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演绎了离乱故事

书名:
生活在故乡
作者:
陈子铭
本章字数:
2149
更新时间:
2024-08-12 13:39:36

当秋水穿过古老的石板路去看住在番仔楼里的碧云时,我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播臂缓缓扫过一个世纪前的市井,镜头里的日光泛金,空气中滑过清凉的鸽哨,那些被当作从前的台北的漳州老街,像明信片一样精致。仿佛是为了一对年轻人的漫长的婚纱摄影,陪着他们出镜的人,穿着老式的衣服,影影绰绰走在狭长的街巷,这是电影《云水谣》最初的画面。

生活或许就是这样,离乱的故事总是从最美好的辰光开始,就像那个西螺乡下来的年轻人与台北牙医的女儿在柔和的日光里的吟唱,一开始是那样令人心醉。

在两个年轻人酿造甜美的爱情的楼外,隔着盛开着繁花的围墙,生活正按本来的样子进行着:

迎亲的队伍穿过大半个城市,谁家的女儿将成为别人的新妇。这或许是一场值得憧憬的婚约,夫家殷实,新娘贤淑,生活开始得波澜不惊,媒人喋喋不休的祝福带着美好的预示,就像新嫁娘藏在罗帕里那不易察觉的一抹微笑。

这是一个与秋水和碧云无关的故事,没有山盟海誓的老式婚约,却可能有终将厮守的爱情。一些年后,当他们年老,关于那场婚礼的发黄的照片,或许还会挂在旧日新房暗淡的墙上,与那泛着米兰花香的时光,一起供他们的儿孙们怀想。

阿菊轻敲拍板,唱起歌仔,声音婉转,曲调悠扬。在唱歌弄曲之间,十几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台上台下,伴旦与看客,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早已知道世间沧桑、人情冷暖,还好来得及揪住春天的尾巴、赶着夏天的头儿,把日子一路唱下去。

徐厝巷的一对小儿女,正坐在墙头不知说着什么开心话,世事纷扰离他们还远。崇正学堂散学早了一些,值日先生威严的铃声摇罢,天使墨丘利令人敬畏的凝视留在了暗淡的楼道,开着龙眼花的操场的日光柔软,天主堂一脸凶相却心地善良的敲钟人赶忙把好了大门,好让席卷而来的雀跃的童声,不去扰了老神父的遐想。

布袋戏正咿咿呀呀地开场,灯火忽明忽暗,锣声时紧时松,红脸的老班主沉沦在自己的角色里。那些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知为什么那么令人落泪,或者只有在戏里梦里,才可以把前世今生的心愿了了吧。

仿佛是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美好的生活,不过是命运为年轻人布下的一个谜局,好让梦境幻灭时更让人心碎。

其实,岁月并不总是失落在荒村漫草之间,就好像做了电影背景的这么一座城,看起来似乎很适合一个人散散地活着,时间,从来不曾在仓猝间抽身离去。午醉醒来,松窗竹户,踱入街市,青旗酒风,自有一般闲暇。到了夜晚,烟笼月笼,笙声笑声,又是别样繁华。

但是,那密密匝匝的厝顶日日缭绕着的炊烟,究竟隐藏了多少往事,关于今生的、关于往世的,关于风花雪月的、关于油盐柴米的……这一切,仿佛是一幅变幻着的沙画,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推起,轻轻抹去,时间如恒河沙般,在苍老之后,又焕发出柔和的青春气息。人们的命运因此总是充满变数,而最终又归于静美。

如果,那个叫秋水的,或者叫别的什么名字的人,不是偶然走进那座洒满阳光的番仔楼,故事里的所有人物的命运,又会怎样?就好像出生在这个街市上的哪个少年郎,在某个春风流荡的晌午在哪家女儿的心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好让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日花留在散着潮气的闺房。故事中的两个主角,还会春心荡漾对着满屋子的阳光放声歌唱?

如果可以,他们或许愿意在凡间做一个常人,从此天益寿药局多了一个沉默的药工,或者商务印刷馆多了一个勤快的伙计,竹篙厝里多了一个为生计忧心的家主,街上如潮的人流,以及斗鸡弄犬、丝竹鼓吹的日子,如烟尘般褪去。总有一天,眉间有了烟火的颜色,芳心消弥在浆洗之间,还会有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的日子么?

或者,少年将迷失在何衙内吹着凉风的长长的巷道,诗与书,昼与夜,消磨美妙的时光。悄悄地,成了沉默在厅堂里的衣着得体、脸色苍白的男人,床头搁一本翻烂的罗素,看看本地出的《漳潮日报》,与偶尔造访的外国人喝喝英式下午茶,心事重重地听留声机唱刘半农的《叫我如何不想他》,也听盲瞳的歌者唱《陈三五娘》,然后在别人的爱情故事里慢慢终老。

或者,他也会像他们的乡邻林语堂那样,忽然有一天,雇条五蓬船,带上妻小,沿着城边的西溪到厦门,坐上大船,一路漂洋过海,去旧大陆的哪个安静的小镇,或者曼哈顿的哪个热闹的街区,或者南洋的哪个开着繁花的小岛,安顿下来。以后在外面有了名气,有了家业,家乡挂在嘴上,却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念想。

这样一座城,好像不再令人惊艳,就像故事里那个秦汉饰演的沉默的父亲,温和与克制的生活在一个散发着旧日陈香的年代,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莫名其妙地微笑着,建一座漂亮的番仔楼,在纷乱的人际,为家庭筑起薄薄的围墙,好像无力阻拦命运的乱局,却能够在风雨将至的时候,用不再强壮的身躯,去呵护一场无可救药的爱情。

因为这么一座隐约在记忆中的城,有好多故事,从此可以去去作怀想。比如,七十多年前的那一场撕裂灵魂的家国离乱,比如那些隔着浅浅的海峡的永远等不到的恋人……

当时光沉淀,故事里的有所的人,都去了该去的地方,秋水留在了青藏高原,一辈子生活在暗恋中的薛子路在香港的跑马地墓园安睡,那个用一生时间等待的王碧云在曼哈顿的公寓里慢慢变老,至于年轻的一代,乘着现代交通工具穿越不同的时间,把他们又联系在一起。就好像在这些街市上,几百年来,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注定要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样。

然而,这一切,最终不过是坊间落日金黄的时刻,一张可以斜靠的躺椅、一杯茶、一缕可以凝视的淡淡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