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书名:
喜宝
作者:
亦舒
本章字数:
12032
更新时间:
2020-10-13 14:51:15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我不能离开他。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小姐!”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逼死,逼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哪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熟悉,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身,看到我整张脸涨红。

“喜宝!”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

“喜宝——”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儿儿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什么叫‘不妥当’?”

“你真的要知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色。

“他谁也不认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头,“多久了?”

“一年左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找好的医生。”勖存姿说。

“医生?精神病看医生——”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日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地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喜宝,上帝已开始报复我。”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宝,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干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一日他问我:“喜宝,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这个……仿佛得问家明。”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你还年轻,我知道事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苦笑。

“因为那样你会更伤心。”我说。

“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吗?”

我说:“当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压倒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寝食难安。每个人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恋,也欺骗过男人,为着某种目的不惜施手段哄着他们,给他们虚假的希望,这些都是伤天害理。”我说,“有能力的人影响别人,没能力的一群受人影响,一间公司倒闭,群众生计困难,更是伤天害理。”

我说:“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捏权的看新闻片,只觉战争场面比电影更真实感,这些刽子手身上又不溅半点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着聪恕好起来。”

勖存姿沉默良久。

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总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镇静,他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快就复元。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强壮地搏斗,但现在他不一样,现在他放弃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没有机会痊愈?”

“很难说,”医生说,“精神病是隔夜发作,隔夜痊愈的病,爱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来。”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着周旋在医生与医生之间操劳。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他说什么?让你与加略入犹大同房?”我又笑问。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

“我与你到花园去走走。”我说。

“不必,红颜白发,邻居看到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替你请个理发师回来好不好?你的头发确是太长一点儿。”我笑。

“嗯。”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

“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电话。

“姜小姐?这是疗养院。”那边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宝。”

“那么姜小姐,请你马上来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马上来。”我说。

勖存姿问:“谁?什么事?”

我怕让他受刺激。“一个老同学,电话打到这里来,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摆摆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来。”我说道。

“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他厌憎地说。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我勉强地笑,捏紧拳头,紧张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说:“你不像去见女朋友,你像去会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声唤,“辛普森太太!”

“过来。”勖存姿叫我,“让我握握你的手罢。”

“我很快就回来,一个小时。”我说。

“让我握你的手。”他说。

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心头焦急。

“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地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离开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勖先生。”我说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迎出来,很责怪我,“你来迟了,姜小姐,即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迎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小姐,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地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身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但是姜小姐,纽约曼哈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央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地装修一下才怪……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身骨头已被抽走。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兴奋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色,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我对这个周小姐没有印象,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

他说:“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见解,我与她相处得非常融洽。母亲也不反对我们来往。”他的语气很高兴。

聪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满足——至少他还是个富家子,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总不见在医院里做一辈子的看护士。日子过去,总有人有运气当上仙德瑞拉。分别是我这个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运。

聪恕很快地与周小姐结婚。婚礼并不铺张,静悄悄在伦敦注册,住在他们李琴公园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叹口气。“我什么都不反对,聪恕这个人……简直是拣回来的,这个女孩子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着。

“我真是庸人自扰,”勖夫人笑一笑,“还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稳固,就像我当年一样,只怕勖家坟场薄,没子孙。”她停一停,“也没有什么坟场,照遗嘱火葬。”

我还是沉默。

日子总会过去,记忆总会谈忘。

周芷君很快怀孕,满面红光,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婴孩连我看了都爱,相貌像足聪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个不停,并不哭,勖夫人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整个人溶化掉,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

周芷君在第一个孩子半岁大的时候又再怀孕,她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聪恕便只会跟在她身后心虚地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妻……毕竟还算得体的。

我因为出入“上流社会”,渐渐有点名望,有好几本杂志要访问我,拿我做封面,我拒绝。在香港这种小地方出名,自然是胜过无名望,但是我个人不稀罕。

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射我,把我说成一个床上功夫极之出色的狐狸精。我一向不看中文小报,是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交我的,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

也有人来约会我。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我本身有钱,不会缠住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冒险被缠上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至少都会爱上我的钱。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一个来约,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一个礼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说。

丈夫。

辛普森说:“真正知你冷暖的,不过是你的终身伴侣,你的丈夫。”她把这两句话说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声。

“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就算你病,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这十五年内是不愁的,但十五年后怎么办?”辛普森振振有辞,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

“十五年后?”我微笑,“我早死了。”幸亏人都会死。

“姜小姐,事情很难讲,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她像是恐吓我。

“八十岁?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侣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会寂寞的。”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

“我‘会’寂寞?”我笑问,“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我都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辛普森惋惜地说,“你还年轻,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明白。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货,女人也是货色,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色,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艳的妆,并且谨慎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算盘精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始研究我的底细。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喜欢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

他问我,“你家中很有钱?”钱对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并没有夸张。

“是父亲的遗产?”他又问。

“是。”我答。我已经厌倦了。如此尔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毫无犹疑、不计牺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一般女人身边多如此一个人管接管送,是不错的,但我是姜喜宝,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随时会引起一阵阵喁喁窃语。一个女人身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讨厌一般男人。

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后脚步停在书房。

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眼睛发亮,失声问:“这是什么?”

“钞票。”我简单地答。

“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他骇然。

“我喜欢,我有很多钞票。”我淡淡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原来凭你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出太少。”

他低下头,不响。

我说:“再见。”

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让他出去。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

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我苦笑。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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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在云城商圈有房的,求出租,环境装修要好,价格好商量。”

写文灵感有些许枯竭的随禾突发奇想,想换一个不一样的环境,便发了这条朋友圈。

好巧不巧,在云城斐翠居有一套小别墅的季北辰学长马上要出国进修。

季北辰高中的时候比她高一级,是当时的学生会会长,随禾则是副会长,季北辰毕业前俩人进行了不少工作上的交接,虽然大学后俩人联系不多,但也还算相熟。

“我发小住在一楼,你要是想租只有二楼了。不过你不用担心,裴之宴他虽然性子冷,但很好相处的。”季北辰打包票。

随禾已经看过了房子照片,无论是装修风格还是周边环境她都很满意。

季北辰这人是圈子里公认的实诚人,既然他说发小人不错那应该就还不错。反正一个人住两百多平也浪费,不在一层也不会互相打扰,合租倒也没什么。

“短租可以吗?大概三个月的样子。”

一般租房都是一年起租,再短些也是半年,短租对房东来说太麻烦,随禾也知道,所以价格高随禾也可以接受。

“当然没问题。”

季北辰本来也不是缺钱的主,租房子给随禾纯粹是卖一个人情,顺便为了给裴之宴无趣的生活带来一点生机。

随禾二话不说便拍板转账给了季北辰,“那我先租租看。”

收到钱以后,季北辰当天把自己的备用钥匙寄给了随禾。

随禾把东西收拾好后,就开车去了斐翠居,路过超市时,随禾去买了点生活用品和零食。

随禾漫不经心地推着推车到了冷藏牛奶区,就在她把手伸出去的那一瞬间,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抽走了货架上唯一一瓶核桃酸奶。

随禾眼睛都直了,眼神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这男人有一双动人心魂的狭长凤眼,鼻梁高挺,唇色很浅,他的左手懒懒散散地插在烟灰色的卫衣口袋里,看起来像中世纪故事里不见天日的吸血鬼。

累了一天,马上还要搬行李,随禾实在不想失去她唯一的快乐源泉——核桃酸奶。

随禾呼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露出了一个亲和力十足的微笑,“请问您能把这一瓶卖给我吗?我可以付两倍的钱给你。”

裴之宴闲闲地瞥了她一眼,弯月眉、杏眼,鹅蛋脸的轮廓自然饱满,既耐看又没有攻击性,要是季北辰那个“热心路人”在这,恐怕二话不说就让给她了。

可惜,裴之宴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个颜控,也不差那十块钱——对随禾这种想用钱买来一切的人,裴之宴视若罔闻,面不改色地迈开自己的大长腿走向收银台。

就算不想让给她完全可以礼貌地拒绝,把她当成空气是什么毛病?长得帅就可以这么任性吗?眼睁睁地看着酸奶离自己越来越远,随禾悲怆地叹了口气。

等着吧,下次见面,她一定要把他按在地上摩擦!随禾暗暗发誓。

出了超市把车开到小别墅门口,随禾拿钥匙开了门,手上一个购物袋,身后还有两个大行李箱。

“你是裴之宴?”把行李拖进了房子里,随禾看着那张貌美又欠揍的脸,顿时懵了。

刚刚还说下一次见面要好好收拾他,没想到下一次见面来得这么快。

淡淡地瞥了随禾一眼,裴之宴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随禾的视线穿过裴之宴,落在茶几上,她心心念念的那瓶核桃酸奶正置于其上,已经被拧开瓶盖。

家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领地意识强烈的裴之宴微微皱了皱眉头,再看见随禾的那张脸,他立刻摸出手机想向季北辰问明情况,季北辰便发了一条微信过来。

“我刚下飞机,之前忘了和你说,我把二楼租给我学妹随禾了,你们见了没?她人挺好的,记得和人家好好相处,别一张死人脸对着人家。”

回想起两人在超市的“友好交流”,嘴炮小能手裴之宴突然难得的沉默了。

什么时候有空得去买套房了,不然他难得的清净生活要没了。

眼看随禾已经把行李拖到了楼梯口,裴之宴按了按眉心,房子也不是他的,他也没道理赶随禾走,只不过她既然来了,就要守规矩。

裴之宴缓缓开口,“既然季北辰把房子租给了你,我们就是室友了。”

“所以?”随禾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以为他要说之前在超市的事情既往不咎。

“我们要约法三章。”裴之宴清了清嗓子,淡淡地开口。

人很好相处就是见面劈头盖脸一顿规矩?也不等自己先把行李送回房间?随禾可不敢苟同。

也不等随禾回答,裴之宴继续道:“第一,我希望你不要深更半夜回来或者夜不归宿。”

“第二,晚上十一点后不要发出噪音。”

“第三,二楼的卫生你自己打扫。”

“第四,一楼是我的,二楼是你的,书房餐厅公用,洗手间卧室里都有,我希望生活中我们互不干涉。”

“第五,最好不要把你的什么朋友带回来。”

意思是一楼的客厅没有自己的份?不过,随禾又不看电视,又不喜欢在家招待朋友,客厅对她来说也是多余的,二楼还多一个放映厅,幕布比电视屏幕还大些,她也不亏。

闻言,随禾不假思索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裴之宴似乎是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微微愣了一下。

裴之宴看起来就是个锱铢必较的主,随禾也不指望他绅士上身帮自己搬行李了,说完话就自顾自地提着两个行李箱上了楼。

花了快一个半小时,随禾才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随禾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姐,听说你搬家了?”表妹随星的声音清亮。

“是啊,在老宅约束太多了,想换个环境看看有没有新思路。”

随宅虽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但随禾到底已经住了二十多年,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随禾正在写新书《弑杀》,现在有点卡文,想换个环境看看能不能多一点灵感。

“那你周末也不回去?爷爷怕是要气死了。”随星在那头笑眯眯地说。

随家是云城闻名的书香世家,随老爷子则是全国都赫赫有名的书画家,随老爷子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闺女。

因为随禾是孙子辈第一个女孩,她在书画上又颇有天赋,随老爷子一向疼爱她。

“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你过年不也没回国。”随禾懒洋洋地把玩着手里的钥匙。

“法国又不过春节,那我总不能翘课吧。”随星比随禾小三岁,现在在法国念大三,“诶呀,现在都是五月份了,反正过一个多月暑假了我会回去的,马上我要去学校接一批新的留学生,就先挂了啊。”

随禾挂了电话,慢悠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把身上精致优雅的套裙换了下来,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松软舒适的海马毛毛衣,随手盘了一个饱满的丸子头。

随禾扫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大概三四十平米,除了洗手间,就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大衣柜,虽然整洁,却不免有些空荡荡的。

不管怎么说,这里就是接下来三个月的住处了,该添的东西还是要添。

随禾像猫咪一样慵懒地眯了眯眼,看着晃晃悠悠的落霞,决定明早再去家具店。

至于那个裴之宴,虽然冷冷淡淡的,倒也不像是会主动惹事的人,和平相处应该不难。随禾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作风。

眼看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刚好才从超市买了新鲜食材,随禾打算去厨房做点吃的。

虽然裴之宴好像不用厨房,但厨房里的餐具倒挺齐全,想来是季北辰留学之前买的。

看着在沸腾的油锅里逐渐变得金黄的薯片裹鸡翅,随禾眉开眼笑地一个个捞了出来。

在随家老宅,菜品都是营养师荤素搭配好的,随禾也几乎不进厨房,很少吃炸鸡翅这种热量高又不健康的食物。

难得自己有兴致,随禾做完炸鸡翅以后又做了两个三明治,从西红柿片到罗勒到生菜到熏肉,颜色鲜亮,层次丰富。

厨房是开放式的,所以在餐厅的裴之宴不但可以看见她忙碌的背影,还可以闻到空气中氤氲的香气,正在吃着蛋炒饭外卖的裴之宴吞了吞口水。

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死宅,裴之宴每天除了编程就是晨跑,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

哪怕是漫游公司的总裁,裴之宴也坚持在家上班,隔着屏幕开会,一周只去公司一次,但他有一个致命弱点——他的本质是一个看见美食就走不动路的究极无敌吃货。

如果有熟人在,他可以勉强伪装一下高冷的人设,但眼下——

随禾把两个盘子端到了桌子上,在裴之宴对面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薯片裹鸡翅鲜嫩香酥,咬下一口卡蹦脆,怎么看怎么诱人。

随禾当然不会感觉不到裴之宴盯着自己的灼热目光,也当然知道裴之宴在觊觎自己的食物,随禾低声叹道,“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随禾的吃相优雅,嘴里吐出的话却堪比鹤顶红,居然让裴之宴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错觉。

裴之宴拿着筷子的手突然僵了一下,不过在美食面前,裴之宴决定先放下面子,委曲求全一下,不和她互怼,“一百块钱,给我一半。”

随禾不为所动地耸了耸肩,“你觉得这合适吗?”

“等价交换怎么不合适了?”裴之宴脱口而出。

就算他近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太清楚时下的物价,也知道五个鸡翅不超过二十块钱吧?

随禾露出了迷之微笑,“哦?那之前我用双倍的价格买你的酸奶,你为什么不卖?我看起来很像是以德报怨的人吗?你之前不是要和我约法三章、划清界限吗?”

裴之宴无语凝噎,他磨了磨牙,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恨恨地离开了椅子。

随禾以为成功气到他了,得意地眯了眯眼,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谁知半分钟后,裴之宴重新回到了餐桌旁,手上还拿着那瓶开了盖的核桃酸奶。

裴之宴在随禾疑惑的眼神中把酸奶推到了她面前,“我还没喝。”

随禾诧异地眨了眨眼,似乎是没想到高冷得让人觉得他性冷淡的裴之宴在美食面前居然可以这么怂,简直有点反差萌。

不过既然裴之宴服了软,随禾也不是不讲道理,很大方地把三明治和鸡翅分了他一半。

裴之宴虽然心心念念着美食,但还是不忘把钱付给随禾,“我微信,你加一下,我把钱转给你。”

还真准备给钱啊?随禾被他的较真折服了。

不过好歹也是个室友,联系方式还是要有的——万一她一不小心把钥匙忘在家里了,也不至于进不了门。

随禾添加了好友,然后惬意地一边吃鸡翅一边喝着她最爱的核桃酸奶,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听季北辰说你是程序员?你下午怎么没上班的?”随禾随口问。

因为我是老板呗,裴之宴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呢?你不也没上班。”

随禾闲闲地掀了掀眼皮,“我也是敲键盘的,不用上班。”

当然了,随禾不靠这个赚钱,除了卖版权,写文的钱还不够她一年买包的。

遇到钱包穷困潦倒的时候,随禾就拾起书画这个传统艺能,一副作品也值好几万。

不过这段时间她的《浅眠》改编的电视剧正在热播,到手的钱大概够她在云城买两套房子了。

不过她并没有动买房子的念头,装修可太麻烦了,随禾想,起码要等《弑杀》写完了。

裴之宴见她回答得模糊也懒得深究,反正各人有各人的隐私,一个普普通通的室友也没必要知道的那么清楚,有这个闲空不如多吃两个鸡翅。

随禾低着头一边喝酸奶,一边刷手机,唇边蹭上了一点酸奶,她却浑然不觉。

裴之晏懒懒地收回目光,看在鸡翅的面子上,他勉强可以把对随禾的印象从一个抢酸奶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做鸡翅好吃的室友。

再多,就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