“狄芬郡天气还算好。”

艾茉莉嗯一声,“我父母与兄弟都在雍岛,真不舍得。”

“请问你与敦先生如何认识?”

“我是他手下,我在法庭档案室工作。”

“近水楼台。”

艾茉莉笑,“可以这么说,诸小姐,我与你一见如故,他们都说,今日的记者不好应付,笑里藏刀,不怀好意,你倒是很忠直。”

“谢谢你。”

诸辰看到大个子在一边偷偷笑。

诸辰问了一些十分普通问题:带孩子可辛苦,对子女有何期望,如何消闲,有什么嗜好……

敦太太渐渐松懈,谈得十分轻松,透露他们的邮轮会经过十多个国家,为期四十多天。

敦熊不耐烦,从书房出来看个究竟,发觉妻子女儿及记者笑作一团。

他也松懈,破例回答问题。

“事业中哪件事最难忘?”

“认识艾茉莉。”

“会否写回忆录?”

“我并非总督,乏善足陈。”

“为何提早退休?”

“看小女儿成长,我大女儿已大学毕业,结婚生子,当年我忙着工作,很少教她功课或是玩耍旅行,现在要痛改前非。”

说着敦熊与小女儿坐在一角讲起童话故事来。

诸辰说:“哗,他若是帮着女儿写功课,所向披靡。”

大家都笑了。

敦太太艾茉莉一脸幸福。

她告诉记者:“敦先生是最好的丈夫与父亲,他每晚在家陪我们母女吃饭。”

诸辰适可而止,礼貌地告辞。

敦熊一家三口送到门口挥手。

大块头大惑不解:“他看上去像是好人。”

诸辰不出声。

大块头问:“你问得什么端倪?”

诸辰摇摇头,敦家安宁平静,像个避难所,一切动荡,由他一人在外承担,敦太太说得对,他的确是一个好丈夫。

回到报馆,诸辰沉踭落膊,把访问写了出来。

老总读过:“这篇访问好似台风中风眼。”

强烈对比,读者一定感觉得到。

“做得好,诸辰。”

“敦太太说到,回程之中,他们的邮船,将经过凯门群岛。”

“啊。”

“凯门群岛上国际银行林立,是大机构避税天堂,我写了一段小小备注。”

老总看着她,“诸辰,朱太太要升你职位。”

“升我做什么?”

“编辑主任。”

诸辰说:“我喜欢做记者,我对行政工作没有兴趣。”

“那么,升采访主任。”

“我喜欢挑新闻做,一旦升做主任,像打杂般,不能专心写采访。”

老总啼笑皆非,“那你要做什么?”

诸辰想一想回答:“花果山水帘洞的美猴王。”

同事敲门:“孙大圣,开会。”

士气高昂,各人毫无藏私,将最忠诚意见说出,努力做到最好。

这时秘书进来问:“谁叫小龙女?有电话找小龙女。”

大家都跳起来。

秘书大感诧异,“你们都是小龙女?”

“快听电话!”

诸辰扑到自己位子上抢过电话。

沙哑的声音说:“诸辰,报馆附近有一间快乐茶室。”

“是,我知道。”

“十分钟内见,一个人。”

“明白。”

诸辰轻轻说:“我出去一会。”

“诸辰,当心。”

快乐茶室内只有几枱人客,诸辰发觉没有熟人。

她挑一张枱子坐下,叫杯咖啡。

背后有沙哑声音传出:“不要回头。”

诸辰端坐不动。

“你启动了机掣,新闻如妖魔般窜出。”

诸辰轻轻说:“你成功了。”

“现在,你要当心,我是你的话,我会要求警方保护。”

“警方何来这许多人力物力。”

“你过马路要当心,冷僻的地方不要去,切勿站在高处往下张望。”

诸辰感到一阵寒意。

“所以,我不再约你在地下铁路站见面。”

诸辰实在忍不住,猛地转过头去。

她完全愣住。

坐在她后边枱子的,是一个十二三岁小女孩,正在吃一大杯珍珠刨冰,见诸辰瞪着她,也睁大了眼睛。

枱子上有一台小小录音机。

它仍在说话,沙哑声音继续:“叫你不要转过头来。”

诸辰为之气结。

她问小女孩:“谁叫你把录音机放在这里播放?”

“一位小姐付我一百元叫我这样做。”

诸辰取过录音机,“交给我。”

“你拿去好了。”

诸辰走出茶室,看到大块头在门口等她。

他们回到报馆再听一次录音警告。

同事说:“警方鉴证科或可用仪器找到该人真实声音。”

有人反对:“怎可自动献身把我们的资料交给警方。”

“这人到底是谁?”

“诸辰,你见过敦熊,可会是他?”

诸辰想一想,“他身形比敦熊更为瘦削。”

老总说:“诸辰,我想你需要保镖。”

诸辰摇头。

“那么,我建议倔强的你回家休息。”

什么,还没过桥就拆板?

“任何大新闻都不值得牺牲人身安全,大块头,送诸辰回去。”

诸辰亲手把录音带送给周专。

他还没下班,深夜出来,在接待处看到诸辰,离远朝她点点头。

诸辰见他神色冷漠,十分难堪,转头就走。

他没有叫住她,取过录音带,回转办公室。

那样亲密的朋友也会生分,诸辰觉得面颊一凉,伸手去摸,才知是眼泪。

真不中用,这种小事也哭,真会瞎了双眼。

大块头问:“你把证据给廉政公署?他们又要立功。”

诸辰不去回答:“来,驶上山兜风。”

“山上僻静,你不方便去,我载你回家,还有小心门户,别胡乱应门。”

“大块头,没想到你如此细心,你女友好福气。”

张人脉讪讪,“我没有女友。”

“为什么,你挑剔?”

“做报馆作息不定时,多年不见日出日落,日落时埋头苦干,日出时呼呼大睡。”

诸辰猛一抬头,“天怎么漆黑?”

“再过两个小时天又要亮了。”

“什么,今天是星期几?”

“周四清晨四时。”

“什么,我走进报馆时彷佛是星期二,呵,当真快活不知时日过。”

大块头苦笑,“谁会同我们这些疯子在一起,三天只睡两次,一日却吃七顿饭补力气。”

到了家,大块头又叮嘱她锁好门。

睡到天亮,电话铃响起来,诸辰一看钟,什么,竟睡了那么久,有犯罪感。

“诸辰,是周专,那卷录音带,我们经过特别处理,放大背景音响,你可要来一次?”

“你还没有下班?”

“已经很久没听到下班、休假、回家这些字眼。”

“我清醒了就来。”

放下电话,诸辰的肉体却动也不动,她的灵魂出了窍,看着自己的肉身干着急,起来,起来,又推又拉,可是肉身已开始打呼,趴在床上动也不动。

终于,灵魂放弃,黯然归位,与软弱兼不争气的躯壳共存亡。

诸辰失约。

下午,有人大力按门铃。

一次又一次不放弃,诸辰终于被叫醒。

她意旨力薄弱,喃喃说:“让我在床上腐朽,走,走,别骚扰我。”

终于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起床披着睡袍走去开门。

忽然想到大块头的嘱咐,“谁?”

“是周专,你不赴约,只得我上门。”

啊,周专来访。

一张望,果然是他,诸辰开门。

周专精神奕奕进来,“你听听这条录音带。”

他一按钮,小小录音机播出一首小曲,歌女低回缠绵地吟唱:“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诸辰一时感触,掩脸痛哭,原来他也同样挂念她。

这时,诸辰蓦然惊醒,她一边脸压在枕头上多时,有点麻木,原来她一直沉睡,动也没动过,周专与录音带上的情歌,全属梦境。

她胡涂了。

梦境自何处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终止?

连周专叫她赴约的电话都是幻象。

她起来查看电话,果然,电话插头已被扯出,电话根本接不通。

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么,现在她可是真正醒觉,抑或,还在做梦?

诸辰掩脸,精神如此恍惚,还如何工作?

诸辰淋一个热水浴,终于清醒过来。

她把电话插头接上,电话铃立刻响起。

这次果真是周专的声音。

诸辰有苦说不出,内心凄酸。

只听见周专温文平静地说:“你提供的录音带,我们找不出任何新线索,声音肯定经过处理,我已着人将它送回报馆。”

“啊,”诸辰失望。

“有事我们再联络。”

“好,好。”

电话嗒一声挂断。

诸辰知道她已回到真实的世界。

可恨倔强的周专一去不再回头。

今天,是她另一个朋友任意的生日,他们三人同年,算起来,诸辰还比两个男生大几个月。

下午,任意来了,诸辰强颜欢笑,“今天是你长尾巴的日子,我准备了猪排饭替你庆祝,吃过猪排,记得诸辰。”

“你近日双目深陷,辛苦了。”

“你也是。”

“我们这两份工作不好做。”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一张张骨牌应声而倒,生出多少事来。”

任意说:“你看看这段新闻。”

诸辰取过剪报轻读:“雍岛历来最大宗跨境洗黑钱案:三被告均属宝丰银行高级经理,被控处理黑钱金额逾三十二亿元,平均每日洗钱九千二百万元,罪成还押候判,啊,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查得到的。”

“一百元收五仙佣,已成富翁。”

“连二接三的商业罪案,轰动整个社会。”

诸辰读下去:“案件主管廉政公署助理署长周专拒绝评论判决结果。”

“周专身当重任,他比我们更加辛苦。”

诸辰点点头。

“可有与他联络?”

诸辰改变话题:“你带了蛋糕来?”

任意说:“作为好朋友,我们祝愿他步步高升。”

“你也是。”

任意笑,“我最大的愿望,并非事业成功。”

他打开蛋糕盒子,里边是小小巧克力蛋糕,他小心翼翼切出一小块给诸辰。

诸辰在愁苦中尝到美味,忍不住唔唔连声,觉得是至大安慰。

任意凝视她。

诸辰忽然咬到一小件硬物,她吓一跳,连忙吐到手中,“这是什么?”

一看,晶光闪闪,她抹去巧克力,哟,是一枚钻石指环。

她瞪着任意。

只听得任意轻轻说:“猪,我们结婚吧。”

诸辰忽然泪盈于睫。

“我渴望的是与爱人共度一生,并非高官厚禄。”

诸辰把指环套在手指上,与任意紧紧拥抱。

她心胸里的空虚彷佛稍为得以填充。

任意喜极而泣。

整个下午他雀跃,计划着见家长,宣布喜讯,以及未来一年至二十五年大事。

到了傍晚,吃过猪排饭,诸辰已经迟疑。

她问:“你舍得放弃整个园子的花朵吗?”

任意这样回答:“假如你爱上一朵花,星夜,你抬头观望,整个天空是花。”

诸辰靠着他的肩膀。

在这个动荡的时刻,最好抓紧一个人,手握手,才站得稳。

第二天,她母亲知道了。

诸太太细细看察指环,“戒子倒是值一百分。”

“钻石不太小?”诸辰微笑。

“诸家不在乎这些。”

“人呢?”

“我不喜欢他:轻佻浮躁,家势又弱。”

“他就没有一点优点?”

“一双桃花眼,他不惹人,人也追他。”

诸辰失望,陪笑说:“妈是说他半点好处也无。”

“正是。”

“他五官英俊,肌肉扎实。”

诸太太嗤一声笑出来。

“妈觉得我会吃亏?”

诸太太笑,“又不是,家门总为你而开,这年头,谁没有一两段过去。”

“妈的话我不懂。”

“我是说:感情已不是条件优秀新女性如你的全部生活,对象打九十分或六十分不是问题,只要这一刻你心中高兴。”

“哗老妈你如此前卫,失敬失敬。”

“婚后还工作吗?”

“他的收入不足开销。”

“那你得辛苦一辈子。”

“什么也不做,怪无聊,从前叫享福,现在叫失业。”

“你都想通了。”母亲揶揄。

诸辰握住母亲的手放到脸颊上,“家门总为我开着。”

在这种情况下发展感情,像一对乱世鸳鸯。

同事们根本没发觉诸辰手上多了一枚指环。

有人抱怨工作严重影响家庭生活:“女儿十岁生日也不能与她一起庆祝”,“妻子减去十磅我也不发觉故此捱骂”,“已经多日没见过家母”,“儿子测验三科不及格”……

诸辰发觉朱太太有白发,平日修饰得无瑕可击的她哪里会漏出发根,可见她也为工作牺牲。

但是领先报销路节节领先,突破全市。

朱太太轻轻说:“多年心血总算有回报。”

诸辰尽量抽时间与任意在一起,因为早出晚归,感情出乎意料融洽,连闹意见的时间也没有。

全市报纸跟风,争着报道商业罪案,所有记者都好像有线人,知内幕,指桑骂槐,捕风捉影,天天有专栏掀风起浪。

这个时候,领先报出现了两批西装客,分头探访督印人。

诸辰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大家摇头。

“找谁?”诸辰更加好奇。

刚巧这时秘书出来,“诸辰,朱太太找你。”

诸辰匆匆走进朱太太办公室,正好看到两个穿西装的人。

那一对年轻男子似孪生子,同样深色西服,熨贴头发,胡髭刮得十分干净。

看到诸辰,不约而同有一丝讶异,像是说:是你,这么年轻,如此不修边幅,像个大学二年生。

朱太太说:“诸辰,这两位是江子洋代表律师。”

他俩说:“客套话不说了,诸小姐,江先生想见你。”

诸辰一愣,不出声。

“江先生保释在家,第一件事,便是要求与诸小姐见面。”

诸辰看向报馆家长朱太太。

朱太太说:“我已同两位律师交待,去不去,完全是诸辰个人意愿。”

“诸小姐,不准录音,不允拍摄,事后也希望不要报道这次会晤。”

“我是一个记者,不准报道,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律师凝视她:“诸小姐,我们猜想你会乐意见到江先生。”

诸辰点头,“我愿意走一趟。”

“好极了,诸小姐,请随我们出发。”

朱太太说:“报馆的司机会负责接送。”

诸辰与大块头结伴出发。

报馆车子紧随江氏房车之后。

无意中他俩成为最佳伙伴,合作愉快,彼此已有默契。

大块头问:“听说你订婚了?”

诸辰这样答:“因为不抓紧的话,连他也会走掉。”

“听上去很有丝绝望的意味。”

“我是个记者,没有时间为男朋友打扫煮食织爱心牌毛衣,十分吃亏。”

“他会得了解。”

“是这样希望。”

“听说江子洋从不接受访问。”

“完全正确。”

“这次为什么想见你这个记者?”

“我心也在剧跳。”

“朱太太派我给你做保镖,因为我有柔道黑带。”

诸辰笑,“你这一说,我倒添了安全感。”

车子停在山顶一幢灰色洋房前边。

雍岛人多地窄,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独立洋房,仍不能像欧洲古宅那般宽敞地拥有私家路。

洋房像一只怪兽般坐在路旁。

闻说江子洋至今并无雍岛居民身份证明文件,不知这层洋房的真正业主是什么人。

诸辰与大块头随着两名律师走近屋子,发觉附近有记者守候拍照。

大门打开,他俩走进屋内。

大白天,厚重窗帘也严密拉拢,阻挡外间视线,室内开亮着灯。

佣人对大块头说:“请在偏厅等。”

又带诸辰进走廊,推开一扇门:“请在书房等。”

书房墙壁髹朱红色,有点诡异。

三面书架子,摆满精装书,红木大书桌,配铁芬尼枱灯,煞有气派。

诸辰坐了一会,秘书推门进来。

“诸小姐喝些什么,大君就来。”

大君。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诸辰要一杯中国茶。

稍后饮品到了,有一个人跟着推门进来。

诸辰若不是见过他,真不会想象他就是江子洋。

那是个毫无特征,认无可认的人:中等身段、深色皮肤、平凡五官、不好看,也不难看。

诸辰站起来。

他的声音也十分普通,语气客套:“这位就是诸小姐了。”

“江先生你好。”

“请坐。”他伸一伸手。

这个人与他的别致书房,一点也不配。

他的白衬衫有点皱,像刚自干衣机里取出,西装裤彷佛短了一两吋,他坐在深棕色真皮沙发上,彷佛不大自在。

他笑说:“我一直想见你。”

诸辰欠欠身。

“原来是个学生般的女孩子。”

诸辰不出声。

大君的声音有点无奈,“就因为你一连串报道,引起廉政公署对我调查。”

诸辰不敢居功,“他们一早已经进行调查工作。”

江子洋笑了,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可是只显笨拙,并不觉他狰狞。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像是干大事的人。

诸辰喝一口茶。

江子洋忽然说:“很好很好。”

诸辰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把握住机会。

“江先生,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江子洋这样答:“我们交换问题:你问我一题,我也问你一题。”

诸辰睁大眼睛,“好。”

“我先问。”

诸辰点点头。

江子洋开口:“你的线人杨过是谁?”

诸辰说:“我们推想他是中年高官,爱打不平,有正义感。”

江子洋凝视她,诸辰坦然无惧。

“轮到我问:江先生,做生意为何不用正当公平手法?”

“人性贪婪,打开方便之门,生意只分成功与失败,你年纪尚轻,不明白,这是唯一手法,也是世界通用手法。”

“你并无悔意。”

江子洋有点讶异:“诸小姐,你来此是为着做道德辩论?”

“社会腐败,小市民首当其冲受害于无形。”

他微微笑,“所以贵报打算继续揭露社会阴暗面。”

“责无旁贷!”

他不再言语。

诸辰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就没有遇见一个拒绝你的人。”

江子洋答:“一个小孩,你。”

诸辰说:“我不算,我俩没有生意往来。”

“今日我约你来,就是为着谈生意:离开领先报,提早退休,到外国读书,组织家庭,结婚生子,我替你筹备婚礼,置一间看到海景的房子。”

诸辰呆住,“否则呢?”当初,他肯定用同样手法对付张汉碧及唐天颢。

“不然你天天在报馆工作十八小时,过些时候,新人上场,把你的专栏挤到一旁,冷言冷语,诸多小动作,叫你知难而退。”

江子洋所说的,都是事实吧。

他必定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人,将人性看得再透彻没有,所以才有这样的成就。

江子洋笑,“社会的害虫除尽了,像你这种良弓也该藏起来了。”

“你不可能收买每一个人。”

江子洋站起来,欠欠身,“诸小姐,我的建议永久有效,你请周详考虑。”

“江先生,我的问题尚未问完。”

他摊摊手,“我们之间有协议:这不是一次访问。”

“你真名什么,如何自越南入境,有什么亲人,教育水平如何?”

“我真名江东,乘船偷渡入境,在乡全无亲友,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且不谙英语。”

“江先生,你真是奇人。”

“诸小姐,你年纪轻轻,也不简单。”

他聪敏、健谈、坦白、爽快,诸辰觉得可以继续与他谈上一天。

可惜他是个忙人,时间有限。

“诸小姐,幸会。”

诸辰脑中灵光一现,“我有一个朋友周专,你可有约见他?”

这时,江氏的律师已经走进书房。

其中一人说:“大君,往警署报到的时间到了。”

江子洋向诸辰说:“诸小姐,人在江湖,失陪。”

他第一次露出一丝无奈。

走到门口,他却回头,“诸小姐,你是读书人,雍岛这个雍字,作何解?”

诸辰回答:“雍即是水上一块小小陆地的意思,亦即是岛屿。”

“多谢指教。”

他在律师陪同下出门。

另一名律师却给她一个号码,“诸小姐,大君吩咐,如果你同意协议,请电以下号码,启动机制,户口中美金现款将随你动用。”

诸辰已把号码记在心中。

这时,同事大块头向她走近。

他们离开江宅。

走到门前,才发觉天色已暗,正下大雨。

佣人替他们打伞,大块头把车子驶出,诸辰跳上车去。

大块头问:“谈了些什么?”

“江子洋要收买我。”

“啊。”

诸辰震惊,“我有无听错,这‘啊’字当中似有羡意。”

“对不起,我只是凡人,在报馆做足七年,忽然成为小师妹跟班,人人叫我大块头,连姓名都不记得,我有机会升主管?对不起,我会做到主任?无可能,换句话说,我只在领先报浪费青春。”

诸辰从未替他设想,听到这话不禁发呆。

“我连被收买的资格也无,原来只有精英才被收买。”

诸辰不出声。

“我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尚在求学,我等钱用,我能不羡慕?”

诸辰咳嗽一声,“大块头——”

“师妹,你是领先报明星记者,你既有名又有利,你不知大块头师兄的苦处。”

大块头重浊地吁出一口气。

诸辰汗颜,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妹,黑与白之间,有千多层灰色。”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

诸辰心情沉重地返回报馆。

诸辰问老总:“朱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政府新闻处急找,她去赴约。”

“你没有与她一起。”

“布政司指明只见她一人。”

诸辰一怔,与老总四目交投:两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同事们也诸多猜测。

“是褒奖领先报?”

“你倒想。”

“那么,是怪罪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朱夫人对伙计坦率,她会给我们合理解释。”

他们一直等到傍晚。

同事们肚饿,正打算叫相熟餐厅送食物来,朱太太回转。

她看上去有点疲倦。

“各位,先吃饭再说。”

他们到私人会所吃了顿丰富自助餐。

老总实在忍不住:“朱太太,有什么消息?”

朱太太缓缓说:“布政司华德见到我,只是说:朱夫人,社会上太多负面新闻,有什么益处?媒介应当辅助政府,造就社会安定繁荣。”

同事们面面相觑,适才吃下的食物,像石头般坐在胃中央。

朱太太叹口气。

“华德真的那样说?”

“他恳请领先报收手。”

有人喊出来:“决不!”

诸辰握紧拳头,“如不呢?”

朱太太声音低下去:“广告日减,逐渐亏蚀,关门大吉。”

同事们怪叫起来。

“撑到几时是几时。”

“宁死不屈。”

也有若干同事已知事态严重。

“如果与上头合作,我们仍是天之骄子,如不,则贱过烂泥:自领先报出去的人,再也无人敢用。”

有人大声说:“富不与官斗。”

“五千年过去了,世态一成不变。”

大家均心灰不已。

诸辰已喝下半打啤酒。

朱太太果然坦率:“大家怎么看?”

同事们知道朱太太已经有了决定,领先报是她先夫的产业,她一定要留住这座青山。

诸辰黯然。

果然,朱太太是个爽快的人,她说:“我宣布紧急采访小组解散,愿意留任的同事全体升职加薪,离职同事各获一年遣散费。”

寂静一片,像是哀悼新闻自由已死。

半晌,反应来了:“朱太太,狗官到底与你说些什么?”

“我们写调查报告,碍他什么事?”

“做美国人就不会受这种气?”

“你太天真,六十分钟时事摘录就曾经屈服在烟商手下。”

“那么,到加拿大。”

“加国许多案件禁止报道,市民需越境到美国买报纸阅读。”

大家捧住了头。

朱太太脸色苍白,“各位,至少我们此刻尚有选择权利。”

诸辰茫然低头。

以后,她写什么?

写小说:真事隐,假语传?

同事苦笑说:“可以有时间结婚了。”

另有人说:“我那念初中二的女儿代数不及格,我打算请假帮她补习。”

“我去马尔代夫潜泳。”

朱太太轻轻说:“各位,还有其他新闻要做。”

大家垂头丧气,彷佛公路上十车连环相撞之类已不算新闻。

老总用手搓揉面孔,“幸好无人离职。”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诸辰不止一次发现,华人真好本领,所有尴尬不堪的情况,都有一句现成适当的成语用来解释安慰。

朱太太叹口气,“谢谢各位。”

她站起来,走向门口,脚步忽然摇晃,接着失去知觉。

大家要这个时候,才知道朱太太比谁都伤心。

诸辰第一个带头流泪。

接着,同事也都红了鼻子双眼。

饭碗是保住了,尊严荡然无存。

诸辰一直留在医院陪伴朱太太。

朱小姐自舞会赶来,穿着大纱裙,看上去像个安琪儿。

医生连忙解释:“只需休息一宵。”

安琪儿这才放下心来。

她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辰。”

诸辰连忙说不敢不敢。

医生招手:“你们可以进来。”

诸辰看到病榻上的朱太太,她像是老了十年,只轻轻吩咐:“你们都回去吧。”

两个年轻女子齐声应是。

走到门口,诸辰轻轻说:“有个能干的母亲真好。”

朱小姐忽然转过头来这样回答:“诸辰你自身能干岂非更好。”

诸辰一怔。

朱小姐已经上车去了。

每个人都有难处,想必在一个能干的母亲手底下生活,也颇有不顺心之处。

大块头走近,“这叫雷声大,雨点小。”

诸辰答:“不,我们已发表了不少重要新闻。”

“师妹,我心灰打算转行。”

“可是想读教育文凭教书?”

“你怎么知道?”大块头搔头。

“我也想那么做。”

“教师要过剩了。”大块头苦笑,“我送你回家。”

“我想一个人在街上散步。”

“我需保证你安全。”

诸辰无奈,只得乖乖回家。

楼下有人等她,大块头使一个眼色,诸辰还以为是任意,一看,却是周专。

一段时间不见,他清减不少,书卷气更浓。

看到诸辰,他下车来,诸辰走近,忍不住把头伏到他肩上。

大块头悄悄离去。

周专说:“我听到消息,叫你们收手。”

诸辰叹息。

“敝署也遭遇过同样命运,当时的主管亦黯然落泪。”

“明日开始,我只得在妇女版写哪款香水最诱惑。”

周专拍拍她的肩膀,诸辰略为好过。

“上楼去,喝杯咖啡。”

“我怕任意误会。”

“那么,把他也叫来。”

诸辰立刻找任意,电话响了几下没人听。

她刚想挂上,忽然有人接过电话,接着,是任意低喝声:“挂上!”

电话切断。

诸辰心中疑惑,只是不动声色。

她做了咖啡给周专。

刚想叙旧,周专已经说出他这次与她见面目的:“我方得到线报,你见过大君。”

呵,这才是他在楼下耐心守候的原因,不是等诸辰,而是等大君。

诸辰轻轻说:“你也叫他大君。”

“这是本案代号。”

“是,他叫我去见面。”

“有什么新线索?”

“这件官司将会持续多年,他有能力聘请一整队律师慢慢耗下去,直到证人老去,证据消失,直至新官上场,新一代市民遗忘这件案子。”

“除非我退休,否则,决不罢休。”

“你会调职。”

“我不会放弃。”

诸辰吁出一口气,“我看过儿童医院的一出记录片:十三岁男童患肠癌,医生用八小时割除球状毒瘤,化验结果,再也找不到癌细胞,手术成功,病人出院,可是七个月后,肿瘤复发,比原先更大更坏,病人终于失救死亡。”

周专看着她,“那么,依你说,社会毒瘤,不治也罢。”

“坏细胞已延至全身,无药可救。”

“诸辰,没想到你那样容易灰心。”

“这次士气大受打击,令朱太太入院休息。”

“我会继续努力。”周专握紧拳头。

诸辰低下头。

她怀念他们三人共聚一室,无忧无虑无话不说那段好日子。

“江子洋还透露什么?”

诸辰已学会藏私,“他什么也没讲。”

周专站起来,“我们再联络吧。”

诸辰没有留他。

他们已经长大,人大心大,各有心事,有许多事,比友情更加重要。

诸辰凄然微笑。

她趁他尚未出门,再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周专轻轻吻她头发,轻轻说:“诸辰,祝你快乐。”

“你也是。”

这许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紧紧拥抱一下,诸辰深深呼吸,闻到他衬衫上熟悉的柠檬皂香味。

真不舍得。

周专松开手离开她的家。

诸辰关上门,呆一会儿,到厨房找浴巾,在睡房找书,开了灯又关,胸内隐隐作痛。

终于她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半夜,她忽然睁开双眼,心内碧清澄明。

她更衣出门。

小小房车驶到任意家楼下,她不经通报直接按铃。

诸辰记得很清楚时间是凌晨三时。

有人惺忪地出来开门,门一开,诸辰大力一推,任意退后,顿时清醒。

他还来不及讲话,诸辰已经闻到一阵强烈香水味。

呵,她对任意了解还是不足。

她以为他的陋习都已随着年纪增长渐渐改过,没想到依然故我。

大学时期,也是一个深夜,诸辰与周专温习完毕到另一座宿舍找任意,门一开,也是浓烈香氛,他点燃着特殊蜡烛。

诸辰来不及走避,房内有一对穿内衣的洋女走出来大方地与他们打招呼。

当时任意笑笑说:“记得吗,我叫任意为之。”

他一点也没有变。

这时房里走出一个穿鲜红内衣的女子,看到诸辰一怔,嗤一声笑,撂一撂染成橘黄的头发。

很明显,刚才听电话又被逼挂断的,正是这个女子,她耽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打算过夜。

诸辰刚想转身走,那女子却发话。

她冷笑说:“都说雍岛女子最蠢,果然不错,不但心高气傲,且只管死用功,一点聪明也无,三更半夜,跑到男友家来侦查,可求仁得仁,果然给你看见了,又怎样呢?”

诸辰自取其辱,一边面孔麻辣辣,是,又该怎样呢?

她只知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诸辰转身就逃。

她一上车,踏了油门,呼一声奔驰出去。

她的心渐渐静下来,不,不是愤怒,不是苦恼,只是悲哀。

母亲说得对,甲君与乙君,都不是她的对象。

在匆忙危急时分,她看清楚了他们,他们也看真了她。

一件代号叫大君的案子,揭发了三个年轻人的真性情。

若不是为这件案子忙得慌,团团转,他们还慢条斯理把自身最好一面呈现出来,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

车上电话响,任意的声音:“我寂寞,你日日夜夜忙工作,我同她也是刚认识,她是上海金都的同事……”

电话切断。

他大抵也知道解释无效。

诸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套鲜红色的内衣。

她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树木灯柱,像是压向前窗玻璃。

忽然之间对面马路有大灯照射,并且响起警号,诸辰抬起头,眼看已经来不及闪避。

电光石火之间她知道只剩一个办法。

她急踏煞掣,车子忽然在路中央飘移,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诸辰的车子闪避过大货车,可是接着撞上灯柱,轰地一声,溅出白烟火花。

车头像手风琴似皱成一格格。

公路上所有车子静止,有人报警,救护车呜呜驶至。

诸辰卡在驾驶位上,安全汽袋弹出,她觉得强烈气流压喷向她全身,肩膀移位,脖子向左弯曲,但是她不觉得痛,也没有失却知觉。

她清醒。

眼前全是白光,看不清楚,但是听觉仍然敏锐。

她听见许多脚步声。

急救人员吆喝:“拿机器来切开车头。”

有人低声说:“这一件是没得救了。”

诸辰心里清楚,这是在说她。

对不起妈妈,她歉意到极点。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她没有做到。

救护人员把她拖出安置在担架上,迅速急救。

“有无心跳脉搏?”

“微弱。”

“呵,她整张脸掉了出来。”

这也是在说她吧,诸辰眼前白光团渐渐扩大,听觉失灵。

她想说:这完全是宗交通意外,我并非为情自杀。

任意大可任意为之,她不会责怪他,大不了取消婚约。

但是她始终没有力气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听觉又告恢复。

她全身不能动弹,她已没有身躯,她只剩听觉。

诸辰听见许多哭声。

一直饮泣的是母亲。

她这样哭诉:“我儿,如果你知我在你身边,请握紧我的手。”

诸辰不知多想握一握妈妈的手,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无奈到极点。

她又认得朱太太的声音,她在她耳畔说:“诸辰,你放心,我养你一辈子。”

诸辰略为宽心。

大块头痛心的声音:“这是一宗阴谋,全报馆同事都知道是有人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我会调查到底。”

不,不,这完全是一宗交通意外。

不久,周专来了。

他惯性在房内踱步,从脚步声可听出焦虑、内疚、悲伤、无奈。

诸辰想:周专,你仍然爱惜我。

最后,任意也来了,泣不成声。

好几次看护要把他扶起,他好似滚在地上。

诸辰觉得好笑。

那大言不惭的红内衣呢,她在什么地方?

雍岛女子最蠢……只会死用功……

江氏大君怎样了,他可有机会脱罪?

领先报去向如何,谁在代她编妇女版?

可以想象,当她苏醒,已经有更年轻更漂亮的新人主持版面,做得好过诸辰百倍。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

忽然有看护惊喜地说:“她可以自己呼气,试除下喉管。”

大家忙了一阵子,仪器搬移之声不绝。

“呵,她有进步。”

“生命力顽强。”

“那么多人为她祷告,精诚所至。”

“三个月来同事们天天读书给她听,金石为开。”

什么,三个月?怪不得已听毕全套史丹培克:伊甸园东、人与鼠之间……

诸辰感觉无比荒凉,她如此躺着只余听觉已达三月之久?

天底下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她还需躺多久?

索性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偏偏又什么都听得见。

同事来了,对她轻轻说:“诸辰,今日我读红楼梦给你听。”

不,不,太悲伤了。

“诸辰,你若听得见,张一张眼皮,动一动手指。”

同事等了许久,诸辰运用全身力气,想做出一点表示。

同事哭了。

诸辰知道又费了力气,力不从心。

同事轻轻读书:“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门子一边说一边自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宧之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诸辰惆怅,噫,这江子洋不就是红楼梦一书中护官符名单上财宏势厚一分子?

正是这宗官司并无难断之处,只是触犯了那样的人,不但官爵禄位,连性命都难保。

一时感触,耳边嗡嗡声,再也听不到什么,诸辰沉睡过去。

啊她已变成一棵椰菜,诸辰自觉已进入植物崇高阶段。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诸辰,诸辰。”

谁,是陌生声音。

“诸辰,我是新同事妙丽,我第一次来看你,我读书给你听。”

妙丽?听娇嫩声音,只得廿岁出头。

“我代你编妇女版,读到你过去做的专题及访问,汗流浃背,不知要怎样努力才能追上类似佳绩,无奈只得尽力而为,师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复。”

这女孩如此伶俐,对一个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况是会应对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诸辰,我读一首诗给你听,这是苏斯博士所写的《绿煎蛋与火腿》:我叫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我不会在这里吃,我不会在那里吃,我是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诸辰一听,忍不住笑出来。

唉,有人写几句诗,就名利双收,了不起。

不过,能叫读者笑,也真不容易。

诸辰听到书本掉地上声音。

“看护、看护。”妙丽嚷:“病人笑,病人发出笑声。”

脚步声纷沓涌入病房,有人碰到椅子墙角。

医生说:“我的天,诸辰,你再笑一笑。”

诸辰努力牵一牵咀角。

医生兴奋莫名,“快,快叫她母亲来,还有,请朱太太。”

医生握住病人的手,“捏一捏我的手,诸辰,我知道你做得到,给我一点启示。”

“医生,仪器图表显示,她肌肤有强烈知觉。”

诸辰心里想:护官符与绿色煎蛋,都算得是文学吗?

她挤一挤医生的手指。

医生低声说:“谢谢天。”

“诸辰,请睁开双眼。”

诸辰已经累了,她不愿再动,她舒舒服服睡过去。

像幼婴一般,只要能做一点点事,就叫大人欢喜若狂。

她能睁开双眼,又是好几天后的事。

病房内光线柔和,诸辰看到一位女士伏在她床沿祈祷,诸辰看到她半头白发。

诸辰转动脖子,呵,可以移转。

她张咀,想言语,但是只能发出呀呀声。

伏在她身边的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呵原来是朱太太,她苍老得多了,她叫起来,“医生,医生。”一边抚摸诸辰额角,“诸辰,我从未放弃希望。”

医生奔进来,凝视诸辰,“你好吗,你醒了。”

诸辰点点头,略为失望,他是一个脸上有瘢痕的年轻人,并不英俊,也不高大。

人家救活了她,她却嫌人家不够漂亮。

不到一会,诸太太赶至,混身颤抖,紧张万分。

“女儿,认得我吗,叫我一声。”

诸辰挤出笑容,“妈妈。”

诸太太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看护连忙扶起。

诸辰问医生:“多久了?”

医生微笑,“没多久,我们帮你检查,”他转身,“各位,请出去一会。”

稍后,诸辰照到镜子。

她完全不认得自己。

最奇突的是她胖了许多,面孔圆圆,五官挤到中央,脸四周有疤痕,像是戴着面具似,摸上去,全无知觉。

卧床时靠仪器帮助肌肉运动,可是仍然肥肿难分,四肢无力,苏醒后不知还需走多少路才能康复,叫诸辰惘然。

可是她觉得康复对亲友是一种交待,又觉安慰。

同事们来探访,她认得妙丽的声音,朝那方向看去,轻轻说:“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妙丽大声欢笑。

她娇俏可爱,声如其人。

妙丽半个人挂在大块头张人脉身上,大块头笑得咧开咀,双眼瞇成两条线,大抵不会再想离开报馆,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师妹。

诸太太在女儿耳边问:“还想见什么人?”

诸辰摇摇头。

她决定把他们三人松绑。

看护扶她到园子,她才知道,时节是深秋。

她昏迷了整个夏季。

诸辰由朱太太亲自送回家中休养。

朱太太把厚厚两本剪报交到诸辰手里。

诸辰轻轻说:“那是一宗交通意外。”

朱太太摇头,“我们追查到逼你撞车那辆大货车来历,它属于雍深货运,隶属诚信分公司,诚信,正是子洋集团一条支线,他们送你的花,我都丢了出去。”

诸太太把两本剪报收起,“小女再也不会回领先报,过去种种,一笔勾销。”语气强硬。

朱太太颔首,“我明白。”

诸母送客。

母女紧紧相拥。

过两天,任意来探访诸辰。

诸辰装作不记得他,神色亲切,但是又有点呆滞,非常入戏。

任意带来一篮子蟠桃,正是诸辰最喜爱的水果。

他穿一件旧毛衣,裤管破个洞,可是更见潇洒,不过那样英俊的人却对未婚妻不忠,那是不可饶恕的缺点。

诸母把那枚订婚指环还给他。

任意问诸辰:“猪,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诸辰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像是浑忘过去,一点记忆也无。

诸母说:“她精神欠佳,你改天再来吧。”

任意垂着头离开诸宅。

诸太太问女儿:“你真的不记得了?”

诸辰答:“过去种种,不复记忆。”

“那最好不过,妈妈完全放心了。”

就是因为一切历历在目,所以毛骨悚然,更加要全盘忘记。

诸太太忽然丢下一句:“任意已自金都转到子洋集团工作。”

“什么?”

“子洋是一只沉船,可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什么我嫌他家贫?就是怕他急于出人头地乱钻缝子,现在证实我疑心不差。”

比起这个,那套红色内衣,又不算什么。

任意竟连大是大非的良知都已失去,诸辰只觉遍体生寒。

“还有,我已告诉亲友,你决定专心读书。”

“妈,我已读完书。”

“谁够胆说书已读完?学海无涯,你欠一张教育文凭,快去读个硕士或博士以便教书。”

“我不适合教书。”

“没有什么事生下来就会。”

母亲语气开始哀伤,幸亏这时门铃响起。

诸辰警惕:“看仔细是谁。”

母亲去应门,转过头来说:“周专来看你。”

他不是来看诸辰,他是来看诸辰有无消息。

这两者之间有很大分别。

诸太太搭讪说:“我约了人,我出去一下。”

诸辰知道迟早还是得搬出去住,不然不方便。

她撑着拐杖见周专。

破碎的肢体,破碎的心。

但是诸辰不用伪装,她经过多次矫形手术的脸无甚表情,镇定愉快。

“请坐。”

“身子还好吧。”

“托赖,康复理想,叫你们担忧,真是罪过,医院里那些毋忘我是你送来的吧,母亲都托人制成干花,留在书房里。”

“你的记忆大好,我觉得宽慰。”

“大不如前,执笔忘字,医生说康复期可长至三五年。”

周专忽然问:“诸辰,你可要我等你?”

诸辰看着他:“不要同情我,切勿仓猝做决定。”

周专叹气,“诸辰还是诸辰。”

“你们没有期望我苏醒吧。”

周专取出一份领先报,只见血红色大字头条:本报记者诸辰采访大案期间发生神秘死亡车祸。

惊心夺目的彩色图片,诸辰的车子撞得似一团废铁,救护人员正把血肉模糊的她拖出剪开的车厢。

“大家都以为你活不了,牧师两次去医院替你做最后祈祷。”

诸辰没听见牧师声音。

可见卧床期间听觉亦不可靠。

“诸辰,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驾驶技术欠佳。”

“该条斜路不准重型车辆行驶,大货车从何而来?”

“一直仍有司机为着生计违法抄近路。”

“你的车子可是自任意家中驶出?”

“我不想再说。”

“诸辰,这很重要,我想知道车祸是否一宗阴谋。”

诸辰微笑,“你想说什么?”

“当晚只有任意知道你行踪。”

诸辰变色,“任意没有动机。”

“任意在你车祸之后一周便向金都请辞,赔了六个月薪酬实时离职,转往子洋集团工作,收入突增十倍。”

“只是巧合。”诸辰双手颤抖。

“他事先可有与你商量?”

“你忘了,我已昏迷不醒。”

“太多凑巧。”

诸辰强笑,“周专,你来查案?”

“我无法放下这件大案。”

“江子洋案进行如何?”

“如常。”他不允透露详情。

“领先报已退出调查。”

“我署接到最高指示:子洋集团案件适宜作为一般行贿案处理。”

“啊。”

“这件案子牵涉广大,根深蒂固,无人想把整座雍岛拔起。”

“最终江子洋会以行贿入罪,至多判入狱三年。”

诸辰扼腕深叹。

“他有本事带出人性最坏一面。”

诸辰低头,“因为每个人都有缺点在先,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诸辰,你没有定价。”

诸辰苦笑,“怎么没有,假使有人可使家父生还,叫我余生爬着走都行。”

周专恻然,在他心目中算得是无忧无虑的诸辰,原来心里也穿了一个无法填补的大洞。

他轻轻说:“我俩自幼家贫……”

诸辰抬起头,“你也想转到子洋集团工作?”

“不,不——”

他转过身去,诸辰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双肩高耸,十分瘦削。

一段日子不见,诸辰的眼光比较客观,她觉得他背影额外眼熟。

自然,她随即想,周专是她好朋友,怎能不熟悉。

这时周专转过身来说:“没有事比看到你康复更加高兴。”

“周专,我已离开领先报及这件案子,家母命我回学校读教育文凭。”

“你会是一个最好的老师。”

“医生说我体力足以应付学业,但不是记者行业。”

“我有空来看你。”

他低头亲吻诸辰的手。

周专离去之后,诸辰的心情不能平复。

周专提出一个严重控诉:任意陷害诸辰,卖友求荣。

最可怕的是她还不止是他的朋友,她曾是他的未婚妻。

换了是三年前,少不更事,诸辰一定会求个水落石出。

她会查根问底,缠牢任意问个明白:“你不再爱我?”

“你要置我于死地”,“你眼中只有荣华富贵”,“你没有良知?”

今日,她不会那样做。

躺在病榻上那么久只余间歇听觉,牧师到床沿做过最后祝福,叫她思想起了极大变化。

她已与任意解除婚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其余一切已不重要。

她只为他前程担心,社会并不原谅犯险走快捷方式的人。

诸辰在书房抽屉底找到朱太太送来的剪报,原来她身受重伤曾经造成颇大回响,领先报一直报道整个月,读者纷纷用信件、电邮、短讯问候祝福。

最后,由诸太太提出“不再公布消息”要求。

可是诸辰苏醒后领先报仍然刊登小小布告,由刘妙丽执笔:师姐诸辰正在康复中,多谢各位读者关怀祝福,希祈让她有一点私人空间……文字真挚动人,不愧是后起之秀。

抽屉里还有一大包读者邮件。

诸太太回来看见了,“叫你不要看。”

“好好,不看不看。”

诸太太叹口气说:“还有一箱玩具及水晶摆设等,有一盏灯,特别漂亮,我打算放在你床头,真没想到陌生人竟那么热情,谁说雍岛人情凉薄。”

“为什么不准我看?”

“我不想再提车祸,我至今没睡好,寝食难安。”

“可怜的妈妈。”

诸太太落下泪来,“女儿,你拣回一命,可是破了相。”

诸辰握住母亲的手,朗诵莎翁著名十四行诗第十八首:“美色时被机缘或时间巧夺,唯汝之永恒夏日永不消逝,该诗长存,诗赋汝生命。”

诸太太泣诉:“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不靠色相。”

诸太太抚摸女儿面孔,“我不该让你进领先报,我不该让你与那两个男生在一起厮混。”

诸辰伸手握住母亲的手。

对她来说,能够活着,握住妈妈的手已经很好。

她轻轻安慰母亲:“嘘,嘘,我会找到新工作与新伴侣。”

有人的步伐比她更快,过两天,诸太太把报纸社交版给女儿看,“任意订婚了。”

照片中的女子不是穿红色缎子内衣大骂雍岛女子奇蠢的那个。

这一个非常年轻,像是刚刚中学毕业,发鬓别着小小花夹子,笑得十分可爱,但愿永不长大的样子。

世界潮流变了,以前,少男少女盼望长大成熟,以大人为榜样,而成年人不介意担起长辈重责,他们尊重爱护老人。

今日,老中轻三代都与时间决斗,不愿露出一丝年岁痕迹,扮得越小越好,同时,歧视长者。

诸太太轻轻说:“最坏的男人,不是抛弃你的男人,而是死缠住你不放的男人。”

诸辰笑笑,“我没有被任何人抛弃。”

老同事对她体贴,大块头与妙丽约她喝茶。

精灵的妙丽仔细打量诸辰的脸。

大块头轻轻斥责:“你干什么,别无礼。”

妙丽答得好:“同师姐何必虚伪,师姐面孔仍然漂亮,像经常注射波托斯毒素的女明星,肌肉不大动弹,面部没有太多表情。”

诸辰笑,“大块头真幸运,妙丽你是瑰宝。”

妙丽神气,“听到没有,师姐赞我。”

“最近写什么?”

“新娘礼服,我不过代编,师姐几时回来?”

“有什么新意?”

妙丽答:“天气凉了,我们介绍各式披肩,小小搭一块皮草,轻盈娇俏。”

“五十年代最流行。”

妙丽感喟:“五十年代最令我怀念的是当时无人喊男女平等,因此女性有许多特权。”

大块头抓头,“是你们喊着争取女权,须知权利与义务相等。”

“妇女版将邀请女名人讨论这个观点。”

诸辰赞:“你做得很好。”

稍后妙丽走开去听电话,大块头说:“任意要结婚了。”

“我看到报上消息。”

大块头说:“他请我们去过他家:半独立洋房,四周住满名人,十二呎高楼顶,全部意大利家具,他开两部德国房车,还有司机服侍,真正抖起来了。”

“你羡慕?”

“大家都知道他卖友求荣。”

“并无证据。”

“听说周专正在用心调查。”

提到周专,诸辰有若干犹疑。

“诸辰你两个前男友都怪怪的。”

诸辰微笑:“家母也这么说过,你们的第六感厉害。”

朋友都不忌讳,有话直说,十分难得。诸辰觉得这是她成功之处,不禁高兴。

第二天她到朱太太家去。

朱太太说:“欢迎欢迎,看到你真高兴。”

朱太太以精致果子点心招待。

诸辰说:“我已离职,不必再发薪水给我。”

“你暂时休息,我们等着你回来。”

当天领先报的头条是“上市公司两高层涉行贿,廉署拘九人:廉署上周五展开代号‘降龙’行动,先后拘捕一名银行董事,一名证券公司总裁,及其他人等,并且在行动中搜获一百五十多万元怀疑贿款,所有被捕人士获准保释。”

诸辰感喟:“已成家常便饭。”

“这宗案件,亦由周专主持。”

“周专每建奇功。”

“人称神探,”朱太太说:“真看不出这名文弱书生有此能耐,他们说他查案锲而不舍,干劲冲天。”

诸辰心一动,“为什么代号叫‘降龙’?”

“因为著名武侠小说中有降龙十八掌。”

“我记得,其实只有三掌有名称:潜龙勿用,神龙摆尾,以及亢龙有悔。”

“也许,周专也熟读武侠小说。”

诸辰说:“凡是华人都读过这几本着作。”

这样解释过,心中较为安乐。

“最近警方与廉署行动都加以代号。”

诸辰抬起头问:“线人杨过可有再与我联络?”

朱太太摇头,“大君一案已告结束。”

诸辰问:“他是谁,可有线索?”

朱太太回答:“我们至今未查探到他身份,多荒谬。”

“起初,我们肯定他是路见不平的高官。”

“诸辰,康复期间,你不宜用神,吃点奶油覆盆子。”

诸辰也笑,“朱太太替我留神,介绍对象给我,我失恋呢。”

朱太太连忙说:“他们都配不起你。”

诸辰怔半晌,“是我不够好。”

“在一起有过快乐的日子,已经足够。”

“我们三人极之开心。”

朱家两只小小金毛寻回犬跑出来,跳上诸辰膝头。

诸辰开怀,与牠们玩起来。

傍晚,回到自己的公寓,开窗透气。

母亲叫佣人定期打扫,地方十分整齐。

诸辰躺在熟悉的小床上,蜷缩成胎儿那样。

电话录音机上尚有母亲留言:“女儿,有空回家吃饭”,“女儿,你到底忙些什么”,接着是大块头的声音:“大家都累闷了,问你可愿请喝香槟”,“诸辰,明日小许生辰,约我们吃饭”,“诸辰——”录音带满泻,都是问候她伤势的话。

恍如隔世。

任意在电话里叫:“猪,猪,你怎样了?”

周专说:“诸辰,我这就到医院去。”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

浴袍放在床沿,拖鞋在脚踏上,洗手盆边有用了一半的香皂,倘若她回不来,这一切就是她的遗物。

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

但是,想到三个人的欢乐时光,心中仍然炙痛。

电话铃响起来,诸辰去接,“喂?”

对象像是愕然,一时出不了声。

“喂,请问找谁?”

“我是周专,没想到你在公寓里。”

诸辰讶异,“那为何打电话到这里?”

隔一会他才回答:“只想拨拨你的号码。”

这句话荡气回肠。

“傻人,你真像忙昏了。”

“回家收拾?”

“我想搬回来住。”

“听到你声音真好。”周专哽咽。

他的喉咙有点沙哑。

他说:“曾经多次,我害怕你不再苏醒。”

诸辰问:“可要过来喝杯咖啡?”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问。”

诸辰放下电话,叹口气,走了乙君,还有甲君,不不不,她不过想与老朋友叙旧。

二十分钟后周专就来了,带来苹果馅饼,立刻做了咖啡,一切同旧时一样。

诸辰轻轻说:“少了一个朋友。”

周专迟疑一下说:“他变了。”

“你也是呀,”诸辰微笑,“听说高升了,再上去,就要做司长。”

周专低下头,“不过是正常程序。”

“任意环境也大好,他住在山上,你俩终于战胜出身,成为社会栋梁。”

“我不能同他比。”

“只有我,”诸辰感喟,“一事无成,身又重伤。”

“诸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说是这样说,光是讲,诸辰也很感激他。

诸辰说:“蝴蝶效应,一宗商业罪案,影响了三个年轻人一生。”

“一生是说得太长远了。”

诸辰抚摸自己的面孔,这还不算一生?她以后都需覆诊。

“诸辰,我现在有能力,让我照顾你。”

诸辰有点纳罕,他语气充满歉意内疚,为什么?

她微笑,“我从未考虑停止工作,一个人怎可没有收入,每个人都要有经济能力。”

“诸辰,我陪你去看看我的新居。”

莫非,他也已搬到山上?

果然不出所料,车子越驶越高,到了半山一条小路,车子停在小小独立洋房前。

“诸辰,我知道你会喜欢,房子刚在雾在线,春季最具情调。”

大门打开,屋内正在装修髹油,大厅还有维多利亚式壁炉。

诸辰不得不赞一句“难得”。

“诸辰,我们结婚吧,伯母已经默许。”

这个老妈,女儿受伤后,她把她当次货,急急要推销出去。

“你喜欢简约,墙壁可以全髹白色,地板打一层蜡,几件基本家具,一个家就这样成事。”

诸辰不出声。

“来看看后园的栀子花,这时刻香气袭人。”

环境的确没话说,许多女生看到这间屋子根本不用再看人。

在月影下周专身形异常高大瘦削。

诸辰伸手抚摸他面孔。

她并没有留恋小洋房,与周专锁上门离去。

回到娘家,诸太太问:“可是见着周专了?”

诸辰轻轻答:“很陌生,很疏离,完全失去从前的亲昵。”

母亲劝说:“别人家女儿到了年龄便结婚生子,偏你这许多踌躇。”

“别人比我幸福。”

“单纯亦是优点。”

若不能在五十岁时仍然笑着扑进他怀中紧紧拥抱,那么,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把茶盅递给母亲。

“就让周专照顾你好了。”

诸辰不出声。

她回房沐浴休息。

很快入梦,无故来到一条小径,浓雾密布,明知是噩梦,身不由己,十分苦恼无奈。

忽然一个人出现,高耸双肩,瘦削高大,头戴鸭舌帽,看不清脸容。

诸辰冲口而出:“杨过!”

那人在远处站定,双足踏在雾中,十分诡异。

诸辰抓紧机会,大声说:“请你告诉我,我身受重伤,究竟是阴谋还是意外?”

那人不发一言,他身形飘浮,忽远忽近。

“你是谁?”

他还是不出声。

“你戴着面具可是?”

诸辰突然发难,飞扑上去,大力扯脱他的面具,那人迅速后退,已经来不及,面具甩掉,他急急用双手遮住脸。

有十分之一秒时间,诸辰似看到他真实五官,可是电光石火间,她已惊醒。

梦境历历在目,可是即使看清那人真实相貌,也于事无补,梦境即是梦境。

那早诸辰回报馆收拾杂物。

窗沿一排仙人掌植物欣欣向荣,显然获有心人照料,案上堆满资料,许多已经过时,她把纸张切碎丢弃,很快整理清楚。

诸辰想把办公桌腾清,退位让贤,趁早上同事尚未上班做妥这些最好不过。

她自抽屉取出私人对象放入纸盒方便搬走。

每一样东西,无论是纸笔抑或化妆镜手提电话,都有陌生感觉。

她觉得自己噜苏,号称简约,杂物如山。

其实世上唯一放不下的只得寡母一人。

诸辰讪笑。

她将杂物搬上车子,驶回家,检查过后,几乎原封不动,整箱丢进垃圾收集站。

她走出去,剪了短发,然后到大学报名做成年学生。

教务主任亲自接见,亲手递表格给她,表示欢迎。

诸辰在图书馆里填妥文件,附上报名照,递回秘书。

剩下的日子,得好好陪伴母亲,否则,大可到世上最偏僻大学读书。

周专找她:“有一间小法国餐厅的海龙皇汤鲜美无比。”

诸辰这些日子致力于吃,已经胖许多,越吃越滋味,简直无法停止。

“六时我来接你。”

六时他打一个电话给她:“我开会要迟一个小时。”

“走不开取消好了。”

“不不,七时正我到府上。”

结果七点半才来,索性把诸太太也一起接去晚膳。

诸辰改变主意吃龙虾牛腰肉,配黄油酱,大快朵颐,叫旁边只吃三只虾仁两段芦笋的女客艳羡无比。

诸太太说:“以后常常带我一起就好了。”

“一定。”

周专把手放伯母肩上,一副半子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招呼:“诸伯母你好,周专你好。”

大家抬起头。

呵,真是凑巧,只见任意站他们面前。

英俊的他有一丝憔悴,“这么高兴,也不叫我。”

诸辰头一个笑,“恶人先告状,未婚妻呢?”

“吹了。”

“什么?”诸辰骇笑。

周专不理诸太太向他使眼色,他说:“请坐。”

任意坐下来,他显然已经喝得三分醉,他向诸辰说:“请你原谅我。”

诸辰按住他的手,“没有人做错事没有人需要原宥。”

任意颓然。

他情愿她恨他,有些幸运的男人被分了手的女人喃喃咒骂半辈子,十多年后,她未能忘情。

像诸辰如此豁达撇脱,可见是视他作陌路人了。

叫她怎样恨或是爱一个陌生人呢,她对他一丝感情不存。

任意看向周专。

周专更是密不透风,“我们只是出来吃顿饭。”

任意请求:“伯母,我有话想与诸辰说。”

诸太太也很客气,“改天吧,我们已吃到甜品了。”

任意问:“吃巧克力苏芙厘?”

诸辰回答:“不,杏子馅饼。”

任意点点头。

诸辰雪上加霜,这样安慰他:“新女伴很快上场,你不用担心,更年轻更可爱的都有。”

语气似个大姐,他俩关系是完全没得救了。

诸辰把甜品让给任意吃,“皮脆馅薄,清甜不腻,十分美味。”

加了奶油,更加香口,任意吃得一乾二净。

他站起来告辞。

诸辰大方而关切:“走好。”

任意笑笑转身,纵使憔悴、半醉,他仍然潇洒,不远处等他的女伴立刻过来扶住他。

那女郎穿电光紫短裙,刻意露着黑色纱边衬衣。

他们出去了。

诸太太讪笑,“什么怪风把他吹来。”

周专说:“雍岛地窄人多,到处人碰人。”

“他完全变了。”

诸辰低头,“或许,任意根本是那样一个人,是我们开头眼光欠准,没把他看清楚。”

周专付账,替伯母拉开椅子,扶着伯母手臂,轻轻上车。

那天晚上,母亲问女儿:“任意有什么话说?”

诸辰放下手中的书,“我不知道。”

“你在看什么书?”

“经典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

诸太太不悦:“我最讨厌这个故事:诸多巧合,堆砌矫情,硬是把悲欢离合挤到两小时舞台剧里去:男女主角统共只得十多岁,一见面,爷娘廉耻全部不顾,净挂住私奔。”

“是,是。”诸辰唯唯喏喏。

诸太太气像是消了一半,“早点睡。”

“是,是。”

“你猜任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我不知道。”

“他咀油舌滑,一向最会说话。”

“母亲,你请放心,这个人与我,是一点轇轕也没有的了。”

“他糟蹋了你的宝贵时间与感情。”

诸辰笑着说:“是,是。”

诸太太回寝室。

诸辰放下名著,半晌,她啪一声关掉灯。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门铃声急促不绝。

诸辰第一个惊醒,她抓住浴袍去应门,看到女佣也起来了。

天还未亮,是什么人?

她自防盗孔看出去,见到门外站着大块头与妙丽。

诸辰连忙开门,“两位什么事?”

妙丽一脚踏进诸宅,握住诸辰的手,“你先坐好。”

诸辰睁大双眼。

大块头轻轻说:“朱太太命我俩来亲口对你交待。”

妙丽在她耳畔说:“报馆刚接到消息:你的朋友任意在寓所暴毙。”

诸辰一时还不明白,但她听到母亲在她身后低呼一声,诸辰发觉母亲脸色灰败站在身后。

她本能说:“我去看看。”

诸太太抢过来说:“不,不要去,你留在家中陪妈妈。”

诸太太脚步不稳,女佣连忙扶住。

诸辰立刻说:“好,好,我不去我不去。”

妙丽说:“我在这里陪你们,伯母,你放心,你且去梳洗。”

诸辰缓缓走到露台,天边已有一丝鱼肚白。

她声音低不可闻:“是怎么一回事?”

“据线人说,他们两人在九点钟左右从外边回家,男方说累,进寝室休息,女方在客厅看电视,到十一时许,女方进房,发觉男友昏迷不醒,他在送院途中失救,女方知会警察,男友一向有吸用可加因习惯。”

诸辰握紧拳头,耳畔嗡嗡响。

不,据她所知,任意并无不良嗜好。

但是诸辰知道多少?

“这件事,晨早七时电视新闻会有报道。”

“所以朱太太叫我们赶来汇报。”

诸辰缓缓坐下。

大块头忽然说:“这已是子洋集团旗下第三个年轻雇员意外丧生。”

妙丽说:“他们知道得太多。”

诸辰听见母亲叫她:“女儿,女儿。”

“不要叫伯母担心。”

诸辰点头,“明白。”

她进房去安抚母亲,诸太太说:“招呼同事用早点。”

诸辰说:“妈妈,我今日不会出去,你请放心。”

她把同事请到书房,大块头在讲电话,妙丽斟出几杯黑咖啡。

大块头说:“同事说任氏容貌十分平静,死因无可疑,他并无近亲,由子洋集团代表办事。”

“他的女友呢?”

“她是一名新进歌星,录完口供已离开警署回家。”

“这不是一宗意外。”

“诸辰,全世界都有怀疑,但是室内无挣扎现象,他安静躺床上,警方认为他服用过量药物自杀身亡。”

诸辰用手掩脸。

十二小时之前她还见过他。

他有话要说,他不像一个决定自残的人。

他憔悴、疲倦、内疚,在旧爱面前,他似想挽回什么,他极想对她解释。

但是诸辰已不想听取任何借口,她没有给他机会。

诸辰忽觉遍体生寒,她抓到披肩,紧紧裹身上。

妙丽恻然,“师姐,我真想帮你。”

“你已经做了很多。”

她蹲到诸辰面前,“师姐振作。”

大块头说:“报馆叫我,妙丽你陪着师姐,中午我会再来。”

“妙丽,你有事也回去吧,我毋须人陪。”

大块头犹疑。

“中午替家母带蟹粉小笼包来。”

妙丽点点头。

他俩还未离开大门,周专赶到。

他脸色煞白,低声说:“你已得知消息。”

诸辰再也忍不住,炙烫豆大眼泪滚下面颊。

周专紧紧抱住他。

大块头与妙丽略为放心,“师姐,中午见。”他们离去。

“我马上赶来……”

周专也潸然泪下。

他们三个人,新闻系高材生,同学们怎样取笑他们?呵对,圣父圣子及圣灵,诸辰是他们的圣灵,几年功课里,周专因筹不出生活费气馁,诸辰收留他住在书房,只劝他把书读好,任意省下啤酒钱带食物到诸家供应。

倘若有一颗子弹飞来,任意会替他挡住吗,如果那天他特别高兴,说不定就会。

周专呜咽,友情腐坏是因为他们贪婪,他们都想把诸辰占为己有。

诸太太轻轻走出来,“周专,你劝劝她,叫她不要伤心。”

诸辰整日没有离开过公寓,同事陆续探访,她表面上把悲伤处理得还不错。

妙丽把细节告诉她,她正在削梨子,忍不住说:“任意从不与人分梨,他痛恨分离。”

一不小心,刀割了手指,滴出血来,她没有跳起,也不觉痛,只静静贴上胶布。

妙丽说:“朱太太命我们以平常心处理新闻,仪式在下星期一举行,你或许希望送他最后一程,我可以来接你,只说陪你吃茶。”

妙丽忽然伏在师姐膝上流泪。

“这是怎么了。”

“大块头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他说,彼时报馆没有不爱你的男生。”

诸辰不禁笑出来,“妙丽,大块头眼中没有坏人与坏事。”

妙丽破涕为笑,“我真幸运可是。”

“愿你们好好相爱。”

“他已向我求婚,双方家长也很高兴,传统需请客吃酒,你一定要出席。”

没想到如此愁苦忙碌的行业里也有一丝金光。

接着数天,小心阅读报上每一段有关任氏消息。

两天后新闻已销声匿迹。

另外有更新的新闻取而代之:“私人宇宙飞船带来商机,美商人拟办太空旅行团”,“大律师指廉署非法禁锢”,“美网球手闯进女王草地杯决赛”……

都会善忘,人好比恒河沙子。

周一,妙丽依约来接诸辰。

诸辰特地问母亲是否想吃椰丝蛋糕。

诸太太以为她俩去逛街喝茶,不以为意。

大块头担任司机,车子直向目的地驶去。

那是一个阴天。

林荫处处,环境清静幽美,大家都没有言语。

现场只有一个牧师及几个穿黑色西装男子,看到诸辰三人,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可是招呼他们站到前排。

牧师轻轻祝祷,“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的杖你的杆,都与我同在……”

这时,一阵劲风吹过,树枝沙沙作响,树叶纷纷落下,诸辰抬头,她心里轻轻说:任意永别。

灰蓝色天空忽然落下雨点。

三人恭敬垂头站立,中央的妙丽忽然同时握住男友及师姐的手。

这时一个黑衣大汉走近轻声问:“哪位是诸小姐。”

诸辰抬起头来。

“大君想与诸小姐说话。”

他来了?不愧是江湖人物。

“大君在前边那辆车里,请诸小姐过去一下。”

诸辰朝大块头点点头,走近长型黑窗大车。

车门推开,江子洋亲自招呼:“诸小姐别来无恙,请进车来说话。”

车内宽敞舒适,诸辰坐进去,司机轻轻关上车门。

江子洋鬓脚雪白,他瘦了一点,气色相当不错。

“诸小姐,你是我见得最多的记者。”

“我已辞职。”

“我听说了。”

江子洋仍然是一个相貌言语都最普通的中年汉,诸辰依然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特征。

“诸小姐富泰了。”

“你在街上,一定不会认得出我。”

江子洋语气得体亲切一如长辈:“诸小姐仍然娟秀明敏。”

诸辰也似与他叙旧,她摸着面孔,“车祸后我脸上做过七次手术。”

“诸小姐出院,我也感到心安。”

“江先生,你想与我讲什么?”

“诸小姐,我想告诉你:任意早在七年前已经加入子洋集团工作。”

诸辰狐疑地抬起头来,“那时我们还没有毕业。”

“正是,敝集团到大学物色人才,他早成为我们旗下员工。”

诸辰不安,“不,毕业后他往金都银行工作。”

江子洋气定神闲,“是我叫他到金都卧底。”

“为什么?”诸辰震惊。

“商业间谍,兵不厌诈,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任意一直替子洋集团工作。

“他一直是我的得意门生。”

诸辰悲愤莫名,“你口说无凭。”

“这些文件,都由他签署,你可检验。”

诸辰翻阅,知道全是真版,并非副本,她轻轻抚摸任意宝蓝墨水签名,这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诸辰没想到他是这样身份。

“他一直瞒着你吧,身份暴露后,他公开回到子洋集团。”

这时想来,只有雍岛笨女人才没看出端倪,这么些年来,要紧关头,难怪任意总拿得出钱来救济周专。

“他很喜欢你,与你订婚那段日子,他最开心。”

诸辰说:“他的老脾气不改。”

没想到江子洋这样答:“男人吗,总是男人,你们新派女性眼内揉不下一粒沙子,自己吃苦,你就不能原谅他逢场作戏。”

“他可是自杀?”

“警方是这么裁定。”

“我的车祸,可是意外?”

“警方亦如此判决。”

“江先生,你奇人奇事,在你四周,全是诡异巧合。”

他显得无奈,“检察官也是这么形容。”

“你的官司还在进行中。”

他点头,“我每日需往警署报到,十分麻烦。”

这时,雨势忽然大了,落在车顶上,啪啪作响。

“为什么把他真实身份告诉我?”

“这也许可以解答你心中一些疑问。”

“仪式做得十分得体,我很感激。”

“应该的。”

“江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君,说得好,我正是大君。”

他仰头笑起来,深色皮肤似泛起一层红光。

诸辰推开车门。

黑衣人连忙替她打伞,这时雨势已经很大。

江子洋扬声说:“保重,诸小姐。”

诸辰发觉她双手颤抖。

任意隐瞒身份,不知自她身上探到多少消息。

他爱她爱到这个地步,多么讽刺。

他一直利用她的记者身份。

而周专似有先见之明,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谈工作诸事。

大块头迎上来,只见诸辰面如死灰。

他握紧她的手,妙丽打开车门,诸辰上车时额角在车门角狠狠撞了一下,咚的一声,肿起一块,急痛攻心,思路反而清醒。

她关上车门,坐好,吸进一口气。

诸辰问大块头:“报馆可是还在追江子洋的消息?”

大块头轻轻答:“只当一般新闻,朱太太吩咐:市民虽然仁厚,心中有数。”

妙丽说:“腐败如不改革,市民很快会吼叫。”

她的手提电话响起,说了几句,对师姐说:“报馆说,有一个信封寄给诸辰。”

大块头说:“我们这就去收件。”

妙丽见师姐失神,便逗她开心:“看这具最新手提电话,小巧得多,据说将来还会小,尺寸像钮扣。”

诸辰连强笑都做不到。

活泼开朗的任意竟带着这样大的秘密生活。

如今暗柜打开,骷髅骨跌出来。

回到报馆,感觉比在家还要舒适,茶水间装修过,增添咖啡机及长沙发,有点似休息室,同事们知道诸辰来了,纷纷过来叙旧问候。

诸辰由衷感激。

朱太太也特地从楼上下来,“诸辰。”她与她拥抱。

她们彼此称赞对方气色好。

秘书随即找朱太太开会,她依依不舍离去。

妙丽把一只不大不小黄色四乘六吋信递给她,“就是这封信,没有回邮地址。”

大块头说:“我替你拆。”

他对诸辰,才是真心。

诸辰一看信封上手写字样,不禁呆住:钢笔、宝蓝色墨水、熟悉的笔迹。

任意,是任意。

她不动声色把信封按在胸前。

同事送来糕点,“诸辰,吃一点才走,有事请教。”

她问诸辰,做访问,对象是名人好,还是普通人更显亲切。

诸辰不得不收拾情绪,想一想答:“各有优点,访问最难写,因为要做到作者、对象及读者三方面皆大欢喜,访问才算成功,愚见是,访问要做得有创意,有新见,有观察及有诚意。”

“多谢师姐。”

数月不见,诸辰已正式晋升为师姐。

既然如此,言无不尽,“记者最忌在访问中自我标榜。”

同事笑,“作者最忌在任何文字中自我标榜。”

“对,”妙丽说:“最重要是努力写好题目。”

大块头诧异,“这是什么,教写作?”

大家拍手,“师姐不如举办写作班。”

“我?”诸辰讪笑,“我当务之急是回学校多多学习。”

稍后她由大块头送返寓所。

一进门,她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一口气喝下去。

然后,走进书房,剪开信封。

她取出几页信纸,一开头,任意就这样写:“猪,你那晚车祸受伤,我就知道,我一生最快乐的岁月,已离我而去。”

是他亏欠她,他欺骗她,他对她不忠,可是,到头来,流泪的仍然是诸辰。

“可是,我心里又有一丝释然,你终于离开我,我再也毋须瞒你什么。”

“我已恳请大君将我真实身份揭露,是,我利用你得知许多内幕消息,大君视我如子侄,他并无勉强我做任何事,一切出乎我自愿。”

诸辰抬起头来,传说魔鬼引诱凡人,有一个不成文规定:必须要做到一切属事主自愿,果然,任意在遗书中承认:一切与人无尤,责任他一人承担。

“我并无亲人,我把世上一切杂物,都留给你一人,任你运用,再见。”

他并无认错,也不道歉,这些对他来说,也许都太过婆妈多余。

诸辰把头埋在臂弯里。

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周专,周专心目中的任意,应当与从前一模一样。

她母亲来敲门,“女儿,你为何关在房内?”

她打开房门。

“你哭过了,一双眼睛红肿。”

诸辰觉得她自己有眼无珠。

“哭出来也好,心中舒畅一点。”

诸辰把信件放好。

“刘关张律师有电话找你,请你回复。”

明日吧,明朝又是另外一天。

“我做了鲜味鸡粥,天气凉了,吃多一点。”

母亲又取了一迭衣物进来,“替你置了些凯斯咪毛衣,记得吗,中学时期,你什么都不穿,光挑黑色,同学叫你密使诸,我从不讲什么。”

这个好妈妈允许个人主义生存。

“这次我替你买了半打一样一色的黑色毛衣。”

诸辰连忙套上一件,一边说:“没有妈妈怎么办。”

“周专也找过你。”

诸辰点点头。

“累了就休息一会吧。”

体力与车祸之前是不能比了,她小睡片刻,醒来时一转身,发觉周专坐在她床边看书。

她轻轻问:“什么书?”

“小人物投资十法。”

“好书名。”诸辰用手撑着头,仍躺在床上。

天气凉快,床褥有不能形容的吸引力。

“诸辰,我们结婚吧。”

真是,还想什么呢。

“待我伤势完全复元再考虑。”

“即使你只剩下一条手臂一条腿,我也不管。”

诸辰喊起来,“嗳呀呀,听听这张乌鸦咀,我少了一根毫毛唯你是问。”

“对,什么都问我好了。”

“我不会洗衣煮饭,我只会写。”

“那么,写一本长篇小说好了,家务我会雇佣人服侍你。”

“写小说那么容易?”

周专打趣:“一个开场白加一个结尾,当中尽管胡诌。”

诸辰点头,“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秋季是结婚好日子。”

“春季五月天才多人办喜事。”

诸辰忽然垂头,“任意已经不在了。”

周专感慨,“我也在想,否则,婚礼他是伴郎,不知要闹多少花样,我真的怀念他。”

诸辰无比凄凉,“原先还以为我们都会活到八十多岁,甚至更老,可是你看,先是我,再是任意。”

“诸辰你还好好活着。”

诸辰颓然说:“周专,我体内一部份似已随任意而去。”

周专并不怪她,他轻轻应:“我也是,毕竟我们三人曾经那样亲近。”

诸辰把任意的信件给他读。

他哎呀一声。

半晌,他说:“诸辰,我保存着任意给我的生日贺卡,我想借用此信回署找专家核对字迹。”

“这不是假信,他的律师已向我联络。”

“诸辰,任意整个世界都由江子洋塑造,他一生受他控制,你还不明白?”

“江子洋已为警方逮捕,由廉署与商业罪案组共同审理此案,他已像剥了牙的老虎。”

“你把他估计太低。”

“周专,可否说一下工作以外的事?”

“我要是说你我将来,你也不要听,可是要我谈谈今日社会风气?”

他终于动气,声音沙哑。

幸亏这时诸太太推门进来,放下茶点。

诸辰打趣:“妈来查看我们有否不规行动。”

诸太太笑答:“真的,你俩为什么总不亲吻?”

诸辰笑:“我俩老大,已不是冲动好色的青少年。”

诸太太叹口气笑着出房。

周专向女友道歉:“对不起。”

“没事。”

甲乙二人,甲君已经不在人世,活人不能与死人斗,任意永远占着上风。

“社会风气究竟如何?”诸辰搭讪。

“贫富悬殊,正义尽失,表面繁华,内里腐败,人心虚浮,欺善怕恶。”

诸辰接上去:“急需道德重整。”

“正是。”

“周专,认识你真是荣幸。”

“我有事回署,明日再来看你。”

他告辞之后诸太太嘀咕很久,只怪女儿不会迁就男友。

“妈妈,”诸辰按住母亲的手,“真情相悦毋须刻意迁就,一凹一凸,宛如天然,一段感情到需要迁就之际,已经差不多完结。”

“对,你住在乌托邦。”诸太太继续噜苏。

“妈妈你为什么没有再婚?”

诸太太嘭一声关上房门。

第二天一早,诸辰往刘律师事务所赴约。

刘律师年轻貌美,真看不出熬过十年寒窗,她招呼诸辰进办公室。

“诸小姐,我最爱读你的专访:生动有趣,总有新意,叫读者回味。”

“过奖,请问刘律师,你们可与子洋集团有任何轇轕?”

“我听过子洋集团,刘关张是一丬小型事务所,我们并无大型客户,”她取出文件放桌上,“今日我代表任意先生向你宣读遗嘱。”

诸辰有忍不住的哀愁,“他亲自与你接触?”

“他曾是我表弟的补习老师,辗转介绍。”

诸辰点头。

刘律师凝视这位诸小姐,她五官肯定经过矫型,耳侧还有疤痕,可是神情却十分自然,不像是追求肤浅虚荣的人。

遗嘱内容十分简单:“我任意把以下资产留赠诸辰”,只一句话,另有一页清单。

诸辰轻轻说:“请刘律师把所有资产转为现款捐赠慈善机构。”

刘律师肃然起敬,“诸小姐,我预先代表有需要人士多谢你,请问,你属意那一个机构?”

“任意生前最钦佩飞行眼科医院。”

“呵奥比斯。”

“但愿所有人都看得见。”

“是,是,诸小姐,请在这里签名,还有该处与该处。”

她一页一页翻过文件,让诸辰签署。

诸辰轻轻问:“他办理遗嘱时,神情可有异样?”

“诸小姐,许多人已经明白到死亡是人类必然命运,一早安排身后事是明智之举,任意先生神情平和,一如办理任何法律文件。”

诸辰点头,“家母健在,不然,我也来办理文件。”

刘律师笑,“我们清理完资产再与你联络。”

“我可以走了?”

刘律师送她出门。

她妆扮合时,小腰身套装配圆头高跟鞋,既时髦又别致,专业女性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

诸辰返医院覆诊。

经历三小时才能出医院大门重见天日。

她朝看护抱怨:“法医自一滴血可查获所有数据,你起码抽取十筒样本,加起来一公升,到底想知道什么。”

周专的车子来接她。

车厢有一份报纸,诸辰一眼看到新闻头条:“高级督察涉嫌串同两名警长经营妓寨,廉署暗中派员乔装嫖客,将一干人员一网成擒,被廉署落案起诉。”

诸辰问:“是你吗?”

“是我。”

“如何乔装嫖客?”

“嫖客不是我,是另一位同事,我主持侦查此案。”

“贵组工作态度如一股烈风,肯定得罪不少有力人士。”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你赞成严刑峻法?”

“我甚至赞成恢复死刑。”

“你吓怕我。”

“我们谈别的。”

“周专,我们只是新闻系学生。”

“我同伯母说,你是近日唯一身上有脂肪的女生。”

“周专,你可是觉得任意咎由自取。”

“伯母说已尽量让你吃得清淡。”

“我们已经开始你由你讲我管我说。”

“我那处宿舍已装修得七七八八,我已把衣物搬进新居,你可要来挑选厨房用具?”

“不用我了。”诸辰意兴阑珊。

“我不知选用何种洗衣干衣机器,还有,听说有种智能冰箱,我可否借用你的家务助理?”

车子已向新居驶去。

“周专,请载我回家。”

周专轻轻说:“专家说遗书上确是任意亲笔,连墨水钢笔都与我保存的贺卡上版本相同。”

诸辰叹息。

“警方猜测由他把你当晚行踪通知有关人士。”

“不,不是他。”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你一怒之下冲出他家飞车上路。”

“车祸是一宗意外,他绝对不会伤害我。”

“警方认为你受伤后他内疚不已,在悔愧压力下自杀。”

“警方推理毫无根据。”

“那么,他知道得太多,招致杀身之祸。”

“周专,我很疲倦。”

“诸辰,你需面对现实。”

“周专,不要向我逼供。”

周专心疼,把诸辰紧紧拥抱怀中。

过两日,周专两字又在新闻版头条出现。

诸太太高兴地把报纸递给女儿看。

位于亮利路大厦的廉政总署昨午发生火警……

诸辰一惊。

诸太太连忙说:“没事,小火而已。”“大厦电话房因电线短路,一部计算机烧毁,无人受伤,所有职员疏散,当中包括行动处首长周专。”

“看到没有,他又升职了。”

可是,他一言不发。

升官加薪是一项愉快的事,他为何一声不响。

一直以来,每次升职,他都没向诸辰报喜。

“周专真不容易:苦出身,毫无背景,凭实力一直如火如荼升上去,你看最近他经手的大案,一宗接一宗,压力想必惊人,可是一点也不露出来。”

周专近日连笑都不会了,还说不露压力。

诸太太继续赞:“这孩子有志气,他嫉恶如仇。”

诸辰放下报纸。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约了大块头与妙丽游泳。”

她想海浴,大块头租了游艇,一直驶到深水之处。

诸辰穿了潜水衣保暖,跃入水中,一直潜下去,然后缓缓升上,妙丽一直在她身边守护。

回程中他们欣赏夕阳海风。

妙丽说:“周大哥又升了职,他很快位极人臣。”

大块头笑,“行动处同事说他有个绰号叫贿赂煞星,他每建奇功。”

“别看周大哥长得斯文,声音永不提高,做起事来,杀气腾腾。”

诸辰不出声。

诸太太与周专在码头等他们,约齐去吃海鲜。

周专时时让伯母也热闹一下,诸辰心存感激。

伯母说:“我请周专吃这一顿替他庆祝升级。”

周专连忙说:“伯母太客气。”

“你不说,我们也看到报纸。”

妙丽笑,“周大哥是名人。”

大块头说:“老总说过,他的朋友泰半都是专栏作者,十年不见面也可自他们文字里得知近况,省事省力,又无是非。”

周专只说:“你们晒黑了。”

他负责送诸辰回家,顺路在附近水果档挑选荔枝。

他做什么都那样认真,亲手拣了一小箩桂味让诸辰带回去。

“我会多抽些时间陪你。”

诸辰想起,“可是要借家务助理收拾家居?我明日派人去你家。”

“好极了。”

第二天诸太太说:“我也过去帮忙。”

“妈妈,不用你。”

“我想了解周专居住环境。”

“妈打算与他同居?”

“你什么都说得出口。”

“我一向视母亲为老友。”

诸太太开车载女儿与女佣到周家。

只见客厅里三只大型黑色胶袋,标明“捐赠”、“保存”、“丢弃”三种字样。

诸太太啧啧称奇,“井井有条。”

周专一向如此。

换了是任意,保证西装鞋袜一天一地,每件衬衫上还染着不同香水味。

可是,女生都喜欢任意。

“就是这三袋?”

女佣打算动手。

伯母说:“慢着,打开这两只塑料袋,我翻翻口袋,看有否留有杂物。”

诸辰劝阻:“妈,我们到新居去,你不是想看看他那个大露台吗?”

“五分钟。”

佣人打开“丢弃”胶袋,伯母逐只口袋检查,果然找到若干零钱。

又打开“捐赠”胶袋,抽出衣服逐件检查。

诸辰看到母亲在底层掏出一件深色外套。

诸太太说:“咦,口袋里有顶帽子,似是新衣。”

诸辰转过头去。

该剎那她看到那件外衣,顿时魂飞魄散,动弹不得。

半晌她才轻轻走近,自母亲手中接过大衣。

她将它抖一抖,像是看到一个人一样。

大衣双肩经过特别修改,垫着厚厚假肩,穿上使人更加瘦削。

塞在口袋里的帽子有着长而深的舌檐,可遮住容貌。

诸辰使劲吞下一口涎沫,才喘得过气来。

母亲咐咐女佣不知什么,她只听到嗡嗡声。

只见女佣绑好胶袋口,抬下楼。

诸太太推女儿一下,“我们去新居。”

诸辰回过神来,混身发冷。

她折好手中衣物,放进一只袋里,收在车尾箱,外表镇定,可是元神已被震散。

坐在车后,她瘫痪成一堆。

诸太太把车驶往慈善机构,丢下一大袋衣物,又驶往垃圾收集站,最后,到达山上新居。

伯母称叹不已。

“小洋房!”

诸辰想下车,双腿不听使唤。

她脸部神经抽搐,旁人还以为她在微微笑。

伯母参观过里外,这样说:“大人倒还罢了,小孩在这种环境长大,才叫做享福呢。”

诸辰低头不响。

“他都安排妥当。”

女佣帮他把衣物取出,逐件折好。

诸太太说:“一打白衬衫,六套灰西装,他倒是简约。”

标准女婿,她想。

诸辰耳鸣不停。

她轻轻说:“我想回家。”

诸太太转过头来,“一起走吧。”

“我回自己公寓有些事要做。”

进了门,紧紧锁上,诸辰把抱在怀中的衣物平放在床上。

虽然只见过一次,也似烙印般刻蚀在脑海中永志不忘。

那个线人穿的就是这套衣帽。

他叫杨过。

报馆无论怎样花尽人力物力追查,都找不到此人。

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诸辰几乎想笑。

她想学从前那样,先找到任意:喂,知道那个杨过了,得好好揭破他身份。

可是任意已经不幸丧生,她又身受重创,皆因这件案子而起。

原来一切都由好朋友好同学周专亲自安排演出,激引领先报社总动员发起调查报告。

因此协助周专破案,他步步高升,现已贵为行动处首长。

诸辰抬起头。

原以为甲君与乙君都会为她赴汤蹈火,可是到头来卖命的却是她。

这是彻头彻尾的出卖与利用。

杨过的确是同事们所怀疑的高级官员,他略为乔装,转变声线,就叫诸辰入彀。

他暗里一定笑得痉挛吧。

诸辰握紧拳头。

她想找他申辩,脚底一滑,身体失去重心,往前摔去,额角碰在大理石茶几角上,诸辰一阵晕眩,站起来,抓起手袋,走出门。

她站在街角等车。

忽然有路人朝她指指点点,接着,有两个警察急步走近她,扶住她手臂,“小姐,发生什么事,你额角出血,我们送你到医院。”

诸辰吃惊,伸手一摸,一手滑腻,摊开手掌,看到鲜红色厚黏的血液。

她叹口气,眼前渐渐发黑。

若不是为着妈妈,她干脆躺下在这行人道上,闭上双眼也罢。

她握住胸口,像是有利箭贯心那般喘息,半晌对警察说:“请送我到爱主医院找李医生。”

她缓缓坐倒。

女警蹲下,“小姐,谁伤害你?”

谁,谁伤害她?

诸辰呆一会才轻轻答:“没有别人,只怪我自己。”

血已经流到她眼皮上,她索性闭上眼睛。

救护车呜呜驶近。

一进急救室主诊医生已在等她。

李医生过来检查,仔细用盐水冲洗伤口,局部麻醉,缝针。

她说:“诸小姐,你脸上每一寸已全部缝过针,像块百结布。”叹气。

全部过程诸辰清醒。

她再三向警方表示是一宗意外。

医生轻轻说:“你精神恍惚,需留院观察。”

“床位矜贵,让我回家。”

“你头部曾经受过重伤,不能掉以轻心。”

诸辰只得退让。

“我替你通知家人。”

“千万别告诉家母。”

在病房里休息倒也宁静。

诸辰已不打算作任何追究,她心已死。

睡到半夜,诸辰忽然惊醒,她混身寒毛竖起,四肢凝固在床上动也不动。

是动物的触觉,她知道有人在她房里。

而且这个人,很可能会伤害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影,坐在窗前,他轻轻叹口气。

这一声叹息,像是一盘冰水,浇到诸辰身上,她咬紧牙关。

唤人铃就在床头,她一伸手就可以触到。

那人影双肩高耸,异常瘦削,不是别人,正是周专,有眼无珠的诸辰到此刻才看到他真面。

她说得好,与人无尤,一切是她自己的错。

她心里暗暗叫:快走吧,快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不知怎地,又被他追踪到医院来。

由此可知,周专的线眼已无处不在。

她屏息闭目等候,周专站起来走近,彷佛在打量她。

过一刻,他又叹息一次,轻轻拉开房门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诸辰手足回暖,她竟害怕得那样厉害,全身颤抖,她大力按唤人铃。

看护进来,“什么事?”

诸辰喘息,“刚才那人——”

“那是你未婚夫,我们都见过周先生。”

诸辰呆半晌,“我想出院。”

“明早六时李医生就会来看你。”

“那么,我要求一名看护留在房里陪伴,还有,我不想见任何人。”

“可是周先生——”

“尤其是他。”

看护叹气,“周先生很爱惜你,匆匆赶来,鞋子左右都穿错。你们或许有点龃龉,你别小心眼,这世界,知心人很难找。”

诸辰吃惊,周专好人形象竟如此深入人心。

稍后,有一位阿婶提着毛线进来坐下。

诸辰没有再睡。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已不欲多讲,唉,夫复何言。

天一亮李医生就推门进来。

诸辰轻轻说:“像你这样的人,是生活在地上的天使,上帝派你下来,解救病人。”

李医生笑答:“不愧是写作人,能说会道。”

“我完全真心。”

“我看过报告,你可以出院。”

诸辰点点头。

“回娘家比较好,有人照顾。”

诸辰说:“即使是母女,也有不想答话的时候,家母一日到晚不停的问:女儿你为甚皱眉,女儿你可吃饱了,女儿你有否心事……”

医生替她检查伤口,“过两日来拆线。”

“我可否乘搭飞机?”

医生意外,“你想去旅行?”

诸辰答:“加拿大西部一个渔镇叫新苏格兰,那处悬崖上有灯塔作公寓出租,顶层可以看到大西洋,我想去住上一季静心思想。”

医生踌躇。

“请勿将我行踪告诉任何人。”

“你自己当心。”

诸辰黯然,“我明白,一个人若不自救,谁也救不了他。”

诸辰不舍得丢下母亲。

她与妈妈一起前往多伦多度假,尽说是探访阿姨。

诸太太看到女儿神色,不用多问,已知婚约取消。

做母亲的感慨万千。

据说有些妈妈对子女婚事百般阻挠,这可是疯了,诸太太不知多想看到诸辰成家立室。

母女只收拾简单衣物便出发远行。

诸辰把母亲安顿在亲人家中便独自上路。

途中周专打过一百次电话给她,她索性连手提电话也丢进安大略湖中。

她背着背囊乘火车往新苏格兰。

先在哈利弗斯镇小旅馆居住,然后找她向往的灯塔。

地产经纪笑,“诸小姐,买下来也所费无几,还连带三间平房,两亩地,船只控制室计算机化,灯塔渐渐无用,只得出售。”

诸辰心动。

“最适合作家隐居工作。”

“我不是写作人。”

“那么,艺术家。”

他带她走上灯塔,把望远镜递给她。

“看到芬地湾没有,那是大西洋与圣劳伦斯河汇合之处,波涛汹涌。”

诸辰看到浩瀚海洋,一望无际,海鸥哑哑低飞,一股盐香扑鼻而来,心中忽然释然如放下千个大石。

“可有水电厕?”

“所有设备齐全。”

“那么我们回办公室办买卖手续吧。”

诸辰已经决定不回去了。

诸太太由姐妹带领着忽然像变了一个人。

阿姨们是老华侨,皮肤晒得很黑,仍然用蓝绿色眼影,穿大花裙子,可是那笑容人见人爱,没事便做义工,一到周末,忙个不已,自动献身,做了三文治及肉汤,带着水果衣物毛巾牙刷之类,半夜三更,用货车载着前往闹市街角,接济街童。

货车尾打开,几个中年太太完全不用说话,街童们也十分沉默,天气渐冷,他们习惯性走近斟咖啡吃面包,近天亮时纷纷像鬼魂般离去。

阿姨们好此不疲,一做十多年。

市政府终于发现有这么一辆小货车,特地颁发一个好市民奖章,却之不恭,阿姨去领了回来,放厨柜当眼之处。

诸太太只后悔没早些来与她们团聚。

多次邀请,只是推辞,她嫌姐妹像乡下人,并且移民做二等公民,甚难适应。

可是这次有女儿陪着她,又完全不同看法。

母女同心,她暂时也不打算回去了。

“周专有找你吗?”

诸辰温和地说:“那是过去的事了。”

一日在路边咖啡座,诸辰苍凉独自坐着看路人与游客走过,忽然看到一个人影:黑发、瘦削、耸肩,诸辰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

她僵住。

他渐渐走近,像,真像。

忽然之间邻座一个孕妇笑着站起迎上去招呼,两人亲昵地手拉着手。

呵,另外有人了。

可是这一刻诸辰看清楚,男子不是她害怕的那个人,他只是有三分像他。

诸辰松口气,手脚又可以活动。

这是新苏格兰,离开那人的阴影已经很远,他不会找上来,因为他爱自身多过爱她。

诸辰垂头。

胸膛像掏空一般难受,她竟这样害怕,她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

他真的吓破了她的胆。

诸辰心酸,他竟造成了这样巨大破坏。

一个人叫另一人经历如此创伤,是要遭到报应的。

侍应走近,“小姐可要添杯咖啡?”

诸辰摇摇头付账离去。

深秋来临,枫叶落尽。

她到市集小店选购日用品,店主人走近说:“小姐你打算在此过冬?”

诸辰答是。

店主微笑,“你不知新苏格兰有严冬吧。”

诸辰不明白。

“气温降至零下二十,积雪一公尺深。”他用手在腰上比一比。

诸辰张大咀。

“小姐,你不如到西岸温哥华避一避寒。”

诸辰定一定神,“告诉我该怎么做。”

店主笑,“我叫呵呵帮你。”他大叫一声。

诸辰大惑不解。

店后实时走出一个华裔高大硕健的年轻人,笑着说:“我叫何豪。”

可不就是呵呵。

华人无处不在,到处为家。

“替这位小姐准备过冬。”

那粗眉大眼的年轻人走近,“这位小姐贵姓?”

诸辰只说:“我姓张。”她外婆姓张。

“张小姐先得选购羽绒大衣及长统鞋子,雪铲及融雪化学盐。”

他把用品堆在手推车上。

“你要囤积一些干粮,”碰碰碰,他抬出大量咸牛肉罐头及饼干之类放下,“记住气温到了零下,开着水龙头防结冰,不要省电,暖气不可少,汽车注满油。”

诸辰点点头。

“你开什么车子?”

“我没有开车。”

“张小姐,赶快置一辆客货两用车,换上雪地车轮。”

诸辰咳嗽一声,“我想请你做顾问。”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我帮你送货。”

到了悬崖那片宽大草地,看到红白二色灯塔,他恍然大悟:“你便是灯塔主人。”

诸辰点点头。

“你需要一架小型发电机作后备。”

如此严重?

“有一年冰雨拖垮发电塔,我们整个月缺电。”

诸辰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他笑容可掬,“我在本省出生,家父是龙虾渔夫,退休后回山东家乡去了。”

“你呢?”

“我没学好中文,”他无奈,“现在后悔。”

“你在哪家大学?”

他答:“我没升读大学,中学毕业,平均分只得六十八,考不上大学。”

诸辰记得,她高中一连三年,平均九十六分,可是,她也没考到最著名学府,可见天外有天,山上有山。

“我有冰冻啤酒。”

“我不喝了,得回店做工,稍后我替你送其他日用品来。”

“谢谢你。”

他走了之后,诸辰躺绳床上看海景。

看情形何豪的脑筋与她一般简单,可以交朋友。

冬季用品很快堆满半间平房。

何豪说:“许多地方需要修理,我周末可以帮你做散工,每小时廿五元。”

“你有空尽管来帮忙。”

没多久,他把洁具换过,重铺木地板,里里外外添了新油漆,又在门前种了千多株郁金香,原来球茎类花全得在十一月下种,末春开花。

天气渐冷,诸辰拥着羽绒大衣觉得头脑特别清醒。

她穿得像雪人,何豪却只需加一件外套。

他替她维修装修了整间屋子,工程仍然继续。

他明显对她好感,感情却不大露出来。

初雪,地上铺了白白一层霜,浅浅脚印,人、鸟类、小动物,清晰可辨。

何豪替她带来华文报章。

“你会读中文吗?”

何豪读头条:“……除拘捕……人生,并持……到领先报等……”

诸辰取过报纸,“震撼性发展:廉署持法庭搜查令到六间报馆搜查,调查一宗新闻材料,多间报馆指摘该署粗暴干预新闻数据源保密原则及严重侵犯新闻自由……”

诸辰知道这是周专指挥的行动,她沉默。

稍后两人结伴到镇上金龙戏院看武侠电影,又到银风饭店吃中菜,水平虽不及多市及温埠,却也新鲜可口。

捏碎幸运饼,小小字条说:“求,你才会得到。”

“你那张说什么?”

何豪给她看,上面这样写:“施比受有福。”

说了等于没说,模棱两可,但是读了的人却有心。

诸辰躲在小镇,只觉安全。

隔了几天,她看到第一场大雪。

整个天空白茫茫,鹅毛大雪不停落下,不到半日,积雪已到膝头,她只管赏雪,根本没想到要操作,把何豪的叮嘱丢到脑后。

她坐在灯塔二楼看天气台,报告员大为紧张,劝喻市民做好准备,应付严冬。

诸辰喝杯热可可,与母亲通话,翻阅杂志。

有篇特写写得十分动人:记者访问一个遭遇车祸的女子,她的申诉,即是诸辰的心声。

“……一场车祸令她遍体鳞伤,昏迷不醒,至今神智恢复,手脚又可以活动,已经感谢神恩,她说:‘自从车祸之后,已没有胆子驾驶,看到车子都心惊胆震,表面彷佛恢复得很快,但是很难集中精神做事或谈天,感觉上灵魂已飞到九霄云外……’”

形容得那样贴切。

这正是诸辰的感觉。

她在大沙发上盹着。

第二天听见有人叫她:“张,张,你在家吗?”

她一睁开眼,看到满室亮光,以为天晴了,她走到窗前一看,大乐,原来整夜下雪,积雪已有半个人那么高,何豪穿上雪橇,老远步行来看她。

诸辰笑着打开窗户,只要弯下腰,手掌即可碰到何豪伸长的指尖。

何豪见她那么高兴,不禁感动,他太过担心,应当学她那般无忧无虑才是。

何豪不禁提高声音说:“噤声!远处窗户绽出什么亮光?是东方,朱丽叶是太阳!”他还记得初中读过的莎剧。

诸辰伏在窗框上咧开咀笑,她不知多久没那样开心。

她对何豪说:“我开门给你。”

跑到楼下,大门似卡住,她用力一拉,门是打开了,可是被雪堵住,根本出不去。

她又大笑,关上门,跑回二楼。

何豪跌脚,“你忘记铲雪。”

“是我躲懒。”

“我把铲雪车开过来。”

“我有更好主意,你自窗户进来不就成了。”

何豪说:“做妥正经事才说。”

天空扯棉飞絮,继续飘下大雪,大西洋上升暖流与北极南下冷空气相撞,形成恶斗。

两股不同的势力,要争一个天空。

雪下得越大越好,再也没有人会找得到诸辰。

在八千里远的雍岛,四季十分含糊,只有夏天热得人七荤八素。

冬日,不过是多添一件外套。

领先报督印人朱云于律师陪同下在周专办公室已经静静等了三十分钟。

朱云心中有气,但是姜是老的辣,她见过不少场面,周专在官阶来说,不大不小,可是凡事以和为贵,富不与官斗,能够小事化无,朱云一定会息事宁人。

朱云拉一拉凯斯咪外套衣襟,一声不响。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

是周署长本人,他似乎更瘦了,满面倦容,看到朱太太,不住道歉。

“我低估了下班时分隧道交通挤塞,请原谅我。”

朱太太淡淡说:“周署长找我什么事?”

周专脱外套解领带卷袖子。

“搜查报馆,仍属必须。”

朱太太不出声。

“领先报反对的声音最大。”

朱太太是何等明敏,一见周专支吾,已明白一半,她朝律师使一个眼色,年轻的律师眉精眼利,立刻说要出去打一个电话。

办公室里只剩两个人。

周专轻轻问:“朱太太,诸辰在什么地方?”

朱太太一怔,心里却放下一块大石。

原来是借公济私,叫她在冷板凳上坐上大半个钟头,不过为着要打听前女友下落。

朱太太不露声色,不加揶揄,心平气和地答:“我不知道,你的消息应比我灵通。”

“她可有与同事联络?”

“各人并无提起。”

“她与一个叫大块头的记者相熟。”

“你指张人脉吧,他告长假一个月,往大溪地度蜜月,我想他不会有时间管闲事。”

“你呢,朱夫人你可有端倪?”

“诸辰已经离职。”

“她们母女前往北美探亲,你可知道?”

“我们没有往来。”

“她是你爱将。”

朱太太觉得好笑,这个人稍胡涂起来连常人都不如。

她这样含蓄地答:“一个成功的上司,会使每个伙计都觉得他最重要。”

周专一怔,他叫人送咖啡进来。

朱太太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诸母回来过一次,卖掉两层房子,将款项汇到美国。”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诸母住在多伦多北约区她姐妹家中。”

“诸辰一向孝顺,她一定会去探母。”

周专答:“我也那样想,可是,诸辰并无与母亲来往。”

“电话呢?”朱太太提醒他。

老练的她似站在周署长这一边。

“没有记录。”

他可以找到多市住宅电话的记录,本事可真不低。

朱太太摊摊手,“我言无不尽,我真无诸辰下落。”

“我担心她。”

“她可以照顾自己。”

“受伤之后,她的思考能力已大不如前。”

朱太太忽然感喟,“焉知非福,我从未见过聪明又快乐的女子。”

周专忽然说:“朱夫人是夫子自道吧。”

“我?”朱云笑,“我不过是靠一班伙计。”

“朱太太太过谦虚。”

“周署长,女朋友要离开,便让她走好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句话有三分真心,周专呆住,他缓缓低头,锐气稍减,收敛锋芒。

他轻轻说:“诸辰牵涉到江子洋案,我怕她无故失踪,幕后有主使人。”

“江子洋已是无牙老虎。”

“切勿低估他的势力,百足之虫,虽死不僵。”

“这场官司,才刚刚开始,起码诉讼十年八载。”

“不,一年之内我要叫他锒铛入狱。”

朱太太忍不住说:“周署长剑气逼人。”

“我一切按照本子办事,朱太太,我有一个私人请求。”

“我明白,一有诸辰消息,我立刻通报。”

“我想请你主动替我打听诸辰下落。”

朱云不动声色,“你教我怎么做,我唯命是从。”

还有谁比他更多眼线?

周专趋向前,轻轻在朱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

朱太太实时变色。

她考虑一会,这样答:“你等我消息。”

周专向她深深鞠躬,“朱太太,拜托你了,quid pro quo,互利,我不会忘记你拔刀相助。”

朱太太想丢下一句“是否下次突击搜查阁下会网开一面?”

但是她知道这不是讥讽的时候,她点点头,站起来告辞。

周专一直送她到楼下大门。

朱云偕律师离去。

她考虑整个晚上。

凌晨,她回到领先报,报馆是不夜天,同事们全是夜新鲜,她召集临时小组会议。

“大块头与妙丽此刻还在蜜月?”

“刚自南太平洋返回。”

“请他俩来一趟。”

两人就住在报馆附近,也真亏他们,十分钟后就到,且分开坐。

朱太太点点头,开口:“你们可知诸辰下落?”

各人一怔,像是不知诸辰是谁,朱晨?诸神?那是什么人?

只得妙丽心中有数,因为丈夫张人脉曾经对这位师姐有过太多好感。

她轻轻回答:“听说到北美洲去了。”

“可有电话地址?”

大块头乘机表态:“已经没有联络。”

妙丽放下心中大石。

同事们如大梦初醒,“呵诸辰,她一声不响离去,并没留下通讯方式,既不想有人打扰,大家也不去追究,工作那么忙,最近又发生那么多事,大块头在大溪地都闻说搜查报馆实时赶了回来。”

朱太太不出声。

人一走茶就凉,果然不错。

不想别人打扰的人千万小心:要人忘记你,那还不容易。

朱太太唤秘书进来,‘明早替我拨电话到子洋集团约时间,我要亲自去见江子洋。’

同事们霍一声齐齐站起来。

“我只带妙丽去。”

她宣布散会。

曾是领先报台柱的诸辰,就此销声匿迹。

身在北国的诸辰被深雪围住,困在高塔上,像个苦命的公主。

谁来打救她?

不怕,何豪那憨小子驶来一辆铲雪车,在塔下打转开路,雪花四射喷向两边,开出一条小路,蔚为奇观。

这时,大雪并没有停止,天空似乎被冰雾笼罩,成为琉璃世界。

诸辰并不觉得冷,她穿上冬衣,戴上帽子手套,坐在雪橇上,让何豪拖着她走。

她说:“这叫人想起积克伦敦的原野呼声,几时我们一齐到极地去。”

何豪答:“一直往北走进北极圈,是百芬岛,英纽族即爱斯基摩人居住地。”

“他们生活是否原始单纯快乐?”

“我想是,英纽族的雕刻十分著名,他们仍然贴近大自然生活:打鱼、捕猎、优哉游哉,春季我带你去钓鲑鱼。”

“春季,不知还有多远。”

“郁金香冒出头来时你会知道。”

“真难以想象。”

“你的家乡是亚热带吧。”

“没有四季,只得一个炎夏。”

“你会喜欢这里。”

午夜,诸辰不那么肯定。

大雪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气象局忠告市民:公路视线已经等于零,无事不宜外出,政府办公室及学校均关闭一日。

何豪为诸辰做了丰富食物,两人在灯塔内大吃大喝,读书写生,闲谈往事,非常开心。

雪渐渐停了,诸辰恍然若失,看到远处公路有汽车往来,看样子小镇已恢复活络。

何豪说:“我得回店里看看。”

诸辰与他一起出去,在便利店与母亲通电话。

“好吗,大风雪叫人担心。”

“雪已晴。”

“雍岛有人找你。”

诸辰一怔,“谁?”

“一位朱云女士。”

诸辰大为讶异,朱太太竟找到此地,可见真正要找一个人,也肯定找得到,说难找是不找的借口,朱太太使出九子母天魔搜魂大法,终于联络到诸母。

“她怎么说?”

“她问候你,说没有其他意思,你如方便,同她联络,她好生牵挂你。”

“你可有忘记我的叮嘱?”

“我说我不在,与她对话的只是管家。”

“谢谢你,老妈。”

“女儿,你是为着躲周专吧,都这么些日子,我想他已经忘记你,你可以出来了。”

诸辰温和地说:“不,妈妈,我不是躲他,我喜欢单纯生活,我此刻舒服极了,我不想再回到社会来。”

“这样早退休,你不寂寞?几时来探访妈妈。”

“我们到纽约见面可好。”

“你这样喜欢北美,不如落籍。”

北美几个大城市人山人海全是华裔,走进广东茶楼,根本不信是异乡。

诸辰只是喜欢纯朴小镇,她挂上电话。

小店主人出来看到她,“张小姐,你发福了。”

她一照镜子,面孔圆圆,户外活动,晒得又红又黑,端的十分强壮。

镇民忙着谈论那场大雪,孩子们纷纷出来活动,请诸辰吃雪球。

诸辰不服气,来而不往非礼也,连忙回敬,大战一场,累得气喘。

她的烦恼好似渐渐远去,若干记忆,似断线风筝,在天际变成小小一个个黑点。

她跟着何豪到鲑鱼市集,看鱼贩处理鱼获,只见他们手起刀落,运刀如飞,溅起无数银光闪闪鱼鳞。

市集门口有海鲜档,现煮现吃:京王蟹、龙虾、蚬、蚧……他们站在冒白烟的火锅前,大快朵颐。

诸辰从未那样开心过……破帽遮颜,蓬头垢面,全无责任,无所事事,把工作学业都丢在脑后,余生这样,心满意足。

有了孩子的话,勉强叫他识几个字已足,反正是住这样的房子开这般车子,何用苦苦挣扎,出人头地。

她曾经有两个朋友,一个为利,一个为名,前者已不在人世,后者不见得快乐。

诸辰大口大口吃着新鲜鲍鱼,乐不可支。

雍岛的旧友会否妒忌?

人各有志。

他们另有乐趣,在公司升上一级,骄之同侪,扬眉吐气,兴奋得红光满面。

诸辰已再世为人,她的志趣与他们大不相同。

朱云女士终于联络到子洋集团主席。

开头他们用中间人传话。

江氏秘书问:“朱太太欲见大君所为何事。”

朱女士的秘书答:“纯为私事,望大君拨冗。”

这种程序叫人想起太监传圣旨,不过太监说话不用第三者,他们会这样形容:“皇上讲:‘我今晚不再见你们,你们回去吧’。”

两个自以为有身份地位的人非得靠中间人传递消息才能维持面子。

正在紧张商议,一日下午,秘书忽然进来说:“朱太太,江子洋亲自打电话找你,第二线。”

朱云立刻在心里说:不愧是出来跑的人,度量不一样,何必忌一个老太太,她能把一个江湖客怎么样。

朱云立刻取过电话:“大君你好,我是朱云。”

“朱太太,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他笑着说:“本来应当给你电邮,可是我不谙那些先进玩意儿。”

“我相信格林斯潘亦不会亲自传电邮。”

他又笑,“朱太太,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明日下午三时你请移玉步到敝公司见面如何。”

“我准时到。”

“劳驾了。”

朱云没想到他这样爽快磊落,而且毫不骄矜,和气才能生财,这人并非浪得虚名。

她部署下一步应当如何开口。

大块头知道妙丽要陪伴朱夫人出门见客,这样叮嘱:“好好留意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这是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不容错过。”

她们没想到江子洋会亲自在大堂等候,身边四名保镖站四个角落,他一见朱太太立刻迎上。

“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礼多人不怪,一切都叫客人舒服。

朱太太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真人,只见他中等身段,毫不起眼,混在人群里,可以在十秒钟内失却踪迹,再也找不到他。

这是一个奇人。

他把朱太太迎入会议室。

朱云让妙丽坐在一个角落,她镇定大方,上门谈判却仍然不失雍容之态。

江子洋看着她不禁轻轻说:“做人真不容易。”

“大君是有感而发?”

“官方一而再,再而三刁难我,子洋集团濒临崩溃。”

“那也难不倒你,一下子就另起炉灶。”

江子洋笑了,抬起头来,“朱夫人找我何事?”

“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下落。”

“请讲。”

“那人是我过去得力助手诸辰。”

“呵,你要找诸小姐,她在加拿大一个小镇生活,宁静安逸的气氛十分适合她。”

朱夫人没想到他如此坦白,倒也佩服,“你一直有她消息。”

“我很关心这个女孩子。”

“可是因为你与那场车祸有关?”

江子洋苦笑,“朱太太还是对我有怀疑,我对诸小姐好感,纯是因为她明敏过人,机灵可爱。”

“她住在什么地方?”

“我得问一问。”

秘书出去了,片刻返转,把一只活页夹子放在桌子上。

江子洋打开,抽出一张纸,“这是她的现址。”

朱云接过一看,忽然松懈,微笑,“一座灯塔,她住在灯塔里,正是诸辰这小灵精。”

江子洋轻轻说:“虽非天堂,也接近天堂。”

“大君也肯定做得到。”

“我?朱太太别取笑我,我是带戴之人,每日需往警署报到,我只有一本赛甫路斯护照,相信别的国家不会收容我。”

朱云摊摊手,“我又何尝不是。”

“你是自由身。”

“我走得动吗,先父留下一份小报,由先夫发扬光大,后来两人都离我而去,担子落在我肩上,我如一走了之,怎样与他俩交待?”

江子洋笑了,“人性枷锁。”

“大君,这件小事,本来毋须你亲身交待——”

“任何与领先报朱夫人有关的事,都不是小事。”

这人如此会说话,真叫人舒服,不知不觉,会同他一路攀谈下去。

朱太太说:“大君,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告辞了。”

江子洋只是笑,“有空联络。”

朱云带着助手离去。

妙丽说:“此人何其爽快。”十分钦佩。

“是,那种对我们完全信任的态度,叫人舒服。”

“他怎么会有诸姐的地址?”

“他有个绰号叫大君,人们不会无缘无故那样叫他。”

回到报馆,朱云轻轻同秘书说:“请周专先生来一趟。”

周专片刻就到。

朱云把那个地址交给他,“不要再伤害她。”

周专道谢,然后轻轻说:“我从来不曾伤害诸辰。”

朱云吁出一口气,“那多好。”

周专把地址郑重收进口袋。

“周先生,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绝对明白。”

朱云看着这个年轻才俊离去,松口气,她忽然觉得疲倦,脱下外套,才发觉丝衬衫已经被汗湿透。

她想起“做人不容易”那五个字,不禁苦笑。

就那样,这名老主顾甩手就出卖了旧伙计,诸辰低调隐身的意愿是那样强烈明显,她为着躲避繁嚣远走异乡,住到灯塔里去。

但是朱云却为着领先报的若干利益,毫不犹疑地把她取得的消息拱手交给周专。

周专会否去骚扰他的旧日女友,根本不在朱云考虑范围。

呵每个人都只管维护自身利益,不惜牺牲他人。

就是这个叫诸辰害怕吧。

雪终于停了。

融雪季节更加寒冷,可是灯塔附近有海风与暖流,很快白雪融化,可以看到一搭搭绿草,郁金香苗头钻出土来。

千多个苞,一丛丛露出嫩叶,可是隔夜统统失踪,诸辰气得跳脚,“谁,谁偷取我的郁金香。”

半夜,她守在草地附近,看到了采花贼。

原来是一群松鼠,在凌晨时分出现,行动迅速,三扒两拨,挖出球茎,前足抱紧,像风一般逃窜。

惹得诸辰哈哈大笑。

玫瑰花蕾也不乏动物光顾,大小鹿只什么都不爱,光吃玫瑰,多么风雅。

何豪说:“这些都还罢了,等棕色哥狄埃熊冬眠结束出洞,那才要警惕。”

诸辰耸然动容。

何豪送她一只金毛寻回犬护身。

狗已经五岁,自防止虐畜会领养,牠曾被人弃置路边,是一只有过去的狗,可惜不会说话,无从知道牠的沧桑。

诸辰与牠一见如故,让牠住在灯塔底层。

她又请何豪搬到其中一间平房居住。

诸辰身边现在有男伴又是狗主,像是要在小镇落地生根。

小镇节目很多:可以出海了,摇旗吶喊,天气回暖,打鼓庆祝,第一个春日,放烟花示威。

黄昏,乡民聚一起烧烤闲聊,你家也有金毛寻回犬?谁谁谁同他他他也一样,不如下星期天把狗只也带出来高兴一番,让牠们找对象,一言为定……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一定要懂得自己寻开心。

镇民把整条长一公呎的粉红色鲑鱼取出烧烤,香闻十哩,大蚬放在平底锅上加热,壳一直卜卜声弹开,不知多有趣,小孩也忍不住尝一口苹果酒。

一直玩到深夜,有人叫“熊,熊”,“不,是美洲豹”,大家才一哄而散。

回到灯塔,寻回犬迎出来摇尾巴。

何豪指着天空说:“看北斗星。”

天上最亮的明星在深蓝色丝绒天空上闪烁,伴着它的有千千万万无数星宿,诸辰从未见过那么多星,叹为观止。

“太阳属何种星宿?”

“黄矮星。”诸辰还记得初中功课。

他俩笑起来。

何豪紧紧拥抱诸辰,他身段也像一只熊,厚重壮大扎实,足够挡风挡雨。

诸辰约了母亲在纽约见面。

在飞机场已经后悔,人碰人,肩撞肩,旅客板紧面孔,像是无力偿债,憔悴恼怒,不住喝咖啡,皱着五官,活不下去的样子。

诸辰纳罕,这又是为什么?

城市人种真不堪领教。

她看见母亲由阿姨陪着在海关门口等她。

“妈妈,这里。”

阿姨一见她愕然。

诸太太转过身来大吃一惊,“女儿你胖了这许多。”

诸辰大笑,“胖子脾气好。”

“有多重?”

“不知道,顺其自然。”

“阿姨也到纽约买春装。”

诸辰忽然踌躇,“不如你俩结伴,我不去了。”

母亲紧紧拉住她的手走进海关,“不行,我有许多话同你说。”

她押着女儿上飞机。

诸辰只觉不安,那么多人!那么嘈吵!

她闭上双眼养神。

只听得母亲咕哝:“既不读书又不工作也不结婚……”

这不是在说诸辰吗?

该次旅途不会愉快,为着孝道,诸辰乐于忍受,想到这里,心里释然。

一到纽约,两老在旅馆安顿行李之后就出街购物,她俩对罪恶都会一点恐惧也无,一直逛到腿酸脚肿。

可是休息后又拉着女儿去吃日本菜。

日本菜馆叫锦鲤,布置雅致,头盘奇佳,可是诸辰心中尽挂着小镇。

“我去打一个电话。”她站起来说。

阿姨看着她背影,“诸辰变得纯厚。”

“纯与钝字只差一点点,受伤后她神情老是恍惚,不过我也心满意足,感谢神恩。”

“为什么不叫她回家?”

“到底不是孩子,终有一日,我需离她而去,她还不是得一人过活。”

阿姨也跟着吁气,“从前是多么精灵活泼的一个人。”

“就是太聪明了。”

片刻诸辰回来,笑说:“我没吃饱,叫多一个冷面。”

她与何豪讲了几句,他告诉她,刚喂了狗,春雨连绵,大地苏醒,樱花盛放。

诸辰巴不得飞转去。

回到旅馆,两位老太把刚才买的衣服鞋袜摊开来试穿,左顾右盼,其乐无穷。

人是要这样,才能活到一百岁,诸辰看见她俩那样高兴,不禁微微笑。

“替你也买了些毛衣。”

“六号,太小了。”

母亲大吃一惊,“你从前穿零号二号。”

“此刻我穿十二号。”

“啊。”阿姨掩着脸惨叫。

“女儿你可会考虑减掉一点脂肪。”

诸辰懒得去理睬她们。

她翻阅刚才买回的华文报,看到这段新闻:“雍岛廉政公署为着调查一宗贪污案搜查七间报馆的行动,已引起国际社会关注,总部设于纽约的保护记者会指其手法严厉及毫无必要,美国政府亦发表声明:强调必须尊重新闻自由。”

国际社会最希望阁下一家几兄弟拳来腿往,打个眉青鼻肿,好让他们渔翁获利。

她放下报纸,呵,周专还不知收敛,是会吃亏的,满招损,谦受益。

阿姨一转头,发觉外甥已在沙发上睡着。

她走近,“可怜的孩子。”

又发觉诸辰手臂圆滚滚,十分可爱,“女泰山。”她爱怜地打趣。

“喂,别那样叫我女儿。”

“她像是回到十二三岁时。”

第二天,女士们又往城南购物。

诸辰一人买票看音乐剧,开场十分钟就吵得离场,她去逛书店,反而大有收获,她写了一张明信片给何豪:“希望你在这里”,十分由衷。

有一位写作人在书店角落朗诵作品,诸辰坐在后排听了一会,不得要领,写得并不出色,不叫他签名。

她在书店喝了一杯咖啡就走了。

那天下午,她同母姨告辞。

“我们还想你陪着逛美术馆。”

“走腻了纽约到伦敦只用飞五个小时。”

“费用包我身上。”阿姨拍胸口。

诸辰喊:“救命。”

阿姨忽有顿悟:“可是有人在新苏格兰等你?”

诸辰点点头。

她俩大喜,“为什么不早说?”挤眉弄眼。

“是个什么样的人?”

“殷实好人。”

“那就够了,几时一起来探访我们。”

“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急,到帝国大楼观光才走。”

诸辰勉强又留了一天。

她对何豪说:“水门汀森林闷死人。”

“你这乡下人。”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大都会一切都是人造,我不觉适意,我明日回来。”

何豪大喜过望,“我来接你。”

“樱花谢了没有?”

“落英飞舞,漫天花瓣,好看之极。”

诸辰心安。

第二天趁妈妈还未起床,她留一张字条就悄悄离去。

乘出租车往飞机场途中司机忽然与邻车争吵碰撞。两个司机似随时要拔鎗侍候,诸辰啼笑皆非,只想逃离大都会。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终于来到飞机场,诸辰拎起行李就走,还有什么留恋?

幸亏飞机航程短,母亲买的又是头等票,她才能喘息休息。

诸辰惘然想:她过去是一个编辑记者,报社大堂里有三十多张办公室,吵得像个墟,她的声音最大,挥着汗,拉阔喉咙,突出表扬自身能力。

现在却最怕人声人群。

飞机着陆,一见新苏格兰省旗,她几乎想跪低吻她。

有人拍她肩膀,她转身与何豪拥抱。

两人乘吉甫车驶回灯塔,一路上只见道旁樱花已开至荼蘼,枝头已可见嫩叶。

诸辰告诉自己:我已经找到,不用再四处寻觅。

返到灯塔,寻回犬跑出来在她身边跳跃,她与牠滚在草地上欢笑。

邻居送来新鲜蔬果,她急着与何豪叙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事无巨细,连脚底踩到排泄物的事都申诉一番,她最后这么说:“我只想回家。”

何豪只是微笑,稍后他说:“来,我教你用剪草机。”

两亩大草坪,不能用手推机,何豪驾一辆剪草机,坐上去,一边驶一边剪。“你喜欢斜纹还是直纹?”花了一个上午才修剪完毕。

试想想:红色灯塔,绿茵草地,白色平房,蔚蓝天空。碧绿海洋……并非天堂,已十分接近。

一日下午,诸辰洗净床单,却不用干衣机,她喜欢衣物用日光晒软的香味,因此用箩装了到后园晾晒。

树与树之间缚着绳索,诸辰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把白色床单用夹子夹牢。

就在这时,她看到白色床单上有一个人影,她屏住气息,他终于找了来。

那人影高大瘦削耸肩,诸辰知道这是谁,人影同她当年深夜见到的告密者一模一样,二人终于合而为一。

迟早问题,他找到了她。

诸辰蹲下,取起枕头套夹好。

那人开口了,说的是英语,“打扰你。”

声音更沙哑了,不必经过处理,活脱是那自称杨过的人的声音。

诸辰缓缓转过身子。

一点不错,来人正是周专,一年不见,他又瘦又干,两鬓雪白,像是老了十年。

诸辰避了他那么久,两人终于面对面,一切恩怨,今天要处理解决。

这时,寻回犬意味到主人不安,走到她足下,胡胡作声戒备。

最后决斗像是逼在眉睫,中午阳光叫人眩目,诸辰握紧拳头。

可是周专接着的一句话,却更叫诸辰目定口呆。

他这样说:“我找诸辰,她在家否?”

这时诸辰就站在他对面,距离他不过三公尺左右,连脸上的痣都可以看清楚。

但是,他不认得她。

诸辰大惑不解,她发呆。

这么远他找了来,可是,人站在他面前,他却完全不认得她。

诸辰没料到有这样奇突发展,震惊得不能动弹。

金毛犬汪汪吠起。

周专问:“唉,”他退后一步,“灯塔主人是否姓诸?”

在他眼中,这个在晾衣物的红印第安妇女好似不谙英语。

她皮肤黧黑,身形臃肿,头发用一条花巾缚住,脸上有若干疤痕,神情呆滞。

为避恶犬,他退后几步。

撞到一个人,叫他吃一惊,转身,更吓一大跳。

那男人穿着肮脏的工人裤,像只大灰熊,宽肩厚背大手,声若洪钟:“你找谁?”这人若要出手,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强作镇静,“我找姓诸的女士。”

大熊摇头,神情还算和蔼,“这里没有姓朱的人。”

周专颓然,这一男一女分明是对夫妇,看样子滑不留手的诸辰机灵地又比他早一步,她溜走了。

“打扰你们。”

他知难而退。

寻回犬呲牙裂齿,对牢他大吠。

他缓缓走回租来的车子,失望失意而去。

他只想见诸辰一面,尽量向她解释,并且听她说出四个字:“我原谅你。”

他失败了。

车子缓缓驶离。

何豪看着车子离去,“他是什么人,找谁?”

诸辰摇摇头。

她缓缓回过头来,“是个生面人。”

“小镇治安大不如前了,我即去找人来安置防盗设施,唉,在我小时候,本镇夜不闭户,肚子饿了,随便走进哪一家厨房,看到糕饼都可以取来吃,每个人认识每个人,星期天早上一定在礼拜堂见面。”

诸辰转过头笑,“你越来越多话。”

她把衣物统统晾好,提着空篮子回转屋内。

诸辰取出一支冰冻啤酒,喝下半瓶,走回二楼寝室,她有一面古董穿衣镜,当下她掀去布廉,看到镜子里去。

她完全不明白,镜子里的她,明明就是诸辰。

眼睛鼻子全在,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略胖一点,为什么周专不认得她?

她忘记一件事:一个人看自己,同别人看她,那距离,也不算很大,只不过从这里到月球。

诸辰打电话问母亲:“妈妈,我的外型是否改变很多?”

诸辰又忘记第二件事,一个母亲眼中的子女,永远是最好的。

果然,诸太太笑答:“小辰当然最可爱最聪敏,是妈妈的宝贝。”

“我变了吗,我是否丑了?”

“怎么会,”诸太太由衷意外,“谁说你不好看?”

诸辰不答。

“你别多心,最近你不再专注打扮,发形化妆服装不比从前,首饰也都除下,卖相当然略为不同。”

诸辰点点头,“我也那样想。”

这时何豪叫她:“母鸭带小鸭散步,快来看。”

诸辰立刻丢下电话奔出后园,只见小小鸭子不过七八公分长,一大群,六七只,排成一行,跟在鸭妈身后摇摆走路,有趣之极。

寻回犬朝牠们吠两下,被何豪阻止。

鸭群匆匆走进溪涧游走。

诸辰松口气,他不认得她最好,若是一口叫出她的名字,那才可怕呢。

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但周专并没有实时死心。

他有可靠线索,诸辰的确住在这个镇上。

他到市集掏出照片问便利店店主,小餐馆侍应,还有邮局服务员。

“请问可见过这个人?”

照片是诸辰不久之前与他合照,诸辰靠在他肩膀上,活泼俏皮地笑。

他们摇摇头,“很漂亮,可是你女友?”

“这是一个美女,见过的话一定记得。”

“小镇没有这样标致的人。”

他在镇上逗留了两天,到处打听,最后失望,收拾行李往飞机场。

正当周专离开旅舍的时候,一辆旧机车在对面马路停下,他从未见过那样破的哈利戴维臣,上边坐着一男一女,嘻嘻哈哈,却不知多么高兴。

周专认出那对夫妻,正是在灯塔下见过的那两个土著。

真没想到过着如此简陋生活的他们可以那样开心。

由此可知,快乐与名利,统共不挂钩。

周专看着他们把机车停下,走进杂货店。

他心生妒忌,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快乐过。

不,不,他忽然想起,他也曾经开心过,那时,他们三个人:周专、任意与诸辰,除出工作休息,其余时间都在一起,无忧无虑,无所不谈,笑得畅快。

他想起诸辰的笑靥,鼻子上像被人殴中一拳,落下泪来。

出租车把他载往飞机场,他返回雍岛。

当日下午,小镇海岸忽然出现许多高桅帆船,白帆鼓足风似朵朵浮云,居民都涌到灯塔附近的草地观赏。

诸辰在门前贩卖热狗与冻饮:售价一律两元,六十五岁以上耆英及五岁以下小童免费。

何豪在一旁陪她瞎忙。

接着有人放起风筝,那种巨型彩色风筝飞在空中煞是好看,尼龙线轴系在腰间,方便使力,很快整个天空都是风筝。

诸辰笑问:“还有更好的玩意儿吗?”

“你还没有坐过雪橇,还有,乘充气橡皮筏溜瀑布……待你身体好些,我教你。”

诸辰转过头来,“我体力足够应付,我并无不妥。”

“是,是。”

何豪捏着一手冷汗。

幸亏这时一只帆船驶得很近,水手朝岸上居民挥手,众人欢呼,把诸辰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何豪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雍岛的领先报采访部大堂,灯光惨淡,人人埋头苦干,肩背长期驼曲,许多同事已经患有职业病:腰酸背痛,双肩僵硬。

大块头说:“不知多久没闻到玫瑰花香。”

“你刚蜜月回来,不便抱怨。”

“今日好像是下雨,女同事都用伞。”

妙丽正在听电话:“是,是,”她扔下听筒叫起来,“大事件,大事件。”

大家抬起头来,“快说什么事,别卖关子。”

“周专调职。”

大家静下来。

“由即日起,周专调离廉署,他将于长假后往比利时办事处工作。”

同事们站起来,议论纷纷,“你肯定消息来源真确?”

“呵,他失势了。”

天威莫测,宠臣竟被贬沧州。

“比利时有什么好做?去查一查该国说什么语言,法文还是德文。”

“比利时?那是降职减薪,他会接受?不如辞职。”

“这是一场恶斗,自大君案开始,就没完没了,周专行事越来越辣,树敌太多,搜查报馆一事,舆论上兵败山倒,终于引致国际注视,上头不得不施调虎离山计。”

“是弃卒保帅才真。”

“周专不算是卒吧。”

“官场险恶,啥人不是棋盘上一只卒子。”

妙丽说:“喂,还都站在原地?还不出去采访?”

有人笑,“做人切忌讲时无敌,做时无力。”

大家蜂拥外出找资料。

黄昏时,一切已成定局。

领先报同事都感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专并没有辞职。”

“真意料不到,这样嚣张跋扈的一个人,居然会接受降级,据说他并无家底,亦无积蓄,不得不继续留任。”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这两句好熟,在什么地方读过,是红楼梦吗?”

大家深深吁一口气,“由谁继任周专?”

“女将黎芷君。”

“没听说过,立即去查探此女底细。”

朱太太轻轻走进来,“周专下个月赴布鲁塞尔,该处风景优美,历史悠久,是欧洲名都之一,便宜了他。”

“真的,看他会不会做人。”

有人笑,“什么都可以慢慢学。”

“周专这一走,表示大君案或有转机。”

大家面面相觑,不再发表意见,分头工作。

朱云叫妙丽进办公室,低声问:“可有诸辰消息?”

妙丽微笑,像是很放心的样子,“有友人的友人在纽约见过她,说像是变了个人,胖得像气球,反应迟钝,不认得朋友。”

朱云点头,“你消息灵通。”

“受伤后,她好似没有完全复元。”

“她心身受伤,恐怕还要捱一段日子,不过你放心,时间会治愈一切创伤。”

妙丽终于说:“我有一张她的近照。”

“可以给我看看吗?”

妙丽出去一会,回来时手里有一张生活照。

“咦,这是纽约洛克菲立广场。”

在金色普罗米修斯塑像下的有三个吃冰淇淋的中年妇女。

朱云问:“她们是谁?”

“你不认得?最左那个是诸辰。”

朱云霍一声站起来,“不可能。”

最老最黑最胖那个是前领先报之花诸辰?

朱夫人吓得怔怔地,“照片从何得来?”

“我友人的友人是诸辰阿姨的女儿,照片自她处影印得来。”

“这真是诸辰。”

妙丽低下头,她也为之恻然!

朱太太问:“她不再读书进修,也不打算再回领先报?”

妙丽叹口气。

朱太太呵地一声,落下泪来。

妙丽说:“她有一个要好男朋友,他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打算到加国极北地区那奴域参与开发钻石矿,不知诸辰可会与他同行。”

朱太太如万箭钻心:“爱斯基摩人还不够用?你给我订一张飞机票,我实时去看她。”

“朱太太。”妙丽按住她的手。

朱云摇头,“要不,她已完全放弃,要不,她已抵达拈花微笑境界。”

妙丽答:“我想她已不再留恋旧日种种。”

这是十分折中的一个说法。

领先报一日廿四小时,忙个不休,朱云那里走得开,他们都为名利劳役。

或者,可以讲得好听些,说他们喜爱热闹。

那一日,灯塔主人招呼一班小学生参观灯塔设施。

小学教师循循善诱:“为什么设有灯塔?它是苦海明灯,导航救船,大西洋近墨西哥湾有巨型海洋暖流,碰上北极寒流,形成台风,本省气候无常,就是这个道理。”

学习结束,她向诸辰道谢。

访客离去之后,何豪帮她收拾,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诸辰想起,这已是第三个向她求婚的男性,真是殊荣。

至少,他们对她有这点尊重。

诸辰微笑,“你只知我姓张。”

“有些人知得更少:像只知对方家属富有。”何豪笑,“我俩知心。”

“从此刻开始,你应先了解我。”

“婚礼后才慢慢倾诉好了。”

“为什么心急?”

“钻域公司建议我签署两年合约,如有家眷,可获额外房屋医疗津贴。”

“钻域公司,他们在育空成功采到钻石,你想到黄刀市去?”

“我跟他们到那奴域去找新矿,我擅长控制巨型挖掘机械。”

“那奴域。”诸辰喃喃说:“那在北极圈之内。”

“工作时间每日十二小时,每做两星期,休假两星期,请你与我一起。”

“我家人在多市。”

“你已成年,迟早要离开父母。”

“那是冰天雪地英纽族居住之处。”

“闲余你可以跟长老学习雕刻,彼处人心善良,夜不闭户。”

诸辰点头,何豪了解尊重她的意愿。

世界真大真够广阔,诸辰可以一直退避,直到没有人记得她为止。

她缓缓说:“我从未结过婚。”

何豪笑,“那多好,我们一起去打探手续。”

“先得见一见双方家长吧。”

何豪说:“我是孤儿。”

“我尚有寡母。”

他俩忽然笑起来,紧紧拥抱。

诸太太得到消息,这样说:“只要女儿高兴。”

一个女子,一生中开心时刻真是寥寥可数。

注册后,何豪随时可以携眷出发。

他们到市中心采购物资。

诸辰如常留恋书店,她留下听一个讲座。

何豪在不远处喝咖啡。

他坐下没多久,有人坐在他对面,这时的何豪忽然沉着精明判若二人,与对方轻轻交换暗号。

对方是一个时髦年轻人,与时下所有穿背心戴银炼的滑板族并无不同,但他一开口便低声说:“大君祝福你们。”

大君!

何豪却镇定地点点头。

“大君说,他亏欠诸小姐,希望你善待诸小姐,作为补偿。”

“我明白。”

“大君又尊重你的意思!他与你从此没有轇轕,终止雇主员工关系。”

何豪放下心头大石。

“对于这个意外结局,大君十分欢喜,他护照被有关当局扣留,不能外出旅游,否则,他说他会到新苏格兰一游。”

“有什么事,你可以亲自联络他,他会尽力。”

“替我多谢他,他的案件,进展如何?”

“胶着状态,一件件罪证上诉,再上诉,官司打到枢密院,每堂律师费近百万元,子洋集团日渐萎缩,已不成气候。”

“他的敌人目的已经达到。”

“敌人又找到新对象,连场恶斗,大君说他隔江观火,甚觉刺激。”

何豪不禁微笑,大君还有这样兴致,可见老兵不死。

这时年轻人的手提电话响起。

他一听,立刻必恭必敬地说:“是,大君,他在这里。”马上把电话交给何豪。

何豪听了一会,只是回答:“是,是。”

然后他轻轻说:“许多事,她不大记得,像个孩子般,吃饱睡足已经很开心,”声音中充满怜惜,“仍然爱看书。”

然后,他说了几声明白,随即把电话交还年轻人。

年轻人站起来:“再见。”

何豪又再点头。

年轻人混在人群中,一下子失去影踪。

何豪低头感喟。

咖啡已经凉了。

一件案子,改变了四个年轻人的命运,一死一伤一流亡,最终得益的,只有他何豪一人。

这时听得那边讲座主持人高声这样说:“莫信未来好,过去任埋葬,努力有生时,心诚祈上苍。”

何豪细细咀嚼,只觉每字如橄榄,其味无穷。

稍后诸辰捧着书本过来。

何豪爱惜地说:“已经带了十多箱书。”

诸辰笑,“我不懂其他,衣食住行,由你负责,我只管琴棋书画。”

何豪一口答应。

他俩拎着书袋离开书店。

“不如去吃海鲜甘宝汤。”

“爱斯基摩人吃什么?”

“熊掌、海豹肉、鱼干。”

“蔬菜呢,如何吸收维他命丙?”

“你同我放心,钻石矿所到之处,一切还不跟着来:夜总会、名厨、法国名牌……”

他们笑起来。

Tempus fugit.

Time FIies.

时光飞逝。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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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年华邂逅你

为了摆脱家长选定的准儿媳,晏律日薪十万诚租女友,求职者纷至沓来,龟毛难搞的他能否选出“意中人”?最合眼缘的温酒,肤白貌美气质佳,但多金独立的她,为何会参加这样奇怪的招聘? 写春联、做年夜饭,宜室宜家的温酒轻松搞定晏家老小,顺便,也搅动了宴先生的一片春心。合约结束后两人将何去何从,傲娇的晏律又将上演怎样的追妻戏码…… 最幸运的事,就是在最美年华,邂逅正合适的那个他。
已完结,累计24万字 | 最近更新:番外 幸福美满

第一章 久别重逢

书名:
最美年华邂逅你
作者:
是今
本章字数:
9776

姗姗来迟的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下了大半夜,直到清晨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停歇。沉闷萧瑟的Z市,被这场雪洗的皎然明净,焕然一新。

温酒拉开金丝蓝莲花的落地窗帘,从二十六楼的阳台看出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白,阳光漫射在高低起伏,绵绵延伸的楼顶上,恍然有种雪海泛波的幻觉。

许久没看到这样大的一场雪,温酒心里悠然生出一抹清爽的愉悦。可惜,雪景虽美,出行却成了问题。今天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如果这场雪再晚上一天就完美了,她可以窝在温暖的家里,手捧一杯热茶,看着这难得一见的雪景。可惜,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很难两全其美。

路上无论是公交车还是私家车都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往前挪,温酒开车也是倍加小心,赶到单位时,迟到了十五分钟。

因为天气的缘故,营业部仅有同事于欢和林亚来了,两个女孩儿头碰头凑到一起,看着手机屏幕,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激动地跟两只大冬天出外觅食,结果找到了一堆大米粒的麻雀似的,兴奋地叽叽喳喳。

“哇塞,七天七十万!合日薪十万!”

“真有钱哪,啧啧。”

温酒虽然放轻了脚步,但半高跟的靴子还是在实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脚步声,一脸兴奋的于欢和林亚抬起头,看见温酒,忙笑嘻嘻打了声招呼。

温酒步伐轻盈地走上前,笑吟吟问了一句:“你们在激动什么,要涨工资了吗?”

于欢把手机递给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发着光。

“温经理,你看看这个。”

温酒弯腰看着手机屏幕,一条当地的新闻跃入了她的眼帘。不长的一段话,内容却足够吸引人的眼球。

于欢和林亚都等着她看完新闻后的惊诧反应。

可惜,温酒看完之后,只是抿了抿唇嫣然一笑:“现在土豪真多。”然后,便起身离开了。

林亚看着温酒婀娜窈窕的背影,小声道:“你看,白富美就是不一样,看到这样爆眼球的新闻眼睛眨都不眨。”

于欢低声笑:“你这白富美的标准也太低了点,她那里有钱,没看她也就开了一辆不到十万的小车。”

“人家那是低调,她拉过来的大客户,据说很多都是她妈生意上的朋友,你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吧。”

“她妈妈的朋友有钱,不代表她家就有钱。”

在于欢眼里,温酒穿着一般,开的车一般,住的地方更是一般,不是别墅也不是豪宅,租了一套四十多平方的房子,就在离公司不远的绿茵阁。这样的经济条件,自然算不得是白富美。

温酒走到了过道最里的办公室,推开门,一股清幽的香气迎面扑来。

中式仿古办公桌上养着一盆郁郁葱葱的水仙,闻雪而开。修长纤袅的绿叶中抽出白色的花蕾,轻轻盈盈,婷婷嫋嫋,开得正好。

她脱下羽绒服,挂到衣架上,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每天早上的例行工作是先把财经网站上今天的政策要闻和上市公司披露的消息浏览一遍。

看完这些,她点开本地新闻,社会版的头条,便是方才于欢给她看的那条新闻。她的目光落在最后的那个电子邮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七年了,没想到他竟然还在用那个信箱。

当真是如此长情?

零零碎碎的往事,一件一件从记忆深处浮上来,悄无声息,势不可挡,像是一湖平静的湖水中,慢慢地,慢慢地盛开了一朵一朵的莲花,最后,满湖皆是荷香。

回忆蔓延的有些收不住场,她起身冲了一杯陈普。

红润如酒的颜色,在杯里慢慢氤氲开,一股醇厚的香气浮起来。她捧着茶杯,站到窗前,咽下一口一口的热茶,将那些往事又一件一件地压下去。

慢慢饮尽杯中茶,她转过身,面上已经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金波湖是新区开凿的一片人工湖,碧波荡漾,中间一个小岛,遍植花木,四季皆有花开,是新区最为昂贵的地盘,绕湖一圈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皆是本市最有实力的公司企业所在。环湖所有大厦皆以金字开头命名,Z市人也习惯把这里称为金区。

金达国贸顶楼上,商景天坐在办公室皮沙发上,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张报纸,慢条斯理地念:

“本人春节期间急需一名女友,现以七十万现金诚租女友,为期七天。要求女方:25岁以下,身高168cm以上, 体重55kg以内,长相甜美,本科以上学历。有意者发联系方式和照片到下方邮箱地址,面试通过,即支付二十万定金,七日假期结束,支付余下五十万现金。”

念完这条今天早上轰动了整个Z市的“招聘”启事,商景天朝着对面沙发上的男人,飞过去一记“崇拜”的目光:“晏先生,你这么牛,你家人知道吗?”

容貌出众,身家雄厚,想要什么样的女友都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擒来的晏律,竟然花费七十万现金登报“诚租”女友。除了不可思议和好笑,商景天实在没有别的表情可以奉送。

晏律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每到佳节倍逼婚。”其实,这只是一个原因,至于真正的原因,说来有点话长。商景天虽然和他关系不错,但也只是生意上的朋友,这种自家的私事,晏律并不想和他说的太多。

商景天笑嘻嘻道:“晏先生手一招,扑上来的女人多的都能把你压成相片。还用得着登招聘启事?你是钱多的发烧,还是钱多的发骚?”

好不容易逮着傲娇龟毛的晏先生一个笑话,商景天怎肯放过调侃的机会,尽管已经很努力的克制,但笑容还是有点欠扁。

晏律横了他一眼,清俊的剑眉蹙了蹙,带着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

商景天不怕死地继续调侃:“那你大可以在你的追求者中随意挑一个,别的不说,单你公司里花痴你的小姑娘不要太多。”

说到这儿,商景天摸着下颌嘿嘿一笑:“就你那位小秘书就不错,经常假装出点小错想引起你注意,卖萌的样子很可爱。”

晏律冷冷道:“我已经让她回家了。”对不起,不论是呆萌还是呆蠢,都不适合做他的秘书。

商景天噗的笑了:“哎呀,晏总还真是不解风情。”

晏律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说了一句更加不解风情的话:“我宁可花钱,也不想惹麻烦。”

商景天笑着叹气,面对美女,怜香惜玉都来不及,怎么舍得用“麻烦”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一度怀疑晏律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有什么心理阴影,以至于不近女色已经到了让人质疑性取向的地步。

商景天笑嘻嘻道:“你要不要我推荐一位心理医生?”

晏律面色一沉,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弯腰俯身睨着商景天,眼神冷得快要结冰。

商景天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那你租女友干嘛要留我的电子信箱?”

晏律站直了身体,双手插在裤袋里,居高临下俯视着商景天,“因为这件事交给你做。”

商景天笑容一敛,腾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干嘛找我?”

晏律挑了挑眉,笑容倨傲而可恶:“像你这种整天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这种选美的事你不是最擅长吗?”

不声不响扔下来这种差事,竟然还是一副赶紧谢主隆恩的表情。商景天呸了一声:“你才花花公子,你才无所事事。老子是堂堂锦荣实业的副总,日理万机。”

晏律拍了拍他的肩,慢条斯理道:“选好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自顾自迈开长腿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他又停住,不容置否地说道:“我除夕那天要带着人回老家X城,麻烦你尽快。”

一向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商景天不顾形象地炸了毛:“后天就是除夕啊!”

晏律置若罔闻,淡然离去。

时间紧迫,商景天来不及发牢骚,想了想便去了沉鱼咖啡馆,找到前女友许婷婷。

最近他正要和晏律合作一个项目,所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好,让晏律无可挑剔。

许婷婷听完商景天的一番话后,精心描画的一双杏眼,瞪得眼珠都快要掉下来。她怎么都没想到那条网络上热议了一天的新闻,竟然是自己前男友的大手笔。

商景天将手中厚厚一沓资料,交给许婷婷。

许婷婷娇嗔地笑:“为什么让我来面试?我可从来没做过这种工作。”

商景天看着她娇媚美丽的面孔,半真半假地笑:“因为,女人看女人眼光最挑剔,特别是美女看美女。”

“多谢夸奖。”许婷婷嫣然一笑,转而又撅起嘴,娇滴滴的叹气:“可是,你不觉得让我这个前女友来做件事,有点太残忍了吗?”

商景天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你想多了,不是我要租女友。我是受人所托,替一个朋友办事。”

许婷婷一听不是他,顿觉心里好过许多,立刻又好奇地问:“是谁?”

商景天正色:“很抱歉不能说。若是有人问起,你连我的名字也别对人提,我不想引来一群记者八卦。”

“哦,我明白了。”许婷婷恍然大悟的表情之后,立刻巧笑倩兮:“我来面试,别人就想不到幕后的人是你。因为,没有人会让前女友来给自己找新女友。”

商景天赞许地颔首:“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的聪明。”

许婷婷看着桌上厚厚一沓资料,叹道:“还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想到报名的这么多。”

商景天淡淡道:“报名的共有三千多人,这是王秘书初选之后剩下的,你从中挑出几个拔尖的,叫过来面试一下。”

“好。”

商景天又道:“选中之后,叫王秘书先去确认一下真实身份,别混进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传出去一些八卦。”

许婷婷含笑点头:“好的,你放心。”

商景天放下资料便走了。许婷婷的办事能力他一直很信任,而且她聪明,嘴又紧,这也是唯一一个和他分手之后,却还能维持着一种朋友关系的女人。

许婷婷打开那厚厚一沓A4纸,发现应征者大部分都是在校大学生。虽然不知道雇主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但这份日薪十万的工作,的确很有吸引力。七天的时间,打什么工能挣到七十万?或许有的人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三千多人应聘,不足为奇。

从某种意义上说,许婷婷还挺佩服这些来应征的女孩儿,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追求金钱,至少比她勇敢。

她心里虽然也爱极了钱,但当初追求商景天的时候,她可从来不敢说她是为了商景天的钱而接近他,和他相处的时候,更是一言一行都谨小慎微,丝毫不敢露出一点点爱钱的迹象,甚至在两人分手时,商景天给了她一张支票,她推让了好几次,才“被迫”收下来,然后在金波湖边开了这家名叫沉鱼的咖啡馆。

应征者的资料,她一张张浏览过去,看到中意的就打一个勾,有点像是古代宫廷的选美。只不过,她手握生杀大权,这一笔勾画,可能就是七十万。

温酒.....好奇怪的一个名字。许婷婷的目光略顿了顿,把温酒的资料拿近眼前,目光又顿了顿,身份证照片也能照的这样好看,很难得。

半个小时后,正在超市买东西的温酒,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你好,请问是温酒小姐吗?”温温软软的女声,娇娇的很有女人味。

“我是,请问您是?”

许婷婷在电话里通知她去面试,并告知了时间和地点。温酒挂了电话,不知不觉舒了口气,但是心里却沉甸甸的没有放松的感觉。

面试的地方,在一家商务酒店的会议厅。

温酒提前五分钟到达。踏出电梯门,面前是一条数十米长的长廊,上面铺着厚厚的暗赭色地毯,用金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踏着牡丹花,缓缓走过去,竟有一种步步生莲的意味。

会议厅外面的长椅上,坐着七八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显然也是来应征的。

许婷婷找了自家店里的一位服务员小周过来帮忙,负责安排面试的次序。

小周给了温酒一个号码牌,请她在长椅上等着。

温酒坐下来,眸光静静地落在窗外。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她就知道会有很多女孩儿来应征,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被选上。但她觉得商景天竟然会留下那个电子邮箱让她看到,这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天意。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浓烈的恨意和愤怒,都被时间消磨去了锋利的棱角,忆起往事,只剩下沉甸甸的不甘。

面试极快,几乎是三分钟就结束一位面试者,很快,长椅上就剩下温酒和另外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颇为紧张,一直在做深呼吸。突然,她扭头对温酒笑了笑:“你好,我叫胡敏。”女孩儿年轻活泼,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稚气而美丽的面孔,笑起来腮边有两个酒窝,非常甜美。

温酒笑着回应:“你好,我叫温酒。”

胡敏像一只小松鼠似的搓着手心:“不知道要面试什么,好紧张。”

温酒被她可爱的小动作勾的也有些俏皮起来,眨了眨眼和她开起了玩笑:“别紧张,就是看看真人是不是比相片更漂亮。”

胡敏噗的笑了,她看了看温酒的号码牌,“看来你是最后一名。”

温酒点点头:“祝你好运。”

“谢谢谢谢,有了七十万,我毕业后就不用去打工了,我自己开店当老板。”胡敏吐了吐舌头,笑容娇蛮可爱,带着不谙世事无所畏惧的天真。

说话间,轮到了胡敏。她也是不到三分钟就出来了。

温酒笑着站起了身:“选中了吗?”

胡敏做了个胜利的手势,笑嘻嘻道:“不知道,等电话通知,祝你好运。”

温酒道了声谢,走上前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清脆温软的女声。

“请进。”

推开门,温酒微微一怔。

房间大的不可思议,空荡荡的只放着一张黑色老板桌。房门和桌子之间的距离,简直可以用遥远来形容。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极妩媚的女子,长长的波浪卷发,中分露出漂亮光洁的额头,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上嵌着一双秋水样的双眸。

温酒轻步走上前,礼貌地颔首微笑:“你好,我是温酒。”

“温小姐你好,请坐吧。”许婷婷巧笑倩兮,微微欠身,指着桌前的一个沙发。

房门和沙发中间的距离同样颇为遥远,这是许婷婷刻意让人安排的,这样,应征者从门口走过来,她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来人的形体和步态。

温酒缓步走过来的时候,许婷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温酒穿着一件款式简单大方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脚下是一双浅咖色的软羊皮平跟短靴。

许婷婷让应征者穿平跟鞋的目的有两个,看真实身高,也看步态。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很容易,平跟鞋能走出婷婷袅袅的味道,就有点难度。

温酒的步伐不紧不慢,轻盈从容,坐姿亦是无可挑剔的优雅自然。

许婷婷觉得商景天说的很对,女人看女人,会格外的挑剔,而即美女看美女,更是鸡蛋里挑骨头。但即便如此,面前的温酒,也不得不让许婷婷心里暗赞一声。

她五官的精致美丽,倒是其次,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像是远山山顶上的一丛白雪,或是,隔着一溪水的一丛兰花。清雅淡泊的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这样的女孩儿,该视金钱为粪土才对,她却偏偏为七十万现金而来,人就是这样不可貌相。

“温小姐,”她刚刚开口,突然,里间的房门砰一声被推开了,随之,一个颀长英挺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许婷婷吃了一惊,没想到在里间套房的商景天竟然会突然走出来,他不是不想露面么?

温酒在报名的那一刻,就想过可能会和商景天见面,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惊讶地抬眼,心里怦然一声,像是一支存放了数年的烟火,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炸开了。不绚丽,不浪漫,沉闷突然,硝烟弥漫。

他看上去成熟了许多,也愈发的风流倜傥。俊雅的眉眼间,依稀还有年少时那副桀骜不羁又漫不经心的影子。

七年的时光,弹指一刹。她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只是,本来垂在腰侧的手,悄无声息地握了起来,指甲在掌心里深深地扎了一下。

商景天一瞬不瞬地盯着温酒,慢慢走过来。

许婷婷诧异地看着商景天,她曾经陪他去参加过红毯秀和拍卖会,即便见到艳光四射的女明星,他也未必有如此灼热直接的眼神,从来没如此失态过。

温酒迎着他的目光,心里所有的波澜都被她的深呼吸,强压下去。紧握的拳头,悄然伸展开。

商景天身高腿长,几步之间就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一米六八的她,个子并不低,但在高挺的商景天面前,依旧显得娇小纤弱。

她微微仰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商景天面色沉肃,犀利眸光咄咄逼人,声音微微暗哑,只有离的非常近,才能听到那尾音里轻轻飘飘的一丝低颤。

“温酒。”

温酒客客气气的回答他,表情刻意带着一抹矜持和疏离,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不卑不亢的笑容,淡雅而平静。

商景天的目光,如一把犀利而华美的刀,一寸寸从她面孔上刮过去,仿佛要划开她的面具。可惜,她没带面具,无比真实的面孔,平静无波,清雅自然。

商景天又问:“这个名字是真名?”

温酒故作轻松的莞尔一笑:“当然。我不是艺人也不是作家,所以,这个名字不是艺名也不是笔名,是真名。”

商景天不依不饶地问:“你以前有没有叫过别的名字?”

温酒摇头笑了笑,无比肯定:“没有。”

商景天依旧不死心,“你真的从生下来就一直是这个名字?”

温酒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朗干脆:“对,我一直都叫温酒。温酒斩华雄的温酒。”

商景天眼中灼热逼人的锋芒一点一点淡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方才或许是有些冲动了。“抱歉。”他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进了里间的套房,关上了房门。

里间套房的沙发上,坐着身着浅灰色西装的晏律。

见到面色有点青白的商景天进来,他放下架着的长腿,挑眉问道:“你认识她?”

商景天有点失神地摇了摇头:“可能是认错人了。”

墙壁上嵌着一块椭圆形的玻璃,里间的人可以清晰看见外面的场景,外面的人,却只能看见玻璃上雕画着栩栩如生的缠枝莲。

商景天怔怔地看着玻璃外的人。应该不是她,虽然眼睛很像,五官也很像。但那样纤细苗条的腰身,那样清幽沉稳的气质,不会是那个胖乎乎的笑得像糖一样甜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叫易糖,他一直叫她胖胖,那个用了十年的邮箱,前缀是胖胖糖三个字的全拼。

商景天的反常和失态,让晏律大感意外,也大感好奇。一向风流不羁的商景天,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失态过。

晏律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不知不觉站起身,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这个名叫温酒的女人。

清丽脱俗的一张面孔,眉眼干净明莹,薄唇微微上翘,甜美清纯的像个高中生,但那双眼睛却灵静清冷,如点睛之笔,让整张面孔脱去了稚气。

晏律一向挑剔,所以,即便是租女友,也对相貌身高体重提了明确要求。像他这样的龟毛男人,分分钟都不想委屈自己的眼睛,更何况要朝夕相处七天,那怕不是真的女友,也得看着顺眼,合眼缘,否则连和对方演戏的兴趣都没有。

抱着挑剔眼光的晏先生,盯着温酒挑了半天,很遗憾没挑出什么毛病来,无可挑剔的精致五官,无可挑剔的完美皮肤。于是,他挑剔的目光继续从她脸上往下看。一件米白色羊绒大衣,样式极简单,腰带在一侧随意地打了个结,衬出不盈一握的纤巧腰身和笔直修长的腿。

身材无可挑剔,简洁优雅的穿衣格调,他也较为满意。

没挑出毛病的晏先生,还是觉得那里有点不顺眼.......他蹙起眉头想了想,终于找出了问题所在,女人的气质太高冷,神情太淡定,完全不像是来应征的,倒像是来视察工作的,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清贵的从容不迫,让人......不舒服。

嗯,对,就是这样。

总算是从鸡蛋里挑出了骨头的的晏律很满意地转过脸,发现商景天竟然还木呆呆地看着外面,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像是断肠崖上的杨过。

晏律蹙眉,又扭头看了看外面的温酒,美则美矣,但也并非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至于么?

外间的面试被商景天打断之后,依旧在继续。

许婷婷笑靥如花地说道:“麻烦温小姐,把证件和证书的原件让我看看。”

温酒从包里拿出证件和证书,双手递给许婷婷。

许婷婷确认无误后,交还给温酒,嫣然一笑:“温小姐,如果面试通过,会有电话通知,如果没有,那就是没通过。祝你好运。”

“谢谢。”

温酒笑着道了声“再见”,便朝着外面走去。这面试果然简单,没想到她开个玩笑还真开对了,就是看看本人是不是比照片更漂亮,这大约是初选。不过,明天就是除夕,看来这个等待,会很短。

商景天透过缠枝莲,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背影。

一个人,即便是瘦下来,气质也应该不会改变的,更何况是一个离世了七年的人......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外,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是许婷婷的电话,虽然只隔着一道墙,一扇门,她并没有敲门进来。

“景天,面试完了,你觉得那个合适,我好通知对方。”

“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给你回电话。”

电话里,商景天的声音有点干涩。

“好,我等你电话。”许婷婷收拾了东西,婷婷袅袅地离开了会议厅,走到那块缠枝莲花玻璃前,她实在忍不住好奇,飞快地睨了一眼。她直觉里间套房一定不止商景天一个人,那个背后的雇主肯定就在里面。所以刚才她才没有敲门进去,而是拨了电话给商景天。这就是商景天喜欢的她的聪明之处。

商景天扭头问晏律:“你觉得那个好?”过了这半晌,他终于是勉强恢复了平静。

晏律面前摊开了七八张照片,他挨个看了一遍,最后却抬起眼皮,一脸漠然地反问:“你觉得呢?”

商景天无语:“.......是你选女友。”

晏律随意地扒着照片,一脸的寡淡无谓,十足的挑剔语气:“都长的差不多,没什么识别度。”

商景天苦笑:“晏先生你是有脸盲症吗?”

晏律冷飕飕横他一眼:“你才脸盲症。”

商景天的手指从照片上一个个滑过去:“明明是风格迥异的美女好么?这个是冷艳型的,这个是甜美型的,这个是妩媚型的,这个是,”

手指停在温酒的照片上,他顿了顿。

晏律瞥了一眼商景天,“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一型的?”

商景天略有点尴尬,立刻就用惯常的风流不羁的笑,掩饰了过去:“这个温酒就很不错嘛。”

晏律挑了挑眉:“太高冷。”

商景天没好气地睨着他:“你整天板个南极冰山脸,还意思嫌弃别人高冷。”

“过年要挑个喜庆的。”

“那这个呢?”

“颧骨有点高,老人不喜欢。”

“那就这个,一笑两个酒窝,最喜庆。”

“可是她姓胡。”

“姓胡怎么了?”

晏律摸了摸下颌:“会不会让人想起狐狸精。”

商景天:“......”龟毛成这样,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他咬牙切齿道:“晏律你够了。

晏律伸了伸长腿,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好吧,那就这个胡敏。叫你前女友通知她明天过来签个协议。”

商景天挑眉:“还签协议?”

晏律手一摊:“那当然,不然她干到一半走人,怎么收场。”

“日薪十万,她还舍得中途离职?”

晏律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望着商景天:“郁芊芊也会回X城,你觉得会不会?”

商景天一怔:“就是你那,未婚妻?”

晏律冷冷道:“我没未婚妻。”

商景天幸灾乐祸地笑:“怪不得晏先生开出日薪十万的价码,这钱,看来不大好挣啊。”

晏律站起身,容色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七十万能解决这个顶级麻烦。我觉得真是物超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