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行 9.2
作者: 遐依 主角: 姚江 历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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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番外 告别仪式 2024-05-08 17:5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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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商业精英姚江VS考古学家历中行】 【现代言情+双男主+精品小说+考古+都市+言情+he+日久生情】 河梁市东郊,万汇城投建施工不到一月,挖到了夏商时期的人类遗存。考古所历教授与施工队发生冲突,左肩受伤,当天,领队进驻工地主持田野考古工作。工程延期,前途未卜,资方负责人姚江开始与历中行交涉。 两个工作狂,一个为利益,一个为理想,一年之期,对万汇的去留展开拉锯......

第一章 一致对外

姚江接到小祁电话时正在开车,接完单手摘了耳机,从等待红灯的队伍里挪出来,调头一脚油门往城东市郊赶。

电话里小祁慌里慌张的:“Jon,万汇城的施工队和梁大一个教授起了冲突,我正往那边去,您看……”

“教授?”

“说是工地挖到了什么文物……”

“怎么没人上报?承包方的秦总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啊,就是刚发现,都还没来得及报,那个教授当时可能正好路过。”

“万汇那块地现在荒郊野岭的,打哪儿路过?”姚江皱眉。

对面也没搞清楚,半天答不上来。

“我现在过去,先把人稳住。”

挂了电话姚江就专心开车了。秦志成那边肯定有自己上传下达的渠道,不会知道得太晚;施工队长他见过一面,姓方,性格虽然张扬,却并非大字不识的粗人,一时应当不至于让事态升级。到时候工程是进是退,还得他们这边拍板——就怕他们也做不了主。

想到这儿,他的眉头又锁起来。

这才刚动工几天?

出师不利。

开工时何必花钱请那些道士。地下如果真有什么,跳几场大神还能自己挪窝儿?

事态比姚江预料中严重,他的车一到,就见小祁面色紧绷,挥舞胳膊指着他的方向,从人群中先跑出来,连连敲车窗:“Jon!去市医院!”

姚江揿开车门,往他身后一望,几顶明黄色安全帽正簇拥一人往这边来——那人身形高拔,却被旁人扶着。

心沉了下去:“教授?”

小祁点头,大力拉开车门,自己先上了车,然后回头把历中行接上来。

姚江瞥了一眼后视镜,这教授出人意料的年轻,单肩背了个相机包,上半身血迹斑驳,夹克是黑色的,看不出伤势和位置。

“意外,麻烦您了。”不等姚江开口,历中行先给事件定了调。

他身边的小祁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姚江问:“伤了哪里?”

“肩膀。”历中行答完,注意到车内空间宽敞舒适,看上去价格不菲,又道,“您是万汇的负责人吗?请让他们马上停止施工。”

有了指向,姚江立刻发现他肩膀处的深色血迹仍在外套上扩大。这时,秦志成打电话过来,他简单说了情况,然后让对方通知方队长暂时停工。

历中行听到“暂时”二字,皱了皱眉。

车到急诊门口,小祁陪着历中行先下,姚江去找车位,一边停车一边语音拨号,让Abel先去查梁大史院25到35岁之间的男教师,再查河梁市五年内因商业开发进行的抢救性考古发掘案例,接下来查市政府土地出让细则中是否有相关情况的规定,第三条说到一半,Abel表示他都明白。

姚江“嗯”一声,问后面两天行程中哪顿饭能空出来。下车去急诊的路上,他给普元物流的老总打了个电话为今天的失约致歉,提出改期。

“到时我自罚三杯跟您赔罪。”

“哎哟可不敢让姚总破例,”对方笑道,“听说你们M&C要搞自己的冷链物流啊?”

“还早,我们的团队还在和商务局谈判,”姚江说,“如果能跟普元合作,我们省不少心。”

没有深入讨论后天饭局上的议程,姚江挂了电话,没几步便收到Abel发来的四份简单背调材料,其中之一正是方才见了一面的历中行。历中行看着年轻,姚江猜测教授的名头不一定准确,便扩大了范围,不过点开资料,发现此人确是副高职称,同时也的确年轻,才30岁。

他往下滑。即使不了解这个领域,也能看出历中行履历精彩,河梁大部分上古时期的考古发掘项目都由他主持开展。历的正职不在河梁大学,在社科院考古所,但常年身居田野一线,顺便带研究生。

河梁市历史悠久,夏商周时段的丰富遗址是本地旅游业的一大招牌。

这个历教授……不好搞。

姚江收起手机,在急诊室找到他和小祁。历中行外套穿了半边,左肩已经包好纱布。

“历教授您好,我是万汇城项目的负责人姚江,”他正式向对方介绍自己,递了一张名片,然后问小祁,“怎么样?”

“挖掘机的机械臂失控,擦了一下,还好历教授躲得快,医生说没有伤筋动骨。”小祁说。

“皮外伤。”历中行态度淡淡的,比起自己的伤更关心工地,“姚总,你们选址拿地之后做过文物勘探吗?”

“河梁市对此有明确规定,我们是按流程拿到文物勘探报告才报建的。”

“那你要查查那家文勘公司的资质了。”历中行笑笑,抬头看他。

一双凤目。

气氛转瞬间剑拔弩张,小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谁也不敢得罪,和稀泥道:“Jon,你先坐,历教授,慢慢谈,你们喝咖啡吗?”

历中行摆手,姚江干脆没接茬儿,问:“拍CT了吗?”

“拍了拍了。”小祁忙道。

“姚总,我负责任地跟你说,万汇下面的东西有价值。工地上的人要吃饭,我明白,但停工的要求合法合规,我不会让步。企业多少要有点社会责任感。自从你们的人出现在那儿,我去反映过多少次,要么被挡回来,要么敷衍一下说会上报,你大概不知道吧?”历中行忍着气道。

“你说的情况,我确实不知道,”姚江说,“没建立好沟通反映渠道,工地一线推诿敷衍,我责无旁贷;前期工作疏忽产生额外的成本,我们也自认倒霉。但是,历教授,万汇城几方的合同都签了,是市里招商的重点项目,也是我们在中原地区的首个落地项目,我们是必须要建的,停工一年几百万的损失,到底要停多久,您给句准话。”

历中行听他说完前半段,脸上稍有霁色,这一下子阴云更甚:“清理和评估工作需要时间,能够迁移还是需要原址保存,我现在还不能下判断。”

“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姚江说完起身,手机握在手里,提示灯一直闪烁,显示有消息进来,“小祁会继续负责医药费的问题,您后续可以跟他沟通,我先告辞。”

“嗯对,历教授,您后续……”

“姚总!”小祁的话没说完,历中行站了起来。

姚江回头,一脸洗耳恭听的平静。那身笔挺熨帖的藏蓝西装,让历中行拖在腿边的半拉袖子和被剪开处理伤口的衬衫看起来尤为狼狈,好在他气质卓然,面沉如水,两厢对视,倒也不落下风。

“一年,给我们一年吧,”历中行在心中叹息,“万汇城那一块儿太大了,是搬是留,一年之内我给你准信儿。”

他受伤是个机会,如果跟这位姚总谈不拢,直接一板一眼走程序,到时候文物局和商务局孰轻孰重,哪个是胳膊哪个是大腿,他拎得清。文物局的韦局长已经躲着他走了,何况上古时期的遗址或墓葬就算原地保存下来,旅游开发价值也和汉唐的宫城有云泥之别——有几个人会大老远专门跑去看一堆堆骨头?

姚江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嘶……”历中行郁闷,坐下时又牵动伤口,表情终于崩了,身旁的小祁又是一阵嘘寒问暖,他摆摆手,看了眼表,把手机拿出来打电话给李茹,让她带两个师弟去万汇现场守着点。

李茹是他门下的大弟子,平日里做事妥帖细致。

挂了电话,他放下心来,对提着饭回来的小祁客气道:“祁总是吧?您去忙吧,不用陪着我了,我一会儿自己回去……没事,医药费后面再说,这不急。”

小祁帮他艰难地穿好外套,在微信上把姚江推给他,再三确认他没有别的不适,然后先走了。

历中行把好友申请发过去,坐了片刻,姚江没动静,他也不再等,提着餐盒出了急诊室,穿过市医院的中心花坛,慢慢向住院部走去。

已经过了午饭的点,早春午后的日光很和煦,护工三三两两推着穿病号服的老人在楼下晒太阳,绿化带里新叶青翠透亮,红叶李的枝头花开如雪。

历中行给楼下的保安查了证明,上八楼,遇见两个熟识的护士,打过招呼,进了最靠内的一间单人病房。他轻轻搬来椅子,在老人床边坐下,也不说话,打开餐盒放在床头柜吃起来。黎永济这半年来精力愈发不济,每次他来,老人总是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习惯了。

于是黎永济睁开眼,微微侧过头,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吃得很香的小子。

历中行三十了,在八十二岁的黎永济眼里,当然还是个小子。

“中行啊,你怎么又来了。”他说。

“老师。”历中行放下筷子,用能动的右手握住他的手。黎永济几年前得了白内障,高龄不好做手术,就拖着没治,看不清他现在身上带伤。

老人不握他的手:“吃,吃你的……”

“老师,我今天去万汇的工地了。”

“哦,那也得先吃饭哪……”黎永济的反应却很平淡,微微笑着。

“我知道,我为难人家了。那些工人停一天工,就一天没有收入,”历中行垂眸,“我还搬出梁大的名头……”

“梁大把你挖过来,就该给你撑腰。不然,干什么不留在北京?”黎永济说,“解决了吗?”

历中行摇摇头:“开发商把事情拖到今天这个地步,矛盾转嫁到工地一线了,不过问题还是在资方,他们不出面,我们就还得拉扯。他们那个姚总,今天见到了,年纪不大,却是个老狐狸……难搞得很。”

“不着急,慢慢来。”

历中行眨眨眼,没告诉老师他已经夸下海口,不急不行了。

姚江听完Abel的汇报,刚好到M&C的办公大楼。河梁市五年内没有可供参考的商业区发掘案例,最广为人知的是修三号线地铁和梁大扩建遇上了大型墓葬群,都是政府公共工程,和万汇的情况并不一样。

他微信联系设计院的张所,问有没有原地保护遗存的设计思路。张大所长已经被他这个甲方搞得神经敏感,警惕地试探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姚江无视了他,电梯升上二十三层,M&C的华裔老板吴东云等在会议室。与会的还有台湾来的任总,一见他出现就神情微妙,看来已经听到了万汇不顺的消息。

当初万汇选址,姚江力排众议选在了城东市郊,任总打造临河商业副中心的构想在被否决前一直是最热竞争提案,现在姚江的选址有问题,他不好明面上落井下石,但怎么想的大家其实心知肚明。

他面不改色注视着任总,直到那笑眯眯的眼神消失。

吴东云没说什么,默认了工程延期的事实,让他自己处理。他这趟来就是听一听河梁几个项目的报告,很快又要启程去北京。

“Jon,等你这边安排好了就来北京找我。”最后他说。

姚江点头,没注意任总神情不豫。他收到了张所无奈的回复,说可以参考南越国木构水闸遗址博物馆的设计思路。00年南越国木构水闸在广州光明广场大楼施工时被发现,07年起公开展出,是全国第一座在公共商业区受到保护并开放的遗址。

“但那意味着要将此前的万汇城设计全盘推翻。”张所威胁似地补充。

姚江回:知道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麻烦你。

“姚总,姚哥,姚老板,那我真是谢谢你。”

合作已久的老伙计了,姚江不在意他阴阳怪气。

回办公室的路上姚江又回了几条消息,然后才看到新的好友申请。

历中行的微信名就是一个“行”字,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过姚江已经领教过本人,一张口就是一年,一年后万汇能不能继续建都未可知……他对这样的假象嗤之以鼻。

距离申请过去六个小时了,姚江点击通过。

那边招呼也没打,唰唰唰发来了两个表一个图,区域系统调查表、遗址调查记录表,以及探方区域规划图。

才过去半天,已经开始了?姚江微微挑眉。最后一张探方图还是手绘,这人不是伤了吗?

而且对方显然是记得他今天一上来就拿流程规定说事,这两表一图,便是守规定、走流程的回敬。

“历教授,你在哪儿?”姚江怀疑他又去工地了。

“跟施工队在一起。”

姚江皱眉,马上给承包方的秦志成去了个电话,问施工队后续是否安排好了,结果秦志成就在工地上,背景音里飘过几片笑声,手机被另一个人拿走,说,“姚总,别担心,我今晚请大伙儿吃饭赔礼道歉。”

这句话音未落,稍远处方队长的声音夹杂进来:“哎是我们对不住……”

“历教授,你先养伤吧。”姚江认出了他。历中行似乎不喜欢自我介绍。

对方笑了一声:“姚总,一年几百万呢,你等不起,我也等不起,就不讲这一套了吧?”

“磨刀不误砍柴工。”姚江只说。

“快刀斩乱麻。”历中行流畅地接他的比喻,“我们搞田野工作的,没那么娇贵。”

姚江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些年他习惯了在车上接打电话、不按饭点吃饭、见缝插针地回复消息,连轴转,只有他大踏步向钱看,所有人跟在屁股后头追,哪有人在前头跟他说“一年几百万”的份儿?

这是句无恶意的奚落,无所谓的嘲讽。

分明是工作狂碰上工作狂,理应一拍即合,却生出些秀才遇上兵的哑然。

最后,姚江以自己下次请他吃饭结束了通话。

Abel帮他点了达美乐的披萨外卖,放到现在芝士已经完全冷掉。姚江拿着纸盒,站在办公室窗前的富贵竹旁边,吃了三片就腻得再难以下咽。他看了眼时间,八点半了,公寓顶层的泳池开放到晚上十点,现在回去还能游一个小时。

游泳是他最钟情的运动,鼓膜浸入水中后,世界静如真空。

不过,他还是任劳任怨地又把车开到了万汇的施工现场。历中行那边开始了,他也得掌握情况才好做应对。

工业用的强光灯关了,除了活动板房上装的白炽灯,四周黑漆漆的,裸露的土地上零星亮着历中行他们自己拿来的照明灯架。更远处居民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相差无几。

姚江刷卡进了工地的安全闸门,时间还早,没活儿干了的工人们聚在临时生活的板房中打牌聊天,还有公放的短视频音乐声,闹哄哄一团,盘踞在白炽灯的笼罩范围内,稍稍走远些就被浓稠阒静的暗夜悉数吞没。

姚江往土方深处走了几分钟才被人发现。那姑娘正在灯下打探孔,一身冲锋衣,动作利落,问明身份后便给他领路,说自己叫李茹,是历中行的学生。把他带到了,又折回去继续干活。

灯具嵌在黄褐色的土坑里,往里头注了一汪汪的亮。历中行自己倒没上手,正蹲在一汪灯光中指导学生做清理,抬头看见姚江有些惊讶,站起来看了看表,说:“姚总?怎么今晚过来了。”

姚江怕他单手不好掌握平衡,伸手过去拉了一把,把他从坑里接上来:“你都开始了,我总不能做甩手掌柜吧。”

“我的错。”历中行笑道。

姚江摆手:“白天聊得仓促,小祁也没跟我说具体情况,你那伤真是意外?”他指了下自己左肩,补充道,“别误会,我只了解了解情况,不会偏袒哪方,秦总那边如果有处置处罚的,后面我跟进。”

“是意外。”历中行点头,“当时我就在对面,一看到挖出东西就过来了。露出来的就这么一点,是夯土地基和一堆碳化的粮食,没有钱币、青铜、陶片、人骨……看起来像文物的都没有,他们不认识,就想继续挖了看看,眼见为实啊,我理解,但是再挖就破坏掉了。”

“然后你就挡挖掘机前面了?”姚江的口吻明显不认同。

“那设身处地的话,姚总有什么好办法?”历中行笑着看他。他就一个梁大教授的名头响亮点,搬出来也没什么用。语言的作用其实极其有限,在真正的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你刚刚是说你在对面?”姚江不想掰扯既成事实。假设毫无意义。

“对面有家沙县小吃,我带了望远镜,那边地势高点,是个缓坡。”历中行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黑暗中姚江什么也没看见,只想起他白天背的相机包,原来里面是望远镜。

“之前你也说来反映过,历教授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东西?”

“不确定,只是基于传言和推测。”历中行抬手做了半个“请”的动作,迈步向前,两人离开光源,穿行在坑洼不平的土方间。

“河梁盆地位于我国地形第二三阶梯的过渡带上,在大平原和连绵山脉之间,就像一把大座椅上的扶手,黄河从河梁东部山地穿过,姚总在这里选址,肯定清楚河梁的西面南面都是断续的低山河谷,古文化遗址往往就分布在河畔的黄土塬或河流阶地上,彼此相对独立又多有联系。河梁地处嵩山文化圈内,王城岗遗址距离不远,存在类似的古文化遗址是合理的。”

姚江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的脸:“这些不足以把范围缩小到这里吧。”

“职业习惯。”上古史考古,大胆的推测非常多,并不似行外人以为的那样如履薄冰、务求严谨,因为证据大量缺失,很难建立完整严密的逻辑链。历中行住了口,直接道,“除此之外,我老师那一辈年轻时苏联来援建,这里有村民拿地里捡的东西跟苏联人换过钱。这点是最简单粗暴的证据。”

姚江毫不卡顿,更加简单粗暴地问:“那按你的推测,这里大概有些什么东西,多大价值,多大范围?”

“祁总给我的数据是万汇占地10.25万平米,以王城岗遗址一万平米为例,只有万汇的十分之一,但我们连钻探工作都才刚开始,没法向你承诺这种数据。”历中行瞥一眼他打字的手,“至于价值,恐怕我们各有一套标准。就拿今天刚发现的碳化粮食颗粒来说,近年来考古界才开始使用浮选法,新的技术手段和研究方法、新的样本,说得严重一点,甚至存在重写中原文化源头历史的可能性。”

“浮选法,漂浮的‘浮’?”姚江头也不抬,冷不丁问。

历中行愣了一下,撤步聚焦,瞅了一眼他的手机屏上正在输入的搜索引擎,这才晓得姚江刚刚并非一心二用处理工作,而是听他讲的同时在不断查询专业术语和相关资料。

姚江因对方拉近的距离而微微收了收下巴,目光沉稳地从九键半屏移到历中行脸上,等他回答。

“不好意思……”历中行心头陡然腾起一股愧赧,方才他讲解中的那层骄矜自己都未曾察觉,没让人听出来不过是得益于良好的教养,可是,他到底哪里高人一等呢?世上专业并无贵贱之分,不同的“价值”也非天然有高下之别。

对方大晚上跑来了解情况,认真听他介绍现状,可谓颇有诚意了,而他这个正儿八经当别人老师的,左一句“简单粗暴”,右一句“价值标准”,脸大如盆,毫不自知。

“浮选法可以用于在遗址中寻找粮食,采集土样,打散,放入水中搅拌,碳化的粮食密度低,会浮上水面,我们这样获得古人遗弃的粮食颗粒,研究他们的种植作物、饮食构成。”他的舌头仿佛在烧,嘴中唾液被蒸干,一串串句子蹦出来,“有听不懂的可以直接问我。”

姚江摁熄了屏,对历中行的自省和弥补全无察觉一般:“不好意思,职业习惯,这样交流起来比较有效率,可以节省彼此的时间。我助理在的话会由他来记录查询。”前面有个积水的小洼地,他跨了过去,侧回身来,预防伤员摔倒似地,在历中行迈步的同时往他腰胯旁的半空虚揽了一把。

“你说的王城岗遗址,是处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到商周这个区间对吧?万汇这里也是吗?”

“这个也得等钻探测绘之后才有结果。”历中行不敢托大。

“好,目前的情况我知道了。历教授哪天有时间?”正事告一段落,这是要落实电话里请吃饭的话了。

“还是等钻探工作结束吧,也好对你有个交代。”他诚恳道。

姚江没再客气,眼皮一抬又问:“刚刚历教授提到的老师是?”

“哦,我的老师不搞考古,搞考古的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还请姚总收一收神通,别去他们那儿告我的状。”历中行以为他查到了什么,脸上笑着,目光却有些严肃。

他们。这话里有两个人。

如果没有后面一句,旁人听来可能只会觉得他在学古龙玩文字游戏。

姚江原本是随口一问,现在反而摸了摸手机一侧的锁机键,动了让Abel去查一查的心思——这个难搞又耿直的历中行,怎么看都不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过往。

Abel打听了一圈,等到第三天,姚江都快把这事抛在脑后的时候才有了点眉目。

出人意料,历中行各方面风评不错,但在考古圈子里并不招人待见。他确实有两个老师,一个是硕导加博导、可以说对其恩重如山的考古界泰斗郭恕,一个是早已改弦更张、声名不显的黎永济。历中行学术精湛,年纪轻轻已成果斐然,郭恕带他出田野、搞交流,从不吝啬溢美倚重之词,然而博士毕业前夕,二人突传不睦,典礼上郭恕仅露面走了个过场,师生二人形同陌路,此后也再无来往。且历中行跟随无儿无女的黎永济回到河梁故里,安家落户,与前者顿成鲜明对比。

圈内关于这段龃龉有不少说法,传得最有鼻子有眼的莫过于郭恕的掌上明珠看上了父亲的得意门生,郭恕也有意促成二人,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历中行不惜背弃师恩换取自由。

姚江听到这儿,破天荒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来——原来这群知识分子不待见历中行,就是嫉妒人家。

二十一世纪了,什么师恩不师恩,管得着人娶谁做老婆?

怪不得遮遮掩掩背后嚼舌根,上不得台面。

他没再关注这事,压根也不打算牵扯那两位老师,历中行的过往本不在他的工作范围内。

跟承包方秦总和设计院的张所敲定了后续安排,该拨款拨款,该结算结算,又在商务局的主持斡旋下和普元物流达成了初步的合作计划,姚江花了一个多月暂时处理完河梁这一摊子项目,紧接着就薅上Abel和小祁去北京出差。

Abel一路跟着他从加拿大回来,小祁来河梁前一直在M&C设在北京的亚太总部,两人现在说起来都算姚江副手,可毕竟分个亲疏,于是隐隐有较劲的势头。说来也怪,棕发蓝眼的Abel中文流利,入乡随俗改叫他“姚总”;小祁一个地道的老百京,从始至终叫他英文名。

姚江赚钱时较真,这种事躺平,爱叫什么叫什么,工作时不掉链子就行。

两人轮换开姚江的车,一人开了四百多公里,九个小时赶到北京。Abel对国道不熟,小祁是个操心命,原本要睡觉又忍不住坐起来指挥,最后一脸无奈回过头想跟老板说道两句,只见姚江闭着眼睛抱着胳膊坐在后座,不知是醒是睡,面色平和,万事不愁一般。

刚进京,姚江手机响了,接起来听了几句就挂了,还是那个表情,对他俩说:“睡吧,休息好了明天回河梁,没咱们事儿了。”说完打开毯子往后座一躺,岿然不动。

前座的小祁和Abel对视一眼,心头都是咯噔一下。

然而第二天没能返回,吴东云一早又打电话,说来都来了,不如帮他一个小忙。

他在追京城某位局长的千金,恰逢千金的至交好友着急脱单,她也够义气,放话说姐妹脱单之前绝不找男人,陪她单着。吴东云昨晚得知姚江来了,灵机一动,就想把自家兄弟介绍给人家的姐妹。

“把Abel和小祁都晾在这?”姚江听完就要拒绝。

面前两位拼命冲他使眼色,拒绝在大老板耳朵里背这个锅。

“Jon,任总是我爸的人,我不好再三拂他面子,这次他抢先过来,你让让他算了。大老远来一趟,正好逛一逛玩一玩嘛,不然总是全年无休给我打工,你妹妹要怪罪我的。”吴东云道。

姚江沉默片刻,竟叹了口气:“女方什么来头?不成没关系吧?”

“不成倒也没关系,不过你这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肯定……尽量……成吧?”吴东云打着商量,“听说女方是哪个大学者的独生女,我看过照片,很漂亮啊!是你喜欢的那款!”然后把一个微信名叫丹妮的姑娘推给了他。

姚江皱了皱眉,觉得似乎听过类似的标签,但他脑子里的花名册太多了,个个都是总监董事、主任所长,一时翻不出记忆角落里的这一号人。

西直门外大街的动物园门口,对方自我介绍说叫“郭金猊”时,姚江想起来了。

“郭恕先生是你父亲?你认识历中行历教授吗?”介绍完自己,姚江问。

相亲一上来就问对方背景,多少有些唐突,也没考虑会不会减印象分。只要利益无涉,姚江一向懒得绕弯子打机锋。

好在传言似乎距离事实很有些距离。郭金猊没有一丝尴尬,只是一脸纠结地看了他半天,说:“认识是认识……姚总,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也喜欢男的吧?”

她指了指身后的动物园大门,痛惜道,“那咱们就不用进去了。”

姚江一怔,反应过来:“不是。”

“喔,那就是中行跟你提过我?”郭金猊松了口气,得知没有白跑一趟,眉梢的喜悦十分生动,“都提起我了,你是中行很好的朋友吧?他有没有发自内心地跟你忏悔啊?他为什么不出柜啊!就是为了给他挡枪,我都被传成啥样了,都找不到男朋友啊!我真是太够义气了!唉,不过我爸责任更大就是了……”

姚江听着,开始往前走,郭金猊也迈开步子。她身材高挑,仪态大方,看着他去售票处取来两张票,又在旁边买了两瓶水,递给她一瓶,然后往检票口走。

“历教授没跟我说过。我和他因为工作认识的,就查了下。”等她终于歇下了,姚江简单解释道。

郭金猊一口水差点噎住。

谷雨,傍晚,空气凉滑。

河梁城东的工业园再往东,过去十年一直是未及开发的零散农田。城市化进程犹如一片片拍岸的海潮,涌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城乡居民在这里混杂,为这块土地轮换绿衣,行政区划中称其为新梁街道。

现在,绿衣被翻出黄褐色的衬里,万汇城施工现场,裸露的土地以磁针指向为正方向,以西南角为坐标基点,被划分为若干个5乘5平方米的严整探方,东边和北边各留出宽1米的隔梁。探沟中徘徊着窸窸窣窣、井然有序的作业声。

冲出城市狭道的风,猛地悬停在市郊这平坦的土地上,仿佛被天边晕染的胭脂色惊住,尔后向四野温柔弥散。工地边缘,未完全清理的杂草植被轻轻颤动,月见草在夕阳中无声绽放。

历中行正在T7地块绘制四壁剖面图,深入地下接近两米,黄昏时分的光线越来越差,他揉揉眼睛,把书写板和铅笔收进塑料笔记袋,打算回到地面。精神一放松,才感觉到逐渐脱痂的肩膀又在发痒,他克制住这股痒意登了上去,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一下,有条消息。

许久没联系的郭金猊发来一张图片。

他好奇地点开。

姚江戴着一对黄色的老虎耳朵发箍,冲镜头假笑。看着有点无奈。

历中行眼皮垂低了些。

三条文字消息紧跟着进来。

丹妮:姚总说认识你。

丹妮:他还查过你。

丹妮:你可要小心。这种大老板……

历中行把对话框切出去,在联系人里找到姚江,打字发送:金猊心直口快,交朋友没什么分寸也没什么防备,姚总多担待。

然后才回复她:你又约在动物园?

郭金猊有一套自己的心上人筛选方法论,第一条就是“动物园检验态度和三观”。历中行觉得看态度还算靠谱,但是三观?

丹妮:我是Dany嘛,Mother of Dragons!小动物们就是我的斯芬克斯~

什么跟什么啊。历中行失笑,西幻小说和希腊神话都混到一起去了。

就因为名字里这个“猊”字,寻常人家的女儿极少有用上古凶兽取名的,郭金猊却喜欢得很,一直拿这个做文章,历中行估计她的动物园哲学也是由此衍生而来。

行:那你的斯芬克斯帮你问出什么谜底了?

丹妮:语音47

他点开语音条。

“唉,这人又细致又体贴,陪我看什么都很认真,我问他虎山一只老虎是不是有刻板行为,他马上去查去确认,还想带我去跟园方反映……可是我觉得他在做项目欸你懂不懂?”

历中行一下子笑了。

虽然他也不了解对方,但这听起来确实很像姚江。

郭金猊的描述很有画面感。

丹妮:这种大老板……

她又感慨了一遍。

丹妮:不知道真正喜欢人是什么样……反正不是我。

丹妮:对了,他要回河梁了,我托他给你带了点东西。

行:什么?

丹妮:你看到就知道了。

这边聊了半天,姚江那儿才回复:没事。她托我给你带了东西,历教授这两天在万汇吗?

姚江这种人精,应该是看出来了,他那句话重点不在“没什么分寸”,而是在“没什么防备”,乍一听是替郭金猊致歉,其实是提醒他对成长环境单纯的郭金猊真诚一点。

不过从金猊的叙述来看,历中行的提醒有点多余。人家没什么想法和套路,说不定还是被安排凑数的。

行:在。我去M&C拿吧,或者请哪位助理过来时带一下。

历中行一向不喜欢麻烦不相熟的人。

姚江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是要自己来送了。

第一天认识就拉人当跑腿的——历中行对郭金猊的自来熟很无奈。

忽然,邻方一阵响动,他抬头望去,是李茹在探方里捡她的长沿草帽,应该是匆忙间滑了一下,半边裤腿都是土灰。

“慢点小茹,”历中行冲她道,“擦伤没有?仓库那边有急救包。”

“没有没有,就蹭了点灰,没事儿。”李茹戴上帽子,三两下爬上来,手在裤子上到处拍了几下。

历中行瞥一眼几乎完全沉落的太阳,有些纳闷。

隔天下午,姚江开车送来了郭金猊捎给他的东西。

两份,一份是给李茹的护肤品,一份是给他的,拿个礼盒包着,扎了五颜六色的丝带。

东西搁上工地边支起来的折叠桌,路过的学生和民工都忍不住往那鲜艳的颜色上瞟,历中行有点尴尬,他本以为就是郭金猊新出的书之类的。索性直接拆了。历中行把里面那个旧尼龙包拿出来时,什么尴尬都没了。

“我还以为这套东西早就扔了。”历中行笑笑的,但姚江觉着他有点难过,“后来用的都不太趁手……亏她能找着。”

这是他念书时下田野的工具包:宽窄各异的木、竹制签条,缅甸的小刀,各种一件过铸造成的手铲,长柄调羹,棕刷、羊毛刷,线绳水平仪……入学时一件件配齐、替换、优化成的这么一套,使起来得心应手。从郭恕门下离开时一件都没带走。算算快十年了。

“谢谢你啊,姚总。”他看了一会儿,抬起头,“一起吃顿便饭吧。”

姚江想自己是跟着沾光,无功受禄,不过他也有事要谈:“我还欠你一顿。”

“下次吧,今天大家一块儿怎么样?我们新梁遗址考古队正式开展工作了,还没团建过呢。”历中行态度谦和,邀请他。

姚江点了头,干脆先谈正事:“历教授,有媒体朋友得知这边挖到东西,所以找到我,想托我问问你们能不能接受采访,介绍一下万汇挖到的遗址情况,还有能不能来做个正式的拍摄。”

其实自媒体时代消息传播很快,这一个多月网上早就有了路人上传的大大小小的照片视频,一些营销号也转发过,只是没有实地来访的。

“我个人的想法是,媒体宣传不利于文物保护,之前有过度宣传引来文物贩子的,不得不在现场修围墙,或者派民警二十四小时巡逻保护。不过这个没有硬性规定,队里的年轻小朋友们大多是很欢迎这类活动的,等会儿聚餐的时候我征求一下大伙儿的意见吧。”历中行开诚布公道。

姚江做这个中间人也有自己的考量,一来他和这家媒体素有往来合作,二来宣传新梁遗址也相当于提前给万汇城打响名头,所以乐见其成,听了历中行的观点不免抵触,可他比历中行大上五岁,听他把自己那些没差几岁的学生称为“年轻小朋友们”,又抿了抿嘴角。

“好,那看大家意见。”他说。

说吃顿便饭,着实是豪放随便。

以天为棚,以地为席,几张户外折叠桌一拼,两个年长的队员骑共享单车跑工业园附近的卤店买了几斤毛豆鸭脖,历中行去对面的沙县小吃拎来几笼柳叶饺,加上工地的盒饭家常菜,就是团建聚餐了。

虽然是领队,历中行在这些杂务上却不怎么做安排,他的队员和学生们都很放得开,七嘴八舌一人一个主意,讨论差不多了再喊历中行定夺,桌子摆在哪儿,去找哪个民工借塑料椅子,要买什么凉菜小吃,买多少,答复一律是个“行”字。

姚江是客,谁都不让他动,他只好安然看着这群手脚麻利的知识分子忙来忙去。拼桌子的、拿椅子的、收拾工具的、端饭菜的……他们往来穿梭,高邦山地靴带起薄薄的扬尘,历中行也在这尘土之中,自如、挺拔。姚江发现他对他们随和大度得多,什么都“行”,像他的微信名一样好说话,全不是面对他时那副寸步不让、仿佛随时准备为什么而战的模样。

但即便这样好说话,却没有人真正绕过他做决定。

姚江明白,这是一种默契,是整个团队对这位领队的承认和尊重。

他垂下眼帘,瞧了瞧自己手掌虎口的位置。

曾经的一层老茧褪干净了,皮肤冷白,看上去,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姚总!”

准备就绪,历中行喊他入席。

姚江蜷起手指,向前走去。

早在准备的过程中,看他们对历中行的态度,姚江就料到了自己这回又得碰钉子,果然,席间历中行把事情一讲,还没说自己的观点,大家便笑着,迭声说“算了算了”、“就不出这个风头了吧”。

反而是历中行一脸莫名:“怎么?你们一个个在B站看狐主任科普,不都觉得很不错吗?”

“老师,狐主任那个和我们又不是一个领域,我们也不会讲话,科普起来没那么有趣。”一个研二的男生说。

“而且不太安全。”李茹简单地补充,跟她老师一个意思。

“我们才刚开始,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呢,采访说什么啊?”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队员。

大家一致对外,硬是没一个给姚总面子。

最后弄得历中行转头向他举杯:“姚总,实在抱歉,我敬你。”

姚江杯子里是橙色的芬达:“没事,尊重大家的决定。明天还有工作,就不喝酒了。”

他把大半杯汽水一口喝完了。

历中行手上却是啤酒,他讷讷地,也跟着干了。

他觉得姚江是故意的。

吃到一半,施工队的方队长闻讯而来,看那意思是想蹭饭,历中行在自己旁边给他加了张椅子,对姚江道:“我们考古也要雇民工,那天秦总来工地,说方队长有经验,就让他带一部分人留下了。”

方队长浓眉方脸,长相老实,在牛仔裤上抹了抹手,弓身去和姚江握手:“姚总你好,咱们见过的,不知道您今天来了。”

“是我没打招呼,私事。”姚江道。

“哦哦哦!”方队长认真地一迭声应了,想搭话又找不到说辞,瞅了姚江片刻,放弃了,和其他队员们热络地说起话来。

队里没有喝酒的习惯,历中行酒量一般,除了跟姚江喝的那杯,都是就着菜啜一口,奈何人多,也记不得究竟有多少下肚,吃到末了,面上蕴了层淡红。方队长已经有点晕了,也不管说话对象,声音一径高上去,最后被一个年纪大的队员送回了板房。

姚江看天色不早了,也提出告辞。

历中行抬腕看表,又揉了揉左肩,说送送他。

姚江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让他等一下,径自往停车的空地去了。

总是要送过去的,于是历中行没留在原地,也跟过去,出了安全门,快到的时候,看到姚江折返回来,手里拿了一小盒什么东西。

“不知道历教授伤好了没有,看郭金猊拿了护肤品,就想到了。”姚江把那盒祛疤膏递给他,“这牌子效果不错。”

酒精让历中行反应慢了半拍,说谢谢,脑海里突然播了一遍郭金猊评价他的那条语音。

姚江说:“不用送了,回吧。”就转身上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