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书名:
悠悠我心
作者:
亦舒
本章字数:
135572
更新时间:
2020-11-05 16:09:47

电视荧幕上,一个政客脸容肃穆地说:“民主,指公众不可能得到期望中一切,但是必须在制度内尽力而为,带来改进。”

这是一间病房,四周放满名贵花束,很明显,中年男病人已在此住了一段日子。

他脸容瘦削,双眼已失却神采,干涸嘴唇紧闭,似还剩下最后一丝意志,他鼻孔插着氧气管,一动不动,坐轮椅上呆看电视。

电视上那政客,本是他竞争对手。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熄掉电视机。

在这里躺了个多月,他们不知道,他已悄悄贮够药物,令自己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身体健康部份,则可全部捐献有需要人士。

他在等待的,也是一颗心脏。

等无可等,医生釜底抽薪,先用一枚拳大机械泵,置入他胸膛,暂时操作。

机械可运作一个月,之后,他生命是未知数,一个人是否勇敢,在这种时候可以看出。他平和地与医生说,他不需要再次复苏,他只接受肉心,如不,让他平安过渡。

医生拒绝作答,他已作好准备。

年轻漂亮的看护进来,又出去。

病房门虚掩。

他已拒绝探访,听到别的病房有亲友进出,他略觉后悔。

可是,想见谁呢?他有两个前妻,却不想打扰她们。一直没有子女,健康之际又不愿看生育科医生,坚持没有毛病。

他毫无牵挂,只剩下几天了。

刚想把轮椅挪到窗前,忽然看到一只小小红色皮球自门角滚进。

皮球,今日的孩子早已放弃这种原始玩具,连坐婴儿车的幼儿都夸张地按着电子游戏机。

这是谁?

有人在门外轻轻问:“对不起,可以进来拾球吗?”声音稚嫩,分明是个小女孩。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清清喉咙,“请进。”声音沙哑,连自己也吓一跳。

门推开,一个十一二岁小女孩笑着轻轻走进。

他倒是一怔,从没见过这样秀丽小脸,皮子雪白,天生蛾眉,大眼明亮,梳双辫,穿一条淡蓝色裙子,白袜漆皮鞋,打扮文雅,谈吐得体,他自心里喜欢。

“球在这里。”

他轻轻拨过去,小女孩弯腰拾手中,“谢谢你。”

她轻轻走回门边,本来,这次邂逅应当结束。

但小女孩忽然转过头,这样说:“不要不高兴。”

他抬头,“什么?”

小女孩微笑,“今天傍晚,医生会带好消息给你。”

他不禁好笑,“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病人?我在等候一颗心脏。”

啊,不对,怎可如此唬吓小孩,他立刻后悔,“去,回到你家长身边。”

小女孩微笑,走近,凝视他双目,“你会得到一个少女的心。”

他被她碧清双目镇住。

“你会活到八十多岁。”

“什么?”

这时走廊有人叫唤:“球球,你在哪里,球球,我们要走了。”

那女孩拍拍他手臂,转头走出他的病房。

“啊,你在这里,与谁说话,不可打扰病人。”

声音渐渐远去。

他踌躇,这漂亮的小女孩好不奇怪,她说什么?幼儿反过来安慰他。唉,不知哪家有那么可爱灵巧的孩子。

他觉得疲乏,渐渐盹着,心想:如能一眠不起……

不知过多久,病房忽然走进大堆人,“醒醒,向先生,醒醒,准备进手术室!”

他睁开双眼。

医生对着他咧开嘴,自内心笑出,“我就知道事有转机,绝处逢生,这番看我妙手回春。”

看护补充一句:“向先生,我们得到你要的心了。”

他震惊,作不得声,脸上一片茫然。

“向先生,你还来得及九月参选。”

服务员推着他的轮椅,像飞一般进入升降机,直往手术室。

他目定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离开病房之后,看护在他枕头底发现一批药丸,她叹气,摇头,“英雄只怕病来磨。”静静把丸子收起。

走到家族等候室,看到情绪辅导员正安慰一位垂泪的中年妇女。

——“令嫒遗爱叫人永志不忘,将有七人因她捐赠的器官重获或改进生命,叫大家感动。”

中年妇人抬头问:“谁得到她的心脏?”

“一位向先生,他重获生命后将竞选检察部长一职。”

“呵,我可以见他一面否。”

“当然可以。”

“见到他,也如同见到女儿一样了,那是她的心脏,他们说,细胞会有记忆。”

另外有亲属聚拢,辅导员轻轻走近看护。

看护低声说:“向先生得的,是一颗少女的心?”

“是,十九岁,车祸,脑干死亡。”

两个年轻护理人员呼着气缓缓走开。

八个月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

那叫球球的小女孩,已经开始发育,并升上高中。

她的母亲胡太太是一个开明的职业妇女,在天文馆任职,半个科学人员,立即置了大量生理卫生书籍及影片,与女儿一起解读。

胡球问:“可以邀请女同学一起否?”

“各个家庭想法有异,己所欲,亦不可施于人。”

“外婆也这样教育妈妈吗?”

“外婆已算得文明,只含糊其词说些表面现象。”

“你说那已很难得。”

“我不能明白。”胡太太忽然发起牢骚,“这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人体天生如此,一半成年人拥有的器官,另一半人都看过,我不是说大家就该天体,但正像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及血液循环系统一般,越解释详尽越好。”

胡球轻轻说:“我们说到——”

胡家佣人兼保母及管家进来说:“琴老师来了。”

星期天还是胡球学习小提琴的时段。

胡太太与丈夫一同看电视新闻。

胡先生这样说:“不如改学其他乐器,每周末我听到球球走调尖刻琴声就觉得受罪,太太,毛骨悚然啊,分明一点天份也无。”

胡太太叹气,“但老师说勤有功。”

“天份者,乃天生才华,学不来借不动,根本毋须努力。”

“胡说,天份指对学习有不断的兴趣,不怕吃苦。”

“胡夫人,我俩意见分歧。”

这时电视新闻吸引他俩注意。

“——向明以塌坡式压倒性票数赢得当选本届检察部长一职,他的竞选团队说:这是一项奇迹,一年前向明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医生认为他生存机会只得十个巴仙,今日,他站胜利台上,向手术医生及护理人员致谢,在他右边的女子是向氏的什么人?呵,是捐赠器官给他那名少女的母亲!哗,感人肺腑,在当选后才披露此事倍见风度,他不靠同情票数……”

胡先生啧啧称奇:“一点也不像病人。”

“现场人人泪盈于睫。”

“西医科学发展令人满意,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已可换心,试想想,剖开胸膛,切出心脏——”

“现在还差人工孵殖器官四肢,还有脊椎科神经——”

“非洲儿童仍患痢疾呢。”

这时胡球走进会客室,“咦,他气色好多了,外表年轻十年。”

胡太诧异,“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

“他的头发也长回来。”

胡先生说:“他年纪并不大,才三十六岁,堪称年轻有为。”

胡太太笑,“他有一颗非常年轻的心。”

琴老师唤:“球球,你还得练琴。”

老师离去以后,胡球要求放弃学琴。

胡太太搥胸,“太没出息。”

胡先生咕哝:“改错名字,胡球无求。”

胡球笑嘻嘻,“我就知道我不会弹出成绩来。”

“学琴为着培养文化,并非要上台演奏。”

胡先生问:“你是预言家,你还看到什么?”

胡球取起母亲的茶杯,佯装解读杯底茶叶,用女巫似沙哑口气说:“我看到胡球庸庸碌碌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胡先生笑得翻倒,“那你未来的衣食住行全归父母了?”

胡太太没好气,“还笑得出。”

“噫,球球会未卜先知,那是一项难得天赋。”

这时女佣又来通报,“先生,有人送礼物来。”

“嗄,谁?”

一个年轻女子微笑恭敬说:“我是向明先生助手土井,我送糖果给胡球小妹妹。”

“胡球,你出来一下。”

胡球站到门前。

那年轻助手意外,“你是胡小妹妹,竟长这么高了,简直是小少女。”

是,女大十八变。

送来那盒巧克力,足有枱面大小,红色丝绒心型盒子,像是那种情人节送女友的重礼。

另外半打小小红皮球,正是胡球惯常握手中用来减压那款。

胡太太忍不住问:“向先生怎么认识小女?”

“他说卧病期间在医院遇见小妹妹,在他最低沉的一刻,她鼓励了他。”

有这种事!胡太太大奇。

“向先生本应亲自上门道谢,又觉唐突,故叫我走一趟。”

她放下礼物离去。

胡先生把女儿叫近,“球球可以把经过说一下吗?”

胡球笑答:“我一看就知道他可以活到八十多。”

她捧着糖果回房。

胡太太问:“我们几时去过医院?”

“年头往探姨婆,曾带球球同往。”

“姨婆已不在人世。”

“球球越来越怪。”

“嘿,都说到十五六岁,举止将如外星人一般。”

“我会郑重期待那一天来临。”

那样正常父母,胡球算是性格奇特。

她躲在房间边吃巧克力边读福尔摩斯全集,身边还有一本魔术大师胡典尼传奇。

胡太太说:“糖吃太多无益,”把大盒抱走,“书本字样太小,近视会加深,唉,已经五百度。”

少年都有个本领,长辈忠告,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耳边风,这三字不知由谁首先启用,真叫胡太太佩服。

“妈妈,福尔摩斯的侦探理论是:把所有不可能因素剔除,剩下的,无论多叫人意外,便是真相。”

“我们该温习没有,测验将近。”

“妈妈迄今未能接受我不会是一个A级学生。”

“球球,多读一遍,即可晋级。”

“我也完全不觉得为何要辛辛苦苦取得最高分。”

胡太太忍不住讽刺,“学校不幸没有福尔摩斯这一科。”

这时计算机叮叮响,表示有小朋友找胡球聊天。

胡太太气极找自家朋友喝茶去。

晚上胡先生说:“我收到帖子,那位向先生邀请我们一家三口到就职礼晚宴。”

胡太太迟疑。

“我给了一小笔捐款,礼貌推辞。”

胡妻松口气,“我家不惯与名人来往。”

“他随即唤助手询问可否参加私人饭局。”

“你怎么说?”

“我说改天再约。”

“他应当明白我家无意高攀。”

“当日球球到底对他说过什么,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球球也答不上来。”

“这一袋又是小姐新衣物?”

“又长高了。”

胡球自己不觉,也不像其他少女爱特别挑选衣饰,母亲给什么穿什么,这是她极大优点,胡球永远不会穿露脐裤或小背心。

她的白衬衫卡其裤成为标志,长发仍然梳成辫子。

她读女校,校舍隔壁,有所英童男校,那些金发蓝眼的少年已经注意到胡球清逸秀丽。

——“大近视,戴宽边镜时份外有趣,长臂长腿,低头疾走,心无旁骛,与其他女生不同,她的校服裙特长,遮住膝盖。”

“那是女校规定长度,别人一放学就把腰头折几折,裙脚挪到大腿上。”

“向她要电邮,去。”

他们接近她,轻轻拉她发梢,“球球?”拦住路,“一起吃冰淇淋?”

旁边女同学咕咕笑,胡球让开,不出半句声,急急上车,由母亲接走。

胡太见女儿不接受搭讪,亦觉放心。

胡先生有别的想法,“这样不擅交际,会做大龄女否,总要结婚呀。”

这叫胡太想起历年身为人妻的委屈,而所有女子必有怨怼,这样说,“结婚有什么好,非结婚不可?结婚保证女子快乐?”

胡先生噤声。

胡球生日到了,向氏办公室又送来鲜花糕点。

胡太太对那漂亮助手说:“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

“小朋友收些零食不妨。”

说得也对。

“向先生好吗?”

“多谢关心,他工作繁忙,可是精神上佳,最近关注校园欺凌事件,不知胡太太怎么看?”

“凡是欺凌,必有一方面强势,另一方弱势,并非公平纷争,必须禁止任何人以对方种族、服饰、宗教、贫富或样貌上任何区别而施加欺凌。”

助手意外,“呵胡太,立场清澈。”

“胡球初中有同学取笑她四眼,我曾到班上亲身质问那个学生。”

“现在还有人歧视同学四眼?”

两个女子都笑。

“请问向先生怎会知道胡球生日?”

“他是检察部长。”

“是等于律政署主管?”

“他是主管的主管。”

“啊。”

胡太太悄悄把蛋糕送到慈善厨房。

“哗,好大一只红丝绒蛋糕,谁,谁十三岁快乐生辰?”

胡太太不作答。

隔天胡宅迎来客人。

那是胡球的表姐与他男朋友。

表姐有一个十分悦耳英文名叫晴朗。

她与英俊的男友贴近坐,像结婚蛋糕上那对小小人型。

胡太太说:“大学毕业了,可是找工作?”

“我往爸证券公司做助手,从头学起,他到纽约升读硕士。”

“那是何科?”

“纯美术。”

胡球一言不发,静坐陪客。

表姐迟疑一刻这样说:“家父的意思是,最好他与我一起工作,明年结婚,这美术系嘛,押后再说,或是不读也罢。”

胡太太非常客气,“艺术无价,国际上次等名画亦以千百万计。”

那年轻男生高兴起来。

他们不久说有事告辞。

胡球问母亲:“晴朗来干什么?”

“表婶叫我看看那小青年可妥当。”

“一眼看得出?”

“成年人观微知着。”

“那妈妈你怎么看。”

“不妨,女家有妆奁,爱嫁谁都行。”

胡球微笑。

胡太太纳罕,“咦,你又怎么看?”

胡球低声说:“他不会回来。”

“什么?”

“他不稀罕晴朗的妆奁。”

“你怎么知道?”

“毋须占卦、算命、求签,只需把不可能成份剔除,余下便是真相。”

“你是小孩,目光清澄,你说说看。”

“年轻人虽然没有露出不耐烦样子,但明显心不在焉。他双眼看牢自己双手,或是鞋子,要不,调校手表,他腕表有两个针盘,一个拨在美国东部时间。他心已经飞出,他老早准备做逃兵。”

胡太太睁大双眼,不置信十三岁女儿可以在短短时间看到那么多讯息。

“我还以为他羞涩含蓄,算是难得。”

“不,不,那是晴朗表姐,男生有点表现欲,你看他那双打金属钉的时髦牛津鞋子就知。”

胡太太怔半晌,“那,晴朗怎么办?”

“咄,朗表姐很快会找到爱她多过爱前途的人。”

“晴朗会快乐吗?”

“有妆奁的女子都会快乐,妈妈你会把房子留给我否?”

“啊,那是一定的事。”

胡先生下班知道此事,“神经病,小小年纪,预言推测将来,古怪不堪,叫她多出去走走,免得胡思乱想。”

“思潮澎湃可以做写作人。”

“胡夫人,无论哪一行职业,蓝领白领、用心或用力,科学或艺术,都需要极度毅力,自第一级捱上,没有意志力与规律集中还真不行,胡球性格散漫淘气,你别憧憬什么了。”

“嘿,这是什么话?”

不过,小小胡球的猜测居然正确。她晴朗表姐那已论及婚嫁的男友去到美国,只来过一则电邮,之后,无论怎样,都推功课忙,半工读没时间想其他。

晴朗黯然,“我不是笨人,他应说明白。”

“他没有勇气,只好待其默默消失。”

晴朗看着表妹清澈双目,“你知道还真不少,球球你聪敏过人,能像你就好了,必不吃亏。”

胡球按住她手,“心静,少话,坐远些,看仔细,都可以猜到会发生什么事。还有,若果我是当事人,或许比你更胡涂。”

“听,听,廿三岁的我处处不及十三岁的你。”

胡球刚想安慰几句,表姐的电话响起,她轻轻说:“是启聪?我在表妹家,不想出来,心情欠佳……”侧着身子,足足说上十分钟。

之后,心情好多了,向胡太太借件披肩,有黄色小跑车在楼下接她。

胡太太问:“什么车子?模样古怪。”

胡球在窗口看一眼,“这是一辆标加蒂。”

“啊,你又知道,比起费拉利如何?”

“因为知的人尚算不多,更加高贵。”

“你好像都有数。”

“因为我是年轻人,知道时髦事,我不必理会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大把空闲。”

到了夏季,天气明媚,女学生校服雪白,每个少女都像一朵小小栀子花。

碰巧该日胡太太来迟,邻校男学生迎上,搭讪说:“你大概未乘过公共交通工具吧。”

胡球不去理睬。

“我叫景唐,做你邻校同学已有三年,胡球,但是你从不看我。”

到底是少女,胡球忍不住看他一眼,原来是如此英轩的混血少年,她别转头。

他给她一只信封,“这是我的简历,附着通讯号码,有空请看一看。”

胡球伸手接住。

这时,胡家车子到了。

驾车的是胡先生司机,“胡太有事,叫我来接。”

“什么急事?”

司机也说不上来。

不久胡太太回来,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坐一角喝啤酒。

胡球那“把所有无关之事删却,余下便是真相”理论又派上用场。

母亲不会为生活费用烦恼,故此生气与钱银无关;只得一个女儿,乖乖在家,亦不是气恼因由;那么,当然是为着丈夫胡先生了。

父亲出了什么事?

胡球再加以剔除:并非交通意外,也不是疾病,那么是——

胡球缓缓走近。

母亲握住她手,忽然垂泪。

胡球故意扯远,说不相干话题,“高班同学卓琳追求者众,男生都喜欢她,将来到三十岁,她一定有若干甜蜜回忆。”

对少女来说,三十是人生极限,即是说,三十之后,没有生命。

“我就没有啦,”胡球遗憾,“妈妈,医生说人脑前端,有一个神秘区域,叫二十五区,青少年冲动愚昧,皆因该区发育未全——”

母亲却说:“球球,我有点疲乏,要眠一眠。”

胡球无奈,只得看着母亲寂寥背影。

有什么办法可以叫胡妈高兴?想半晌,妈老催她温习功课,也许可以一试。

胡球打开功课,发觉有一则作文欠了良久,再不交要扣十个巴仙,就动手做这篇吧。

她的数理化没有问题,读一次可获七十分,但中英文语言却叫她头晕,尤其是“读黄粱梦故事,以白话文重写一遍,并指出喻意”。这种功课,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忽然想到景唐同学交上履历。

她打开一看,文字之上附有他泳照,一身好肌肉,胡球掩嘴笑。

啊,据他所述,十科全能,国文尤其优秀。奇怪,一个混血儿中文比她好,胡球有点惭愧。

她联络他。

才打出姓名,那边已经叮一声在荧屏出现,一脸笑容,“球球,打开镜头。”

“景同学,有事请教。”

“但说不妨,当尽绵力。”

“我不明的中文功课:什么叫做黄粱一梦。”

“这是一句成语,故事来历及喻意立刻传上,请细读两遍。”

多好,不用自己动手找资料,怪不得人人要有男朋友。

读完之后,她想半晌,这样说:“倒是比卧冰求鲤及孔融让梨有意思。”

“你懂白话文吧,就是你我所说的现代语——”

“我懂,把整个故事搬到现代世界。”

“对,写三百字便已足够。”

“但,这个人的梦关我什么事呢。”

“写完你会有心得。”

“哟。”胡球捧着头。

“可要我替你代做。”

“不,不,你替我解答疑难即可。”

景同学再也猜不到外表秀丽冷静的她怕写功课,忽然变得疲懒淘气,更加可爱。

“想出来饮冰吗?”

“家母有点不适,我在家陪她。况且,十六岁之前,我不能单独外出。”

“你可寂寞?”

“不说这些,我先写功课,迟些联络。”

胡球这样写:“少年陈小文,在中学毕业试获得上等成绩,多年努力,他终于可以升上一级大学,兴奋到极点,巴不得实时回家把好消息告知父母,但被同学拉住打球,出了一身汗。

“到家一进门,看见母亲在淘米做饭,中年母亲头发过早灰白,她略一回头,对小文说:‘哟一身臭汗,快去冲身,你爸就回来,莫惹他不悦,他可是要问功课的呢。’

“陈小文想,这老妈还把他当小学生看待,母亲把米落锅,小文忽觉奇累,伏在桌上,悠然入梦,他看到自己与一班同学置身大礼堂,嗄,啊,怎么已经大学毕业了,教授唱名:一级荣誉陈大文,什么,他现在已叫陈大文了?

“他很快找到银行工作,穿上笔挺西服,升上财务部经理,负责批审贷款——”

这是胡爸的工作,胡球熟悉,她写了一大堆,指节酸软。

那边胡妈醒来,头痛,做咖啡喝,噫,球球在干什么,她有无看错,女儿好似聚精会神写功课,专注小面孔有一股尊严。

女佣走近轻轻说:“写了好些时候了。”

胡妈点头,心觉宽慰。

这时胡球写到:“陈大文结婚生子,工作越发顺利,不知多少人巴结,陈总前陈总后,与他把臂同游,投他所好,很快他不费分文漫游整个世界,收集了三十余枚价值连城名表,社会盛传‘要方便,找大文’六个字——”

这时胡球想:形容会不会太夸张一点?但这是一篇创作文字,不怕不怕。

“——终于有一天,忽然有人敲响大门,商业罪案组前来调查拘捕陈大文,经过判决,求刑八年狱八年,这些年他误批公款达三亿七千万——”

写得紧张,胡球手心冒汗。

“球球,吃饭。”

“我还要半小时。”

“——陈大文惨叫:‘不,不,是他们陷害我,我堕入他们狰狞圈套中,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棋子!’

“这时,他在自己叫喊声中惊醒,啊,原来他仍然是陈小文,母亲喊他:‘小文,爸爸快回来了,你去洗脸——’

“原来,他在梦中,怱怱度过一生起落荣衰,饭锅里米浆滚起,香气扑鼻,还未煮熟。”

喻意是什么?

是否老庄思想,人生如梦,做什么都是白做,不必劳碌,躺着一生便好?

不,成语往往有警世之意,但胡球一时想不到是什么。

女佣又要叫她吃饭,胡妈说:“随她去,也许就是这一刻她开窍得道,用功读书。”

女佣掩嘴微笑,像是说:太太,你倒想。

胡球终于出来吃饭。

“妈,精神好些没有。”

胡妈不想影响女儿心情,“我不妨。”

过一刻胡妈问:“球球把你送往英国寄宿,你可愿意?”

胡球一听,几乎打翻汤碗,“不,妈妈,旧同学不知传回多少恐怖故事,恳求不要离弃我。”

“你看你吓得那样子,不过是一项建议。”

这时,胡球忽然舞动双臂,“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她丢下筷子奔回房间,“我明白寓意何在了。”

胡球赶快写下寓意:“古时社会崇尚克己复礼,淡薄名利,骂人利欲熏心,是极大控诉,借故事寓意功名利禄无非一场空,毋须苦苦追逐。”

“但在今日社会,人向高处理所当然,不过得到权位之后,如何自律,要尊重法纪——”

她放下笔,松一口气。

啊原来写功课有如此乐趣,始料未及。

胡妈见女儿一额汗,心疼,“今天像大人。”

“妈妈,在十八九世纪,没有少年这个名词,世界各国,中西相若,儿童一届十二三岁,便是大人,男孩要做工,女孩可嫁人,贫穷人家也不读书,社会制度欠佳,更无强逼教育保健之类,民生甚苦,一直到二十世纪初,环境才渐渐改善,不再有童工,设妇孺保护条例。”

胡妈叹气,“我如何不知,外婆家就重男轻女,她想升学,家人讥笑她作怪、妄想。”

胡球不出声。

“球球,早点睡,凌晨回天文馆,在日出时分观看日环食:太阳光被月球遮挡如一枚发光指环,错过这次机会,要待六百七十三年之后才会再遇。”

“哗,几点出发?”

“我会叫你。”

胡球先把功课传给老师,已经尽力,分数不再重要。

半夜,胡妈唤醒女儿,拎着暖壶暖锅,驾车往她办公之处。

这些年,胡先生不止一次劝妻子:“起早落夜,丁点薪水,为什么,又不真是阿泰卡玛天文馆,研究宇宙膨胀……”

胡妈仍然坚持。

同事在凌晨五时已经汇聚,见胡太太带来丰富早餐,欢呼万岁。

他们不必用滤光片,天文镜对牢映象,传至计算机,他们看着荧屏即可。

太阳映象出现,虽不是实物,胡球也觉威力,忍不住退后两步,她与其他同事子女屏息等候。

终于日偏食开始,一步一步,他们看到奇观,最美一幕仅三分钟,真像一枚闪闪生光的指环。

胡球心灵震撼,话都说不出来。

“奇观”,“毕生难忘”,“人类渺小”——

胡球要把这一幕在周记上写出,取过有关数据及图片,直接上学。

到了学校,语文科老师找她:“胡球同学,黄粱梦那篇功课,你可有草稿。”

呵,怀疑有人代写。

胡球自笔记本取出手写第一稿,上边写满??!!老师边阅边笑,“胡同学,你大有进步。”把功课还她,上边批一“甲”字。

胡球欢喜得发呆。

她得多谢景唐鼓励。

放学,在校门左右看了看,不见那男生。

司机扬声:“这边。”

回到家,看到胡爸在整理衣物。

“咦,爸,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伦敦看房子,去三天就返。”

“妈妈与你同去?”

“她陪你,你未成年,怎可丢下。”

“我绝对拒绝寄宿。”

“小球,寄宿费用每年百万计,是种特权,你拒绝,我得救。回来之后,我将升任财务部副总裁。”

“贺喜父亲。”

胡爸伸出手,抚摸女儿头发。

胡球看到父亲腕上戴一只十分精致极薄的新白金手表。

她回到房间,隔一会,才到有关网页查询。

“AP表,全球最薄机械芯——”底下标明售价,啊,那是父亲约半年薪酬。

胡球抬头想一想,似有疑团,又不知是什么。

“球球,我出门了。”

胡球连忙走近,“爸爸旅途平安,早去早回。”

胡先生拎着简便行李轻松离去。

傍晚母亲才独自回家。

胡球报告:“爸去伦敦。”

“我知道。”

“明朝测验,我回房读一次公式。”

“我知道。”胡母像是不想说别的。

胡球忍不住与景唐同学诉说:“你说他俩怪不怪。”

“你就别管大人的事,他们爱你就好。”

“你的父母呢。”

“他们一早分开,我与外婆住。”

胡球不敢再问。

她把功课分数举高给景唐观看,“哗”,他说。

胡球把化学公式重读一遍,忽然决定查看过去测验题目,老师都喜欢左右拐弯,从不老老实实问:一加一是几何。说到几何,那是下周一的测试。

奇怪,胡球想,人类整个童年、少年与青年期都待在校园,真正需要,抑或是一项阴谋……

她伏在书桌上盹着。

胡母走过,啊,真的有点像好学生了。

过几日,胡先生回来,心情不差,可是少话。

他当着胡球说:“向先生邀请胡球担任他婚礼傧相。”

胡太太一怔,“他要结婚?”

“城内热门话题,新娘是他下属,也是律政署人员,既漂亮又聪明。”

胡球问:“什么叫傧相?”

“傧相分男女,举行婚礼时扶持新人,即伴郎与伴娘。”

胡妈忽然说:“球球去见识一下也好,关在屋里多闷。”

“我有许多功课——”胡球不感兴趣。

“衣饰均由当事人提供,傧相只得你一人。”

胡球看着一向不喜热闹的母亲,“可有请你俩观礼?”

“合府统请。”

胡球应允出席。

没想到细节如此扰攘,向氏派了先前助手专门照顾胡球,把她接出试穿礼服,参观场地,酒席位置……

新娘非常漂亮,打扮时髦,从头至踵,无瑕可击,可是年纪不小了,三十多岁,皮肤略干,不大笑,怕显皱纹,当然,也可能注射过药物,肌肉生僵,笑不动了。

胡球觉得她粉太厚,唇太亮,头发一圈圈波浪动也不动,每次见到胡球,她都略带意外说:“球球这身服饰真漂亮,像安琪儿。”

她不大认得胡球,事太忙太乱。

藕色裙子的确漂亮,这两袭礼服由专人自纽约手提乘飞机前来给新娘与伴娘试穿,再送回纽约改,然后又寄回来。

试礼服那日也试蛋糕,共三种。

新娘说:“我不吃蛋糕,球球,你挑一款就好。”跑去忙宾客名单。

助手走近,轻轻说:“红丝绒最美味。”

这时胡球才看到助手胸前有个名牌,她叫土井直子,原来是日裔,华语说得这么好,难得。

胡球搭讪,“我无名牌。”

“就你一个傧相,人人认得。”

“这些时间,却不见向先生。”

“他没有兴趣,也缺少时间。”

胡球又帮着试龙虾与牛柳,完了坐一旁在计算机板上读功课。

直子感喟:“球球真乖。”

胡球微笑,“家母不会同意。”

她坐到一角,静静温习。

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压低声音说:“我真不想签这份婚前合约,”声音沙哑低沉,噫,这是谁,口气似新娘,但语气与平时娇俏全不一样。

“他根本没有什么资产,还要我签这个签那个,真阴险。”

与她对话是一轻佻男子,“你又不愿嫁我。”

“嫁你,哼,你自己住在兄弟家贮物室一张气垫床上。”

“你太计较物质。”

“对,我还需要吃喝——”

“听着,贪慕虚荣的女子,每年一千万,结婚十年才可得一亿,这笔赡养费也不无小补,婚后,住宅改你名下——”

“明天就改!”

“我再去商议。”

“你是我代表律师,你得代我争取。”

“你是结婚,不是离婚,也不好意思逼得他太紧。”

“哼。”

胡球张大嘴,又合拢。

“呵对,”那男子问:“那秀丽的小女孩是谁,是他前妻所生?”

讲的是胡球,她吓一跳。

“不,他俩没有关系,向与她父母是朋友。”

他们还要说下去,胡球轻手轻脚,走得老远。

直子说:“龙虾与牛柳都老一点,酒店说要八成熟遵守食物安全规例。”

这时直子听见小女孩轻轻说:“不用费事了。”

“什么?”

小女孩继续说:“婚礼不会举行。”

直子笑容僵住,“那是下星期三的事呀。”

胡球忽觉疲乏,“我要回家。”

“你不舒服?我叫车送你。”

直子陪胡球在酒店门外等车。

实在忍不住,直子问:“你怎么知道婚礼将会取消?”

胡球还来不及回答,一辆黑色大车在她们面前停下,下车的人正正是向明。

他满脸笑容,“这是你,球球?差点认不出来,真人比照片更漂亮,这次劳驾你了。”

他伸手来握,胡球觉得他的手又大又暖又有力。

向氏气色甚佳,神采飞扬,越来越英俊,同先前那个病人,天渊之别。

向明几乎不想让胡球离去。

这秀美少女,是他救命恩人,他不敢说出,就在手术那天,他已预藏大量药物,若不是她劝阻,预言他会获救,他已在当天下午全数服下。

“球球——”

胡球忽然踏前,轻轻说:“不要不高兴。”

“什么?”

这时,电话催他进去。

他说:“球球,稍后再谈。”

胡球对直子说:“无论发生什么,请静静站一边。”

车子来接,胡球上车离去。

该怎么说呢。

在举行婚礼前三天,婚礼被取消。

向氏派人一张张把帖子收回。

直子累得脸色苍白。

胡母留她喝一碗鸡粥,又给一壶红枣茶。

直子感动,诉苦:“我一共跑了三十家,差不多了,其他同事更惨。”

胡太太不好问为什么,只说:“这盒是球球礼服。”

“他们不要了,送给球球。”

胡太太说:“那我捐给学校戏剧组,谁要是扮公主,用得着。”

直子告辞,忽然迟疑,这样说:“我想与球球说几句话。”

胡太太微笑,“我还有点事,失陪。”

直子坐近胡球,取出手电,“球球,请看该名男子。”

胡球看到直子与一高加索年轻男子合照,态度亲昵,分明是蜜友。

直子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她这样说:“球球,你看他怎样,我父母不赞成这个外国人,说他们会虐杀女人埋在后园,父母与我闹翻。”

呵,原来把胡球当作未卜先知。

胡球是孩子,遭此礼遇,十分高兴,但一帧小小照片看不出什么。

“一会他来接我,你可看到真人。”

这时胡球坦白:“我不懂看相。”

“多一双眼睛也好。”

直子借用洗手间,胡球伏露台看风景。

她看到一辆小小旧房车驶近,一个西人下车。他中等身段,其貌不扬,栗色头发,想必是直子的男友了。他并没有实时敲门,上下左右打量胡宅前后,似有极大兴趣,呵十分无礼。

胡球警惕,这人好奇心也太浓厚一点,他不知道他打量屋子,露台上也有人看着他。

只见他肆无忌惮撑着腰抬头看园子中树木,直至手电响起,是直子找他。

这时邻居一只大眼芝娃娃走近,对牢陌生人吠。小狗的通病是,统共没有自卑,也无自知之明,老以为自身同大狗一般权威,动辄大吠大叫。

不过叫胡球吃惊的是那个西人的反应,他忽然走近小狗,举脚就狠狠踢过去,那一腿把小狗踢飞篱笆,小狗惨叫。

胡球惊得发呆。

身后的直子说:“来,一起下去见他。”

胡球气急败坏转过身子。

“怎么了。”

“你爸妈讲得对,疏远这个人,越快越好。”

直子瞪着球球,“我与他打算订婚并合伙做小生意。”

“不,实时分手。”

直子怔怔地走出大门,毕竟胡球是一个小女孩,举止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孩子,她的直觉可信否?

胡球一直在露台注视那人,他看到直子,立刻迎上,态度自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一走,胡球奔下楼去检查小狗。

她抱起牠,“你看你,恶犬自有恶犬磨,强中自有强中手,下次可得聪明点。”

小狗哀鸣。

胡球嘱邻居带牠看兽医。

这时女佣通报:“一位向先生要见胡太太。”

“呵,请他进来。”

向明脸色尴尬,坐下,半晌才说:“她不爱我,婚礼取消。”

胡太太几乎想笑,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大人物,智足多谋,见过大场面,连心脏都换过,却说出如此孩子气话来。

“她与前度男友藕断丝连,唉。”

女佣给他一杯清凉茶。

“打扰你们,不好意思。”

“向先生,你别客气。”

胡球微笑,“下次可以再邀我做傧相。”

大人都尴尬地笑。

向明的手已伸出想抚摸胡球头顶,蓦然想起,她已是一个小少女,不可造次。

他再三道歉,告辞。

胡球老气横秋对他说:“好好工作。”

事后胡妈轻轻说:“多可惜。”

“不相干,这已是他第三次。”

胡妈掩嘴骇笑,不知怎地,她只觉滑稽,然而随即想到自身,她叹口气。

报上花边新闻这样说:“——是次盛大婚礼取销,诸类花费如订金损失何止百万,连圈内人也不明好事何以告吹,只知那位准新娘怱忙离职,传说是婚前合约最终谈不拢……”

胡先生这样说:“但双方并非巨富呀。”

胡太太不接话题,他们没有对话已有一段时间。

景唐同学说:“比吵闹好得多。”

胡球问:“什么人随时随地虐待小动物?”

“邪恶的人。”

“没有例外?”

“绝无例外。”

“但人类是食肉者——”

“要杀要剐,迅速解决,以生命换取生存,毋须伪善,虐待不在容忍范围。”

胡球松口气,“多谢你,智慧师兄。”

景唐不好意思说他的智慧包括想拧她脸颊与亲吻她额角,他这样说:“希望有一日可与你约会。”

胡球功课明显有进步,但疲懒习惯仍然难除,早上必赖床十分钟,打开书包前必先看时装杂志,少女通病。

像所有少女一样,对自身外型不满:眼太细,臂过长,胸脯不够饱满,有女同学极端地说:中学毕业实时往做矫型手术。

叽叽喳喳在电邮中谈异性:“我大姐说,最无智慧的女子才喜欢智能型男生”,“他有无脑子与我无关”,“我喜欢漂亮男子”,“光是看就舒服,他们手脚合比例,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

同从前十多岁女孩心思完全不同。

“胡球,你有何意见。”

胡球答:“也不是说你喜欢谁可以遇见谁,有人一辈子也找不到那个人。”

大家都静下来,气氛顿见凄凉。

“看过荒谬的电影——没有。”

又谈别的,永远有不相干话题。

直子来访:这次脸容比上次还要苍白,黑眼圈,人消瘦,似大病初愈。

最奇特是,她的头发少却一角。

胡太太觉得异样,她说:“直子,父母不在你身边,你独自在本市工作,有事同我们商量也一样。”

直子喝口热茶,低声说:“我与男友分手。”

胡球一听,吁出口气,“好极,这样我放心了。”

胡太太瞪女儿一眼。

“他不愿罢手,原形毕露,在我门口守候,出言恫吓,贴大字报,一晚打几十个电话,在街头,他捆住我,用大剪剪去我头发,吓得我寝食难安,”直子饮泣,“他从前不是那样,他一向对我好——”

胡太太已经气白脸,“他就是一个坏人,从前披上羊皮欺瞒你以达到目的。”

“我告诉他,那十万元可以不还——”

“他向你要十万?”

“他说是投资化妆品公司首期,我随后调查,那间公司根本从无打算与人合伙,一切是个骗局,一切多亏球球提点。”

胡太看着女儿,“你?”

胡球很镇定的说:“直子你有无报警。”

直子苦恼,“我怕进一步激怒他。”

胡球又来抽丝剥茧:“他最终最怒会怎样,你是怕他会杀害你。”

直子大哭,四肢发软。

胡太太叫佣人取热毛巾给直子敷面。

她如此忠告小女生:“你在律政署工作,向先生是你上司,你可找他商量,来,我陪你见他。”

“向先生日理万机——”

“这也是他的事,他筹划保护每一名市民。”

胡太太握紧直子的手。

“球球,你也一起,这是学习机会,让你知道,世上有人如此可恶!”

向明正在办公室,胡太太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向明立刻把秘书叫进,吩咐给此人下禁制令,并到警署问话,“直子,你可到亲友家暂住”,直子不语。

胡太太仗义,“直子可来我处。”

“不,”直子说:“这人很麻烦。”

“人多他不敢怎样。”

直子双目空洞,“以后再也没人敢接近我。”

“不是你的错。”

胡球趁空打量向氏办公室,发觉全无墙壁,都是书架,摆满书籍,案上放一本英译孙子兵法。

直子站起,“打扰向先生。”

向明邀请她们母女午膳,胡太太微笑,“我还有事。”

胡球想说:我大把时间,被母亲眼光阻止。

胡球遗憾:“许久没吃龙虾。”

胡太太安排直子在小客房暂住,“衣物及用品都齐,不必回去拿。”

“我的手提电脑还在那边。”

“那么叫司机陪你。”

胡球说:“我也去。”

“速去速回。”

直子住在自置小公寓内,一时难搬家,那小小地方只得三百多平方呎,小得可爱,有一个凹位放单人床。直子说:“叫你见笑。”

“怎会,自置公寓,自家天下,自给自足,羡慕还来不及,将来,一间间换上去,要多大都有。”

“球球你真懂事。”

直子把杂物装满一个行李袋,由司机与胡球陪着离去。

回到家,还没进厨房,就闻到食物香味,只见厨房放着一大盘清烚龙虾,只只硕大肥美。

胡妈说:“向先生派人送来,你看,你悄悄咕哝他都听到。”

胡球唤直子,“吃不下也吃一点,我替你掰。”

“吃不了那么多,我拿些给邻居太太。”

隔几日,胡先生又往出差,家里连佣人四个女子。

胡球不甘心,“没人保护我们。”

胡妈嗤一声笑,“一个久无运动胖胖中年男子,不见得有能力退贼。”嘱女佣入夜后关牢门窗。

那日胡球有点不安。

直子经过几晚休息,精神好转,同胡球说:“我有日裔女友想你替她们测一测未来。”

胡球没好气,“嗄,我不是巫女术士。”

“你极之聪明,看得出端倪。”

“才怪,我可摸不清楚老爸为何一季内第二次往伦敦出差。”

“我的朋友想知道,什么时候才嫁出去。”

胡球笑,“一过廿一岁,便都开始担心。”

“她们都在本市工作,有一个拥有硕士学位,独立能干,也有理想职业。”

直子给胡球看照片,两个秀丽年轻女子,染棕发、浓妆,门牙不大整齐,一看知是日裔。

已经廿七八岁,尚无知己,可想而知,结婚要待三十之后的事了,也许,到了彼时,不再那么挑剔,选择反而较多,亦可与略小几岁男生交往。

直子看胡球脸色,知道不甚乐观。“嫁不出?”

“一定有机会,大把追求者,可能有人中奖。”

“口气像江湖郎中。”

胡球忽然抬头,“什么声音?”像打碎玻璃。

胡太太说:“我去看看。”往楼下走去。

直子这样说:“球球你家富裕——”

这时防盗铃骤然响起,胡球与直子跳起,但过两秒钟,又被按熄。

胡球唤人:“是否误触?”

没有回音,邻居那只小芝娃娃大声吠起。

胡球心急,“直子,你留房中。”

她走下楼梯,看到厨房有灯,“喂,喂?”

看到厨房内情况,呆住。

母亲与女佣都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胡球机灵,一转身,已经来不及。她看一个黑影,来不及叫嚷,额角已着了一记,金星乱冒,痛入心扉,倒在地上。

胡太惨叫:“球球!”

胡妈跌坐地上,“是你。”

那黑影自门后走出,“可不就是我。”

他是直子那个男友,他居然追寻到胡宅,一定先破窗而入,用宽身胶布捆绑女佣,再等胡太太下楼,把她固定椅上,然后,击倒胡球,惨在一屋妇女,无力抗贼。

“说,土井直子在什么地方。”

他挥舞手鎗,朝天花板鸣一下。

胡球双耳嗡嗡响,但还能抬头看牢凶徒。他双目血红,嘴角流下涎沫,已分不出是人是兽,一直咆哮,动手搥打胡球。

这时直子出现,尖声叫:“我已报警,放开她!”

她们听到警车呜呜自远驶近。

那男子疯狂,“你跟我走。”踢打胡球。

他硬要把胡球拖出门当人质,胡球无论如何不就范,她躺到地下,镇静地说:“你可以即刻射杀我,我死在自己家中,好过被你拖走失踪。”然后三个月后才寻获腐尸。

那人跳脚,不住殴打胡球,又扑向直子,胡妈挣扎痛哭。

警车号角越来越近。

那人怱怱打开窗户要跳出逃走,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团毛球穿窗而入,紧紧咬住他颈肩,是那只小狗!牠回来报仇。

那人嚎叫,要大力扯脱小狗,但牠异常固执,坚决不放,那人鲜血淋漓。

直子忍无可忍,扑向那人,要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警察已经围拢。

他们扑倒凶徒,把他按在地上,夺去鎗枝。

直子抱住胡太太痛哭,“是我不好,是我连累胡家。”

胡球一声不响,一拐一拐走近凶徒,举脚便踢。

“小姐,小姐。”被警察拦住。

胡妈松绑,四肢无力。

胡球把小狗自凶徒颈项扯脱,紧抱胸前,那小狗犹自瞪眼胡胡露齿,人狗全是血迹。

救护车抵埗,邻居全出来看视。

胡球伤得最惨,额角缝五针,左臂脱骹,浑身瘀青。

直子溃不成军,内疚得只会缩在一角。

向明赶到医院,他穿着便服,沉着与医生谈话。

“那人恁地歹毒。”

“幸亏全是外伤。”

“猜测凶徒服用过亢奋剂,正在检验。”

他蹲下同胡球说:“你做得正确,你很勇敢,否则警方迄今寻人。”

胡球听到勇敢二字,蓦然想起刚才那幕有多惊险,双手忽然簌簌颤抖,按都按不住。

接着,警员前来问话。

原来,胡球是最镇定一个,女佣获救后第一件事便要辞工,胡太经过注射,昏睡过去,直子握着胡球双手,仍然哭泣。

警员问胡球:“你父亲呢,可要知会他?”

胡球低声答:“他在伦敦公干,这件事是意外,无可预测。”

向明在一旁静静听耳内。

终于,问话完毕,警员离去,他坐到直子面前,沉声这样说:“直子,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纯属不幸。你要是坚持内疚,辞职回乡,匿藏逃避,那么,他终于还是胜利了。但是,你也可以鼓起勇气,如常生活,绝不低头。”

直子忽然止泪。

“你看胡球多强壮。”

可怜的胡球,一听向氏再次称赞,双手又颤抖不已。

啊,倘若被凶徒拖出扯到僻静处,后果不堪设想。

向氏说得对,人生有数不尽难关,要不咬紧牙关,拼力过渡;要不从此销声匿迹。在一些比较幸运者眼中,拼命奋斗可能只与麻木厚颜一线之隔,但fight or flight, sink or swim, 视乎一个人的性格。

土井直子独自飘洋过海,寻求前程,性本勇猛,应当可以再次站起。

果然,她抬头说:“我明白了,那人已经被捕,我决定返回公寓休息,下周一上班。”

向明松一口气,轻轻告辞。

胡球很是宽心,握着直子手,闭目养神。

向先生讲的话,字字珠玑。

胡球最迟出院,共住了五天,同学都来探望,景唐站一角,脸红红,不好意思接近床边。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请小狗吃火腿,抱怀中,同牠说:“你是我英雄。”

胡先生回来,气得炸肺,立刻联络律师,采取行动,又坚持搬家,要洗脱妻女阴影,闹好几天,却没有下文。

胡太坚拒搬家,一旦示弱,歹徒就胜利了。

而女佣惊魂甫定,也改变主意,加薪后继续留任。

那凶徒来自东欧,已认罪,企图绑架及伤人罪判刑五年,出狱后将实时递解出境。

事情好似有个了结,但是一整年,胡球一听到什么细微声响,都会自梦中惊醒。而她耳聪目明,真是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到。

本来内向的她更加沉默,看事更加清晰。

这时,她已知道父亲时时往伦敦是为着什么。

有一个人在那个城市。

而且,那人逐渐嚣张,电话电讯时时传到胡家。

一日,直子告诉胡球:“我将随向先生到伦敦办事,可要带什么:皇室珠宝、女皇签名?”

“本市什么都有,谢谢你。”

隔一会,她说:“这个地址,麻烦你差人去探一探。”

“噫,肯宁顿,SE1。”

“正是,看看是什么人住该处。”

“容易,我立刻找人去打探。”

“直子,谢谢你。”

“为胡家,水,水里去;火,火里去。”

直子在侦察部办公,当然有相熟的人。

照片拍摄传回,她也怔住。

直子认得胡先生,但,照片中那俗艳少妇是什么人,还有,他抱着的幼儿又是谁。

那圆脸幼婴像足胡先生,穿着全身淡蓝,分明是个男孩,胡先生带笑意眼神尽显钟爱。

直子吓出一身冷汗。

这件事可如何汇报。

这个中介不好做,直子尽失游客心情。

她找到数据:那间位于肯宁顿区公寓时值约一百二十万英镑,买主一次过付款,屋主名卞京。

这一边胡太太每晚都做梦,心神极端不安。

“妈,是噩梦吗?”

“又不是被猛兽追逐或是堕入万丈迷津。像昨夜,梦见自己十五六岁,放暑假在娘家,午睡醒来,手中还握着珍爱的漫画水浒传。”

“唷,我还未出世。”

“我要到廿四岁才嫁人。”

“你还会嫁给爸,我还会是我?”

胡妈答:“你当然还是你。”

“哟,真险。”

“十五岁生日,想如何庆祝。”

“我俩都不喜热闹,一碗鸡汤面就好。”

“准你独自外出,不过晚上九时前一定回家。”

胡球对景唐说:“可以看七点半那场电影。”

“我陪你。”

“说说而已,戏院人杂空气混浊,听说发现臭虫。”

景唐无奈。

“我记得你今年毕业。”

“已投考各国公立大学,但学费生活费用仍然惊人,实在不想动用外婆些许老人贮蓄金,几年来赚得一些补习费恐怕只够一张飞机票。”

胡球忽然说:“就在本市半工读,有了基础,才往外国进修,你可以陪伴外婆,我也有个说话的人。”

景唐微笑,“我向往外国文化习俗,好想见识。”

“男子有的是时间。”

“胡球你说的话总叫人宽心。”

“直子也那样称赞。”

“直子,是那个不停哭泣的女子吧。”

“她已经抹干泪水,升了级,生活得很好。”

景唐只好陪笑。

直子出差返回,收到有关肯宁顿第二批照片,发觉那叫卞京的女子又告怀孕,一脸自得,双手搁腹上,看大小,彷佛已进入第二期。

直子不得不约胡球出来面谈。

这还是个未成年少女,说话要极之小心。

胡球有点紧张,“有答案了。”

直子点点头,出示那些胜过千字的照片。

胡球凝视沉默。

“你一早已经知道这件事吧。”

胡球点点头,“最近他一去整月,好像不在乎我们,他不再专注工作。剔除其他可能性,像爱上大英博物馆或钟情阴暗雨天,甚至打算进伦敦大学重修文学之类,剩下只有一个结论:家父已抛弃我们。”

直子觉得背脊凉飕飕。

她一向盼望结婚,原来二十年后是这个样子。

“胡太太也一早得悉吧。”

“比我更早知,依母亲性格,应提出分手,但她像保护腹中胎儿般保护我,尽可能多留一会,等到我成年才行动。”

“她一片苦心可有成效。”

“有,今年自问可以应付,去年或前年则不行。”

“男人真奇怪,胡先生在澳门一家茶厅偶遇这女子,她在店里当掌柜,极速就变成情侣关系,并且决定送到伦敦包养,一并连她母亲与兄弟也照顾在内,与廿年家庭疏离。”

胡球点头,“不可思议,他与家母是同学,亲友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

“胡球你家就要破碎,你还如此镇静,实在了不起。”

“假如搥胸顿足哭闹有用,我也会嘶声竭力干一场,此刻只能冷静:家母一直有工作与独力收入,搬个小一点房子,一样过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说到房子,胡球,我疑心一件事,依令尊在银行收入,年薪约百余万,两边家庭开销,以及一次过付款赠送公寓,已经超出收入多倍。”

“啊。”胡球吸气。

“这里头,有些古怪,假如胡太太要分手,宜早办手续,勿拖延,以免牵涉在内。”

“你是指——”

“我在向先生办公室超过五年,常常听他们说:追踪金钱来源,定可知悉线索。还有,你也一直认为,事件中除去不可能,剩下即是事实。”

胡球说:“今夜我就与家母商量。”

“对不起,胡球,我没有好消息。”

胡球沉默一会,忽然说:“你看这胖胖小儿多可爱,已有一岁样子,快会走路。”

“据说,腹中那个也是男孩。”

“怎样知道?”

“保母们在公园闲谈,被人听到。”

胡球点头。

“球球,父母离异是极之寻常悲剧,你非得节哀顺变,你做你自己的事,靠自家双腿站立,不得迁怒诿过于任何人,抱怨申诉任何事。”

胡球用手搓脸,“什么时候我们变得如此老辣麻木。”

气氛忽然悲哀。

隔了一个晚上,胡球才与母亲摊牌。

她说:“这样含羞过日子,没有意思,人到底有人的尊严。”

“女儿,你说得对。”

“他们第二个孩子将要出世。”

“我已请邓永超律师草拟分居书,对不起球球,捱不到你成年。”

“我早已成年。”

但这是自夸,想到生父猥琐劣行,打心里憎厌恨恶害怕,胡球忽觉恶心,胃部绞动,呕吐得一地都是。

母亲与女佣连忙收拾。

胡球跑到浴室,坐莲蓬下淋足廿分钟,皮肤泡得发红起皱。

在男性世界,认为只要双方成年,彼此情愿,没什么大不了,社会可以容忍。但是,已婚,有子女,为着私欲,不惜伤害身边最亲密的人,这样自私自纵性格,多么可怕。这种人,永远不会爱人,他不觉世上还有其他人等比他更重要。

胡球身上有百分之五十因子来自一个这样的人!

她痛哭,她不要像他。

胡妈站房门外听女儿哀哀痛哭。

女佣不忍,“什么事。”

“别理她,人生那么长,总有不如意之事。”

“球球与直子小姐谈得来,请直子小姐劝助。”

胡妈摇头,抬头,长长叹气。

专办离婚官司的邓律师留了时间见她们母女。

她特地上门与胡太研究细节,看过资料,轻轻“哈”一声,“证据确凿,万无一失,告诉我,胡太太,这幢房子属谁名下。”

语气老练冷静,彷佛桌上摆着猪肉,准备大力剁下,看能分到多少。

事到如今,那样做也是不得已。

胡太出示屋契、证券,以及贮蓄户口。

“立刻成立小型基金,转名给胡球——”

胡球跳起,厉声说:“我不要我不要。”

胡母沉声:“坐下,球球。”

胡球泪流满面,这叫抄家。

邓律师轻描淡写,“这十多年我一共办理千多宗官司,所见男人,没有最贱,只有更贱,胡先生只算普通。”

胡球打冷颤。

胡妈低头不语。

“胡太太,第一件要做的事:请你恢复本名,也许你不大记得,在放弃自家身份全心投入胡家之前,你也有姓有名。”

胡太面如死灰,“我叫颜启真。”

“我回办公室实时草拟文件替你速递寄出给胡氏,你等消息即可。他如找代表与你谈判,勿发一言,我会替你处理,这是一笔颇可观的赡养费,不可退让。”

“有一半属于他——”

“不,全部在你名下,你有工作,你可降低生活条件独立,你有志气,但胡球才十五岁,未来的生活及教育费用非同小可,此刻只有你为她着想。”

颜女士完全醒悟,“明白。”

胡球忍着沉痛,走到露台,佯装看风景。

只听见两个中年妇女低声商量:“把他所有留下的财物尽速整理收藏。”

“这——”

“胡先生倘若有半分替你着想,你不必下此着。”

邓律师离去之后,颜女士整理卧室小夹万,打开,发觉里头有十多枚名贵镶宝石手表与袖口钮等饰物,衣帽间里迭着一箱箱高价葡萄酒。

胡先生竟拥有如此众多与收入不符的身外物,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他并非商人,他只是一间银行的贷款部主管,这些财物,来自何处。

颜女士忽然明白。

少年女儿成为她苦海明灯,若不是胡球灵心洞悉机关,加速行动,她迄今还在拖延。

第二早邓律师又来,“已替你联络中介售屋,另外替你找一间宽裕公寓。”

胡球脱口问:“那爸回来,到什么地方住?”

律师又是“哈”一声,“真是个孩子,胡先生会怕没地方住。”

胡球没话说,胡爸已经好些日子未返,连电话也无,可能在伦敦,也可能在世界其他角落。

也许,卞京女士不止在肯宁顿有寓所。

人的心一灰,也就不在乎。

房子三天内就照定价出售,买主是极年轻漂亮女子,非常瘦,长发清秀,只略瞄一下,便立刻拍板。

中介笑,“手快才有。”

女子见到胡球,一怔,细细凝视,轻轻说:“世上竟有如此好看少女,本市叫人惊艳之处,层出不穷。”

这样口气,当然不是本地人。

女子又顺口问一句:“为何把这样好房子出售。”

中介连忙代答:“女儿出国留学,屋主顺带移民。”

交代过去。

那美女轻轻说:“呵,变迁。”

胡球母女也去看房子。

邓律师照顾周到,新居一样大露台,宽卧室。

颜女士迟疑,“这么贵,不如暂租住。”

邓律师斩钉截铁:“贵卖贵买,一定要自置。”

颜女士说:“邓律师金玉良言。”

“放心,也不是免费的。”

大家只好笑。

一个家,苦苦经营廿载,要拆散,只需三五天。

这下胡家胡宅已经不存在,胡妻恢复本姓,通讯号码全部更换。

胡氏如果要找人,大概只好到天文馆或学校,两处都是公众地方。

颜女士这样说:“他来找我们干什么,他先走,不是我们。”

邓律师带来一段录像,胡氏瞪着眼破口大骂,胡球看着那张扯得歪曲丑陋面孔,不认得他是生父,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颜女士不动声色,像是看着宇宙远处的英仙座。

母女都不明白,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他为着什么?

胡球最后听见他这样说:“做人,有话不可说尽,有风不可驶尽。”

这是在说她们母女,抑或是他自己?

邓律师说:“他尚未签字,我与他对话,他怪我是罪魁祸首,怂恿无知妇女离婚霸家产,像我这种律师,简直是女巫,应当活活烧死。”

胡球没想到男人也那么会骂人。

颜女士问:“还有比这更坏的情况?”

“怎么没有,上月才有一个丈夫,一听要付赡养费,立刻大声骂妻子虚荣。看,要吃饭就是不能安份。”

胡球不知怎地,忽然笑出声。

邓律师纳罕,“小妹妹你笑什么。”

胡球想一想,“父亲不会啬吝金钱,他会尽快签字。”

“你怎么知道。”

胡球答:“因为,有人急着要做新胡太太。”

“好聪明的孩子。”

邓律师出示照片,“两个幼儿也不能再等。”

第二名已经出生,分别由保母抱着,在公园晒太阳。

“胡先生知会我,下月亲身回来与你说话。”

颜女士冷静站起,“不必,这里没人想见他。”

那两个幼儿长得一模一样,雪白皮肤,大眼睛,会笑,嘴巴张成半圆,可爱之极。

胡球又开始计算:与我有百分之廿五因子相同……

但非洲小人猿与人类的基因也只有百分之五差异,胡球又略为安心。

邓律师轻声问:“你妈妈可伤心。”

“这不是伤心的时候,将来吧,待我毕业后工作,不在家中,她才会渐渐酸痛悲哀。”

“胡球你口气像大人。”

“也许,她会再次遇到意中人。”

“此番又天真乐观似孩子,你明澄通澈双眼真看到那样美好前程?”

胡球不出声。

这一季,她像是长大十年。

胡先生赶回来,问邓律师:“我留在旧居的杂物去了何处。”

邓律师冷冷回答:“人去楼空,人非物非,何尝有什么杂物。”

胡先生气结,“我本不计较,但你也未免太歹毒一点。”

“既不计较,何必提起,恭喜你胡先生连获两子,谨祝五世其昌,父慈子孝。”

一提另一头家,胡先生气馁。

邓律师讲得对,他不是最坏那一个。

至少他有资产留给胡球好好生活。

“球球好吗。”

“很好,功课有进步,未晋甲级,大有希望。”

胡氏沉默,在文件上签署。

“球球不想见我?”

“我猜不,你已调职在伦敦总行上班,偶然回来,也不用骚扰她了。”

胡氏无言,站起来,踌躇,像是有话要说,终于明白,一切由他主动,前妻走投无路,才下此策。她也曾恳求他留在本市,他只推说公司事忙,逃一样奔往飞机场,嘴角忍不住一丝窃笑。

他还能说什么。

他静静离去。

啊,对,他留在旧宅那一批名贵手表,买得好价钱,表行代办讶异,“全部属限量出品,价值连城,未曾佩戴,连证书买得高价。”

景唐同学这样与胡球说:“外婆身体欠佳出入医院,对不起无暇问候你近况。”

“身体何处不妥?”

“年老器官自然衰退,人类命运如是。”

胡球惆怅。

直子来访,“向先生问候你,如有需要,请你告知。”

不知怎地,直子戴着墨镜不除。

“新居仍然宽大舒适宁静,你们母女一往天文馆,一到学校,交通也方便。”

“本月二十一号金星凌日,错过这一次,要等百余年。”

“你是近水楼台。”

“不过人类仍然只看到自身眼下琐事:呵怎样可以减去五磅、英俊的阿王为什么久不来电、谁说小眉比我漂亮、几时才轮到我升级呢。”

直子微笑,“你凡事看得这样透澈是不行的。”

“直子,这次多谢你讲义气。”

直子看着胡球额上伤疤,“我欠你一辈子。”

胡球笑,“我是男子就好了。”

这时直子缓缓脱下墨镜。

胡球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嘿!”

这下子她看清楚了。

直子本来一双单眼睑妙目,此刻变得又圆又大,眼角有刀痕未愈,眼袋红肿,鼻梁高挺,鼻尖改窄,还有,适才不发觉,一并连下巴也削尖,两腮呈V型。

胡球大惊失态,“啊,直子,你换了一个人头!”

直子啼笑皆非,“嘘,嘘。”

“你老板换心,你换脸。”

把直子拉到阳光下细看,蹬足,“直子,你本是美女,此刻变成妖怪。”

直子推开她,“谢谢你的赞美。”

“啊直子,我可以看到一个个针孔,是什么叫你下此策,你对自己有何不满,你应先看心理医生——”

胡球正嗟叹,忽尔想起另一处,动手扯开直子衬衫,一看,胸前还绑着纱布及橡筋布,胡球惨叫。

“不,不!”

颜女士跑进房,“什么事。”

看到新直子,她也呆住,半晌作不得声,终于惊骇叹息:“呵,直子。”

直子若无其事,“我总算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胡球颓然,“我再也想不到你哪样讨厌自己。”

颜女士气结,“直子你以为这是自我增值。”

“医生说半月内消肿,半年后完全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你原来是韩裔?”

胡球坐倒在椅子,“To what ends? 打开杂志,全是千元一瓶五十ml的美白脸霜,要白到什么程度,像西人抑或僵尸?还有,高跟鞋到底要多高,睫毛又增多长?”

直子缓缓喝茶,“胡球,你长得好看,你不知别家苦处。”

颜女士摇摇头出房。

“我都不认得你了,我怎么与大胸脯拥抱呢。”

“我不贪心,只是五百ml。”

“我的天,向先生看到没有,你可有实时升职。”

“胡球你知我近日十分失意。”

“一些糊糊女情绪低落,用刀片割肉,以一种苦楚遮掩另一种痛苦,你又到家一些,整张脸割过,又补了胸部。”

“你会习惯。”

“直子,我一直视你为好友。”

“男子看女子,与女子看女子不一样。”

“归根究底,为着讨好肤浅鲁莽的他们。”

“胡球你决定要生我气。”

“不,永不。”

胡球忍不住拥抱直子,胸前虽大,但软软糯糯,像真度极高。

女佣在门外说:“直子小姐,做了你最喜欢的菜肉云吞。”

看到直子的脸,唬住,连忙退后。

直子微笑,“都怕我。”

颜女士只得说:“怎么会,我们也崇敬大胸女。”

大家都笑起来。

直子走后,颜女士摇头,“本来多好看的稚气扁圆脸。”

“也许直子也有道理,社会审美眼光一致:年轻、娇嗲、长发、大眼、小嘴、三围分明,直子自觉吃亏,故入俗流。”

“你怎么看?”

“我千度近视,看不到人,人亦不看我。”

“可怜的胡球。”

隔一会问:“可有想念父亲。”

“是从前那个下班准时回家教功课的父亲。”

“他曾帮你做地球各层模型。”

“是呀,地心做太大,扣一分。”

人会变得这样子。

颜女士宽宏大量,“只要他开心就好。”

胡球却说:“我希望他一家睡不着吃不落——两个婴儿除外。”十分忿慨。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不一样了,走在路上完全不同,途人不管男女老幼都朝直子瞪着看。

在快餐店买杯咖啡都吸引无数目光,是那高耸胸脯抑或不合比例大眼,不得而知,连十多岁小男生都借故坐在邻桌悄悄注目。

不久之前遭人欺骗伤害的直子忽然得到补偿。

胡球轻轻说:“下次不再与你外出,太抢镜头。”

直子浅浅笑,胡球希望不要有旁观者着迷昏倒。

她在手术桌上整整六个半小时,真是巾帼,并无人陪,一个人慷慨从义,签下生死状,手术后休息一日,自己出院叫车回家休息,连看护都表示佩服。

接着,一个星期之后,上班,访友。

旁人开头讶异、好奇、议论,三天之后,又说别的题材,“整年只讲你一人?你倒想”,直子这样冷笑。

隔一阵子同事们习以为常,最新话题是“见过向先生最新女友没有,是舞蹈家,什么舞,肚皮舞也许,哈哈哈。”

向明就是喜欢那样的女子。

上司含蓄劝他小心,他微笑答:“我知道怎么做,不会再犯。”

他告诉直子:“我想见见胡球小朋友,你帮我约。”

胡球问:“连妈妈一起?”

“只你一人,在办公室小型图书錧,公众地方,下午四时。”

“我下课就来。”

向明看到胡球时她穿着校服,雪白浆熨笔挺,领口捆蓝边,白袜黑鞋,说不出纯洁清爽。

向明当下就想,怪不得东洋人那样喜欢校服小女生,感觉的确像污浊风气中一股清泉。

胡球又拔高一些,小小面孔上架一副老气黑框近视镜,却遮不住浓眉大眼,仍然不爱美,照旧不戴隐形镜片。

两人见面,说不出亲切。

“请坐,喝什么,不要客气,最近功课如何,大学打算读什么科目。”许多许多问题。

胡球一一作答。

“我听说你父亲的事了。”

胡球不出声。

“你有你前程,未来有自己家庭子女,不碍事,多注意母亲情绪,她会失落些。”

“家母同事十分照顾她。”

桌上放着一盘糖果,是那种粉红色极甜巧克力包糖浆糖果,向明却吃了一颗又拿一颗,他自己也有点困惑,“近年爱吃类此糖果,已受医生劝阻。”

胡球脱口说:“女孩子最爱它,因名字有趣,叫做甜心。”

“是吗,”向检察部长吃惊,“怎么我的口味会与小女孩相仿。”

胡球扬起眉角,噫,向先生你忘记你有一颗少女心脏,也许细胞有记忆,你也跟随嗜甜。

向明终于放下那颗甜心。

他分明还有话说,但却一味拖延。

终于他站起,“胡球看到你真好,下次无论如何请赏光一起晚膳。”

胡球看着他,懂事地点点头。

向明手中握着一只减压红色小球,没想到他拾起这个习惯,胡球早已戒掉。

直子在门口等胡球。

“向先生说些什么。”

“一句话也无,奇怪,他明明想告诉我一件事,最终没说出口,你是他亲信,你可知他什么意思。”

“他也许想安慰你几句。”

“我们母女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好说。”

直子忽然沉默。

胡球觉得纳罕。

就在那天晚上,景唐同学与她通电话:“我在你家楼下,可以见面否。”

“什么事。”

“我外婆辞世,我想与朋友说话。”

胡球由衷难过,“啊,景唐,什么时候的事,快上来喝杯热茶。”

“不知是否方便,我不想给你添乱。”

“家母在天文馆,家里只得我与女佣。”

过一会胡球开门给他,握住他的手。

景唐像是好几天未梳洗,胡髭长满腮,衣裤肮脏,身上有汗味。

胡球请女佣给他做面,斟上一杯柠檬冰茶。

他缓缓告诉胡球,老人在上周一病逝,找不到其他亲人,由他独自办事,幸亏有社会福利署帮忙,总算办过去。

他声音很低,听得胡球与女佣悚然动容。

接着他熟不拘礼,呼噜呼噜把面吃下。

他语气炙痛,“其实外婆只得六十二岁。”

胡球握着他手不出声。

过一会她替他斟茶,回来一看,景唐已在沙发上盹着。

女佣替人客盖上毯子,“可怜,不知多久没吃没睡,”又说:“我明年也六十了,如有险失,不知——”

胡球挺身而出,“有我。”

女佣双眼润湿,连忙回厨房工作。

过些时候,景同学骤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身冷汗,忽然看到胡球雪白小脸,才喘定气。

“球球,我有话说。”

球球坐到他身边。

“球球,外婆略有积蓄,都拨到我名下,柳暗花明,我终于得偿所愿,可以赴美升学。”

胡球没料到景唐披露这个消息,睁大双眼。

“我十分为难,”他说下去:“你只得十五岁,尚未成年,否则可以一起走。此刻,不过,胡球,我们一定要维持联络——”

讲得那样吞吐,又那样明白,胡球剎时间知道她要失去景唐这个朋友,平时像个小大人的她骤然受到刺激,一时透不过气,她站起,嘴巴变成∩字,抿半晌,终于忍不住,哗一声哭出,豆大眼泪不住滴下,仰起头,把所有怨气,包括父亲丢弃她们母女的委屈苦楚全部发泄出来。

景唐惊得发呆,连忙抱着胡球,“别哭,别哭!”再也没想到少女反应如此激烈。

女佣连忙赶出护主,一掌推开小男生。

偏偏这个时候颜女士落班回家,在门外已听见女儿号啕哭声。

她惊异不定,踏进门来,一眼看到陌生邋遢男人,大惊喝问:“你是谁?”

景唐知道这次糟糕,也好,他想,乘机下台,他连忙答:“阿姨,我是胡球朋友,将有远行,特来告辞,对不起,打扰了,我这就走。”

趁大门还未关上,一溜烟逃跑。

颜女士迁怒:“胡球,怎么放陌生男子进屋,后患无穷,你为何一点危机意识也无。”又指着女佣,“上次遭人捆绑九死一生惨事已经忘记?”

女佣辩说:“那只是个孩子——”

“起码六呎高,一座山一般,胡球,你有何解释?”

胡球本来面对墙壁背着她们,这时缓缓转过身来,说也奇怪,短短几分钟,情绪彷佛已经平复,“我累了,我去休息。”

颜女士气结,“这孩子,越发胡涂,叫我怎么放心。”

女佣拉住她,把刚才那一幕重述一遍,“真只是两个孩子,这男孩刚失去外婆,又将远行。”

“我怎么不知有这么一个人,皮色棕啡,非我族类。”

身为先进科学家的她忽然变得心胸狭窄,不能容物。

女佣也意外,“太太你一向不是那样的人。”

她开一瓶冰冻啤酒,喝一半,渐渐镇定。

她在女儿房门外说:“球球,对不起,我反应过激,是我不好,但经过上次,我已吓坏。”

母亲向女儿道歉,那真是上一代听都没听过的事。

女佣在一旁说:“这事以后也别提了,反正那男孩已决意出国,再也不回来,球球以后见不到他。”语气明显偏帮胡球。

胡球躺在小小床上,觉得生命是一个骗子,拐走她父亲,又带走好友,只有年龄缓缓增加,除此之外,一样比一样少,终于会变成母亲那样,心肠钢硬,一无所有。

景同学还会与她见面吗,不用很聪明的人都知道大抵不,胡球与母相依为命,她也不愿意到那美丽新世界探险。

景唐不同,他在本市空无一物,无牵无挂,不走还待几时。

想明白了,胡球转身入睡。

第二天是学校假期,颜女士照常上班。

女佣问:“太太你不陪球球。”

颜女士想一想:“我这个寡母已经尽力,再低声下气,怕活不下去,也只得由她去想通为止。”

胡球约了直子出来,不由得说到昨晚的事。

直子同情,“亚裔妈妈都一个样子,家母也一般封建,我廿一岁离家出走,我不便表示意见,怕对你有不良影响。”

“其实不过是一个同学。”

“他比你大,心思也较复杂。”

“他对我很好,指导我做功课。”

“我肯定以后会有更好的男生。”

“直子,说一说你与男性的经验。”

“唷,”直子尴尬,“不妥,我比你大许多,说这个,怕令堂会觉得突兀。”

“你同自己家人一样。”

“人要自己识相,阿姨当我自己人,我更要谨慎,言行不可闪失。”

“咄。”

“我可以推介几本书籍给你,健康益智,绝不沉闷,观点开明。”

“也好,请把书名写出。”

直子忽然鬼祟,“大学时期,有几个师姐,把她们经验写下,目录分别为‘最喜欢’,‘最厌恶’,‘最值得注意’三类,十分风趣,见解也相当直接,故从未发表,也未刊登网上,据说她们每年增删内容,打印结集,在校园会所出售,所得全部捐赠慈善机构。”

胡球睁大双眼,“你可有存书。”

直子觉得为难,“也罢,我给你一册,记住,只供参考。”

“明白。”

颜女士下班回家,食欲不振,用手托着头,问女佣:“胡球情绪如何。”

“小孩子,剎那雨过天青,浑忘前事。”

这是真的,隔着房门,都听到胡球独自在房内圣诞老人般呵呵笑声,有时还“哇哈”一声。

“她在干什么?”

“也许在看胡闹电影。”

胡球在读直子提供的师姐赠言,她们的经验真实惹笑,妙不可言,有人这样写:“必须注意,器官这一部份属于一体”,绘图说明:“不要企图拉扯分开,粗鲁可以使对方致命,请温柔对待”,就是看到这里,胡球笑得翻倒。

过些时候,颜女士轻轻问:“你那同学,可有与你通讯。”

胡球据实答:“他准备开学,十分忙碌紧张。数字说,平均只有百分之十五学生可以在四年内毕业,热门科学如医学及建筑,四百多人抢三十个学位,每学期分数如落在七十六以下,请即走路。他第一年打算住昂贵宿舍,第二年熟悉环境才搬出。他说此行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卧薪尝胆,非做出成绩不可,不然对不起他外婆等等。”

“你怎样回复。”

“我最怕这种蚂蚁蜜蜂性格,动辄鞠躬尽瘁,杀身成仁,我没有回复,过些日子,他必放弃联络。”

颜女士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胡球,你道理分明,不枉我疼惜。”

胡球无奈,这是景唐同学拼搏前途要紧关头,她如不退让,一定没趣。

“直子有话对你说。”

“是吗,为何吞吐。”

“她要升职到美首都华盛顿办事处,一去两年。”

胡球不出声。

“我祝贺她前程似锦,送了一件御寒衣服。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直子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这次加官晋爵,是一个补偿。”

胡球只缓缓说:“你赠她的衣服,在美国穿出,怕会遭环保人士泼红漆。”

“不会,镶在里边,没人看得见。”

“真是怙恶不悛。”

直子这次到访,带着两个女友,介绍给胡球,“以后说心事,找这两个姐姐也一样。”

她们比直子活泼,进胡球房内,掩上门,恳切地说:“球球,说几句。”

胡球莫名其妙。

“直子披露,你有若干未卜前知能力,我俩只想问婚姻。”

胡球大表讶异,“直子真那么讲?”

直子忙分辩:“我只说你有极佳分析能力。”

胡球微笑,“那么,让我们一起聊聊,嗯,婚姻,你们想知道什么。”煞有介事。

“会否幸福。”

直子气结,“你们这两人,全没有姐姐的样子。”

胡球不加思索答:“你俩可能各会离婚一次。”

“嗄,什么。”大失所望。

“这是先进西方国家的科学统计,像未来一年之内,四分之一妇女将罹癌症,又廿年之后,北美人口有一半以上痴肥,而三十岁左右结婚人士,百分五十五会得离婚。”

“哗。”两个小姐姐颓然。

直子拍手,“活该得到这种答案。”

胡球说:“不过,两位这样年轻漂亮活泼可爱,一定有许多人追求。”

两人又笑,“但愿是真,多谢吉言。”

她俩结伴看电影去,直子这时才问胡球:“两女会快乐否。”

胡球反问:“你说呢,依我看,女性只有在年轻时会开心一会。”

“是,”直子同意,“总有异性在楼梯口蹭候,总有人愿意讨好我们,说好听的话,之后,又同别的更年轻漂亮的女子说去了。胡球,你不怕,你还没开始。”

直子欷歔一会。

稍后问:“不知胡先生可有与你们联络。”

“据我知没有,他大抵为那两个幼儿张罗忙碌。”

“胡球,我下周一离开本市。”

“妈妈的意思,你来舍下吃一顿便饭。”

“我一直打扰你们。”

“请继续骚扰,不必避嫌。”

“这两年,如果顺利,希望找到对象。”

这始终是女儿家一宗心事。

颜女士这样说,“直子,祝你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胡球说:“你爱吃这鸭汁云吞,多吃几件。”

直子黯然,她轻轻说:“我好比一叶浮萍,四处飘流觅前程。”

说得颜女士心酸。

吃完饭一边喝茶一边谈,直到深夜,颜女士说:“直子你回去吧,明朝要一早出发。”

这时,直子脸色忽然沉重,五官挂下,过份完美矫形脸看上去有点像面具,胡球有点害怕。

“什么事,直子。”

直子缓缓说:“我有一纸机密文件,给你们过目,只可看三十秒钟,之后我会收起。”

颜女士惊疑,“直子,那是什么文件。”

直子自手袋取出一张纸,打开,血红印子打着“机密”两字先映入眼帘。

胡球眼快,看到标题:律政署商业罪案组调查华资银行贷款部异常行为,据知情人士举报,该部门主管胡子杰涉嫌签批大量贷款予若干无抵押公司,索取不合法佣金——

直子这时刷一声把纸张收起。

颜女士浑身颤抖。

直子轻声说:“调查行动约于六个月前开始,最近该组已收集到足够起诉证据,款项为数至巨,佣金数目达一亿七千多万,我看到文件,实在无法隐瞒,趁调职远离前夕,知会你们,有什么事,好歹有个心理准备。”

颜女士的脸已变成白纸一般。

直子站起,“我要走了,此事当不致牵涉到你们母女,或许会有问话,胡球,向先生一贯关心你,有疑问可去找他,请勿披露你们得悉此事。”

直子取过外套离去,竟无人送她,她自己轻轻掩上大门。

母女呆坐半晌,颜女士这样说:“我累极了,想早点休息,胡球,明早你到飞机场送一送直子。”

“妈妈——”

颜女士扬扬手,“不怕,路人皆知他那一亿七千万花到什么地方。”

她像穿上铁鞋,几经艰难,才能举腿踏前一步。那样,一步步蹒跚走进卧室,胡球隐约可听见母亲喃喃说:“是什么叫一个人变成这样,以后叫胡球怎么做人。”

胡球想喊出声,“我是我,我靠自己站立,我会做好自身”,但像在噩梦中求救,张大嘴,发不出声音,她整张脸麻痹。

她静静坐在客厅,听着女佣收拾碗筷叮叮响。

那晚少女没有入睡,清晨,她淋浴洗头,换上运动衣裤,出门到飞机场。

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早,那是向先生,负责检控她父亲的小组是他下属。

只见向明穿着件黑色长大衣,高大背影真有点像传说中无常判官,胡球害怕,趁他与直子说话,想转头离去。

却被直子叫住,胡球转身,看到他脸上关注神情,同自己说:他是人,不是鬼。

直子说:“胡球,你来了。”

胡球点点头,一言不发,与直子拥抱。

时间到,她朝胡球挥挥手离去。

向明把双手插袋里,“你已知道。”

胡球点头,他也一直想给胡球通消息,碍于身份,再三踌躇,图书馆约见,频频吃糖那次,他内心几番挣扎。

向明对两个少女有所亏欠:一个捐心,一个劝慰,若无她俩,他早已不在人世。

眼下,他只可以善待胡球。

他说:“我送你到学校。”

他的司机是个明艳女子,大清早也化浓妆,与向明态度亲昵,叫胡球“小妹妹”。

胡球坐轿跑车后座,心事如铅,一声不响。

——是什么叫一个人变成这样。

胡球也想知道。

艳女把车停在一间餐厅门口,侍应送上纸袋,她这样说:“这家店的蘑菇奄烈特别好吃,你试一试。”

胡球接过道谢。

回到学校,她在贮物柜取过校服换上。

同学闻到香味,“什么好吃的,可否共享”,分着吃光光,连一杯咖啡也取走。

胡球呆半晌,回到课室。

——靠自己双腿站立,做自己的事。

如果还不太迟,胡球愿意这一刻开始努力。

她内心忽然明澈,老师所说每一句功课,都钻进脑子,并且深深记住,像一道篱笆忽然拆除,再也没有阻碍。

过两天放学,走出校门,看到向明在车里朝她招呼。

校工十分警惕,“胡同学,你认识这个人?”

“是家长朋友。”

“他唤你上车,我想不大好,胡同学,上车容易下车难。”

向明约摸知道校工说什么,下车走近,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谨慎校工仍把车牌号码抄下。

“向先生你有话说?我还得回家写功课。”

向明吁出一口气,“难为你了。”

胡球不出声,过一刻,她轻声,“是什么令一个人变成这样子。”

向明微微感喟,“一个人的性格会随着环境变迁转移,所谓人穷志短,我也经过那种意志消沉的悲哀日子。”

“可是家父好端端过日子,并无刀尖鎗头逼他作奸犯科。”

“他的弱点,是经不起引诱。”

胡球说:“世上有的,他都不缺。”

“或许,他觉得不够:屋子不够大,车子不够豪,吃穿不够奢侈……物质无穷无尽的引诱:私人飞机游艇多么特权舒适,受人奉承何等适意……”

“但是,事情会有后果,他不是一个笨人,在银行贷款部做了几十年,必知违规结局。”

向明不方便与胡球谈及已进入司法程序案件,只得假设。

向明轻轻说:“古时有一书生,受术士蒙骗,只说有一块树叶,贴在额上,可以隐形,随意盗窃,不为人知。他信以为真,跑到街市,取去财物便走,被巡捕逮住,问他:‘你不见看守?’,他答:‘不,我只见财宝’。”

“嘿。”

向明带胡球到会所吃点心喝茶。

小女孩悲哀说:“家父短小精悍,其貌虽然不扬,但注重仪表,看上去也很舒服。他有一种殷实气质,客户,尤其是女士们都信任他。”

向明不出声。

少女愿意倾诉抒发情绪,是件好事。

“他与家母是大学同学,她功课胜他,人也秀丽,比他高两吋,他努力追求,人家都笑他多余,但家母欣赏他勤学可靠……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胡球痛心疾首,双手掩胸。

向明说:“你得有心理准备:社会痛恨贪得无厌之人,一定也会以异样目光看你,你必须学会若无其事,如常生活。”

“那不就是厚颜无耻。”

“你觉得呢。”

“彷佛有几个选择,像远避外国,改名换姓,隐居。”

“你才十五岁,躲到什么时候。”

“也有人受不了压力,自杀谢世。”

向明吃惊,“贪污渎职的又不是你。”

“家父会自寻短见否。”

向明答:“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胡球忽然问:“这可算家道中落。”

向明把大手搁胡球肩上,“现代人不论家道。”

“多谢向先生鼓励,把一切不可能的道路剔除,唯一选择,便是与家母咬紧牙关如常生活。”

向明点点头。

胡球忽然想起,“那位捐心少女的母亲,你们还有见面吗。”

“每个月头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必登门造访。”

“你们有特殊亲切感吧。”

“她家一些找不到的琐碎对象,我都下意识知道放在哪里。”

胡球说:“不外是抽屉角落柜底或床下之类。”

“但当事人觉得是感应,甚觉安慰。”

“你的身体可安好。”

“需每日服食抵抗排斥药物。”

“向先生谢谢你的时间。”

那天下午,胡球到理发店剪了短发,又验眼配隐形镜片。

她希望同学认她不出。

那是一个星期三,胡子杰在本市飞机场出境实时被捕新闻及图片刊在新闻二版,头版是一项警匪鎗战一死一伤消息。

他叫子杰。

父母对他有所盼望,给他一个这样美观悦耳的名字:胡家子弟杰出,可是,他辜负了那样好名字。

一个人行为不端,惹起多少亲人痛苦。

胡球忽然想到他另外一个家庭,那年轻妻室与两名小小孩儿。

他们读到新闻,一定像晴天霹雳,忽辣辣大厦倾,他们又做错什么。

直子写了一封长电邮给胡球,句句都是安慰。

胡球一声不响,到公园散步。

偏偏一脚踏在狗屎上,她急忙走到草地大力擦鞋底。看,一个人倒霉起来确是头头碰着黑。

一只小狗走近,对牢胡球露齿胡胡作声,胡球气恼,“你可信我一脚把你踢入大西洋。”

小狗似听懂恫吓语气,汪汪大叫。

牠的主人连忙把牠拉走。

是,环境变迁会叫一个人改变本性,一向喜欢小动物的胡球今日性情大变。

走过报摊,胡子杰新闻仍然火热,都是他神情憔悴照片。才几天,影像中的他一天比一天衰老,脸颊脂肪渐渐消失,只剩脸皮往下挂,越坠越低,看上去似一百岁,头发油腻稀少搭在脑后,原来头顶已经秃得这样厉害。

他呆若木鸡,任由记者拍摄。

看样子不是不在乎身败名裂,知道这是羞耻,但,是什么叫一个人变成这样。

他踏出第一步之际应该知道脸皮会保不住。

回到家,在门口脱下鞋子,找胶袋封入,丢到垃圾筒。

听到母亲在书房问:“胡球回来了?”

胡球走进书房,看到邓律师朝她微笑。

“胡球过来坐下说话。”

胡球坐在一边。

邓永超律师身边放着她不离身的沉重公文包,另外有一只盒子,比鞋盒稍大,奇特之处,它会微微郁动。

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一定是只小动物,那样小,可能是只幼猫或小犬。

胡球那悲苦的情绪略为放轻。

只听得邓律师说:“他的律师找我说话。”

颜女士淡淡问:“说什么?”

“他想见你一面。”

“我不再认识这个人。”

“他有事请求。”

“我早已不知道他的事,我不便插手,也不关心。”

“他的意思是,请你与卞京女士联络,相帮那女子。”

什么,颜女士不由得握紧拳头,出了事,胡仍只牵挂那边那个人。

她气炸肺,再好涵养与修养也抛到爪哇国,她脸色似白纸一般,一声不发,强忍悲愤。

“据说事发后卞女士大跳大叫,大哭大闹,他差人安抚无效,银行户口已全部冻结,她正尽快将不动产转售,两个幼儿被丢到托儿所。”

颜女士缓缓回过气,“与我无关。”

邓律师说:“你态度正确。”

“这像卖掉我叫我帮他数钱,又像一刀插杀我又后悔无人收拾残局。邓律师,以后此人无论说什么你均毋须转告,否则恕我撤换更改法律代表。”

“明白,但胡球呢。”

“胡球未满十八岁,我是她的监护人,但我不是野蛮人,胡球,你可选择去见他,或是不见。”

胡球踌躇,“我要考虑。”

邓永超是明白人,她点点头,“我等你消息。”

她与颜女士说及到警署接受问话之事。

地下那只盒子蠕动得更厉害。

邓律师像忽然想起,“呵这是我的小比高犬哈哈,我将离家一个星期,胡球劳驾你代为照顾一下,牠生活简单,三餐一宿加一碗水。”

胡球不信,“大小方便呢。”

“在浴室铺张厚纸,牠懂得走去方便,一会我把牠生活所需取来。”

颜女士像是听而不闻,继续谈论问话程序。

这时盒子忽被踢开,两只尖耳朵冒出。

胡球不禁微笑。

邓律师用心良苦。

她何来一只叫哈哈小狗,从未听说过。

这只小狗不似其他小动物,牠没有急急自盒子跃出。两只耳朵左右摆动半晌,渐渐露出两只大眼张望,活脱像一个淘气小孩,好不精灵。

邓律师目的达到,胡球注意力移到哈哈身上。

只见牠那张望半晌,尾巴也出来了,一直友善地摆动,但四条狗腿仍在盒内。

胡球一直近距离观察,却没去把牠自盒子抱出依偎,她是一个慢热人。

这样,人与狗相互观望足足十分钟,小狗忽然推翻盒子,一溜烟跑走,原来牠个子那么袖珍,胖胖身躯,一看就知道是幼犬。

胡球也不追牠,任由牠在屋子走动。

比高犬好动,是只猎犬,牠不会乖乖像玩具般坐在主人怀中。

接着两天,胡球有时看到牠,有时不。

牠不喜吠,也不大亲近人,没有依依膝下习惯,吃时专注,也吃很多。

一次胡球吃点心,两条香肠,转眼不见一条,胡球好奇去找,结果在哈哈床垫底下找到。胡球幽默,把另一条也放一处请牠吃。

自此一人一犬找到默契,却仍然她归她,犬归犬,不表示亲昵。

胡球主动与邓律师说话,“我愿意见他。”

“我会陪着你。”

“他住什么地方?”

“保释候审,他住一所小公寓。”

“谁照顾他生活起居?据我所知,他从来不进厨房或洗衣房,也不会用吸尘机。”

“他是成年人,不必替他担心。”

没人同情这个人。

“卞女士怎么了。”

“已把肯宁顿公寓出售,套取生活费。”

胡球说:“拖着两个孩子,很快用罄。”

“我也这么想,但,不是我们的事。对,同学如何待你,可配戴有色眼镜?”

“我不大留意别人眉头眼额。”

胡球的烦恼算得什么。

颜女士到警署接受问话。

待遇算是不错,负责警员是两名年轻女性,语气缓和,邓律师准备妥当文件,颜女士一一出示。

她与胡氏已两年没有任何轇轕,连电话电邮记录也无,不通音讯已久,她百分百是个旧人,早已淡出胡氏生命。

可是,她这个遭遗弃的人,到胡氏有事,还得坐在警署接受问话,只觉室温越来越冷,她双膝颤抖。

颜女士心中叫苦:呵我是一个识字的天文物理科学生,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但仍坚持一一回答问题。

足足三小时问话,她才离开警署,手足冰冷麻痹,邓律师说:“算是快捷。”

颜女士不出声。

报上刊登胡氏贪案细节,像一篇流水账:某年某月胡贷出七至八亿给王某,条件是日后可收取七巴仙佣金;某年某月,在收款前一周,他与王、陈在本市皇冠酒店会面……

娓娓道来,似一个故事。

颜女士回到家,热汤浸浴、喝热茶,加厚衣,寒意三日不退。

胡球见父亲,本来约好在他居所,临时胡氏觉得地方复杂不妥,又改在邓律师办公室。

父女见面,一时认不出来。

胡球看到一个老男人,缩着脖子,西服外套太大,像只壳子,那人憔悴愁苦,不知怎地,还有一股猥琐之态,胡球戒心,站在门角,待一会,才忽然惊觉,呵这便是胡子杰,她的生父。

这一吓,叫沉默的她更加作不了声。

胡氏看到年轻女子站一角,也迟疑打量,谁,胡球?

怎么长这样高了,一把标志长发与黑框眼镜去了何处,只有雪白皮肤依然,几个月不见,少女整个外型变更,呵,不止数月,多久,一年?

两个人没有招呼。

邓律师声音不徐不疾:“胡先生,你有话说。”

胡氏缓缓说:“对不起,胡球。”

对不起?

排队打尖、心急碰撞,打翻热茶,那才叫对不起。这人一手一脚摧毁两个家庭三个孩子,只说声对不起?

少女忽然动怒,“我不该来,看到你这样子叫我不适,你是个肮脏的人。”

这回连邓律师都怔住。

胡氏提高声音,“我不求你原宥,只想你拨款项救救两个幼儿。”

胡球想说:我也尚未成年,但她已经站起,夫复何言。

邓律师送她到门口。

“胡球,我可以代你挪动小笔款项——”

胡球只说一个字:“不。”

她低头离去。

鼻端还有一股汗臊味,胡氏似疏忽打理个人卫生一段日子,身上传出股隔夜抹桌布似馊味,就是这种人传染虱子臭虫,以及败坏的能量。

所以母亲不愿见他。

胡球为自己的绝情庆幸。

如果要活下去,也只得这样。

牵牵绊绊,拖拖拉拉,要到几时。

胡氏见到大女,一言半语没有提到她的生活、功课、情绪,他仍然只顾得他自身需要。

不是这社会各种引诱叫他堕落,是这种有己无人性格。

她回学校,与同学打乒乓,浑身大汗,软倒一角。

有人坐到她身边。

“明年就毕业了。”

她点点头。

“听说你功课突飞猛进。”

胡球腼觍谦逊。

“我们的英语文学课有些问题,可否与你一起温习。”

胡球表示是她的荣幸。

同学来到,女佣欢喜,家里终于有人气,连忙做茶点招呼。

三女坐大桌前讨论课文,忽然说到社会上你虞我诈,没有朋友,只有小人,争做主子,唯我独尊,别人都是愚蠢奴才,供主子使唤……气氛变得凝重,幸亏女佣奉上椰子奶油蛋糕。

这时,她们看到两只软软狗耳从沙发角冒出,接着两只大眼注视美食。

大家都笑,“这是谁。”

“别理牠,我们快读功课。”

一共逗留两个小时才走,希望每个星期都可以来。

家里有了哈哈渐渐温暖。

叫牠之际,哈哈哈哈哈,不笑也像笑声。

胡球买了狗饼干,埋在牠睡垫之下。

一次,看见女佣与牠说话,蹲在一边,语气如待孩子:“站起来,拱拳,对,赏你白切肉。”

不要说一星期,一个月都过去,邓律师尚未把哈哈领回。

胡球看到牠,用鼻尖顶住小小红球玩耍,那只球在鼻头转,可是不掉下,牠自得其乐,足足玩十多分钟,累了,躲在沙发底睡觉。

一只小动物,恁地懂得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人类该向牠学习。

又一日,看到牠穿着一件按身订做的蓝色毛线背心,呵,哈哈是男儿。

家里两名女性长辈与牠渐熟,颜女士唤牠,牠立刻跑到面前,有时煞不住脚,会往前滑一两呎,十分惹笑。

胡球看到母亲替牠沐浴、刷牙、抹身。

养狗人家都隐约有一股味道,也许她们家也有,但胡球已不觉得。

胡子杰一案渐渐在报上消失,另外有更震撼更惊人的消息刊登:十八岁孙儿向七十岁祖母索钱不遂,砍杀老妇,三名幼儿遭弃在商场无人认领,两匪械劫银行,警匪鎗战,还有无数豪门争产事件……

在颜宅,胡子杰阴影幢幢无处不在,像一只怪兽,但母女只装作看不到,有时它狰狞地瓢浮到身边,胡球会伸手拨开它,正眼不去看它,但确实知道它的存在。

老好土井直子的电邮不断:“报上消息全知道了,新闻做得极其详尽,值得一赞。呵胡球,你心中想必难受,不幸中大幸:民智渐开,记者并无上门骚扰你们母女……”

直子转载好些笑话给胡球共享,胡球全笑不出。

她又传照片给胡球。

胡球留意到一个英俊白人男子与她亲热。

这直子,一贯喜欢外国人。

“金发碧眼的他是谁?”

“来自瑞典奥斯陆机械工程学生海雅陀,暑假我将往他祖家探访。”

“北欧人不羁。”

“哈哈哈哈哈。”

胡子杰裁决终于有结果,受贿罪名成立,判刑六年,实时执行。

这时广大市民已经忘记胡子杰是何人,犯的是何案,只有胡某的家人,腰间似中利箭,直不起身子。

邓律师深夜探访母女。

颜女士这样说:“你时常这样月黑风高偷偷来悄悄去,人家会说闲话。”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千挑万选,嫁了一个贼。”

“过去就是过去,烟消云散,忘记算数。”

“我倒罢了,胡球呢。”

“胡球可往外国升学,越远越好,清华是上选,要不,往新西兰。”

颜女士说:“真不舍得。”

“还是老式父母有智慧:下一代,不就是人人都有的子女嘛,芸芸众生,在家严加管教,有什么不对老实不客气体罚刮打,棒头出孝子。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成年后统统出去工作帮家,年轻人双手打天下,抓到多少便多少,动辄怪父母扶持不力?有本事再投胎好了。”

“哗。”

邓律师说别的,“你可有想过,为什么要读大学。”

“一个学者说,大学生活可释放一个人……自偏见、愚昧、无知中释放。”

“不,只有读毕大学才可以说读大学无用。”

颜女士笑出声。

“笑了,笑了。”

颜女士说:“不知牢狱生活如何。”

“可愿探访?”

“一把年纪,已不想虚伪。”

“你与胡球的名字,都在探访名单上。”

“拜托。”

“他低估了你。”

“不妨,我自身捱过每一天,办妥开门七件事,负责衣食住行,孩子学费,谁低估我都不要紧。”

“可有男朋友。”

“嘿,你又可有男伴。”

“我与你不要紧,胡球呢可要异性朋友。”

“胡球对男性或许有所恐惧。”

“年轻人求偶心切,足以战胜任何畏惧。”

胡球这样写日志:生父在狱中……

不是每个人可以这样说。

在图书馆,她喜把头枕在双臂上读功课,同学说:“近视会加深呵。”已经深无可深,她不再担心。

生日,十六岁。

颜女士做了蛋糕,小狗哈哈吃最大份,“无糖,不怕。”

人类也逼着吃淡蛋糕。

“向先生请你吃饭。”

呵是向先生。

“我答允你会单身赴会。”

“妈妈你呢。”

“我不想花精神化妆更衣腰酸背痛笔直坐几个钟头。”

“出去看看也好。”

颜女士不再搭腔。

向明的司机来接,“喔,”他忍不住多嘴,“长这么高了。”

胡球穿一件母亲藕色乔其纱旧衣,她走路一向摇摇晃晃,这时看,像时装模特儿走天桥。

在座另外有两位客人,一个是向明的女友,另一个是他助手。

女伴打趣说:“胡球,他叫彼得,是介绍给你的男朋友。”

胡球微笑。

那彼得一副精灵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律师。近三十岁的他一心一意想升官发财,听到这话,看着胡球,也笑个不已。

“还是个孩子嘛。”

向明一直留意电邮,稍后,连他自己都烦,“我并非一个没有礼貌的人,真正身不由己,自从发明这种玩意,廿四小时当更。”

女伴说:“你有事先走好了,我陪胡球。”

这时,胡球看到一件奇怪的事:彼得朝向明的女友微微颔首,这下意识动作才十分一秒,已落在胡球眼内,呵,原来如此。

“那恕我与彼得先走一步。”

两个穿着合身深色西服的男子一起站立,煞是好看。

“对不起胡球。”

胡球答:“不妨。”

他们离去后,艳女有点不安,稍后问胡球可要喝香槟。

胡球说:“我们也走吧。”

“我答允——”

胡球忽然低声说:“向先生对你那样好,他人又长得漂亮,你不该背叛他。”

“什么,小朋友,你说什么?”

“他很聪明,很快会知道真相。”

“你说什么?”

“你与彼得,待会约好见面可是?”

艳女变色,这少女是个精灵,闲闲道出她心中大秘密。

胡球的声音更轻,但似油丝钻进她耳朵:“向先生对你那么好,你会后悔。”

她忽然说:“但是你看到,吃一顿饭也半途离去——”

胡球站起来,“我要走了。”

把她一个人丢下。

司机看到她迎上,“胡小妹妹,向先生叫我送你。”

回到家闷闷不乐。

颜女士问:“怎么了胡球。”

胡球打了一个呵欠,“我去休息。”

小狗走前几步,想跟又踌躇,少女对牠一向淡淡。

看,一只狗做事都会得思考后果,人类却肆意妄为。

胡球叫牠,牠大喜,跳到她怀抱,她抱住牠,牠舔她面孔,她把脸趋近,眼对眼。

还是哈哈可靠,这是胡球十六岁的新发现。

接着的大事:胡球毕业,升上大学。

胡球做小学生时头一次听老师说到大学,惊讶不已,七岁的她一直以为捱完小学大功告成,不料老师说:“小学毕业后你们升往中学,然后升读大学”,胡球高声说:“哗妈妈,unitricery!”

妈妈笑着更正,是university,今日,都到眼前来,呵时光飞逝。

大学堂占地大如小镇,叫胡球彷徨。人人比她高大漂亮强壮懂事,女生泰半化妆打扮穿高跟鞋,看到男同学懂得侧头微笑,相形失色的胡球如丑小鸭。

偏偏这时胡子杰要求见她。

邓律师陪少女前往探监。

他只有一句话:“她们母子三人实在过不下去了。”

胡球却说:“我听说过黄粱梦故事,做梦的好像只有一人,没有他人。”

说完就站起来。

邓律师陪着胡球经过重重关卡,又走出生天。

胡球吁出一口气。

只要胡氏问一句“球球你升入大学了”,“读什么科目”,“还习惯吗”,“可有要好同学”……胡球都愿伸出援手。

但没有,胡氏一句不问,仍然只提着他个人所需。

隔半晌邓律师才说:“瘦多了,不认得。”

胡球说:“以后别再叫我。”

邓律师轻轻吁口气。

胡球回到学堂,表面上若无其事,可是心里掏空。赶时间落楼梯,一脚踩空,滚下梯级,摔在楼底。

她扭伤足踝,痛入心肺,再也站不起。

剧痛叫她产生幻觉,眼前金星飞舞,忽然像是回到那晚,遭直子恶男友虐打,她伸出双手挡住头脸,肢体蜷缩一团。

幸亏这时同学纷纷赶近,“怎么了”,“自楼梯滚下”,“一定伤了足部”,“快扶去急救室”,“她不能站”,两名女生紧紧抱住胡球,“不怕,试着站起”。

忽然有一男同学见义勇为,他一下把胡球整个人抱起,“忍耐一下,我们这就去找医生。”

胡球痛得脸色发白,忍不住落泪。医务所就在附近,男同学放下她,交给看护,简单交代几句,便去赶课。

医生检查后说并无大碍,但还是照了爱克斯光,然后扎上纱布,穿上橡筋袜,给了药,还配给一支拐杖。

胡球啼笑皆非,甫开学就成了阿跛。

回到家,颜女士才发觉女儿受伤。

“为什么不实时知会我。”

“医生说二个月后会自然复元,无大碍。”

“这一季你如何上车下车?”

“我想暂住宿舍。”

“有空房吗。”

“校务处可作特别安排。”

胡球因腿伤搬进宿舍独立生活。

邓律师前来探访,看到小小房间,不知住过多少届学生。小窗户看出去是一大棵槐树,指桑骂槐,指的就是这个树。

她说:“环境真好,我也巴不得回到学堂。你看,与世无争,清淡天和,在校园内是天子门生,一出去是芸芸众生。五万个大学生,一万名教职员,这学府是本市最贵重地区。”邓律师说什么都不忘实际数字。

“妈妈好吗。”

“她很放心,只是小狗哈哈,一听门响,便出来张望,以为是胡球回来,见不是,便嗒然躲起,十分颓丧。”

“不就是一只小狗,给些饼干,一样欢天喜地。”

“给了,不吃。”

“呵,周末去看牠。”

“你的狗腿如何。”

“黄肿烂熟,情况比想象中严重,但照过片子,又说没有骨折筋断。”

“待腿伤复元,你该考驾驶执照。”

“邓律师,改了例啦,要十八岁才能考路试。”

“呵这政府真会与家长作对,又得劳驾大人多捱两年。”

胡球也觉无奈,社会及家长都不放心放手,却又抱怨少年不愿长大。

“找到当日那个抱起你往医务所的男同学没有。”

“他没留下姓名。”

“登一项启事:某同学注意,依照东方国家规矩,你救抱过的女生,必须嫁你为妻,尽速联络。”

胡球看着邓律师,“我真希望到了你的年纪还有你一半诙谐乐观心情。”

“嘿,我这般年纪!”

“告诉我,过了四十,是怎么一回事?”

“晚上,回到棺木中睡。”

“不不,人生观如何,体能怎样,是否长出智慧?”

“你说呢。”

“妈妈在她的能力范围内是处理得再好没有。”

“颜女士的确难得。”

这时有同学敲门,一进来看到邓女士带来糕点水果,老实不客气,打开用手抓起就吃,又唤朋呼友一起共享,小小房间霎时挤满年轻人。

胡球搬到宿舍是好事,这里充满人气,胡球是应与同龄无聊少年共处。

邓律师轻轻说:“向先生与女友闹翻。”

“不知怎地,他老留不住女伴,两次离婚,又与两个未婚妻分手。”

“人人都喜欢他,但没人愿意与他共度一生。”

“他是有点怪,试想想,怀着另一个人的心脏生活。”

“而且,听说每次都是女伴不忠。”

“真可怜。”

桌上食物一扫而空,同学也纷纷散去,简直是社会缩影。

邓律师告辞之后,胡球收拾房间,抹桌面之际,看到刻着“九六年玫♥明”字样,这对少年恋人往后不知如何,十多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事人恐怕早已忘却这件事。

书架上也刻着“功课讨厌、生活讨厌、你也讨厌、我更讨厌”字样,简直是一首新诗。

胡球腿伤渐愈,对宿舍却恋恋不舍,她喜欢它狭小脏乱,闹哄哄,整条走廊动静都一清二楚,一声喊,同学都会聚拢。

生物课演讲厅一百数十人,讲师不认得她,她也几乎看不到讲师,她转课,到全校最少人的班上,才廿四个同学,冷门课是艺术系里“鉴证作品真伪”。

颜女士知道了这样说:“一般家长觉得学有所用才是。”

“你不是那种家长。”

“家母当年说:‘你还在看星星月亮太阳?’像是活该饿死别向家中任何人求救的样子。”

“毕业后我可到苏富比拍卖行工作。”

“我不会阻挠你的兴趣。”

“鉴证涉及许多科学原素,讲师一开始就说:‘鉴证只能指出伪作,不能肯定真迹。’”

“说得好。”

“像英画家康斯脱堡的云层,门外汉肉眼所见都知真伪,康氏笔触轻妙无人能及。”

颜女士见那样高兴,只能微笑。

同班同学一副未来艺术家模样,男女都长发,男生也梳一角辫子,围纱笼裙、穿人字拖鞋,已经够邋遢的大学生到了美术系更加去到另一层次。

胡球一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穿卡其裤白色长袖衬衫。胡球想,真是,谁也看不出她是囚犯之女,外表多么骗人。

她独自坐角落。

今日,讲师说到画布、颜料、框子、标签、历史,均实十六世纪真货,但画的本身却假,学生们笑不可抑。

胡球轻轻说:“一天卖了三百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身边男同学听见,侧头看她,该剎那把她认出,不禁微笑。

这是班上唯一干净相的男生,可是仍然一脸胡髭,头发结一条马尾。

有学生问:“为何历代均有人制作赝品?”

另外有人答:“笨星,谋取暴利呀。”

“又什么谓真,何物谓假,一幅画,只要看着赏心悦目,真同假,有什么分别。”

讲师气结:“各位同学,这不是哲学课,这是美术鉴证。”

胡球坐在角落微笑。

讲师出示一小块青金石,“将之磨粉,可化为最美丽的蔚蓝,文艺复兴画作中圣母所穿袍子最佳选择,它重量与黄金同价。”

“几时可以试用最新雷射透光机?”

“那才是照妖镜。”

“读完这个课程,我们都学会作假,哈哈哈哈哈哈。”

下课,大家往茶厅喝冻饮。

有人对胡球说:“你一言不发。”

胡球抬头,看到一脸胡髭,不知怎地,她对这男生有好感。

“我叫庄生,你不记得我了。”

胡球凝视他,“不,我记得。”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把他五指摊开,看他手掌,神色变得神秘、深邃、隐密,有点难以捉摸,然后展开笑容。

“庄生,”胡球说:“那天,你没有留下姓名,我一直希望再次见你。”

那叫庄生的年轻人十分高兴,“你认出我。”

“当然,照我国习俗,女子被谁抱过,就得嫁谁,你如何逃得过。”

庄生一听,没想到文秀小女生会讲这种笑话,意外之余,平日老三老四的他忽然脸红。

胡球看在眼中,瞇起眼笑,要叫男生双耳烧红,毕竟难得。

“你调到我们这一班来。”

“一点也不后悔,多么有趣,急不及待希望用透射看到名画底部,画家犹疑改动之处。”

“你纯为兴趣?”

“学习当然是为兴趣,你呢?”

“庄家自祖父起就经营一所小小画廊,父兄叔伯,全是员工;我不例外,将来也要周游列国替客户寻找美术品。”

“我知道了,你家画廊叫‘生生不息’,十分著名。”

“你好聪明。”

胡球笑,“你是生生,不息是何人?”

“我的弟弟,他叫稍息。”

胡球羡慕,“好名字,有文化。”

“腿好了吧。”

“真没想到一扭之下拐足个多月,至今不敢跳跃。”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好快,一看手表,已经下午四时。什么,两个钟头过去,噫,怪不得他们都说一有异性好友时间会不经用,呵,要回宿舍了。

只听庄生说:“讲师说翌年可带优异生往伦敦美术档案处参观全球名画转手记录。”

“哗。”前景无限好的样子。

依依不舍送到宿舍楼下。

那日傍晚,胡球收拾脏衣物,带回家洗涤,一边揶揄自身疏懒,宿舍地库一排洗衣干衣机,免费使用,可是她就是不愿动手。

一个少年要真正独立,不知要待何年何日。

她摃着帆布袋乘公路车回家。

到达大厦楼下已经一身汗,同从前住独立屋及司机侍候之际是不能相比了。

她走进玄关,管理员示意有话说。

胡球趋近。

“颜小姐去了上班不久,她们就来了,说要上楼找她,但你家佣人说不认得,不放进门。她们在停车场一角等了个多小时,又累又渴又饿,我给她们一包饼干一瓶水,你可认识她们?”

胡球吃惊,朝管理员暗示方向看去,这时才发觉有人像动物般蹲在停车场角落。

一个女子,两个小孩坐在婴儿车里,稍大那个不住要哭着爬出,整张脸眼泪鼻涕。

管理员说:“下班时间即到,其余住客势必投诉,胡小姐,你说怎么办。”

胡球想一想,木着脸说:“你报警吧。”

“但她一定会说要找颜宅,警察必找你问话。”

少女思量,拨电话给邓律师。

老好邓律师说:“我马上到。”

她十分钟就赶到与胡球会合。

胡球上去握邓律师的手。

邓感慨地说:“终于找上门来了。”

“她要什么。”

“真是个孩子,难道还来找温情,当然是要钱,鲨鱼在一公里外可以闻到一滴血的气息,何况是她。”

“那惟有给她一点打发她走。”

“又说孩子话了,给多少,给到什么时候,今日给了明日又得给,颜家有多少可给。”

胡球愣住,“怎么办。”

“待我处理。”

邓在电话找到熟人,说了几句。

不久,一辆没有响号的警车缓缓驶至。

管理员如释重负,上前答话。

这时邻居带狗出来散步,一对小狗一见陌生人便吠叫,两个幼儿放声大哭。

警员想叫母子三人上车,那女子不依,“我要见颜氏。”

这时邓律师与警员会合,她抱手打量那女子,说的是真相却十分好笑,简直是黑色幽默:“这位女士,颜女士与你毫无轇轕,叫你生下这两个孩子的不是颜女士。”

连警员都说:“别再闹了,我送你们到地铁站。”

“给我饭钱。”

“我们做不到。”

“你明明知道我是谁!”

邓律师冷冷问:“对,你是谁?”

那女子答不上来。

“不要再出现。”

女子大嚷:“我会找人替我出头,你们欺侮妇孺,”故意掐孩子大腿,叫他痛哭,不停对陌生警员诉说苦衷。

扰攘一番,终于被警员请走。

可是警员也终需问胡球几句话。

“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子是家父的现任妻子,那两名幼儿是他俩孩子。”

“请问你父亲在什么地方?”

“他在本市深湾监狱服刑。”

警员也不由得吁出一口气。

“这里只得家母与我同住,还有一个管家,没有男子。”

“明白。”

警员放下一张名片,“由我跟进这件事,随时找我。”

制服人员告辞。

女佣这时轻轻问:“会不会做得太绝,那两名幼儿——”

邓律师看着她,“你说呢,你为什么不招呼他们进屋坐,再敬一杯茶。”

“请客容易送客难。”

邓律师用手托住头,想一会,“胡球,你回宿舍,这几天不必回来。”

“家母呢。”

“这是她的家,她当然仍住这里,她毋须讳避,若不够坚强,不敢面对挑衅,那还怎么生活。”

“要坚持到几时?”

“活着一日,都要挺胸。”

“那多累。”

“你说得对,胡球,日久世上每个人身上心头都有损伤,请勿怨天尤人,因为这就是生命。你看我的偶像向先生,换了心脏还不住约会艳女,真是战士。”

说起他,连胡球都牵动嘴角。

胡球坐下吃点心,想到那两个饥渴的小孩,食不下咽。

不一会她母亲下班回来,看到邓律师,“你怎么在这里?”一怔。

邓律师连忙把适才的事说一遍。

颜女士一句话讲不出,隔一会才低声说:“祸延三代。”

“记住,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这里有现款派送,免得后患无穷。”

颜女士答:“明白。”

胡球在一旁听着,大惑不解,她对这两位女士有深切了解:两人在宣明会各助养三名儿童,又慷慨捐助儿童医院及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为什么对这母子三人铁着心?

这还是她俩熟悉人物。

可见恩惠因人而施。

“胡某知道这件事没有。”

邓律师答:“由他指使策划,只说另一半财产在你处,叫她来讨。”

“胡说八道。”

“他恐怕也被人逼疯,为着推诿责任,找你做替身。”

“我不会做替死鬼,有无其他办法。”

邓律师苦笑,“我一向机智,但对此事束手无策,惟有硬着心肠,实在无法接济。”

“胡球都看在眼内。”

“她可以应付,不要为她担心。”

“那三母子情况极窘吧。”

邓律师取出手电给颜女士看录像。

颜女士吃一惊,啊像乞妇,短短大半年,变换相貌,不但半头白发,且一脸黄斑。从前抱保母手珍贵幼儿,今日坐地肮脏哭闹不已。

她心都寒了,震荡莫名。

呵,搞得不好,这就是她与胡球母女。

邓律师像是知道她想什么,“不会,你有工作,你能够生活,你有智慧,你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认不出了。”

“这叫做环境逼人,一张脸皮再挂不住。”

“可有住处。”

“这你就不必理会,你只需保护自己及胡球。”

“阿邓你有先见之明,一早坚持把产业转到胡球名下。”

“并非什么真知灼见,办过多宗离婚案,最叫我厌恶是那种一条项链都要讨还的男人——不说了,我还有约,告辞。”

那晚母女很早休息。

胡球整晚似听见幼儿哭叫声音。

那两个小孩体内,与胡球有着相同因子。

生命竟然如此复杂。

第二早她提着干净衣物回校。

一下公路车就看到庄生,他伸过大手,“我帮你。”彷佛知道她遭遇,前来安慰问候。

胡球这样告诉直子:“怪不得人人要有男朋友。”

直子看着他俩合照,纤秀胡球站在高大宽肩男生身边,煞是好看。

直子如此忠告:“也不能纯因心灵寂聊而利用他作填充,必须真正喜欢他。”

胡球把那女子携儿扰闹之事告诉直子。

直子答:“真恐怖。”

“怕她有进一步亡命之举。”

直子是过来人,不禁打一冷颤,“小心,万万不可与之泥浆摔角。”

胡球啼笑皆非,“多谢忠告。”

“胡球,不如到我这边来读书,由我照顾你。”

“家母需要我。”

“自己无胆故作温情。”

照片中只见直子越穿越大胆,挺着新胸脯,开怀生活。

胡球上课下课都有人陪着,好过不少。

从前好友那位景同学已经长久没有音讯。

颜女士就没有那么幸运。

才过几天,那个叫卞京的女子带着孩子找到天文馆她工作的地方。

颜女士动怒,逼不得已,找来邓律师帮忙。

邓律师已申请禁制令,与警察一起勒令卞女离去。

天文馆是一处比图书馆还静寂的地方,同事们为这场闹剧侧目。

邓律师做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

她走到哭闹的幼儿前,用手帕逐一替他们抹眼泪鼻涕,并且给他们糖果。

卞女士扯住警员,不管生张熟李,不住哭诉生活没着落,亲人怎样无良,撇下她们三母子不顾,如今快要饿死等……

终于又被警察带走。

邓律师双手紧紧握住颜女士肩膀,一言不发,示意她坚挺。

幸亏同事均是知识分子,悄悄回到岗位工作。

邓律师把染有幼儿眼泪样版的手帕先交到化验所。

她有种感觉,颜女士或可获得解救。

邓那晚到宿舍找胡球。

宿舍门半掩,有男同学在房里说话。

邓律师敲门进去,胡球连忙介绍说是邓阿姨。

邓阿姨看着高大的庄生,这小子有双会笑的贼眼,她忍不住这样说:“我们胡球只得十六岁多点你是知道的吧,她比别人早入学。”

两个少年知道阿姨言下意思,忍不住笑。

庄生说:“我还有事,先告辞。”

胡球这时才掩上门。

邓律师取出一枝窄圆管,把内里棉花棒拉出,对胡球说:“张大嘴,呀”;这分明是采取脱氧核糖核酸样本。

胡球问:“干什么?”

邓律师收好棉花棒,慎重放进公文包,“我们怀疑你生父不是胡氏。”

“但愿如此。”

“我不会怪你对他无情。”

“这个人不停搞作无聊无益小动作,把我对他稍余一点薄薄感情都刨得一乾二净。他胡言乱语,谎话连篇,指使不相干的人来叫我们母女难堪,我厌恶他到极点,若我非亲生,短十年寿命都甘心。”

“他的确讨厌。”

“他佯装统共不记得,是他遗弃我们母女,我俩才是被害人。”

邓律师吁出一口气。

这时有人敲门,是庄生送来两杯咖啡。

邓律师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爱屋及乌,这票小子真懂讨好。

她轻轻说:“他有一双漂亮眼睛。”

“是,眉睫特浓,乌亮闪烁。”

“自己当心呵。”

胡球突然感慨:“也不过是走到哪里是哪里,家父从前怎么看都是殷实好男子。”

邓律师轻轻说:“你口气越发似大人。”

胡球看着她,“邓阿姨,恕我多嘴,你这样关切我们母女,为什么。”

“按时收费。”

“不,不止这样,也许得到你的关怀是我们不幸中大幸;也许,从前你有着相同遭遇。”

“毕竟是个孩子,胡说什么。”

胡球抽丝剥茧,那人是谁?邓律师从来没有结过婚,难道,也是她的父亲,多么不幸。

怎知,邓律师轻轻说:“是家母,与她的男伴。”

啊,比胡球的情况更糟,可怜的邓永超律师。

胡球不由得握住她的手。

“每个人的壁橱里都有一副骷髅骸骨。”

“不关你事,都过去了。”

“家母病重还在疗养院。”

胡球说:“你一向喜做善事。”

“怎么倒转要你来劝我。”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稍后邓律师告辞。

胡球躺小床上,可怜的……她想到翌日还有测验,连忙起来温习。

第二早看到庄生,十分意外,他把头发胡髭都修理过了,两腮光滑。

胡球冲口而出:“我一直想找机会大力搓揉你那把大胡髭。”

庄生一听不觉忘形,“我胸前腋下也有汗毛——”

顿觉不妥,涨红面孔,一边胡球更加尴尬,笑得蹲在地下。

那是一个五月天早上,校园鸟语花香,他俩正年轻着,也堪称是良辰美景了。

半晌,庄生低声说:“我怕阿姨嫌我邋遢。”

两人结伴上课。

这校园,叫人一生一世不愿离开。

过几日,颜女士叫女儿请上午假,有事要办。

“又要签名可是,不签可不可以。”

“一定要你我一起。”

一早来接,胡球发觉邓律师亦在场,两个成人都不出声,车子往深湾惩教处驶去。

胡球突然醒悟,“我不去,我不要再见这个人。”

颜女士握着女儿的手,“最后一次。”

胡球抱怨:“每次都揭开伤疤,如何会有痊愈之日,永远血淋淋,还灌满脓。”

“最后一次。”

“你们大人永远这么说。”

到达目的地,停好车,胡球像受刑一般逐步向前捱,一百万分不愿意,脸颊激得通红。

过了好几个关卡,检查核对身份,终于见到胡氏。

他不声不响,看着她们母女。

邓律师先开口:“胡先生,你好。”

胡氏高声说:“都来了,好不整齐。”

邓律师二话不说,把数份文件取出搁桌上,文件抬头写着“国际医科实验所报告”。

胡氏问:“这是什么?”

邓律师脸色沉着,把第一份报告推前,“这三份都是遗传因子检验报告,第一份,属于胡球,胡先生,胡球的确是你亲生女儿。”

胡氏看着邓律师,这样说:“你们三人气色均大好,可见生活不错。”

邓律师不理他揶揄,继续说下去:“这两份,分别属于卞女士所生两名男孩。”

“什么?”

“检验所示,第一名三岁男孩,并非由你所出。”

胡氏闻言变色,站起。

一旁制服人员连忙命令:“坐下。”

“胡说!”

“第三份属于卞女士乙儿,科学鉴证,亦证实非你亲生。”

胡氏脸色转为灰白,“你!你恶意中伤。”

“胡先生,你与外界尚有联络,你可再作检验,最简单不过。”

胡球是狭窄探访室内第二个最意外吃惊的人,剎那间她觉得生父是全世界最愚蠢的坏人,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呆视此刻簌簌发抖的生父。

邓律师说下去:“胡先生,你可以停止一切小动作了,毋须再骚扰胡球母女,你们同样是牺牲者。”

胡氏呆若木鸡。

“胡先生你或应与你的律师联络。”

邓律师一手一边扶起胡球母女,“我们告辞。”

她把三份文件留在桌上。

胡球脚步浮动,飘一般跟大人走到停车场上车。

坐好之后,她噗地吐出一口气。

邓律师给她小壶热茶,胡球缓缓喝两口,回过气来。

邓永超把车驶回学校,“胡球,你可安心上课。”

胡球紧紧拥抱邓律师。

两个中年女子结伴喝茶。

颜启真问:“你是几时起的疑心?”

邓永超答:“我哪里有本事,是向先生主意,他知情后实在看不过眼,拔刀相助,救援妇孺。他找人把卞女士查个一清二楚,她这次回来,并非真正山穷水尽,乃是想把胡子杰榨得一乾二净,连渣都一并捞走,哼,她也未免太小觑我们。”

“你指胡氏还有资产。”

“狡兔三窟,想必还有若干东西藏在某个地方,各怀鬼胎。”

“最无辜是胡球。”

邓永超说:“一件事如果整不死你,你就会因此强壮,胡球于她父亲出事前后,判若二人。”

“我情愿她浑浑噩噩一直做淘气小孩。”

“你没有选择。”

“向先生为什么关爱我们。”

“他有保护市民职责。”

颜女士吁出一口气,“但愿就这么简单。”

“当日他病重濒临失救,在医院偶遇小胡球,两人说过几句话,据说,小球感动了他,叫他振作。”

“这事小球亦跟我提过,她到底说什么?”

“你没问女儿?”

颜女士答:“小球说她已经忘记。”

“年轻真好,什么都极快不复记忆。”

“我们从今日开始,想必可以重新做人,我也许该注意胡球功课。”

胡球的感觉似双肩卸下一吨重担子,全身关节又开始活动。她沿着校园跑步,直至力尽坐倒,呼吸畅顺,头顶像揭去厚厚乌云。

从此不必再心惊胆战怕有人将粪便扔到她身上。

那两个孩子不是她的半弟,现在,她可以尽情同情他们,像她关心宣明会有待帮助的孩子。

她流下释放的眼泪。

身边有人轻轻问:“什么事一个人伤心。”

这是庄生的声音,胡球转身紧紧抱着他的腰。

是向他倾诉的时候了。

胡球轻声说:“你可有六个小时,我有事告诉你。”

“长篇小说?可否分上中下三集。”

“不行,一定在整册说完。”

“好好,一气呵成。”

他俩找到公园座位,胡球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很诧异自己语气平静,原来个多小时已经讲完,庄生听得张开嘴,又合拢。

真没想到少女有此惨淡经历,以后一定要更加痛惜她。

他没有任何置评。

他的胡髭又长回来,他只是握着胡球小手,放在腮边轻揉。

“这段日子,家母比我更难受,人就是这样捱得长出肿瘤。”

庄生不说话。

“以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家父是个经济罪犯,他身处牢狱。庄生,如果你认为我家太过复杂,这是你疏远我的时候。”

庄生好似没听见,他这样说:“你要珍惜与母亲的感情。”

胡球用双手大力搓庄生两腮,发出轻微刷刷响声,掌心麻痒,她忽然忍不住咕咕笑。

庄生哗哗叫,“够了够了”,脸色通红。

有同学看见,笑说:“神经病。”

活泼的庄生带胡球逛美术馆、游泳、看戏、听歌、喝茶,两人百分之六十时间在一起。

胡球时时咧着嘴笑,她脸盘子小,笑起来露出犬牙极其趣致,庄生时时陶醉凝视小女友。

邓律师这样告诉颜女士:“胡球的妈你见过胡球的小男朋友没有。”

“她有男朋友?”

“胡涂的妈。”

颜女士吃惊,“可是正经男孩?”

“不,骑哈利戴维生身穿皮衣皮裤的野蛮人。”

颜女士变色,“不要开玩笑。”

“你得见见这个男同学。”

颜女士沉吟,“太紧张也不妥,伯母看过,阿姨也在一旁,彷佛已成事实,他们好似已无转弯余地,暂时由得他们。”

“你放心就好。”

“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过几时我与同事们往东京开会,你可要一起。”

颜女士摇头。

“可要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母慈女孝,五世其昌。”

邓律师无奈。

就是那个周末清晨,电话骤然响起。

胡球犹疑一下,这个时候谁找她们母女,一听,是邓律师,才放下心。

“胡球,你妈可在家。”

“她刚出门上班。”

“胡球,阿姨要托你做一件事。”

“邓阿姨,你有吩咐弟子服其劳。”

“唉,这件事不好做,我此刻在成田飞机场设法找最早票子,一小时之前我接通知,家母在普世护理院情况转危,你可否代我先到该处看视情况,给我报告——”

“我即刻出门。”

“我尽快回来与你汇合。”

邓律师说出院方电话地址姓名。

胡球抬起头想一想,那是人类在世终站,见识一下,有个准备也好。

她知会庄生,他却坚持陪她。

有男朋友就是这点好,平白多双手。

两个粉红粉白的年轻人走进护理院,叫员工讶异。

说出姓名,看护领他俩走过花园,指向一列房门。

小花园有老人对坐弈棋,动作缓慢,可是不见痛苦,院方把他们照顾妥当。

房门打开,看护说:“请进来,郭女士病情一直稳定,直到凌晨,肾脏忽然停止运作,邓律师已经知情。”

两个少年轻轻走近,不需要医学常识也知病人已经弥留,回天乏术。

看护说:“我就在外头。”

这时庄生轻轻说:“人类最迟离去的是听觉。”

胡球走出花园用电话向邓阿姨报告情况。

邓律师说:“我这就上飞机赶回。”

“她很平静,没有痛苦。”

“恐怕是见不到最后一面。”

“你已尽力。”

才放下电话,看护已经唤人:“快进来,病人想说话。”

胡球连忙抢进,贴近床边。

病人仰头,试图拉开脸上管子,喉咙轧轧作声,想挣扎说话,看护熟练替她吸去痰物。

她忽然叫:“妈妈,妈妈。”

胡球怔住,怎么办,看护示意胡球趋近。

胡球勇敢握住病人手。

“妈妈,”她声音忽然清晰,“妈妈,幸亏你在这里,我做噩梦,看到自己七老八十,病入膏肓,躺在医院,就快离开这个世界——”

胡球浑身寒毛竖起。

“——幸亏你在这里,妈妈,多好笑,我昨天才过十七岁生辰,下个月中学毕业,一家人齐往欧洲旅行……”气息渐弱。

胡球低声说:“我在这里。”

“身后是谁,是大武吗?”

庄生十分合作,“是,是我。”

病人安慰:“啊,啊——”

终于吁出最后一口气。

看护轻轻说:“你可以松开手了。”

胡球放下病人的手。

“谢谢你俩。”

“应该的。”

“病人意识模糊,认错时间空间人面是常有之事。”

庄生挽起胡球,一起走出房间。

活着的人总还有事要做,胡球说:“我们去图书馆。”

那天下午,邓永超律师面无人色赶到,在护理院办妥手续,到颜宅休息。

她脸上全是皱纹,除出喝水,什么食物也不要。胡球捧着白粥请求,她才喝两口。

“可有说什么?”

胡球摇头。

“一直昏迷?”

“她熟睡,在梦中辞世。”

邓永超黯然,“算是最好情况,胡球,这次劳驾你了。”

“我很高兴能够担起差使。”

颜女士也感安慰,“没想到胡球会得办事。”

那天晚上,胡球与庄生说:“那叫大武的男子是什么人。”

“也许是病人十七岁时朋友。”

“他们最终可有在一起?”

“恐怕没有。”

“你会记得我否。”

如果不是隔着电话,庄生真想双手捧起胡球面孔深吻一口。

那晚,颜女士说:“邓家母女虽然感情淡薄,仍然如此伤心。”

胡球不想与母亲研究这个问题,她改说别的。

“妈妈,我已报名学习酒店管理专攻管房及烹饪。”

“学那些干什么,越发刁钻。”

“将来可以独立管理自家。”

“呵,想得那么远,倒是好事,学做什么菜?”

“法国艾斯果飞大厨的菜单。”

颜女士忍不住笑,尽管尝试吧。

胡球意想不到的是第一课上烹饪就碰上熟人。

她穿着白帽白袍全副武装走进厨房,看到该人,不禁“哗”一声,那人比她还要吃惊:“你,胡球!”“你,庄生!”

那人正是庄生。

“喂,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会出现?”

“我来学烹饪。”

“嗄,你一向不进厨房,连烚鸡蛋也不会。我——”

讲师“嘘”一声,“下课后才作小组讨论未迟,上课时间请专心。”

两人只得规矩聆听讲师从头说起,先学习各种蔬菜刀法,即华人口中切丁切条切块切丝……

只见庄生做得津津有味,而且形状标准,受导师称赞。

下课,胡球纳罕,“你学这个干吗?”

“我见你什么都不会,假使我也不懂,两人吃什么,总不能天天往外跑。”

少女张大嘴,把这话过滤,思考片刻,忽然得到结论:呵,他是想到将来二人一起生活,他可以入厨侍奉她。

胡球感动,双眼通红。

“你呢,你来学习,也为着——”

胡球拼命点头。

“呵可爱的胡球。”

彼此都为对方着想,已经明白关爱本义。

他们紧紧拥抱。

两人结伴上课,乐趣无穷。

过些时候,胡球在家卖弄手艺,做一锅白汁烤鸡腿,弄得厨房又脏又乱,颜女士一尝,净得芝士味,鸡肉还算嫩,照样赞不绝口。

邓律师说:“看上去很有诚意成家。”

“那就好。”

两个中年女子互相申诉生活空洞沉闷。

“也幸亏如此,太多事发生,实在吃不消。”

“那边怎么了。”

邓律师答:“胡氏的代表掌握到确实证据,他已与卞女士脱离一切关系,再无轇轕,他此刻孑然一人。”

“整件事是一个七千万元骗局。”

“老千口中的天仙局之一,有人叫作五鬼搬运。”

“一个人怎么会愚昧成那样。”

“可有想过,关于他出来后你的处境。”

颜女士不出声。

“届时他一无所有,怕又会想到你。”

“嘘,小心胡球听到。”

“也罢,届时再算。”

“反正我永远处于被动状态。”

“胡氏要求你们母女探访。”

“不必了。”

在房口部学习之后,胡球开始整理宿舍及家中寝室:对角折被、抹尘、打扫,排列书本,不穿衣物收好、标签,整整有条。

母亲与保母啧啧称奇。

“判若二人。”

“这才叫人惆怅。”

颜女士仍没有把小男生叫来一见的意思。

一个晚上,雷电交加,轰轰声不绝,电光霍霍,真像探照灯般搜索罪人霹雳,胡球站露台看风景,豆大雨点叫空气一下子冷却。

母亲在天文馆当更,胡球本想与直子通讯,这一阵子两人比较少交换意见。直子在本市其实没有亲人,亦不会故意回来,迟早要生分的吧,胡球这样想。

第二早太阳若无其事升起,照样鸟语花香。胡球抬眼看蓝天白云,心想人也要这样才好:事过境迁,一点痕迹也无。

颜女士正在吃早餐,才想开口问女儿是否续租宿舍,门铃骤响。

邓永超穿着凉鞋披头散发衣冠不整那样啪啪走进。

她拿起桌上热茶猛喝几口,坐下喘气。

她身上还披着毛巾浴袍。

可见又有大事发生,她急着报讯,连梳洗整妆都不顾了。

母女怔怔看她,一声不响。

胡球此刻想到昨晚的雷雨。

邓永超缓过气,顿足,叹息。

胡球屏息等她开口。

明敏的她已知消息关于什么人。

果然,邓律师压低声音说:“胡子杰昨晚在狱中因心脏停顿死亡。”

胡球耳朵嗡嗡作响。

果然是他。胡球整个成长期为他不正当行为备受困扰,人生最愉快的岁月遭到彻底破坏,不胜其扰。

但最终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却如掏空一般,一下子全身血液似在脚底流走,胡球看到金星乱舞。

小时候怎样学骑粉红色三轮车,“爸爸,爸爸,扶住我”,大声叫笑,“爸爸,教我算术”,“爸爸,陪我看‘美女与野兽’动画”,“爸爸——”

多年没叫这个人,忽然噩耗传来,这人已不在世上。

呵,他再也不会再缠扰这一对不幸母女。这人抛弃她们后还不甘心她们可以好好活着还得回头踢打,但此刻该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胡球缓缓吸进一口气。

这时电话铃响起,母女都无心接听。

邓永超取过电话,“颜宅,是,呵向先生,你想与她们说几句,好好,十分钟后见,是,我会在场。”

邓永超放下电话,“向先生会有比较详细数据。”

这时,颜启真女士忽然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站起取过外套手袋,“你们慢慢谈,我失陪,忽然想起天文馆有事。”

她一径走出家门。

啊,哀莫大于心死。

室内其余两人并没有阻止她离去。

胡球忽然问邓律师:“我可否回学校。”

胡球没那么幸运,邓律师说:“你给我坐下。”

胡球左手搓麻痹的右手,但左手也发麻,何止双臂,头皮脸颊全像没有知觉。

但不知怎地,她嘴角不自觉弯弯朝上,露出一丝凄然笑意。

多没有心肝,真是世上最凉薄的少女,叫人齿冷。

但邓律师知道,事出有因,旁人最好不要置评。胡球这几年受的罪,以及身上永恒烙印,都得她一个人独背。

向明到了,一早已穿着整齐西服,身上一股药水肥皂清新味道。他一进门便说:“呵胡球”,轻轻拥抱事主。

胡球在他怀中多逗留了两秒,然后招呼他坐。

多月不见,向明与记忆中一般神清气朗。

“令堂与邓律师呢。”

“家母出去了,邓阿姨在房内更衣。”

“你已知悉消息。”

胡球点头。

“清晨新闻未曾播放之前,我想告诉你,胡氏昨夜忽与同室争吵打斗,对方挥拳击中他头脸及前胸。他爬上床休息,今晨召集时发觉他已无生命迹象。法医说,心脏忽然停顿,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十一时左右。”

邓律师已换上胡球的运动服出来。

“是意外还是自然。”

“待法医裁定,不过首要是胡球去辨人。”

“向先生毋须特地走这一趟。”

“我与胡球是好朋友。”

胡球一直没作声。

女佣除递茶外也静静站一边恻然。

向明伸出大手,“胡球,我陪你去。”

胡球看向邓永超,她点点头。

他们一左一右伴着胡球出发。

才走到停车场,看到一个年轻人气急败坏奔近,“球,我看到新闻报告——”

两个大人一看就知道是胡球的小男友,还有谁会如此仆心仆命。

邓永超说:“你也一起吧。”

四人上车,途中一言不发。

世上竟有如此腌臜可怖的事。

经过重重关卡,他们随服务员进入一间小房间。

墙上有一扇窗户,用百叶帘遮着,“请认清楚”,帘子扯开,隔着玻璃窗,胡球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

胡球看仔细,她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人脸色灰败头发稀疏,脸皮往左右挂搭,但是她听见自己说:“是”,帘子又刷一声拉拢。

因有向明及邓律师,手续顺利办妥。

声音颤抖的是小青年庄生,他想安慰胡球数句,但一开口:“球……球”,只得噤声。

回到阳光街上,庄生才觉得身上有点暖意。

邓永超说:“球,你此刻最好去上课。”

听上去像是没心肝,其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向明也点点头。

“庄生,拜托你,我会去办事。”

邓律师还穿着拖鞋,也真难为她。

车子回到校园,胡球忽然表示想先回宿舍淋浴。

庄生要陪她。她叫他先回课室抄笔记。

胡球用极烫的水足足淋了三十分钟,浑身皮肤发红。

更衣下楼,发觉庄生坐在楼梯等她。一见她便指着她双腿,胡球低头一看,发觉穿上鞋袜,却忘穿长裤。

连忙上楼套上运动裤,再出门,又忘记穿鞋。

庄生替她找到书包,挂在她肩上,替她梳理湿发,别一个发夹,才挽她出门。

胡球握着庄生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只需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回到课室,其他同学正小息喝咖啡,庄生取过一杯给胡球,同学“喂喂”,庄生在他耳畔说两句,同学实时噤声。

那一堂课,胡球坐在窗前动也不动,像只被小主人丢弃的瓷娃娃,庄生用铅笔替她画像,同学纷纷照做。

下课时整迭素描交到庄生手中。

大家都留意到,胡球嘴角有一丝奇异笑意。

庄生把素描画整理好,放入册子,替胡球带回宿舍。

他看到一个清癯的中年女子在门口等他们。

她先与他们招呼:“你一定是胡球的朋友庄生,我是球妈,你叫我阿姨便可。”

神色自若,叫庄生佩服。

她随他们进宿舍房间,放下一锅粥,低声与女儿讲几句,便告辞离去。

庄生送她下楼,她也没讲什么,只是拍拍他肩膀。

终于见到阿姨,却是在这种不愉快场合。

他回到房间,勺出白粥,发觉胡球又在淋浴。

“球,过失不在你,出来。”

她打开浴室门,庄生吓一跳,呵,美丽少女裸体,萌牙似胸脯,整个人皮肤粉红色。他连忙用浴袍裹住她,真想多看一眼,但他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男子。也许,隔十年八载,回想今日之事,会有一丝悔意,但他知道要尊重他钟爱的人。

这时呆呆的胡球忽然这样说:“自此,我是孤儿了。”

胡球累极入睡。

庄生一直坐在她身边读功课,把那锅粥吃得七七八八。

晚上,胡球醒转,庄生对她说:“阿姨着我送你回家,她不放心你一人在此。”

胡球心中不愿,却无抗辩能力。

就在这时,听到走廊有人高声询问:“胡球几号房,说,胡——球——”

声音好不熟悉,胡球凝神,忽然走去拉开房门,“直子,直子!”

一个人扑近,紧紧抱住,“胡球,你这可怜的灵魂。”

庄生发呆,只见一个棕红长发东方女子把胡球拥怀内,而胡球到这时才放声大哭。

这女子是什么人,若不是她,胡球不知要憋到几时。

那女子用大毛巾蒙住胡球的头,“哭个痛快,哭是好事,泄一泄胸中乌气,眼泪可以排毒,你哭好了。阿谁,关上门,喂你们看什么,没见过人哭?”

庄生关上门,看着这个外型像东洋动漫主角般女子发呆。

她一手围着饮泣的胡球,伸出另一手,“我是土井直子,胡球好友。”

不错是她赶回来了。

“胡球,你看,爱你的人全在身边,算是这样了。阿谁,倒杯水来。”

庄生啼笑皆非,也不分辩,递上一杯水。

“阿姨叫你回家,我送你。”

庄生连忙跟着一起走。

胡球已哭得整张脸肿起。

直子对庄生说:“这里交给我,你可以回去。”

庄生拒绝,“我陪胡球。”

直子只得由他跟着。

这时的土井直子比从前强壮许多,指挥整个场面,一下子上车把胡球送返家里。

她这样对胡球说:“回到家,好止哭了,莫叫阿姨难堪,你这种伤痛,可以理解,但不宜持久。”竟这样理智残忍。

胡球点点头。

直子取过毛巾一角,用瓶装水湿一湿,替她抹干净面孔,胡球哭得一团糟,一张脸看上去似十岁八岁。

女佣来开门,不胜欢喜,“直子小姐回来了,这是——”

直子说:“阿谁,保母是屋内唯一不可得罪的人,你自己小心言行。”

女佣连忙说:“谁先生,你别听直子小姐说笑,我去做饮料。”

颜女士却不在家。她逃避,躲往办公室。

直子一边替胡球整理衣裳一边说:“由向先生把我召回,他是我师傅,又是前上司,况且你家即我家,有事,我当然即刻赶返。我没有租地方住,打扰你们了,只是这个家比从前小大半,只得与你挤一房。”她说一大堆话,恐怕也因心情紧张,“胡球,”压低声音:“你仔细想想,就知道这已是最佳结局,假设只可在两种邪恶中选其一,老天已经帮上大忙。”她喂胡球喝水。

庄生靠在门边,听过这番话,五体投地。

“我就没那么幸运,”声音忽然嘶哑,“那人已经放出,并且递解出境,但即使在北美洲,我看到似是熟悉面孔,也会吓得发抖,怱怱避到另外一条马路……险遇车祸。”

在直子细心劝慰下,胡球闭上双眼。

不一会颜女士回来,三人在外边吃晚饭,只闻轻轻叮叮碗筷声,不听得有人说话。

在自己家里,胡球终于入睡。

她没有做梦,噩梦不会在心有准备的时候出现,要待过些时日,自以为痊愈,防不胜防之际,才会悠悠钻出,不然怎么配叫噩梦。

不一会醒转,发觉直子睡在床边地上一只睡袋里。

胡球有歉意,直子八千里路赶回,睡地下,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胡球上浴室,到客厅一看,原来庄生没有走,他睡在沙发上,手长脚长,全挂在地下。

胡球忽然感动,直子说得对,关心她的人全在身边,还想怎样。

她走近握住庄生手轻抚,奈何他累极入睡,醒不转,嘴里“啊啊”,又再昏睡。

她坐在他身边,直到天蒙亮。

唉太阳仍然如常升起。

女佣先起来打点,同胡球说:“球球你先去梳洗。”这里只得两间浴室。

直子也出来,“我身上也有股味道。”

这时,她看到庄生身上被褥要紧部位底下有什么蠕动,她哇哈笑出,扯开被褥,钻出小狗哈哈,这小犬趁乱,钻进被子享受温暖。

直子欢喜,“你是谁,从前没见过你。”

小狗不去理睬,转身跑开,直子不放过牠,追了上去。

庄生伸过懒腰,他不好意思说:“借用卫生间。”

女佣说:“谁先生,我替你备了一套衣裤,你若不介意——”

“谢谢你。”

庄生把手臂搭在胡球肩上,胡球闻到男子强烈汗息,忽然觉得安全。

颜女士已经打扮整齐预备出门,“我往向先生办公室,胡球,直子陪你随后也去一趟,他约你十时正。”

胡球点头。

她双眼比昨日更肿。

“女儿过来。”

胡球走近。

球妈拥抱胡球,吁出一口气,开门离去。

直子与胡球怱怱梳洗。

直子语气如大姐,“阿谁,你毋须旷课,胡球有我陪着,你上来吃晚饭也就是了。”

庄生看着胡球,胡球点点头,他吻她额角一下,才回学校。

小狗哈哈忽然自沙发底钻出,走到胡球脚下靠着不动,像是说:我知,我知,你的事我十分同情。

胡球揉牠脖子,这是她第一次与牠亲近。

直子说:“这小狗有趣。”

路上交通似特别繁忙,车龙接人龙,直子心急,出一身汗,她说:“这个城市真叫人迷惑。”

离开年余,她有点不惯。

到达向明办公室,颜女士已经离去,看情况,她故意不与女儿一起。

直子说:“我在外头等你。”

胡球独自走入办公室,向明新搬工作室比上次更加宽敞,自然光柔和,相当舒适,向明一见她立刻站起,与她到角落坐下。

少女哭肿面孔十分惹人怜爱,自幼秀美的胡球今日份外楚楚动人,向明咳嗽一声定神。

“胡球,两件事,你要下决定,令堂已表态,她与胡氏只是姻亲,如今一丝关连也无,她拒作任何建议,胡球,看你的意思了。”

“明白。”

“法医验明,胡氏胸膛受大力突击停止跳动,同室囚犯承认殴打,你可要采取法律行动?”

胡球答:“不。”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法医又说,若果拯救及时,胡氏或有生存机会,你可要惩教处负责?”

胡球又答:“不。”

秘书在旁一一记录。

“第二件事——”

胡球已知是何事,“请有关政府部门代为办理。”

向明意外:“邓永超律师可以全权代表负责。”

“家母与我都不会出席任何仪式。”

胡球站起告辞。

向明吁一口气,“胡球,希望下次见面比较愉快。”

“向先生,多谢你关怀及帮忙。”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胡球精神此时略为松弛,低声说:“没齿不忘。”

向明看着胡球,忽然问:“像你这样聪明,是否一种负累。”

胡球一时回答不过来,脱口反问:“像你那么能干呢。”

外边直子正与旧同事说笑。

向明轻轻说:“去外国之后,直子外型彷佛变了不少。”

胡球当然不出声。

她同事们说:“直子,回来吧,与向先生说一句即可。”

另一个说:“或许,那边有人等她。”

直子答:“谁会等谁。”

语气有点惆怅,大家颇觉扫兴。

稍后直子与胡球一起离去。

胡球轻声问:“你会回来工作否。”

“免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且已损失年资。”

胡球问:“那边没人等你?”

“有许多人等,但没有特别的人等。”

胡球吃惊,“还没找到?”

直子见她愿意说话,倒也高兴,“你呢,那个阿谁,是小男朋友吗,好似很专注的样子。”

胡球说:“我们没有工作,暂时都靠家里,欠缺收入,不能独立,说什么也无用。”

“可借肩膊一用,足够幸运。”

“我也那样想。”

直子问:“向先生都同你讲清楚了吧。”

胡球点头。

“你都明白回答?”

胡球又点头。

到了那日,礼堂只有邓永超与直子两人。

邓永超黯然,“将来我结局也如此。”

“我刚想,是我才真。”

“我早已吩咐下去:不设任何仪式、不公布消息。”

“我很高兴她们母女放得下。”

“我也是。”

“不知阁下是否听过这个故事:一个孤独老人辞世,同律师说:谁进小教堂致意,谁就得到他的遗产,结果那天下雨,一个年轻女子避雨无意走入教堂,她得到巨额遗产。”

“一个人离开这世界,倘若无人觉得惋惜怀念,那也真是失败,倘若还有人松气称幸,那真可叹。”

“他不会知道。”

“怎么不知。”

这时工作人员过来表示时间已到。

她俩握手道别。

这段时间胡球在干什么?她在学校泳池游泳。

穿着黑色保守有袖子裤管潜水衣一直游了十个塘,标准蝶式,箭一般来回,池边自有人欣赏。每次自水中跃出,胡球都觉得重担已去,从此可以轻松做回自己。

也许她是太天真了。

接着一段日子,胡球找庄生,老是找不到,他旷课。

电话不通,或是轧轧声不够电。

胡球是个聪明人,但到底年轻,经验不足,她拨庄家号码。

一个女子来听电话,胡球道出姓名,那人身边似还有别人,她这样低声告诉对方:“找上门来”,“谁?”“那死囚之女”,“说不在,快”。

这个时候,傻子也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人物,胡球吃惊之余,立刻切断电话。

碰巧这时保母出来收拾地方,看到胡球呆呆,便劝说:“乌云已去,雨过天青。”

胡球转过身子笑笑,“是。”

但她身上已有烙印,怎么擦也去不掉,一生一世是死囚之女,这是个事实。

她整理书包上课。

仍然不见庄生,一个同学忽然趋近胡球,在她耳边悄悄说几句话。

胡球听罢,只是点点头。

前几天还那样殷懃,此刻就退缩了,直子没叫错他,可不就是一个阿谁。

那天她回家,看到直子收拾衣物预备回转。

胡球抱住,不舍得她走。

“那阿谁先生呢?”

胡球冷静说出因由。

直子跌坐,气得说不出话,“失踪?藤上传来消息,说他转学去澳洲昆士兰大学?”

胡球点头。

“荒谬,这也好算男人,有手有脚有——,为什么不亲口交代一声!”

胡球轻轻说:“时穷节乃现。”

“随他去,我们有的是选择。”

胡球为着要直子放心,只得说:“我也这样想。”

“球,跟我往北美读书,我替你洗衣煮饭。”

“我胸无大志,不想离乡别井,夜半醒转,不知身在何处,会得惊惶。还有白天上街,不见熟悉地标,何等害怕,留学生与移民,都是最勇敢的人。”

“呵胡球。”

“直子,海阔天空属于你,佩服之至。”

直子在凌晨离去,胡球抱怨:“贼一样,悄悄来,黑夜走。”

向明站一边微笑,他手中仍握着红色橡皮球纾减压力。

送走直子,向明直接返办公室,顺带送胡球。

胡球下车之际,把头轻轻靠往向明肩膀,贴一下,奔进校园。

向明为少女这个小动作怔半晌,看看左肩,温馨犹在。慢着,有一条头发,不是细看还真找不着,向明小心取起,夹在记事簿内。

那天胡球照常上课,研究二次大战之前,柏林犹太裔画商用的真假标志,正用放大镜细细探视,同学拍一下她肩膀,在她耳边说一句话。

胡球放下仪器,转头,看到庄生站门边,咦,阿谁怎么来了,他不是去了昆士兰,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走近,“找我?”

“胡球——”他鼻端发红。

“我以为你已去了澳洲。”

“我来同你说一声——”

“一帆风顺,万事如意,男儿志在四方。”

“球,我——”

“你亲身道别,我很舒心。”

“球——”

胡球说:“再见。”

少年也觉得再也无话可说,少女如此大方,不予计较,叫他好过不少。

“再见。”他转身离去。

同学却不服气,走近问:“就那样?”

胡球想一想:“夫复何言。”

“胡球你真豁达。”

她失去的何止阿谁。

“庄生学得一手好烹饪技术,来日不知便宜了谁。”

胡球不再置评。

她只记得庄生好处:在她最难过时刻,他扶过她一把。

真是,才十六岁多些,就遭人丢弃。

每天放学,仍觉得庄生都彷佛来接,站在门口,笑嘻嘻看着她。

他当然只得听家里的话。

衣食住行学费零用全靠父母,偏偏有自己主张,那是讲不通的事。

他要是决意离家出走,胡球也没理由跟着他,她有她的人生目标,那不是学做朱丽叶或是奥菲莉亚。

昆士兰,胡球终于打开地图找到那个地方。

暑假,胡球去信诸画廊自荐做练习生。

人家客气得不得了,一一婉辞。

她又去信各家拍卖行,再全体吃白果。

球妈笑,“接触到真实世界了。”

“都嫌我没有经验,如没人给我第一次机会,一生也不会有工作经验。”气馁。

同直子说:“急于找工作,想知道赚钱滋味。”

“那不是好味道。”

“好歹要尝试。”

“你会吃惊,受薪者似奴隶一般。”

“不用清洁厕所吧。”

“比这更脏腻的差使都有。”

“你不会夸大其辞吧。”

“‘直子,这是洗衣店单子,去替我取西服回来’,‘小女不会背算术乘数表,一会她来,你帮她补习一下’,‘蓝山咖啡喝光,明早带一罐’,‘订花束送往山顶酒店给某小姐’……”

“哗。”

“还有,‘桌上杯子收一收’,‘帮我穿上大衣’,‘这条领带换一个颜色’——”

“你说的是谁,是向先生?”

“他?他看也不看女职员,他有人格,他的座右铭:兔子不吃窝边草,一与女同事有所暧昧,不好合作。”

“他现今女友是什么人?”

“我早已离职,我不清楚。”

“直子,你一定知道。”

“好像是一个建筑师,拍的照片很有韵味。”

“女子为什么都骗他?”

“我怎么知道。”

直子再也不愿说什么,再聊几句,胡球气消大半。

过两天,球妈说:“向先生着助手来电,他办公室有见习生空位,你如有兴趣,可上网应征。”

呵,定是直子在背后帮一把。

胡球考虑一下,决定一试。

填妥表格,传过去,三天之后,着她面试。

见她的是一个年轻人,神气活现,名贵西服,皮鞋铮亮,但胡球知道他不过是个小主管,说不定从未见过向明君。

他与胡球解释见习生工作范围:“首先,断不可迟到早退,每个职员都是重要环节,每日午饭时间是三十分钟,你先坐门口接待处,查看预约表,有客人来访,通知该部门,玛莉会教你程序……”

什么,做这些?

想起直子说的“你不会喜欢受薪世界”,只得一味唯诺。

心中未免感慨,这样走法,几时才到山上,怪不得许多人要走快捷方式。

玛莉不比胡球大几岁,笑容甜蜜,把简单工作程序说一遍,见新人态度专注,用心记录,不由得好感,叮嘱说:“每天中午最好带三明治”,“上卫生间要快捷”,“不可多话”……

原来直子所说,每一句都是真的,甚至更坏。

西服男子对她说:“下星期一上班代玛莉。”

胡球刚要走,他却说:“这里有一迭文件需要影印,你做一做,影印房在走廊右手边。”

“明白。”

胡球走进影印房,找到适用机器,照着指示,放进纸张,开始影印订装程序。

向先生呢,怎么不见他。

上工整个星期,都不见向明,也看不到他出入,稍后才知道,另外有个出入口,直接由停车上落。

套句俗语,这是一份毫无启发性的见习工作。

胡球连写字枱都没有,她的外套、手袋、计算机板都放在一格储物柜内。

每星期调一个位置,有时是布置会议室,安排茶点,清洁桌椅,进出每一处地方,都有一枚通行证,胡球全挂胸前。

她有时点算文具,记录数量,储物室也是重地。

有几天做收发,同速递员说:“法律署文件非同小可,定要准时”,给他一颗巧克力鼓励。

胡球,或大部分少年做事都比较认真,不计得失,一本正经地做。

一个月不到,工作人员都知道:“今日开会人多,叫胡球记录茶点,她不会弄错”,“问胡球该份文件放何处她会知道”,“通知胡球,今日红十字会来做捐血运动”……

杂务找胡球。

胡球啼笑皆非,真没想到做得如此出色,她可是一个美术学生呀,大材小用。

但是自环境之中,她学习良多,每天八小时,她置身一个小宇宙,各色人等,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远看,都是衣冠楚楚知识男女,但是电梯、卫生间、出入地方,全分长幼高低,每人佩戴身份证明牌,许多地方不得入内,倒是胡球,因做杂务,无处勿届,职员时时托她把文件送到这里那里。

众生相最精彩,偌大办公室有一条窄窄走廊,两边墙上满满放着书籍文稿,只够一个人通过,若两个人狭路相逢,或冤家路窄,只得侧身小心而过,且不免肩膀摩擦。

玛莉一次见到清洁阿婶在走廊收拾,连忙站一边,待她完工,才怱怱经过,彷佛阿婶是伊波拉传播者。

又有一次,遇着一般男同事,她咕咕笑,硬闯,要别人退后让她。

还不止,再一次碰中年上司,她与他肩碰肩,还仰起头,说声对不起,那中年汉子也眉开眼笑,“真得拆掉这些书架子。”

不同身份,不同待遇。

胡球一一看在眼内。

她把这些奇观告诉直子。

直子反问:“你会怎么做?”

“拆去书架,现在还要书何用,有问题,问索搜引擎,大英百科全书亦已停刊。”

直子不去问答:“见到向先生无。”

“没有,他很神秘。”

也就是走廊两边书架生事,它不胜负荷,塌了一角,那些厚重硬皮册子落下,击中一个路人,那人是向明。

办公室立刻骚动:“向先生!”“不好,是向先生”,“快找医生”,“血!”

胡球听见,连忙到储物室找到急救箱,可是她离远被诸级同事挤开,只看到向明缓缓站起,左手掩着额角,果然有血,但看得出只是皮外伤。

向明扬扬手:“不用慌张”,抬头,忽然看到一张雪白熟悉小面孔,他招手,“胡球,把急救箱给我。”

众人意外,一齐让路给胡球。

向明说:“请返回工作岗位。”

他示意胡球进他办公室,他的好几个助手秘书仍然紧跟。

向明坐下,放开手,“怎么样?”

助手紧张,“还是看医生的好。”

向明取出手帕,蘸清水,递给胡球。

胡球一声不响,轻轻抹拭,向明觉痛,缩一下,胡球按住他额角。

众随从面面相觑,这素脸小女孩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

胡球看真,不碍事,书角撞破表皮而已,她抹上消毒药膏,贴上橡皮胶布,携同急救药轻轻退出。

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一到外边,实时有人围上。

“你认识向先生”,“他伤势不碍事?”“你与向先生何种关系”……

胡球捧着一大迭文件,“对不起我要影印,赶时间”,“我们帮你——”

小主管出来瞪眼,众人才散开。

走廊两边书架终于被拆除。

直子知道后笑不可抑。

胡球说:“他的头发十分柔软,稍微鬈曲,两鬓略白。”

“他有四十岁了。”

“双眉又长又浓。”

“他的确英俊。”

“贴上那块胶布之后,同事们对我另眼相看。”

“胡球你可看到世态炎凉了。”

“的确叫人心冷!”

“可有看到合适男生?”

“我没有抬头观望。”

“你好似一直穿着深色西服长裤与白衬衫,为何不换彩色。”

“整洁就好。”

“胡球你下意识还在惩罚自身。”

一日晚下班,回家一进门,看到向明坐在客厅与颜女士说话,胡球一双眼睛亮起,呵意外之喜。

向明也笑,“工作还习惯吗,可有叫你代客停车,或是调制咖啡。”

胡球咧开嘴笑,原来他都知道。

她站到长辈身边。

“收到薪水没有?”

胡球吁出一口气,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做血汗钱。

她走近探视向明额角,然后替他换膏布。

伤口已经愈合,小小一个痂。

自高处看下,可见向明敞开衬衫领口下胸膛,可有茸茸汗毛?胡球涨红面孔,一般只有可憎猥琐男子下作地偷窥女子领口,没想到今日是她。

呵胡球你是怎么了,她脸红。

向明坐一会告辞。

桌上放着一大盆栀子花及茶果糕点。

“向先生真客气。”

胡球回到房内,忽然觉得燥热,脱去衣裳,只剩内衣裤,关上门,与直子视像聊天。

颜女士敲门,“水果”,推开门,见胡球穿得凉快,一怔,“阿球,君子慎独。”

胡球连忙披上T恤。

“没开计算机上摄影机吧。”

“放心,那只是直子。”

“计算机荧屏已变成你们社交工具,据说这一世纪年轻人已减少看戏吃茶共餐。”

“世界经济不景气,省些钱。”

“一些家长放心,到底少见小阿飞上门是好事。另一些家长却更加担心:都不知那边是些什么人,而这世上,确有恶魔。”

胡球见母亲如此紧张,恶作剧接上去:“是,最近垃圾箱又发现少女碎尸,抓到疑凶,警方第一个问题是‘头颅在何处’。”

颜女士气结,“不与你说。”

胡球被调到秘书室上班。

头一天便有人问胡球:“阿球你过来读一读这一行英文,我看不清陈先生写什么。”

胡球一看是机密文件,“我不便读,你去问这草稿主人。”

“问这问那像白痴,不开除也调走,帮帮忙,没上文下理单字不要紧。”

胡球勉为其难,辨认到是“阁下提供证人在厄瓜多尔实时引渡……”

“谢谢你,胡球。”

“阿球,午餐替我叫一客印度尼西亚咖喱饭。”

没叫她熨衣裳剥橘子已经很好。

真没想到转瞬已发了好几次薪水。

忽然之间手头多了零用,胡球给保母红包,她双眼发红,“球球出身了,你自己够用否”,真是老实人。

胡球对哈哈说:“你也有烟肉味饼干。”

一日,保母垂头丧气。

“怎么了。”

“哈哈走路前腿不正常拐动,带牠看医生,兽医说,牠已十二岁,不宜惊动牠,这些日子,牠随便吃什么不拘,冰淇淋蛋糕也不怕,让牠颐养天年。”

胡球瞪大眼,“什么,哈哈已是百岁老狗,这邓律师骗得我们好苦,我一直以为牠只得三五岁。”

“医生还说哈哈身上有芯片,牠原是一只医学实验犬,没有主人,年长被放出到动物庇护所,难怪牠一直躲着人。”

胡球似腰间中箭。

“哈哈,过来。”

哈哈只在沙发后张望一下,躲往别处。

胡球双眼鼻子红起。

这时颜女士回来,胡球强颜欢笑,敬茶给母亲。

颜女士坐在光亮处,这样说:“最近家里宁静无事,真叫人舒服。”

胡球趋近,看着母亲,笑意忽然凝固,“妈妈为何提早下班。”

“近日只觉得疲倦,回来补一觉。”

胡球趋近,“可有热度?”

“稍微一点。”

“多久了。”

“三五天吧,我猜不要紧。”

“妈妈你眼白发黄,我立即陪你看医生。”

“球,别紧张。”

“小便可像黄褐色?母亲大人,这怕是肝炎!”

陪着母亲往医务所,果然,诊断是急性肝炎,吃过不洁食物,实时治疗,可保无碍,但在家所有餐具需要隔离煮沸。

回到家,球妈嘱女儿暂时往宿舍居住。

保母坚持留下照顾。

颜女士相当乐观:“才说家中无事宁静,不知哪个邪恶神灵听到妒忌,立即捣乱。”

下班时分,向明秘书出来找到胡球,“你等等,向先生有话说,请你到一号电梯口等。”

向明比她早到,转过身来,“令堂可是不适?”

胡球点点头。

“可要住院?”

“在家休养。”

“听说你住宿舍。”

向明什么都知道,“是直子知会你吧。”胡球只告知过直子一人。

“可需要帮忙。”

“些少病痛,可以应付。”

向明看着胡球,少女彷佛又长高一点,站他身边,已到耳畔,皮子雪白,乌黑云鬓,电梯位窄,他似隐约闻到淡香。

他轻轻说:“相请不如偶遇,可否请你喝杯午茶。”

胡球听了心花怒放,她也喜欢即兴聚会,不必紧张穿什么说什么,“好呀。”

向明如释重负,请胡球到一间会所吃英式下午茶。

玻璃碟子端上,小小块甜点与三文治,向明不出声,看着胡球先挑什么。

胡球老实不客气,一手一块,先取缀有奶油的蛋糕一口一件,双颊吃得鼓鼓,像小仓鼠,可爱到不行;不知怎地,向明有点心酸,年轻真好,可是他也年轻过,当时却不觉得有何便利。

自有固定工作之后胃口好许多,胡球吃得起劲。猛一抬头,看到向明正朝她,嘴角笑起来这样好看。他的牙齿不是最齐最白,嘴唇不如胡球小男友丰满,但因不常笑,盎然笑意特别可贵。

胡球也笑,讪讪大口喝茶。

今日她特别高兴。

两人并不说话,胡球双颊红粉绯绯,忽然之间,向明的耳朵也烧着。

胡球心中想什么?她忖:这才是男人,其余的,只是孩子。男人有自主权,果断、智慧,遇事不必征询父兄叔伯意见,或是得到姨妈姑爹许可,他就是他自身的前途与主人。

胡球为他成熟气息陶醉。

她每隔一会看看他,发觉他也正看她,两人避开对方目光,稍后她又忍不住把视线转到他脸上,他亦刚好看那莹白小脸。

向明尴尬,胡球却呵呵笑出声。

呵他许久许久没有这样开心。

但这一切情形,却落在第三对眼睛里。

她是向明此刻密友,一个高大漂亮三十多岁的女子,她正好也在会所打网球,听接待员说“向先生在茶厅”,便穿着运动衣上来。

她在大门口便看到这番情景。

这叫做眉目传情。

两人之间的情意如胶如漆,看来绝不止一朝一夕。

女子吃惊,手心冰冷。

女方是什么人,鬓角毛毛,衣着朴素,恐怕只得十多岁,啊那张面孔,像清晨初开的栀子花,他俩为什么笑,怎么不说话光是笑。

他们坐在这里已有多久,看上去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二人,别人全不存在。

女子随即心酸,向明从来不曾如此笑吟吟对她。见到他时,他不拘小节,实时宽衣解带,“替我揉揉肩膊,累极了”,大家成年人,不必伪饰。

此刻向明笑意居然腼觍,像年轻十年八载,少年初会女友那般。

呵,他深爱这名小女孩。

女子低头,不用管这是谁,这是她退出的时候了。

聪明人要识得进退,莫叫人讨厌。

拿过好牌已经足够,要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牌桌。

女子脸色灰败,抬起头,黯然呼出一口气,转头静静离去。

那边,向明看到碟子里糕点果子已全清,不由得轻轻说:“世事难测,先吃甜品。”

胡球答:“我也这样想。”

“时间不早,我送你回宿舍。”

胡球把手臂套在他臂弯,向明半身麻痹,连忙轻轻摆脱,这样说:“明年暑假,到我处做办公室助理。”

胡球一怔:“那此刻我做的是什么。”

向明坦白,“杂役,最底层做起。”

胡球笑得蹲下。

他送她到学校,胡球一路与他介绍设施,宿舍入口围栏上挂着大蓬紫藤,呎余长花串异香扑鼻,由农科同学悉心打理。

三文治店门口永远有学生排队,有人踏滑板轨轨声经过。

向明微笑,他还记得这些日子,那时的他,不是挂住功课分数就是哪个女生愿意。

“就这层楼二楼,可要上来坐一会。”

向明巴不得小胡球如此问,又很怕她这样问。

他说:“五分钟。”

门一打开,就闻到宿舍房间应有的暧昧气息,那是因为学生们懒于洗涤衣物被褥。

向明只觉胡球房间的气味特别好闻,叫他失神片刻。

“地方狭小,坐这里。”胡球拨开床角书本衣物。

向明哪里还敢坐,“我这就走了。”

“明天再来,”胡球说:“我们到学校泳池比赛。”

向明不知多久没游泳,但不知何处来的豪气,一口应允,“好,明日下午六时,我来找你。”

“不见不散。”

胡球送向明回停车场,这样你送我,我送你,不外是因为不舍得说再见。

刚好停车场有两名年轻男子挥拳争吵殴打,一个少女目定口呆站在车旁,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胡球解说:“她与A君回来,碰巧遇着B君,两男便争了起来,这是一人踏两船的必然结果。”

向明不由得笑。

围观人群渐多,两个大男孩鼻子流血,滚在地上撕打,胡球不慌不忙取出一管银笛,大力吹响,不消片刻便有警卫奔近。

向明拉着胡球走开。

“换你怎么做?”

向明想一想,“忍痛割爱,要争没意思。”

胡球问:“那你为何竞选检察部长?”

“工作归工作,感情管感情。”

送走向明,胡球回转宿舍,看到只剩一个男生坐在石级头青脸肿用手巾摀着血汗。

两男从前,像是好兄弟。

那女孩早已离去,你说值不值得。

胡球心肠好,找来急救箱,蹲到他身边,掰开他掩着脸的双手,看到他脸上伤处,不妨事,都是皮外伤,可是瘀青红肿,十分难看。

她替他敷伤,闻到一阵酒气。

“不用可怜我,走开。”

“你比不上敌人,他已洋洋洒洒离去。”

“才怪,他一边叫一边奔往急症室。”

“你俩争的女生才是最终的胜利失败者,她叫什么名字?”

“走开,走开。”

胡球生气,替他搽一脸紫色消毒药水,像大花脸,他雪雪呼痛,一直流泪。

那么多情,叫胡球好笑。

他这样诉苦:“我活不下去了。”

胡球咄一声,鄙夷的斥责:“亏你说出口,也不知羞耻,堂堂一个男子,哭哭啼啼,要生要死。大学最高建筑是钟楼,跃下必死无疑,我可以推你一把,但是,你爸妈呢,弟妹呢,他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他饮泣不已。

“去,回去睡一觉,酒醒后又是一条好汉。”

男生挣扎站起,“你,你——”

胡球抢白:“别唱戏了。”

男生拔直喉咙叫:“你不知我凄凉。”

胡球实在忍不住,“因为我比你更惨:家父是经济犯,死在牢里,家母患病,需要隔离,世上不止你一个吃苦,闭嘴!”

转头便走。

胡球手上染着若干血渍,回到宿舍,小心洗净,好人难做,幸亏她手上没有任何细微伤口,否则,极易感染。

接着,有同学找她聊天。

这一聊几乎天亮,稍微眠一下,又去上课。

胡球致电回家,“老妈如何?”

女佣回答:“刚睡着。”

“你自己小心,记住餐具分开,还有,哈哈可要送走。”

“哈哈陪着我们很好,我会小心。”

狗不会嫌主人是否患传染病,或是有否犯罪记录。

过两日,有人在课室门口等胡球。

那男生对胡球微笑,胡球一时没把他认出,他脸上有淡淡蓝印,像倒翻墨水。且慢,这人是——对,那个哭泣男,噫,这么快雨过天青,止住泪水,露出笑脸。

“我是祝佳,医科二年生。”

胡球奚落他:“呀,你活下来了,可以继续学习救人。”

“忙着要把蓝药水洗净,一时忘记失恋之苦。”

“你不是为着她,你是为着自尊受损。”

没想到这男生有一个好处,他全部招认,“是,都被你说中。”

他到冰淇淋车买了两个香草球,给胡球一个,“我们到园子去坐一会。”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

却又觉得这个人有趣,阳光下的他还挺漂亮。

他们找到石櫈坐下。

胡球教训他:“死了也是白死,你看,隔几天,什么事也没有。”

“她告了几天假,避开我俩。”

“可见一个也不喜欢,她也不好过,幸亏事件没有张扬。”

“你,你说的都是真事?”

胡球一怔,“我讲过什么?”

“你的家事。”

胡球感慨,一时情急,竟对陌生人诉苦,她有点后悔,低声说:“全部属实。”

“胡球,我至羞愧,我确是懦夫,你才勇敢,这些日子,想必遭到若干白眼。”

这男生聪明,“奇怪,几乎所有亲友飕一声如变魔术般全体失踪,找也见不着,我无所谓,家母可寂寥之极。”

“有无真情朋友?”

“有,一、二、三,连家中忠诚管家,一共五人。”

“也算不幸中大幸。”

胡球也露出微笑,“你讲得对。”缓缓把一球冰淇淋吃光。

男生忽然说:“我是第六名。”

啊,胡球警惕,祝佳这种年纪,生活费用当然还靠家长,学费加衣食住行,数目超过一般白领月薪,同胡球以前的小男朋友一样,不知多久才能自主,家长这样努力栽培,对他抱有极大期望……

胡球拍拍他肩膀,“我不再结交新朋友。”

祝佳略为失望,“先入为主,你仍觉我懦弱。”

“你太重感情。”

胡球为自己的粉饰大话而笑。

一边有人看着他俩。

向明来接胡球放学,一路找过来,看到年轻男女坐在石櫈说话,一怔,心底忽然发酸。

他经验老到,一看他俩坐姿,便知道只是同学没有亲密关系。但不知怎地,心里又慌又急,接着,嘲笑自己:好端端一个检察部长,手握重权,可依法起诉市内任何一人,今日,却为一个黄毛丫头紧张失措,如此不堪。

他镇定下来,没有惊动他俩,回到车上坐好,思量。

这种情况肯定还会发生,将来,胡球在职位上必然会碰到比较投契的男同事,若果他每次都惊疑不安,那真是有苦可吃。

他一向自诩文明大方,从来不为女性紧张,这次,因爱故生怖,他自我揶揄:向明,你也有这么一天。

镇定下来,他用手机联络胡球:“在停车场等你呢。”

不到一会,胡球出来。

他看到她,心就定下,轻轻问:“球妈还好否。”他拥有年资,胜过小男生多多,要有自信。

“有医生照顾着,应无大碍。”

向明别出心裁带胡球到一架路边餐车吃特大热狗,要排队轮候呢,这一餐起码两千加路里,胡球担心说,“医生允你这种吃法?”

热狗又香又辣,两层肉肠,四条烟肉,“吃死算了。”他笑说。

胡球不出声。

吃饱才问:“你的征候,可有人歧视?”

“怎么个说法?”

“女伴可有惊吓?”

向明不禁好笑,原来问的是这个,他缓缓回答:“我不会直言,只是说做过手术。”

“手术后可做剧烈运动?”越问越离谱。

向明索性说:“我会警告:动也不能动,否则胸膛缝线裂开,内脏霹雳啪啦落出,吓坏人。”

“啊。”

“胡球,我已是损坏物品,有时也为此嗟叹。”

胡球恻然。

他绝少自怜,今天是怎么了。

“请到舍下说话。”

胡球想一想才点头。

她听过直子说及男生千方百计把女友请上楼的故事,一般来说,直子如此报告:地方又小又脏,通常是旧阁楼,或是黑地库,仅够放一张床垫,什么都堆地下,脏衣服奇多,袜子又破又臭,四处空啤酒罐及快餐剩下盒子……还有什么情趣,直子说她会即刻告辞,有次差点遭到殴打。

胡球对向明有百分百信心。

他住在老式大厦顶楼,旧款电梯轧轧响,好不有趣。

打开门,地板光洁,一件脏衣服也无,这还是她第一次到男友的家,好奇四处张望。

只见没分客饭厅,一张庞大原木大枱,足足十乘四呎,放在中央,这张大桌子由几块大木板拼成,做工自然,不加修饰,边缘一凹一凸像裙边,几张座椅式样完全不同:一条木长櫈,一张明式太师椅,一张沙发安乐椅,还有旧得脱毛的丝绒圆櫈,看情况全自旧货店寻回。

一抬头,却是一盏华丽水晶玻璃灯,缨络一串串坠下,美不胜收,每个灯盏上有小小皇冠造型,不知自哪个没落皇宫除下,辗转到达本市检察部长的天花板。

胡球心一动。

这样用尽心思又恍如不经意的室内装修,恐怕是向明不知哪一位前任女友的杰作。

他喜欢美丽、成熟、有艺术天份的女子,演艺、设计、摄影……但胡球不过是一个胡混的小女生。

“在想什么?”

他给她一瓶矿泉水。

胡球细看桌上对象,两具手提电脑、笔与纸,许多文件、一盘水果,小小一束蓝色干枯毋忘我,数枚玻璃纸镇,一把铁芬尼白玉拆信刀……

“胡球,请坐。”

胡球轻轻坐下。

地方惬意而有性格,拥有这样一个家居并不容易,怪不得那么多女性想走进做现成女主人。

这时向明把一只塑料盒子放桌上。

这盒子约一呎乘一呎,分开许多小格子,每格都放着药丸,一共十多种。

“胡球,你看到了,这是我每日必须服用的药物,我不是病人是什么。”向明沮丧。

胡球不知说什么好,按住他的手。

“这一种,拿到市面,每粒可卖三十元,甚受青少年欢迎,可振奋精神。”

胡球把一只手指放到他唇上,示意他噤声。

向明轻轻含住她指尖,少女意外。

胡球缩手站起,“参观你寝室。”

睡房宽敞,胡球只敢站门边,一张雪白被褥大床,一部跑步机,一看便知是单身汉房间。

“你结过好几次婚。”

向明轻轻说:“我并不为此骄傲。”

“她们为何离开你。”

向明不得不答:“我表现欠佳。”

胡球童言无忌,“哪一方面?”

向明无奈,“工作狂,很少回家,不喜观剧看戏旅游及饮宴,亦拒绝与她娘家亲戚往来,被讥讽为‘大老倌’,过年过节全部不理,也不计划生儿育女,够了没有,还要数什么罪状?”

“呵,绣花枕头。”

“多谢褒奖。”

“换言之,你爱独处清静,她们喜欢群居热闹。”

向明见胡球说得那样好,倒是一怔,呵这么年幼的知己。

“很难有这样一对一谈心机会可是。”

他想趁势伸手捧着她脸吻一口,却又犹疑,以往最常用的技俩,此刻一点也用不着,他就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轻轻说:“看到床头的警钟否,有事即刻按动,直通医院急症室。”

换言之,这不是一张浪漫大床。

胡球缓缓说:“都参观过了,十分舒适,却不是家庭屋,我还是喜欢我家。”

“当然,你是小公主。”

“是,皇帝坐牢监。”

“对不起胡球。”

“我不诉苦,不代表我心中不苦。”

“时间不早,我送你回宿舍。”

胡球问:“什么,不留我?”

“我知道你年龄,你尚未合法。”

他拉着她手,送她回家。

临下车胡球这样说:“我们都是damaged goods,这便是人生。”

向明又一次惊异少女说出如此智慧语。

不寻常经历叫她提早成熟,以便生存。

“你回宿舍,还是回家。”

“妈妈怕传染给我。”

向明停车买了宵夜食物给她。

一进门,同学便张望:“我们闻到烧鸡香味。”

又一次坐下老实不客气把烤鸡与花卷馒头取出分享。

胡球房间似宿舍一口井。

吃完一哄而散,食物渣滓盒子纸巾全留待主人家收拾,胡球一一做干净。

年纪轻,精神足,读讲义到夜深。

她在电邮这样同直子说:“以前,家母那一代,读完学士,已是堂堂天子门生,地位高贵,随时可以找到工作,薪水足够养家,今日?学士像预科,不过叫学生了解一下,兴趣何在,然后继续进修,如不,只有资格在商场卖鞋。”

直子答:“哈哈哈哈哈哈。”

“又祖母那一代,中学毕业,也堪称学贯中西,可以投入职场,升社会大学,她们是否很惨?并不,许多都成为好市民,算来,我们是最无用一代。”

“你归你,我是我。”

“直子,你快乐吗?”

“多谢关心,我很快活。”

“可有长远计划?”

“开心已经足够,难道还想把他们带回家不成。别多问,快去休息,记得向我报告球妈最新消息。”

这直子,益发沧桑,胡球记得第一次见她,她比现在的胡球大不了多少,已是检察部长助手之一,办起事来头头是道……

胡球睡着。

第二早在学校停车场,看到那叫祝佳的医科生,被好几个女同学围住,向他请教生物科难题,他精神奕奕,详细解答。

胡球对他有信心,他会百分百康复。

胡球打探母亲情况:“好些没有。”

女佣回答:“吃什么呕什么,我有点担心。”

“怕要再看医生。”

“医生说,把五天药份吃完再去。”

胡球抬头想一想,“不,立即,我回来陪她进医院。”

“让她睡醒这一觉,她刚刚回睡房。”

“我这就来。”

一见母亲就知执意没错,颜启真已经一点力气也无,需两人扶着穿衣下楼叫车。

一进私家医院急症室,看护迎上,马上叫医生,医生看一眼,“立刻办入院手续。”

颜女士并不反对,她很清楚自己情况,觉得住院比较放心。

女佣说:“我回去收拾些日用品。”

胡球在休息室等候。

医生说:“先做几个简单测试,胡小姐你可以先回家。”

女佣折返,两人商量过后,决定让胡球回宿舍。

胡球与直子诉苦:“简直是人性枷锁,日夜折磨,没有一天易过。”

“医院已是最可靠之处。”

胡球天未亮梳洗回医院,在停车场看到向明的黑色房车。

胡球忍不住落泪,她真该死,还约他游泳,真是好梦易醒。

他们一起去见医生。

医生出来轻轻说好些时候,才发觉向明不是颜女士的丈夫,亦不是胡球的父亲,医生脸色显得更加慎重,他要说的除却医学名词,其实只有两句话:颜女士患二期肝癌,最彻底治疗是换肝。

向明请治疗组实时安排。

医生现出难色,“众所周知,轮候肝脏移植名单冗长,未能定出时限。”

胡球站出,“我愿捐出原本由生母细胞衍生任何一部份。”

医生感动。

“不可以!”

大家转身一看,原来颜女士由人搀扶着出来。

胡球说:“不要去理她。”

“你尚未满十八岁,未能独自作主。”

胡球说:“我正式监护人是邓永超律师,她可代我签名。”

颜女士面色煞白,“我怎可危害女儿生命。”

“母亲你是理科学生,肝脏会得重生,我年轻力壮,风险最低,还考虑做什么,立即通知邓律师。”

颜女士看着向明,“向先生你说句公道话。”

向明回答:“胡球意见正确。”

邓律师气吁吁赶到,“这个征候为何没有及时诊断,庸医害人!”

立即代胡球署名。

医生立即安排胡球检验。

向明问医生:“可有风险。”

“任何手术均有危险,手术成功率几乎百分百,但捐赠人与受赠者愈合反应各异。”

向明觉得再问下去也枉然,几乎同读托罗牌与测字差不多。

他问邓律师:“球球可有什么预感。”

“胡球说她只想帮助母亲过此难关。”

“她一向对事物有敏锐预感。”

“看自己的事,就没有那样清楚,这是小胡球的一个劫数,少女苦难甚多,真不公平。”

两个成年人欷歔。

向明轻轻问:“胡球尚未成年?”

邓律师看着他,似笑非笑,“还差一年,你已等了好久可是。”

这一句话叫向明涨红面孔,他讪讪抗议:“邓永超你倚老卖老说些什么,你太低估我人格。”

“你怕人言?”

“我才不理那些。”

“那就不必急急否认。”

“我并非娈童癖。”

“熟人都知道胡球从来不是一个小童。”

向明沉默,自从在医院第一次看到那张小面孔,他就知道她会是他知己,那么小……时差不对,缩短三五年又还好些。

他无奈,只得处处关怀。

他俩好不容易等到胡球检查完毕。

医生这样说:“适合移植,完全配对。”

胡球轻轻说:“请医生准备。”

然后,她对向明说:“我俩有约,记得吗。”

向明茫然,约什么?

“我俩约好去游泳。”

呵是,一整天的焦虑慌惶叫他心身炙痛,当然不记得游泳之约,亏小女孩提醒他。

但他实在已无心情。

邓永超听见,却说:“好主意,快去散散心,这就是胡球的智慧:如果天要掉下来,管它呢,能轻松就去松一下。”

向明唯唯诺诺。

“我有话与颜女士讲,她不愿签名,坚持母亲不可割取女儿的肉。”

向明与胡球离去。

在病房里,颜启真问邓律师:“没有别的医治方法?”

邓律师出示映像,“看,这是健康肝脏:硕大,饱满,棕色带红,协助分泌胆汁消除血液中毒素,这,是患癌的肝脏,黑、干、萎缩、僵硬——”

“不要再讲下去。”

“请不要抗拒移植手术,胡球怎可能眼巴巴看着你失救。”

“倘若她有什么闪失——”

“我对该次手术有信心,孝感动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事主呆呆不语。

那边,向明回家换泳衣,翻箱倒箧,最终找到不知年,宽大牛仔布短裤,就是它吧。

约好胡球在泳池外等,忽然看到她穿着密实潜水衣出现,还戴着老式橡皮泳帽及护镜,那样丑怪,毫不性感,别的少女都晒得一身太阳兼穿三点式……

“来。”胡球伸手招他。

向明见她如此可爱,笑得弯腰。

他脱下上衣,胡球“啊”一声,向明当胸一条手术疤痕,长如八吋拉链,紫红色,异常显著。

向明见胡球变色,连忙套回线衫,跃入水中,“比赛开始”。

二人再不说话,与水搏斗。

三个塘之后,两人都诧异对方功力深厚,不容小觑。

结果胡球以半个身子稍胜。

她伏池边说:“喂,向先生,你泳术不差呀。”

“我也没料到你是泳将。”

“下次穿少些,比较不阻水,一定更快。”

刚说出口,发觉有大大语病,怎可叫他衣服穿少点。

可是向明没发觉,他吁出一口气,“力气得慢慢练回来。”

两人披着浴衣回宿舍。

向明许久没有这样湿漉漉,觉得有趣。

进房关上门,胡球要求:“看看。”

“看什么?”

“不久我也会有同样手术疤痕。”

向明恻然,“你的不一样,肝脏手术切割呈L型。”

“不能用微创手术工具?”

“我想不。”

他再把上衫除下。

胡球很斯文,蹲下近距离观察,在茸茸汗毛中,疤痕仍然触目惊心。

“还痛吗。”

“阴天、下雨,会有酸痒感觉,每天都要服药。”

“它可会与你说话?”

“谁?”

“移植的心脏。”只有小少女才会问这样问题。

“我想没有。”

“原细胞一些记忆也无,心可有在夜深轻轻诉说,心曾经拥有的梦想,心的所爱,心的忧伤,以及心放不下的一切,心可有托你去实现一些小小诺言,心可会妒忌——”

向明不知如何回答,这便是传说中的柔情蜜意。

他只能握住胡球小小双手。

半晌,他说:“我得回家更衣,明早接你到医院。”

胡球握着他的手一会,终于松开。

向明在车上接到邓律师电话:“你独自到医院来一次,球妈要同你说话。”

“做完手头上事情,三十分钟后到。”

向明怱怱淋浴更衣,问相熟餐厅要几道清淡菜式,顺道带到医院。

邓律师招呼他:“请坐。”

向明说:“这盅炖蛋倒还鲜甜,球妈请用。”

邓律师一看,“噫,这客日式猪排饭是我的吧。”

“一点不错。”

邓律师坐一角享用食物。

“球妈有话对你说。”

“是,我听着。”

向明身体语言极佳,身子微微前倾,小心聆听。

球妈喝一口水,“向先生,你与胡球二人,籍贯年龄背境学历生活环境社会身份都毫无相似之处。”

向明摊摊手,“可不就是。”

邓律师微笑,“向明,这是你一生最重要一次面试,所有问题,小心回答。”

球妈却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便好,你什么时候开始爱着胡球。”

“一开始之际,约五年前吧。”

“你喜欢幼女?”

“不,刚巧胡球年幼,但她感情成熟。”

“在她母亲眼中,永远是小孩。”

“那是必然的事。”

“为何爱她。”

这时向明脸上出现温柔神色,“因为她可爱,举手投足,一言一动,都纯真清澄勇敢。”

“不是每个孩子都那样吗?”

“不,案件里若干六七岁孩童便会揑造证据,冤枉他人,并且振振有词诿过,更有十一二岁杀人凶手。”

邓律师轻轻回答:“我最欣赏胡球的勇敢。”

“可怜的小球。”

邓律师说:“我不认为你拒绝她捐赠会令她活得舒服,你俩相依为命,谁没了谁都不行。”

“父母总会先子女而去。”

邓说:“倘若寿终正寝又作别论,此刻可救你又被拒绝,叫她气忿,她一世不得安乐。”

向明忍耐不出声。

球妈脸容苍老,双眼深陷,肝脏叫做liver自有原因,它若有病,患者不可存活。

小桌上放着医生制作简单塑料立体模型,红笔划出切割部份,门外汉都看到稍微大过一半,难怪球妈踌躇。

向明轻轻说别的,“华裔一贯认为气郁伤肝,果然如此。”

“心情长期抑郁,必定影响人体健康。”

球妈说:“向明,球球对你如何。”

向明想一想,“对着胡球,我一向自卑,不,不是因为年纪或经历,我过得了自己那关,我不是一个龌龊老男,我只担心本身健康状况,我经年终生服药,是个半伤残人士,我与她并不配,所以迟迟未表心意。”

他忽然解开纽扣,“胡球适才见过这个伤疤,这是我胁骨锯开,取出心脏之处。”

球妈吓一跳,没想到伤疤这样显著。

向明忽然微笑,“球不久之前对我说:以后,她与我一样,当胸有一道伤疤,从此我俩可以平起平坐。”

邓律师惊叹:“这胡球,如此明敏,一早看穿你的心事。”

“胡球从来不是小孩。”

球妈落泪。

“别哭,一人哭泣,人人哭泣,悲伤与快乐都会传染。”

向明轻轻说:“球妈,把球球交给我,我会照顾爱惜她。”

“你是个结婚分手订婚报销无数次的人,你身边这一刻还有女伴,如何实现诺言。”

向明无言。

看护进来,“怎么,尚未签字?颜女士,久拖无益,时间不早,该休息了,请访客离去,噫,这盅鸡蛋好香,你可尝试吃一点。”

邓律师说:“我守更陪她,向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向明讪讪红着脸回家。

总算见过伯母,在这种年纪,早已忘记有此一关。他精神有点恍惚,他的女伴全是成熟女子,何来伯母,全部自作主张。

既然表态,就得有点准备。

他轻轻推开客房门,这间寝室可称最名贵杂物间,里边随意放着他女友考究的衣物鞋子甚至旅行箧,他打开一个大箱子,把不属于他的东西丢进。

稍后觉得不妥,他拨一通电话。

那边立刻来接,“明?”

向明吸一口气,“你有些杂物在我处,星期天整日我不在家,你如方便,可以过来收拾取走。”

那边沉默。

向明轻轻说:“对不起。”

“明白。”

“仍是朋友?”

“我得想一想。”

“我——”

那边已经说:“再见。”挂上电话。

没一字噜苏,向明自觉幸运,这个女子恁地懂事,不枉交往数年,他知道有些男女爱吵闹,分手后还一直拍桌子叫闹,十年八载不休,没完没了。

她却一句话也无,连为什么都不问。

他真是幸运。

向明吁出一口气。

这几天他一早出去陪胡球。

经过谨慎考虑,整组人医务人员订下日期,这时,向明寝食难安。

胡球到底年轻,照样上课运动,同学知道她要做该项手术,走过她身边,同系与否,都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膀,以示鼓励。

胡球同母亲这样说:“那么多人关心我俩。”

邓律师说:“我知道本市有四千五百名病患者等待器官移植,我鼓励捐赠善举。”

“我与球球都已签名,我俩若有不妥,一切可以用的器官都予以捐出。”

这样豁达,真是好事。

母女紧紧拥抱。

胡球出示一帧自拍照片,“这是手术前,手术后再拍一张。”

邓律师一瞄之下大惊失措,“裸照,球球,此照一定要毁灭。”

照片里的小胡球脸色有点慎重,眼神一丝忧伤,雪白胸膛,小小碗型蓓蕾似乳房,丝毫不觉猥琐。

邓律师气结,双眼发红,拍照留念也是好的:从前,十七岁,她有完整身躯。

邓永超含泪咕哝:“这一代人喜欢自拍,一大堆私隐万一流出——”

胡球把照片副本送给向明。

向明接过照片像捧住胡球余生,双手颤抖。

那天他回家,发觉客房杂物已全部搬清,并且吸尘打扫干净。

他默默无言。

客厅桌子上放着小小一束紫蓝色毋忘我。

这聪敏女子让他觉得他辜负了她。

他在客厅里静静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陪胡球骑自行车环山径筹款比赛,一共百多名参赛者,大部份是学生与教职人员,赛果:胡球排八十九,向明九十,但二人共筹得善款九万元,成绩首位。

沐浴更衣,胡球往医院做准备。

她这样对向明说:“我要你寸步不离陪着我。”

向明拥抱她,“你怎么看我俩前程。”

胡球看到他双眼里去:“你会活到八十多岁。”

“那多好,你呢。”

“我会安然走出病房。”

“球妈呢。”

“她重获健康,随着坏肝而去是深藏抑郁,从此她会舒坦生活。”

“你的预言一向甚准。”

“那也不过以机会率计算可能性:剔除不明朗因素,剩下就是真相。”

最后一刻,邓律师大声说:“有什么话要讲,现在好讲了。”

主诊医生说:“让我们一起祷告。”

祈祷完毕,邓律师把胡球轻轻拉到一个角落,这时胡球已穿上白袍戴上帽子,邓永超低声说:“向明是心脏病人,我与球妈担心一件事,呃,他的能力,会否受到影响。”

胡球问:“什么能力?”

“那方面能力。”

胡球忽然扬声:“向明,球妈及邓律师想知道中年兼做过心脏手术的你某方面可有影响,即——能否——以及持久。”

此言一出,整个病房的人怔住,静寂一片,鸦雀无声,掉一根针都听见。

两个中年女子恨不得找地洞钻,向明一生人从未如此尴尬,面孔烧红。

正不知如何收科,勇敢的主诊医生若无其事不温不火不徐不疾说:“据我所知,向先生心脏移植成功,对生活毫无影响,当然,我不会叫他做剧烈持久运动像跑马拉松。”

胡球一听,哇哈笑出声,接着,其他看护也笑,球妈与邓永超也咕咕声,整间病房竟然充满欢喜,啊,调皮的胡球用急智救了他们。

胡球终于与球妈分开。

“妈,待会见。”

球妈别转头,泪如雨下。

邓永超嘀咕,“又哭又笑,没个长辈样子。”

向明一直陪到胡球在麻醉剂影响下闭上双眼。

他深吻她冰冷双手。

胡球被推入手术室,房里除出仪器,站满医生护士,严阵以待。

邓永超说:“那么多人合力救一个人,必定成功。”

球妈的女佣也来了,邓律师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到。”

女佣嚅嚅:“我是外人——”

“你是外人,那我们全是陌生人,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罚你实时回家做三种球妈爱吃的甜点。”

“是,是。”

“一有消息我通知你。”

“是,是。”

“把家居收拾干净,带小狗去洗澡剪毛,母女出院后家居环境必须绝对清洁,如不够人手,可邀帮手,费用没有问题。”

“是,是。”

“去,去,你这个外人。”

女佣说:“我带了一些清火的绿豆百合甜汤。”

“放下。”

原来邓律师才是总管家。

向明在一边揉揉疲倦的脸,“像你这样英勇强健女子,为何迟迟未婚。”

邓永超瞪眼,“因为与我年龄背景相仿的男性,都喜欢十六七岁稚女。”

向明立刻知道造次,打揖说:“对不起对不起。”

“手术要五个小时,你一直坐这里?”

“我回办公室。”

“我也有工作。”

“总得有个人坐这里。”

背后有一个声音,“你们可是牵挂我?”

向明欢呼:“直子!”

直子答:“飞机延误三小时,否则早就到了,害我心急如焚。”

邓律师说:“劳驾你了。”

剩下直子一人,她有备而来,带着厚毯子,裹住上身,盘腿读专为女性所写的情欲小说。

两个小时过去,直子追问:“喂,怎么一点消息也无?”

“你是哪间病房亲人?”

原来忘记报名,直子立刻说出病人姓名。

这时医生刚巧出来,“胡球手术已经成功完成缝合,颜启真部份比较复杂,即将开始。”

“胡球无恙?苏醒没有?”

“尚未,待会有人通知你。”

直子不语,静心等候。

这时邓永超回家梳洗更衣后返转,听到最新消息,觉得安慰,递上咖啡。

“这是我家门匙,你回我处休息一下。”

“不用,我待这里就好,外头怎么样?”

“大家照旧各归各忙碌生活,我如常呼喝手下,向明正与市长开会,今日天气甚佳,艳阳高照,蓝天白云,外边可不管多少病人在医院挣扎。”

直子把手放在邓肩上。

“做人没意思呵,做女人尤其艰辛。”

直子一贯活泼,“你若转变性别,我做你女友。”

邓永超百般无奈苦笑。

那边,病床上,胡球渐渐恢复些许意识:黑暗、静寂、冰冷,她小脑袋想:彷佛穿越虫洞,极速去到相对宇宙又返转回家,时空再不一样,她或许已是老妇。

她身在何处,莫非已经不在人世,但这么宁静,倒也不怕。

她心灵渐渐清晰。

“胡球,胡球,”忽然有人在她耳畔叫:“听见吗,听见就回答。”

胡球张口,声音沙哑,“妈妈,妈妈。”

身边的人说:“醒了,醒了,你妈妈很快来看你。”

胡球又昏昏然与时空拉扯,她看到熟悉背影,景唐?她走近搭住他肩膀,他转过头,背光,强烈似车头大灯,叫胡球看不清他脸容,“你回来了,生活好否”,他没有回答,胡球怕认错人,急急退后。

即使是阿景,彼此也不再相认,他不出声,亦是应该。

有人握住胡球的手。

一把声音说:“向先生,请戴上口罩,不要亲吻病人,免传细菌。”

向明叫她:“胡球,胡球。”

见她嘴唇干燥爆拆,心里炙痛。

胡球哼哼唧唧,喉咙呜呜作响,像受伤小动物。

“妈妈——”

“她已平安过渡手术,你好好休息,稍后你俩可以见面。”

胡球点头。

“向先生,你请出去。”

胡球比较镇定,她轻轻叹口气,含糊地说:“我已经尽全力了。”

不料看护一听,哭出声来,“胡小姐你切勿这样讲——”立即被人请出房间。

再一次醒转,胡球才有力气睁开眼睛,并且感觉到炙痛,她知道这痛楚一定会加剧,她不打算吃眼前亏,摸到警铃按动。

看护进来,她说:“痛——”

“已经下了止痛药,你且忍耐。”

“口渴。”

看护在她唇边挤柠檬汁。

直子的声音,“我带来粥浆。”

“不行,胃部尚未能够妥善运作,一定辛苦呕吐。”

“妈妈,带我去看妈妈。”胡球挣扎。

看护知道胡球势不罢休,便搀扶她慢慢走过邻居。

一眼看到向明站在房门玻璃外,胡球叫他,他惊喜:“你起来了。”急忙扶住。

胡球靠在向明身上,觉得无比安全,她忍不住咧嘴微笑,蓬头垢面一身药水味的她此刻像垃圾箱拣回破娃娃,但在向明眼中,却是瑰宝。

球妈躺床上,紧闭双目,脸色灰白,医生解说:“颜女士康复期会比胡小姐略长,但她情况良好。”

胡球伏在向明背上,由他背着回房。

“痛吗?”

“像一只极热熨斗按在皮肉之上。”

“形容像真。”

“却可以容忍,因为球妈可以续命。”

胡球这时才有空打量向明,他脸容憔悴,一脸于思,鼻子泛油,西服稀皱,但,仍然英俊。

胡球双手搓他的脸。

向明疲倦微笑,他一直不觉累,此刻松弛下来,几乎睁不开眼睛。

中年到底不同少年。

胡球这时掀开罩衫看伤口,只见护理黏贴蒙着半个胸膛。

向明轻轻别转面孔。

胡球把上衣放下,握着他大手,抚摸他小臂,他的手与臂上静脉绽现,汗毛密密,男人,应该是这样。

胡球想起,一个非常美丽的女演员对记者说:“我要求他像一个男人即可。”这个要求,说高不高,但每个医学上可称男人的人,不一定像个男人,一万个也找不到一个肯承担有肩膊爱惜妇孺忠诚可靠的男子。

胡球觉得幸运。

她把脸依偎在向明手背上。

她等到了他,他也是。

省得在年老时,惆怅如旧,不住思念:世上确有一个他吧,只是终身没有遇着,也许,他也走过这条路,也喜欢这朵云,也曾在微雨里打伞在这湖边漫步思忆;世上总有一个她吧,只是有生之年,始终没有见到。

忽然,胡球也顾不得伤口吃痛,紧紧抱住向明。

只要像男人就好。

球女先出院,回到家中,恍然隔世,宛如幽魂还家,感觉凄惨。

幸亏有直子穿着香艳内衣在家里走来走去,补汤她先喝,甜糕她先尝,不到半个月,皮光肉滑丰满过人。

球妈也痊愈得不错,可吃稀饭,及冰淇淋。

小狗哈哈依偎两个康复者脚下,人吃什么,狗吃什么,胖得像只小枕头,大家都怀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哈哈这年纪——谁都不出声。

一个月后回到课室,讲师率先鼓掌,随后同学也都站起拍手欢迎。

有女同学做了大盒松饼,小息时取出,胡球撕下一角含嘴里融化才缓缓吞下。

奇是奇在她并不欠学分,平时用功今日见到益处,讲师给她一些题目可以在家中做。

胡球说话走路,每一种动作都比从前慢一点点,在急急不知要赶往何处有何要紧大事的同学群里,显得特别优雅。

胡球对自己说:再世为人,就是这意思。

男生被再世女吸引,走过她课室,总会张望一下,有时可以看到她垂头看笔记或画册,半垂头,一直只穿白色上衣,脸色庄凝,五官精致,叫他们目光留恋。

一日,向明看着胡球不知多久,她没有改变姿势,他也没有,直至向明颈酸。

他轻轻说:“我记得你彷佛有个小男朋友。”

胡球抬头,调皮回答:“我也记得你有若干女朋友。”

向明心花怒放,“是吗,你记得吗。”

胡球垂头回答:“他一声不响离开本市,他家里不喜欢我,称我为死囚之女,再也不愿与我有任何瓜葛,他是理智型男生,故此静静离去。”

“嘿。”

“这一刻,我更成为胸前有一处大疤的死囚之女,谁愿意儿子与少了一半肝脏的女生做朋友,将来怎么办,这女子会否下半世哼哼唧唧躺床上,还可以延衍后代吗,有工作能力否,肯定是个秤砣,越早甩掉越好。”

这还不是贫富问题,健康更为重要。

“你不要自贬。”

“我才不会,人不自爱,谁来爱之,人若自爱,人人爱之。”

“这是你自撰的吧。”

胡球哈哈笑出声。

直子临走,这样问胡球:“你有什么打算?”

“你问,还是代家母问?”

“你家母。”

“先读完学士,毕业后,才好好思想,应该选哪一科升学。”

“嗄,啊。”

“我喜欢学堂,我深爱美术,我想自画中研究每一朝代欧洲列国贵族及平民的衣着帽饰……多有趣,但这算是美术或是人文学呢。”

“那造成你家母多大经济负担。”

“向明愿意资助。”

“那你打算一满十八岁便与他结婚。”

“不,不,结婚起码是十年之后的事,那时,或许我已找到理想职业。”

“世上并无理想职业这回事。”

“那么,是不十分讨厌的职业。”

“世上也没有理想伴侣。”

“冷水一盆,泼下来,信不信我打你。”

“对不起。”

“他愿意等你?”

“不知道,待我问他。”

向明与胡球一起送行。

直子上下打量这一对,世事不公平,明明年龄相差那么远,可是这一男一女并排站,看上去并无不妥,甚至相当合衬。

向明说:“办公室需要人手,直子你回来工作吧。”

直子摇头,“我在外国已找到小宇宙,洋人比较不那么势利。”

向明笑答:“才怪,看你在何种圈子活动。”

这时胡球想起:“向明,直子想知道,你是否会等我到廿七岁。”

“等?我不觉得我在等。”

直子一听,忍不住低呼:“啊。”这就是秘密。

当事人不觉辛苦,向明他乐在其中。

向明这时紧紧握住胡球的手,“结婚与否,有什么分别。”

“球妈希望你们结婚。”

“当然,我完全明白。”

直子还要说什么,向明佯装恼怒,“你这女子,既不愿回来做我下属,又不是亲眷,事事干涉,十分讨厌。”

直子始终不放心,“胡球,你的慧眼,可看到未来幸福。”

胡球答:“幸福,就是眼前该剎那开心欢畅。”

直子怔怔想:胡球,你讲得对。

时间到了,依依惜别。

直子叮嘱:“两人一起来探望。”

向明警告:“直子,慎交男朋友。”

回家,见女佣四处寻望。

“慌慌张张干什么。”

女佣眼睛已红,“找不到哈哈。”

胡球放下一切,“呵,可是溜出门。”

“无人进出。”

“牠必定是躲藏在角落偷偷吃零食。”

女佣说:“这两天很奇怪,叫牠不应,也不走近,狗粮剩下许多,晚间,听见牠咳嗽。”

“不妙,找到牠,立刻送兽医处。”

胡球不想惊动母亲,每间房间细搜,家具底、衣物堆、柜背后,处处找遍,不见哈哈。

胡球浑身汗,一半是急出来,坐下,怔想。

已经肯定小狗在屋内,并无走失。

客厅以及卧室均不见牠,厨房与工人休息处亦找不着,牠最喜欢的角落是沙发底,那处也不见踪迹。

胡球站起,怎么没想到,洗衣房!

那处有一架干衣机,散出暖气,平日,牠洗完澡,老是躺该处休息吹干。

胡球走到洗衣房,推开门,开灯。

在极角落,胡球看到牠的睡枕一角,哈哈,找到了。

胡球轻轻扯出枕头,闻到一阵臭味,是排泄物,枕垫上还有小狗收藏着的饼干。

胡球已觉不妥。

女佣双手掩面。

她们同时看到狗尾。

胡球蹲下,顾不得伤口僵痛,她趴低轻轻把小狗自干衣机角落拉出。

“快送诊所!”

来不及了,牠已经浑身僵硬。

胡球还算镇定,顺手取过晾着的大毛巾,小心裹好,抱在怀里,无比辛酸。

这些日子,家里老女佣与牠最亲近,朝夕相处,她服侍牠饮食卫生,她与牠说话,哈哈是她的狗。

这一刻,她实在忍不住,哭出声。

球妈听见,走出探问,一见小小包裹,心知肚明。

“快别哭,这是牠们的命运,快送到兽医处。”

女佣抹泪,“我去。”

“哈哈生命最后一年过得很开心,大家喜欢牠,任牠自在,又吃得饱。”

胡球收拾小狗身外物,只得那脏睡垫与几块狗饼,多干净。

“邓阿姨最讨厌,无端领十多岁狗到我家。”

“邓永超好心,超龄狗无人要,若非她,哈哈早已人道毁灭。”

“哈哈一点不像老狗。”

“那是因为你喜欢牠。”

“你去通知邓阿姨。”

球妈用手抹女儿脸颊,咦,干什么,胡球这才发觉她早已泪流满脸。

半晌,女佣回来,一声不响,收拾清洁,然后,寂寞地坐厨房。

胡球陪她,见炉头放着一碟食物,“这是什么”,“给哈哈蒸的鸡腿”,“我来吃好了”,二人抱头又哭。

下午,大家没精打彩,呆坐沙发,胡球忽觉腿痒痒,以为是哈哈,一想,牠已不在,又再哽咽。

忽然门铃一响,是邓阿姨来访。

“我听说了。”她手里拎一只笼子。

胡球张望,只见毛茸茸一个头,鼻子四处嗅,小狗,是另外一只小狗。

邓律师打开笼子,小狗缓缓走出探路,牠一团白色松毛,像是狮子,又似芝娃娃,这只混种狗十分可爱。

邓律师说:“各位,见过嘻嘻。”

球妈第一反应:“慢着,牠几岁,来自何处。”

“牠来自动物庇护所,据说三四岁。”

女佣松口气,双手有点颤抖,轻轻抱起。

小狗异常亲切,一动不动,伏在她臂上,彷佛知道已找到安定永久的家,以及爱惜牠的人。

女佣忽然想起厨房做好的鸡腿肉,立刻把嘻嘻抱进厨房。

胡球低声说:“谢谢你,邓阿姨。”

“不怪我多事就好。”

嘻嘻比哈哈亲善,但已认定女佣为主人,其余都是客。

胡球给牠一只小枕头。

邓永超对胡球说:“这就是生物多灾多难的生命。”长叹一声。

胡球双眼已肿,忽觉脚边毛毛,低头一看,是嘻嘻抬头看她。

球心略宽,但她仍然不会拥抱小狗或亲吻牠,这是她的脾性。

她蹲下,轻轻拨开嘻嘻额前长毛,看仔细,吓一跳,呼出:“牠只有一只眼睛!”

邓律师转过头:“你觉得这是问题?”

胡球一怔,随即微笑,“不,只是刚刚发现,真要疼牠多些才是。”

球妈连忙抱起小犬,“正好,我也只得一半肝脏。”

电话响,球妈接听,说了几句,胡球只听见一连几个“不”,挂上电话。

她回来轻轻说:“我带嘻嘻看医生,有病浅中医。”

“谁的电话。”

“新明日报记者,说要访问我们母女关于移植手术的事。”

“你拒绝了。”

“要女儿冒生命危险,还说呢,好意思。”

邓永超说:“但这是一个见证,鼓励市民捐献救人,功德不浅。”

球妈沉吟。

“噫,尽一己之力,待我覆这名记者,请他把重点放在捐赠上边。”

球妈看着女儿,胡球点点头。

邓律师拿出专业口吻,“切勿硬销,请记住这并不是一宗愉快的事,不必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只把事实清晰讲出,深入浅出。”

下午向明来了,闻讯这样说:“好主意,我若不是公职人员,早已接受访问。”

球妈说:“还得拍照呢,这番真要牺牲色相。”

邓律师说:“母女都把头发拢起,穿同款白衬衫卡其裤,打个粉底即可。”她兼做美术指导。

傍晚,胡球邀向明玩电子游戏,这个新项目叫“蓝色火星”,极受欢迎,效果做得像一出电影,但与打斗爆破无关。它假设破解某国国防部至高密码,危机重重,惊险万分。

向明并非没有兴趣,但自知不敌胡球,她那一代是电子婴儿,会得运用手指时小手便已按在计算机板上,电子器具犹如她第三只手。

果然,他三次失败被困黑狱,不得不使诈,被胡球揭穿:“你不依程序!”“偷入他国国防部,还管什么程序。况且,孙子云:兵不厌诈。”

胡球生气,扑上拧他面颊,他抵抗,两人咚一下滚到地下撕打。

球妈说:“喂喂,胡球你的伤口。”

向明汗颜,“对不起,玩得太疯。”

球妈心想:你返老回童了,但他是英轩男子,乐疯又不觉肉酸。

访问刊登出来,记者写得溢美:“这么漂亮又相爱的母女,长得极之相像,看上去如姐妹一般”,果然,衣物发式相似,笑容也同样含蓄,是像。

其他媒介如电视台也要求同样访问,被球妈婉拒,“前后累足一个星期,可一不可再。”

向明把报上照片剪下放银镜框内。

他的上司发话了:“这是你的小女朋友吧,人家都在说话,他们妒忌。”

向明只是笑。

“向明你不枉此生。”

“长官你揶揄我。”

“向明,明年我退休,我已向首长推荐你坐这个位子,你最好正式结一次婚。”

“啊。”

上司也觉无奈,“人在江湖嘛,向明,你比谁都是明白人,成年世界,莫非是一样换一样,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总得有所牺牲。”

向明还能说什么。

上司最后说:“父母亏欠我,我长得丑,大女人与小女孩都不喜欢我。”

向明忍住笑,憋得咳嗽。

每个人都有遗憾,信然,每个中年人都觉得最终所要的并没有得到,心事,终于虚话。

那天晚上,他自胡球处回来,在书房独自处理文件。

这一段日子,过得丰硕舒适,他不敢明言,但确是他一生最满意的时光。

他已单方面着手物色新居,照胡球的品味:空间大一些,需有海景,最好门外有几棵老年影树,夏季整树顶开满大伞似血红色花……少家具,不用装修,越简单越好。

——这就对了。

向明猛地抬头,谁,谁同他说话。

语气像胡球。

刚回来就想她,他轻轻说:“胡球我爱你。”

全世界人都知道你对她的心意,你俩都幸运。

向明一惊,站起,文件跌地上。

这似他揶揄他自己,但,又不像,不过,他肯定室内只有他一个人,那么,是谁同他讲话。

嘻嘻。

这怎么会是他,电光石火间,向明掩住胸口,他明白了,“相安无事近十年,为何忽然说话。”

只能开一次口,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直不停的说,变成缠扰,多么可怕。

“为什么选现在说话。”

心中话、心事,都该挑适当时候讲,胡球与我心思相近,我很欣喜,祝福。

“谢谢你助我重生。”

已经——得不到回复。

向明讶异到极点,脱去上衣,俯首看胸口,伸手按着胸膛,可以感觉到心跳。一球肌肉,有生之年不住翼动,把血液由大动脉爱奥他泵至全身循环回返大静脉维那卡戈,心脏并非人体最复杂器官,但一颗心负责生命。

他轻轻拂拭胸前疤痕,像是听到一声叹息。

这时,幸亏电话铃响了。

胡球找。

她说:“想听你声音。”

“球,我们结婚吧,住一起,朝夕相见。”

“我也这么想。”

“快休息,明早接你上学,届时商议。”

“再见。”

挂上电话,书房静寂,向明想:疑心生暗魅了,人倦怠到极点就会这样。

他悄悄躺到床上,心里期待明朝。

—— 全书完 ——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90%的人强烈推荐

来时有微光

双向暗恋甜度爆表!尽管放心看! 徐戈听说陆晟有喜欢的人,凑到他办公室出馊主意:据说情人节告白成功率很高,陆队,不上么? 陆晟抬眸注视她:上? 徐戈:你懂的。 陆晟了悟点头:晚上去你家还是我家? 有人问陆晟择偶标准—— 陆晟:短发,喜欢穿衬衣,警察。 路人:你直接说徐戈不结了!
已完结,累计22万字 | 最近更新:第15章

楔子

书名:
来时有微光
作者:
浩瀚
本章字数:
286

阴暗潮湿的洗手间,女人手脚紧缚跪在肮脏的地面上,她惊恐地盯着面前戴骷颅头口罩的男人,眼里满是绝望,盈满了泪,“求你,不要杀我,我给你钱,我有钱。”

求生欲让她毫无尊严。

男人蹲下,胶质的黄色手套滑过她的肌肤,如同在欣赏艺术品。

女人惊恐到了极致,泪和鼻涕混在一块,糊在她精致的脸上。“只要你放了我,我有钱,我把全部的钱都给你!”

“我不要钱。”他突然抓住女人的头按在发黄的浴缸边缘,迫使她跪下来背对着自己。冷静的看着女人在身下惨叫,无意义的挣扎,他的眼尾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嗓音轻慢如同情人呢喃,“我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