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的记忆里有一间教室,凋零的墙壁,腐朽的木桌,老师站在土台上,在斑驳的黑板上画下了几个图形——“今天我们学分割法”。
雨,滴落在我的头顶,我恍惚间从记忆里醒来,手里也有一支笔,一只细长而锋利的笔,它的切面平整,相比于人面的凹凸来说,它更具有直观的美感,能够轻松的将血肉分割开,人们把这种笔称为刀子,而我正在很好地使用它。
麦田里有些闷热了,或许是因为雨大了。我赤着脚,所以能感到泥土变得泥泞,也能感到鲜血汇入我脚下的泥坑,这些血都来自那六具尸体。我切过牛与羊,还有驴子,他们都比人要好切,因为它们不会这样睁着眼,瞧着我,就像它们还活着,鲜血的味道在沉闷的雨中久久不散,我的眼前也开始变得血红了。
我站起身来,有些目眩,嘴巴和舌头发麻,我的嘴角落下一滴血,我流血了?我流血了!我流血了。我流血了……我知道我的嘴角,可能露出了一抹笑,我的灵魂并未对杀人感到兴奋,但这具作恶的躯体,已然不能自己。
仪式——要开始了。
我举起火把,将麦田点燃,这个季节是麦子成熟的季节,这把火应该会很旺盛吧,但无论如何,它一定会让人铭记的,因为这把火不仅会带走生命,还会带走一片粮食,人,是一种冷漠的动物,他们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事。
火。
会照亮夜。
我不会死的。
肉体只是人,用以繁衍的躯壳。
星斗下的平野,逐渐荒芜。
自这夜始,我将涅槃。
羽化飞升。
第一章·热冬
1997年,冬。
初雪还没来,北风也还没来。李春生骑着破三轮,载着万和平拐入城南街口的小巷,驶入一片嘈杂的老城区,两旁居民楼的臭水在稀稀拉拉地汇入下水道口,万和平捏住西装的扣子,晃了晃肩膀,鄙夷地瞧着两旁的人。
那种目光无非是对两种人,一是裹着大衣套棉靴的老男人,二是摇晃着肥臀的老女人,这种女人会让他的欲望消散大半,于是他闭上了眼,他在幻想一个女人,幻想一个美丽的猎物,他嘴里生津。
“兄弟,你带我来的,可是人呆的地方?”
“老板,您还信不过我吗?”
万和平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支香烟,斜躺在车斗里了,李春生背上冒汗,万和平的皮鞋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两个印子,李春生能感觉到,但假装不知道,他挪了挪屁股往前去,万和平也挪了挪脚,身子更斜了。
棋牌室的门口,三四个老头围聚在一起,下一盘棋,旁边的马扎上摆着收音机,“除碎尸案外,此前在城南电业大厦发生的凶杀案,凶手也正逍遥法外。下面是嫌疑人信息,许慧春,女,三十二岁,南方川县人,作案时曾着木风牌黑色夹克,戴黑色鸭舌帽……”
三轮车穿过被轰鸣的排气管道包裹的门洞,天色将暮,右手边一排门脸,最东边的是发廊,三色柱在门口旋转,透过透明的玻璃门,里面放着音乐,有灯球在旋转,万和平瞅了眼里面的女人,波浪卷发,微胖。
他灭了烟将要说话,才发现车子没停。发廊西边是一家按摩店,灰色门头,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匾,竖着立在门口,李春生把车停在门口,万和平朝里面望了一眼,透过玻璃门后帘子的缝隙,看不到女人。
“盲人按摩?”
“您跟我来。”
门头两侧自上而下交错着几排老旧的下水管道,管口流下的污水汇向门前的小水坑,聚满后又溢出,流入下水道口。
李春生把万和平接下了车斗,万和平大跨一步,越过水坑,没有让皮鞋沾水,李春生打开玻璃门,又一拉帘子:“老板,请。”
万和平进了店,四下一扫,屋子不大,左手边有两张床,头顶的钨丝灯没有开,右手边有两张小柜子,柜轴已然生锈。上面摆着几个包浆的瓶子。一台坏了的收音机在柜子上作响:“滋……滋……滋……”
李春生关了收音机。拖鞋声传来,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女人,万和平这才发现有二楼,不过已然不重要了。女人扶着墙走下来,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穿着一件黑色吊带睡衣,身体若隐若现。
万和平不禁一愣,他仿佛已透过那件遮羞的薄纱,看透了一切,她一定有着光滑的玉体,能满足他一切的想象与挑剔的胃口,他不觉口渴了。
李春生笑道:“老板,如何?”
屋子里有火炉,但是没有点,女人的脸蛋儿冻得微红,嘴唇也微红,仿佛骨头都在发出一种微颤,但她的眉毛仍是松弛的,脸上没有一丝褶皱。她走近后,嘴唇微张,一股白气逃了出来,万和平方才笑了。
万和平打量道:“哪儿都好,可惜,是个瞎子。”
李春生低声道:“瞎子才好呢。”
万和平一愣,继而笑道:“是,是……叫什么名字?”
女人道:“夏荷。”
2
山北市,城北。
白色的烟囱密布,形成一片林子,不断向外喷射着白气,雾灰之下,黑色的轨道穿行在工厂之间,带着锈迹的钢铁巨蟒轰鸣而过,一旁的湖水泛起涟漪。
涟漪未停,一双胶底鞋路过细砂石湖畔,湖水倒映出他的影子,一滴血从他背后的皮包里渗出,滴入湖中,晕开,那影子也随之模糊了。
架在湖边的抽水机还在工作,隆隆不停。那人将皮包用力抛出,黑色皮包落在铁轨上,碰撞声如石子沉海,隐匿在了机械反复袭来的噪音浪潮中。
车轮匆匆而过,碾过皮包,变得血红,铁轨也变得血红,在铁锈和腐臭之间,一股血腥缓缓散开,随着滚动的车轮,涂抹在广袤的平原上。
3
黑夜由荒野向城市压过来,于是天地同色。按摩房的玻璃门关着,外面的卷帘门也拉了下来,看不见里面,李春生蹲在门口,手里拿着万和平的衣物,不断翻找,他将皮夹倒过来,用力控了控,只有几个钢镚从夹层里掉落。
他扣了扣,皮夹里再没什么了,只有一张三人的合照,他将照片扔在地上,起身在万和平的脸上踩了一脚,暗自咒骂一句:“妈的。”
按摩店里,钨丝灯微微摇晃,万和平赤裸在破旧的平板床上,床上只有一张简单的垫子,毛毯盖在他的臀上,火炉很旺。
夏荷的双手抚过他的脖颈,脊背,腰部,突然停住,万和平已抓住了她的手,将修长的手指划过鼻尖,闻嗅,夏荷将手撤回,嘴角惊慌。
万和平笑道:“怕什么。”
夏荷咽了口唾沫:“你要干什么?”
万和平坐起身来:“你做这种生意的,问我做什么?”
夏荷不觉向后退去,万和平起身,紧逼上去,她一个踉跄,倒在身后的另一张床上,万和平压了上去,用他油腻的身子。
“啊——”
卷帘门忽地升起,玻璃门也打开,一阵风鼓进,钨丝灯更晃了,三个影子摇曳在墙上,李春生将衣服扔进火炉,皮包摔在地上,面沉似水。
万和平一脸慌张,赶忙拿起毯子遮住下体,一边后退,一边指李春生道:“你,你要干什么,我,我叫人了,快出去,快出去!”
李春生从炉子里抽出火钳,两步上前,用力甩在万和平脸上,火热的铁器几乎要从万和平肥腻的脸上榨出油来,他一下子倒在地上,脸颊淌血。
李春生点了根烟,坐在床上,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棱角分明,整张脸像是一面断崖,坑洼出的孔洞则是五官,冷酷,荒芜,“说说吧。”
万和平靠在床边,失魂道:“大,大哥,我真不知道,您是干这行的,我以为您就是一拉皮条的,想着干完了就跑,没想到您,您……”
万和平抬起头,只见一个黑点袭来,来不及闪躲,李春生将烟头戳在万和平眼珠上,烟熄灭了,万和平双目夹紧,捂住面部,狰狞地躺倒在地。
李春生吐出一口烟雾,伸出了五根手指:“一星期。”
万和平强睁着眼,哀求道:“下岗了,都下岗了。”
李春生又点了一根烟,收回一根手指。
万和平跪爬半步,保住李春生大腿:“求你了,求求你了。”他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来,两手握住李春生伸出的四根手指,慢慢摁回去一根。
李春生站起身来,抄起火钳:“这个数儿,得取点东西。”
万和平连忙后退,摆手:“按您的数儿来,听您的,我这身子骨可都有用。”
李春生蹲下,举着照片,将烟戳在上面:“这是你老婆孩子?到时间拿不来钱……”
万和平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滚”。
万和平裹着毯子,跑出了按摩店。
李春生拉下了卷帘门,掏出钥匙,把门上了锁,夏荷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李春生回过头,她冷冷道:“你不是说,他是正经来按摩的吗?”
“这年头儿,哪儿有正经人啊?”李春生将钥匙随手扔到柜子上,将外套脱下,“大家都没活儿干,谁有钱来你这儿按摩。”
“我这是为了你,要不是我,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李春生将冰冷的手,放在夏荷的脸上,而后逐渐向下,“这是我的房子,你就当交租了。”
那只冰冷的手,逐渐探进衣服,李春生忽地感到面部一阵剧痛,手指停止了动作,他摸了摸脸,原是夏荷扇了他一巴掌,她道:“冷。”
李春生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逼在墙角,毫不客气地吸食着她身上独有的女人香,用身体的余温不断地侵蚀着她。夏荷仰着头,微微喘着粗气,李春生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但白天人家就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吗?”
“我说过晚上不做这种事的。”
“对你来说,白天和黑夜还有区别吗?”
夏河一口咬住李春生的耳朵,李春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将脖子一缩,耳朵上留下一排齿痕,夏河松口道:“让你长记性。”
李春生笑了笑,他似乎更加兴奋了,两只手也更加大胆了,他将钨丝灯熄灭了,屋子里黑了,火炉仍在发着光,微弱的红光把肌肤映得像樱桃般可口。
“最近查得严,总有人来转悠。”
“出什么事了。”
“收音机没听到?”
“坏了,没人给我修。”
“有案子。”
“电业大厦?”
“不是,是城北那边的。”
“又是杀人?”
“杀人,还碎尸。”
“是么。”
“隔几天就死一个,死了两三个了。”
“两三个?”
“怎么,害怕了?”
“我怕什么,我又看不见。”
李春生褪下衬衣,牙齿仿佛要从她的脖颈里汲出血来,夏荷的手在他的脊背上抓出一道血痕,忽地笑道:“你不是,不行吗?再怎么用力,也没用的。”
李春生一巴掌打在夏荷脸上,夏荷倚着墙,滑落在地,兀自痴笑,嘴唇流出血来,李春生气喘吁吁地瞧着她,咬牙道:“瞎女人,疯子。”
炉子里的火还在烧,李春生再次扑了上去。
“就是石头,老子也给你整热乎了……”
李春生像一块石头,压得夏荷喘不过气来,眼下是冬天,屋子里却像夏天一样闷热,夏荷的牙齿逐渐咬紧,她好像在厌恶这种感觉,又或者她是在厌恶夏天的闷热,总之这种感觉并非是单单来自于李春生。
她厌恶李春生,厌恶他总是像老虎一样凶猛,却只是徒有其表,但有时却也厌恶他为何不真的像老虎一样凶猛,那或许还能让她在黑暗的世界里,感受到一点别的滋味,她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但她熬不过黑夜的寂寞。
“咚!咚!咚!”
卷帘门被剧烈的撞击,而后震动,发出短促而猛烈的声响,李春生身子一颤,兴致全无,他借着火炉的光,回眸一看,卷帘门已因遭受撞击而现出凹陷,他立刻提起裤子,抄起火钳,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怎么了?”夏荷问。
“你回二楼,呆着别出来。”李春生答。
夏荷匆忙扶着墙壁站起,向二楼跑去,李春生缓缓靠近门口,撞击声已然消失,却仍有细微的摩擦声在门外徘徊,他将耳朵附在卷帘门上探听,他能感到心脏在急速跳动,于是不觉攥紧了手中的火钳,汗湿手心。
夜,寂静。
门外那人走了吗?
李春生正想着,早已忘记脑袋还靠在卷帘门上,只听得耳畔“忽”的一声,他感觉脑袋一阵剧烈震动,紧接着是漫长的耳鸣,无法阻止。卷帘门被打得变形,铁片鼓起,向内突出,正击中他的耳朵。
他不觉后退两步,有些恍惚地看向被破坏的卷帘门,恐惧到愤怒大喊:“谁,是谁?!”怒号让他的嘴唇发颤,门外又变得寂静了。
衬衫黏在脊背上,汗水流入心口。李春生这时才感到疼,他用手摸了摸,耳朵根子下已有一道划痕,卷帘门上也沾着血迹,火炉的微光下血是黑色的。
一个微弱而中空的声音响起,像是管道被敲击,紧接着是窗户打开的声音,李春生立刻反应过来,门外那个人一定是想通过管道攀上去,而后从二楼进入,他已顾不了太多,慌忙向楼梯口奔去。
二楼的装潢很简单,仅有一张床,一个大衣柜,还有南面的两扇大窗户,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家具,不是他们买不起,而是用不到。夏荷在二楼听到了动静,快速摸索着藏到了床底,急匆匆的脚步从楼下传来。
李春生站在二楼楼梯口,咽了口唾沫。夏荷看不见,自然也就没有开灯,而灯的开关却是在床边的,李春生现在够不到。今夜没有月亮,也就意味着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这让他嗓子发紧。
窗帘飘了起来,飘动的粗布发出声响,这证明窗户已被打开,李春生闻声攥紧了火钳。一个脚步声忽然响起,像是在身体的右侧,他挥动火钳,狠狠地砸了出去,虎口却感到一阵发麻,像是砸到了墙上。
他未及反应,耳畔便有一阵疾风掠过,一阵剧痛自背后袭来,像是脊柱被剥离下来一样,他一个踉跄,撞在墙上,瘫坐在地。李春生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神秘的黑夜来客就是要他命的,不过已然不重要了。
刚才那一斧,仿佛将他的筋脉抽走一样,连直起腰来都是一件难事,他不停地大口喘息,火钳的余温在慢慢消退。他的眼睛开始慢慢适应黑暗了,他看得到斧子反射出的光,却看不清挥斧的人。
他想要站起,却感觉不到右腿了。他此时才意识到,他或许正在被尸解,很快他的另一条腿也没有知觉了,他很奇怪,为什么感觉不到疼痛。他想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他想举起手的时候,才发现手臂也已经消失了。
下手的人一定非常的熟练,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研究人类的那些专家说,当人的头颅落在地上的时候,不会立刻死去,还是有短暂记忆的,这个时候,人或许会出现幻觉,李春生想他或许已经死了。
当他想到这里时,他只有眼珠能动了,他的头颅侧躺在地上,他看到了自己被肢解的尸体,他最后一眼看到了床底,夏荷正蜷缩在一起。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移开,别人应该不会知道床底有一个女人吧。
他现在真的死了。
夏荷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紧紧地捂住嘴巴,快要窒息。人对于黑夜的恐惧,源于对黑暗的未知,夏荷看不见,只能通过听到的声音,不断猜测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的恐惧不仅仅来源于未知,还来源于缺失。
她的身躯在冰冷的地面上打颤,她听到一双胶底的鞋子在她的周围摩擦,那一定不是一双新的鞋子,除了过长的鞋带敲击鞋面,发出的砰砰声以外,鞋底的摩擦声中还隐约藏着尖锐的划刺声,鞋底的纹路中一定嵌着砂石。
她还听到衣服和皮肉摩擦地面的莎莎声,以及皮包拉链拉开的咯吱声,她在想象,一块块由骨头串联的,带着鲜血的肉块被装入皮包。
终于,拉链拉上了。
胶底鞋子的声音远去,那个人下楼了,夏荷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她的脚趾忽然感到一阵温热,是血吗?夏荷用手轻轻沾起一点来,放到鼻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让她作呕,她更加确定刚刚一定发生了难以言喻的事情。
“砰!”
是卷帘门拉上的声音。
离开了,那个人彻底离开了。
夏荷松了一口气,她摸索着想要从床底退出,睡衣摩擦着被地板撩起,她的腹部感到一阵温热,地上的血还没凉。
当她终于从床底退出的时候。
“哒,哒,哒……”
那双胶底鞋子,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