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争傲气大伯走他乡 庆有余三爷添贵子

书名:
朱马牛羊1
作者:
王和国、杨重华
本章字数:
9109
更新时间:
2024-04-30 11:58:48

羊绍雄的日子越过越滋润。

早晨,远处牛家大院雄鸡啼晓,红豆林这边马家院子的公鸡们立即群起响应。羊绍雄新落成的院子门楼边,木板镶成的豪华鸡笼里,几只公鸡养尊处优惯了。白日里逗母鸡一个个争先恐后精神抖擞,但轮到干正事,都相互推诿。不但没有一只公鸡主动站出来报晓,大伙儿还像是在埋怨远方院子里的那些骚鸡公记错了时辰,和各位相好的鸡婆们叽咕了一阵,就悄无声息了。倒是鸡笼旁边圈养的那些鸭们和鹅们,实在看不惯这种偷奸耍滑的做派,闻声醒来就“嘎嘎”高谈,“哦哦”阔论。厢房牛羊圈里,大大小小的羊子们挨挨挤挤“咩咩”细语。牛圈里那头新买来的水牯牛,觉没睡足就被响动惊醒,气愤地绕着拴牛石转了一圈儿,不耐烦地昂昂高叫两声。——野外,葫芦河边那些早已醒来的鸟儿,再也按捺不住对新一天到来的兴奋,呼朋引伴,扶老携幼,夫唱妇随,打情骂俏,邀邀约约,欢欢喜喜,开始了一天唧唧喳喳吵吵嚷嚷的闹林早课。

羊绍雄醒来,侧身看看,红樱桃还在睡梦中。一头乌发,像一泻闪亮的黑绸青锻堆砌在枕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木的清香和着淡淡的桐油味儿,让人十分的惬意。他轻手轻脚穿好衣服,踏着拖鞋,打开房门,来到外间,开始了他每天早晨的例行踱步:绕着自己的走马转阁楼转三圈。作为东家、主人,从搬进来那天起,他就是这个院子里每天第一个起床的人。听到他的脚步声,先是长工;然后是小伙计、小丫环,奶妈,再然后是殁耳朵何旺喜,最后才是狗熊罗祥森。红樱桃懒散惯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太阳不晒到屁股,是不会下床脚的。”

当羊绍雄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小伙计麻糖羊绍全准备的洗脸水已经冒着热气,由小丫头马小妹端过来,放在洗脸架上了。他就着木脸盆喝了一口温水,漱了漱口。然后,抹了几帕脸。洗过脸,来到阶矶上,横过院坝,信步爬上戏搂,在太师椅上坐下来。马小妹跟在他身后,把刚泡好茶的紫砂茶壶端上来,放在紧靠太师椅的茶几上。羊绍雄端起茶壶慢慢地抿。有时,他会忍不住走到戏楼靠河一面的栏杆边,打开小楼门儿,看看风景。透过晨雾,葫芦河两岸朦朦胧胧的树竹、田舍,尽收眼底。回身看看院子里,房门一扇扇次第洞开。厨房里已经炊烟袅袅。管家狗熊正指挥着麻糖和马小妹打扫正屋的阶矶。羊绍雄情不自禁地轻轻哼起了葫芦河的民间小调儿:

麻雀儿,穿红鞋哟,

李大姐,说媒来哟。

妈也妈,莫嫁我哟,

烧茶递水,全靠我哟——

……

麻豌豆,开白花呢,

对门哥哥,邀我耍呢。

坡上就怕,天下雨哟,

竹林担心,遇到妈哟——

……

羊绍雄理当享受享受了。修了一座葫芦尾河独一无二的走马转阁楼,死去的父亲上了神螺山,现在又有了旱涝保收的宝地玉扇坝。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回乡”这招棋走得太对了,值!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静等红樱桃肚子里的娃娃落地,自己升格当爹了。——唯有这件事急不得,也急不起来。

也不是没有闹心事。而且恰好出在自己亲房。回乡这么久了,伯父羊登山这个“屙硬坨屎的倔老头儿”,就是不认他这个亲侄儿。回乡之后的头等大事“认祖归宗”——姓“羊”的问题,一直搁着。至今尚未名正言顺地解决。他托堂叔麻糖的爹使牛匠羊登贵三番五次找过大伯。老人家就是不“开金口露银牙”,不理不睬的。

这天,羊绍雄又想起了这件事。他对“狗熊”罗祥森说:“你看到的,我也没多的亲人。我那个大伯,想接到这儿来一起过,尽我的一份孝心,他就是不买账。你说说,怎么才把他‘弄得服’,让他心甘情愿认我这个后人呢?”

狗熊这人胆儿虽小,心眼儿却特多。全靠观察发财人“眼眨眉毛动”,揣摩别人心思吃香喝辣。跟羊绍雄这么久了,主人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说是为羊登山“尽孝”,实际上是想用软办法,撬开伯父的“牙关”:没有大伯认可,他羊绍雄哪怕富可敌国,乡亲们心目中,你是被羊家取消姓氏赶出家门,“消了号”的,只能算是“野种孤鬼”。你这个“羊三爷”,羊家是没有认账的。最让羊绍雄面子上搁不住的,还是老屋那座茅草房子。土墙上残留的烟熏火燎的痕迹非常明显。在羊绍雄看来,这墙上的那些过火痕迹,就像是戏台子上古时罪犯脸上烙下的火印,非常刺眼。过路人一看,往往就会不由自主地问:“这房子遭火烧过的呀?”——它存在于老屋场一天,就似乎是在指手画脚地向世人诉说羊绍雄忤逆不孝的罪过。

羊绍雄对罗祥森说过几回,老屋场那房子,立在那里“丢人现眼!”私下发狠话:宁可给他们再修一座体面的住房,也要把老屋那破草房拆掉,毁了,耙平,不留痕迹!“一看到那鸭儿棚棚在那里立着,心里就烦,直想找人打架!”

羊登山的脾气罗祥森已经领教了好几回。羊绍雄要他去当说客,他又不能拒绝。按照羊绍雄的安排,狗熊几次提着礼物,点头哈腰地去“看望老人家”。羊登山就是不给面子,不接招,不开门。前不久那次,他竟然直端端地问:“我羊家的事,有你姓罗的鸡巴相干?我看你这人呀,只认卵不识球,错把麻布当府绸!你不要进我这草棚棚儿里来,你一进来,‘蓬荜生灰(辉)’,老子这屋里灰灰都寸多厚了,我惹不起你。”羊登山相信“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师学跳神”,有点“恨屋及乌”,认为羊绍雄的这个“管家”名副其实“狗熊”一条,人格低下,瞧而不起。

“大家都看到的,三爷你的孝心已经尽到了,是他老人家不领情。”罗祥森说。

羊绍雄直摇脑袋:“这个‘犟国公’,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说我老汉儿就两弟兄,我而今也算有头有脸的,一个亲伯伯那个样儿。知道内情的,晓得是他犟起不认我这个侄儿,不知道的,还真认为我羊绍雄忤逆不孝呢。”

“在这葫芦尾河,老人家能听谁的?”

“有一个人,可惜死了——屎观音。除了他,就连他老丈人野牦牛,他也不买账。随便你说好多话,他装耳朵聋,理都不理。羊子沟他只和麻糖他爹羊登贵能摆几句龙门阵。还有他那个‘老姨’马先生,闲云野鹤,不得管事的。除了这几个人,葫芦尾河没人和他搭得上话。小粪船羊登亮这一蔸子,我们两家历来是拐的,没得话说。”

“办法倒不是没有,就看三爷你狠不狠得下那个心。俗话说,‘鬼不听招呼都要挨令牌!’我看,实在不行,喊许家寨或者鸡公岭的兄弟,到葫芦尾河来——当然不能动他老人家一根毫毛啊,只需得吓他一回。还怕他不离开那茅草房?到那时,顺理成章,我们再去接他到这里来享清福。”

羊绍雄暗暗点头,只是说:“鸡公岭山上的人野球得很。前次哑巴女的事,差点就整来拐起。许家寨嘛,喊他们过来人,有点坏规矩了,名不正言不顺,小心引起这面山上的误会。”他忍不住叹道,“这老头儿,倔得来真让人脑壳大。你再想想,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人们都说“人穷志短”。但世上还真有穷得硬扎,“人穷”偏偏就不“志短”的人。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气包卵”羊登山虽然穷而且病,但仍是条血性汉子。听老辈人说,羊登山三岁多的时候,就能够独自一人下杨柳滩,为他娘请大夫看医生。稍大点儿,就跟着父亲“老叫花子”四处流浪。弟弟成婚后,几乎全靠他这个“大哥”支撑全家。在葫芦尾河,羊家穷,人贱,没地位,很少有人瞧得起他们,愿意把他们也算作“端得上桌子的一道菜”。但是,羊家人的“讨口子性格”,注定了他们只要一出这葫芦尾河地界,似乎就重生了,活过来了。这其中曾经最打眼最特别的,就是他羊登山。他是羊子沟羊家长房的正宗嫡传。在他的魂魄中,多少有点羊家老祖宗丐帮帮主那份儿“老江湖”风韵。

走出葫芦尾河的羊登山,肚子依旧是饿,身上依旧是冷,但大千世界天高地阔任他嬉耍。父亲手把手教的“讨口子三绝”他玩得熟溜。一副莲花落,两根连箫棍,三块金钱板,就是他游走他乡浪迹天涯的全部“行头”。莲花落——右手两片顶端钻孔双联的大竹板,左手五片串成一串的小竹板。两手共计七块竹片,所以又称“七件子”。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有板有眼”。逢人家做生办酒,他往地坝里街沿边一站,衣衫褴褛但精神饱满,“莲花落”唱三天三夜不会打重台。高兴了,他连“七件子”这道具也简化了。来一段极品的“肉莲花”:将上身的衣服一脱,在连箫棍上挂着。赤裸上身,筋肉现天。两只手朝胸前一交叉,分开拍打左右肩膀,间或也甩手拍打后背——噼里个啪——噼里个啪——噼里个啪啦噼里个啪——响响亮亮,节奏异常明快。一边打“肉莲花”一边唱。这“莲花落”每段八句,是顺口溜里面长于叙事的“乐府”,诸如

有个瓜娃黄表三,又会吃来又会穿。

一生好放高利贷,不到三月就翻番。

窝里放债现过现,你管劳碌我使钱。

亲生老子不赊账,你要杀人你承担。

积得黄金齐屋檐,占了大半边——

别的叫花子一年四季打狗棍不离手。而羊登山手里拿的是父亲羊连榜教他用斑竹做成的“连箫”。羊连榜做的连箫很独特,须五年竹龄的老斑竹,裁成等身长短,两头挖空安柱,各嵌进去六枚“铜钱”,四个竹头,需铜钱二十四枚。只要一抖动,那个斑竹棍,就“连响”。打连箫的唱词每组两句,第一句以——“柳哇——柳——莲——柳哇”煞尾,第二句的句末,是定式的“荷花——闹海棠——得儿呀海棠花”。

类似现当代的《祝酒歌》,唱词简单,长于恭维敬颂,多用于喜庆大典。如:

有人过生日——

寿星老儿——柳呀柳呀连柳呀

福如海嘛——荷花闹海棠-得儿-海棠花

东边来了嘛 ——柳呀柳呀连柳呀

观世音——荷花闹海棠-得儿-海棠花

西边来了嘛——柳呀柳连柳啊呀

如来佛——荷花闹海棠-得儿-海棠花

两朵紫云嘛——柳呀柳呀连柳呀

祝寿来——荷花闹海棠-得儿-海棠花

连箫的看点,一是棍棍儿要“舞得转”;二是唱第二句煞尾“得儿”的时候,要用舌尖的弹音。棍棍儿能舞来“圆翻”,同时又弹得起“得儿”的,即便在讨口子中,也属凤毛麟角。

那时候,每年是到了寒冬腊月,地冻天寒,羊登山才怀揣一家人过年的柴米油盐钱,走走停停,飘飘荡荡,像回归的候鸟,飞回到葫芦尾河这破茅草屋来,喜迎新年且兼暂避风寒。

又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平时极少在家乡人面前显露的羊登山,那年正月十五闹元宵,父亲羊连榜一时高兴,带着他到镇上看灯。大街市上,有人起哄,要羊登山“来一盘”。也是一时兴起,羊登山将长罩衣脱下往腰上一扎,双拳一抱拱手一圈:“献丑了。”话音未落,甩开双手拍打双肩,也没见他嘴动,那“肉莲花”“噼里个啪——噼里个啪”就清脆地响了起来。一段《董永卖身葬父娶仙女》,唱得围观者连连喝彩,欢声雷动。其中一位比羊登山小整整十岁的姑娘,竟然被他的说唱感动得泪眼巴巴的,动了真情。那年过完了正月,当羊登山告别家人再次独自踏上江湖路的时候,这位姑娘偷拿了家中的两块银元,死活缠着羊登山带她出去。她就是后来的羊颈子的母亲——牛家大院野牦牛牛敬义的小女儿牛道竹。

羊登山虽不识字,但民间说唱艺术里传承“忠孝仁义”“因果报应”之类观念的劝世文,他能倒背如流。懂事以来的这几十来年中,他受了太多的冷眼和侮辱,也得了太多的同情和关照。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斗转星移,世事沧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感受太深。他听说过所谓的人生三大铁律:“父辈为恶,后代不堪”“不义之财,难延二世”“贤良之后,必有福报”。他自始至终坚信羊家老祖宗——葫芦尾河丐帮帮主传下来的话:“什么事都逃不脱天知地知鬼神有账。灭良心者,不得好死。”羊绍雄回到葫芦尾河这些日子,羊登山亲眼见他恩将仇报祸害牛家,整得牛家几乎家破人亡;马家的哑女风波,马德齐“死了婆娘折了钱”,还不敢说出口,像是被人使阴招踢破了裤裆,只能蹲到一旁去喊卵子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羊绍雄在背后捣鬼。特别是跛子朱光富,十多年前,他把人家整成残废人。这次,再下手往死里整。

太狠毒了。在羊登山看来,羊绍雄手里确实有钱,但这些钱肯定没有一文是干净的,没有一文是正道来的!所以,无论羊绍雄怎么请他、邀他、逼他,他就是不买账。只要嘴唇有空,就没有忘记骂这个“天打五雷轰”的孽种。在羊子沟,老人家一直在给姓羊的本家人打招呼,“决不准他狗日的姓回羊来,再让他败坏我羊家门风。”在葫芦尾河,羊登山的“老姨”——野牦牛牛敬义的大女婿先生马德高,曾经用五个字评价羊登山:“一把傲骨头”。很多人都记得马先生文绉绉让人似懂非懂的两句话:“人穷而志不短者,非大叫花儿莫属。”

羊绍雄的耐心是有限的。“鬼不听招呼都要挨令牌!”狗熊这句话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他要逼大伯就范。

这天,农历的八月二十七,马德高的生日。说来也巧,这位饱读诗书的葫芦尾河“齁包子”先生,偏偏就和“大成至圣先师”孔丘孔老二同一天生日。按照红豆林学堂历来的规矩,这一天,弟子们要拜“双师”,家长们要敬“束脩”,马师娘牛道梅要请“拜师宴”。 除了本房,马德高两口子的血亲不多,牛家大院野牦牛一家,还有就是羊登山父子两了。堂弟马德齐的姐姐马德春,是马师娘牛道梅的弟媳,本家又是亲戚,转转亲。这几家人不拜孔子,但是要给马德高做寿,每年必到。

中午的酒席,开到了太阳偏西。保长马德齐近来心情不佳,喝闷酒。酒碗传递到面前,来者不拒,还每每喝来碗里起漩涡。羊登山老江湖了,架势拉得大,下肚的酒并不多。野牦牛看马保长已经九分醉了,就说到此为止,下午玩牌。羊登山知道野牦牛的意思,明摆着:马德齐、野牦牛、马德高还有自己,刚好四人满一桌。自从患上气包卵病后,他极寒极热的冬夏两季,基本不出走江湖。兜里没几个钱,玩不转,推说天太热要回家歇息。马德齐仗着酒兴要留。老丈人野牦牛打边鼓。牛道梅对妹夫说:“他姨爹,谁怕谁哟!反正手上过!没得事,坐下玩玩儿。我和你保伙(输赢分担)。”马德高也发话,“住得近,你一年也难来几回,忙啥子嘛。”

正说话,羊颈子突然在阶矶上惊叫:“那边冒好大的烟子,像是我们羊子沟啊!”

屋里的人全都跑了出来,向羊子沟方向望去,浓烟夹着火舌,翻滚着向神螺山飘去。大家跑到院子外头红豆林边去望。羊登山刚走了几步,就蹲在地上喊起“哎喲——”来!他一望便知,那是他家的茅草房烧起来了。气包卵病顿时翻了,寸步难行。

有人在喊:“快救火哟,羊子沟烧房子了!”

远远有人在说:“快喊羊颈子啊,像是大叫花子家,烧起来了啊!”

羊颈子看着那滚滚的浓烟,熊熊的火光,蒙头蒙脑地沿石板大路上向家里跑。羊登山蹲在地上喊道:“羊颈子——你给老子——回来。没得用了。等你走拢,啥子都没得了。”

野牦牛看着女婿那样儿,有点费解:“未必然,你两爷子早上煮了饭没背火哇?”

羊颈子答复他外公,“今天早上火都没烧,吃的昨晚的冷稀饭。哪来的火!”

“怪了。”马德齐醉意朦胧,偏偏倒到地过来,挨着羊登山站着,“狗日的,有鬼!”

羊登山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色铁青,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都知道是他的气包卵病发作了,牛道梅喊羊颈子和牛道松,一起把羊登山扶进屋去。

傍晚时候,羊登山缓过来了。在亲友们的陪同下,父子两人回到余烟袅袅,四处散发着刺鼻的布臭味的老屋前。羊绍雄、狗熊罗祥森和麻糖羊绍全,早已等在那里了。见了他们一行,羊绍雄高声道:“哎呀,羊颈子呀,你那么大个人也该晓得事了,咋就不小心点嘛。”

羊颈子答道:“你说个锤子,今早上我们烧都没有烧火!”

“那就怪了。天火?”狗熊接过话头,说,“这倒也是,这几天热得伤心。”

羊绍雄于是动员大伯:“烧都烧了,退财人安乐。干脆,就住到我那里去。”

羊登山双眼血红,脸色惨白。他狠狠地瞪了羊绍雄几眼,一改以往见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劈头盖脸破口大骂的架势,一句不说,也一句不骂。默默地点着头,转身牵着羊颈子的手,丢下众人,沿着老屋地坝前边的土路,向通往葫芦河下游杨柳滩方向的大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都知道他的脾气。没有人劝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能用什么去劝。

羊绍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七算八算,就是没算到这个亲伯伯。宁可流落他乡浪迹天涯,也不愿住进他那走马转阁楼。“哎!老人家哪门就这么犟嘛。自己不小心些把房子烧了。无家可归。我这个当后人的,未必然忍心看着你两爷子住露天坝呀?”羊绍雄叽咕了几句,“简直没意思。”也转身走了。

牛道松陪着父亲野牦牛,还站在羊登山老屋地坝里。

“要遭报应的!”平时少言寡语的牛道松,只说了一句。

野牦牛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没能把大伯接到走马转阁楼来,羊绍雄好几天闭门不出。

葫芦河上游这一带的院子,多为“三合面”。过去,只有牛家大院是“四水归堂”。羊绍雄的房子修得更洋气,楼上楼下就像一个大木盒子。木柱木板都打了一层桐油,看上去油光水滑。太阳照在房柱上、板壁上,是反光的。

而今,羊绍雄的走马转阁楼不仅是葫芦尾河最独特的建筑,也是最有人气的地方。这里再向前走百十步,就是葫芦尾河码头。羊绍雄看上这块地,就是看中了它的位置。在靠东边的侧面耳房背后,开了一扇门,空出一间大屋子来做买卖。洋油、洋火、洋碱(肥皂)、洋布、盐巴、白糖、水糖、冰糖、鹅包糖(纸裹糖)、针线等各种生活日杂品,一应俱全。这里平时是管家狗熊在打理,有时厨师兼杂役殁耳朵或小伙计麻糖也帮着照看。婆娘红樱桃很多时候无所事事,最爱到柜台里站站。还就有这么怪,只要她往那里一站,过往行人就有了买东西的欲望。即便没有钱买,不少人看到她在,就主动上来搭搭腔,然后装模作样地看看货,问问价,在这里磨蹭。多看她几眼,闻闻她身上的味道,像是也就赚了,满足了。

私下里,都觉得羊绍雄可恨,又都眼红得垂涎三尺。羊绍雄那个套了链链儿的“银饼饼儿”,据说叫“怀表”。掏出来瞧一瞧,就知道时辰了。本来嘛,一天“子丑寅卯辰……辛酉戌亥”十二个时辰,他偏要搞整成二十四个“小事(小时)”,稀奇得很。他那婆娘红樱桃会用缝纫机做衣服,又快,线缝又均匀,让葫芦尾河女人羡慕死了。人们回过头来看看,过去眼红马保长、屎观音他们过的日子。而今和羊绍雄一比,那些日子也叫日子?两个甲长羊登亮和牛敬义私下摆龙门阵打赌,都说要是能像“狗日的”羊绍雄那样活几天,过几天他那样的日子,死了都值!羊绍银很羡慕堂弟麻糖羊绍全,能天天和红樱桃在一起,他说,“要是能搞整个像红樱桃那样的女人——哼,想干了,管他妈的白天晚上,抱到就来一盘——好安逸哟!”

葫芦尾河第一次有了男女老幼都喜欢去的地方了。羊绍雄的商店东西齐全,凡是乡下生活“应有”的,他那里“尽有”了。花色多,样式也新款。价钱比走乡串户的杂货郎还便宜些。他家的位置当道,外乡来人要找个人什么的,一问,无论是谁在店里,肯定给你说“——前面岔路转个拐——再往右手边走——”很热心的。尽管大伯羊登山不肯“开金口露银牙”,收回羊家“不准他狗日的姓羊”的驱逐令,但人们已经不太习惯说“狗日的狗子三”了,无论老、小,长辈、晚辈,多叫他“三爷”或者“羊三爷”。

羊绍雄被称为“狗日的狗子三”那页历史,字迹逐渐淡然了。

最不得了的,还是“羊三爷”那个会使缝纫机的婆娘红樱桃,不声不响,竟然就给羊绍雄生了个大胖儿子!

大喜!大喜!

第一台酒:办三朝。

第二台酒:办满月。

第三台酒:做“百天”。

全办成“流水席”。从娃娃“洗三”起, 酒席就没有断过。因为有上回阴阳双迁的影响,这回更是奔走相告。远远近近的亲友,认识不认识的乡邻,都来朝贺。礼大的,像许麻子,送的一整套娃娃用的银餐具:银碗、银瓢羹、银杯子、银盘子,还外加金项圈金手链。礼小的,送上几尺布,或者一双小“鸡婆鞋”,或者红丝线吊个红阴丹布小包,里面一道黄纸“护身符”。也有的什么都拿不出手,只有几句“喜得贵子、光宗耀祖”之类恭喜话,一家老小就可以到 “羊家院子”吃九斗碗,吃起就不走。这回,殁耳朵在阶沿太师椅上坐着,跷着二郎腿,喝着盖碗茶,指挥手下一帮兄弟办席,自己只负责迎接客人的恭维。那排场、派头都更大了。

羊绍雄喜得贵子再办流水席的消息,惊动了远近十里八乡。日子过得越自在,越是得意,羊绍雄反而越显得谦恭、低调。见了谁都招招呼呼,亲亲热热,嘘寒问暖。世道人情的历练,他算是看穿了:这人,才是世上最贱的。不要担心有人恨你,今天恨不能“食肉寝皮”,明天你如果有钱或者有权了,他就可能对你高呼万岁万万岁。反过来也一样。关键就看你是不是得势,是不是强过他,能镇住他。现在,银子、妻子、房子、儿子都有了,位子——县长亲口许诺的“县参议”委任状,也早就下来了:这就叫“五子登科”!能活到这分儿上,这人生也值了。羊绍雄在心里盘算,打算多娶几房,“生他妈十个八个的”。 在羊子沟羊家,创一个儿孙满堂的奇迹。他吩咐管家狗熊,要留心、找机会,多做点修桥补路,资助鳏寡孤独一类的善事,不要忘了到寺庙“随喜功德”,礼佛消灾。有了财产,还要搞整点儿名声。最好能像“屎观音”那样,有个“羊善人”之类的外号,以便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于是他又想起了请县太爷“题匾”的事来,“哎,这大伯呀——”他摇了摇头。

“羊家院子”天天人来客往,热闹非凡。但葫芦尾河的风云人物马保长,过去几乎天天围着羊绍雄两口子转,近一段时间却很少到此光顾,甚至于也基本不到羊绍雄的商店踩脚印了。

马保长“吃了哑巴亏”,心里的疙瘩还没有解开。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花大价钱买个哑巴,有苦说不出。原配婆娘跳了河,差点儿就闹出大麻烦。为了安抚老岳父那边的钱家人,他不得不再次“出血又流泪”,花了一大堆银元,跪着向钱家长辈求情。最让他寝食不安的,是辛辛苦苦盘大的儿子,跑了,跟朱正才造反,据说是“十三太保”中的骨干。幸亏马家几辈人在官府有人脉,加之儿子又声称“断绝了父子关系”。不然,他这个“体制内”的“保长”官帽,也就悬了。

“吃了哑巴亏”,不能再“吃哑巴的亏”。

这马德齐本来就是个色花儿,加之心中梗着,有气,就常常把气撒在哑女身上,没日没夜地在她身上折腾。

马保长身子骨一直单薄,经不住几番折腾。几个月下来,搞整得自己膝盖虚软,两眼深凹,颧骨高耸,牙齿外露,弯腰驼背,三五几步路,就虚汗直冒。他暗自盘算:“自从狗日的羊绍雄回葫芦尾河来,老子亏大了。”

羊绍雄喜得贵子,红豆林马家人几乎都去朝贺,连历来自称“闲云野鹤”的马德高,也让老婆牛道梅带着马白莲,去向羊绍雄刚出世的儿子送了“文房四宝”,吃了两顿“九斗碗”。马保长为难了。思前想后了好些日子,发觉真还是“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为了不遭牛家那样的“寒火”,更为了头上这顶“保长”官帽,他不敢不同羊绍雄“穿一条裤子”!专程到县城,请银匠打了一副银项圈。红绸包了,彩盒装了,硬着头皮,厚着脸面,送到羊绍雄家。羊绍雄其实早已料到马德齐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显得格外亲近,分外热情。当天喝酒喝到半夜。第二天,专人去请。又是玩到鸡叫时分。

马德齐像是又找到了感觉,自那以后,差不多天天往羊家大院跑,羊绍雄也乐得再一次让这位“保长表叔”来给自己当“支客师”。渐渐地,马德齐的生活又回归了常态:每天叶子烟从早到晚熏着,羊家院子酒缸里泡过,醉麻麻回红豆林,又在女人身上折腾着。慢慢地,他感觉又和当年陪县长,陪警局局长一样,很有面子,甚至感到十分光彩了。唯一遗憾的是,他那哑巴女人不像原配老婆那样,出得众,上得台面。罗玉洁从来不出门,更不见人。奶妈寸步不离陪着。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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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似青松恶似花,青松冷淡不如花。

有朝一日浓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这首诗,乃昔人勉人为善之作。言人生世上,好比草木一般,生前虽有贵贱之分,死后同归入土,那眼前的快活,不足为奇,须要看他的收成结果。那为善之人,好比是棵松树,乃冷冷清清的,没甚好处;那作恶之人,好比是朵鲜花,却红红绿绿的,华丽非凡。如此说来,倒是作恶的好了不成?只是一件:有朝一日,到秋末冬初时候,天上降下浓霜来,那冷冷清清的松树依旧还在,那红红绿绿的鲜花就无影无踪,不知那里去了。此言为善的虽则目前不见甚好处,到后来还有收成结果;作恶的眼前虽则荣华富贵,却不能长久,总要弄得一败涂地,劝人还是为善好的意思。所以国家治天下之道,亦是勉人为善。凡系忠臣孝子,节妇义士,以及乐善好施的,朝廷给与表扬旌奖,建牌坊、赐匾额的勉励他;若遇奸盗邪淫,忤逆不孝,以及凌虐善良的,朝廷分别治罪,或斩或绞、或充军或长监的警戒他。特地设立府县营汛等官员,给他俸禄,替百姓锄恶除奸,好让那良善之辈安逸,不放那凶恶之徒自在。朝廷待百姓的恩德,可为天高地厚。只是世上有三等极恶之人,王法治他不得。

看官,你道是那三等人,王法都治他不得?第一等是贪官污吏。他朝里有奸臣照应,上司不敢参他,下属谁敢倔强,由他颠倒黑白,刻剥小民。任你残黩的官员,凶恶的莠民,只要银子结交,他就升迁你、亲近你;由你二袖清风,光明正直,只要心里不对径、他就参劾你、处治你。把政事弄得大坏,连皇帝都吃他大亏,你道利害不利害?第二等是势恶土豪。他交通官吏,攘田夺地,横暴奸淫。或是假造伪券,霸占产业;或是强抢妇女,任意宣淫;吞侵钱粮,武断乡曲。你若当官去告他,他却有钱有势,衙门里的老爷、师爷,都是他的换帖,书吏、皂隶,都是他的好友,你道告得准是告不准?第三等是假仁假义。他诡谋毒计,暗箭伤人;面上一团和气,真是一个好人,心里千般恶毒,比强盗还狠三分。所以吃了他的亏,告诉别人却不相信,都道他是好人;或者吃了亏,说不出来。并且他有本领,叫你吃了大亏,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还算他是好人,等到去感激他,你道惫懒不惫懒?所以天下有此三等级恶之人,王法治他不得。幸亏有那异人侠士剑客之流去收拾他。这班剑客侠士,来去不定,出没无迹,吃饱了自己的饭,专替别人家干事。或代人报仇,或偷富济贫,或诛奸除暴,或挫恶扶良。别人并不去请他,他却自来迁就;当真要去求他,又无处可寻。若讲他们的本领,非同小可:有神山鬼没的手段,飞檐走壁的能为,口吐宝剑,来去如风。此等剑侠,世代不乏其人,只是他们韬形敛迹,不肯与世人往来罢了。如今待我来讲一段奇情异节,说来真个惊天动地!

话说那大明正德年间,江南扬州府有个富人,姓徐名鹤,字鸣皋,原系广东香山县人氏。他的父亲唤做徐槐,生下八子,那鸣皋最幼,人都叫他徐八爷。他家世代书香,却是一脉单传。至他父亲徐槐,弃儒学贾,到江南贸易,遂起家发业,一日好一日,发至百万家私,财丁两旺起来。

那鸣皋天资颖慧,生就豪杰胸怀。童年进了黉门,只是乡场不利,遂弃文习武,要想学那剑仙的本事,只是无师传授,也只得罢了。他心里总要想遍游四海,冀遇高人。到了二十多岁,生下二子。他父亲把家财分开,各立门户。他就在扬州东门外太平村,买田得地,建造住宅,共有一百余间。周围有护庄河,前后四座庄桥,墙墉高峻,屋宇轩昂,盖造得十分气概。宅后又造一个花园,园中楼台、亭阁、假山、树本、花卉,各样俱全,只少一个荷花池。看官要晓得,花园里没有树木,好比一个绝色美人,却是癞痢头;若是花园里没有了池沼,好比一个绝色美人,却是双目不明。所以花园里边,最要紧的是树木、池沼。当时徐鸣皋见少了池沼,心中不悦,送命人开挖起来,择日兴工。那知开到一丈多深,只见下有石板。起开石板看时,一排都是大甏,甏中雪霜也似的银子。鸣皋见了大喜,即唤家人扛抬进去,总共足有扛了七八十甏,顿时变了个维扬首富。遂起了个好客之心,要学那孟尝君的为人。从此开起典当来,就在东门内开爿“泉来当铺”。数年之间,各处皆有,共开了三二十爿典当。

那些寒士都去投奔他,他却来者不拒。无论文人武士,富贵贫贱,只要品行端方,性情相合,他便应酬结交。或遇无家可归的,就住在他宅上。后来来的人只管多了,乃在住宅二旁造起数十间客房来,让他们居住。每日吃饭时,鸣锣为号。你道吃饭的人多也不多?昔年孟尝君三千食客,分为上、中、下三等,他数目虽远不及孟尝君之多,只是一色相待,不分彼此。内中只有几个最知己的,结为异性骨肉,这却照他自己一般的供给。终日聚在一处,或是谈论诗词歌赋,或是习演拳棒刀枪,或弹琴弃棋,或饮酒猜枚,或向街坊游玩,或在茶肆谈心。那鸣皋的为人作事,样样俱好,只是有一件毛病:若遇了暴横不仁之辈,他就如冤家一般。所以下回遭此祸害,几乎送了性命。

后来那食客到三百余人,其中虽有文才武勇,及各样技艺之人,但皆平常之辈。只有一个山西人,姓藜,没有名字,他别号叫做海鸥子,身上边道家装束,人都呼他藜道人。他曾在河南少林寺习学过十年拳棒。后来他弃家访道,遂打扮全真模样,云游四海,遇见了多少高人异士,所以本领越发大了。闻得扬州东门外太平村,有个赛孟尝徐鸣皋,轻财好客,礼贤下士,结纳天下英雄豪杰,他就到来相访。鸣皋见他仙风道骨,年纪四旬光景,眉清目秀,三缕长须,举止风雅,头上边戴一顶扁折巾,身穿一件茧绸道袍,足上红鞋白袜,背上挂一口宝剑,手执拂尘,似画上的吕纯阳,只少一个葫芦,知他必有来历,心中大喜。遂即留在书房,敬如上宾,特命一个小僮徐寿,服侍这道爷,闲来就与他饮酒谈心。知道他有超等武艺,无穷妙术,一心要他传授,所以如父母一般的待他。每逢说起传授剑术,他便推三阻四的不肯。那鸣皋是爽快的人,见他推托,说过二会,就再也不提。只是依旧如此款待,毫无怨悔之心。

过了半载有余,见鸣皋存心仁义,为人忠信,到那一天,向鸣皋说道:“贫道蒙公子厚情,青眼相看,一向爱慕剑术、未曾相传,不觉半载有余。如今贫道欲想去寻个道友,孤云野鹤,后会难期远近,故把些小术传与公子,不知公子心下如何?”鸣皋闻得肯传他剑术,心花怒放,即便倒身下拜,口称:“师父在上,弟子徐鸣皋若承师父传授剑术,没齿不忘大德!”海鸥子慌忙扶起,道:“公子何必如此!只是一件:贫道只可传授你拳棒刀枪与那飞行之术,若讲到‘剑术’二字,却是不能。并非贫道鄙吝,若照公子为人,尽可传得;只因你是富贵中人,却非修仙学道之辈。那剑术一道,非是容易。先把‘名利’二字置诸度外,抛弃妻子家财,隐居深山岩谷,养性炼气,采取五金之精,炼成龙虎灵丹铸合成剑,此剑方才有用,已非一二年不可。”鸣皋听了,将信将疑。不知海鸥子毕竟肯教他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