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书名:
幸运星
作者:
亦舒
本章字数:
132823
更新时间:
2020-11-05 16:09:44

开头,是痛。

痛到晚上睡不着,只得服食镇痛剂。

无效。

然后,发现淡绿色分泌,无臭,但浓稠。

这时,一个月已经过去。

年年忐忑去找医生。

王医生是熟人,让她脱去上衣检查,一看,脸色即变,抬头,警惕眼神与病人接触,年年立刻明白有事,她咳嗽一声。

医生叫病人躺下,细细检视,按下胸脯,年年皱起眉头,“痛?”“是”,乳房已经红肿发胀。

医生唤进看护,“做全套检查,并致电易医生订最快时间。”

看护立刻戴上手套替年年抽血检脓,以及造影。

病人如此年轻。

而且貌美。

站起之际,身段苗条,如香艳杂志中间拉页美女,处处恰恰好,不过份。

看护心酸。

“马上把样板拎到化验所。”

年年坐着不出声。

王医生说:“你今年廿四岁。”

“是。”

“发现不妥有多久?”

“一个月。”

“不止一个月了。”

“约夏季吧,游泳回来淋浴,左胸有小小硬块。”

“为何不早警惕。”

年年还没来得及回答,看护进来,“易医生此刻有一小时空档,让病人立刻到诊所。”

年年抬头,“这是午膳时间。”

“易医生诊所就在楼上,我亲自陪你。”

“我──”

“穿上衣服,立刻!”

王医生气恼,病人彷佛还不知情况危急。

年年被押着乘升降机到顶楼易医生诊所。

一走进去,便推开写着肿瘤科的玻璃门。

另外一个女医站起,“是年小姐,请坐。”

一直还算镇静的年年这时双手忽然颤抖。

她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

王医生一直用她宝贵时间陪着病人。

“病历如何?”

“非常健康的女青年,每年都来我处检查。”

“上次体检应是何时?”

“六月。”

“这是说,肿瘤在八九个月时间迅速蔓延,来势汹汹。”

“防不胜防。”

两个医生讨论的语气,年年不过是个病历样板。

“年小姐母亲亦是我病人。”

易医生知有下文,“啊。”

“年太太病发在三十二岁,医治无效,两年后辞世。我已紧紧为鉴,留意遗传可能,岂知──”

年年双手抖得更厉害。

易医生打开一格抽屉,那原来是小小酒吧间,里头放着许多各式各样小小样板酒,她拧开一支威士忌,打开冰箱,取出冰块,加入杯中,递给病人,“喝一口。”

这是第一杯。

年年往杯里看去,冰块非圆非方,而是最早电子游戏机打怪兽里那些天外来客形状。

她不禁微笑,喝一口,酒入愁肠,四肢放松。

易医生说:“不要怕,你还年轻,肿瘤科拥有许多崭新科技。”

年年点头。

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后的今日,吃尽万苦,掉光了的浓发长回,像刺猬,皮肤受化疗影响变得粗糙,她还失去百分之七十味觉。

这些,都还不重要。

她已摘去双乳,剩下两道

疤痕。

不过,她活着。

而且,继续工作。

未婚夫青山陪她走过千辛万苦这一年,不止一次伏在她胸前流泪,“蛋,我陪你一生一世。”

年年不出声,咬紧牙关死忍,希望没有人揶揄她厚着脸皮不愿轻生。

每次到易医生处,看护都为她斟一杯琥珀色威士忌,加上趣怪怪兽形状冰块。

一次,青山在玩具店看到这种软塑料冰块模子,高兴之极,买下半打送给爱人,又搜购某酒庄里所有庄尼走路黑牌威士忌样板。

年年感激得说不出话,像个孩子般抱着青山,长久不放。

在这一年多,她渐渐变得沉默。

需要咬紧牙关屏住气活命,还怎么说话。

上司说:“年,你不必挺着上班。”

教授指出,“随她去,反正上下班时间不定,免她在家胡思乱想。”

年年发觉写报告也要极大体力,像苦力抬重物一样,没有精力,按键忘字,无以为继,只能托着头懊恼。

她想起青山第一次把她带回家的情况。

那一天,她什么也没准备,也没打扮,白衬衫卡其裤。青山本来说好去码头看远航的高桅帆船,小跑车忽然一转,到了陆宅。

那是一幢小小独立洋房,在本市来说,只得富翁才住得进去。她一直知道陆家环境不错,却不料富裕到如此程度。

她有点意外。

门一打开,大厅传出欢呼,“陆青山回家了。”

可见青山不住家里。

两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迎出,看到年年,忽然愣住,她俩听说兄弟这次的女友相貌标致,却料不到好看到这种地步。

怎么说呢,那是一种不落俗套活生生的秀美,她容长脸蛋,皮子雪白,两颊晒得微红,浓眉长睫,小肿嘴,身段高挑,齐青山耳边,衣衫虽然宽松,但也看得出胳臂是胳臂,腰是腰,还有,高耸胸部。

大小姐低声说:“整个人像意文艺复兴时代画家鲍蒂昔利的维纳斯。”

只有二小姐听到颔首。

“年小姐快进来坐。”

说这话的是陆太太。

青山拉着女朋友说:“妈,我来介绍年年,家母,以及刁钻的自小叫我吃苦的大姐彤云及二姐紫杉。”

年年连忙鞠躬愉快称呼。

那陆太太上下打量,喜从心发,这可谓是青山历年最登样的女朋友,如此朴素自然可爱。

年年见三母女在家都穿戴整齐,只觉自身太随便,只得以笑脸搭够,脸容更显得无比甜美。

大家围住客人坐下。

“与青山一起多久。”

“一年左右。”

“认定是对方没有。”

青山肯定地答:“一定是年年。”

“家里有什么人,做事还是读书。”

“年年已获硕士衔,她读社会人文两科,此刻帮系主任做研究报告,支取津贴。”没提家有何人。

陆太太这次才信任儿子眼光,越来越欢喜,忽然把手上一只戒指脱下,握着年年的手,套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唷,尺寸刚刚好,这是阿姨的见面礼,别脱下。”

彤云与紫杉两姐妹一见,眼珠瞪出,这枚珍贵蓝钻戒指她俩不知猴多久,每年生日都套母亲送出,无效,今日老妈自动奉献,被那小女孩得了去。

啊,万事都讲缘份。

彤云说:“呵三弟订婚了。”

年年飞红面孔。

紫杉说:“我立刻相帮替你们看新房。”

这么快,年年问自己:“你情愿吗?”

情愿,一百个情愿。

每朝醒转,她都开心咧开嘴笑,因为她听到青山在电话叫醒她:“鸡蛋,快起身。”

他叫她鸡蛋,或简称蛋。

不多久,年年一次表现,令得陆家更加疼爱她。

那一日阴雨,原来彤云已经怀孕,身形未露,四肢却有点浮肿,她又不听话,不肯放弃高跟鞋,走路时忽然一滑,眼看要跌倒,众人都惊得呆了,保母尤其失色,幸亏年年不顾惜自身蹲下抱住孕妇双腿,彤云借到力站稳,但年年却因此跪倒马路,泥水溅身。

青山连忙扶起,只见她脸上都有泥浆,心疼,年年却还关怀他人,“大姐没事呵。”

陆太太没声价赞道:“这孩子奋不顾身帮人,好心肠。”

彤云让名牌服装店送了十多套衬衫西服作谢礼。

年年双膝摔得紫瘀,几个星期不散,然后变得黄肿,痊愈缓慢。

她开始疑心,但不出声。

陆家替他们选了二千平方呎背山面海住宅公寓,过户时陆太太问:“怎么不约年先生夫人给我们相见,青山,你办事不力。”

青山忽然说:“他们移民外国。”

年年当下不发表意见,事后说:“虽说天国也是外国,这事却不能久瞒。”

“对不起。”

“为什么不直说明:家母早已病逝,家父再婚,另有家庭,不再联络。”

“蛋,我会补偿你。”

“很少人有你那样十全十美家庭,一个人成年后总得靠自身努力。”

“我家也很复杂。”

“可要申诉。”

“我也早已放下,正如你说,廿八岁高大健全男子还到处投诉祖宗太公吗,我娶的是你,你嫁的是我,两人盈亏自负,是否白头偕老看咱们的了。”

“喏,这话是你说的。”

话虽然这么讲,住所家具还是由家长支付。

年年从未见过陆老先生,人家不说,她也不问。

她认识青山也已经足够。

所知不多,有点像盲婚,日后才逐渐了解。

一日,紫杉好奇,“年年说来听听,你在大学写些什么报告。”

“最近一篇,是写‘人类组织帮会有何意义’。”

“啊。”

“别误会净是江湖组织,其实,有史以来,追溯到上古尼安陀时期,凡事已有组织,人是群居动物,村、镇、市,都由此发展,会所众多,群策群力,各种嗜好、运动、职业,都有组织,有些规模庞大,会员众多,像美国的互助会,成员包括多届总统,还有各国神秘帮会,华裔最多。”

年年微笑,不再说下去。

紫杉说:“也许,人类太寂寞。”

青山进来听到,这样说:“所以你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紫杉扑上双手大力拧青山双颊,姐弟玩起来极乐,年年羡慕他们友爱亲爱。

“好了好了,叫年年笑话。”

他们一家人都漂亮,三母女,唯一担心的是发胖,“水都不敢多喝”,“多吃一块糕立刻重五磅”,“都饿死在这里”,“唉,长期捱饿,每夜肚皮咕咕声与我议论”……

换句话说,陆家似没有烦恼。

结婚日期与蜜月地点都已订妥,未婚夫妇已迁入新屋同居,年年发现胸脯有硬块。

当然只得暂停一切,救活性命再说。

这一年时间,陆家对年年不离不弃,加倍呵护。

陆太太让人做了各式各样鲜美汤羹给年年食补,尽管年年食不下咽,频频呕吐,她不厌其烦。

彤云夫家是医生世家,介绍最好医务给她,用标靶治疗,负责一切费用。

但头发还是掉光,新长的毛毛半黑半白,口腔敏感,口齿发肿不清。

终于,走到最后一步,割除祸患,杀退癌魔。

“Remission!”医生欢呼。

作为战场的躯体已经五痨七伤。

青山背着瘦削的未婚妻在家里四处跑,重新安排婚期及蜜月。

“这次不去马丘比丘了,我们到吐芬奴住上一个夏季,我教你滑浪。”

年年沉默。

她有预感,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幸运。

青山对她毫不嫌弃,确是难得,但医生已经告诉他们,因为各种化疗电疗,年年已不能生育。

刚巧这时彤云生下男胎,夫家与娘家喜心翻倒,转移目标,忙着抱孙子。

那幼婴奇趣,个多月大,已会得眨眼、微笑、挥手,嘴里“波波”作声,还有,驱走乌云。

这时的年年,因为胸前伤口疼痛,自然地佝偻着背,脸容憔悴,衣裤宽松,比起从前,连一个影子也不如。

青山一直鼓励:“紫杉已联络最著名整形医生,重塑什么形状都可以,不必担心。”

年年知道这是真的,但是,从前,她天生美丽,她看不起人工塑造。

医生的指示是一年后可以动工。

年年寄情工作。

“你写什么?我选青帮。”

“哗,胸有大志。”

“且听年年选何题目。”

“烹饪会、妈妈会、园艺会……”

“童军也是大题目。”

年年忽然说:“有一个会,叫AA,匿名酒徒会。”

“啊,那是戒酒互助会。”

“各位有否觉得纳罕,戒酒,为何要参加组织。”

“互相鼓励支持。”

“过了廿一岁,人人都明白,家人朋友只能帮你那么多,一切靠自己捱过。”

“人多,没那么害怕。”

大家都笑,“冲呀,一起掉落山坑。”

回到家,年年取出威士忌,倒一杯加冰,缓缓啜饮,心里平静不少。

书房墙壁贴满青山收集的裸女艳照,他自十三岁就到处搜刮,收藏在床底下盒子内,家人都知道他有这个嗜好,据陆太太说:“不然还怎么办,做和尚?”他特别喜欢一个叫凯特的哥加索金发蓝眼模特儿,丰乳,一次在飞机舱内失重状态翻滚拍摄,双胸惊人浮荡,好像要升空,连年年都觉得有趣。

在最主要位置,贴年年的放大全身泳衣照。

青山说:“她们有点笨重,没有你好看。”

年年只是笑。

一年多对着浑身怪异气味的病人,他倒是没有搬出。

都传他以前爱玩喜游荡,此刻,恐怕都改过了。

那日,他颇晚回来,看到年年在喝酒。

“一个人别喝闷酒。”

“我是秘密酒徒。”

“女子喝醉容易吃亏,会被人抬到不知名处鱼肉。”

“明白。”

他忽然说:“我爸回来,我到酒店与他见面。”

“啊,他有话说。”

“家庭,对他来讲,也是一间公司。”

“你可是总经理?”

“将来再说吧,我对他那门生意不感兴趣。”

“他做什么事务。”

“地产,最近移师伦敦,专唬华裔:‘伦敦近郊’,对,一小时火车路程,快去到康瓦尔。”

年年忍不住笑。

“最近你气色好得多。”

年年答:“我也那么想。”

“彤云炖了虫草及燕窝,大家一起吃。”

他随即去淋浴。

之后,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早,年年想问:陆先生可要见我,他是否出席婚礼,他逗留多久……

但是青山已经上班。

那一天,年年如常生活,回到办公室,听上司及主任讲话,小组讨论,各同学已订下题目。

年年接到易医生电讯,约好午餐时间见面。

医生体贴地说:“我替你准备一碗白粥,总得暖胃。”

她除下衣服,看护不忍卒睹:美人只怕病来磨。

做过摘除手术平坦胸脯上还有凶狠凹下疤痕。

“不怕,还年轻,有补救,仍需准时服药,你痊愈得很快。”

“都是陆家与青山功劳。”

医生答:“最重要有那样好的亲人支持,真是福气。”

“那些名贵中药入膳,不知可有效。”

“爱心烹调,当然神效。”

年年点头。

“年,要是你愿意,下月可以到孙医生处做修复手术。”

“可会发硬。”

“嘿,你以为是五十年前,现在做得不知多柔软自然,手感佳妙,我建议你选滴水型号。”

年年苦笑,她说:“我考虑。”

“下月三号星期六上午九时我到你家陪你一起。”

医生不让她多加思虑。

“婚礼可有定下新日期。”

“这一阵,青山彷佛有点累。”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找医生,年年抬头一看,是陆紫杉。

“年年,我来陪你,稍后一起回家听妈妈说话。”

大概是叫她准备见家翁。

倘若是三年前,她另外一个样子,必不叫他失望,今日……

紫杉握住她的手。

“年年可以回去,她恢复得很好,多吃点,胖些自然好看。”

紫杉挽起年年手臂便走。

街上停着陆家车子,司机一见两人连忙开车门。

年年微笑,“都叫你们宠坏。”

紫杉忽然说:“年年你真勇敢。”

年年略觉诧异,不出声。

车子驶到陆家,彤云抱着孩子在门口迎接。

那半岁孩子穿着动画超人服饰,背后还有一幅红布披肩,叫人莞尔。

陆太太走出,却不见陆先生。

年年想,既来之则安之,且坐定定听长辈吩咐。

茶几上放满果子食物鲜花。

“年年,我有话说,请给我耐心二十分钟。”

年年欠欠身,“一定。”

陆太太喝茶,吁出一口气,开始说白。

“年年,我趁机会,把陆家的事说你听。”

年年端正坐好。

“陆先生有三个妻子,元配已经病逝,生有两女,我是二房,两女一子。”

年年吃惊,她并不知道此事,真是家家柜内都秘藏骷髅。

“我一直等,以为陆先生会将我扶正,但三五年过去,他一点意思也无,为子女着想,我要求分家,他很生气,指出那等于分手,我没有让步,你知道为什么,我得知陆先生另外有女伴,年轻,丰满,有点崇拜他,那女子已经怀孕。”

年年吓得张大嘴巴。

彤云与紫杉坐到年年左右两旁,她俩神色平静,这个故事,想必已听过多次。

“迄今,那两个小男孩大约已经四五岁,毕竟还小,陆先生年纪已大,仍然看重青山。”

原来有这许多委屈,年年听得鼻酸。

“陆氏给我的一份财产,我分为四份,各人平均,原本青山是男丁,应多一点,但他坚持与姐姐均分,我们生活不成问题,一直过得舒适,我在外也从不说一言半语。”

年年听到彤云轻叹一声:

“我们一直如此生活,家里有只大白象,各人佯装看不见,处处避着牠,挤着一起生活,家里最欢喜的是青山结识你这样好的女孩子,以及彤云生了男胎。”

年年微微笑。

“所以,过去一年,我们见过陆氏两次。”

彤云接上去:“他给外孙丰富的教育基金。”

“他也问及年年这个人。”

年年的心忐忑。

终于说到她身上。

他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学历又这样优秀,总算被青山找到了。”

年年不出声。

“随即,他打听到你在医疗,并且,令堂也因此症辞世,他与我商议。”

这时,两姐妹低下头。

“年年,你家这个症候,分明是遗传性,医生也都证明这一项事实,那即是说,将来青山的子女,很可能也会得到肿瘤因子。”

年年开始明白,但仍然沉默。

“青山固然是你的爱人,但他也是我的长子,我不比玛丽皇后,去掉爱德华,还有乔治,我只得他一个,我们母子女四人,说到底,经济上仍靠陆氏。”

全明白了。

“陆氏这次态度很好,甚至是低声下气,与我们四人商议,指出家中至亲带有绝症因子,实非好事,一辈子提心吊胆。”

紫杉说下去:“陆先生要求你与青山分手。”

年年抬起头,看牢陆太太。

人虽憔悴瘦削,一双眼睛仍然明彻光亮。

陆太太说:“我不能够全部推诿陆氏,这人强凶霸道,从不把女人看眼内,子女是他棋子,是,他的确是那样一个人,但我也自私,我希望儿孙健康满堂,每次聚会,胖胖幼儿跑来跑去笑呵呵,所以,我这次竟也站在陆氏这一边。”

年年想说话,但胸间一口气总上不来,脚底似穿了洞,气全在该处漏光。

她抬头,这时才看到陆家大厅天花板上有一盏庞大的水晶玻璃灯,那缨络串串累坠垂下,富丽堂皇,晶光雪亮,一道阳光刚好射上,反映五彩光线。

凝视许久,年年眼花缭乱,垂头,隔了许久,她才轻轻问:“青山怎么说。”

陆太太松口气:“他到伦敦去了。”

什么。

“今早七时飞机,他不告而别,请你原谅。”

有人在她胸上插了一刀,然后说:原谅我。

她吸气更加困难。

“伦敦公司从今日起,由他打理,而我下星期将在本市与陆先生正式注册,成为他合法妻子。”

条件如此优厚,无脑之人也会作出恰当选择。

“陆家亏欠你,年年。”

年年忽然听到她自己这样说:“是我没有福气。”

紫杉听到,第一个哭出声,接着,陆太太也掩住脸,彤云亦忍不住落泪。

年年说:“陆家是要我与青山分手。”

“是。”

说得这样明白,倒也难能可贵。

最重要人物陆青山已经首肯,并且失踪,她想不答应也不行。

“都明白了。”年年平静的答:“我知道怎么做。”

“年年,请你保存所有的聘礼,包括房产、首饰,请允陆氏为你治疗至痊愈为止,有何特别要求,如往外国升学,尽管提出,我们向你致谢了。”

年年要脱下戒指,“不,不。”

紫杉按住,“连一只戒指都要讨还,我们还好算一户人家吗?”

确有不要脸的人家这样做,年年的一个女友,与丈夫分开,她婆婆要求归还金饰。

她们送年年出门。

走到大门口,有人叫住:“年小姐请留步。”

她停步抬头,叫她的是一个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陆先生,他像极青山,只是头发斑白,这时,连他脸上都有不舍之色。

年年恭敬站住。

“我们感激你。”

年年微微鞠躬,然后走出陆家大门。

司机把车子驶过来,愉快的问:“年小姐去哪里,可是回家。”

她点点头。

到家她挣扎上楼,打开门,忽然绊一跤,摔在地上,一时爬不起,就躺那里。不知过多久,爬到柜前,找到威士忌酒瓶,对牢喝几口,又倒在地上,忽然觉得累,就那样睡着。

再醒已是夜间,陆家家务助理小乙扶起她,“年小姐,醒醒,喝口鸡汤。”

年年凝视她,“你把门匙还我,你以后不必再来。”

“年小姐,你雇用我也一样,你付我薪酬好了。”

她扶起年年,替她更衣,发觉年小姐已瘦成一副骨头,薄薄的身躯不似真人。

“你回去吧!”

“我明日再来。”

年年本想说:我可以更换门锁,但再大的气也忍着不出声,这些小事,又何必介怀,就让陆家尽些心意,也许那样,他们会得好过一点。

陆家,算得上是仁人君子,除出青山,什么都不吝啬。

青山不再在。

柜里仍挂着他的衣物:半打白衬衫,三套深色西服,若干T恤,一条破牛仔裤。

他没带走什么,除出年年的快乐、感情、自尊,以及斗志。

她吁出一口气。

居然喝完小碗鸡汤,没有呕吐,想必是那几口酒的功劳。

她看着电话计算机,它们一声都没响过,看样子也不必更换号码,陆青山已经忘记她。

半夜,听到哭泣声醒转,谁,谁在哭泣?原来是她自己,泪流满脸。

女佣并没有离去,进房说:“年小姐该服药了。”

是,留得青山在。

第二早照样上班,头脸都红肿,她是病人,同学不以为意。下午,双手开始颤抖,她在咖啡里掺酒,同学问:“年,你为何一身酒气”,她决定更换没有气味的伏特加酒,加在橘子水里,神不知鬼不觉。

同学问:“你的第一个报告写什么。”

“你知道本市还有麻将馆吧,四个陌陌生生的人坐一张桌子,开始赌博。”

“那是会所吗。”同学存疑。

“我问过教授,他说是奇特一点,但确是耍乐会所。”

“你可去探察过?”

年年深呼吸一下,胸口有点痛。

“你今日脸色欠佳,回去休息,届时交报告也一样。”

年年撑着到日落才回家。

大门一开,发觉客厅书房都放着嫣红姹紫鲜花,女佣迎出,“年小姐吃什么点心,我做了川贝梨子。”

年年点头。

再一看,青山的衣物已被收拾走,如此宽大单位,供她一个享用。

她同女佣说:“下星期,我进医院做矫型手术,出院想必哼哼唧唧一副颓样。”

“年小姐我服侍你,做完该项手术,你一定会恢复从前花容月貌。”

年年被她说得笑出声,“从前我有那么好看?”

“像人家说的:春早的芙蓉花。”

第二天,年年让同学陪她到麻将馆参观。

馆内空气混浊,不但有汗气烟味,甚至有排泄物臭味,同学连忙掩鼻呛咳。

“两位小姐可是玩耍,往里百元处坐。”

年年塞一张钞票给那身段魁梧的服务员。

“请随便参观。”

同学已经吃不消,“我们走吧。”

年年只兜一个圈,便被同学拉出。

走到门口,连她也不住呛咳,弯下腰身,呛得一脸通红。

“里边有人吸烟。”同学装一个手势。

竟有如此乌烟瘴气的地方。

两人站在水果店门外喝橘子汁。

年年自背囊取出小酒瓶掺入,喝下,吁一口气。

同学瞅着她,“年年,不可造成习惯。”

年年浑身舒泰,笑嘻嘻。

她们回学校,“还打算写那个题目?”

年年摇头,“赌徒没有故事,只有癖好。”

“谁有故事?”

“酒徒,你没听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为什么发愁,一定有苦经。”

同学大笑。

“你看,那小小麻将馆内一共四桌,全坐在五元牌子底下,多数是中年妇女,也有壮汉,目不转睛,盯着十四只牌──”

“是十三只。”

“他们脸色铁青,阴恻恻,赢了似刽子手,输后像死囚,可怕极了,这好算游戏?”

“你没上瘾,你不会知道。”

“他们根本已经走入另一空间,没有日夜,只管输赢,不,我不会写这种组织。”

“下星期可是要交第一篇功课啊。”

“让我想想。”

若无其事般,翻阅报纸杂志寻找数据。

青山爱她,她爱青山,彷佛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了。

同学热心,“年,对面街一幢旧洋房开设幼儿园,你可要去看看。”

年年答:“有趣,婴党。”

“是呀,人类最早组织,一直延至大学,什么ΣΔΩ同学会,就是同样意思。”

大家笑,“人类真是奇怪群居动物。”

易医生来电:“年年,记住明天约会。”

“我不想赴约,我孑然一人,做大胸脯,给谁看。”

“你自己,一切先为着你自己,修复后我给你一枚腰箍,你可挺起背脊做人。”

年年叹气。

“我明早接你。”

傍晚,一班同学参观学前班及幼儿班,只见小至一两岁的幼儿由母亲陪着,摇摇摆摆做游戏、认字、体操,一本正经,像上课一样。

“哗有趣”,“这题目值得写”,“孩子三岁前居然有学习班”、“那边传来悠扬乐声,唷,有幼儿学小提琴”,“为什么不留在家胡混,为什么三岁要学规矩?”

年年轻声答:“惧怕。”

“什么?”

“极大的恐惧,怕无辜来到人世的子女落于人后,将来像他们一般庸碌。”

“年,看很普通的事都有很特殊观点。”

“年年聪敏。”

“平凡有何不好,爱运动、艺术、厨艺、木工、航海、地理都难能可贵。”

“但廿一世纪社会,已没有人保铺保,唯一担保是大学文凭,上述任何一科,都要大学文凭做担保证明货真价实,否则,极大可能假冒,而进大学一日比一日艰难,嘿,这些幼儿,岂能不早作准备。”

“我的天,年年,你快写这个社会现象。”

“‘婴党的起源’,哈哈哈哈。”

那些幼儿真可爱,都穿着时髦衣饰,分明为着比拼而来。

那边有两个男孩推撞,倒地而哭,啊,他们的母亲也吵将起来。

年年看不惯这种推挤争撞,避到室外。

她看到一个年轻父亲背着一个熟睡小孩,他们相视苦笑。

年轻父亲问:“你也想走?”

“我只前来参观。”

“我回去会告诉妻子,这种情形简直变态。”

“听说还有法语及西语班。”

“三岁!”

年年耸肩。

“对不起,我妻子的车子到了,再见。”

年年朝他摆摆手。

同学找出,“年年,三楼有孕妇班,自胚胎开始学习──”

“我知,拉丁文。”

“以及荷马的史诗。”

大家咕咕笑,也许,到伊们怀孕,也会落入俗套,栽入培养子女做天才的圈套。

“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年年取了一大迭章程资料回去研究。

同学见她努力功课,都放下心来。

第二早,天蒙亮,易医生敲门。

小乙奉上薏米粥。

“小乙,你也一起。”

“遵命。”

“不准你去,做一项隆胸手术也得大队随员,笑坏人。”

易医生一个眼色,小乙还是静静跟身后。

年年叹息:“你们太小觑身经百战的我。”

真的,光是电疗,做了三十余次。

孙医生一早就准备妥当,不久,王医生赶到,三师会,她们固然菩萨心肠,但陆氏想必付足酬劳。

孙医生轻轻说:“请在此签署,躺下,手术约两个小时,我想把你脸皮用激光治疗一下。”

“为什么,怕脸皮不够厚?”

“黝黑黝黑不好看。”

“可以喝水否。”

小乙连忙递上甘蔗水,脸有得色,表示她跟着有用。

年年悠悠入梦。

她发觉自己置身一个热闹场所,挤满华服宾客,人人笑脸盈盈,聊天说笑。

远观,彤云与紫杉也在,这是什么场合。

有女客拉住年年:“恭喜恭喜,这样珍贵的蓝钻也在你手上,可见视你如珠如宝,珍如拱璧。”

“今日怎么回事。”

女客掩嘴:“年年,是你结婚大喜之日。”

什么,那么,青山呢。

“青山在那边。”

年年欢喜,在人群里找青山,每到一个角落,都有人说:“在那边”,“在大门处”,“在祝酒”……但是她见不到他,不知怎地,她也不见得特别惊慌,她只是想回家。

这时有人拍她背脊:“年年,抱孩子。”

“孩子,谁的孩子。”

“年年,你生下贵子,陆家上下高兴得合不拢嘴。”

年年震惊,接过婴儿,他们不知她已不能生育,这是谁家婴儿。

低头一看,那幼儿一张小小面孔似苹果,没有再可爱的了,她忍不住依偎。

“我们也抱抱。”有人接婴儿走。

年年正在发愣,众人叫她坐下休息一会,她还是想回家,目光不住找青山。

“妈妈,过来拍照。”

好一个英俊高大年轻人,拉着她手。

“你是谁?”年年愕然。

“妈妈别开玩笑,我是你乖儿子陆谦仁,这是你好媳妇万莉。”

娶媳妇,噫,这不是她的婚礼吗,一看仔细,那只蓝钻戒指已到秀丽的万小姐手指上。

“青山在何处?”

“爸在那边等你。”

年年怱怱奔过去寻人,又不住同宾客寒暄几句。

她觉得累极,这样兵荒马乱过了大半辈子,儿子都成年结婚了。

她竟不记得这些日子是如何挣扎着每天熬过。虽说不愁衣食,但毕竟生活琐事烦事甚多,看样子青山已对她冷淡得多,不然,怎么老找不着他,他不在她身边。

口渴到极点,喝多几杯,到处找卫生间。

“年年,年年。”

是青山的声音。

她不由得恼怨,“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连忙追上。

噫,她震惊,这是什么,抬头一看,只见处处白色素花,一室清香,她看到一帧大照片,咦,这个女子也算是漂亮。

且慢,太熟悉了,这是她自己,这是年年。

礼堂中央放着棺木,走近一看,端端正正,宛如闭目而睡的正是她。

年年惊怖抬头,她已度毕一生?

青山呢?

“年年,年年。”

有人大力推她。

“年年,手术完成,过程理想,你可以醒来了。”

她用尽喝奶力气呼叫:“不得瞻仰遗容,毋须仪式,亦勿公告。”

“说什么。”

有人用暖毛巾敷她面孔。

年年苏醒。

她呆呆睁开双眼,梦境历历在目。

她忽然愣住。

原来,她早已经死亡。

在青山离开她那一剎,她已经不再活着,之后无论过多久,任凭她多么努力起劲生活,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只是一具躯壳,一个死人。

医生听见尖叫声,走近观察。

年年声嘶力竭,“给我喝一口。”

医生朝小乙使一个颜色,小乙准备一下,递上杯子吸管。

年年说:“痛……”

看护替她添增麻醉药。

她略为平静,看着三位年轻女医,她们不约而同穿着深色套装以及白衬衫,端庄神气,精神奕奕,必定自幼立志读好书贡献社会。医科是何等复杂精湛的一门功课,她们都经过三考,顺利出身,还有,在急症室没日没夜实习,为市民服务,无论贫苦疾病意外,无分国界,爱心治疗。

她们三人就差少长一副翅膀,就是天使。

现在又开设诊所,可见有商业头脑,年年自惭形秽,低头不语。

“怎样,做噩梦?”

“类似那黄粱之梦。”

外籍看护忽然开口:“我是日美混血儿,但也听过这个故事:一个上京考功名的读书人,途中在客栈累极伏案盹着,店主正在煮一锅黄粱米,他在梦中,历劫一生,醒转,黄粱却尚未煮熟。时光飞逝,人生如梦,那个书生竟回家耕田去了,那又怎是正确做法?正因生命短暂,更应发一分光,尽一分力,掌握每一秒钟才是。”

大家都笑:“是,是。”

“你看这病房每一件仪器,都因科学家努力发明,活人无数。”

看护总算出去了。

孙医生说:“好好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年年脸上也有纱布蒙着,她觉得痒,伸手去剥。

“别动别动。”

每一次醒转,头痛若裂,她尽力咬紧牙关苦忍,心中气恼,为什么要吃这种苦头?

小乙走近让她喝燕窝粥。

她伸手推开,陆家人不到,礼还是到了。

小乙说:“热?待会再吃。”

年年重重吁出一口气。

“年小姐,不日你可恢复原貌,日子长着呢,你的心愿一定可以达到,你必然会欢笑连连。”

谢谢小乙的善嘱善祷。

过几日,年年脸上纱布先拆下,皮肤结痂,像月球表面,年年想尖叫,但她想到尊严,她固然没有三位医生般坚强能干,但也不能像泥渣。

脸上痂皮逐块剥落,露出粉红光洁新肤,接着拆胸前纱布及管子。

年年原先以为是包扎才显得宏伟,低头一看,吓一跳,“为什么做得如此夸张?”

“完全照你原来样子做。”

“不,不,我并非这个模样。”

“你瘦了,才显得突出,慢慢长胖,便没那么显著。”

看护取出一件腰箍,“来,穿上,好回家休养。记住,这件医护背心整个星期日夜穿着,不可脱下。”

她们替她穿上。

“我不能呼吸,不行,我连弯腰也做不到,我变成殭尸。”

腰箍用钢条撑住,背后X形强力橡筋,把她上身扳直,年年叫苦。

她们把她扶起,走到镜前。

年年真正震惊,腰箍像那种香艳内衣,把她腰身束成一握,丰硕双乳更加夸张,简直似艳舞女郎。

她恐惧地睁大眼张大嘴,啊为奸医所害,如此这般,怎样度过余生。

她找到酒瓶,旋开盖子喝两口。

王医生说:“随她去。”她纵容年年。

小乙替年年穿上宽大运动衣裤,扶她出院。

年年默默回家。

客厅放满糖果糕点鲜花,有些由同学送赠,名贵的当然出自陆家,紫色大牡丹一定是紫杉挑选,鲜红玫瑰出自彤云之手。

她静静在花丛小坐一会,姿势笔挺的她可能有点滑稽。

整个下午,她一边喝陆夫人所赠皇室敬礼威士忌加冰,一边写功课报告。

傍晚,吃些鸡汤面,听了几个电话,把写好的报告传给同学交上。

她想除下腰箍,但这件衣衫无缝,不知开关在何处,一旦穿上,像打了石膏,不能脱下。

在屋里关足一个星期。

年年问小乙:“乙管家,这段日子,大块肉大杯酒,开销何来?”

“呵,甄律师说:假如年小姐有这个问题,请你联络她。”

又是一个能干女子。

“我背脊奇痒,请帮我除下腰封。”

“孙医生嘱咐,需由她处置。”

年年发恼,呜呜作声,拉扯腰封。

小乙不忍,“我试试”,取过一把剪刀,用力铰,无效,只得往缝中在她背脊洒爽身粉。

“吃苦了。”

年年重重叹息。

“我帮你抹身,年小姐,顺便说一个有趣故事给你解闷。”

年年叹气。

“有一位太太,生了个顽童,这孩子长得精灵可爱,可是生性淘气,因是独子,故此领养一只小小狮子狗陪他,但他欺负狗狗,狗儿怕,躲到床底,整日不敢出来。”

年年那样愁苦也微笑起来。

“于是,那太太釜底抽薪,又领养一只壮大寻回犬,但不管用,孩子霸道,又扯耳朵又当马骑,家人觉得迟早出事,故叫孩子站好听道理。”

“孩子多大?”

“一岁多些,还未学会说话。”

“哗,顽皮精。”

“妈妈对他说:要是再不听话,试着与狗狗和平相处,就把两只狗都送走。”

“结果呢?”

“他与狗狗相拥痛哭,睡觉也不分离,从此相安无事。”

“我的天,怎么会纵容到如此地步。”

说到这里,年年明白到这正是陆彤云的宝贝儿,啊,这么大了。

“自此,果然和睦,小狗也渐渐自床底爬出。”

“吓煞人,谁还敢养孩子。”

终于到了拆除腰封的时候。

孙医生用小型电锯把它切除。

年年觉得像刑具被除脱。

腰上一搭搭紫血痕。

“过两日就好,年年,你的双眉也已长出,到理发店去剪一个时髦式样,就渐渐恢复旧观,明白吗?”

“明白明白。”

小乙说:“我已约好发型师。”

的确需要这么多人又扶又拉,才叫她站起。

发型师把她参差头发小心翼翼剪一个小精灵式样,他有经验,知道这位顾客必定大病初愈。

“这两撮白发可要做颜色。”

即是染回黑色。

“不用,谢谢你。”

照一下镜子,彷佛又像一个人了。

回到住所,好好洗一个澡,浑身轻松,接着,换一身衣裙,回学校开会。

同学看到她,鼓掌欢迎。

她坐到后座。

教授笑,“年小姐回来真好,正说到阁下的报告,题目无甚特别:写的是赌窟,但意见特新,她把黝暗无窗的赌窟譬喻上古人聚居洞穴,隐藏潜意识因子叫赌徒得到一种安全感──”

“啊,我们怎么没想到。”

大家七嘴八舌,十分热闹。

一个男同学越坐越近年年,猛不防失去重心,咚一声掉地下,笔记计算机飞出摔老远,惹起大笑。

群居确是开心。

“看什么,不认识年年?”

年年取出银制扁壶,喝一口威士忌。

她已演变成有型有款的酒徒。

就这样,秋季来临,年年在衬衫外添大毛衣,才免尴尬。

系主任召见:“年小姐,你不如加入大学队伍,最近政府邀请我们做人口普查,为期一年。”

“我希望有固定收入。”

“大学教职员月薪菲薄,歌星唱一场是我们年薪。”

年年答:“学唱歌已经来不及。”

“我替你看看。”

能够处变不惊,庄敬自强,赚取生活就好。

“可否住宿舍?”

教授意外,他一直听说年小姐家境极之优渥,莫非又是一个可以靠家势却又不愿倚赖家长的怪青年。

秋季,坐公园里,看落叶飞雁,喝几口酒,是解除寂寞妙方。

不久,一早起床,年年双手颤抖,喝两口,才恢复正常。

已经相当倚赖酒精。

但只要白天仍能如常操作,已经心满意足。

这个时候,甄律师找她,她大方赴约。

甄律师一见到年年,脸上露出“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神色。

她俩坐下,助手斟上咖啡。

年年趁律师不觉,取出扁银壶,添进伏特加。

不料甄律师在书架上银盾反映中看得一清二楚。

不当面做,已经相当有礼。

“年小姐,你的赞助人想知道,你的生活可好,月例可足够。”

一听赞助人三字,年年忍不住笑,感觉多像苦海孤雏,靠神秘赞助人活命。

“你可以看得出,我很好。”

甄律师凝视她,是,气色过得去,神情镇定,不卑不亢,进展令人满意。

“有工作否?”

“正在与大学洽商。”

“大学环境亦不单纯,比起外头,到底有些廉耻。”

“是是是。”

“学府严禁抄袭剽窃,但报告上教授名字永远排在学生前边,大家都知道,报告由学生不眠不休写成。”

年年微笑,这位甄律师有趣。

“年小姐可有特别需要。”

年年想一想,“我看到时装店里有粉彩色厚绒大衣,设计厚实圆润,十分可爱。”总得让律师交差。

“我知道什么牌子,立即命人送上,还有什么?”

“没有了。”

年年喝尽咖啡。

“赞助人打算资助我到什么时候。”

“永远。”

“不会吧。”

“永远。”

年年点点头,那是看准她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自立或是嫁人。

那天下午,名牌大衣就送到,两短一长,淡蓝色那件特别可爱。

年年穿着大衣,坐校园长櫈喝酒。

教授助手找了来,“年小姐,教授着我知会你,下月一号正式上班。”

不见答应,上前用手搭在她肩上,年年身体向前倾倒,仆一声倒地,嘴角胸前都是血渍。

助手大声呼救。

年年被送进医院。

她面如土色,听易医生教训。

“太叫人痛心!”

年年垂头不出声。

“满以为你逐日痊愈,却喝酒喝到胃出血,真令我伤心。”

“是,是。”年年唯唯诺诺。

“什么叫是,是。”

年年想说,我不是酒徒,但,每个酒徒都会如此否认,更显得她是酒徒。

“我的错,我不该给你第一口酒。”

“那不是第一口,以前,我也时时与同学喝啤酒。”

“年年,你必须戒酒。”

“哈,我不是酒徒,如何戒酒。”

易医生瞪着她。

果然,年年认自己是酒徒。

“不喝就不喝。”

“不是那么容易,我要你去隐名酒徒会。”

年年非常反感,脸色更像白纸一样。

易医生给了地址及一张名片,“这位周先生是你的辅导员。”

“戒酒需要辅导员?”

“我替你约了时间,你到时出现便可。”

“你们都是我生命主宰。”

“大家爱惜你,不忍看你为一件小小不如意的事颓废,影响健康。”

年年的情况比她想象中严重,她输了血,住院一个星期,在肉身的苦楚中,她破碎的心灵彷佛得以升华。

小乙耐心服侍,一言不发,每日炖了滋补食物,年年特别喜欢其中一味简单的牛乳炖蛋。

一个星期后穿着另一件新大衣正式上班,到了下午,精神不济,小乙又带来清淡点心,诸同学也都一起享用,她们说:“吃了几天,皮肤都嫩滑起来,这腐皮素卷特别美味有益。”

年年每早双手颤抖,想喝上一口。

终于她迟疑地到神秘的戒酒会报到。

接待员查一查,“是周先生辅导的年小姐。”

她点点头。

“周先生还未到,你请坐。”

“他迟到?”

“周先生从不迟到,是你早到,约定时间是三点,此刻才两点。”

“可以进会议室看一看吗?”

“正有集会,你可以静坐观察,请注意会议规则。”

不外是不得喧哗嬉笑发谬论之类,年年明白,规矩与课室一样。

她推门进去。

只见一班六七人男女都有,大约廿余到四十余岁,团团围坐,一个导师模样中年女子看到年年,朝她点头。

年年坐到后座。

她一直喜欢坐后排,不明何以人人喜抢头座。

只见各人问好,寒暄,年年静静观察。

他们是酒徒吗,都不像,却似中产阶级社会中坚阶级,衣着整齐,像知识分子,由此可知,酒精不认人。

辅导人说:“很多人以为,酒徒必然衣衫褴褛,每每醉得不省人事,走路东歪西倒,嘴里嚷嚷‘我没有醉’……”

众人微笑。

“其实不是,一位女士,下班回到家,来不及踢去鞋子放下手袋便去做一杯马天尼,三杯之后松口气,天天如此,她已是酒徒。”

有人“啊”一声。

“在这里,我们互相精神支持,找出喝酒原因。”

有人问:“为什么不可以就此喝下去。”

“因为我们不舍得糟蹋自己,像在酒吧喝得烂醉,被保镖摔到巷子,爬不起来,结果冻死。”

有人饮泣。

真是豆腐渣,不过,聚会目的之一是宣泄感情,各取所需。

“各位愿意坐在这里的,大概都想重新开始,来,请自我介绍。”

各人说出名字,一些假,一些半真半假,方便辨认。

年年已开始觉得这种聚会帮助不大。

“安娜,说一说你的经历。”

安娜相当年轻,体型不美,相当扎壮,她轻轻说:“我是一个女警。”

什么,大家露出诧异神色。

“我爱酒,喝两杯之后会到地下赌馆玩两手,输得精光,负债,受上司两次严重警告,如果不改,会得开除。”

她似乎十分苦恼,“丈夫要与我分开,子女彷徨,我一定要重新开始,请支持我,我已清醒三个月。”

“做得好,安娜,加油。”

听到这里,年年轻轻站起。

她自边门静静溜走。

这不是她的那杯茶。

这同自我检讨会有什么分别,低头痛苦认错,心里好过一点,陋习未必改得掉。

门外是一块小小草地,她来回走一次,来过,也对得起易医生了。

她摘一朵蒲公英种子,轻轻一吹,小小芭蕾舞裙子般种子四处飘扬,儿时最喜欢玩这个,唷,还有畏羞草,年年高兴,用手指骚扰,碎碎叶子迅速闭拢,名副其实,难为情得不得了。

这时,有人在她身边说:“你在这里。”

只见身边长长一个影子。

她转身站立。

“我叫周岁,是你辅导员,找你呢。”

还是被逮住了。

他是一个高大的近中年但还算年轻的男子,剪平头,两鬓有些少白发,打扮清爽简单,白衬衫蓝布裤,他伸出手,“你好,年小姐。”

“你好,周先生。”

“你早到。”

“我看错时间。”

“进去过为何又退出。”

“我不喜欢对牢陌生人大诉衷情苦经。”

他看着她,好一个秀美年轻女子,阳光下尤其漂亮。

年年则觉得他五官端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是易医生介绍的人,自然胜任导师有余。

两人坐下。

他轻轻问:“为何喝酒?”

“一杯琥珀色威士忌加冰,握在手中,心情已经舒畅。”

周岁觉得有趣,这少女能言善辩,相当精灵。

“我陪你进会场。”

“君子不群不党。”

“这是非常时期。”

“连群结党,彷佛要干什么大事。”

“你今天没准备好。”

“是,是。”

“可以暂不发言。”

“我也不喜听别人秘密。”

他微笑,“我说不服你。”

这人左右双颊都有酒窝,笑时好看。

“我请你吃冰淇淋补偿。”

“我并无损失。”

年年泄气,这样唇枪舌剑有何意思。

“我有事,我要回学校。”

“多久没喝了?”

“整整个多星期。”

“有什么反应?”

“不安,浮躁,想找人打架,夜晚出汗,颤抖,噩梦。”

“可有起身找酒。”

“全部已经被关心我的人扔出,涓滴不剩,苦恼煞人,连料酒也无,漱口水、酒精、消毒剂全部不见,此刻我口腔有臭味。”

“你的朋友很彻底。”

年年忽然醒觉,“你是陌生人,我不想多讲。”

“你最喜欢什么酒?”

“没有特别爱好,那时想一尝欧洲人口中‘绿色仙子’苦艾酒,百分之六十五酒精含量。”

年年说完站起,“我真的要走了。”

“冰淇淋呢。”

年年忽然说:“看,如果一个成年人要堕落,他一定会失救,如果他想洗心革面,他单独可以做到,你凭什么陌陌生生对我缠扰不休。我有需要,自然会找你。”

没想到他轻轻答:“我是过来人,我知你需要帮助。”

年年一怔,这样坦白,倒也难得。

这时他自袋中取出一枚小小银币,“我成功戒酒三年,师傅赠我做为纪念,时刻提醒警惕。”

年年意外,没想到他也曾经此苦。

“师傅叫这枚银币为幸运星。”

他们走进小小冰淇淋店,刚看到一个三岁小男孩,不小心摔了冰淇淋筒,小狗立刻赶上舔吃,男孩嚎哭。

年年不禁好笑,连忙再要一个给他。

男孩与母亲均道谢。

“到嘴美食丢了,不哭才怪。”

周岁怪有深意:“失去,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

年年回他:“自来无一物,何来得与失。”

周岁又忍不住微笑,这女孩是辩论会会长。

他们一边吃冰淇淋一边享受阳光。

年年说:“讲你的故事听听。”

“我以为你不喜听别人秘密。”

年年气结,“说,还是不说,你今年几岁,籍贯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做何种职业,可有房产,打算成家立室否,不然,别痴缠我家女儿。”

周岁纳罕,这女孩分明心事重重,却不减风趣,始料未及。

“我叫周岁,三十八岁,已经是中年人,我在炼油厂做工程师,最近与同事研究本市采用天然气可会洁净空气,减低污染,我住在员工宿舍,收入不多,但尚可养活妻儿,我未婚,已经错过黄金时限,少女当我阿叔,女士嫌我没有地位,身份尴尬。”声音低下去。

年年听着倒也同情,“她们不识宝。”

周岁笑出声,没想到反要她辅导。

“你也曾恋爱过吧。而且,失去了。”

他不回答。

“是那女子没有福气。”口气如外婆。

周岁凝视她,第一印象是“卿本佳人偏仿刘伶”,此刻只觉得她性格言语可爱,叫人乐于亲近。

漂亮的年轻女子有一通病:骄纵扭捏,但年年却爽朗坦诚,他对她已经大有好感。

他竟坐在小冰淇淋店不愿离去。

本来只预备每星期抽一小时做辅导,此刻另有想法。

“这枚古银币转赠你。”

“上面人像是谁。”

“这是公元三三零年马其顿国王阿历山大大帝头像。”

“哗,重礼。”

“请小心保存,在适合时间转送适当的人。”

“你不再需要它?”

“我是如此想。”

年年把银币握手中,心存感激。

这时周岁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硕大钻戒,闪闪生光,分明是订婚指环。

这女孩的故事,也相当复杂。

年年问:“你贸贸然相信我,你对我知道多少?”

“我自易医生处知道你需要辅导。”

“她说什么?”

“叫我尽力。”

“其他呢?”

“你若愿意,你会亲自告诉我。”

人人如易医生这般文明就好了。

“以后,我们每周三下午三时在中心会面,这是我名片,有事联络。”

“你还没把自家故事讲完。”

周岁只得说:“下回继续。”

像长篇连载小说:下期续完。

年年说:“这是我的通讯号码。”

“年小姐,每次聚会,请你自动出现,我不会苦苦哀求你。”

年年忽然无赖:“你会的,你会大力敲我家门,‘年年求求你!’”

周岁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少女有股旖旎魅力。

近中年了,有点经验,亲友为他拉拢许多次,那些女生也百中挑一,但总是化妆工整,衣衫刻意,姿态骄矜,故作不在乎状,都不为他所喜,一次见面,没有下回。

如果遇见的是年年,他会不会约她再见?

肯定会。

年年这一个星期不好过,半夜,喉咙与胸口焦痛,像有火烧,又似喝了辣椒水,她悲痛莫名,起床,缓缓饮冰水解渴:冷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

医生有给处方药物,杯水车薪,无补于事。

她跑到街上,走近酒庄,虽已打烊,也看到一樽樽可爱胖胖设计精美酒瓶,其中最喜欢的是一只叫梨涡的威士忌,四边都有凹位,象征酒涡,又方便捏拿。

她鼻子几乎碰到玻璃橱窗,贪婪凝视,喉咙发出响声,吞咽涎沫。

有人笑,“小姐,真没想到会是你。”

年年警惕,转头,看到一个流浪汉,浑身污秽,有阵臭味,头发结饼,天还没冷,便打哆嗦,看样子还有其他癖好。

他嘻嘻笑:“还有一小时开门,我也心急在等。”

年年呆呆看住他。

“小姐,施舍一点。”

年年连忙给他一张钞票。

他吱吱笑,“多谢多谢,他们在料酒里加了盐,不好喝,多谢多谢,今天我可以买一打啤酒。”

年年跳上车逃一般回家。

回到住所,她浑身发抖,这次是因为恐惧。

她做一杯极浓的普洱,呆呆地坐着看天亮,一边喝药般苦茶。

小乙开门进屋工作,一眼看到年小姐手握酒杯,杯内琥珀色不是酒还是什么。

情急之下,她一手拍过去,酒杯飞脱落地,杯子倒是没碎,液体溅一地,一闻,知道是茶。

“我冒失了年小姐,请你饶恕,我再替你斟一杯。”

年年不出声,回到卧室,倒床上,闭目养神。

就算睡不着,这样休息着也有益处。

这时,年年的外形逐渐恢复旧貌,走在街上,回头率颇高。

小乙给她含人参片在口中纾解焦渴,颇为有效,其实即使含一粒糖也能生津。

到了星期三,本来不想往中心,但想起那流浪汉一口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齿,以及手腕上紫血泡,打一个冷颤,还是赴会。

在门外碰到周岁,原来他驾驶一辆老哈利。

她摇摇头,因失事率高,医院急症室称机车“器官捐赠车”。

周岁朝她点头,一起入中心内。

他脸上有一种沧桑,秋日阳光下特别显著。

她跟他身后,坐他后边,看牢他后颈。

他刚理过发,后脑一个桃子发尖,十分漂亮,脸上胡髭渣长出,密密一直伸延到下巴与脖子,像个毛人,肩膀宽厚,有男子气概,她闻到药水肥皂香气。

聚会开始,各人报上名字。

一个年轻女子说:“我叫美梨,我的故事,有点像狄更斯小说。”

“呵呵。”大家唯唯诺诺。

“我父因家母酗酒,离家出走,每月给些少家用,都给她用来买酒,通常,由邻居太太给我一个三文治当饭吃,记忆中,十一二岁开始,就看到她喝得烂醉,躺在有气味的床上起不来,每天黄昏,放学回到家,她便挣扎着叫我出去买酒。”

众会员脸上露出忿慨样子,“不要去!”

“她从不给我钱,因为根本没有钱,我走到小店,向杂货店老板要酒,他认得我,带我到一个角落,伸手上下摸我身子,稍后,给我小小一瓶白酒。”

“令人发指,不要去,”有人握紧拳头,“他是谁,店名什么,我去报警。”

“你应知好歹,为何还去那间小店?”

美梨轻轻答:“因为每次把酒带回家,她都会挣扎着说:‘乖孩子,过来,抱一抱’,那是母女唯一温馨时刻。”

有人饮泣。

年年听得心酸头痛,浑忘个人烦恼,她吁出一口气,恰好喷到周岁脑后,啊,呵气如兰,他颈后汗毛竖起,他轻轻闭上眼睛。

“后来,小店老板把我带到暗室,进一步侵犯,但不久,被他老妻发现,用酒瓶敲破他脑袋,将我赶走,而家母,不久病逝,我流落街头,自己也开始喝个烂醉。”

大家沉默。

“但,今日我已停止糟蹋自己,我戒酒已经半年──”

年年忍不住,站起来走出会议室。

她松口气,看到身边长长影子。

她轻轻说:“没想到那么多年轻女子同病相怜。”

“第二个星期了,你做得很好。”

“师傅,当初你可戒得辛苦?”

“我还好,先是停停喝喝,犹豫不决,终于咬紧牙关戒除。我的师傅,即幸运星的原主,他比较悲惨,被关进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

年年打一个冷颤。

“他是一名文学教授,清醒后每年辅导一个徒弟,一直成功,他是好榜样。”

“你也是,名师出高徒。”

“你相信他们的故事吗?”

“那样悲惨情节,编都编不出来。”

“她很勇敢,此刻在一间餐厅做厨房,生活稳定。”

“她会结婚生子吗?”

“人类顽强刚毅,往往出乎意料。”

“你呢,你的故事还没讲完,你结过婚吗,女友是否一队队,又你可是大情人。”

如此孩子气,毫无禁忌,由此可知必然是把他当一个没有威胁性的阿叔。

“师傅,我昨夜梦见自己与猪朋狗友痛饮。”

“我也是那样开始,喜欢松弛感觉,借醉,可以肆无忌惮乱说话,手搭在平时不敢放的肩膀上,不料越喝越多,半瓶拔兰地下肚,还是死气沉沉,看到新酒友半杯啤酒便兴高采烈,羡慕得紧。”

“你有何不得已之事?”

有人推门出来找他俩,“美梨生日,狄克做了蛋糕,你们也吃一块。”

那块巧克力蛋糕,奶油奇多,但美味非常,年年又添多半块,胃口好似返转。

她走近美梨,忽然伸手轻拍她肩膀,美梨转过身,她轻轻拥抱她一下,美梨道谢。

周岁说:“下次,或许轮到你。”

“我仍没有准备好。”

周岁在门口道再见。

“什么,就这样走了?”

“我俩并非约会。”

“请陪我到处逛逛。”

他婉拒,“年小姐,我以为你也要工作。”

年年无奈,“当然,每星期只给我一小时。”

她回学校。

在车上,周岁接到易医生电话:“你学徒表现如何。”

“进展理想,但需小心防范复发,无论受过何种创伤,她表面一丝不露,反而叫人担心。”

“她没告诉你为着什么?”

“大约是失恋吧。”

“猜得不错,女子,还能为着什么?”

“什么白痴男会放弃那样漂亮可爱女子。”

“人夹人缘。”

那边,年年对自己说:永远、不准、绝对,不能再蹭磨师傅,叫他陪她。

恰好耳边听到一个同学揶揄另一同学:“你这傻蛋──”

听到“蛋”字,年年呆住。

心头渐渐发酸,原以为肉身已经死亡,所有器官捐赠他人,怎会仍有知觉,她呆呆坐着如一尊瓷像。

“年年,你最多跳舞裙子,想问你借来一穿。”

她连忙说:“欢迎。”

“你也来吧,是积琪生日。”

“医生嘱我不可过劳。”

开会时年年向组长报告:“政府机关考虑将公务员退休年龄延到六十七岁,以防断层,中间那群壮年人去了何处?我会研究过去廿年移民人数及其子女年龄。”

同学说:“六十岁尚可应付工作,六十五……存疑,家母说她四十多岁还打老虎,但到了六十,变成半日安,下午非打中觉不可。”

“我辈将来要做到八十。”

有人沮丧,“那怎么行,我想五十退休做小说家。”

“唷,社会或许就此失去大文豪。”

“讨厌。”

“还未开始事业便想退休生活,太没出息。”

“年年,你呢。”

“我?上午不知下午的事,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已经够了。”

大家嘻笑,日子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年年特地去挑药皂。

逐块闻过,有一种鹅黄色的,气味最近周岁身上那种,她买了两块,回家剥出,用一只袜子装起,与那枚幸运星银币一起,放身边作为警惕:师傅无处不在监督。

小乙端上鸡汤。

年年忽然问:“各人都好吧。”

小乙脱口答:“好,正忙给宝宝找学校呢。”

立刻知道说脱了嘴,急得脸红,幸亏年小姐不再发问。

“这西洋参鸡汤同学们都爱喝,请炖一大锅让我带去,还有人说:他祖母会做猪肝汤,你会否?”

“可以学做。”

“那他们有口福了。”

“年小姐多与朋友出去走走。”

“是,你说得对,明天我跟着去跳舞。”

不一会,同学前来挑晚服裙,叽叽喳喳,“哗从没见过那么漂亮裙子,有些连价目牌都未除下,全新。”

“随便哪件都行,而且不用归还,尺寸不对,可以拿到裁缝处改。”

女同学们大喜过望。

小乙不出声。

再置新的也容易。

一班同学在年家吃宵夜。

“年,你爸妈呢”,“这么大屋子一个人住”,“你家境如此富裕”,“难得你不骄矜”,“以后可以常来吗”,“能够借书房让我们一起写功课否”……

年年心中只得一件事,渴望喝一杯啤酒。

她们走了,屋子静下来,小乙收拾杂物。

年年取过外套,“我出去走走。”

“年小姐,已经深夜。”

“你也收工吧。”

年年逛到酒吧区,看到门口街枱上年轻男女搂肩搭背畅饮,她呆呆看视。

有年轻男子招手:“这边,过来,加入我们队伍,我请你喝三杯。”

年年笑。

“过来呀!美丽的女子,与你共销万古愁。”

她刚想移动脚步,鼻端闻到微微药皂香,原来,整理过药皂后手指有余气。

她一怔,连忙转头离开是非之地。

年年出一身冷汗。

是师傅救了她。

回到家,小乙还未走,看见她无恙回转,松口气,双眼发红。

年年取出药皂切一小片,用纱布包好,放外衣口袋里。

她找出几张照片放大,又写上说明。

星期三。

看到周岁高大身型,她微微笑。

“师傅早。”

“今日徒儿心情似不错。”

“同学积琪生日舞会,你会否陪我出席跳舞。”

“师傅最好不要与徒儿在社交场所出现,角色混淆,失去尊严。”

“你指权威。”

周岁尴尬。

“今天,我准备好说话。”

“呵这是一项跃进。”

“我发觉我的故事,并不比他人更凄凉。”

大家坐好,这次,周岁坐年年身边不远之处。

年年自大帆布袋里取出一张卡纸,上边写着:“各位,这是我的show and tell”。

第二张是一帧全身照片:“这是从前的我”,照片里是巧笑倩兮年年的泳装照,众人一看,不由得吹起口哨,笑说:“下次我们到沙滩举行聚会。”

第三张,也是一帧放大照片,字样:“手术后的我。”

众人眼光落在照片上,顿时静得落一根针也听到,接着是深呼吸声。

周岁看到,惊愕得呆住,他腰间似被利器插一下,刺痛,其余会员也有同感,有人不由自主冲动站立,有人想走近年年。

手术后照片中年年赤裸上身,平坦如小孩,两道恶形恶状的大疤,像对观者怒目相视,她脸容如一具小小骷髅,眼神空洞,秃头,怪异可怕。

周岁颤抖。

还有下文,年年镇静地展示最后一张照片,“他离我而去”,映像是一对欢笑漂亮年轻男女的自拍照,两个人额角碰在一起。

会长先忍不住落泪,“啊年年。”

年年自布袋取出一只空瓶,作喝光状,“我便这样开始喝醉。”

周岁鼻子通红,走近握紧她的手。

众人都围住年年。

年年微笑,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人解说她酗酒原因,如释重负。

她收拾好图片,与周岁走出门外。

过一会周岁说:“那很勇敢。”

“吞吐那么久,早该表态。”

周岁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这才明白,那不过是很普通的事,你一定听过更凄厉的经历。”

“我上个徒弟,怀孕酗酒服药,婴儿只存活了三天,她痛定思痛,现已清醒。”

年年微笑,“你所有认识的人,都损手烂脚,焦头烂额。”

周岁不出声,过一会说,“你刚才提起,同学积琪生日,我可以抽空。”

年年点头,“果然,动了怜悯之心,不顾师傅尊严。”

周岁不出声。

年年说下去:“有个两岁小孩,头颅骨不生长,压逼脑子,不得不做大手术,痊愈之后,但凡妈妈有什么不依她,她就指着脑袋说:‘头,头’,她妈心都酸软,只得说好,以后我该怎么要挟师傅?‘胸,胸’。”

周岁气结,又不得不笑,眼眶润湿。

这女孩,拿她怎么好呢。

“星期六下午六时来接我,不必带礼物。”

周岁点点头。

这时,他忽然做了一个奇怪动作:他的唇,碰一下自己的拇指尖,然后,把那个吻,间接印到年年额上。

年年怔住,缓缓转身走开。

那拇指印一直留在她额上,良久不退。

她一直微微笑。

回到家,咚一声跌落床。

小乙正在抹墙角灰尘,年年轻轻说:“他们可以放心了,我痊愈进度极佳。”

好一个小乙,气不急脸不红,“他们,他们是谁。”

“你可以回老东家处。”

“我都不知你说什么,年小姐,冬虫草已经炖好,快来喝。”

真没她奈何。

第二天,学校发薪水。

支票连着收条可以撕下,似模似样,一看银码,年年倒抽一口冷气,什么,才两千元,这够什么用,物价飞涨,加一次汽油要三百元,吃一客汉堡三四十元,辛劳半个月,每天近八个小时,才两千元。

同学看到年年古怪表情,不禁笑出声,“她这才刚知道物价与收入不相称。”

“年年家境优渥,无甚物价观,一千与三千差不多。”

“所以她比我们都可爱。”

“我自从借住过亲戚家之后,对一分一毫都小心翼翼。”

“两千元不算少了,当然,很难还有剩余,也不可能购买你衣柜里那般漂亮的舞衣。”

说到舞衣,她回家,拉开衣柜一看,啊,只剩下一件深紫色略为宽身她们看不上的缎裙。

看来她只得穿它了。

小乙说:“我叫时装店立刻送几件上来。”

“不,我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这话说得慷慨激昂,连她自己都笑出声。

试了裙子,发觉松一些,始终,未能恢复到从前模样,那时,她全身长肉,背脊腰臀,都有梨涡。

裙子是上世纪二十年代flapper式样,衣脚钉一排珠穗,随舞步飞扬,年年记得,还有一束羽毛戴头上配成套,不知丢到何处。但是她找到一块狐皮坎肩,披上,也还好看,欠相衬鞋子,一橱细跟鞋,四五吋高,不知彼时如何练成的神功,居然可以走动。

此刻不行了,她挑一对平底鞋。

穿戴整齐,呆呆坐着,不知恁地,小乙甚为高兴,“真好看,化些妆。”

“不用,我坐一下就走。”

小乙还是找出华丽名贵化妆箱,打开,琳琅满目,色彩缤纷,年年讪笑,这些身外物,险些用不上。

“这管口红好漂亮。”

是紫红玫瑰色。

“我帮你梳头。”

小乙用头蜡,把年年头发往后梳,一看,真像古装,小乙又拾起一枚水晶发夹,别在她发鬓。

照着镜子,年年凄凉微微笑,再世为人,先前那个年轻女子,早已死亡。

门铃响起,小乙开门,看到一身西服英挺的周岁,先是一怔,然后咧开嘴笑,太高兴了。

周岁看到坐着漂亮如洋娃娃的年年,双眼与面孔都亮起,呵稍微打扮判若二人,他不后悔来这一趟,重蹈红尘。

年年抬起头,对牢周岁微笑,“师傅,劳驾你。”

她自然地把手臂伸进他臂弯。

他们出门不知多久,小乙还在笑,真不知关她什么事。

那边,周岁轻轻说:“没想到你如此谙打扮。”

“嘿,那是我从前的工作。”

“那是什么职业。”

“某人的arm candy。”

“他已离去。”

“像一个梦在晨曦消逝。”

周岁不再言语。

到达现场,发觉中央摆着一座小型酒吧,饮者自付,英俊酒保穿着半透明衬衫,逗女生调笑。

这么近的诱惑,所以要叫师傅陪伴。

年年呆视五颜六色半透明酒瓶,酒保以为她看他,挤眉弄眼。

周岁连忙把年年带下舞池。

主人积琪迎上说了几句,灯光忽然转暗。

年年问:“你擅跳舞?”

“三四步总会一点。”

“不知怎地,我老觉得你有不可思议的过去。”

“年年,你眼睛老是盯住那枱酒。”

“我已戒除。”

“别挑战酒魔,有一个朋友,戒除三年,一日,走进酒吧,决定限量喝半品脱啤酒,谁知第二天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公园草地。”

年年打一个冷颤。

“可怕,我们溜走吧。”

两人偷偷自俱乐部横门离去。

天气有点寒意。

“这样吧,我请你吃饭。”

年年说:“你很久没出来了,本市有些资格的饭店起码需一星期前订位子,我试试我从前关系。”

她找到以前认识的领班,“还记得年小姐吗?”

“年小姐今日是你生日,我们正等你电话,去年一定是去了别家,今年可等到了。”

“两人桌,不要近卫生间。”

“年小姐真会说笑,老位子,我立刻把那桌留空。”

年年放下电话。

她说:“从前,我还专司吃喝玩乐。”

领班声音响亮,周岁全听到,“今日也是你生日。”

“师傅,瞒不过你法眼。”

两人都笑了,不违避往事,才是好事。

周岁能吃,十二安士T骨牛排,烤马铃薯,加一客姜茸布甸,吃饱饱。

年年只喝一碗龙虾汤。

周岁还是没有把他的故事续完。

“你为何酗酒。”

“就是因为喜欢喝,醉了又睡得熟,高兴。”

“一定有其他原因。”

“猪朋狗友太多。”

这时侍者走近,“年小姐,那边一桌人客坚持你的朋友是影星汤默士吉逊,要求签名。”

“他们看错。”

“但十分坚持。”

好一个周岁,在白纸上大笔一挥,让领班交差,使他人开心。

这时,年年才发觉周岁外貌确有三分像西人,一管鹰鼻笔挺。

“你是混血儿。”

他不回答:“吃饱好走了。”

叫结账,领班笑,“年小姐的帐照例已经上妥。”

不料周岁说:“今晚是我请年小姐。”

领班见神色不大对,立刻转弯,“是,是,马上。”

结果由他付账。

“师傅,”年年表示意外,“何必介怀。”

“我不是你那些小朋友,塌些便宜无所谓。”

“是,是。”这大男子只喜欢听这两个字。

“什么是,是,这分明是你从前的地头,帐挂在何人头上,我很清楚。”

“唉,一顿饭耳。”

“是非黑白要清楚。”

年年捏捏他强壮手臂,“放心,真要算账,他们欠我的,不止一顿饭。”

两人静静离去。

领班与女侍应看着他俩背影,“两人都找到新伴,但陆先生新女友没年小姐漂亮和善,而年小姐新男友英伟如电影明星。”

领班说:“真可惜,他俩曾经那样相爱,记得彼时年小姐生日在此吃饭,陆先生先来视察鲜花可漂亮,否则,要求更换。”

“那样的爱情也会过去,真叫人心寒。”

“也许,他不是那么爱她,他只是喜欢排场。”

“不,我可以肯定,他们曾经深爱过。”

“那爱呢,去了何处?像纸,烧完还有灰烬,河水蒸发成为雨云,爱消逝遁后往何处。”

“我们这种普通人如何明白。”

在车上年年遗憾说:“有香槟就好了。”

“想都不要想,年小姐,你已添了新岁,明朝好好做人。”

年年抗议:“我一直妥当做人,从不撩事斗非,不知多被动,可是闭门家中坐,祸自天上来。”

他送她到家门说再见。

年年道谢:“今晚很高兴。”

“你气色尚佳。”

“从前人人都称赞我漂亮。”

“我不认识彼时的你,但我认为,比今晚的你更好看是不可能的事。”

“师傅这样会鼓励我。”

第二天,教训来了。

不,不,被教训的不是年年,是周岁。

易医生冷冷问:“你与年年跳舞吃饭?”

周岁见她不分青红皂白怪罪,“有何不可?”

“你是她辅导员,你比她大十岁八岁,她正处于一生最脆弱时段:大病初愈,加上失恋,很容易有倚赖情绪。”

“易医生,你应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性格,我不是那种乘虚而入的人。”

“只怕你自己也不醒觉。”

周岁气恼,“那我辞去辅导人的责任。”

“对,‘我不干了。’”

“我该如何保证?”

“维持适当道德距离。”

“我不会越礼。”

“别忘记,我们都受雇于一家人。”

“我纯是义工。”

“周先生,那家人徇你要求,捐赠六位数字予微笑行动组织。”

周岁只得说:“我知道了。”

“年年上午来检查身体,她康复理想,但人生观是不一样了。”

“有健康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话是这样说。”

“师太你没别的吩咐,我先告辞。”

易医生气结。

那边小乙自作主张叫时装店送秋冬衣服到年宅,“蛋青色很好,灰紫亦为她所喜,不要蝴蝶结及大花之类,是,是,目录册十一页那几件都行。”

年年打开衣柜,见到适合衣裤便穿,并不拣择。

一组同学做人口调查报告渐渐成形,都摇头,“十年前本市出生率每对夫妻是一点七,两名不到,今日,只得一点三,人口快要负增长。”

“比起日本如何。”

“那又还好些,在东京,许多百货公司用三层面积专卖老人用品,情况严峻。”

放下功课,年年想找周师傅说话,但他说过,有要紧事才好叫他。

他不是她的朋友。

“年年身上浅灰松身大衣真好看。”

“年年既有品位又有钞票。”

年年微笑,“各位想吃什么?”

他们挑一家日本菜馆,面积虽小,海鲜美味,清酒一壶壶上来,年年眼白白看着。

吃完由年年结账。

她看到小杯子有些微剩酒,考虑一会,忽然按捺不住,用食指蘸一蘸,就要放进嘴里,挣扎一会,终于用纸巾擦干手指,她已羞愧得脸红眼红。

每一天都是挣扎,过一日算一日。

每一天都是成绩。

她伸手到口袋,摸一摸那片药皂。

周岁不知此事,若果知晓,一定感动得说不出话。

大家喝得东歪西倒,只得年年站得直,她叫出租车,付妥车资,着司机送他们回家。

她一人在街上踯躅,漫无目的,自斜坡走到商业区,驻足一间婚纱店橱窗,人型模特儿穿着一袭云一般的窄腰礼服,她凝视良久。

她那袭纱裙也由专人设计,简单大圆领,全香蒂宜蕾丝,鱼尾裙襬,由陆太太挑选。年年记得女长辈这样说:“年年真好,永远没有瞎七搭八主意。”她是听话顺民。

一件只穿一次的重要衣裙。

她在街边买一只烧番薯边吃边走。

终于回家。

第二早小乙把早餐与日报放桌上。

她翻完头条看社交版,忽然读到熟悉名字……著名地产商人陆永亨办理离婚手续,妻张美德获分天文数字财产,附着二人近照。

年年发呆,伸手招小乙,将报纸递上。

小乙一看,“哎呀”一声。

由此可知,她也是刚刚知道。

照片中他俩像是在最近婚礼中拍摄,陆太太穿香槟色缎子旗袍,戴着拇指大金色珍珠,艳光四射,身边站着陆先生,他穿深色西服,头发梳得光亮整齐。

这不过是早两年的事。

捱足三十载才正式结婚,一下子分手。

小乙喃喃,“怎么会。”

她再也不隐瞒是知情人士。

年年想一想:“陆太太现在是极富有的女子了。”

而陆先生,大概又想再次结婚,所以付出代价。

年年把报纸拾起翻到副刊,读她喜欢的专栏文字,有一个作者每天写爱情,但始终只在风月阶梯徘徊。

小乙却受震荡,“怎么会?”

这时,甄律师电话找,“年小姐,每个月我俩规定见一次,你喜吃下午茶抑或到我办公室。”

“到你处好。”

“下午三时可方便。”

“没问题。”

年年穿一套深蓝色西服,没想到与甄律师衣着得一模一样。

姓甄不好改名字,总不能叫自己甄美丽。

甄律师叫甄相。

她细细端详她,“请坐,年小姐,精神不错。”

年年点头。

“开始有应酬费用账单,值得高兴。”

年年又点头,似如今世道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模样。

甄律师有点心疼,“你可以多出去散心。”

年年一味点头像那种惹笑木偶。

“有什么特别要求否。”

“陆氏夫妇忽然离婚。”

“日久生厌。”

“我还以为日久生情。”

“那也是一种说法。”

年年忽然说:“想那样得那样,一定愉快。”

“你呢,年年,你有什么要求。”十分想满足她。

“我希望经济独立,可惜半月薪水发下,只得两千元。”

甄律师忍不住微笑。

“甄律师,看你多能干。”

“专做离婚官司,拆散人家夫妻,怎算有功。”

“甄律师,我也想多读几年书。”

“那你要选读实用科目。”

“修理铅管水喉可好。”

“那是一级发财工业。”

大家都笑起来。

“先把身体调养健康。”

“病去如抽丝,易医生说这五年都要小心翼翼。”

“我也试过胃溃疡出血,十分吃苦,只能三餐吃白粥加一块白鱼或白鸡肉,你呢。”

“我由专人做一条虫黏着一枚草,燕子的巢,以及小小白鸽蛋等,全部无味。”

“真好心思。”

“心情尚可。”

“那是进步。”

“我已不大敢动气、悲哀、愁苦、怨恨,活着要紧,医生说病患者生存意旨相当重要。”

“你很懂事。”

这时助手捧进下午茶点。

年年挑一块小小青瓜三文治。

然后,她彬彬有礼道别,回到家里。

陆太太仍然关怀她,这叫年年安慰。

星期三,例会。

有新面孔,中年人,不敢抬头,紧握双手。

忽然有人说:“不怕,我们都是过来人,人人都在挣扎中。”

他松弛一些,沙哑声音这样说:“我是杀人凶手。”

说完这一句,忽然崩溃,痛哭失声,大声号啕,那种绝望悲号,叫人毛骨悚然。

大家只得静静待他发泄情绪。

年年听不下去。

她握住师傅的手。

“我杀死三个月的婴儿,他是我儿子,我喝醉把他遗忘在车子后座,独自回屋内昏睡,警察发现他已冻死在温度低至七八度的车厢内。”

他哭得不能停止。

年年轻轻离开会场。

有好几个会员也跟着走出。

大家都不说话,过一会有人问:“他会怎样?”

“警方已发出拘捕令控他误杀罪。”

话还没说完,一辆没响号警车已经悄悄停在他们身边,制服人员入内找人。

只隔一会,他被警员带出,押上警车。

年年听见他对警察说:“我求判死刑。”

年年坐上自己车子,“我不来了,这是最后一次。”

周岁坐到她身边,“看到自己的影子吃不消可是。”

“你这人有时相当残忍。”

“我说的都是实话。”

“请下车,我要逛酒吧。”

谁知周岁这样说:“玩得高兴点。”

回到住所,年年把药皂扔进垃圾桶。

她取出那枚幸运银币,轻轻抚摸阿历山大大帝的头像,忽然失笑,生那么大气,他不过是实事求是的职业辅导员。

生日过后,日子过得奇快,一下子又星期三。

是因为没有事发生吧,今天与昨天差不多,还有明日,也与后天相差无几,有人说这种日子最愉快,否则,就是度日如年。

她到会所,还没坐好,会长迎上,“年年,今日周先生有事缺席。”

年年点头。

那一个下午没有惊人个案,一个丧妻的中年人缓缓述说他痛苦的失落:“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不再爱她,但是迄今三年,仍不舍得扔掉她的毛巾浴衣,我整整喝足三年,丢掉工作,才知醒悟,我坐在此处,是因为我想,她会要我这样做。”

“可有子女?”

“子女过了廿一岁就成为社会有用或无用一分子,陌生得多,他们已婚,照顾家庭与年幼子女还来不及,每日怱怱跑过,正像我年轻之际。”

“今日看到酒如何态度。”

“爱得不得了,但彷佛已与我无关。”

“好,好。”

“我奇怪为何酒庄仍允公开发售各种酒类。”

“因为过了廿一岁,一个人要为自身行为负责。”

“但政府已设例,禁止快餐店采用反脂油及大瓶汽水。”

“这真是严重社会问题。”

年年立刻想到下列研究题目:“为何厚此薄彼”。

直至散会,都不见周岁,他也没有亲自关照年年。

那晚半夜,年年痛醒。

她出一身冷汗,魂不附体,起床找人,小乙已经回家,一个人走到厨房找到开水服食镇痛剂。

这次痛在下腹,她自我检查逐寸按摸,并非右边盲肠部位,是脐下左右两旁,酸痛难当。

她抬头看牢天花板,屏息,噫,难道痛的限量尚未届满,她还要继续受罪。

她在网页找到女体医学图,查看是内部何种器官叫她疼痛。

一看,心都凉了。

那是卵巢位置。

天呵,身体千疮百孔。

她浑身颤抖,一个人在住所踱步,直至天亮,然后她淋浴更衣。

在浴室,发现有深棕色排泄。

她反而笑了,“唉”,她这样叹息。

她致电王医生医务所。

看护说:“年小姐,你马上来,我即刻知会王医生。”

走到门口,她拐一个弯,到便利店,拉开冰柜门,取出一罐啤酒,开启,金黄色泡沫像是唤叫她:年小姐,喝一口,你还怕什么,保不定肿瘤已经漫移到全身,喝一口啤酒哪算过份。

她把罐子往嘴边放。

“小姐!先付款。”

这一声唤醒她。

她放下酒罐,取出钞票,转头便走。

“喂,你的啤酒。”

年年怱怱离开店家。

渐渐镇静,但双手冰冷。

王医生站门口等她,“为什么关掉电话。”

她忘记电话。

王医生立刻做连串检查,扫描内部器官。

医生本来紧绷面孔,但随着逐步检视,脸面放松,皱纹突显。

鉴貌辨色,年年也松弛下来。

王医生叫看护:“样板即刻送化验所。”

让年年坐起,“据初步观察,并非病患。”

年年似死里逃生,怔怔没有言语。

“看情形是器官恢复局部功能所致。”

年年仍不知怎样开口。

“多休息,照常生活,报告出来再作打算。”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

年年抬头,“甄律师,”声音呜咽。

王医生吁一口气,“是我请她来。”她怕一个人应付不了最坏局面。

甄氏看到年年脸色惨白,形容憔悴,眼鼻红肿,又佝偻背脊,内心炙痛。

她坐到衣冠不整的年年身边,忍不住替她扣上纽扣。

“如何。”

王医生简单叙述,“想是虚惊。”

年年轻说:“感谢两位关怀。”

甄律师握紧拳头,“这女孩受够了。”

她深深叹息。

年年穿上外套,忽然流泪。

王医生说:“没事没事,有我在这里。”

助手斟咖啡进来。

“一场惊吓,起码减寿三年,不病死也吓煞。”

甄律师这样说:“医生不好做,每个病人安危,都是心事,寝食难安到退休那日,病人失救,仍然剧痛。”

“律师何尝不是,若干检查官为受害人伸怨,做到走火入魔。”

年年告辞。

“且慢,我还有话说。”

年年看着王医生,“你,还有孙与易医生,甄律师,都彼此认识,属一个团队,而且受雇于同一人。”

甄律师说:“你都知道了。”

“可否告诉我,赞助照顾我那人是谁。”

“不可说。”

“我也猜得到。”

“你不妨随意猜测。”

年年站起,双腿软弱。

“年,还有一件事,周岁已向易医生请辞。”

“啊,他也是你们一组。”

“我将另外给你找辅导员。”

“他人呢。”

“辅导员的压力也相当大,他度假去了。”

呸,岂有此理,年年气忿,他们都不发一言离她而去,连正面说明的勇气都没有。

而她,竟如此叫异性生厌,避之则吉。

她一声不响,挽起手袋,轻轻离开医务所。

王医生追上,“年年,不可放弃。”

年年与她擦身而过,两道并行线,碰不到一起。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如王医生她们,意旨如钢铁,一种就像她年年。

一丬酒庄门外张灯结彩,一张长桌摆开,人山人海,“新酒试版,欢迎品尝。”

不知是何种葡萄酒,香气扑鼻,“叫愉快人生”,服务员递一杯给年年,“卑诗省李斯玲葡萄,一试便知。”

但是她轻轻放下小小塑料杯,转头离去。

她约同学到家写功课。

他们要求供应啤酒。

小乙厉声吆斥:“此处不容酒精。”

她才是这间半山住宅的主人。

小乙当然也是王医生她们的组员。

年年想了想,约见甄律师。

“身体可好一些。”

“仍然这里痛那里痛。”

“我何尝不是,自眼窝痛到足跟。”

“甄律师,我恳求你指导,我想独立置业。”

甄律师凝视她,过一会才说:“有志气值得嘉奖。”

“可是揶揄我有野心无才能。”

“并非你的错,本市房产全球最贵,年轻人不能成家叫苦连连,又不止你一人。”

“极小极小单位,伸出双臂可以碰到两边墙壁那种我也不介意。”

“万多元一平方呎,你算算。”

年年颓然。

“而且那种地区,原本是垃圾堆填区,或是两个钟头车程才到银行区。”

“我没有资格拣择。”

“那么,待健康恢复才说。”

“这就是真相。”

“还有,我是你新辅导员。”

年年好气又好笑,“你曾经酗酒?你如何辅导?好律师不是辅导员。”

“你或许不相信,周岁曾经是我师傅。”

“我不信!”

“你可以问周岁。”

年年再也不要见这个避而不见伤透她自尊的懦夫。

甄律师轻轻说:“法科生功课紧,许多同学连药夹酒喝,我是其中之一。”

年年张大嘴。

“有一个优异生在车厢里用点滴瓶注射毒药自杀身亡,整个车厢都是空酒瓶,事发后我看到他父母的神情,立刻求助。”

年年哑然。

半晌她问:“团队赞助人呢,她也曾经此苦?”

“她,你猜是她。”

“我猜是陆夫人。”

甄律师微笑。

“因为,我知道,不会是陆公子。”

甄律师如此答:“我只可以说赞助人已经失救,决定喝死算数。”

“什么?”

“年年,口说无凭,我可以委托房产中介带你参观小单位。”

经纪人年纪与年年相若,十分专业,谈吐也斯文,她如此说:“年小姐我并不代理这类公寓,但甄律师关照,你要做研究报告,我们不妨一起了解一下艰难民生。”

她把年年带到市区西边,“这里本来是货仓、长生店、南货铺所在地,此刻叫西半山,很受年轻西人欢迎。”

大厦如一枝铅笔,四十五层高,名叫凌云阁,倒也贴切,小小升降机只可容纳约四个人,走廊狭窄,走进室内,“新建筑,样样都簇新,这是卖点,售价三百八十万。”

不分厅房,小小一统间,可放一张沙发折床及书桌,两张椅子。

“我第一间住所也差不多大小,楼价较低时置下,五年内几乎不吃不喝供款,适当时候小换中。”

“你独身女子为何置业。”

“家母嫌我早出晚归又不嫁人她没面子,到兄嫂处暂住他们又不高兴。”

“你很能干。”

“跑得两条腿静脉曲张。”

她再带年年到东区青云阁,海旁小单位差不多价钱,隔出小房间,床放下之后,三边靠墙,窗外是人家的窗,“交通方便,该区已经更新,有两家报馆在此,故此小餐厅特多。”走远些许是殡仪馆。

要不,就是乡镇了,名字也好听,叫紫微村。

车子驶出老远,空气洋溢着一种肥料气味。

小路走过去,看到许多昆虫飞舞,秃毛黄狗迎上嗅嗅。

年年停步。

经纪微笑,“还要走过去吗?”

年年也微笑,“我想不。”

“那么,就回头吧。”

年年点点头。

“我请你到附近小店吃海鲜。”

年年推却,“我身体不适,不便在外边饮食。”

年轻的经纪忽然说:“我还有一个请求,年小姐,可否让我参观你此刻寓所。”

年年想一想,“欢迎。”

推开门,经纪小姐怔住。

大露台外海天一色,大花盆种着艳红棘杜鹃,大厅没有太多家具,一式雪白,佣人捧出咖啡香茗,任由选择,走廊深且宽,可以踩脚踏车。

女经纪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坐下,“年小姐,我有几句话不该说也想说: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女子住在这里还考虑搬出,这住宅可是写你一人名字?”

“正是。”

“那人无论是谁,都视你为公主,存心照顾,你不必再多心。”

“谢谢关怀。”

吃过点心,她在露台站一会,依依不舍这样说:“这层公寓是全城人的财富指标。”

但是住在这间屋子里边的人别有情怀。

客人离去之后,年年问:“咦,今日报纸呢?”

小乙说:“没送上来。”

年年在网上阅报,社交版照片打出,她怔住,当然,报纸非没有派上,是让小乙收起了吧。

相片是陆青山的婚照,他娶一个年轻女子,穿非常华丽累赘的礼服裙,看样子起码三十磅重,束腰捧胸,美丽而生硬,化妆浓厚,但她轮廓精致,卸了妆一定更加好看。

而青山,几时都那么漂亮,他穿浅灰色小礼服,白色缎子领结,一向不喜理发的他婚礼当日也不愿剪发,不羁地拨到耳后算数。

年年叫小乙。

小乙过来一看,不出声,连忙观年小姐脸色,只见年年微微笑,小乙意外,更加心酸。

这时甄律师电话到。

她不忿,这样说:“这个半西洋混血儿女子自称是当今女皇表哥私生孙女,私底下自称郡主,名爱丽斯,我一查之下,女皇陛下并无表兄,她父王通共两兄弟,皇伯无子嗣──”

“终于结婚了。”

“嗯,你看他越发吊儿郎当,在伦敦根本不上班,每晚摩根跑车停在最热闹会所门外,他居然拥有领事馆车牌,漠视交通规例──”

年年不出声。

“对不起,我话多了。”

“我觉得青山不是那样的人。”

“嘿!”

不知怎地,年年一直微笑。

真没想到大家都那么爱惜她,为她不值,怪责陆青山,把他妖魔化。

“那女子相当标致。”

“陆家并没有宴客,新娘子已经怀孕三月。”

“陆太太一定高兴。”

陆家一年内有人离婚,有人结婚,一定忙得不可开交。

年年有点怀念彤云与紫杉姐妹,还有那个专门炮制狗狗的小家伙。

家族人口渐增,小东西的表弟妹出生,他必不似此刻得宠了。

年年吁出一口气。

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生活。

“年年,你好好做人。”

“是,是。”

“地产经纪说你已看过本市若干独身人居所。”

“置业无望。”

甄律师说:“慢慢来,大学薪水低,你可以过来我处做助理。”

“甄律师,我们不如结婚算了。”

“嘿,我自小知道我喜欢的是男性,他们虽然无赖、自私、愚昧、不忠,但是他们漂亮英伟,完全是另一种野生动物──”

甄相今日特别活泼,她受了刺激,那帧婚照的确不是人人受得了。

“过来面试。”

“我并非法科生。”

“年年,边读边学边做,我都替你安排妥当。”

“背后有赞助人吧。”

“赞助人并不同意你操劳,这纯是我的主张,明午三时。”她挂上电话。

小乙走近,“年小姐先喝碗鸡汤。”

年年转过头,忽然看不清楚,眼前像是有电光霍霍转,啊,这便是人家说的眼冒金星,接着,她觉得晕眩,继而呕吐,她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睁开,万一张眼一片漆黑,那就是盲了。

小乙已经立刻叫王医生。

王医生在手术室,又找易医生。

医生到时只见年年面如金纸,紧紧握着拳头,坐椅子上动也不动。

她扶年年躺下,“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年年轻轻说:“许是视网膜脱落。”

易医生连忙检查:“没有的事。”

可是年年眼前仍然有电光。

“缓缓把鸡汤喝下,嚼几口白饭。”

“没有胃口。”

“许多过度节食的女生均有此现象。”

年年忽尔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上天罚我招子不亮,索性废掉,原来只是营养不良。”

易医生吩咐小乙做些易消化甜品。

“服药,躺下,睡觉。”

炖蛋做妥,年年已经盹着。

易医生问:“发生了什么事。”

“年小姐看到结婚照。”

“可有不乐流泪。”

“就是没有才叫人担心。”

易医生说:“听说陆青山醉得要伴郎扶着签署婚书。”

“原本应该是年小姐,小陆先生深爱年小姐。”

“但是更爱家族财富与他自己。”

“医生,这种事是否常见?”

“天天发生。”

“年小姐算得坚强,一直撑着。”

不久,王医生也赶到。

年年醒转,“打扰你王医生。”

“我不过在接生,不妨。”

“接生一定有趣。”

“大块头,拉出一秤,八磅多,几乎可以上幼儿园,哭声震天,大概知道人生路不好走。”

年年微笑。

“眼前还有金星否。”

“消失了,但太阳穴弹跳着痛,额角似要爆裂。”

“我给你揉揉。”

忽然看到年年面孔有一搭搭肿块,嘴唇爆胀像鱼唇,伸出舌头,似烂草莓。

王医生大惊,“阿易,你可是给她服──,她有敏感,快取解药给我。”

“解药不在身边。”

“立刻叫人送来。”

两个医生都额角出汗,团团转。

年年大着舌头说:“给我镜子。”

“不许看。”

她伸手摸面颊,左一块右一块像鸡蛋大小。

那小乙站着吓得呆若木鸡。

真叫这两名庸医害惨。

半晌,解药来了,连忙注射,这下子,头倒是不再炙痛。

“没有生命危险,过半日就好。”

“阿易,你怎么不问病人可有过敏感应。”

“我──”

好一个小乙,镇定地把小毛巾浸过冰冻甘菊茶,轻轻敷在年年脸上。

两个女医生在房外说:“罚你坐这里待病人消肿。”

“唉,此事可大可小,经一事长一智。”

她俩静下来。

这时,年年已经累极盹着,舌头肿得嘴巴容不下,半边露唇外,真受罪,一个人竟要两个医生一名保母招呼,太不象话。

隐约还听到外边絮絮:“唉,那张结婚照片真可怕。”

“嘘。”

不知睡了多久,听到脚步声,年年醒转。

以为是小乙,但鼻端随即闻到药皂香。

她忽然伤心,泪如泉涌,不敢动弹。

脚步轻轻走近,他坐在床前,一声不出。

半晌,他想掀开年年脸上毛巾,病人可能不觉,躺着,又脸上盖布的只有一种人。

年年伸手阻止。

“是我,周岁。”

“久违了,师傅。”

周岁听了反而放心,能够如此嘲讪他,可见无大碍。

王医生进来,“周先生,别打扰她休息。”

过来轻轻揭开毛巾,吁出一口气。

年年知道解药已经生效,舌头也可缩进口腔。

拿镜子一照,脸庞仍比平时肿大,处处红印。

说也奇怪,她只觉呼吸畅顺,已经万幸,根本不计较容貌丑陋。

她看着周岁,呵,几乎不认得了,他发长须长,晒得一脸金棕,一副度假回来模样。

尤其是下颌胡髭,浓厚得像小小一块地毯,煞是有趣。

两人呆呆对视不语。

片刻年年问:“你怎么来了。”

王医生说:“我叫他来。”

不是见最后一面吧。

王医生说下去:“有人说话好纾缓一下你的情绪。”

年年说:“师傅你无故失踪几达一月。”

“会所说你也缺席多次。”

“有需要我自然会出现。”

王医生一边检查年年,一边问周岁:“去了什么地方度假。”

“加国卑诗省温哥华岛的吐芬奴镇。”

“我听说过该处,据讲是目前隐藏得最好的度假胜地,你可是去滑浪。”

“那个自然,同时观赏千年温带雨林,有一棵红香柏,打基督出生,它已成长,十人环抱,高耸云霄,五百余呎高。该处似全氧空气清新得教人流泪,只有千余居民,滑浪时可看到蓝鲸在不远之处喷水。”

“天堂一样。”

“许多女生喜欢结伴到该处游乐,因为海浪比较柔缓利于学习。”

王医生微笑:“亲爱的周师傅,那才是你到天堂旅游的原因吧。”

年年听过这个地方,陆青山也提起过。

胡须汉忽然急辩:“没有的事。”面孔涨红。

王医生看在眼内,揶揄他:“可有挂念我们。”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年年却没听清楚,她撑着起身,看到周岁破衫旧裤,连球鞋都穿洞,男子就是这样方便,这还叫做潇洒。

那边小乙已经做了好几个清淡小菜招呼人客,她让周先生吃西餐,老大一块香喷喷牛排伴芦笋。

易医生笑:“我们竟在此骗吃骗喝。”

小乙吃惊:“快别这么说。”

这时她看到年小姐上衣敞开,露出大半胸膛,急急帮她扣纽。

但那风光一早落周岁眼中。

稍早时他一进房间就看到情景,照说,病人躺床上不应引起遐思,但他是男子,先看到胸前红色肿块,担心地仔细端详,随后发现:呀,丰胸,眼光避开。

但已经来不及,随即心酸,这已是重新塑造版本,啊,他不应如此看待该件事,这不是等于歧视义肢吗?

年宅难得有四个人一起坐下吃饭。

小乙报告:“年小姐的同学有时来,喜欢吃煎炸物,通常鸡腿大虾一起落油锅炸一番。”

王医生担心,“年年,你没有跟着吃油腻吧。”

小乙答:“年小姐吃别的,我省得。”

年年说:“小乙应加薪水。”

王医生答:“那自然。”

年年说:“我要出去散步。”

“今晚下雨,明早吧。”

周岁说:“明早我来陪你。”

年年欢喜,忽然紧紧抱住周岁腰身。

大家都笑。

第二天,终于全身退肿,只余头上一搭红印,像人家的胭脂痣。

周岁一早就到,天气已经相当阴凉,他破棉衫外罩件磨得发白旧皮夹克,戴一顶绒线帽。

小乙追出,“年小姐,下雨,穿暖一点。”

不管三七廿一,帮她罩上羽绒大衣。

自从得病,年年一直穿得像粽子。

她把两手插袋里,走出门去。

她仰脸看天空,潇潇秋雨细如丝。

周岁蹲下,帮她结鞋带,发觉她小面孔朝着灰色天空,嘴里轻轻吟:“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谁家陌上少年足风流,妾愿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已经深秋了。”

“时间究竟去了何处。”

周岁握住她的手,五指冰冷,他把手放进外衣口袋。

“有些时间停在鬓脚,变为白发,有些驻足眼角,化为细纹。”

周岁接上:“也有些叫孩子们快高长大,有些令春季明年再来。”

年年微笑问:“这次你约我散步,可得到家长同意?”

周岁讪讪:“我已不是你的辅导人。”

年年看着他,“男性真好,都快四十了,仍然允许拥有孩子气。”

“我也不是时时这样局促。”

“我相信有许多异性追求你。”

周岁忽然腼腆。

“真奇怪,男人老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

周岁气结,“这是我的私隐。”

“许多男性来不及夸耀。”

“我并非那些人。”

“总也有异性知己吧。”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哈哈哈哈。”惩罚他不予交代无故失踪。

他们站在海滩边喝热可可加棉花糖。

有一对情侣穿橡皮衣在大浪中游泳,上岸不忘接吻拥抱。

看到周岁与年年,招呼睐眼。

年年说:“有这样好记忆,也不枉时间飞逝。”

这次轮到周岁低声问:“你呢。”

年年照实说:“我病得最厉害之际,头发落光,皮肤焦黑,呼吸恶臭,他仍然陪着我。”

“后来呢?”

“是我知难而退,做人要识向,不要叫人讨厌。”

“但他仍然负责──”

“不是他,他名下没有能力,我猜是陆太太照顾我。”

“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

年年微笑,“彼时,人家也都称赞我外形姣好。”

“你现在一样漂亮。”

年年指指脑袋,“这里明澄了,”又指指双目,“招子雪亮。”

两人冒着碎雨回家。

年年这样说:“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周岁回到办公室。

“周先生,你有访客。”

他的工作室像实验室,大统间,钢筋架建阁楼放办公桌,人人看得见人人,有访客,都知道。

周岁已心知是谁。

一个女子坐在他椅子上。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同事们好奇张望。

终于她说:“我有话说。”

“今晚我找你。”

“没想到你周岁也会拖拖拉拉,支支吾吾。只身度假,回来三日三日避不见面,有话请即刻说清,放心,大家都是成年人。”

周岁定一定神,“我俩分手吧。”

那女子一怔,脸色渐变,但仍然倔强,“好,说明免得有误会。”

她转身离去,但是四吋高鞋跟卡在钢板缝隙拔不出。

不知怎地,周岁并没走近相帮。

女子脱下鞋子,蹲低把鞋跟拉出,一声不响,离去。

周岁回到工作岗位。

同事们稍后静静说:“没想到这样爽快甩掉所有责任”,“值得学习”,“我与前女友分手,几乎被斩下一条手臂”,“阿岁可是有新欢”,“不知”,“只见他时时凝视窗外,几乎变成诗人”,“如此铁汉”……

助手大叫:“视像会议。”

大伙赶到会议室,荧幕上出现石油公司主脑,那中年人有点无奈,有点气忿,这样说:“我们只与愿意与我们做生意的人做生意,基史东油管建设一拖再拖,已经超过三年,美方即使在本年十一月通过批准,亦会亏损。”

大家气馁。

“工程师们有何意见?”

周岁光火,“通过建设地下油管,接驳往哈尔滨。”

“大家都有此设想,哈市已备全套设计,供我方参考。”

有人踌躇:“这样大一件建设,忽然直角转变,恐怕冒险。”

“总不能一直朝茫茫大海盲目飞去直到油尽。”

“从详计议。”

周岁把旧女友与新女友丢到一旁。

这也是做男人的好处,他们感情线路如此,不会蹭磨。

下班,他探访年年,在她处吃卤肉面。

年年说:“小乙老煮肉给你吃。”

小乙吱吱笑:“吃肉才有力气。”

“此刻人人用脑,大力士无用。”

“要周先生背着年小姐走呀。”

“我自己会走路。”

小乙不出声,回厨房张罗甜品。

一言惊醒梦中人。

年年静静回味小乙那句话。

她轻轻说:“女子,可分两种,一种需要高度维修保养,那是我这类。”

周岁看着她。

“你看我,三个医生一个律师与保母,照顾我日常生活,扶助我康复,若非那神秘赞助人,我怎可若无其事嘻嘻哈哈如常生活。”

“你小觑我,我也可照顾你生活。”

“我不想从一个保护区走到另一个保护区,我想独力康复,凭一己之力站起,社会照顾弱势社群,渐弃施舍,转为培育工作能力。”

周岁一直小心聆听。

“我已不是人家女朋友的材料,周岁,但我珍惜你这个辅导人。”

她握着周岁大手流泪。

周岁心酸。

他低声说:“我会在你身边。”

那是一个星期三,年年说:“辅导会不知情况如何。”

“去看看。”

两人到了会所,实时发觉情况异样,主持人知道他们来了,迎出,一脸灰败。

“发生什么事。”

主持人垂头丧气,“这个分会暂时停办,你们去灵亮堂吧。”

周岁这样说:“你不妨对我说实话。”

“会员安娜自杀身亡。”

年年吃惊,退后一步。

“其余会员反应错愕、沮丧、悲哀,情绪陷入低谷,纷纷退会,力挽无效。”

“安娜她不是一名女警吗?”

“她喝下整瓶烈酒,在浴缸溺毙,真是可惜,”声音渐渐低下去,“留有遗书,死因无疑问。”

周岁怱怱拉着年年离开负能量。

年年浑身起疙瘩,拂之不去。

“我们去吃热粥。”

坐在拥挤小馆子,人来人往,碰到肩背,年年却不觉丝毫热闹,一碗猪肝粥虽绵糯鲜味,也不知其味。

啊,她想,一个人靠的是自己,尤其是女子,稍一闪失,就堕入深渊,永世不能翻生。

“你是你,年年。”

“明白。”

“我在你身边。”

但靠的还是自身。

她轻轻说:“下星期我将到甄相律师事务所做打杂,一边学习,见面时间恐怕不多。”

“我会尽量争取。”

他握住她的手忍不住吻她手心,胡髭刺刺。

年年把他手放腮边,“周岁,你是我的好朋友。”

不可利用、连累好朋友,不要令他们气馁、灰心。

那边周岁回到宿舍,取过一只大纸箱,把女友的杂物收拾一下,丢进箱子,预备叫人送回。

真没想到有这许多杂物:茶杯、牙刷、美容霜、洗发精、内衣裤、书籍、林林总总化妆品、卷发器、拖鞋,以及衣物。

他俩并非同居,她却悄悄带来这许多生活用品。

这也是一名高度维修保养女子。

回忆当初首次见面,在某个美术展览馆,有人叫她名字,他闻声转头,站在一幅齐白石墨虾画前的她穿翠绿色唐装衫裤,巧笑倩兮,他立刻被吸引,一步步走近,她看到高大英俊的他,也忍不住笑。

那时他刚戒除酒瘾,预备重新做人。

他同自己说,如果她愿意……谁知她已走近,“这里空气欠佳,可要出去走走。”

他叹一口气,把纸箱拎近门口。

小小宿舍,只得几件必须家具,年宅空荡叫简约,他这里是简陋,年年跟他过来的话,他如何招待。

然而他是一个男子,当时的形势不得不逼着骄傲的他说:让我照顾你。

其实最近在年宅晚膳次数比在外吃饭还多。

隔几天,他差人走纸箱给那女子。

年年已往甄律师处上班。

头一天,招呼过后,介绍同事,立刻坐下相帮找数据。一做整日,上午下午各三个小时,不算劳神,但觉有趣。

甄律师擅做离婚争产官司,故此需要把那些过气丈夫的隐藏资产查得一乾二净,方便前妻开价。

年年一向做惯数据数据搜查,得心应手。

她与前同学说:“那许多人离婚!而且男方行为鄙劣,超乎想象,这是另外一个族群,你们可以统计一下,猜度该种现象对社会的影响。”

大家惊异,议论纷纷。

那日,有衣着华丽少妇走近前夫,伸手就是一巴掌,“衣冠禽兽!”她斥骂。

年年大大不以为然,禽鸟中的隼鹰,英伟神武,丝毫不见猥琐,还有兽中之虎豹,勇猛独立,堪称兽中之王。

那男子退后三步,破口大骂,粗话连篇,什么你这婊子没我还在街角卖肉之类,又欲扑上厮打,被护卫扯开。

甄相铁青面孔,坐下与对方律师说:“我手上拥有阁下当事人与未成年少女不雅录像,请嘱你当事人即付此数目──”

看多了真会胃溃疡。

可是,年年猜不到男女之间还有更凄厉的事会得发生。

那日下午,她刚想下班,周岁来访。

他带来糕点果子饮料,甄相高兴,“从此我们有口福。”

女同事目不转睛看着他。

把年年拉到一旁,“这是甄师还是你的男友?”

“都不是。”

“这么好看的男子!站着都似玉树临风。”

“一个大胡髭罢了。”

“在都会太罕见,他充满男子气概。”

“女士们,看男人不能光看外表。”

“不看外表看什么,嘿,内涵、学位、储蓄,我自己都有。”

周岁问候几句便告辞。

他站在升降机大堂等下楼,背影英挺。

年年喃喃说:“你们都不想明天。”

“啊,今天过得去,就已经很好,现在才四点半,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如此悲观。

果然,有人叫:“加班到七时,快动手。”

周岁回到宿舍,心里宽慰。

年年健康进度理想,甄相照顾妥善。

忽然门铃响。

他去开门。

门外站着他不愿看到的女子。

他轻轻问:“可是我忘记什么。”

那女子和颜悦色说:“你看你这记性,那么重要的事物你都忘记。”

周岁一怔,还未开口,那女子忽然举手用刀插向周岁胸膛,周岁还未看清那是什么,只见胸口一凉,他低头只见血如泉涌,他大叫一声。

那女子退后,周岁缓缓坐倒。

这时有人高声问:“什么事。”脚步声奔近。

周岁抬起头,对女子说:“快走,快走。”

女子呆一会,转身逃走。

邻居看到血,惊怖喊叫:“报警叫白车!”

周岁渐渐失去知觉。

他想,她一口气吞不下,能够叫她消除怨气,只好说值得。

真没想到她会如此认真。

平时来去自若,十分潇洒,可见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女子。

他昏迷过去。

醒转时在医院,身边是熟悉的律师与王医生。

警方要问话。

“我没看清是什么人。”

“你平时可有仇家。”

“没有,猜想是抢劫。”

警方离去。

周岁问:“伤得如何?”

“严重,但可望完全康复。”

“周老师,分手只有一种,但态度却有多类,男方若做得好看一些,女方下得了台,就不会有这许多悲剧。”

周岁不出声。

“这次算你幸运。”

“几时出院?”

“尖刀刺入两吋,可见内脏,你说呢。”

“血债血偿。”

“这会子也别取笑他了。”

“年年呢?”

“她来过,此刻正在上班,周岁,你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你。”

“别刺激他了,我们走,还有工作要赶。”

周岁想坐直一点,但痛得扭曲五官,全身像撕裂,不能动弹,他差些掉下床。

看护把他扶好。

下午,年年来看他,只见他光着上身躺床上受镇痛剂影响入睡,胸膛汗毛下半部被剃清敷着腰封般绷带,明显伤势不轻。

年年心里炙痛,这人,一定与劫匪肉搏,才会受伤,警方不知说过多少次:财宝身外物,不要与歹徒争持。

周岁呼吸重浊,她轻轻握他的手,他仍没有醒转。

看护进屋,大声吆喝:“病人服药”,年年有点吃惊,这样无情,想必是病人太多。

周岁睁眼,看到的是年年小脸,顿现微笑。

他乖乖被看护转身检查,服药、量热度。

他问年年,“可有吓到?”

“甄律师说只是轻伤。”

“她说得对。”

“我一听,脑里当一声,彷佛有什么东西掉出,忽然头晕,不知方向。”

周岁感动。

看护又进来,“病人需要休息。”

年年告辞。

脚步有点浮。

数年前与陆青山滑水,不小心被小艇撞倒,一头一脸血,吓得她面无人色,青山还抹开血水装鬼脸,结果到医院缝了七针,“幸运号码”,他说。

现在他已不是她的烦恼。

她走到停车场,坐在一角,直至天色灰暗,又去探访周岁。

他不在病房,看护说:“照扫描去了。”

“不用说我来过。”

她终于回家,小乙问:“年小姐去了何处?”

她说明因由,“做些白粥之类给他。”

小乙心突突跳,“抓到劫匪凶手没有?”

年年摇头。

小乙怱怱出外购买食料。

不一会甄律师到。

她说:“周老师是大人,你不必劳心,医生悉心照料,他很快康复。”

年年不出声。

“你把感情注他身上。”

“你多疑了,甄律师,我不过关心他。”

“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此刻不便透露,你休息一下,梳妆后我带你去。”

“噫,无缘无故的人,我可是要收取费用,俗云一元一看。”

“年年,是你的赞助人。”

“啊。”年年张大嘴。

“有话要说。”

“可是取消津贴。”

“那些,都已一次付清,由我托管。”

“那么,还有何话可讲。”

“年年你几时变得那般现实。”

小乙做了锅碎牛肉粥加蛋,甄律师说:“我司机阿忠在楼下,你交予他便行。”

“年小姐──”

“年小姐有事,你留下照顾。”

“我──”

甄律师忽然大喝一声:“都给我听话!”

年年不忿。

“一年已经过去,你难道连见人一面都觉勉强?年轻人太不感恩。”

“是,是。”

也许,陆太太想找她诉几句苦。

甄相在衣柜找出一套深色西服,是一套面试工作服饰,配白衬衫。

年年沐浴,身上一股药皂气味。

她与甄相吃些点心。

年年仔细端详,“甄律师,眉头稍微松懈,你已是美女。”

甄相好气又好笑,“廿年前也许。”

“是工作累你吧。”

“可不是,今早有猥琐男讨价还价不愿付足赡养费,争半日。”

──那男人还想混赖,被甄相拍枱子痛斥:“三个孩子即将升中,生活费用焉可不加,我这里有你消费账单,十二万一瓶红酒一夜开三瓶,可需要我把秘闻周刊记者请来与你谈。”

“年年,你们年轻,总不相信,世上最浪费时间精力心血之事是恋爱,盛夏暴雨般一下子过去。”

“别忘记我也再世为人。”

“我们出发吧。”

甄氏的司机已经回来。

年年问:“病人情况如何。”

“周先生说他从来不吃粥,又带回来。”

“他想吃什么。”

“他说医院食物就可以。”

年年不出声。

甄相说:“那就不必勉强,男人,都叫你们这些少见男人的女子宠坏。”

年年在车上多疑团,车子往都会南区驶,直到近海,停在回环处,已经有人自小洋房出来开门,呵陆太太搬了家。

男佣人一脸笑容,“甄律师,年小姐。”

当然,已吩咐过她是何人。

他请她俩进图书室,这图书室相传是古人查阅绘画地图之处,后来,变成男宾饭后聊天喝酒抽烟房间,今日,成为会客室。

室内布置简单,各式大小地球仪,有些是古董,一枚最新式,利用磁力把蓝色地球模型悬在半空。最有趣是一座太阳系八大行星,可以上发条转动模子,年年见了浑忘烦恼,真想伸手拨动,终于忍住。

“看,”她对甄律师说:“彼时尚未发现冥王星,此刻又剔除冥王星,说不是星球,白扰攘一番。”

甄相无言。

真还是个孩子,如进糖果店。

这时有人进来,“你们到了。”

年年满以为是陆太太,一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

这是谁,她怔住。

缓缓,她打开脑海存储记忆部位某只抽屉,抽出一丝资料。

哎呀,这是她见过一面的陆先生,青山之父,那个设计把她撵走的人,他叫陆永亨。

要见她的是这个人?

甄相说:“陆先生,我出去打几通电话。”

她借故留下年年一人。

半晌,年年问:“陆太太呢?”

陆先生有点无奈,“她此刻不叫陆太太,大抵在打牌,或是做瑜伽,我不清楚她行踪。”

年年渐渐会意,“你是我的赞助人。”

他点点头,“看到你身体康复十分高兴。”

年年小脸缓缓沉下,“多谢关心。”

“你随甄相做事,将来可任我助手,眼前有一宗事,要请你帮忙。”

年年失笑,找她相帮?幼鼠有什么可帮到老猫。

这时甄相回转,“由我来说吧,彤云与紫杉二人受人唆摆想争取更多财产,要与陆先生打官司。”

年年大奇,“用什么理据?”

“遗弃。”

年年冲口而出:“但他们不是苦海孤雏。”

甄相也微笑,“就是要用这点理由争辩,两姐妹在世界各地都有房产,尤其是伦敦与温哥华,不止一幢。”

年年忍不住问:“那小家伙好吗。”

“顽皮得像一只狗,喜穿红色三角内裤挺胸凸肚满屋走。”

年年咧开嘴笑。

陆先生都看在眼内。

这女孩,重病、失意、跌倒,却能一骨碌爬起,不改其乐,生命力竟如此强壮。

这种个性,恁地可爱。

甄相说:“那边青山得悉,不甘后人,也呈上一状。”

陆先生摊开手作无奈状。

“接着六个月,我与年年将专心办理这件案子。”

年年推辞,“我身份尴尬,我不便参与,他们一向对我亲善,我怕不能中立。”

甄相笑,“她们善待你?上次见到紫杉,她还说,怎样使个法子,把那枚蓝钻指环讨回来才好。”

年年猛地想起,她一直戴着指环,连忙用力褪下,扭得手指发红,“喏,这是她的,完璧归赵。”

陆先生和甄相都没接过指环。陆先生面色不虞,甄相反而有点欢喜,可见是毫无留恋了。

年年说:“我的话已经讲完,对,陆先生,多谢你在经济上庇护,否则,我真是贫病交逼。”

陆先生哑然。

他像上次那样送年年出门。

上车,年年喘出一口气,“谁会想到!”背脊都是冷汗。

她懊恼,原来她一直接受陌生男子经济资助,稍嫌猥琐。

“我知你想什么,当年我念法律,也由陆先生辅助,开头我不过在他公司做接待员,还有,王医生那笔学费,至今尚未还清给陆先生。”

“啊。”

“他自幼失学,特别注重捐助奖学金。”

“我真不想介入争产案。”

“我明白,这是世上相当悲哀的一件事,况且,陆先生不如他们想象中富有,也不如他们想象中快乐。”

“我愿意分担一些工作。”

“这次见他,你觉得陆先生如何。”

“比上次精神些,瘦削一点,青山与他长得像,但又不太像,他在家也穿整套西服,想必拘谨,到底上了年纪,语气无奈。”

“你觉得他老。”

“我如何想法有什么要紧,周岁四十不到,你们也觉得他不适合我,怕他会利用过去不良经验控制我。”

“我们怕你受伤。”

“都是陆先生主意吧。我并不笨,他想留我自用,请问,他为何在云云众女看中我。”

甄相这样说:“本来,我也不想接你这个烫手山芋,但接触之后,又渐生感情,我从未见你这般聪敏少年,举一反三,一点即明,进退有序,决不说一句多余的话,确是本行人才,且长得漂亮,这样惨病一场,仍然维持当年模样。”

“我不会做任何靠色相赢取的职位。”

甄相笑得弯腰。

年年不与她争辩。

过一会她说:“对不起,我幼稚。”

“回公司,我教你看彤云与紫杉联合状书。”

“我想先到医院探周岁。”

“工作为先。”

如果认真地不想自一个保护区走到另一保护区,那么,真得以工作为先。

在办公室看到陆大小姐与陆二小姐的告状书,大意是告遭陆父遗弃,没有天天把她们拥在怀中呵护,甚至连她们婚礼也不出席,她俩生活费用皆由母亲拨出云云。

年年无言,“官司予受理。”

“官府请他们庭外和解,不要浪费他们时间精力,多少严重罪案与妨碍司法公正案子尚且排队轮候。”

“真可笑,不过是为几个钱,而且,钱都花到何处去。”

“吃喝玩乐,都有购物癖。”

年年与同事细细查阅两姐妹信用卡开销账单,果然如此。

──“世上有三十万美元的手袋?”“我以为三万已经顶角”,“这是一只白色鳄鱼皮H牌”,“拿着,会年轻健康一些,会聪明智慧得多,会得到更多尊严?”

年年一看时间,“我有要紧事。”

甄相说:“我陪你。”

但是车子并非驶向医院,却到了一所老式宿舍房子。

“这是何处。”

“这是周岁的住所。”

年年愕然,“他在家?”

甄律师按门铃,一个清洁工人开门。

甄相说:“周先生托我们带一些文件到医院。”

打扫工见是两名年轻斯文女子,让她们入内。

屋内并无名贵对象,四壁萧条,单身汉都这般随意。

书房内一天一地是书籍地图文件,角落有一张沙发,搭着件淡黄色女装浴袍。

甄相老实不客气说:“将来,这也许是你的寝所。”

真是残忍,而且刻薄,却是事实。

年年不出声,她虽年轻但有涵养。

再转到睡房,只得一张床褥,连床架也无。

年年眼尖,一眼看到角落有一管口红,静静拾起一看,是资生堂牌子,色号叫做珊瑚。

她放在桌子上。

“这还叫已经收拾过。”

年年轻轻说:“王老五。”

厨房更空无一物,蟑螂都会饿死。

冰箱里有腐烂蔬果及比萨饼,工人正在清理。

大好露台上植物花卉也都枯萎。

清洁员工说:“好好一株桂花树,──小姐送来,她在的时候时时浇水。”

甄相说:“够了。”

年年目光四处探索,幸亏没有酒瓶,否则,旧瘾复发,不堪设想。

甄相说:“好走了。”

一路沉默,年年忽然笑出声。

“你愿意做那间宿舍的女主人否?”

“样样重头开始未尝不是成就。”

“从床单毛巾碗碟油盐酱醋都由你添置,还有,既然是你的家,洗熨煮清洁也自然通归你。”

年年嘴硬,“有些男子连一片瓦也没有也可以结婚。”

“谁。”

“陆青山以及许多有色心无才能的一批。”

“青山有父荫。”

“甄律师,谁说要结婚?”

“我不知道,不过同居更差。”

年年说:“我累了。”

“跑了一天,是该休息。”

回到家,小乙盛出一碗鸡汁银丝面。

“可有探周先生。”

“阿忠送水果给他,又全部带回,也许,年小姐,你去看看他。”

“我明早会去。”

“阿忠说,有人讲,是周先生女朋友气忿动手伤他。”

“那人可知他女友叫年年。”

“对不起年小姐。”

“再多话你以后不必在此工作。”

“明白。”

第二早,年年受召回办公室,她看到彤云与紫杉像孪生儿般一人一套淡色香奈儿,正在跺脚发脾气。

“他并非财阀?我才阅报,说他捐一千万美元给本市儿童医院,建设员工托儿中心,好让护理人员放心日托幼年子女,专心工作──”

“行善是好事。”

她俩正要进一步大声发表意见,忽然看到一名年轻女子走近,她细致微笑脸容有点熟悉。

半晌,两女一齐叫她名字:“年年。”

年年微笑,“什么事生那么大气。”

彤云悻悻:“为着一个不关心子女的男人。”

年年帮她们斟出咖啡。

“怎好劳驾你。”

“不妨,我是甄律师助手。”

“年年,你身体无恙?”

“谨慎乐观,每个月检查造影。”

“仍是王医生及易医生吧。”

“正是。”

寒暄完毕,紫杉说:“我想易名紫檀。”

甄相劝说:“紫檀固然名贵,但已绝种多时,今日紫檀云云,全属冒充,不如杉木实用美观。”

“十年前我们姐妹分得的份子,由母亲赡养费中拨出,已经开销得差不多,后来母亲与他正式结婚,又离婚,分得巨款,再也不愿接济我们姐妹,我俩不问他要问什么人。”

年年睁大双眼,但两位陆小姐已是成年人,难道不应该负担自家生活。

“这场官司非打不可,至少,让社会知道陆永亨是个怎么样的人。”

年年忽然问:“是谁教你俩羞辱陆先生。”

紫杉答:“当然有人仗义执言。”

彤云说:“家母有年轻男友,家父有年轻女友,各适其适,只有我俩中年姐妹,穷瘪在这里。”

年年不好再说话。

甄律师说:“你们要的不过是钱,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我们愿意与他谈判。”

“他不在本市。”

“伦敦也不远。”

“彤云,请你说一个合理数字。”

年年说:“我出去一下。”

“不,”甄律师说:“年年你坐着。”

彤云琢磨,一时说不出数目,怕开价太低,吃亏,旁人不知,还以为她不想提钱。

紫杉插嘴:“不少于──。”

“他没有那么多。”

“他的底线是什么。”

甄律师也问:“你的底线又是什么数目。”

“将来他的财产也是我们的。”

“未必,他另有子女,他们年幼,需要生活费。”

“他一共七名,两个大姐姐,我们三个,还有两个小的。”

“那么均分。”

“喂,他还活着,他自己也要开销。”

年年骇笑,一边轻轻摇头。

“青山怎么说。”

“青山取伦敦总行。”

“全部?”

“百分之一百。”

甄律师揶揄:“这样,陆老要睡到街上。”

“总比我们躺天桥底好。”

“你俩不可理喻。”

“甄相,你不过是我家伙计,不劳你训话。”

“官令双方庭外商议和解。”

“那么,我分走一半,我与彤云各取三亿。”

“一亿,分三期在三年内付清。”

“嘿,年小姐手上都不止一亿,我们还是亲生的呢,这口气我吞不下。”

年年听得发呆。

紫杉说:“我口渴,叫人送啤酒进来。”

不一会助手捧进冰冻啤酒,紫杉打开瓶盖,就那样大口喝,一点仪态也无。

年年看着深色玻璃瓶里啤酒泡沫,隔十尺都闻到蛇麻子香气,她深深呼吸,心里苦苦哀求,给我一瓶,给我一瓶。

她彷佛看到自己的灵魂脱离肉体,一步步朝那瓶啤酒走近,她低下头,真悲哀。

这时彤云说:“谈判比以巴协商还痛苦。”

“我们先回去。”

年年说:“我送你们。”

在街角等车,紫杉问:“年年,你想想有什么办法。”

年年想说,先把那四吋高鞋脱下再说。

但司机已把宾利房车驶近,年年替她俩拉开车门。

“年年怎好意思。”

“不妨。”

把她俩送走。

吁出一口气。

怱怱回办公室,那些啤酒已被收起。

甄律师说:“没想到陆氏姐妹有如此丑陋一面吧。”

“她们不想降低生活水平。”

“年年,你表现良好,不卑不亢。”

年年心中苦笑,递水递茶,兼夹开车门,还鞠躬,都快成婢女。

甄律师致电陆先生交谈,把刚才情况说一遍。

陆先生很镇定地答:“我的底线不会动摇。”

“这样可好,我先把第一期支票准备妥当。”

“随你。”

可见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年年准备下班,甄相叫住:“今晚你要上课。”

差些忘记,校外课程也一点不轻松。

甄律师慷慨,允许年年在她办公室用仪器及计算机。

她逗留到晚上九时。

喝了一杯浓咖啡才有力量往医院。

病床空空如也。

她问看护:“周先生人呢。”

“周先生转医院,今午往中区疗养院。”

年年一怔,连忙用电话找周岁,可是一直没人响应。

她叫车子到中区医院查询,接待处说没有这名病人,“请再查一次”,“计算机无此记录。”

年年发呆。

也许,他已回家。

那伤势恢复需要时间,他实在不应离开医院。

年年没有去他家。

翌晨,她对甄相说:“我不想咄咄逼人,非要把他摷出来不可,他不是土匪。”

“也许他想独自疗伤。”

“每次我想进一步投资感情,他便躲起,他怕什么。”

“也许不是躲,只是不想你看到他病伤模样。”

下午,陆先生到,在支票上签名,问起年年学习情况。

“讲师希望她正式入学,说她作的报告胜过正规学生多多。”

“那就不必跟那些学生般人在课室,心在别处。”

“年年真聪明,每条问题,她都可以有与众不同角度见解,却又不强词夺理。”

“在陆家争产案,她看到什么。”

“她并无发表意见。”

“这正是她精明之处,人人忙不迭说三道四,她不发一言。”

“陆先生对她充满赞美。”

“你也是,甄律师。”

下午,年年到宿舍找周岁,邻居听见声响,开门视察,“周先生是回来了,伤口已拆线,他在花园静坐,明天搬家,也难怪,还怎么住呢,会有阴影,连我们都受影响睡不着。”

一开口便说了那么多。

年年点头,还没提问,邻居伸手一指,“花园那边。”

那是一个小小天井,一走进便看到周岁坐在石阶,头发更长,简直垂在肩上,叫年年震惊的是,一向英挺的他佝偻着腰,迁就伤处。

听到声音,周岁转过头,看到年年,他心酸,“过来”,年年走近,坐到他身边。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双臂绕住他腰身,“你要搬家,带我一起。”

“那是另一间陋室。”

“生活丰俭由人。”

他吻她额角,“我没有一刻不思念你。”

“可想结婚,我们即去登记注册。”

周岁微笑,“新邻居半夜会打牌,欢畅高歌,还有小儿夜哭,欠通风,楼下街道拥挤,不见林木花草。”

年年不出声,紧紧握住他的手。

“可以到外国找工作。”

“更加吃苦,有时要与工作人员到荒原考察,住在帐篷,不得携眷。”

“把公寓粉刷一下,置一床一几,一桌两椅,我会做菜饭、鸡汤、炒蛋,我帮你洗衣服收拾。”

周岁辛酸,“我有什么好。”

“嘿,太谦虚了,不知多少女生仰慕你,愿意与你过浪漫苦日子。”

“她们不认真,像往蛮荒探险,去一下就回,到处说体验过生活。”

年年温和地说:“我打听过,你的收入,足够维持一般生活。”

“不是你,年年。”

“你一早把我视作包袱,负累。”

她自袋里摸出那枚幸运银币,摸一摸上边阿历山大头像,“我已忘记酒味。”当然,这不是真的。

这时,年年觉得后颈下痕痒,她伸手抓一下。

可能太用力,此刻又有点痛。

她再伸手去摸,黏嗒嗒两只手指都是血渍。

周岁也看到,吃惊,拨开她衬衫领子看视,只见一颗痣被搔破,微微出血。

年年说:“不要紧。”

周岁细视,那颗痣有铅笔橡皮头那般大小,形状不等边,颜色有深浅,像煞恶痣。

“去医生处。”

年年无奈,“哪个医生?”

才说周岁不应把她当负担,担子便直压下,明明想深一步谈心,却又赶往诊所。

血没有止住,一直缓缓渗出,衬衫一片红。

赶到易医生处,看护吃一大惊。

易医生沉着,细细检查做化验。

年年恳求,“请别知会其他人。”

“知道,不管怎样,那么一颗大痣迟早卡住拉链之类,我帮你切除,不会痛。”

年年说:“我已不知什么叫痛。”

易医生帮她止血。

周岁在角落问:“我可以做什么?”

易医生看他一眼,“你可以往理发店维修一下。”

“给我半小时。”

他出去了。

化验报告回转,易医生松口气,“你贫血,多吃些,”她轻轻说:“手术开始。”

看护进来摊开仪器。

年年伏在手术桌子,缓缓盹着。

易医生手势熟练,切除四方一公分皮肤,挖深一点,缝合,贴上膏布。

看护轻声说:“全身缝补,可怜。”

“嘘。”

过一会,易医生也说,“算不幸中大幸,有赞助人付清一切治疗费用。”

趁病人不觉,用放大镜仔细检查她全身皮肤,可有其他值得怀疑斑点。

不一会周岁回转,短发的他神清气朗,且散发药皂气味。

易医生微笑,“又变回英俊小生。”

她示意周岁掀起上衣。

医生看到刀疤痕。“嗯,缝合有欠细致,当时救命要紧,择日我帮你重做。”

“不必。”

“做人切忌马虎,可以做得更好,一定要做。”

“是,医生。”

助手做几杯热可可放桌上。

“易医生,我有事请教。”

“请讲。”

他是辅导人,今日反而需要辅导,可见不是小事。

“可否带年年往外国居住。”

易医生看牢他,“居住有很多类型,她是病人,五年内均需郑重护理,身子虚弱,万一水土不服,十分麻烦。”

“你不赞成。”

“当然不,你不是想她爬高蹲低处理家务上街买菜摃回重物吧。”

周岁说:“你把家庭妇女生活形容得十分刻苦。”

“根本就是,什么不叫家庭主妇做,生下子女,更要处理屎尿屁以及呕吐物。”

周岁讪讪。

“你是任性自在的老王老五,快意恩仇,最大成就是维持到自家生活,以及戒除酒瘾,你不必自寻烦恼。”

“你们众口一致。”

“你不听拉倒,可别挑战病人。”

医生唏嘘,“这是什么世界,一名工程师竟不能维持稍微舒适生活,都会物价实在太过昂贵,把中产阶级挤到边沿。”

周岁答:“是我个性散漫,廿五六岁专科毕业,找到工作,以为已经实践人生目标,接着十年,从未想过要储蓄置业,岁月飞逝,房产涨上十倍,薪水,只得两倍,已经上不了车。”

“真想不到工程师也叫苦。”

“医生你与我差不多年纪,但你事事上轨道,将来这社会,会由女性统治。”

“多谢抬举。”

看护进来说:“医生,别的病人轮候得不耐烦。”

“马上来。”

她出去。

周岁看到年年双足露在毯子外,小小足趾圆圆如孩童,这是一双未经高跟鞋蹂躏的天足。

年年渐渐醒转,睁开双眼,“痛。”

看护进来给她服药。

“可以回家否。”

“先喝杯热饮。”

年年问周岁:“在花园说到哪里。”

又记惦那枚周岁赠送的银币,伸手入袋,摸到才放心。

周岁送她回家,轻轻说:“我要回办公室。”

小乙追上,“周先生,吃了才走。”

她捧出牛肉饺子。

周岁这才觉得肚饿,坐下,筷子不停夹,一口一只,一下子整碟空空。

“周先生喝口茶,下班再来。”

周岁忙点头,倘若志气略低,索性做上门女婿也罢,单是这小乙,世上没有第二名,不知何处去找,若无她打理这一日三餐,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兼宵夜,年年身体必不能迅速复元。

这保母接着轻轻帮主人家抹身,见到纱布贴在背后,吃惊,不敢说话。

年年主动向她解说。

“啊,不可湿水。”

年年觉得她实实在在尚未能够独立生活。

甄相致电找人,小乙据实说明,甄氏立刻叫她多休息,若不是赞助人刻意安排,世上哪有如此优差。

傍晚,有贵客探访。

那是陆彤云与陆紫杉。

进来坐下,喝一口茶,“小乙,这茶不好,可是年小姐惯喝的,你也欺负她,还不把上面寄来龙井拿出。”

小乙唯唯诺诺进去。

半晌重新斟茶,两位小姐总算满意。

年年微笑,“两位小姐贵人踏贱地,不知何事。”

紫杉也笑,“你这里也不算贱地了。”

年年不出声。

“我俩这次,也是受人所托。”

“请问何人。”

“家父陆永亨。”

噫,年年睁大双眼,他们父女不是势如水火,状若世仇,怎么会对话,并且做起他的说客,不可思议。

世上多变幻,人心不可测。

“是,”紫杉说:“我们有条件和解。”

真奇怪,年年忍不住问:“这与我何关。”

彤云低声答:“年年,三年前你帮我家一个大忙。”

“不敢当,我已在经济上得到理想回报。”

“年年,你不知我家近况吧。”

年年是真的不知。

“家父与年轻女友已经分开,两个幼年子女由女方抚养。”

这颇合情理:年轻女友等了好些岁月,这陆先生却与另一个太太结婚。

“而青山与郡主妻子也已分开。”

年年吸口气,“什么?”

“都很儿戏,两父子差不多时段结婚,又似相约离婚。”

这一来一去可得花多少赡养费。

“不是已经怀孕?”

“郡主到夏威夷大岛滑水失去胎儿,青山表示了无牵挂,他从来没爱过她。”

“她可是真的郡主。”

“已经断却关系,我们也不予理会。”

年年想起,“我有一枚指环需要归还,在我身上,一点用途也无。”

谁料她俩交换一个眼色,“给你的就收着,可作防身,你也许不知,那样大的颜色钻石十分稀罕,年年增值。”

“那么两位找我,倒底什么事。”

彤云吸口气,“陆先生的意思是,你可愿意跟随他。”

年年一怔,是意外又不是意外。

但令两个女儿做这件事说客,未免突兀。

“‘跟随他’是何意思?”

牙尖嘴利的姐妹俩答不上。

年年摊开手。

紫杉扬声:“小乙,可有甜汤。”

小乙回答:“有牛肉杞子清汤,马上斟上。”

“我曾经是青山女友,他不介意?”

“他说他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

“呵,那次是我答应乖乖不发一言退出。”

“大家都感激。”

“外边有许多标致女子。”

“他说,只有你一个人,会得替别人着想,得势与不得势,都让人走过。”

“啊,他是喜欢我凡是龟缩,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息事宁人。”

“不可以把一个人的宽容贬为怕事懦怯。”

“但我手无寸铁,如何争取,不比你俩,长期雇用家庭律师。”

“年年揶揄我们。”

年年说:“我不懂侍候老人家。”

“这是家父最伤心之处,他其实并不老。”

年年微笑。

“你心里另外有人可是。”

年年答:“你们都知道。”

“我们还知道那人十分英俊倜傥,懂得讨好女性,像陪女友看日出日落等,半个冰淇淋当一餐之类。”

年年忽然笑,心中却无笑意。

“你是病人,年年。”

紫杉声音低下去,阴森森似游丝:“年年,医生说,你这个症候,完全痊愈机会率只得百分之二十。”

年年一震,三位医生都没对她表白,她并不知道机会率如此低。

“你要步步为营,受医护人员监管,不得疏忽。”声线越来越低,卡在喉咙。

彤云说:“你随时可向医生求证。”

“你离不开本市。”

年年动了动嘴唇,想说:性命是我的,你们管不着……

但她个性不喜拌嘴,只是不出声。

“你也不想连累那个人可是。”

提到那个人,年年牵动嘴角。

那人的深邃眼神浓眉浓发,圆润背肌,四方大手,对她的呵护爱惜,都胜过青山。

他是她每日挣扎起床的原因。

“你不想你俩关系成为冥婚。”

年年忍不住站起,故意推跌花瓶,忽辣一声,水、花、瓷碎,溅了一地。

她没出声,彤云先斥责紫杉:“你太过份,如何不惹恼人。”

紫杉低头,“我该掌嘴。”轻轻掴打脸颊。

小乙连忙收拾。

年年说:“说客佣金想必超级。”

“实不相瞒,我们十分需要这笔款子。”

年年看着她俩,真不明白为何她们不赌不吹经济会得拮据,但,她只可说帮与不帮,她不便约束她们生活方式。

她说:“我帮不到忙,请让陆先生另觅人选。”

紫杉气馁。

彤云责备:“都是你狗嘴造次得罪年年。”

年年说:“没有这样的事,两位趁热喝口汤补气。”

“还喝汤。”

紫杉还想补救:“其实,不过是侍书司棋之类,陪着陆先生说说话,看看日出日落,吃半个冰淇淋等。”

年年不出声。

“你想想,年年,我们改天再来。”

她俩终于走了。

年年一直坐着不动。

小乙也不敢开口。

终于,她站起轻轻问:“小乙你何来上面寄到的龙井茶。”

小乙松口气,“还不就是原来那壶茶。”

年年咧开嘴笑。

这才发觉出了一身汗,她进房更衣,忽然腿软跪倒。

过很久,才爬上床,睡直,双手搁胸前轻轻握着。

百分之二十。

梦中一直听到彤云她们声音,忽然,她俩脸容变得狰狞,“都活不长了,还不做件好事,你不必反感,真要拒绝,就不会住到这间舒适公寓里。”

年年惊醒。

噫,还在人世,且有烤牛肉香气。

她轻轻走到厨房,这样说:“一直吃红肉也不好。”

厨房里坐着周岁与小乙,正话家常。

年年想说:屋里没你们两个,我可凄凉,这时门铃响,她一转头,便不见了他俩。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高声叫人。

只听见彤云阴恻恻回话,“又不由你发薪水,老板一声令下,统统走掉。”

年年抚着胸口,只觉奇痛,拼命想睁开双眼,但强光刺目,张不大,几经挣扎,她哭出声。

小乙听见,进来扶起。

她听见自己说:“唉,没有你们,我可凄凉。”

“周先生要加班,迟些来。”

她点点头。

总算醒转,心噗噗跳。

开启计算机,荧幕上字样一行行跳跃。

她走到露台,伏栏杆上,刚好看到火焰般橘红夕阳。

古诗词中时常形容女子孑然一人把廿四栏杆都倚遍,不知在等谁。

又意大利叫那种小小只可容一人站立的阳台叫朱丽叶露台。

全世界女性都寂寥站露台。

忽然楼下有人朝她扬手。

啊是周岁。

“真不知没有你们日子怎样过。”她轻轻说。

连拖鞋来不及穿便扑出开门。

她咚一声自床上摔下:“哟”,这才真正自梦中醒转。

小乙抢入,见她摸着头。

她蹲下扶起她:“周先生有电话,他有事绊住,明早才陪你。”

年年点头,脸容一下子憔悴。

小乙轻轻说:“她们说的,未必属真,不要怕。”

“周先生可说忙什么事?”

“他没说。”

年年说:“这个时候,有一杯冰镇葡萄酒就好了。”

小乙忽然站直,“年小姐,我到办馆走一趟。”

年年苦笑,“只怕周先生气恼。”

那一边,周岁的确脸色煞白,站宿舍门前,手撑在腰上。

他看到走廊上一堆大纸箱,里边都是他的书报杂物书本,一辆车搬不光。

大门已经换锁,进不去。

邻居又出来,张望多嘴:“周先生,管理处贴过黄色告示隔三天又贴红色告示,无人理会,这才清理单位。”那语气,是怪周岁疏忽。

这时,甄律师的助手赶到。

看到这种情况,立刻电召搬运公司及暂寄仓库。

她办事干净利落,像是司空见惯。

“周先生,甄律师要见你。”

周岁点头。

“她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还有,这些人办事如此刻毒,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们走。”

那邻居不住点头。

周岁一个大汉,这时不得不跟着女助手走。

周岁上车,往甄律师办公室。

女助手轻轻说:“才昨天罢了,一位前妻一听官判她拥有大宅,立刻把丈夫的两部宾利用拖车拉出抛车道,还有,他的衣物、古董、文件、书籍,全抛进垃圾箱。”

周岁不出声。

“真奇怪,这样的一对男女,也曾经深爱过。”

这时,周岁自裤袋取出一只小小扁瓶,打开瓶盖,喝了一口。

助手好奇问:“奇香,什么酒。”

“霖酒。”

“是海盗们喝的那种?”

“一点不错。”

他把整瓶四安士喝光,心也宽气也顺,长叹一声,世上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助手看了看这个英俊男子,虽不知他是谁,也知上头重视他,特别小心。

她一直照上司吩咐陪到周岁见到律师。

甄律师迎周岁进会议室。

一关上门便闻到酒气。

她一颗心直堕脚底,“呵周岁。”

周岁坐倒沙发上,一声不响。

“周先生,人生际遇自有起落,你应振作,不该旧地踏步。”

“多谢指教。”

“你几时开始重喝。”

“这几天。”

“年年可知道。”

“与她不相干。”

“你是她的辅导人──”

“我知你壁橱里藏最好酒类招待客人,可否慷慨一次。”

“不行。”

“女士,你有何话要说。”

“周岁,你叫我心痛。”

他不出声。

“行李怎么叫人甩出?”

“我被逼辞职,上司劝退,我立刻答允。”

“为什么。”

“上下班不准时,旁骛太多,桃色血案,均不值得原谅,新居那边需要预付两个月租金,退票,今晚看来要睡街头。”

“你允许旧疾复发。”

周岁轻轻说:“我骤然离开她,未曾好好说再见。与她重逢,她也不见怪,仍然温柔拥抱,不计前嫌,我再也不想离开。”这里的她,是指酒精。

“周岁。”可怜的人。

“在公司做久了,眼见朝气勃勃新同事一批批进来,热诚奉献,做到九时还一起喝一杯,第二早八时又神清气朗,像煞我廿多岁之际,他们很快升级,趾高气扬,并不正眼看我,最近,抢去我往加国西岸合作铺设油管机会,一叶知秋,爽快答应走路。”

“你仍沉不住气。”

“这与卧薪尝胆不一样,古人为复国,我为何事,这班年轻人不知道,若干年后,社会吸干他们精力,还不是噗一声吐出。”

这时甄相忍不住叹息:“政府聘请公务员,年限三十六,过了这岁数,老狗无新招,恕不招待,事实残忍。”

“甄女士,我已三十八,潦倒半生,一事无成,人又有点脾气,不得圆熟,我辜负你这个好友。”

“周先生,我有一建议。”

“请说。”

“太平洋油管加国负责人是协和公司。”

“我知道。”

“本市这一方不聘用你,你大可往协和工作。”

周岁大笑,“是,是,鱼子不好吃,改吃鹅肝。”

“聘书在此,你签一个名字,下月便可上任,职衔是副总工程师。”

周岁接过聘书,略略一看,一点不差,货真价实,他好不诧异,这是天掉下的馅饼。

“我并没有应征任何协和职位。”

“他们欣赏你,认为你的丰富经验可以贡献社会,自动邀请,有何不可。”

周岁纳罕到极点。

“这位置你可能胜任?”

“我有信心。”

“周岁,你这年纪,自杀还太早,快快签署,迅速启程。”

“有什么条件?”

“当然,你必须放下酒瓶。”

他吸进一口气,“明白。”

“不要口轻,那边工作环境苦闷,工作人员都喜欢喝上一杯。”

他再吸一口气,“明白。”

“还有。”

周岁当然知道还有。

“你要放下年年。”

周岁腰间刺痛,“你指我不可以带她同行。”

“你给我听着:你从此不可再见她。”

“她怎么说。”

“与你不相干。”

电光石火间,周岁心中有数,这件事由什么人安排策划,他说不出话。

“周先生,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不是每个人如此幸运,去,铺设太平洋海底油管,造福社会,将来,小一辈说起这项工程,你可以微笑,轻轻告诉他们:‘我当年有份设计呢’。”

甄律师真好口才。

周岁双眼濡湿。

他忽然低声说起年年:“她与我,在最不寻常场合认识,感情渐渐滋长,两个破碎寂寞的人,互相倚赖,藉以生存,捱过最艰难时刻。她异常亲昵,像个孩子,对过去创伤并不介怀,真心信任,喜欢把脸趋近,鼻子嘴唇摩挲我脸颊,长期服药,呼吸有一种气味,却不讨厌。我对她心醉,明知不可能,尽量争取时间……”

甄相听得泪盈于睫。

“余生即使可以重新振作,还有什么意思。”

甄相轻轻答:“对于女性,或许一失皆空,但你是男子,将来站到台上,接受奖牌,听到颂辞,热烈掌声,你会满足。”

“人生为什么总缺一角。”

“叹人生美中不足今方信。”

“谁比我先说,谁。”

“签署吧,周先生。”

周岁取起笔,用力签下名字。

“记住,放下。”

助手这时进室,“周先生,酒店房间已经安排妥当,车子在楼下等你。”

甄相站起送客,“周先生,珍重。”

她忍不住握住周岁双手。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吧。”

甄相回答:“那还有什么重要,我不过是个听差办事的人。”

周岁大步踏出事务所门坎。

甄相怔许久,才决定放下公事,提早下班。

她亲手将合约送到陆府。

陆先生正在与老友下象棋。

看到甄相,立刻接过那份合约,看到签署,相当高兴,他这样说:“人要做到棋盘上的马就好,到处都可以走动。”

甄相本想奉承:陆先生,你便是骏马,但转念间说不出口,算了,自己都觉得肉麻,打工不必如此落力。

“他可有额外要求。”

甄相轻轻摇头。

他的棋友识趣告辞。

陆氏请甄相进书房。

“这么顺利就决定往加国西岸,难得。”

甄相不语,她仍觉心酸。

“我知道他不舍得,年年就是这样,音容叫人恋恋不舍。”

“她也许会追着去。”

“那就要看你甄律师怎么安排了。”

门口忽然有鼓掌声。

甄律师抬头一看,却是陆青山,英俊的他回来了,脸容略见沧桑,父子就是父子,尽管吵架诉讼,两人仍可以同处一室。

他缓缓走进,“年年是个财神,谁与她分手都可以赚一大笔。”

甄相这样说:“青山,你少一句。”

“我个人就赚得二间公司。”

陆先生声音低沉,“你讲完没有。”

“年年身体如何。”

没人回答。

“百分之二十痊愈机会,机会率好像不是太差,可是每次我伸手进抽屉,想取袜子,却一定抽到内裤,抽屉里只两样东西,百分之五十尚且那么困难。”

甄相叹口气。

“你们有意无意都瞒着她,不让她沮丧──”

陆先生斥责:“够了。”

陆青山扬起手,“好,好,我只想与甄律师说几句。”

他把甄相拉到门口。

甄相忍不住轻轻抚他脸颊,“你又想怎样。”

“我想见年年。”

“我不会做中介,你们俩成年人,你自己找她。”

“她健康如何。”

“如一枚定时炸弹,随时爆炸,不知何时。”

“平时精神如何。”

“尚算不差,比较容易累,但可以应付日常生活。”

“她在你公司边读边学。”

“也是陆老安排,她希望独立。”

“年年学历比我优秀。”

“陆少爷,还有什么话要讲。”

“我做梦时时见到她靠在露台栏杆,倩影窈窕,叫她,回转头,笑靥如花,想握她的手,已经消失。”

甄相恻然,这小子游戏人间,恐怕只有对一个女子曾经认真过。

甄律师说:“别多讲了,有点不祥。”

这时陆老走近,“讲完没有。”

陆青山怱怱外出。

甄相说:“仍然那么英俊。”

“五官全像他母亲。”

“可是人人说他与陆先生你一个印子。”

“是吗,我有那么幸运吗。”

甄相告辞。

门外,陆青山在等她,“甄律师,载你一程。”

“你那些像飞碟般跑车,拜托,我自己有车。”

驶到半途,一辆漆黑马塞拉底追近,贴住甄相车尾,一看,就知道是陆青山淘气。

甄相不去理他,一直照平常速度驶回家。

律师还有其他事务需要安排。

第二早看到年年坐在办公室处理文件。

她把手按她肩上,“假使觉得累马上回家。”

年年微笑说:“这位夏小姐控告前男友另结新欢要实时把她逐出豪华酒店式公寓,那层顶楼四千平方呎豪宅月租三十万。”

“她想怎样。”

“多住半年,直到她找到别的住宅。”

“那也合理。”

“要不,另赔同等值租金。”

“都是为着钱,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还有,世路难行钱作马,有钱可使鬼推磨……”

华裔对于金钱功能,通彻了解至悲凉地步。

“前男友可是不愿。”

“要好好劝解,若果金钱可以摆平,实时付钱,以免祸延三代。”

那夏小姐来了,甄小姐连忙见客。

那前男友也依时出现,两人细细密斟,一点也不似对头冤家,忽尔紧紧拥抱,两人泪盈于睫。

年年啧啧称奇。

半小时后,二人决定复合。

甄律师相当幽默,“那么,现任女友呢。”

不理她了?

年年微笑,在甄律师这里,看到不少活剧。

客户离去。

甄律师走近,轻抚年年脸颊,是,周岁说得真实,触觉确如糯米糍。

她充满怜惜,不再说话。

第二天,她约年年往陆宅。

“又有何事。”

“陆先生约你午膳,他怕你误会,故安排在白天。”

“你作陪客?”

“希望你不介意。”

年年哼一声,“可否拒绝出席。”

“你说呢。”

“你看,”年年说:“一个人一旦有恩人就麻烦。”

甄相也笑。

“你为陆家服务多久?”

“陆先生代付学费,自学生时期,已在陆家出入。”

“法科学费可真要命。”

“美奥巴马总统在当选三年之前才刚刚还清学费。”

“很多人才因欠资金而不得不放弃学业。”

“是呀,”甄相说:“因此有教育家建议,但凡分数优秀有志者可免费读医科。”

“在陆宅看到很多吧。”

“他们都很不爱说心事,而且住在不同地址,甚至不同大洲,只有小家伙探访外公,陆氏才露出笑脸。”

“那顽皮小家伙真逗趣。”

“没有更淘气的了,狗都嫌,可是见到他又忍不住笑,像煞青山幼时,三代不出舅家门。”

“彤云她们找我诉苦。”

“你听她们的。”

年年也笑,“要多少钱才是足够钱?”

“她俩恐惧陆老身后安排对她们不利。”

“心中没有别人呵。”

“那自然,她们已是新中年女性,开始为下半世着急,也很自然。”

“年轻之际,都做些什么。”

“在父母威逼利诱之下大学毕业,在父亲公司上班一年,半点兴趣也无,结婚、离婚,如今做名媛,仍然有人追求,不愁寂寞。”

年年问:“我往后也是那样过吗?”

“你倒是大想头,学成后你得做我左右手,黑西服一套,忙进忙出,剪头发工夫也无。”

说到头发,陆先生一见年年,便说:“头发长了。”

她回答:“早该修剪,但先前秃头,对头发珍惜起来,留着不愿剪。”

结条辫子,用细细黑色缎带束起。

这时有两个客人上门与甄律师商量事务。

年年问:“可要我做记录。”

“你陪陆先生说话,我有录像。”

年年只得坐到陆氏对面。

陆氏问:“会下象棋否。”

“略谙一些,华裔对棋子真是钟爱,曾见过一副茶晶与紫晶组成的围棋。”

陆氏已把象牙棋子摆出。

棋子经手染日久,微微发黄,古雅美观。

年年伸手便下子。

佣人斟出香茗,还有一碟小点,其中一堆花生糖与芝麻饼只得拇指大小,十分可爱,年年吃两块。

两人不知不觉下起棋来。

陆老说:“不妨把男友也请来。”

“我没有男友”,隔一会又说:“他忙搬家。”

“听说十分倜傥潇洒。”

“年轻男子都那样:骄矜、自满、酒色财气,野性难驯。”

她推炮进军。

陆氏微笑,“你把他们看得透彻。”

“他们总有说不尽的缺点,公司有一女同事的男友被赌场逐出,他在廿一点枱上数牌,被保镖怀疑出千差点被殴,同事速速与他分手。”

“之前,他有什么优点。”

“一副好身段,”年年毫不忌讳,衷心直说:“站立或走路都漂亮。”

“那是青山。”

年年微笑,“呵哈,将军。”

甄相出来看到,吸一口气,“年年,你怎么赢了陆先生。”

年年抬头,“要不,他棋屎,要不,他没用心。”

陆永亨笑出声,他不知多久没输过棋,几乎失去下棋乐趣,忽然被一个年轻女子噗噗地吃了一子又一子,终于将军,真是罕事。

甄相问:“说些什么那样有趣。”

陆氏说:“年年批评年轻男子。”

“那需要三日三夜。”

午餐准备妥当,原来那两位男客也留下午膳,一起坐拢,年年不知怎地,为有点拘谨的客人添菜。

她自己挑一块红烧五花肉,甄相看到,连忙夹走,另给一块鱼片。

陆先生与客人喝啤酒,年年眼白白看着。

甄相轻声问:“多久没喝酒了。”

年年答:“我曾经嗜酒?我不记得。”

饭后四人一起告辞。

陆先生送到门口。

忽然听到儿童嬉笑声,原来园侧有座玻璃上盖暖水泳池,十来个孩子正快活嬉水。

甄相解释:“陆先生每周一次开放招待附近儿童。”

啊。

年年不由得多看陆氏一看,原来今日他穿着白衬衫与淡蓝毛衣,比往日精神年轻。

车上甄相问:“这两天可有见到周岁。”

“他忙搬家。”

这时对面一辆跑车经过她们车子,忽然使一个飘移技术,车子拐圈,轮胎吱吱响,神乎其技兜至甄相前端,骤然剎停。

甄相吓得大声斥骂:“投胎鬼!”

定睛一看,那跑车主人正是陆青山,打横拦在她们面前,嘻嘻笑。

甄相下车,不住拍打青山,他也不闪避,只是笑。

忽然,他眼光落到车厢内年年身上。

他怔住,收敛嬉皮笑脸,走近,俯下身子。

看仔细了,果真是她,不禁怔住,缓缓回过神来,他轻轻叫她:“鸡蛋。”

年年大方颔首。

这时,其他司机响号,叫他们把车驶开,不得阻塞公路上……

那青山,跳进甄相的房车,连年年在内,迅速驶走。

甄相“喂喂”大叫。

她无奈,趁交通警察来到,坐进跑车,追着陆青山而去。

一边年年轻轻说:“青山你还是老样子。”

“老得皮都挂下。”

他伸手去握年年的手,年年把双手抱胸前。

倒后镜里,看到甄相追踪而来。

“前面有间茶座,不如喝杯茶。”

他驶近大门,停好车子。

甄相也接着停车,她不忘说一句:“跑车好性能。”

青山笑嘻嘻:“一起吃茶。”

甄相说:“陆青山,你骑劫他人车辆兼胁持人质,该当何罪。”

他举双臂。

“你想怎样。”

青山走近年年,凝视她小脸,呵,虽然仍然秀致,但同从前的色如春晓,那是不能比了。

他忽然呜咽。

反要年年安抚,“青山你是铁汉,这回怎么了。”

他用双手捧起前女友面孔,“年年,我辜负你。”

甄相拍开他的手:“你有完没完,陆青山,男子汉大丈夫,还不放下。”

“说你原谅我。”

年年笑,“你原谅我。”

“不,我原谅你。”

“不我原谅你。”

甄律师说:“好了好了。”

茶座雇员出来说:“先生女士我们的停车场在后边。”

甄相拉着年年的手上车。

青山拉住车窗不放。

甄相忽然厉声说:“青山,当时你自愿把年年换出,今日不必惺惺作态。”

青山震惊,退后两步。

甄相驶走车子。

甄相犹自不忿,“这种男子,离得快,好世界。”

反而年年轻轻说:“他们都如此。”

“这陆青山特别可恶。”

“陆家待我不薄,可以赔偿的,都已赔出,互不拖欠。”

“你越是看得开,越叫人心酸。”

年年这样说:“不是每个女子皆无血性,报载某女迷晕负心人,像庖丁解牛一般,把该人大卸八块。”

甄相不好说那周岁也捱过一刀。

“年年,你神色自若,可见看得开。”

年年侧着头,“可是,午夜梦回,看到自己听电话,对方仍然是陆青山。”

甄相把车停到避车处,额头靠軚盘。

“你也有过类此经验吧。”

Une femme est une femme。

“我与青山,曾经有过极舒畅日子,彼时,每朝如有彩虹照在窗外,整个世界蔷薇色,心底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可能延续一世。”

甄相抬起头,泪盈于睫。

“我已放下过去向前走,努力忘记人家缺点,只记住──像那年夏季与青山赖在欧陆不回来,走遍意法德英,还想到北欧,被陆先生十二金牌召回,我们晒得金棕,根本不像亚裔,牛仔裤都磨破,自清晨笑到晚上,一生人曾经如此快乐,也不枉活这一场。”

甄相揉揉脸,重新开车,把年年送回家。

她陪着年年上楼。

小乙开门,她说:“做些好吃点心给我。”

小乙咕哝:“去了这么久,叫我担心。”

忙到厨房张罗。

不久做出杂菇炒鸡丝及银丝面。

两人真的肚饿,吃了不少。

甄相伏在露台栏杆看海景,隔一会说:“景观甚佳,本市数一数二好住宅。”

“可是累了。”

“甄律师不如在客房眠一眠。”

“也好。”

她有点蹒跚,走进客房,掩上门。

毕竟近中年的女子,力气精神大不如前。

年年双目全是陆青山音容。

他那紧张时挑挑眉毛角的小动作全在,要完全忘记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使恩怨不记得了,眉眼还在心上。

她在莲蓬头下冲一会,用浴衣裹身,倒床上,心想,以后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吃完睡,睡醒吃。

醒转,甄相已经离去。

“甄律师回办公室。”

“小乙,周先生可有找我?”

“没有。”

她忍不住找他,但是号码没人应。

也许,他累极憩睡,再也不能起来。

事实上,周岁这几天根本没有睡着,他忙着收拾杂物,这时才发觉,他拥有的全是废物:几箱过时衣物鞋袜,旧科学杂志,早已不听及不喜的音乐,以及,他连自己也不相信,一只吉信李保电吉他,他清晰记得是十年前在一间当铺买回,当时它已有五十年历史,但声响非常非常好。

他轻轻说:“我的吉他仍然轻轻饮泣。”

这时甄律师探访。

“来赶我走。”

“别多心,有何需要。”

“这把吉他送你。”

“当年迷倒不少女孩吧。”

周岁苦笑。

这时的他失眠,憔悴、欠梳洗,身上有气味,但英俊的他,即使失意,也有他的气质。

“告诉年年没有。”

“缺乏勇气。”

“上山打老虎也难不倒你。”

“年年好否。”

“与陆先生下了一盘棋,大吃四方,杀得陆老片甲不留。”

“他们父子都喜欢她。”

“父与子,因子最接近不过,爱恶也自然一样。”

“年年比世上许多女子真诚坦率可爱。”

“她已无所求,才不耐烦虚伪做作摆弄圈套。”

“病发之前呢。”

“那我不知道,想必也惹人怜爱。”

“我后天出发。”

“你总得亲自说再会。”

“我从未想过用一则短讯结束关系。”

“那么,你听我说。”

“如何。”

甄律师压低声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周岁取过酒瓶喝一口,“行吗。”

“总比传一则短讯好。”

周岁无言。

甄律师说:“换回白衬衫卡其裤,还有,胡髭刮净。”

“明白。”

甄律师双手搓揉他的脸,“每次皆忍不住摸一下,大胡髭实在太有趣。”

周岁不出声。

“好好到北美为国争光,继太平洋铁路华工之后,艰难工程就数你们了。”

甄律师真会说话。

周岁轻轻说:“两宗事不相干,我们坐飞机来回,好吃好住薪优。”

“记住,明天下午见。”

“我──”

“不也等于亲口讲吗,已经是最好方法。”

周岁无奈轻叹。

他把酒瓶大力摔向墙壁,瓶子破碎,琥珀色液体如眼泪般滴下。

甄相瞪他一眼,“酒店会叫你赔偿。”

他像大银背猩猩般用双拳搥胸,发出痛苦吼叫声音。

甄相离开该处。

律师事务所也有淡季,各人忙着过年终几个大节,且把诉讼事宜搁到一边,准备分手夫妇也先陪子女及长辈过节。

年年问律师:“你打算如何庆祝。”

律师答:“咄,我天天都庆祝身体健康以及衣食住行一样不缺。”

“甄师说得真好。”

“年年,我们去一个地方。”

“今日下午我要往易医处体检。”

“你给我一个小时即可。”

仍然由她驾驶小小日本房车出发。

律师问:“功课怎样。”

“家长必定先问功课,考试成绩下周发放。”

“可有信心。”

“十足。”

“哗,那多好。”

“可有奖品。”

“嘿,学子成绩好是份内之事,奖什么,你睡得着吃得落,也要奖品?”

“真刻薄。”

“这一代年轻人就是被奖品、奖金纵坏宠烂。”

“咦,这不是灵亮堂?”

“正是,戒酒会每周改在此地举行。”

“许久没来。”

“你应与会员分享成功戒酒经验,作为鼓励。”

年年说:“一切靠自己罢了。”

律师今日有火,“不是每个人似你有整个团队相帮。”

“我自身也挣扎良久。”

律师拉着她的手走进会堂。

她们坐在角落一大迭折櫈旁边。

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缓缓陈述她的经验,声音有点嘶哑:“医生说,年轻患者,最好的药是乐观,我的腋下淋巴结已割清,做妥电疗、荷尔蒙──化疗及标靶治疗──”

年年愕然,这女子与她同病相怜。

她说下去:“最近癌症恶化,癌细胞扩散至骨头与脑部,我喝酒解愁。”

年年垂头。

“七岁小女儿恳求我振作,她说,癌症妈妈可以接送她上放学,但酗酒妈妈,却不可能。”

诸会员说:“我们支持你。”

她说完情绪似乎好过一些,静静坐下。

这时有一个男子说:“我成功戒酒三年,最近又捧起酒瓶。”

众人呵一声,惋惜不已。

年年听到那人声音,震惊,不置信,变色,双手颤抖。

不错,他是周岁。

她看到他的后侧脸,没错,正是她的周师傅,几日不见,他明显憔悴,声音苦涩,他来告诫,用认罪的语气说话。

“不少酒徒戒后复发,重复循环,彷佛永远摆脱不了恶习,但我决心再次戒酒。”

众人鼓掌。

“我明天出发往北美新工作岗位,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不允许任何差池,希望两年后回来再见你们之际,又可以再担任辅导员。”

“周师傅,舍不得你”,“别忘记我们”,“保持联络”,“不要气馁”……

年年四肢僵硬,不能动弹。

甄律师把她紧紧搂在怀内。

年年不知何处来的力度,把甄律师推开,独自走到室外小花园,坐在石櫈上。

甄律师陪在她身边。

过不知多久,年年轻轻说:“我是个明白人,有更好的出路,为什么不清心直说,何必拐这许多弯路,做这场戏。”

“对不起。”

“关你什么事,你不过是个听差办事的人。”

年年自口袋摸出一枚古董银币,摊开甄律师的手,放在其中,“还给周岁,不久之前他交给我,说是幸运星,今日,他比我更需要一点运气,请还给他,祝他前途似锦。”

甄相点头。

“今日,是我做他的辅导。”

这时,年年鼻端闻到药水肥皂气息。

她转头,不见周岁。

也许他出来过,站在她身后片刻,但始终未能提起勇气说话,瞬即离去。

年年垂头。

这时,天上彤云密布,空气寒冷,像是下大雪样子,当然这是亚热带地区,最多下场大雨。

话还没说完,忽然下雹,指甲大小,打到皮肤,颇为疼痛,转瞬间又化作大雨,面条似落下。

甄相拉着年年奔进室内。

年年脚一滑,摔倒草地,一时爬不起,甄相脱下外衣罩年年身上,忽然想起车子更近,扶她进车厢。

年年疲倦说:“我得往易医生处。”

看护看到两只落汤鸡大惊,连忙取出病人袍子叫她们换上,致电年宅叫小乙送干爽衣服过来。

年年冻得皮肤发紫,看护大力搓揉她四肢。

小乙赶到,带着热汤,又替主人家换上厚衣裤。

看护与小乙异口同声说:“年小姐你凡事要当心,莫叫我们担心。”

年年点头,她闭上眼睛。

那边,易医生责怪甄相,“你太冒失,不顾她感受,这件事叫她情绪倒退一大步。”

“你有更好办法?”

“束手无策,你这个监护人不好做。”

“我想破脑袋也得放周岁走,他是她戒酒辅导员,功成身退,不能叫他放弃事业依赖一个病女做伸手牌,渐渐变成废物。”

“病人又一次伤尽心怀。”

甄相无言。

易医生也用双手托头。

看护告诉易医生有病人在候诊室等。

甄相随口问:“什么疑难杂症。”

看护说:“真稀罕,病人伤口发炎,累用抗生素无效,以为是超级菌,加强药剂,仍然失效,以为是癌症,易医生急忙连络各国医生,决定叫病人茹素,嘿,三个星期后炎症渐退。”

“有这种事。”

“原来病人喜欢吃鸡,今日鸡只体内不知含多少抗生素,传人类身上,渐渐练成抗药──”

甄相霍一声站立,“停吃鸡,体内没有抗生素,我得与小乙讲几句。”

她出去吩咐保母。

年年并没有睡着,她这样说:“我不介意吃素,但千万别做素鸡素鹅素热狗,老老实实的腐皮卷豆腐汤就很好。”

小乙说:“我得学做。”

检查完毕,年年终于回家。

小乙小心翼翼问:“为什么不见周先生。”

年年平静回答:“男儿志在四方,我没留得住他,他到加国工作去了,以后再不会来。”

小乙一听,脸色灰败,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门铃响,小乙一看,“唉呀”一声,“两位陆小姐来了。”

年年抬头,只见彤云抱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骨碌落地,咚咚咚走近年年,大人一般仔细端详她。

年年不由得微笑,“你是哪一位。”

他回答:“少侠咪咪咪。”

“你好,我是年年。”

“你家可有巧克力、蛋糕、汽水。”

紫杉扯开他,“别烦着阿姨。”

少侠面圆眼圆嘴巴也圆,忽然用双手捧起年年面孔,卜一声响亮吻一下,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保母牵他手到露台玩耍。

两姐妹一起出现,一定有事。

“年年,我们来道谢。”

“谢什么。”

“我们父亲大人终于发放一笔款项救我俩燃眉之急。”

“我不敢领功,你俩应该知道,我并没做什么,也许,你们放弃诉讼,反而有益。”

“甄律师天天苦口婆心力劝阻我俩。”

“她也真不容易。”

“年,她按时收费。”

小乙说:“我磨了豆浆,做豆腐脑,大家尝尝。”

大家都赞美味。

小侠摇头摆脑:“好吃好吃。”

年年忍不住,“你过来。”

他又走近凝视年年,“漂亮的阿姨,你为何伤心?”

“你怎知我伤心。”

他摇头摆脑,“一看就知。”

小人说大人话,效果惊人。

噫,有人教他对白。

他说下去:“公公说,漂亮阿姨最好再陪他下棋,他就高兴。”

这是最年轻的说客,亏他记得全套对白。

年年蹲下问他:“咪咪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巧克力、蛋糕、汽水。”

小乙捧着托盘,“来了来了。”

紫杉说:“别让他吃太多。”

如此小小人儿,便要开始约束,可见姐妹两人小时也依足规矩做人,但到了今日,不过蹲家里靠父母荫庇。

这时司机送果子蛋糕鲜花进来。

“我们一家子将往北欧观冰川,年年,你也一起如何。”她俩又开始花钱。

“我走不开。”

“易医生也同行怎样。”

“劳师而远征,不为也。”

“年年一直有主见。”

她们告辞,这时却找不到顽童。

原来他躲到书桌底午睡。

保母把他拖出抱起。

在门口,碰到陆青山。

紫杉变色,“你来干什么?”

“你们来得我不能来。”

年年住宅快变成陆氏俱乐部。

姐妹团队离去,陆青山进门坐下。

桌上有外甥吃剩冰淇淋,他添上咖啡,就那样喝。

这一天,他剪短头发,突出额中央一角桃花尖,穿背心短裤,人字拖鞋。

“你有话说?”

“鸡蛋,我们结婚吧。”

年年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已经提过问,她也已经答应过。又来一次,实在吃不消。

“家父那样喜欢你,你成为儿媳,可时时陪下棋陪吃饭。”

喝完咖啡又吃蛋糕,把桌子点心扫个一乾二净。

小乙给他一杯普洱茶消滞,他也照喝。

年年记得他最不喜欢普洱,说有蟑螂味。

大家都变了。

“没有一天不想你。”

年年不出声。

“在酒吧喝了两杯,到街外透气,只觉每个走过身边华裔女都是你,一直叫名字,同伴出来找我,见我叫住陌生女纠缠既担心又吃惊,逼我看心理科。”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年年默然。

“从未想过会那样牵记一个人,”陆青山也似在讲别人的事,“男人嘛,爱管爱,超过一年是神经病,他们说你已向前进,我却还愣在原地。”

年年说:“你留在此地,伦敦公司由谁打理。”

“大把管理科精英尽心尽意服务。”

“世界房地产业走向如何。”

“人总要有地方住,而且希望越住越好。”

意见精确。

“你有投资意欲?我帮你。”

年年伸个懒腰,“我没有将来,不必挂虑。”

陆青山一怔,低下头。

“青山,过去已经过去,那时我们都年轻,共度快乐日子,我不觉有憾。”

青山蹲到她面前,伏在她膝盖上。

“青山,复合没意思,以前存在的矛盾,今日并无消失,你仍然得听命父母,我身体一时好不过来,你我并无经济能力,而且,我不再爱你,即使在一起,不久便发觉情况更糟,再次分手,成为笑话。”

“你怕人笑。”

“我怕自己笑自己。”

她握住他一双艺术家型十指细长的手。

“你可恨我。”

“那也是十分强烈的情绪,青山,回去你的社交圈,美女中美女正在等你。”

他抄起花瓶,摔向墙壁,碎成千百片。

小乙闻声出来,瞪着他。

“你请回吧,青山,这已是我的住所。”

“本来这是你我新居。”

小乙斥责:“是你丢下年小姐一声不响离去。”

年年轻轻说:“Could have, should have, would have……”

青山仍然不愿起身,年年抚摸他浓发,“青山,外边美好世界在等你。”

她站立,拉他起身,送他到门口。

“这里,不欢迎你,别拖拉,别守在门口不走,千万不要打无声电话,更别四出散播怨言,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

“这些箴言,你自何处学来。”

“阿波罗在特尔非的神坛告诉我。”她拉开大门,“我已治愈到青山症,现在只需与癌症搏斗。”

青山一声不响垂头离去。

小乙松口气。

年年摊摊手。

那边陆青山精神不集中,驶出跑车,与左侧一辆车子擦到,嘭一声,车头灯落下。

他用手捧住头,根本不想交涉。

对车女司机却下车看个究竟。

那女郎也不怕冷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小裤子,罩件大毛衣,晶亮大眼睛,她倒是镇定,轻轻对陆青山说:“你的错。”

他呜咽,“当然全是我的错,你尽管驶走。”

那年轻女子却把脸凑近:“失恋?”

一言中的。

“走开。”

“喂,客气点,别忘记全是你的错。”

“我负责赔偿。”

她那辆大吉普车的前挡凹了一块。

她记下他的车牌,要了电话号码。

陆青山抬头看那女子,一张脸像苹果,似不愿放他走的样子。

“放心,我一定赔偿。”

“不是这意思,我朋友在前边沙滩有一个烧烤聚会,你可要一起,保证吃龙虾。”

陆青山心情欠佳,刚想推辞,身后有声音说:“还考虑什么,我替你知会修理行把车子拖走。”

一看,是甄律师,他怕她还有训斥,立刻跳上短裤女郎的吉普车。

甄相放下半颗心。

到楼上,小乙开门,“年小姐在读笔记。”

甄相全颗心落地,这一对总算告一段落。

小乙以半个家长姿态向她报告适才事宜。

年年出来松弛四肢,“咦,甄师,你来了。”

“无处可去,到你家稍坐。”

年年笑,“甄师,结婚吧。”

甄相瞪她一眼。

她看到她手里提着对象,“咦,这是什么,一把李保电吉他。”

“我打算出让。”

“一定是前任男友留下,用不着,又不舍得扔掉。”

“你要,送你。”

“对,我可以学,立刻找一名英俊潇洒的音乐老师,我到大学堂去贴聘人广告。”

甄相被她逗笑,“晚上可有精神同陆老吃顿饭。”

“晚上我昏昏欲睡撑不住,中午吧。”

甄相叹口气。

“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

甄相没好气,“我明午接你,穿好看些。”

年年笑,“一次,某导演对某艳星说:‘招待会穿漂亮些,不然,不用来’,他意思是凉快些,你也那样想?”

甄相已经离去。

年年并不是太累,她驾车到大学,在音乐系布告板上贴告示:“李保吉他女主人愿学弹奏怨曲如《我的吉他仍轻轻饮泣》,有意者请致电──”

才贴上,已有一只手伸过撕下黄榜。

年年转身,一个高大漂亮混血青年笑嘻嘻说:“我可以胜任,每星期三下午六至八时,每小时收费八百,两小时起计,保证三个月内可似模似样登台。”

这么爽快,年年看过他的证件,他叫安琪洛。

“现在可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如何。”

年年看着他的棕色大眼,“星期三见。”

她站到练习所门口,看到一组学生在练西班牙吉他。

人类确喜聚集,志趣相投聚集一起,欢欣加倍,痛楚减半,乐声悠扬,宽舒人心。

看一会,她静静离去。

第二天,她换上一袭小翻领大花裙,虽不暴露,却十分明艳,年年束起头发,抹一点口红,甄相看到,没声价赞美。

这一次,陆老并没有迎出。

甄相彷佛知道因由,带年年走近书房,坐下静候。

有人进来,“甄律师。”

甄相轻轻说:“欧阳医生,你有话直说。”

医生看到一个陌生美少女,稍有犹疑,但终于清心直说:“已经蔓延到全身每个角落,现有医药失效,只得尽量免其痛苦,让病人有尊严地活至最后一天。”

年年听见,退后一步,我,是说我……心中却无太大恐惧,呵,终于要迈向未知之数,她心头发凉。

甄相正欷歔,忽然看见年年变色,连忙握住她手,“不,不是你。”

那么,会是谁。

医生说:“我告辞了,请帮他高高兴兴过日子。”

电光石火间,年年明白欧阳医生口中说的他是什么人。

陆先生。

啊竟会是他,一点也看不出来,绝口不提,好人一般处理公务家事。

年年缓缓走近椅子坐下。

甄相送医生出去又回转。

年年懊恼说:“我竟不察觉”,她还一直以为他对儿子前女友有非份之想。

甄相答:“已经拖了一段日子,去年有回光返照迹象。随即又恶化,他已无心恋战。”

“为什么易医生不接手。”

“欧阳是易医的师傅。”

“青山彤云紫杉他们可知此事。”

甄相语气讽嘲,“他说不必麻烦他们了。”

“那么,陆太太呢,他的女伴呢。”

“那些人,像荒野秃鹰,闻到死之气息,便赶至在空中盘旋,至为恐怖。”

年年开始明白为什么一些心灰意冷富豪要把财产捐慈善机构。

“他都安排好了。”

“我不会再要他的资助。”

“他文件中没有提到你。”

年年掩住胸口,深呼吸,又重重吐气。

甄相说:“这种事我看多了,但陆老这一家又特别可惜。”

“他女伴那两个年幼子女。”

“你就别为别人担心了。”

佣人走近轻轻说:“开饭了。”

“陆先生呢。”

“在花园里。”

“我们去找他。”

两女走到小草坡,看到他背影。

他在看园工种花。

穿着家常一套半旧灯芯绒西服,风大,翻起领子,头发被风吹乱,露出底下白发,几天不见,已经瘦了不少。

怎么会看不出他已病入膏肓。

是年年她粗心大意。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憔悴的他少了从前富泰自在,添了一分清癯。

他喉咙有点哑,“吃饭了。”

三人静静走回室内,佣人递上热毛巾,他缓缓擦手,走到饭桌前,看看几个菜式,似都不喜欢,他问:“可有腐乳白粥。”

年年也吃不下,“我也要。”

陆先生说:“你要注意营养。”

两人竟话起家常。

年年坐得略近些,夹些火腿丝给陆老。

“饭后又是下棋?”

“你有什么好主意。”

“不知多久没游泳。”

甄相失笑,“我们三人作游泳比赛如何。”

陆老微笑,“我在学校一直是泳将。”

“那么,请露两手。”

“别太努力。”

管家立时三刻找来泳衣,三件衣装,保守那件被甄相一手抢去,年年没好气,她在两截小小泳衣外罩一件T恤。

陆先生换上四角泳裤,是,他身段的确略为松弛,但旧时模式仍在,不算难看。

年年戴一顶缀满塑料花的泳帽,噗咚落水,一点姿势也无,像只鸭子。

这时泳池闸门打开,已有若干孩童前来嬉水,救生员把他们领到浅水处,与甄律师混在一起。

所有孩子都是顽童,立刻欺侮甄相,企图把她压到水底,甄相逃到深处。

年年哈哈大笑,原来幸灾乐祸是如此开心的事,以前还不知道。

三人缓缓游了两个塘,年年三式全施,只觉四肢舒畅无比,“以后,天天来游。”她说。

甄相微笑,“那你还学吉他不。”

“都一起学,直到──”她没说下去。

陆老已经听见,只是不出声。

甄相第一个上岸,“吃不消了。”

三人都取过大毛巾裹住。

佣人捧来大盘热狗热饮,孩子们闻香而来。

陆老说:“幼儿们笑声特别响亮,真是悦耳。”

这时年年肚饿,抓住热狗就吃。

救生员呼叫:“排队,排队。”

年年乖乖排到后边,要一杯热可可。

陆老看到笑得合不拢嘴,他对律师说:“年年真有趣”,他喜欢她,她举手投足都惹他高兴。

他自己喝拔兰地暖身。

这一天过得很有意思。

傍晚,她俩告辞。

在车上年年这样说:“许多人活到一百零三岁,有些结婚七十周年。”

“六十余岁,也不算夭折。”

“他一定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更多交易,更加成功,公司越发庞大,财产更巨,子女更加烦嚣,女伴更众……”

“不知怎地,听着都有点累。”

“因为没有一件事可以不劳而获,通常付出比得到更多。”

“甄师你口气似无为派。”

“我是最积极的消极派,明午三时陆先生宣读遗嘱,你是我助手,请在场协助。”

忽然流泪满面,“他还活着。”

“你看你,动辄淌眼抹泪,此刻你要清心养性,杜绝七情六欲,才有助康复。”

“他有信仰否。”

“他会独自一人静坐教堂沉思,──年年有人在楼下等你。”

年年一看,“啊,那是我琴师安琪洛。”

“年年,危险。”

年年大笑,“甄师,放心。”

那漂亮男生探身进来,“我在教室门外等了半小时不见人,才找上门,第一课就迟到,半点诚意也无,该怎么罚你。”

“请到舍下喝咖啡。”

甄相不放心,跟着上楼。

安带着扩音器,插通电吉他,一试音,声震屋瓦,小乙喊:“不得了,邻居会投诉”,掩住双耳。

年年咧开嘴笑,是要有噪音,震得头昏脑胀耳膜嗡嗡响,无暇去想其他,怪不得那许多人喜欢校大扩音器。

那音乐系学生脱下皮夹克,尽露圆润强壮双肩及臂肌,年轻就是年轻,全身展露男性原始魅力,他低头专心校音,然后把吉他低垂,架在大腿上弹奏。

听真了,原来是《我们年轻时那五月天的美丽早晨》变奏,声音如泣如诉,无限依恋,震音动人,长远不散,短短一曲奏完,忽然传来邻居在露台大力鼓掌之声:“Bravo, bravo, more, more!”

小乙只得把玻璃窗拉拢。

甄相感动到极点,假使她还年轻,她也会找一名漂亮乐师教她弹琴。

她告辞,在梯间听见阿安指导年年做基本和弦。

邻居太太启门探视,“谁,那是谁。”

甄相没有回答,那么多寂寞的人渴望欢愉。

第二天下午,她接年年,往律师办公室。

“不在你处?”年年意外。

“我不做这方面工作,是一位司徒律师。”

会议室座位已经排出,椅上各有名牌,不许争夺。

年年帮甄相把文件摆出。

司徒律师走进,与甄相说几句。

陆氏一族陆续来到,数一数,十多二十。

年年还是第一次见到那女伴与她两个较小的子女,说小也不太小,近十岁,装扮斯文,相当懂事,一左一右坐母亲身边。

紫杉与彤云护住陆太太坐前排,小家伙也有座位。

陆青山把他的椅子搬到角落,他就是要违例才高兴。

最后进来的,是陆氏两个大女儿,老气兼不忿,也静静坐下。

没有人说话,互相也不问候招呼,似陌生人一般。

半晌,陆太太提问:“陆先生呢。”

司徒律师答:“他毋须出席。”

真的,照规矩,这当儿他已不在人世,如何出席。

甄相示意年年一起离开会议室。

众人诧异。

司徒律师说:“年小姐不在遗嘱内。”

紫杉第一个出声:“怎么会。”

彤云跟着说:“我还以为整张遗嘱都是她的。”

年年低头,急急走出会议室。

甄相说:“你到会客室休息一下。”

年年走进,看到陆永亨本人,真够黑色,她微笑,“陆先生你也在这里。”

她坐近他,他忽然握住她手吻一下。

接着,还有一个人咚咚咚进来,他也坐得不耐烦,由保母带出。

“公公,漂亮阿姨。”

他爬上沙发,趋近年年,拨开她头发,捧起她脸颊,大声卜卜亲吻,“有糖果吗”,他问。

保母给他一支棒棒糖。

他一边嗒一边说:“漂亮阿姨,我们几时结婚。”

保母只得把他领出去。

陆先生笑不可抑。

甄相进来,“已经宣读,各人暂时没有异议。”

陆氏忍不住叹气,“这露水之世。”

“都怀疑你不知留着什么给年小姐。”

“散会了。”这么重要的一天,陆氏也并没有特别穿戴,仍是那套半旧西服。他站到大门口,像是众人吃完喜酒,主人站那里送客。

陆太太走近,“我竟不知你有病。”

紫杉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大家都不知晓,还算公平。”

“年小姐是知道的吧。”

陆氏并不回答,只是缓缓点头。

“到史丹福医院检查,他们神通广大。”

第一任太太的两个大女儿一声不响离去,并不问候。

陆青山像是不愿离去样子,他一手抱起外甥,另一手牵着小弟,一家只得他们三个男子,其余都是吱喳女眷。

“我们先走一步。”

不知是否提早去吃解秽酒,他们并不悲恸,也懒得装个样子,大抵以为陆氏的病还可以医治。

陆太太最后说一句:“好好养病。”

他们鱼贯而出。

甄相说:“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

司徒律师答:“皆因遗嘱有一项条文:抗辩者实时失去资格。”

“这一条很厉害。”

“也是自前人学来。”

这时司机出现接陆先生回家。

司徒说:“陆老精神不错。”

甄相答:“一日注射五次镇痛药。”

年年忽然问:“别的痛楚,可否用药物医治。”

甄相轻轻推她一下。

她们回到办公室。

年年读功课直到倦怠,伏在案上休息,她对自己说,做一个游园惊梦呢,还是黄粱之梦,红楼梦则实在太长了。

司机送上小乙做的一锅鸭汁云吞,众同事老实不客气二人分一小碗,甄师忍不住说:“给年年留一些”,同事这样答:“她有两团。”

“年年是病人,你们真好意思。”

“把她当病人,她会真的像病人,若无其事,她反而会痊愈。”这歪理竟十分有理。

“年年并不把自己当病人,否则,还读什么功课。”

年年并没有做灿烂的中国文学梦,她梦境简单而真实,她看到绿茵草地上一个小小穿白裙女孩背影,她正在愉快奔跑,手里抓着大束七彩气球,胖胖手胖胖脚叫她微笑,但年年知道,她永远不会有孩子。

她被脚步声叫醒。

睁开眼,看到甄师,“累了回家睡。”

“我有约会。”

“那些男生,都不怀好意。”

年年微笑,“甄师你可知有一个App叫Tinder。”

“太可怕,那是道德沦亡的社会毒疮。”

年年哈哈哈大笑。

甄相没好气,“你能说不是。”

“有人在那里找朋友。”

“一张照片,一句‘每天晚上十至十二时我都有空,不收任何费用,没有任何包袱’,这叫找朋友?”

年年又笑,“荒凉的都会,寂寞的人。”

“你的约会从该处而来?连上酒吧浏览的时间与费用都省下了。”

“说不定有一日我除出一具温暖身躯也不再有任何要求。”

“那也太可怜了,那是一种病。”

“那么,甄师,你为何存活?”

“为着训斥你们这班年轻人。”

年年躺在沙发上眠一会又起来做功课。

她继续学弹吉他,似模似样,姿势特别漂亮,频频走音,但不能打,也值得看。

她换上紧身皮衣皮裤,披散头发,黑眼圈红嘴唇,扮摇滚歌手,在陆宅表演,兴奋时跃起三呎,找小家伙伴唱,少侠咪咪咪皱着眉头跟年年依依啊啊唱卜迪伦名曲,“那时我年纪老大,今日我年轻得多”,取起口琴,呜呜吹奏。

陆宅上下诸人笑得直不起腰。

他们还一起游泳。

少侠很快学齐三式,游蝶泳似海宝宝,煞是可爱,被年年追上会不忿去拉扯年年泳衣……

当然,谁都知道这样好时光不能持久。

陆太太出现。

她仍然一丝不苟化妆,淡紫色套装,珍珠项链,前来送行。

她这样对年年说:“他要回苏州,也属应该,他本是苏杭人士。”

“此刻,都是国际人。”

“年小姐你可是跟着他。”

年年摇头,“我是外人,他没叫我,他说他想见我,不过是听听笑声。”

陆太太点头,“开头,我们都以为你要报仇,拿陆先生做筹码。”

“你们都善待我,我怎会恩将仇报。”

“你年纪轻轻会这样想认真难得。”

“陆太太可是一起往苏州。”

“他有邀请我。”

年年不便追问。

她唏嘘,“看样子也只得走一趟。”

甄相冷冷看着她,像在说:阁下也是按时收费吧。

陆氏包一架小型飞机,带着医生看护与前夫人一起告别。

陆氏轻轻问年年:“有男友无。”

“门可罗雀。”

陆氏又大笑。

他俩的确投缘,毋须商榷。

“年年你会康复。”

“愿陆先生的话直接传至天庭。”

“再见。”他依依不舍。

年年紧紧拥抱他。

青山在一旁看,最后,他也走近与父亲抱肩。

小小银色飞机咆哮升空而去。

一部黄色复刻版莲花欧罗巴跑车驶近。

那辆车只齐腰那么高,一个女子由车厢钻出,青山走近,两人亲吻。

甄相好气又好笑。

“我介绍,这是欣欣。”

甄相劝说:“这种古董车前后没车档,连倒后镜都没有,亦无气袋,多不安全。”

青山与欣欣只是嘻嘻笑。

年年摆摆手,“再见。”

那女郎却说:“年年,很高兴终于见到你,青山时时赞你是最勇敢的女子。”

年年只是微笑。

那辆车似一只飞碟似驶走。

春天一到,办离婚手续的人忽然多起来,律师事务所忙得不可开交,光是准备文件,便叫年年双臂酸软。

例行检查,易医生发觉她额角一片深色皮肤,用酒精抹拭,解剖刀割出。

年年大声呼痛。

啊,可以觉得痛入心扉,那即是表示她康复了。

正是如此,最近一次详细检验,发觉病患者体内已无坏细胞。

易医生说:“得意事来,处之以淡,不要扰攘,不可庆祝,以免邪恶能量变本加厉作祟。”

年年点头。

一旁小乙已经泪盈于睫。

五年,她与年小姐总共捱过差不多两千个日子。

有时她眼看花般女子病得奄奄一息,难过躲在厨房偷偷饮泣。

有时以为年小姐活不下去。

易医生示意小乙走近,“你应得勋章。”

小乙咧开嘴笑。

“仍然小心饮食,定期检查。”

“明白明白。”

易医生说:“年小姐,祝你芳龄永继。”

这几年把看医生当一件事来做,忽然中止,居然恍然若失。

事务所那边,甄相已收到好消息,她见到年年,并不表态,提高声音说:“莫夫对莫妻一案,数据搜查进度如何?”

“怀疑莫先生最近把三层高价住宅转名他八十岁母亲名下。”

“作为呈堂证据。”

“知道。”

以后怕没有人会像过往那样小心翼翼疼惜她了。

这时助手轻轻走近,放下一份报纸。

一张黄色荧光标签,示意某页有她会关注新闻。

年年翻到那一页,呆住。

那是一张颇占篇幅三乘四吋照片,标题:“北太平洋育空至大连油管动土仪式,天然气燃料利华北空气质素”。

照片中数十名工程人员,华裔与洋人各半,左侧站着的人,年年最熟悉不过。

他长着大胡髭,身穿制服,卡其裤破旧不堪,打满补丁,怎么看都像一个流浪汉,但是那双大眼,炯炯闪亮,他胸前挂着一枚圆章,一只手特地拎起,像是向人展示。

年年双眼模糊,他像是知道有一个人会看到这帧新闻照片,谁?

那个人是她吧。

圆章正是那枚阿历山大像古董,他叫幸运星的银币。

他把它镶成炼坠佩戴。

年年颤抖着手把那段新闻连照片剪下,正找相架,助手已经拿来一只漂亮银框,刚刚好,镶好照片,放书架上。

甄相进来拍手,“Chop!Chop!快点工作。”

年年连忙低头查资料。

豆大眼泪噗一声掉在文件上。

──抽屉里还收着一块黄色药皂,每次找文房用具,都会闻到清香。

傍晚,下班,年年也跟同事去喝一杯,他们喝啤酒,她喝矿泉水。

总有邻桌年轻男子探身过来搭讪。

年年有意无意问:“喜看何种电影?”,“浪漫小品”、“铁甲人一二三集”、“每星期重看一次王家卫的旺角卡门”……

“谁不在金融界做事”,无人举手。

年年颓然。

一次,她上台客串表演吉他手艺,技惊四座,酒吧邀请她每周演出,被她婉拒。

约一季之后,初夏,女同事忙着穿短袖子,连甄师都脱下外套,消息终于传至。

甄相亲自告诉年年:“陆先生今晨辞世。”

年年张嘴,又合上,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意料之中的事,但终于发生,还是忍不住悲怆。

“没有痛苦,陆太太在他身边,他最后一句话是‘今年茶花早开早落’。”

年年不出声,双手不断把工作赶出。

“伦敦来电,祝贺你考试及格,可领取资格,年年,欢迎你在本公司实习。”

年年答:“是,是。”手像不随意肌还是没停下。

下班时分同事都离去,她一个人坐办公桌前,也不想什么,只是发呆。

甄师走近,“陆家半夜起程往苏州,你可要同行。”

年年根本毋须考虑,立刻答:“我是外人,不便出现。”

“你的意思是,人已经不在,再也不用演戏。”

年年轻轻点头。

甄师说:“那我也不用去,我们已经送过最后一程,要对一个人好,或是有什么话说,趁他活着,应该尽量做妥,莫待人辞世十年八载之后,搞一些纪念活动大写祭文。”

年年微笑。

“我已立下字据:不设仪式、不宣布消息。”

“那还早着呢。”

“我像你这年纪也那么想。”

年年没留在甄氏事务所,她得到极佳推荐书,到司徒律师处工作。

新同事只见一个秀丽、短发年轻女子穿着深色套装上班,她的丰胸细腰立刻吸引注意,别致姓名讨人欢喜。

年年真正变为一个新人。

趁着生日,她请同事到家吃自助餐。

菜式并不特别,不过是烤龙虾,罗宋汤蒜茸面包及蔬菜之类。

众同事移师露台,像其他客人一样都伏在露台观景,赞不绝口。

“年年,这是亿万景观”,“你一个人住,可是父母送的嫁妆”,“你是我们的富贵之友,以后多多帮忙,”评语也差不多。

小乙川流不息价添茶添水,招呼周到。

有人贪心:“年,可有香槟。”

小乙实时变了脸色,“年宅不供应酒精。”

一言提醒,年年翌日往灵亮堂戒酒会。

她轻轻对会众说:“我叫年年,我戒酒已经四年,未曾失败。”

会众热烈鼓掌。

“我希望十周年我还可以演说。”

“一定一定,请每年都来。”

“我们需要成功例子。”

年年鞠躬离去。

不能说她一事无成,她用她自己处变不惊不徐不疾,庄敬自强,战胜病魔。

她也明白到,这一场仗,需一直打下去。

年年用手揉面孔,真累。

很快,她摸熟新事务所。

她那摄影技术般记忆又帮上大忙,凡是同事顺手一放要找时忘记在何处的文件,一问她便可立时立刻取出,同事纷纷送水果致谢,她桌上放满大红苹果。

司徒一日有点尴尬走近,“年年,这可能不关你事,一年前有份口供,是某教会与业主纠纷,找了多日竟找不到。”

年年抬起头,“可是灵亮堂。”

“你见过?”

年年走到档案柜,拉开大抽屉,立刻抽出,交到大老板手上。

“你怎么知道!”

“我整理其他文件时瞥见。”

司徒欢天喜地而去,第二个月,加百分之五薪水。

年年看着支票,充份明白,到她家的人客,为何都站在露台哗哗连声。

一日下午,接待员说:“年小姐有客人找。”

出去一看,是陆青山。

“又是你。”

他微笑答:“没有人叫我羞惭如你。”

年年没好气,“你有水牛皮,怎么脸红。”

“我找你说话。”

“这是律师事务所,照规矩,见任何人都需要预约,而且,按时收费。”

“年年,你练得老三老四。”

“青山,大家都快成老弱残兵,只你,小飞侠。”

“家父辞世,我也憔悴。”

说到陆先生,年年黯然。

“找个地方喝杯茶。”

“还是在办公室说吧,让我提醒你,有录像。”

陆青山垂头。

年年不忍,“我们到天台说话。”

天台在四十五楼,畏高者真会脚软。

年年却觉得心旷神怡,“有时,幸运的话,可以看到一角蓝天,白云则永久欠奉。”

“年年,祝你康复。”

“多谢关心。”

“年年,我快要结婚。”

年年不意外,“恭喜你,再接再厉。”

青山双手插在袋里,看着海港景色。

“不必给我喜帖,我不会出席。”

“年年,要是你今日答应我,我立即退婚,这是我最后一次恳求。”

年年光火,“为什么再大的事,即使影响多人半生幸福,你都不经意玩笑地任意妄为。”

青山伏在栏杆,声音有点沙哑,“我一早已知我不该来。”

“知道就好,此刻走还来得及。”

她走向天台门,身边电话响,“是,我马上到。”

青山在她身后说:“我不是以前的陆青山。”

“你变本加厉,比陆青山还像陆青山。”

青山不回答。

“我们下去吧。”

青山仍然伏栏杆。

年年怕他有奇怪举动。

“青山,”她走近他。

他转过身子抱住她,饮泣如孩童。

“青山,你实在还不适合结婚成家。”

“只有你了解我。”

“我也关心你。”

“当时家母叫我应允与你分开,她说父亲开出条件,愿意与她结婚,她一生只渴望一件事,便是正式结婚。”

“过去的事不提,是我自己一个成年人答应分手。”

年年揉抚他的头发。

电话又响。

“真没想到你终于拥有一份正经工作。”

“青山,我们下楼。”

“年年,我抱着你自这里跃下。”

他把她拉近栏杆。

年年平静的说:“你是亿万富豪,承继父业,又需照顾家中妇孺,怎可有此念头,我是个病女,我不能孕育后代,你今日冲动许是一时想起亡父觉得孤苦所致,回家想清楚了又会送糖果鲜花致歉──”

这时天台门撞开,护卫员与同事扑近,一人一手扯开年年与陆青山,一直拉到梯间,才紧张问:“年小姐没有事吧,可要召警。”

“不不,我与这位先生议事。”

“电话示警器表示年小姐身在天台,我们不放心──”

“没事。”

“年小姐,这人是谁。”

警卫已经拍下陆青山照片,“以后进入该幢大厦请预约。”

年年拍拍青山背脊,“再见。”

护卫员押着陆青山离去。

男同事这样说:“年年,为安全见,还是通知警方备案。”

“没有的事,大家回去工作,请勿议论。”

她心中始终忐忑,嘱安琪洛在大门等她下班。

安笑嘻嘻,“终于想起我。”

年年用手掌蒙住他脸往后推。

以后,陆青山再也没有在她跟前出现,也没有送什么道歉赔罪。

但愿他终于开始长大。

而年年,一直像常人那样生活,工作进度良好,健康情况更似奇迹。

她拥有许多男性友人,也有颇多女性知己,大家都喜欢结交善良和气的她。

“年年从不与人争夺什么,即使动气,说话仍然含蓄,工作能力又高”,这是上司与同事评语。

想起往事,有时异常清晰,有时,像做梦一般有一些没一些。

她与甄相,仍然维持亲近关系。

一起聊天,年年说,“陆家上下所有的人,用尽机心,彷佛什么也没有得到。”

“错。”

“怎么说法。”

“他们除出真正想要的,其余一切,也全都得到了。”

“啊,甄师你眼光何等精妙。”

“你呢,年年,你真正要的是什么。”

年年肯定回答:“活下去。”

—— 全书完 ——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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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与君相知

有人问丁念:读了这么多年书,为了点钱就把自己嫁了,值不值? 丁念合上教案,摸了摸无名指上的钻戒,笑得眉眼飞扬:当然值啊,有房有车有保险,飞上枝头变凤凰。 同样的问题问傅绍恒,娶一个女人花这么多钱值不值? 他没答,视线落在旁边的相框上,合照里,女人穿着婚纱,他背对镜头,背对宾客,低头轻轻吻她。 啰嗦慢热的感情童话——娶到你,是我的本事,爱你,是我的心事。
已完结,累计33万字 | 最近更新:第73章 蒲公英(番外二)

第1章 鹅掌

书名:
我愿与君相知
作者:
一零九六
本章字数:
5256

丁念找到傅晓晨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月色朦胧,少女趴在江边的栏杆上,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江风吹散她如墨的长发,拂开雪白的裙摆,裙摆下,两截如玉般的小腿,随着身体的摆动一上一下。

“傅、傅晓晨。”深秋的夜晚,风凉得令人发慌。

少女转过头来:“丁老师。”

“你能不能先下来?”

“……好。”

在她双脚落地的那刻,丁念松了口气。路灯昏暗,她木然地站在原地,直到女孩渐渐走近,丁念才看见她眼眶通红。

“跟我回学校。”丁念抓住她的手,发觉十分冰凉,于是把身上的黑色风衣脱下来给她,“校服呢?”

“扔了。”

丁念沉默,带着她往前走。这个点很难打车,但没办法,下了堤就只能在路口等着。

傅晓晨被风吹得连打了几个喷嚏,看向穿着高领毛衣的丁念,没了外套,她似乎也不好过,双手抱胸一直在原地跺脚。

十分钟后,司机终于抵达,两个人坐进后座,傅晓晨一言不发。

丁念第一时间给学校领导报告消息:“是,找到了,好的,现在在路上……”报告完毕,她才发现傅晓晨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于是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怎么了?”

“丁老师,我是不是让你很难做?”

“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你为什么不骂我?”

她当然想骂,学生逃课离校,她毫无头绪的时候差点抓狂,可眼下显然不是追究的时机:“看在你回我电话的份上,我先不跟你计较。”

傅晓晨看她一眼,神色复杂。

“……又怎么了?”

“没什么,”她喃喃,似乎很是失望。

周六下午,丁念敲开校长室的门。

校长抬头:“家长还没来?”

“约好下午三点,应该快到了。”丁念让身后的傅晓晨先进去坐。一旁的教导主任发话:“你泡几杯茶进来,然后去校门口接一趟。”

丁念说了声好,泡了茶便去校门。不是上下学时间,校门口空荡一片。她掏出手机,正准备给家长打个电话,一辆黑色轿车却缓缓驶入眼帘。

驾驶座上的人很快下车。

丁念迎上去:“您好,请问您是傅晓晨的家长?”

“不是,”男人笑了笑,“这车可以开进去吗?”

一旁的保安做了回答:“不可以,你把车停好,然后过来登记。”

苏澈点了点头,走到车旁敲了敲后座的窗,几秒后,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边打电话边下了车:“好,那到时候见。”

丁念只好再次确认:“傅先生是吧,我是傅晓晨的班主任,之前我们通过电话。”

“你好,傅绍恒。”他伸手与她相握。

“校长他们已经在等了,我带您过去。”

“好,麻烦了。”傅绍恒把手机放回口袋,跟上她的脚步。

午后阳光明媚,校园大道两旁堆满了鹅掌楸的落叶。鹅掌楸树干笔直高大,枝桠伸向天空,在地上投下疏密错落的影子。

丁念走得靠前,步子也迈得大,偶尔回头看一眼,傅绍恒始终跟她隔着约莫半米距离。

“丁老师。”他淡漠出声,“晓晨跳江的事是真的吗?”

“……”她不知道她在电话里说错了还是他理解偏差,“我见到她时她在江边待了很久,但情绪还算稳定,所以……应该没打算做傻事。”

“那是她主动联系你?”

“不是,是她同桌给了我号码,打了几次却一直无人接听,幸好最后她回了过来,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

傅绍恒目光深沉:“你们关系很好。”

“应该……不算好。抱歉,虽然我教了她两年,但因为不是班主任,所以平时接触不多。”

“理解,老师一般只关心成绩好的学生。”

“不是这样。”丁念感觉被冒犯。

“我之前认为贵校老师都很负责。”

“?”

丁念没有说话,她挫败地想,尽管她是临时接替班主任的工作,但她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傅晓晨的情绪变化,的确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傅绍恒侧头看了她一眼,却听她黯然开口:“前面就是综合楼了。”

众人在校长室里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主角出现。

傅绍恒开门见山:“我是傅晓晨堂哥,她父母在国外,目前由我照料。”

“好的,丁老师已经把情况跟我说了。”校长请两人落了座,看向丁念,“人到齐了,你先说下事情经过。”

丁念打开黑皮笔记本:“今天请家长过来,主要是针对傅晓晨同学的违纪行为商定处理办法。其一,傅晓晨和数学老师蒋成私下接触过多,造成了不良影响,其二,傅晓晨在周三下午私自外出,深夜未归,严重违反了学生管理条例,因此,学校决定对傅晓晨的上述行为进行通报批评,同时请傅晓晨回家反省两周,以示警戒。”

傅绍恒听完:“这是学校集体讨论的结果?”

“是。”

“那还请我来干什么。”

校长解释:“毕竟情况特殊,学校也要尊重和参考家长的意见。”

“可如果我的意见是不接受呢?”

教导主任闻言放下茶杯:“为什么,丁老师已经把事情原委讲清楚了。”

傅绍恒看他一眼:“我想先知道学校给那个蒋成是何处罚。”

“哦,我们在出事之后就辞退了他。”

“这么说,他已经不是学校的老师了?”

“是。”

傅绍恒板起了脸:“晓晨现在还未成年,蒋成和学生谈恋爱,谈到哪一步?我现在要向他追责,学校是否支持?”

“从情理上我们自然支持。”

“但他已经不是学校的职工。”

“对,所以由我们出面会比较困难……当然,请您放心,我们已经求证过,两个人绝对没有那方面的越矩。”

“哪方面的越矩?”

“……”

傅绍恒却没有任何顾及:“如果没有越矩,那所谓的‘私下接触过多’是指什么。”

“傅同学经常在自习时间出入蒋老师的宿舍,两人在放学后也曾一起约会吃饭,蒋老师的妻子更是发现了两人的合照……这些事,傅同学也是承认的。”

“那这么说,她不上自习课也没老师管,放学后和老师吃顿饭就是约会,最后还是因为他家属闹到了学校,你们才有所察觉开始追究?”

校长略微沉吟,努力使语气听上去更加诚恳:“是,学校在管理上的确有疏忽的地方,但关于早恋,我们是明令禁止的,学生恋爱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发现也需要时间,这一点,请您理解。”

“那关于逃课离校?”

“出事之后,我们立即对当天值班的保安进行了批评警告,同时也加强了在岗教职工的安全教育。您放心,我们今后一定会加强管理,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他哼了一声:“这您不用跟我表决心,我只是跟您就事论事。”

“……”

校长温和的脸色慢慢转青,他还想开口,手机铃声却骤然响起,傅绍恒起身道:“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他一出门,领导的脸上都不太好看。

按理来说,女学生爱上已婚男老师,这种近乎荒唐的校园秘辛,绝不可能草草了之,学校的意思很明确,既要严肃处理,又要借此事以儆效尤——但,傅绍恒显然不配合。

丁念在一旁默默叹气,起身给众人倒水,结果到了傅晓晨这里,却对上了她求助的眼神。

她记起来校长室之前,傅晓晨跟她说:“丁老师,学校怎么罚我都认,但蒋老师他没做错任何事。”

这个傻姑娘。什么叫没做错任何事,出轨是背叛家庭,和女学生暧昧是有悖师德,三十出头的男人,头脑发热要犯糊涂,这责任必须自己负。

丁念避开她的视线,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很快地,傅绍恒接完电话回来,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面前的茶杯。

“傅先生。”校长试着打破僵局,“傅晓晨同学今年高三,时间耽误不得,我们请您尊重学校的制度,也尽量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已经很配合了。”

教导主任冷了神色:“你这叫配——”话没说完,校长打断他,“那您的意思是?”

他大概是接了个比较重要的电话,所以想要尽快解决眼前的事:“我的意思是,晓晨违反校规,这错我们认。回家两周,我们也会好好教育,但通报什么的就免了吧。十七八的年纪谈场恋爱不奇怪,只不过她昏头找错了人。至于蒋成——”他面露不屑,“你们辞退他,他换个地方一样做人,但晓晨不能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他这番话说完,屋子里静了下来。丁念和傅晓晨都忍不住看他。然而很快地,有人捉住了他的漏洞——教导主任冷冷地沉下了嘴角:“那依你的说法,傅晓晨插足别人的家庭,还能在同学面前抬得起头?”

这话一出,傅晓晨顿时脸色铁青。校长严肃地叫了教导主任的全名,提醒他注意措辞。倒是傅绍恒,面沉如水,丝毫没有情绪的波动:“如果晓晨一早便知情,我不会替她开脱,如果她被蒙在鼓里,那么,没有人可以谴责她。”

他最后一句说得清楚而强硬,教导主任憋红了脸。

作为市里最好的公立中学,他们何尝愿意通报校丑。校风校纪有了瑕疵,还牵扯上师德问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麻烦。

傅绍恒对领导的无声交流不感兴趣,只是看了眼对面的傅晓晨。这丫头自进来起就没出过声,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不巧的是,他下午还有一场重要的约会,不能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于是他失去了耐心,像无数次谈判到关键阶段时,身子后仰,跷起二郎腿,等待对方最后的回复。

丁念看懂了他的身体语言,心想,这人果然是强势而又自信的。她收回视线,却又忍不住看他,结果这一次,他也正好看向她的方向。

她迅速移开目光,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傅绍恒倒没什么反应,只是觉得——算了,他什么也不觉得。

他又看了眼时间,出声催促:“校长,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嗯,我明白。”

“如果您不能立即做出决定,可以过几天再给我答复。”他站起,“我今天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校长也随之起身。他不想把局面搞僵,但也不是没有原则的人,就在他准备摆出威严来再次劝说之时,傅绍恒却掏出了名片:“我等您电话。”

接过名片,校长有点怔愣:“傅氏集团?您是傅氏……”

“是。”

“那傅天森先生?”

“是我父亲。也是傅晓晨的大伯。”

校长十分意外:“哟……真是失敬了。”

傅绍恒冲他微微颔首:“还请校长行个方便,我先带晓晨回家。”

校长犹疑,看看名片又看看他:“那好吧。”

“那处理结果?”

“我们会参考您的意见的,具体如何,到时让丁老师通知您。”

“多谢。”傅绍恒起身,傅晓晨冲他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你去校门口等我吧,我回教室收拾书包。”

“不要磨磨蹭蹭。”傅绍恒交代,婉拒了校长的相送。校长只好吩咐丁念替他。

丁念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点懵,似乎错过了某些重要的讯息,但她又不好多问,带着傅绍恒下了楼,重又走回校园大道。

走到一半,傅绍恒忽然问:“丁老师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谁的?”

“蒋成。”

“不好意思,没有。”

“据我所知,你和他一起带两个班,共事了两年。”

“那也不代表我和他很熟。您如果需要,刚才可以问校长。”

“校长已经勉强让步,再为难他不太合适。更何况联系方式事关隐私,他身份特殊,当着教导主任的面告诉我,以后会很难做。”

“那您可以问教导主任要。”

“丁老师,”傅绍恒停住脚步,“你没有替他保密的义务。”

“我知道,但对不起,无可奉告。”

“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对他怎样,我只想知道他到底对晓晨做了什么。”

“傅先生,你别误会。”她不想惹麻烦上身,“我和蒋成只是普通同事。是,我有他的联系方式,但不代表我有权利把它给别人。”

“但他做错了事,就必须为此承担后果。”

“可是这个后果由谁决定呢?您维护傅晓晨的心情我理解,但也不该双重标准。所谓推己及人,请您理解我的难处。”

她说完,冲他抱歉一笑,傅绍恒却没有任何表情。终于送到校门口,傅绍恒径直走向后座,刚才那位停车的男人却落下了车窗,笑着冲丁念打了招呼:“老师辛苦。”

丁念尴尬一笑,没做声。

“晓晨这孩子不省心,以后还得麻烦您。”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到时联系。”

她低头看了一眼,苏澈两个字印在正中,像是特意设计过的字体。她冲他点了点头,很快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