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羊连金问卦谋掌权 牛道耕下楼横扯筋

书名:
朱马牛羊4
作者:
王和国、杨重华
本章字数:
11087
更新时间:
2024-04-30 11:58:49

秋雨绵绵。

久晴必久雨——老天爷不来虚的。

今年夏天特别热。打完谷子,下了一场透雨,凉爽了几天。紧接着,“秋老虎”发威,红火大太阳,天天晒,长天白日,热得人心焦意烦。水田干出的裂缝,足可以放得下男人的大脚板儿。眼看寒露将近,老天爷才喊稳不住了。于是就下雨。那天空,也像被前些日子大太阳晒裂了缝,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淅淅沥沥,长麻吊线。从早到晚,远山近岭,田野农舍,朦朦胧胧,罩在雨雾之中。一切都像在雨里浮动,漂移。

越到运动后期,谷栅越找不到感觉。在他的指点下,牛羊氏总算能把龙门阵摆来“圆范了”。本来,谷栅很有“英雄救美”的成就感。万没想到,明显是——京城有人发话了!自己这个“工作组长”,至今没想通,这牛道耕、牛羊氏他们凭的什么神通,走的什么渠道,能让京城里的大人物,关心穷乡僻壤里面他们这一男一女两个农民?当今世上的事情,只要京城有人过问,谁都“脑壳大”!——棘手、难堪,一不小心就会捅出娄子,麻烦就天大了!工作总团的吴省长、白市长,居然会亲自过问牛家大院儿的事儿,而且那种“要保护牛道耕和牛羊氏”的“倾向性”,傻瓜也看得出来。罗天邦甚至明敲暗打,怀疑是他谷栅告了御状!——对天对地,谷栅哪里有这样的手眼啊。他恨自己,关键时候没能管住自己,终而至于拜倒在了牛羊氏的石榴裙下。——思前想后,自己都怀疑自己这到底是不是在乘人之危!现在看来,即使没有自己和他之间的这段儿小故事,牛羊氏也能过关。——还有,总团那边文件下来了,白鹏已“顺利下楼”,也“解放了”。自己作为组长,斗争会上把个县长他亲爹,搞整成了“痴呆”。想想这事,心里就发憷。——老天爷保佑,朱正才白鹏该不会拿这个说事儿吧?毕竟是地主分子啊!

马德齐从镇上人民医院回来的当日。谷栅如释重负,专程赶到码头,想看个究竟。马白三从杨柳滩大队的粪船上,把他父亲背下来。马德齐能站稳,但找不到从码头回家的路。居然跌跌撞撞,高一脚低一脚,向朱家塘方向走。此情此景,谷栅不由得一阵心酸、自责。不忍心再看。

后来听人说。回到马家院子,他找不到家门了。除了儿子马白三,谁也不认识。站着,像根竹竿,全身上下直的,像是无法转弯。坐着,像尊菩萨,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走路,上半身全是硬的,手也是僵的,看着吓人。马白三出来说,而今,他爹连家务活也不能做一点儿了。舀一瓢水端在手里,不倒锅里,往灰槽里倾,有时还会无缘无故把灶孔里的火灭熄。没记性了。端着饭碗,筷子拿在手里,还到处找筷子,找得发火。豆腐和肉分不清了。不洗脸,不洗脚,不换衣服。经常跌倒。

谷栅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白鹏、朱正英——表面上,脱离了父子关系。这个他心知肚明,和自己“背叛家庭”一样。真心?鬼才晓得——“革命需要”,哄组织的!——亲爹就是亲爹!白鹏问起来——谷组长,你这工作组长当得才叫好啊!自己作何回答?闹笑话了,窝囊!

最丢人现眼的,是“神经衰弱”——疯掉一个单启仁。

外调牛羊氏,不出所料。材料过硬,“问题”水落石出。结果,牛羊氏清白了。单启仁却说不清了。——回到葫芦尾河,把材料交到办公室崔桂华手里,罗天英看单启仁脸色泛青,二目无光,耳根干枯,说你们太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吧。单启仁解释,出差这些日子,自己整夜整夜睡不着。他想到镇上区人民医院,找找曾德容院长。请她瞧瞧,看是什么问题。——当然行。谷栅立即写条子,派人到杨柳滩联系船。然后,让羊绍银安排民兵,送他上街。民兵回来说:诊断了。曾院长说的,“神经衰弱”,非常严重,必须住院。那好——正说放心了——鬼使神差,住进医院第二天,镇上的工作队就通知红奎大队工作组:“单启仁疯球了。衣服裤子也不穿,赤身裸体,满街乱跑,说有个女人在追着他打——”

这属工作团内部的“非常事件”。只好立即采取强制措施:送回京都大学,请学校安排治疗。

——万幸。两件事,上、下都没追究。但终归心里不踏实。这些日子,谷栅晚上一闭眼,就看到马保长向后仰倒,看到单启仁光叉叉满街跑——很难入睡。床上翻了很久,浑浑浊浊,像是要睡着了,又隐隐约约看到牛羊氏的笑靥——就出虚汗。有时还做噩梦。老上火,牙龈肿。冷水、热茶进口,都痛得钻心。牵扯到颈子上的淋巴,也肿痛。只好也去镇上,找曾德蓉看。曾院长中西医都通,告诉他说,外因,是“秋燥”所致,引得“肝风动而火盛”。内因,是“肾虚”。肾水不足,“水”不足以“克火”,必然“肝惊火旺”。谷栅本来就精瘦,而今脖子大了,腮帮子大了,模样变来奇形怪状的。没别的办法,“黄连上清丸”一把一把地吞,效用不大。只能熬着。——不敢告假。自嘲是 “轻伤不下火线。”本期四清已近尾声,不坚持搞完,就拿不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鉴定》。眼下,他最怕罗天邦以身体欠佳为由,顺水推舟,把自己礼送回京城。——很简单,每个人必须“完整地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没“完整”,回去了还得再下来,——那就真像乡亲们说的,“霉得起冬瓜灰”了。

单启仁这事,老梁和老崔都可以证明,当时谷栅的主意,是让他们两人中的一位去外调。罗天英对文艺局来的信不过,坚持让单启仁去。谷栅怎好反对?

单启仁疯掉了,很丢工作队的脸面。罗天英气得眼睛冒金花。私下审问马晓梅:“你们两个,一路上,还有在葫芦口河的时候,到底干了些啥子?遇到了啥子事?”

马晓梅不愧当了这么些年干部,已经修炼到谎话顺口就来,还不得脸红筋绽的程度了——她把故事编来神神秘秘鬼鬼怪怪的:“草棚子街那个宾馆,就是当年红樱桃接客的那个窑子倚翠楼。——我住三楼,他住一楼,晓得咋回事哟,前前后后一共才住了三个晚上。每天他早晨起来,他总说晚上听到有女人在偷偷哭,出来看又不见人,就失眠,睡不着,就头晕,太阳穴痛。我看啦——是不是真的——遇到鬼了哟!”

“不争气的东西!”罗天英真想给她一耳光。这样的小把戏,你也哄得到我?!气急败坏,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我看,你才是遇到鬼了!”

乡下,无论男女,与私情有关的“疯病”,统称“心疯癫”。 患上了,就会产生一直在床上干那事的幻觉,赤身裸体,是很丢人现眼,被人看不起的。四清工作队一个大学生“遭了心疯癫了”,消息传得很快,还越传越神。镇上,杨柳滩、鸡公岭一带地方更是说得乱七八糟的。罗天邦队长气得捶桌子。叹气——这种事,只能“阴消”。越追、越查、越议,越臭!难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人言可畏呀!

过了几天,马德寿找工作组请假。说女婿羊绍全来信:“部队上批准他们的结婚申请了。首长同意晓梅到部队举行婚礼。”

单启仁毕竟是住在朱家塘朱光寿家的。他一疯,朱光莲也慌了。把她“扯了结婚证的”罗连长从部队紧急招回来。什么也不说了:摆酒、结婚。反正都是等,到杨柳滩婆家等着“随军”算了,保险些。罗晓成回家一了解,也欣然同意朱光莲“早点离开葫芦尾河那个是非之地!”

外边闹得沸沸扬扬。葫芦尾河公开场合,社员们都不议论这事。乡下风俗:把单启仁疯掉,和马家、朱家的两位大姑娘“扯拢来说”,那是犯大忌乃至要犯众怒的。

红奎大队工作组剩下四个人,灰头土脸了好些日子。“运动”也有点儿淡心无肠,场面上,难免冷冷清清。

偏偏老粪船羊连金没看到火候,反认为长孙儿疯儿洞羊绍银上台掌权的机会来了。明摆着,工作组召集会,没那么勤了。看样子,很快就要走人。按照常理,工作队走之前,大队干部自然要“重新排座次”定交椅的。

端午节,羊绍银“立蛋”成功,得了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几天之后,谷组长从羊颈子家搬出来,住到他家。谁都知道,喜事。按捺不住,羊连金悄悄到罗汉寺,找到清风道长,花两块钱,请他为长孙儿算了一卦。得了个“泰卦”——“三羊开泰”。 道长说什么,“泰,小往大来,吉亨。”后面的话,羊连金似懂非懂。——“天地相交,阴阳沟通,主生育,恭喜你家要添人进口。”眼下,孙媳妇胡鸾香即将临盆。羊连金喜形于色,“是的是的,你真神了!嗨呀,道长,我很快就要添重孙子了,四世同堂。”道长又说——“日月相会,吉星高照,主官运亨通,会有个一官半职。”羊连金哈哈大笑:“太对了太对了。不瞒你说,眼下,工作组组长就住在我孙儿家里,现在他娃娃民兵连长、贫协主席两顶官帽儿戴起的,就是看,能不能弄到个‘实职’。”听他如是说,道长不动声色,意守丹田,垂帘静气,与天地沟通。好一阵,才又开口说:“不过,日月辉映,又主光明磊落,要成事,还得光明正大,虚怀若谷。”羊连金连连应承:“那倒是那倒是!” 哟,大吉大利呢!

三个月后,胡鸾香“坐月子”生了个大胖小子。谷栅组长因为孙媳坐月子,搬出了他家,但三餐还在这里吃。感情上有个联络。全大队场面上的事情,里里外外,而今都是贫协主席出面张罗。牛道耕还没下楼,成分又不好,更重要的:他不占组织。羊绍银组织是占起的。差一步,就该是大队长了。“当官不带长,打屁都不响。”至理名言。

外面在传,四清结束,干部要贫协来推荐,工作组批准,社员大会选举。羊连金暗中盘算:五个贫协代表,羊绍银自己硬当当一票;其余四人,有三个好对付:马白贞、牛道荣和朱正礼,他们都认同老粪船一直在宣传的观点:“看样子,四清这道坎,牛道耕可能很难过得去”。贫下中农里头,大家都怕羊颈子重新上台。“他个狗日的,球筋不懂,日布隆怂。他当大队长,不饿死人才怪!”都承诺,“如果牛道耕大队长真的当不成了,疯儿洞‘来成头’,也要得。”

所以,眼下恰恰就是羊颈子他爹这个贫协代表,气包卵羊登山这一票,羊连金和羊绍银祖孙两人,都没把握。

老屋场新修的茅草房,蓬荜瓦灶,但还是有间正经 “堂屋”。四个大男人开家庭会。八仙桌上首羊连金,下首羊登亮。两个孙儿,左绍银,右绍铜。“上霸位”一坐,羊连金当年当甲长的感觉常常就出来了。他说:“眼时,我们屋头占了三顶官帽,民兵连长,贫协主席,两顶。还有登亮的生产队长。明摆着的,这三顶帽子加起来,也不及一顶大队长帽儿关火。——日妈羊颈子不是前几年当大队长,房子能修得那么洋派?整肥了啊。他那一篼子,特别是那气包卵老汉儿,不靠儿子捞点儿好处,早见阎王,饿都饿死球了——”

羊登亮说:“狗日的羊颈子现在到处拱。我在想,羊子沟这个生产队长,让给他狗日的,他狗日的也不得来当——当不下来嘛。看样子,他还是想着大队长那把交椅的。”

羊绍银说:“开会说了,贫协主席这个官儿,是他妈个搭桥桥儿的虚职。运动一过,球用没得。现在做两份儿活路,日妈就只有民兵连长,还有点儿工分补助。谷组长亲口说的,贫协主席不算大队编制干部。”

羊连金分析。牛家大院,“我们要给牛道松许愿。告诉他,他的生产队长,是动不得的。”他说,“牛羊氏这回儿怕是不好走路哇。”他指出,“应当给牛道荣说清楚,如果你当大队长,就选他牛道荣当大队保管员。他而今是贫协代表,占一票的。让他当保管员,他不高兴得惊叫唤才怪——一百二十分啊。眼下工作组老梁住在他家,只要他说通了,还可以请他给老梁上点儿眼药水呢。”

羊连金放低声音,对孙儿说:“以我之见,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不妨找找野牦牛,就说你想把民兵连长,让出来——你就说你看好了他那个外孙羊颈子——看他怎么说。前些年,野牦牛向我抱怨过好多回,说他那个外孙,没球得教养,狗屎上不得墙,不是当大队长的料。”他启发孙儿,“我看啦,在这葫芦尾河,伪政府手头,马保长,野牦牛,还有我,说一不二;从土改到而今,真正说得起话,说话有人听的,一个朱跛子,一个牛老大,还有一个,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晓得,气包卵羊登山。只是,他这个人,软硬不吃。不好和他打堆。”也不知为什么,提到羊登山,羊绍银心里总有点儿打鼓。从小到大,他历来就不敢正眼看羊登山这位隔房的“伯伯”。总感觉羊登山那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他怕他,和当年狗子三怕他这位伯伯有点儿相像。

羊连金说:“你那点儿花花肠子,在气包卵面前——没得说。保险的办法,是让野牦牛,去给气包卵那两爷子透风,看他们怎么说嘛!”

羊登亮认为父亲分析得很透彻:“这是看到的——羊颈子没有他老子在背后掌阴教,无论他怎么闹,也闹不出个名堂。这气包卵噻,是个不见鬼子不得挂线儿的角色,不给点儿甜头,他会帮你说话?能当上大队长——把民兵连长让出去,也千值万值。贫协主席,可以让马家院子马白贞那鬼婆娘来过一回干瘾儿,倒是个办法。只不过,气包卵那里能不能搁平,恐怕还是个问号。”

羊绍银思前想后半天,还是鼓不起勇气亲自去找野牦牛。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他多少也知道点儿“官场”小规矩了。爷爷的办法,回旋余地大,但风险也大——太多人知道了!野牦牛知道,等于牛道松两口子知道;野牦牛再转话给气包卵,气包卵说服羊颈子,疯子羊婆,还有他们那三个“十处打锣九处在”的儿女,也就有可能知道。万一,这其中任何一个人把事情捅出来,就坏大事了!不如干脆:自己找羊颈子“叫梁子”——喊醒了,明砍!成,是两个人的事,不成,也是两个人的事。稳当点儿。

谁知道,羊绍银话还没说完,羊颈子脑壳一偏,伸长颈子就吼起来了——

“你那几爷子,屁眼儿芯芯都是黑的!这大队长帽儿,是公社马礼堂黄大峰他们几爷子,从老子手头,骗起走了的!不还回来哟?你?屙滩稀屎照照,像那家人么?——你慢慢儿做梦吧!”

羊绍银恨不能捏住他那长颈子,咬死他狗日的。咬牙切齿地道:“我告诉你羊颈子,这辈子,你千万不要落到老子手头!总有一天——”

天遂人愿。镇上召开工作组全体成员大会,连开三天。传达贯彻“关于运动后期若干工作的安排部署”。 ——老百姓都不知道,京城出来新文件了。名字取得怪,叫个什么:《二十三条》。

已经洗澡下楼的区社两级干部,列席全区四清工作团大会。吴省长传达了京城新精神,并作了动员讲话。白德利副团长总结前一段工作,作了自我批评:过分强调《李园经验》的具体操作办法,没有认真领会京城文件特别是《前十条》的精神实质。实际工作中,一是对基层干部“一分为二”不够,对“严是爱宽是害”理解片面,严肃、严厉过多,热情、热心过少;二是依靠当地基层干部的多数,作得“不尽如人意”。他要求,各公社干部对大队干部的“解放”工作,要下大决心,抓紧、抓快、抓好,尽快完成,该归位的,要全部归位。三是一些会议的会场掌握缺乏经验,对敌斗争中,某些做法过火,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自杀事件,伤残事件。特别严重的是,工作队内部,也出现了要求自身不严的问题。各相关工作队要深刻吸取教训!

吴省长插话说,对“四不清”干部,政治问题从严,组织处理从宽;经济问题从严,思想毛病从宽。去年的问题从严,前年的问题从宽。——大前年以前的,拉倒,统统不算!

白德利最后说:“葫芦肚河县全县的四清工作,务必在春节前,即旧历腊月三十除夕午夜十二时前,全面完成阶级队伍的清理、验收、复查工作,到时,重新走上自己相应工作岗位的各级干部,要切实负起责任,保卫并巩固运动的成果。运动后期的各项工作,工作组要做到不留死角,不留尾巴。更不允许留下后遗症!”

分组讨论时候,罗天邦通报:葫芦底河公社一级的四清运动,搞到今天,组织上,只动了两个人——社长黄大峰,办公室文书马礼堂。一降一升。通报说,黄大峰同志本应当对前几年全公社范围内严重的“资本主义道路性质的”“单干风”负责。遗憾的是,在县上学习几个月,黄大峰同志对此一直缺乏深刻认识,没有作出像样的检讨。组织上决定给予黄大峰同志组织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上降职使用——调鸡公岭公社作副社长,主持工作。通报表扬了葫芦底河公社办公室的马礼堂——这次四清运动中,立场坚定,态度鲜明,特别是在县上集中学习期间,表现突出,决定他正式负责公社办公室工作。有关他“转正定级”的事情,请相关部门将会尽快落实完善。——“马主任”名副其实了。

会议结束时,葫芦底河公社新社长见面。新社长很年轻。自我介绍,叫周也巡。原是许家寨公社的副社长。

按规定,进入运动后期,实行四清工作组和公社干部“共同领导”,并逐步由“以工作组为主,过渡到公社干部为主”。 传达贯彻《二十三条》开会期间,罗天英提出,单启仁病了,已退回学校。现在红奎大队工作组少一个人。有些工作不好开展。建议公社派一位干部协助。马礼堂自告奋勇,愿意到红奎大队。说:“罗主任你是知道的。那里,我熟。我去!”

风向变了。

根据吴省长讲话精神,葫芦底河公社工作队勾着指头一项一项对照,全公社大队一级的干部,还没“下楼”做结论的,就两个:湾滩大队雷太平;红奎大队牛道耕。到今天这一步了,是敌是友?是用是免?应当有个定准意见。研究决定:童兰铁去湾滩大队。处理落实雷太平的问题。罗天邦带着洪布尔,亲自到红奎大队:“解放牛道耕。”

公社、大队两级工作组“联席会议”,在罗天邦办公室开了一下午。罗天邦先传达了吴省长的指示,然后反过来,耐心地做工作组的工作:“既要达到解放牛道耕的目的,又还要让群众心服口服,不能在群众中形成是工作组要解放他的印象——”

回到葫芦尾河,工作队几个人,加马礼堂、朱光明,手忙脚乱布置会场,安排会前动员和个别谈话:罗队长“正县级”,他“亲临指导”“下楼会”,方方面面,都必须和县长级别的人出席的会议相匹配。

按照联席会议的口径,谷栅和罗天英一起找牛道耕个别谈话,给他“政策交底”:“只要老老实实,把问题交代清楚了,群众会原谅你的。只要群众能原谅你,工作组一定会按政策办事,不会按敌我矛盾处理。”罗天英特别启发他,公社黄大峰,就是对资本主义单干风认识不足,已经受了处分,你一定要把红奎大队当年怎么在全公社率先单干的事情,说清楚,而且要认识到这是错误的。

谷栅提醒他,还有你大儿子的事。知道多少说多少。

两位组长如此告诫,牛道耕心里有底了。看来他的最坏打算——重新把富农帽儿戴起——还不至于哟!

工作组和贫协商议,会场就设在牛家大院。马礼堂不同意。还是走马转阁楼大队部好。有个小戏楼,便于布置主席台。如今正主任了,他要找点居高临下的感觉。罗天英同意马礼堂的意见。

会议通知一喊响,葫芦尾河立即闹惊了林:“工作队罗县长亲自来给牛道耕下楼。”仅这一句,就足以勾起葫芦尾河所有人参加“下楼会”的欲望。社员群众都知道,公社四清工作队那个罗队长,人家正经是县大老爷——“罗县长”。还有个姓洪的,是“叫兽”——两片嘴皮会吹牛皮得不得了,属“麻雀都哄得下树的人物——”。还有公社那个马礼堂,刚了升官,而今比朱光明他婆娘还“高一篾片”。下一段儿,说是由他来顶单启仁那个角色。参加领导葫芦尾河的四清运动,兼“驻队干部”。

——也有遗憾,按照惯例,应当把马德齐弄来,跪在旁边,以壮“阶级斗争”声威。现在他痴呆掉了,怕他会上出洋相,只好免了。

通知喊的“上午九点钟,准时开会”。社员们历来都看太阳行事。早早吃了早饭,往走马转阁楼走就是,什么钟不钟的?朱发丰杵着拐杖,刚刚走进走马转阁楼的大门,徒子徒孙们就连忙四处找凳子。人多,阶矶上站不下,地坝里站着。天空雾蒙蒙的,像要下雨。小戏楼高出所有人大半截,只消一抬头,都看得清。谁也挡不住谁。

谷栅宣布开会。逐个介绍:中间这位是罗县长——脸模样儿长来和他妹差不多,一眼就能认出来。罗县长旁边就是那个“叫兽”。啊,原来“叫兽”长这模样。看他那张嘴,也就“两张皮”嘛,没有啥特别的,咋就那么会翻呢?马礼堂果真来了。大家发现,贫协主席疯儿洞羊绍银,这次只坐在了最边上。

“首先,欢迎——葫芦底河公社四清工作队——队长,临葫县——罗县长——作指示!大家欢迎——”

社员们站着,脸向戏台,微笑,像一朵朵盛开的向阳花,看起来很有点儿滑稽。台上响起掌声的时候,台下的人才回过神来,也跟着拍,稀稀拉拉,不成气候。

罗天邦站起身,没戴帽子,弯腰行了个鞠躬礼。然后,拉长声音:“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大家——好!”

谷栅闻声站起来,又带头鼓掌。主席台上其他人连忙站起来,也鼓掌。

人群中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轻轻跟了一句“好——好——个球!”

立即引来一阵嘻嘻笑声。人们说话的时候,只消微微一低头,台上的人就看不清脸,谁也弄不清底下是谁在开黄腔。

会场里闹嚷嚷的。罗天邦像是也没什么心境多说。他讲了大约十分钟,大概意思是,“干部下楼”,很有必要,教育本人,也教育群众。事关反修防修,总而言之非常重要。所有干部,都要端正态度,认识到,不“下楼”不行,走过场也不行。等等,等等。

于是,谷栅组长就喊今天的主角——大队长牛道耕——出来“下楼”。

安排给牛道耕“下楼”的位置,放了根凳子,面前还摆了学堂里那种条桌。牛道耕从后台出来。场合太正经了,他很不习惯,手脚是僵的,走来怪模怪样。看他动作滑稽,有人装怪,学着戏台子上老爷出场“喊堂”的腔调,拉长声音轻声地喊:“威——武——”

会场里一阵哈哈大笑。

牛道耕没听到喊,不知道大家笑什么,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花猫儿”“乌嘴儿”之类,连忙双手去擦脸抹嘴,台下笑声更大了。他慌了,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裤子,是不是没有“关鸡门”。没发现问题。又扭头看后面——地坝里已经有人笑得喊肚子痛了。

谷栅不得不出面干涉了。敲敲桌子:“大家严肃点儿!”

罗天邦也拿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轮,笑声才停了下来。

牛道耕看主席台上给自己安排的位置,又恰恰是十多年前,枪毙狗日的狗子三那天,马德齐和他戴高帽子“陪杀场”站那个位置。忍着怒火,咧着嘴,似笑非笑:“我,站着说。”

会场里立即鸦雀无声。

“工作组要我今天来下个楼。晓得的,马家院子、羊子沟、朱家塘,还有牛家大院,我都去下过了。唯独这走马转阁楼,还没来下过。所以前头的都算不到数。今天吗,看样子,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我也没得法——

马礼堂站起身:“喂喂喂,牛道耕,什么态度?”

牛道耕不生气,侧过身子,对着会议主席台,“马主任啦,我哪里有什么态度嘛,没得态度啊。”牛道耕面向群众,继续说,“我吗,自己估量了一下。总而言之嘛,有点儿像坏人呢!”台下立即响起议论声,会场又一阵混乱。牛道耕不理会,通过运动,牛道耕现在口才已经练出来了,再加上他心情是平静的,所以说得有头有脑的。他继续说:“早前,土地改革,评我当富农。地富反坏——后来有了右派分子,叫五类分子。我是富农分子,坏人里头排第二。那几年,不准我乱说乱动。说实话吧,我也没有乱说乱动。后来,政府的人说,搞整我搞整错了,把我的富农帽儿揭了。我吗,也没得意见——”

罗天英站起身来,平和地说:“牛道耕,主要还是说说和四清相关的问题——不要扯得太远。”

“罗组长啊,我哪里想扯远嘛。好,要得,不说这个了。我当这个大队长,晓得的,起头,就是为复耕玉扇坝的事。今天大家都在。摸着良心说话。那个时候,饿慌了,没得办法。葫芦尾河最好的田地,玉扇坝,荒起的。这肯定不是个办法嘛。我带的头,喊我儿子去挖田,挖来种上粮食——管他妈的集体收私人收,总要有收的嘛!田里土里没有,吃球哇?这件事,别说上纲上线,随便上啥子,就是上杀场,都要得,我认了。认账!话说回来,那时候——哪个舅子说了要单干的?没说嘛。为这事儿,羊大队长,羊颈子羊绍章傲起,坚决不当大队长了——唉,是你们——大家不要不认账——是你们逼着我,要我来当。今天黄社长不在,马主任你来说说,是不是这样的——我有啥子办法?我不想当这个大队长啊——”

马礼堂再次忍不住了:“牛道耕,你这是在检查自己吗?你今天是‘矮子过河,安(淹)了心的么’?不想下楼吗?”

“我晓得,这个楼,高得很——是你们喊我说嘟嘛。”牛道耕就是牛道耕,正想找人吵架。工作组的人他不敢。马礼堂不是工作组,他不虚。罗天邦听得很仔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思考,他像是对马礼堂打断牛道耕的话不是很感冒,向他作了个“坐下,听他说”的手势。

会场更安静了。天空越来越暗,飘起了像浓雾一样的蒙蒙细雨,人们就朝檐砍上挤,牛道耕实际是在对着空坝子在说。牛道耕的交代在断断续续中进行。他说,红奎大队的单干,不关公社的事,更不关朱大娃儿的事,到处都在搞,“开会说的,允许试验。没说不准搞嘛。罗县长,你那时,是副县长,管农业的,单干的事情,你不清楚哇?再说,我们葫芦肚河周围,哪个县没有单干?我们的亲戚,在外省外县的,也不只个把个——都搞了的嘛!我们红奎大队还报纸表扬过嘛,我又写不来字,那些文章是你们写出来的嘟嘛。——后来,说不能干了,就没有干了嘛。马主任,幸好,你今天也在,公社开会,你还叫我不要想不开——实际上,公社开会的时候,我们红奎大队的单干田,收都收回来了嘛!这些,工作组来了,我都说了的。我说,梁同志、崔同志写,我那小儿子读来我听了,我认了账,按了手拇指印的嘛。——现在我说的,句句老实话,对天对地——”

“说说你大儿子的事呀!你大儿子现在在哪里哟?”葫芦尾河人听声音知道,是老粪船羊连金在喊。

“对对对,说说你大儿子的事!说得脱走得脱——”听声音,也是羊子沟的,这是羊绍青。

“你儿子当国民党,哼——”马白琼在喊。

台下一阵混乱:有人现场提起牛道耕的大儿子牛天定的事情,太爆炸性了!前些年那两块金字的匾额,人们记忆犹新——牛天定跑台湾的事,私下里说得飞吼了,摆到明处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羊子沟的人是受了羊连金蛊惑,反正牛道耕大队长当不成了,再来个落井下石,但大多数人是觉得稀奇,想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那大儿子,听说,是跑到台湾去了!”

“投降蒋光头儿了?未必你不晓得呀?”

“台湾是蒋光头儿的地盘,我晓得。”

“你晓得些啥子?说噻!”声音尖利,又是羊三娘再喊。

牛道耕有点儿起火了,你横我更横,横筋横扯:“我什么都知道。咋子嘛!”

“那你说说,你儿子怎么跑到台湾去的?”这是羊连金在问。

“我估摸,他是凫水过去的。你们都晓得的,我天定水性好!”

马礼堂生气了,有点儿失态:“你胡扯!那你怎么不也凫水过去呢?”

牛道耕顺口就顶了一句:“我也凫水过去了的。”

台下立即一片嘈杂。矮子幺爷第一个站出坝子来。吼道:“格老子,你们羊子沟的,今天啥子意思哟!要乱说么?日妈哪个都晓得,牛天定是被国民党拉壮丁拉起走了的,要绞起来整么?”

牛道荣也站出来发话:“羊连金,你个老粪船,你狗日的解放前抓壮丁,到处捆人。你今天要咋子?”

羊登健毛了:“日妈你们牛家还要鼓捣我们羊家的人么?不得行。我们,贫下中农,怕哪个?嗯——才不怕哪个呢!”

“什么话!都给我闭嘴!”谷栅瘦骨嶙峋,惹火了声音像打雷。

罗天英斜着眼睛看了看哥哥——也许是见多了这种场面,罗天邦态度今天有点儿反常。他面带微笑,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站起身,向大家做了个“都不要争了”的手势。会场里立即鸦雀无声。“好嘛,我来说两句。刚才牛道耕下楼的自我交代,我听了,很有感触——先不评论对错,他说的,起码是老实话。这就难得。下来之后,大家可以再议。但不要吵,有话好好说。这雨下密了,今天上午的会,我看,先就开到这里吧?”他边说边向身边的洪布尔示意,“洪教授,你还说不说几句?”

洪布尔向他摇手。

谷栅宣布散会。通知——全体贫协代表,已经下楼的大队干部,各生产队队长,立即到大队办公室等着,和工作队的同志一起,罗县长要给大家——开会。谷栅还叫牛道耕先不要离开。等一会儿,联席会议开完了,罗县长还要和他谈话。

大队办公室的会只开了不到半小时。洪布尔传达吴省长的指示:“这两年,红奎大队不差国家一分一厘,人均口粮超过六百斤。不得了,了不起!吴省长说,他仔细算了一下,这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的!今后谁能够保证——最好超过这个水平,谁就当大队长!吴省长说了,牛天定的问题,不提不议不传。哪里说哪里丢。”

罗天邦笑笑。问:“怎么样?说说,吴省长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羊登山第一个发言:“这才叫做讲天良!”

朱光明说:“坚决拥护吴省长的指示。”

羊绍银说:“大队长还是牛大舅来当,也要得。就看其他人还动不动了?”

罗天邦让罗天英去通知牛道耕:“你去,请老人家过来——一起开会,研究一下,后面还有些问题,要落实。”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90%的人强烈推荐

施公案

施公5年后转任扬州知府,在师爷白杨、发妻表妹柳青衣、捕头杜康和捕快丁忠、丁孝等忠勇、机智之士的协助下,寻获离奇失踪的十三皇子胤祥,揭露并挫败了鳌拜之后德南等人的阴谋,并与胤祥结下不解之缘。
已完结,累计113万字 | 最近更新:第 528 回 除奸贼满朝清正 降御旨众将加封

第 1 回 胡秀才告状鸣冤 施贤臣得梦访案

书名:
施公案
作者:
不题撰人
本章字数:
4556

话说江都县有一秀才,姓胡,名登举。他的父母为人所杀,头颅不见。胡登举合家吓得胆裂魂飞,慌忙出门,去禀县主。跑到县衙,正遇升堂,就进去喊冤。走至堂上,打了一躬,手举呈词,口称:"父师在上,门生祸从天降。叩禀老父师,即赐严拿。"说着,将呈词递上。书吏接过,铺在公案。施公静心细阅。上写:具呈生员胡登举,祖居江都县。生父曾作翰林,告老家居,广行善事,怜恤穷苦,并无苛刻待人之事。不意于某日夜间,生父母闭户安眠。至天晓,生往请安,父母俱不言语。生情急,踢开门户,见父母尸身俱在床上,两个人头,并没踪影。生忝居学校,父母如此死法,何以身列校庠对双亲而无愧乎?为此具呈,嚎叩老父师大人恩准,速赐拿获凶手,庶生冤仇得雪。感戴无既。沾仁。上呈。施公看罢,不由点头,暗暗吃惊,想道:"夤夜入院,非奸即盗。胡翰林夫妇年老被杀,而不窃去财物,且将人头拿去,其中情由,显系仇谋。此宗无题文章,令人如何做法?"为难良久,说道:"即委捕厅四老爷,前去验尸。你只管入殓,自有头绪结断。"胡秀才一听,只得含泪下堂,出衙回家,伺候验尸。

且说施公吩咐速去知会四衙,往胡家验尸呈报,把呈词收入袖内,吩咐退堂。进内书房坐下,长随送茶毕,用过了饭,把呈词取出,铺在案上翻阅。低头细想,此案难结。欠身伸手,在书架上拿了古书一部,系《拍案称奇》,放在桌上要看;对证此案,即日好断这没头之事。将《拍案称奇》,自头至尾看完,又取了一部,系海瑞参拿严嵩的故事。不觉困倦,放下书本,伏于书案之上,朦胧打睡。梦中看见外边墙头之下,有群黄雀儿九只,点头摇尾,唧哩喳啦,不住乱叫。施公一见,心中甚惊。又听见地上哼哼唧唧的猪叫;原来是油光儿的七个小猪儿,望着贤臣乱叫。施公梦中称奇,方要去细看,那九只黄雀儿,一齐飞下墙来,与地下七个小猪儿,点头乱噪。那七个小猪儿,站起身来,望黄雀拱抓,口内哼哼乱叫。雀噪猪叫,偶然起了一阵怪风,把猪雀都裹了去了。施公梦中一声惊觉,大叫说:"奇怪的事!"施安在旁边站立,见主人如此惊叫,不知何故,连忙叫:"老爷醒来!醒来!"施公听言,抬头睁眼,沉吟多时。想梦中之事,说:"奇哉!怪哉!"就问施安这天有多时了。施安答道:"日色西沉了。"施公点头,又问:"方才你可见些什么东西没有?"施安说:"并没见什么东西,倒有一阵风刮过墙去。"施公闻言,心中细想,这九只黄雀、七个小猪奇怪,想来内有曲情。将书搁在架上,前思后想,一夜未睡。直到天明,净面整衣,吩咐传梆升堂。坐下,抽签叫快头英公然、张子仁上来。二人走至堂上,跪下叩头。施公就将昨日梦见九只黄雀、七个小猪为题出签差人,说:"限你二人五日之期,将九黄、七猪拿来,如若迟延,重责不饶。"将签递于二人。二人跪趴半步,口称:"老爷容禀:小的们请个示来。这九黄、七猪,是两个人名,还是两个物名,现在何处?求老爷吩咐明白,小的们好去访拿。"言罢叩头。施公一听,说道:"无用奴才,连个九黄、七猪都不知道,还在本县应役么?分明偷闲躲懒,安心抗差玩法。"吩咐:"给我拉下去打!"两边发喊按倒,每人打了十五板。二人跪下叩头,复又讨示,叫声:"老爷,究竟吩咐明白,待小的们好去拿人。"施公闻言,心中不由大怒,说:"好大胆的奴才!本县深知你二人久惯应役,极会搪塞,如敢再行罗唣,定加重责!"二人闻言,万分无奈,站起退下去,访拿九黄、七猪而去。施公也随退堂。

施公一连五日,假装有恙,并未升堂。到了第六日,一早吩咐点鼓升堂,坐下。衙役人等伺候。只见一人走至公堂案下,手捧呈词,口称:"父师,门生胡登举父母被杀之冤,求父师明鉴。倘迟久不获,凶犯走脱难捉。且生员读书一场,岂不有愧?如门生另去投呈伸冤,老父台那时休怨!"言罢一躬,将呈递上。施公带笑道:"贤契不必急躁。本县已经差人明捕暗访,专拿形迹可疑之人,审得自然替你申冤。"胡登举无奈,说道:"父台!速替门生伸冤,感恩不尽!"施公说:"贤契请回,催呈留下。"胡登举打躬下堂,出衙回家。且说施公为难多会,方要提胡宅管家的审问,只见公差英公然、张子仁上堂,跪下回禀:"小的二人,并访不着九黄、七猪,求老爷宽限。"施公闻言,激恼成怒,喝叫左右拉下,每人打十五大板。不容分说,只打的哀求不止,鲜血直流。打完提裤,战战兢兢,跪在地下,口尊:"老爷,叩讨明示,以便好去捉人。"施公闻言无奈,硬着心肠说道:"再宽你们三日限期,如其再不捉拿凶犯,定行处死!"二差闻言,筛糠打战,只是磕头,如鸡食碎米一般。施公又说:"你们不必多说,快快去捕要紧。"施公想二役两次受刑,亦觉心中不忍,退堂进内。可怜二人还在下面叩头,大叫:"老爷,可怜小的们性命罢!"言毕,又是咚咚的叩头。县堂上未散的三班六房之人,见二人这样,个个兔死狐悲,叹惜不止,一齐说:"罢呀!起来罢!老爷进去了,还求那个?"二人闻言,抬头不看见老爷,忍气站起,腿带棒伤,身形晃乱。旁边上来四个人,用手挽架下堂。

且说施公退堂,书房坐下,心中想:"昨日梦得奇怪:黄雀、小猪,我即以九黄、七猪为凶人之名,出票差人。无凭无据,真难察访。不得巳,两次当堂责打差役,倘不能获住,去官罢职,甚属小事;怨声载道,而遗臭万年。"前思后想,忽然灵心一动,转又欢悦,如此这般方好。随叫施安说道:"我要私访。"施安听得,不由吓了一跳、口称:"老爷,如要私访,想当初扮做老道,熊宅私访,危及性命,幸亏内里有人护救。而今再去,内外人役,谁不认得?"施公一听,说:"不必多言,你快去就把你穿的破烂衣服取来,待我换上。"施安不敢违拗,只得答应。出书房到自己屋内,将破烂衣服搬出,送至老爷房内。

且说施公将衣换上,拿几百钱,带在身上,以为盘费之用。施公自到任后,没有家眷,只跟来施安等二人,衙内并无多人,还有两名厨子。施公吩咐晚饭用毕,趁着天黑,好出衙门,以便办事。吩咐施安小心看守,施安答应,随将主人悄悄送出,又对看门皂隶说道:"老爷今日出去私访,不许高声,快快开门。"施公步出,一溜一点而去。

施公正走中间,只见茶坊之内,一些人在灯下坐着吃茶。正往里面钻,走堂的见衣服破烂,不象个吃茶的客人,就出言不逊。施公一听,心下不悦,后又叹息:既然私访,计较什么话?只作不闻。叫:"走堂的,快拿茶来,要用香片,快些泡来。无论什么点心,只管拿来,吃完照数给你门银钱。"走堂的闻言,就不敢轻慢了。随即送上茶来,并各式点心。施公坐着吃茶,侧耳听那些人言言语语。内中一人道:"你们这县内,老爷清正。自到任来,诸事廉敏,体恤民情,一方福星,真可谓青天!"众人说完,大家走散。施公一见,欠身将茶钱会清出店。夜晚路上人稀,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起,细雨纷纷,甚为焦急,又觉身疼,忽然想起:"我何不到城隍庙里去避雨投宿?"随即迈步前行,一溜一点来至庙前。瞧一瞧四顾无人,庙门坚闭。那雨密密而下,沉吟叹气,没奈何且在山门之下容身。可喜雨止云散,一轮月光,地湿难行。鼓楼已交三更,只觉身上寒冷,实在满目凄凉。贤臣只为民情,绝无反悔之处,只知为官与民除害,诚谓事君能致身,快乐而无怨。只愁胡宅人命,如何访出真犯,如何结案?耳内忽听交五鼓,堪堪黎明,一夜未眠,渐至天亮。见有往来行人,连忙起身,出了台阶,一溜一点,向街坊上走。把这顶破帽子按了个齐眉,纵然撞着熟人,把头一低而过,留神细访那土豪恶棍,以及那杀人凶犯。堪堪时交巳刻,肚内饥饿。见有个饭店,正进去吃饭,迈步前走。那知掌柜的一见施公相似乞丐,浑身破绽,面目漆黑,一声大喝,叫:"那穷人不要进来!"施公一听,即住脚步,带笑回答,叫道:"掌柜的,不必口出恶言,我是照顾你的,并非讨饭之人。我如今会过了钱,然后吃饭何如?"说罢将钱取出交于柜上。于是才端东西来。施公一边吃,一边暗叹,正叹世情之薄,往外观看,见一个半老妇人,走到店前,又哭又喊。年纪约三十余岁,披头散发,脸上青紫。怀抱小儿,两眼流泪,口内数数落落道:"奴家现有千般怨恨,这段冤枉,活活屈死人了!欲去告状,偏偏的县主又病,衙门人拦住。我这屈情,挨到几时申冤?听说县老爷官清似水,谁知竟不坐堂了。未知病系真假。若是假病躲懒,有负皇恩,不理民词,枉为民之父母!明早我且去告,击鼓鸣冤,如再不准我告,我就一头撞死!"说完,又哭又骂。后面围绕许多人看。施公听见,暗说道!"好叫人不解!一个妇人,竟敢毁骂官府。但不知所为何情?待我出店跟他去,自得其详。"且说访拿九黄、七猪二役,回到家中,吃酒商量,九黄、七猪的事情,竟无法访缉。子仁说:"英兄,咱二人日期都忘了。你我歇一夜,明日假装乞丐,再于城里关外,日夜巡访。不怕为难事,只怕不专心。"公然闻言,点头道:"既办公事,要自己竭力。"二人酒饭都巳吃完,安息一宿。次早起来,即忙改扮停当,同出门去,要访九黄、七猪的消息。子仁说:"今日乃是七月十五日,往年江都县里,关外观音院寺,我见办会的不少。我二人现未访着囚犯,何不到此关外莲花院庙中走走?"英公然答应:"使得。"二人一同迈步,直向庙而来。登时到了门首,看一看清门净户,并不办会。二人立了一回,见庙中角门内,走出两个小沙弥来。留心细看,但见:大的约有十五六岁;小些的有十一二岁,个个生得唇红齿白,即如小女孩一样。一个手拿扫帚,一个手拿斗箕,嬉嬉笑笑,走至山门以外。二差看见,忙忙让开。两个小和尚抬头看见二人,身上褴楼,点头叹惜道:"你等可来不着了!往年间,我们院里,必做盂兰盆会,二位穷大哥,要吃点个斋饭,是容易的。今年不能了,我们庙内来些人,倒象闹丧的,因此不办了。"大的说:"你哥儿们既来,也无空回之理。如肯替我们打扫打扫,我自然与你饭吃。"二差听说,一个来接扫帚,一个来接斗箕,一面扫地,一面同小沙弥讲话,问道:"二位小师父,几时做和尚的?师父叫何名字呢?"二人答道:"我本是良家子弟,因自小多病,无奈做了和尚,起早至晚,烧香、扫地、念经。我师父真厉害,他的法号,人称"九黄僧人"。小和尚说的无心之话,两公差闻言,不由心内一动。英公然向子仁挤挤眼:"九黄"二字对了!又见一人从外挑了一担菜蔬,往庙内送去,还有鸡鸭鱼肉。公然看见,要察访真情,叫声:"二位小师父,我今胆大,借问一声。依我想来,此乃善地。不知用此等物何故?既不办会,或是请客么?"小和尚见问,就望着大沙弥连忙努嘴。小沙弥方交十二岁,那知好歹,先就嘴快说:"穷大哥听我细细说来,千万外面勿要告诉别人!我家师真真厉害,手使单刀,有飞檐走壁之能,结交天下英雄,江湖弟兄。今日当东请客,故买鸡肉。还有一言,我们庙内缺少烧火之人,二位愿意,岂不是好?"二差听了此言,正中机关。子仁带笑,又问道:"令师想在庙中,我们进去见见,如其果能用我二人,深感大情。"沙弥见问,又低声说道:"我们家师,今日早晨进城,未回庙中,在城里尼姑庵内。七月十五办会,请客演戏,夜晚还放烟火。那女尼是我家师的干妹子,年纪二十多岁,生的美色。家师代他买的庙宇,传授他武艺,跨马抡刀,件件皆能。法名叫七珠姑姑,远近皆知。"大沙弥在旁听见,大喝一声,骂道:"小秃驴!你又混学舌!前者师父打谁呢?又说瞎话!叫师父知道,把筋还要打断了你的!"正说间,忽从内里走出一人,凶眉恶眼,粗壮高大,大叫一声:"大沙弥,后面的哥儿们叫你!"大沙弥答应,即忙跑进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