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美国诗中的禅与道

书名:
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作者:
赵毅衡
本章字数:
11071
更新时间:
2024-04-30 11:57:58

1.道学西传

庞德对儒家的迷恋与过分政治化,被认为是庞德的个人怪癖,幸好他的理解与推演相当特殊,没有变成一个统治体制崇拜者。在大部分美国诗人心目中禅宗与道家很快被认为是中国诗学的真髓,成为美国诗人所理解的真正中国精神。与其说是中国诗学的确舍儒而趋禅道,不如说这是现代美国诗人的选择性误读(或者说,是现代社会的选择性误读,因为中国诗人自己也越来越倾向于把儒家排除在中国诗学之外)。

西方汉学对道家思想的研究一直是受重视的。1842年出现了《道德经》第一个法文译本;1868年出现了第一个英译本;1870年出现第一个德文译本。据统计,自1886年到1924年,光《道德经》的英译本就有16种之多,而从20年代到60年代,有40多种英译本。据说《道德经》是欧美印数之多仅次于《圣经》的书,几乎是每年一种新译本。

至今,有些美国文人诗人依然喜欢在译《道德经》的玄妙语句上一试身手。他们甚至不必懂中文,译本异文之多已足够作为依据母本。翟理斯1889年全译本《庄子》至今为学界珍视。

对老子思想的阐释,则很早就有人做。著名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的《儒家与道家》有多种英译本。20世纪初荷兰人亨利·波雷尔所作《无为》,二三十年代被译成各种西方文字(英译名改为《生活的节奏》The Rhythm of Life,1921)。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的《老子诗学思想》(The Poetical Parts in Laotsi,1932)则直接讨论了道家思想与中国诗学的关系。

对道家思想西传做出重要贡献的有冯友兰,他英译的《郭象注庄子》1933年由上海商务出版;林同济的《另一个中国》(The Other China)1944年出版于重庆。韦利1931年译出《长春真人西游记》,让人注意到道家与中国政治史的关系。

近年来道家研究方面较突出的学者有勃罗菲尔德(John Blofeld),1973年他出版了《道家之神秘与魔法》(Taoist Mysteries and Magic),1985年出版了《道教:长生之路》(Taoism:The Road to immortality),而集道家大成并提高到中国文化真髓地位的,则是李约瑟(Joseph Needham)的多卷本《中国科学技术史》。

2.新诗运动中的道,杰弗斯

在新诗运动阶段,道与中国艺术的关系在西方鲜为人知,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有20页讲道家,依次讲解并摘译了《老子》《庄子》《列子》《淮南子》,是作为古典散文讨论的,没有论及它们与中国文学思想的关系。

新诗运动诗人作品中经常提到“道”,但没有超出对“阴阳”的最粗浅了解,重讲庄周梦蝶之类的故事,实在太多了一些,只有宾纳1922年在《诗刊》上发表论王维的文章,才比较仔细地讲了王维与道家的关系。

在作品中真正应和道家思想的,是三个美国现代最重要的诗人:罗宾森·杰弗斯,卡尔·桑德堡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卡尔·桑德堡是以惠特曼的继承人自居的,但是他也明白,在这个成熟期工业社会中,不可能像惠特曼那样保持对人生、对历史的昂扬的乐观精神。1920年的诗集《烟与钢》中大部分诗都是“工业大都会诗”,也有深沉的“低调”的思虑。

更早一些,1918年的诗集《剥玉米者》(The Cornhuskers)中两首名诗,《冰冷的墓》(Cool Tombs)和《草》(Grass),当时的美国评者都指出其中有道家的齐生死观。桑德堡这些诗,正是他最受美国现代读者欢迎的诗,《冰冷的墓》和《草》实际上是任何美国现代诗选必选的作品。他那些格调昂扬的力作,如长诗《人民,是的人民》,今日几乎无人再读。

完美地理解无声

总有音乐安慰孤独的心。

如果音乐停歇,只剩无声。

它却像乐章一样进展。

完美地理解无声就是理解音乐。

几乎是老子“大音希声”的译解,桑德堡想必如大部分诗人一样仔细读过《道德经》。

罗宾森·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在新诗运动阶段已开始写诗,但缺乏新意,没有受注意。当时他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攻读医学、林学与文学。毕业后,他出于对欧战的厌恶,避居到当时很荒凉的太平洋卡美尔海岸。这里的大自然万象森列,奇景嵯峨。隐居的生活,使他诗风大变,在二三十年代,成为美国诗坛上独标一格的诗人。

杰弗斯的思想,既来自尼采的悲观主义,也来自老子的厌世倾向。他笔下的大自然,景色壮丽,是为了证明现代文明堕落而且命运短暂。这首《夏天的假日》,是他的文明观的典型表现。

太阳狂呼,人头拥簇,

叫人想起曾经有石器时代、青铜时代,也有铁器时代;铁,不稳的金属,铁制的钢,不稳定一如其母;巍然高耸的城市

将成为石灰堆上几点锈斑。

草根一时插不进,慈悲的雨能解决问题,

此后,铁器时代无物存留,

所有这些人,只剩一根大腿骨,几块碎片

一首诗

插在世界的思想上,像碎玻璃

混在垃圾堆里,混凝土坝远在深山中。

文明是一种疾病,短暂,非常态,与大自然相比,文明可怜,社会更可怜。杰弗斯的立场与老子相当契合:“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杰弗斯与道家思想的另一个契合点是对文字之不信任。这首《改凿石工》把对文明的厌恶与对文字的悲观结合起来:

用大理石与时间斗争的凿石工,你们,命定失败的向忘却挑战的人,

你们勉强糊口,你们知道石头会碎裂,文字记载会消失,

那方臂方腿的罗马字母

在解冻时剥落,在风雨中销蚀。诗人也同样嘲弄似的建起他的纪念碑;

因为人类将被一笔勾销,欢乐的大地将死亡,壮丽的太阳

将瞎了眼死去,透心发黑:

然而石碑已屹立千年,痛苦的思想

在古老的诗歌中找到安宁的蜜。

哪怕勒石刻碑也不足以保证文字的传达能力。皇皇巨文至多只剩下悠远的回忆。正如老子所说:“至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如石”并不解决问题。不如“万物并作,我观其复”。这样,痛苦的思想才能在“古老的诗歌”中找到“守静笃”的力量。

3.从“无为”到“无言”,新超现实主义

道家哲学由于三四十年代大量翻译出现,在50年代的反学院诗潮流中,成为一个重要思想支柱。大批诗人对东方精神的了解比20年代深刻多了。如果杰弗斯等以“无为”作为主题性追求,五六十年代诗人就明白“无言”是诗学更高的目标,更值得追求的境界。莫根在《无声》这首诗中写道:

耐心的事物在大自然中等待,

它们只愿成为它们本身。

晶体嵌在片麻岩中,

珊瑚长在深海底,

知更鸟下蛋,蓝幽幽的,在巢里……

而“无为”这个老子在西方最著名的命题(庞德为此在《诗章》中指责“老子式的懒惰”)渐渐得到了比较深刻的理解。罗伯特·勃莱有诗题为《无为诗》:

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赤着脚,

我变长了,变透明了……

……就像海参

一直没做什么事

但是活了十万八千年!

勃莱说的“无为”,是无功利,应和老子所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是谓复命。”

而勃莱的《又一首无为诗》,则把“无为”与“齐物”两个概念相结合。

有一只鸟飞过水面。

它高达十里,像鲸鱼!

在没有进入大洋前,

它只是我床下一粒尘埃。

这首诗取自《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但更取自《庄子·外篇·秋水》:“知毫未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

在此我们触及了当代中美比较诗学的一个重要问题,即道与新超现实主义的关系。新超现实主义者并不否认诗歌真义的存在,并不是只想作无意义的文字游戏。只不过他们认为真义存在于潜意识,诗的文字不能得其全解或真解,不如留下空白,承认不知,从不知求知。

这与儒家(也是庞德最喜欢引用的)“正名”之说,正好相反。正名,则用语言固定了意义,意义不再流动变化,诗与诗学也就成了体制的一部分。

从“不言”而走向大美(虽不能达到大美),就只能靠以物观物。新超现实主义所谓“深意象”,即从物象的体验中求一种悟境。勃莱近年诗歌,努力追求这样一种可能性。80年代初勃莱有三本装订得很古朴的情诗集,全是四行诗,有意模仿中国诗情趣:

拂晓时雪下起来,中午起狂风

停住了雪。好一阵树木消失。

朝北的树皮全变成白色。

朝我们的树皮比往日颜色更深。

物象本身朝我们呈露,使我们无法以心观物,只能以物观物,因为物象背后的意义自在而不可知,或者说,无法言述,而只宜留诸不言之中。

新超现实主义的另一位领袖詹姆斯·赖特,对无言体会更深,表述得也更深刻。

在赖特的作品中,中国式的“悟”几乎是他的结构原则。《宝石》一诗写到野外的风景,花卉,然后诗人写道:

当我挺立在风中

我的骨头变成深色的绿宝石。

而《幸福》一诗用英语传统诗的细节描述写了两匹马的宁静安适,写了一匹小雌马“柔软得像姑娘的皮肤”。诗突然作结:

在这时我明白了

如果我一步跨出我的身体,我将会开成一朵花。

这种“启悟”不一定是变形齐物,它可以只是一个景色的呈现,一个最简单现象的表露。我们可以看赖特的这首《祈求逃离市场》:

我抛开杂志的盲目性,

我希望躺倒在树下。

这是除了死亡外唯一的义务

是微风中的

永恒的幸福。

突然,

一只雉鸡扑翅而起。我转过身,

只见它消失

在公路潮湿的边缘。

雉鸡扑翅而去,这简单的景色之所以取得深度,是由于标题“逃离市场”的语境压力,是俗文化杂志代表的美国文化之反差。但从繁入简,从无象到具象,这确是“道”的一种可能演化方式,也是超现实主义的潜意识升华为意象的途径。

另一位赖特,即查尔斯·赖特,在诗集《去中国之路》(1977)中努力追求道家的“齐物”。请看这首《雪》:

如果我们是尘土,那就是尘土,会升起,

我们将升起,重新结集

在风中,在云中,从中飘落,

在崩落的世界上,一切都在崩落,

散落开穿过常青树带尖刺的枝丫,

断裂的树结,白的蚂蚁,

白的蚂蚁,细微的肋骨。

据诗人给笔者来信说,他写这首诗之前,沉湎于《庄子》之中。雪如骨灰尘土,我们升起,然后又降落于地,成为白的蚂蚁。在这无穷的回旋之中,万物合一。

道家思想在雷克思洛斯的作品中,融化入他对中国诗的一般体验,使人觉得中国诗就是道家思想。他作于1967年的长诗《心的花园,花园的心》是一首自述胸怀的抒情长诗。其中许多段落,明显化自中国典籍。

……倾听着

他自己心里的音乐

远远消失在空间和时间中

山谷的灵魂不死。谷神不死

它被称作皮肤黝黑的女人。是谓立牝

黑肤女人是门立牝之门

通向天与地的根基。是谓天地根

如果你抽丝一般拉绵绵若存

她抽之不绝。用之不勤

她不用费力就属于你。

这是一件绿衣,绿色的绿衣绿兮,

上衣,黄色的衬里。绿衣黄裹。

心痛何时能停止?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这是一件绿衣,绿色的绿兮衣兮,

上衣,黄色的裙子绿衣黄裳。

心痛何时能离去?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常青的松树

春末更青。

蓝色的水中稻秧在抽叶。

这里,《老子》与《诗经·邶风·绿衣》并用,并无不协调之处。雷克斯洛思找到了他需要的生命之神秘。

4.《易经》诗人

《易经》本是被儒家首先吸纳的中国古籍,但在一般美国诗人印象中,《易经》与儒家思维的明朗、理性相悖,更宜视作道家之源。《易经》早期有理雅各的译本。德人威廉(Richard Wilhelm)1924年译本,此译本被转译成多种欧洲其他文字,在英、美都有若干版本,因为有著名心理分析学家荣格为之作序,此本格外受重视。此外沈仲涛译《易经》及易传和系词的中英对照译本,1935年出版于上海,广为流传。韦利1933年的译文因其流畅可读,影响很大。他的译名《Book of Changes》也已成为英文《易经》的定名。

近年来,《易经》的新译本尚有多种,但对《易经》的解释更多。某些解本,把《易》作为预言术,算卦书,投市场所好,例如《易经与信》《最佳成功秘诀》等等,与中国地摊书市不谋而合;但是严肃的研究也有很多种,例如温库普(Gregory Whincup)的《重新发现易经》(Rediscovering the I Ching,1986),卡洛尔·安东尼的《易经哲学》(Caral K.Anthony,The Philosophy of I Ching,1981)等。

在美国以“易经诗人”闻名的,是弗雷德里克·莫根。他对中国式的变易观非常着迷,认为其中包含了宇宙的真谛,以及认识世界的真正可能。他的诗集《变易书》有这样的诗句:

田野宁静?可能。

甚至那也远非神话,

叫人想起死亡,想起不安的死者

他们还在这世界上碌——

早已死去的实际根本还未死。

正如上文所指出的,《易》在此与“道家”相结合,齐生死成为“易”的指归。这首诗题为《仿文徵明》,文诗开头二句(幽人娱窈境/默坐咏影长)没有用上。

日落时群山变紫,日落乱山紫

树林滴着水,下午刚下的雨。雨余疏树凉

在悠长的宁静中可以独坐闲情消世事

静静坐着低吟。

无所事事是最美的望色送秋光

让世界驱散自己!

一条狭径朝上,绕弯——仙家知不走

附近,我们知道,

住着仙者细路逸崇岗

诗人给笔者来信,解释说这首诗的母本是文徵明在一幅山水画上的自题诗,原画1976年在密西根大学艺术馆展出。可以看到,诗人略去了文徵明的某些句子,但也添加了原先没有的内容:“无所事事是最美的”。

原诗当然是道家境界,点明这理想的山水可供仙人居住,是人间境也是仙境。莫根更进一步说明了从人间境向仙境的转换,来自观照者内心,以“无为”为本,则世事俗事“自己驱散自己”。由此,凡人可以悟到宇宙的奥秘,顺画上崇山间的小径走向仙境。

美国当代女诗人普鲁依德·埃德尔曼(Prewitt Edelman,1948-)的诗集《易经卦象》(Emblems from the I Ching)从易经卦传中取意,每首诗的标题均为易卦象,似乎在写一部新的现代卦传。

看来埃德尔曼对易卦本身并无研究。用卦象作标题不过是想取其奥不可测的气氛。

但是,这首题为的诗(易传·小畜·亨:密云不西,自我西郊……)应当说很得《易传》旨趣。

如果你跟我来

你看不见,跟我穿过玫瑰

凝视落日灿烂

跟我来,我转弯你也转,

只有看不见的人

才能梦到最纯的景色

只有没嗓子的人

唱出关于有与无的歌。

如果你跟我来。

深深地进入绿色的门

那么,请相信蛆虫,是的,

但也相信玫瑰

相信玫瑰的城。

5.禅学西传

佛教各派籍典西传,一直局限于学术界,而西藏喇嘛教,因为在美国的庙宇甚多,作为一种活的宗教,有学术界之外的人感兴趣(例如金斯堡在醉心于印度教之后,长期崇奉喇嘛教)。但禅宗佛教,则由于它对中国诗学和知识分子的人生哲学起过重大影响,由于它在日本多少世纪至今依然是活的宗教,本世纪来,对西方思想界起过影响,对美国现代诗的影响尤为显著。

本书只谈诗歌与诗学,因此禅宗在其他领域的传播(例如美国众多的禅宗佛教中心的传教活动)则远远超出本书所能注视的视野之外。

对禅学西传做出最大贡献的是日人铃木大拙(Suzuki Daisetz Teitaro,1870-1966),1927年铃木用英文发表《禅宗佛教论文集》(Essays in Zen Buddhism),此书被一再重版,并译成西方其他文字;1934年他又发表《禅宗和尚之修炼》(The Training of the Zen Buddhist Monk)和《禅宗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Zen)二书;1950年的《依照禅生活》(Living by Zen)则更注意到作为一种生活精神的禅。他多年禅宗研究的英文结集出版于1956年。铃木的教义看来是临济宗在现代之发展,但他用现代西方人能理解的语汇解释禅宗,并且与现代哲学相结合,形成自己的一家之言,所谓“铃木禅学”。

另一个在学识上,在对禅的热情上,或许足以与铃木匹敌的学者,是胡适。胡适曾有介绍禅学的论文多篇。1953年他在《东西哲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作单本印出,题为《中国禅学:其历史,其方法》(Ch'an Buddhism in China,Its History and Method),胡适有意把禅在西方通用的日文拼写法Zen改为中国写法Chan,而且此书实际上是对铃木禅学的批判。铃木立即起而回答,驳难文集于1955年日英文书《禅学研究》(Studies in Zen)。

此处我们无意深入到二位学者争论的公案中去。二人的分歧,既是二人身份之不同(胡适是学者,尤重哲学史的理性分析;铃木是禅师,认为禅超越理智理解之障),也因为二人的民族性(禅在现代中国的影响,主要作为一种哲学,而不是活的宗教)。但他们的争论因为都用英文发表,从而引起普遍注意。

西方学者中,对禅学贡献较大的有韦利,他的《禅宗佛教与艺术的关系》(Zen Buddhism and Its Relation to Art)早在1922年就指出:对西方来说,禅的主要意义是诗学的、美学的。这也是西方理解禅的主要方向。

但是,禅与美国五六十年代以来的反文化与反学院诗相结合,则主要需归功于美国禅学家艾伦·瓦茨(Alan Wilson Watts,1915-)。他从年轻时就研究禅学,20岁时出版《禅的精神》(The Spirit of Zen,1936)。二次大战后他的几本书,如《禅学新纲要》(Zen Buddhism,A New Outline and Introduction,1947),《禅》(Zen,1948),与铃木相呼应,在美国掀起了对禅学的持久兴趣。1957年,正在垮掉派运动兴起之时,他的《禅之道》(The Way of Zen)一书引起轰动的欢迎。相当多垮掉派诗人(以及他们的嬉皮士读者)幡然成为禅宗信徒,成为佛教居士,甚至出家做和尚。对禅之“普及化”,瓦茨的“美国式讲禅”起了很大作用。

6.禅与随机诗学

禅在美国诗人中引起广泛的反响,本书第一章第三节,介绍的韦尔契、惠伦、斯特利克、吉福德等人,都大书不讳地标榜禅。美国“第一位”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布罗提根(Richard Brautigan)也是加利福尼利的嬉皮士,他的成名作长篇小说《在美国钓鳟鱼》(TroutFishing in America)写得像禅宗公案集。《在美国钓鳟鱼》有时是人名,有时是地名,有时是游戏,文字之虚幻,比诗更像诗。

把禅看作是中国诗魔力的最终解释,从诗中找到解决人与自然,感觉并超越对立,这个任务太迷人了。相比之下,威廉斯为美国诗立下的信条“不要思想只要事物”,都显得过分拘泥。

禅立足凡人的生活,假定人人都有顿悟的可能,超越出凡俗生活。而诗就可能有能力把这种顿悟传送给其他人。悟之传送,自然不能靠语言文字,但诗又不可能不用语言。这个悖论,非但不是诗的障碍,反而成为诗开展的动力。

试图在这悖论中一试身手的众多诗人中有麦克娄。前面我们已经介绍过。他属于被称为“语言诗”的实验诗派,他们的作品不容易懂,但他们的开拓精神令人钦佩。

麦克娄有数首诗试图用诗解禅,也就是说用诗讨论禅的诗学。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试看他的一首诗《心理分析与禅宗佛理》。全诗较长,只能抽几段。诗一开始即说:

多产状态尚称作最高,只是左边有否定状态

我依然故我

没有歪曲。

禅体验否只是未歪曲的程度不同,麦克娄在否认状态中感受。然而他反对否定即生活——注意诗的写法很特殊,引号有上半无下半,问句无问号,句子常不合语法,而逻辑常跳跃至不成逻辑。这或许是以诗论禅的唯一方法。诗人回答自己的问题:

禅什么也不体验

而是理解。

……是的,你的故事即睡眠。

“又是?”“不。”“禅

是否即启示。”不

存在。无疑,对付依赖他是创造者中的大师。

这一段应当说极为精彩,对禅的独立思考价值,有相当出色的阐述。禅不能依赖来得容易的理解,那不是真正的禅悟。

禅体验:新

但是无意识发现驱使有尽管做着

追求扇面。依然变化发生打开需要一个听见的更加强烈,我说

一个否定决断。

这是全诗收结的段落。遇到潜意识问题,语言便混乱了,此段第二行“但是无意识……”下面的是一大串乱糟糟不相连续的动词副词连接词,几行下来,“我说一个否定决断”。无意识无法形成禅,因为它还是在渴望连接。在一阵迷惘混乱之后全诗的结论却是很诗意而且很明朗:

禅检查现刻

变成宇宙消失。晨光存在,如果脚步大都说可能

麦克娄的诗走了一个悖论大圈,他只是否定了复杂的逻辑语言传达禅悟之可能,而最后为他提供可能的诗句写晨光中的脚步,活生生的诗歌意象。

与麦克娄的艰涩正成对比,鲁依特笔下的禅境是朴素的,向道家的齐物观靠拢。比如这首《晚》:

草的暖意

脚下的岩石

这幅古老的中国风景

我一直带到此地

对自己,我得老实说:

我一无所知

我一无所失

还有什么能告诉你,兄弟?

我能告诉你金花鼠如何敲钟

告诉你在我脚下鼬鼠优雅的动作

那么多花,粉白,淡红

紫的、红的、橘黄的,每一点

细节,关于白昼,关于

流动的湖水,关于花岗岩的峰顶

在当代美国,还能找到许多这样“朴素的禅宗”诗人,对他们来说,把禅理复杂化,是一种做作,甚至是一种亵渎,是违背禅悟的本意。斯特利克(Luaien Stryk)是这种朴素禅诗的阐说者,本书在第一章第三节已介绍过他。这里引一首他的典型作品《朗诵会前,作于黑鹧鸪林》:

不久就全是文词,文词,文词,现在

林中一片寂静

在这蓝领城市。

正午。大卡车震震晃晃

拉着木材

驶向芝加哥。突然,四周

工厂汽笛齐鸣。那位

给这林子命名的

诗人在哪里?我脚上有泥

伊利诺伊州勒蒙特的孩子们

我和他们在一起

一小时之久,谈鹧鸪,谈诗。

诗人被请去演讲,很可能是去讲他的专长课题:诗与禅。但那种给俗人讲的禅太实用,只剩下文辞,真正的禅,只有童心未泯的孩子才能理解,在这个蓝领工人之城(勒蒙特是芝加哥之南的石油加工和钢铁工业中心),禅渗透在日常生活之中。

7.三教合一,斯奈德

同样用朴素的方式理解禅,却又力图把它与更广阔的文化视角相结合,这是斯奈德对当代美国诗学作的重大贡献。斯奈德是一个认真的禅宗信徒,曾在日本出家修禅多年,后在加州西埃拉山区建立了一个禅宗佛教公社。他把禅宗思想与六七十年代兴起的环境保护主义相结合,因此必然修正禅的出世避世态度。

为此,他把禅与道和儒相结合,道提供了对自然界的尊崇,而儒家强调社会组织对保证人与天协调所负的责任。在1982年与本书笔者的一次谈话中,斯奈德声称他是一个“儒佛道社会主义者”。

不奇怪,我们在斯奈德的作品中甚至可以看到对禅师善意的嘲讽:

为何禅宗大师有如成熟的鲱鱼

很少有几个能达到充分成熟

但不成熟者也很需要;

它们是给食物链的礼物,

喂养另外一个宇宙。

比较大的则喂了鲨鱼。

禅的魔力的确在于自嘲,在于“呵祖骂佛”的自我否定。斯奈德对此抓得很准。他的集子中有多首诗比较修禅与体力劳动。这首《为何运木卡车司机比修禅和尚起得早》,成了“禅式社会主义”的名篇:

在高高的座位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擦亮的轮毂闪闪发光

明亮的柴油机排气管

热了起来,抖动

沿泰勒路的坡面

到普尔曼溪的放筏点。

三十英里尘土飞扬。

你找不到这样一种生活。

在斯奈德看来,禅是重要的,但禅寓于日常生活之中,寓于劳动之中。他的这个理解,超越了对中国诗学简单的追摹,而与他自己的社会理想结合了起来。

在50年代垮掉派诗人的喧闹中,斯奈德的声音是孤独的。但1967年他从日本归国定居时,就有了相当大一个读者阶层接受了他追随中国大师返归自然的呼声,形成60年代末美国环境保护运动的思想支柱之一,到此时,斯奈德才像凯如阿克预言的那样成为“美国新文化的英雄”。

老诗人肯尼思·雷克斯洛思在1966年做了一番“民意调查”之后指出,大部分读者认为斯奈德是35岁以下的美国诗人中“最突出的年轻人之一”。笔者80年代求学于加州时,经常遇到一些有忧世思想或济世精神的人,他们无不耽读有关中国古代文化或宗教的书籍,经常光顾书店中的“东方哲学”柜,谈话中喜欢说几句道家格言,或佛偈禅语,表示自己非庸夫俗子。而斯奈德则是这批人心目中的英雄之一。

在斯奈德看来,现代西方文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它面临的不仅是核毁灭,更是由于无限制地为利润而生产导致的生态毁灭,只有寻找与大自然和谐的生活方式才能挽救人类。

70年代初,在一次谈话中,有人问斯奈德,惠特曼所说的美国民主前景是否已成为一个破灭的美国之梦,斯奈德说,“这可以用杜甫的一句诗来说明——‘国破山河在’。当安禄山陷长安,一个王朝似乎已覆灭,但山河依然。”

而在《前线》一诗中斯奈德描写了山林被地产商瓜分破坏,描写了“美国积满脂肪的病态血管中,随着每一次脉跳,边缘都推近一寸”,而唯一的解决办法是:

我身后的森林绵延到北极,

我身后的沙漠仍属于皮由特人,

在这里我们必须划下

我们的前沿阵地。

在斯奈德看来,社会问题归结到山河即人的生活环境上,而保护环境成了重大的政治问题。

在1970年印发的一张传单上斯奈德写道:“文明使我们人类这种族如此成功,实际上已搞过了头,现在正以其惰性威胁我们。现在已有明显证据说明这种文明生活对人类生存不利。要改变它,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社会和我们的思想的根本基础。”

就这样,玄妙的禅理不再是个别人的怪僻,而成了改造社会的出发点之一。斯奈德给西方社会开的药方效用如何,我们可以有不同看法,但必须承认他深切地感到了工业社会丛生的弊端。

而诗歌则在拯救人类的使命中担负一个重要的角色:

松树在沉睡,杉树在破裂

花挤裂了路面。

八大山人

(一个目睹明朝覆灭的画家)

住在树上:

“虽然江山已亡

能绘出山河。”

在这里,斯奈德越出了标榜与世无争的隐僧寒山的圈子,而走向他的新的中国先师——“能把出世的佛教、道教与人世的儒家精神结合的宋代诗人”,形成一种深深介入社会斗争的生活态度,一种努力让诗歌来把人类社会与大自然相结合的文学观,他的“儒佛道社会主义”。

无怪乎斯奈德向铃木禅学提出了挑战:“顿悟不是禅宗训练的结束,而是禅宗训练的开始。在这问题上铃木大拙与其他讲禅的作者常引我们入歧途。顿悟不是结束,而是给我们打开禅修之门。”

斯奈德的理解,接近了接受禅宗思想的中国士大夫对禅的理解,也就是说,从日本禅移向了中国禅。冯友兰在《新原道》中说:“禅宗更进一步,统一了高明与中庸的对立。但如果担水砍柴,就是妙道,何以修道的人,仍须出家?何以‘事父事君’不是妙道?这又须下一转语。宋明道学的任务,就在再下这一转语。”这话可以说是给斯奈德的禅悟观提供了哲学解释。向上,把禅与社会正义环境保护这样带有道德判断相结合;向下,把禅如何从“担水砍柴”、从“运木卡车司机”的劳动提升到人道。

正如冯友兰所说的禅悟与整体中国思想结合之路,斯奈德开始转向道与儒,仔细体会苏轼、陆游、梅尧臣。

70年代初理查德·霍华德编《偏爱集》(Preferences),要50位现代诗人点出自己认为最好的诗,以及与这首诗有关的最杰出的古人的诗。斯奈德自选的是这首《松树的树冠》:

蓝色的夜

霜雾,天空中

明月朗照。

松树的树冠

弯成霜一般蓝,淡淡地

没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声。

兔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能知道什么。

斯奈德认为他写这首诗时所模拟的是苏轼的一首七绝《春夜》: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乍一看,这两首诗很不相同,一首写的是中国古代官宦生活中的场面,另一首是美国西部印第安猎人的生活,但两首诗的旨趣和艺术结构的确是相同的:两首诗都在最熟悉的常见事物上开展,似乎毫无深意,但正因为常见,所以意义更丰富,因此,当短诗急速作结,已知就向未知延伸,具体形象就向哲理延伸。斯奈德向我解释说:这种诗意的彻悟不是形而上的,而是“经验性”的,是日常事物后的“禅理”。

因此,当笔者追问斯奈德究竟与中国思想关系如何时,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个儒佛道社会主义者。”

美国诗学自20世纪初转向东方,经过庞德的强烈儒家济世观,经过新超现实主义的法治无为和麦克娄等拒绝立言的学禅,最后比较全面认识到真正的中国思想。

如此理解的“中国精神”,对后工业的美国,将是一个长久的诗意之源,诗学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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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本书以一部旅行车为载体,通过在路上的见闻、过去的回忆、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等各种现实场景,表达了韩寒对这个世界与当下现实的看法。故事由两条线索并列推进,线索一是主人公“我”开着一辆1988年生产的汽车,在前往远方接朋友的途中,与妓女娜娜相遇后一路相伴,由此碰撞出一连串的火花;另一条线索是在这趟旅途中,“我”不断地回顾自己的童年,思考着曾经的过往和当下的人生之路。
已完结,累计10万字 | 最近更新:CHAPTER 13

书名: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作者:
韩寒
本章字数:
517

这部小说完成在2009年至2010年之间,我从2009年的夏天就开始落笔,多事之夏,最终停滞。到2010年初的冬天继续开始,再停滞。一直到2010年的夏天,一样多事之夏,但完成了1988。1988是里面主人公那台旅行车的名字。本来这本书就叫《1988》,序言是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不料期间日本的村上先生出了一本《1Q84》,我表示情绪很稳定,但要换书名。又是几经周折,发现再无合适。就好比在孩子要出生之前,你已经为她想好了名字,并且叫了一年,忽然间隔壁邻居比你早生了一个和你叫了差不多名字的小孩,你思前想后,发现其实内心已经无法更改。最后她还是叫《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如果有未来,那就是“1988:我也不知道”。

故事在书的末尾告一段落,不知道它是否能有新的开始。我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和文字写过小说,仿佛之前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迎接她。在过往,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是否能这样去叙述。但是在这个凌晨,我准备好了,让我们上路吧。以此书纪念我每一个倒在路上的朋友,更以此书献给你,我生命里的女孩们,无论你解不解我的风情,无论我解不解你的衣扣,在此刻,我是如此地想念你,不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