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遥远02

书名:
毕业式
作者:
王甜
本章字数:
12231
更新时间:
2024-04-30 11:56:39

这个下午长生有说不出的沉重与茫然。他所预期的人和事都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存在着,他还得去寻找。原以为是一座山的问题,看来并不是,或者不完全是,找一个人和找一条路,都是带有未知性的探险。在“军爷”悲壮的故事里踏上新的找寻之路,对长生而言又添上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复杂心情。

太阳淡下了许多颜色,看上去简直灰不溜秋惨不忍睹。他低着头走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小路上,每走一步,后面的世界就消失了一尺,他所经过的、刚刚熟悉起来的世界,一点点地消失了。留给他去走的,永远是最艰难与陌生的。小路很快到尽头了,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横着灰白的一条线,一辆辆奇形怪状的大客车、货车、三轮车在线上来来回回地穿梭疯跑,他知道,这条线是村外的公路。这条线成了他前一段行程的终点线,长生再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孩子,也清楚地明白,有公路,那路就是走不完的。全国有多少地方啊,城市,乡村,它们就像一粒粒珠子,由公路这条线串连着,比蜘蛛网还繁密、细琐的公路线。

车鸣声越来越清晰地迎面扑来,长生感到脚下越来越酸软无力,走得都有些期期艾艾、磕磕碰碰了。在看到公路的那一刻,他终于悲哀地相信,小白去了更远的地方。长生原本计划今天之内就把小白找到带回去的——找个人嘛,多大回事?在家时他常把逃学的弟弟从各种旮旯缝里揪出来——他甚至想好了晚上参加体能训练前一定要把训练服的一颗扣子钉上。关键是,小白不是他弟弟,他的逃也不是逃学的逃,是永远不回来的那种逃。

一辆大客车从远处驰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减速,在长生根本没有回过神的时候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面前。车窗里横着晃出一个一头乱发的男人脑袋,他费劲地喊:

“当兵的——走不走?”

长生懵懵地问:“去哪里?”那男人又扯着嗓子快活地喊:“去城里!瞧大姑娘去!”车里一定有不少人笑了,本来笑得很淳朴,很老实,但是声音在车里受到了约束,听起来就有些瓮声瓮气的,像不怀好意。不过长生什么也没理会,他像第一次看见汽车一样惊恐地盯着这个铁皮庞然大物——他从来没想到坐车,坐车是件严重的事情,至少它有种距离上的不可估量的意味。他也从没想过到城里,城市在他头脑中只有入伍时在火车站转车时所看到的闹嚷嚷的景象——难道要到那个人山人海的地方去找小白吗?长生被这个想象吓住了。

不管怎么样,那个好说笑话的三十岁的卖车票的男人改写了长生这一阶段的人生。三分钟后长生已经坐在一个靠背稀脏却格外合体的位置上,把头扭向车窗外,那些田园风景贴着他的面颊一闪而逝,变化多快啊,每一秒钟都是不同的新世界。他的身体正在飞,飞向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豁出去了——他恶狠狠地闭上眼——豁出去了……

长生猛地睁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只手,一只绝对不是自己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他扭过头,看到两根孔武有力的粗胖的拇指与食指正捏起了他袖子上的一层布,使劲磨娑着,衣服在这野蛮的磨娑下沙沙作响。他旁边是位不知道该叫姨还是叫姐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乘客,满头烫了小翻卷,脸上吊着两个沉重的眼袋,眨巴着眼睛仿佛很好奇地问:

“啥料子?”

然而长生从她眼里觉出了,她可不是对军装的衣料感兴趣,倒是找了由头和他说话来着。他重新闭上眼,决定不说话。女乘客继续热情地说:“小兄弟,当过兵吧?”她穿着黑绒呢大衣,一张脸费劲地从毛乎乎的厚领子里挣出来,重心往他这边移。长生又往里面让了让,把身体硬硬地贴在车厢上。女人偏偏还要说:“那些还在部队的,肩膀上都有两块小牌牌……”拿眼斜睨他一下,确定他是听见的,“你是刚退伍的吧?”

长生因为还在新训中,没有受衔,很不喜欢人家提这一茬,心里厌烦她爱管闲事,却听那女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儿子也在当兵呢。”这一口气,绵长细腻地吹进长生耳朵里,把他吹回到几千里外的家,妈妈是不是也坐在村口的大树丫下,纳着鞋底和姨婶们闲聊?“我儿子也在当兵呢”,兵的妈妈们都是一样的。心一软下来,感觉就不一样了。他轻轻转过了头:

“在哪儿当兵?”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你总会在陌生的旅途上遇到陌生的人,但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也是那一刹那的事。长生有生以来结识了第一个行旅中的陌生人,叫她“沙姨”,和她谈起自己的妈妈,家乡的水塘,当兵那天的太阳,班长,还有……他没有提小白,没有提却想到了,光是想,心里已是一股隐隐的酸痛。这个名字变成了一种痛,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他想,也许自己已开始怨恨小白了,恨他带累了自己。他为此羞惭起来,其实,在不愿承认的内心深处,他——柳长生——原来也有英雄气短的时候!失败是个巨大的砰砣,他太羼弱与渺小,压也压不下那一头。

“我找人。”

他就这么简单地解释了出这一趟远门的原因。沙姨一直散漫地听着,似乎并不在乎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也不在乎他要去找谁,但她却是个非常有远见的谋士,她说:你知道他的地址吗?不知道又怎么找他呢?当然最好是到电视台到报社登广告,一登全城人就看见了,谁见了谁就会告诉你——可是登广告要钱呢,你有那么多钱吗?没有钱怎么办呢?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去当强盗小偷吧?你当然就得找一份工作,干了工作挣了钱,就可以登广告找人了。工作当然也是不好找的了,可是你碰上我就太运气了,我正好在一家职业介绍所上班。什么是职业介绍所呢?就是一种中介机构,它把用人单位和要找工作的人联系起来,双向选择,懂了吗?我在那里上班,就知道哪些单位要用人,要用哪种工作的人,我可以把你优先推荐到单位去……

长生好不容易找到个插嘴的空隙说:“可是,我要找人,也不能在城里待太久。”沙姨有些鄙夷地说:“看你说话的样儿也不像个明白人!不登广告,这么大个城市你上哪儿找人去?你就是满城里挨家挨户地问,不吃不喝不睡也得花半年!”想了想又说,“你不知道城里有一种钟点工吧?就是按小时计费的,干一小时就拿一小时的钱,干完走人,你倒可以试试这个。”

长生没有说话。但是沙姨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在考虑。他身上只有三十块钱,还是碰巧昨天一个战友还他的,他随手揣进了裤兜里——平时在部队,除了买点香皂洗衣粉之类的,几乎不用花钱,他头脑里关于经济的敏感度大大降低,听沙姨这么一说他才吓住了,三十块钱要在一个城市里找人!他也真敢哪!他眼前又浮现出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他们得意洋洋的醉态,他们带回来的沾满泥巴的假牛仔旅行包,他们引来的无数羡幕与惊叹并存的眼光……也许曾经是长生的一种理想人生的必经之路。钱,挣钱,也许可以挣好多钱……当兵有军装,但没有钱……来贵回去要当村支书,而长生呢?回去就回去了,带着一身军装……他想起了火车上的对话,他好像跟来贵说过,自己当兵是认路来的,终有一天他也会踏上打工之路,为什么不预习一下呢?打零工,钟点工,几个小时的钱够不够去打广告?

车窗外的世界还在飞速地变,什么都来不及地涌过来,涌过来,新的路,新的人,长生像坐在一个旋转的木马上,头晕,眼花,他所感知的一切却仍然是辉煌闪亮的,哪怕不清晰,也定然是好的。

公共汽车站竟然有那么多人,这些人都没有经过最起码的军事训练,所以没有纪律与秩序的观念,拥挤,混乱,嘈杂,拖着脏兮兮的蛇皮口袋,大声斥责小孩,把苹果皮和方便面盒子扔到遍布烟头与浓痰的地上。空气里酝酿着沉闷而深厚的酸腐味,像久病的人恹恹的肉体的气息。沙姨带着长生轻车熟路地穿行在候车室,绕过扛大包的挑夫和成堆的人群,她像是生就在这种环境里似的,对一切都很适应,满意,甚至还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脸红扑扑的。这南来北往的流动大军是对她工作潜在的支持,长生当然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走到一面贴满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纸片的墙跟前,沙姨指着贴在边儿上的一张粉红色大纸说:“喏,这就是我们所!”那自豪的口气好像是家研究所。长生刚把脑袋伸过去,沙姨又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打电话,不然去晚了他们就要下班了!”一边走一边回头,反反复复地叮嘱:“等着我!别乱跑!”分明拿他当小孩子看。

长生转过脸去看海报。接连有好几个“所”的,但是沙姨他们那张用的是粉红色纸张,显得就很抢眼。原来这面墙是专门用来贴字的,卖杀虫剂,卖农肥,“爱侣婚介”,“想最快致富吗”,“宋大强出站口左侧有人接”……印刷体,手写体,白纸,红纸,包装纸的背面,拆开展平的烟盒……巨大的信息洪流五颜六色扑天盖地冲撞而来,在这洪流中每张纸片的命运都很脆弱与微薄,战战兢兢,今天贴上去,明天又被别的覆盖了,不甘心的又重来,贴了又贴,总有露脸的时候。像沙姨他们“所”的海报,看得出来贴过好多次了,大多被压在别的“所”下面,这儿露一角,那儿透一点。

那边过来一个人,小青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一只耳廓上架了支香烟,瘦小身架上套了件明显肥大的劣质西装,一手提了用油漆罐子装的糨糊,腋下夹了一大卷白纸神气活现地过来了,活像一只满不在乎的小公鸡。他一甩一甩的身体终于松松垮垮地在墙边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确定上次贴的又给盖住了,在意料之中似的,毫不气馁,吹了声口哨,放下油漆罐子,伸手将那墙上积累得厚厚的“纸贴纸”大块大块地撕下来,很快打扫出一块可见墙壁原质的地方。他继续吹着小调,用糨糊把那块阵地三下两下刷了个通场的,大白纸一铺,漂漂亮亮的一张新海报便诞生了。旁边已有几个等车等得不耐烦的人聚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家新开的电器行,卖电视机洗衣机的,虽然也兼着收售二手货的生意,但毕竟是电器行呀!一来就把那些种子农药跌打损伤秘方之类的给比下去了,多洋派呀!难怪那“小公鸡”骄傲呢,是有资本的。他自己也明了这一点,贴完了并不急着走,不慌不忙地退后几步,直着脖子把脑袋东偏一下西歪一下,确定没有较大弧度的偏斜,方才满意地卷起剩下的海报来,一边卷一边带点傲气地宣传说:“开业三天大酬宾呢!过了这三天……”他的眼珠警惕地凝住了——不远处又过来一个人,腋下也夹着卷白纸,到墙边来打量了。

这男人有三十多岁,神色极沉默极倦怠,头发是风吹雨打过的样子,像走了很远的路,很长的时间,身上却只有肩上挂的又瘪又破的帆布挎包,颜色已辨不出来了;身边拖拖拉拉地跟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子,扎着不规整的羊角辫,正睁大了眼睛仰视着四周,一手攫紧了男人的衣角,一手提着个小塑料桶——里面也是糨糊。

“小公鸡”对这男人的来头作了个大概的估计后,便大摇大摆上前,用食指点着他说:“喂!贴远点儿!我这可是刚贴上去的,别挡住了!”又指了个偏僻的位置分配给他。那男人没弄明白似的,愣愣地看着“小公鸡”,说不出话来。周围的人注意到了,都盯着那男子,长生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血都冒上来了,他感觉到军装的颜色在这灰色的人群里异常夺目,他必须对得起这种夺目。他走上前,学着“小公鸡”的样儿,在墙上紧挨着“电器行”撕出一大块地方,夺过男人的纸和孩子的桶,刷刷刷几下给贴好了,位置正正中中,和“电器行”并排着展开了一张……却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用毛笔写着:

“张惠兰,女,28岁,短发,灰底红花外衣,下穿深蓝色裤子,左耳垂有棵(颗)黑痣,于10月7日从吴家镇宝山村二组家中出走,至今未归,家人急盼。望见此告示速归,若有知情者,望打电话至×××××××,定有酬谢。”

众人都围过去看,倒把那对父女挤到圈外去了。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念叨起来:“张惠兰”,“张惠兰”……是个熟悉亲近的名字,仿佛很多人都认识她似的,能感觉到她围裙上呛人的油烟味和麦田劳作时散发的汗气,她也许喜欢天蓝色的衣服,也许会做一种风味独特的泡菜,也许还有点任性,和公婆小姑拌拌嘴,使点小脾气……总之她是真的,热的,有很多过去可供怀念的——然而她现在只是一张白纸上的“张惠兰”。

“小公鸡”遭到了两个围观者嘲笑的一瞥,自觉晦气,嘟囔了一句:“当兵有啥了不起啊……”长生回头去瞪了一眼,他立马收好东西飞快地往出站口跑去了。

中年男人一直留意着众人的表情,可是没有谁作出知情者的姿态来。看完了,也不再有新鲜感,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男人迟钝地往前走了几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弓着背,在那启事下方的空白处抖抖缩缩地写下几个字:“你快回来吧!”写完了,又瞅着那几个字,戚戚哀哀地瞅着。这句他能写出的最富于情感的话是给他妻子一个人看的,“张惠兰”应该是看得懂的。

长生在一旁也陪着沉重起来。他又想,原来这就是找人的广告啊。他考虑片刻,向那男子借了圆珠笔,在那张粉红的职介所广告的空白处写上:“小白:我是长生,我到处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像还缺点什么。他又在职介所地址下方打上波浪线,写上:“我在这里!”光看这几个字,谁也看不出长生四处奔波的辛苦经历,倒像捉迷藏的小朋友欢快地招唤同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城市原来是有着另一张面孔的。外乡人只愿意想着它的好,它的美,它的高楼大厦,它的车流人海,它的一切绚丽外观所代表的繁华生活。可是如果你和长生这个十九岁的新兵一起,在天色擦黑的时候跟着一个叫沙姨的中年妇女走进弯弯拐拐的巷子深处,你不会相信这也是你看到过的那个城市。

巷子是老式的,两边的房屋也上了年岁,用各种材料勉强修补过,看上去奇形怪状的。这里也有着实实在在的老一代人的生活,门口蹲着炭炉子,不远处有小孩子边唱儿歌边打闹的说笑声,一个悍然有力的妇女端了一锅洗锅水从屋里走出来,“哗”地将水倾倒在路中央,路面像蚀去了一大块。沙姨不断地提醒长生注意,别踩到脏水了,别碰着头了,别撞到人家凉在屋檐下的药罐子了,仿佛这里有着无穷的机关。沙姨口上说“快到了,快到了”的时候,长生发现这里的环境已经有了很大改变,巷子两边多是发廊的门面,早早地亮起了灯,全是彩色的小灯泡,粉红、蔚蓝、苹果绿,亮多少灯那厅里的光线也是黯淡的,不过真正照人的是门口或站或坐的发廊妹,她们脸上涂着夸张的色彩,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也穿着裙子,皮裙,有的还特别短,倚在贴着“暖气开放”字样的玻璃门上,拿亮汪汪的眼睛朝来往的人们睃来睃去。长生想,这么曲折深远的巷子里开这么多发廊也会有生意吗?这么晚了还会有人理发吗?像证明给他看似的,不远处就有三个一伙的小伙子进了一家发廊,想是老相识了,做头发的女孩声音娇嗔地和他们笑骂起来。沙姨回过头去,轻蔑地哼了一声,对长生耳语道:“那都是些卖的!”这话听着像是不完整——卖的,卖什么的?然而长生脸红了,他意识到一些东西,一些不甚健康与清洁的东西,像洗澡水里泛着的泡沫污垢,一晃一晃地在眼前浮着,他难以形容这种感受,只有脸红。

职介所差不多在巷子尽头,还要上楼。楼梯口没有路灯却老有磕着脚的砖头,拐角处散发着一股尿味。在走廊上看出去,天已经黑了,楼下有孩子哭闹,大人哄着哄着,不耐烦地吓唬一句:“再哭,绿眼老狼来了!”——天更黑了。

沙姨把长生热情招呼进一间小屋,屋里陈设很简单,掉漆的办公桌后有个三十岁上下的男的,仰面半躺在藤椅里,脚高高翘起搁在桌沿上,已经睡着了,上半身还盖着一张当天的晚报。沙姨把桌面拍得啪啪直响,扯着嗓门叫着:“三娃!三娃!睡啥睡呀,来客人啦!”

叫三娃的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揉揉眼角,懒懒站起身说:“等你们半天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却已抖开一个香烟盒,抽出一支烟来熟练地递到长生面前,长生忙说不会不会,那男人笑笑说学呗,哪个不抽烟的男人敢在世上混?

沙姨斜睨着长生,微微地笑着,说:“这样,我看长生也怪生嫩的,我替他说个话。”把他要做钟点工挣钱的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三娃一边听,一边用手抓挠着后脖,眉头也越来越往一块儿攒。他把烟雾长长地吐了一口,说:“这有点难办了,现在这个时间不好,快过年了,一般的单位要作总结收尾工作,雇主都愿意用熟练工,长期用着的才知道程序;再说,年终经济事务多,怕钟点工之类的不知底细,出个什么岔子……”看长生不言不语瞪过来一眼,他赶紧说:“当然,我们是绝对信任人民解放军的。”

长生直截了当地问:“现在到底有没有钟点工可以做?”三娃拿眼瞟了沙姨一眼,做出为难的表情,沙姨撅着嘴说:“喂!看清楚,这可是我的小兄弟,你还想藏着掖着呀?”三娃无奈地叹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表格出来说:“好好好,这里倒是正好有个合适的工作,有家公司想在年终加强警戒,要增加两个临时看守值夜班,本来我已经介绍了两个人去了,但是你么,是沙大姐的朋友,又是当过兵的,条件强过他们多了,我给说说,肯定把你录用了!”长生想了想,说:“那不是要挤下一个人来?算了算了,我不去争这个事情,本来也不靠这吃饭的!”沙姨冷笑道:“倒是好大口气!你以为好工作在大街上随处捡呀?你不挤人下来,没人感恩你,你到了吃不起饭那一天,也没人可怜你!看你怎么去找人!”

最后一句话让长生心里又牵绊得厉害起来。对了,他差点忘记,他是有责任而来的,他要寻找一个叫小白的家伙。屋里的气氛一时陷入了僵局,沙姨和三娃一对眼色,三娃立马打算另外给他介绍一个工作岗位了,长生却说:“好吧,我去。”顿时又是皆大欢喜,沙姨语重心长地对长生说:“一会儿和公司联系上了,他们会来人考察,合适了就当场录用,说不定今晚的住宿都可以解决。出门在外的,要小心些,上了工可得仔细……”又腾出眼睛来看看表催着三娃说:“快点,把事儿办完了去吃饭。”

三娃把一张表格递给长生让他填写,长生坐在一只有点摇晃的椅子上仔细辨认表格的内容时,他听到对面的三娃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既是沙姨的朋友,登记费、介绍费就折半吧,交150块就行了。”长生就把眼睛从表格移到了三娃的脸上,一点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是理所当然的表情。长生问得小心翼翼的:“还要……交钱?”三娃说:“是呀!我们为你办了一件大事,应当有报酬呀。不然我们吃什么喝什么,那么多中介机构吃什么喝什么?大家都来当雷锋,早饿死了!”长生忙说:“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多?”三娃把一份价目表递到长生面前:“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我们的定价,你都打五折了,还嫌多!不是看在沙大姐面上……哼!”

沙姨一直关注着两个人的动静,这时忙出来圆场,说:“哎,三娃,三娃,别生气嘛,啊?长生不懂行情,你体谅着点儿。”又转向长生:“我说小兄弟,你怎么这么笨!交点钱找个挣几百块钱的工作有啥不划算?这真是优惠价了,不骗你!听沙姨的准没错!”长生可怜巴巴地说:“我没那么多钱……”沙姨把脸沉了沉,转向三娃:“你就再便宜点算了,我的关系户嘛……要不在我的工资里头扣!”长生惊异地一抬头,三娃板着脸说:“好吧,120块,最低价了。”

长生羞愧得直想哭!他对沙姨说:“沙姨,我……对不起你,我……真的没钱,工作……不要了。”说着便站起身要往外走,沙姨几乎是跳起来,一跃跃到门口,把整个胖身子压在门板上,激动地嚷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我可怜你,看你离家在外又没去处,辛辛苦苦带你到这里来,晚饭也没吃,给你介绍工作,还拉下脸皮和朋友讲价钱,给你最优惠的条件,你可好,不乐意了,一拍屁股就走了!”说着说着,又伤感起来:“我这人,一辈子就是做好事太多,到头来啥也捞不着!娃呀,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混这么口饭吃,容易吗?别看我开着这职介所,来来往往这么多工作,有几个是四十岁女人干得了的?我这人好强,自爱,不像楼下那帮小不要脸的,图个干净,图个踏实!我就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在一连串的喷发式的叙述中渐渐低黯下去,她那乐观、自信的嗓音竟然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像慢慢下着长长的幽冥的楼梯,一步一步,深深浅浅,没有落脚点地往下落着,让人提着心放不下来,鬼魂样游走着。她兀自沉浸在一个有艺术化背景的表演空间里,她是那花落叶残的戏子,舞台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追光,那是她全部活动的范围,她倾尽了心力在这小世界里把前生后世里所有的纠葛都细致入微地演示出来。她一口一个“四十岁了呀”,使长生明白这个年龄对女人来说绝对是灾难性的,然后眼泪出来了,被多年的失败刺激着,她的哭也是一败涂地的哭,哭她被耽误的青春,哭不争气的丈夫,哭老人,哭孩子——长生感到许多毫不相干的人都变相地参与了这起事件,一个个默不作声地从空气中的角落走了出来,站到他面前,用冷冷的敌意的眼光瞪着他,丈夫、老人、孩子……逼迫着他。

长生把头低垂着,他唯一可以表示的就是自己的羞惭。手伸到裤兜里,摸到买完车票后仅存的两张纸币,两张,再摸再捏也还是两张。那年在乡场上看到过一个玩戏法的人,一双手就像是一百双手,灵活得要命,在空气里一抓,在胸口上一摸,就有纸牌源源不断地从手心里冒出来,挤着看热闹的人笑着大声喊:“换成钞票试试!”长生现在多希望自己也有那样一双手啊,虽然他也知道戏法是假的。

屋里没有挂时钟,时间的分分秒秒在人脑子里有着夸张的长度,长得揪心。周围的静谧潮水样一浪一浪拍打着长生的面颊。沙姨的抽泣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屋里只有三个沉默的人,一动不动的,各自负担着自己份内的苦恼。长生把揉摸了半天的两张纸币拿出来,像交一份庄严的申请书一样,郑重其事地把它们理得平平展展放到三娃的桌上。长生对着那两张钞票说:“我只有这点钱。工作不要了。”尽管是平铺直叙,尽管是打了句号的完整的交待,他仍能感觉到气氛骤然紧张了几分。让他们紧张去吧,长生已是精疲力尽了,走到门边,略略使了点劲,把门掀开一点,沙姨的背明显地挺了挺——挺了就好了,长生过得去了。他出门的一刻,好像听到沙姨又抽泣了一声。

长生站在职介所的楼下。他只有站着。如果有路过的人说不定会把他的表现与那些发廊联系起来。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小伙子长久地站在这里,吹着冬天的冷风,正在头脑里给自己开着一个“遵义会议”,决定着自己的去向。多么艰难的抉择啊,是回是留,都让长生没有把握。留自然很难,但是回也并不容易——也许还是小白没找到的问题,就这样回去太没有成就感;就算是不要成就感,空手而归,他也没有归的本钱了。

正对着他是一个做着夜生意的发廊,亮着一屋暧暧的红灯泡,酒红色,有点醉,也有点危险。玻璃门里有三个闲聊的小姐,面对大街坐在矮矮的沙发上,一条条腿细细高高地支楞着,像排木栅栏。生意似乎不太好,她们偶尔会打开玻璃门,探个头出来左右扫视一下,看有无过路的客人。轮到一个短发女孩出来探头时发现了长生,她注意到他一动不动的姿势,似乎没有下定什么决心,女孩便冲他喊了一声:“哎——大哥——洗头不?”

长生把眼睛转向她时,感觉却是遥遥的,遥遥的紧张。对于女性他有着非常谨慎的看法了,何况是一个职业身份很可疑的女性。她的脸背光,正面是黑乎乎的一团,只有打得蓬松的头发轮廓,但那声音真是烫人,流着蜜,从耳朵直灌进人心里去。长生知道作为正人君子应当马上走开,带着“霓虹灯下的哨兵”式的庄重神圣的表情——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头发。女孩撑不住笑了,又尽力忍着笑,言语就有些散漫了:“乡下来的吧?没关系,我们这儿便宜!”

发廊里另外两个女孩也挤过来,把玻璃门推开了一大半,探出身去看究竟。内中一个大约年纪大些,声音格外有成熟女人的磁性,十分老练地判断道:“是个当兵的。”在那样一种模糊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出军装的颜色,她居然像侦察兵一样无误地确认了对方的身份。长生想,她真该是当兵的料。

“当兵的,进来吧!”短发女孩喊着。

年纪大的那个又说:“算了,当兵的都穷!”仿佛她对当兵的有着相当的了解。

短发女孩打趣道:“大姐是怕我们把当兵的带坏了吧?”转过头去向另一个女孩宣传:“人家可是立志要当军嫂呢。”引得那个女孩闹喳喳地惊叫:“真的?真的?不怕受穷了?”

那个叫大姐的,虽然也是背光的黑面孔,却好像在那里用深幽的眼光盯着长生,慢慢地、用吐烟圈一般的悠长口吻说:“可不是!我老早就计划着,等到哪一天,钱挣够了,我就去嫁个穷当兵的。”想想又说:“当兵的可靠。”

“这里倒是有一个,嫩了点,不知道可靠不可靠,大姐要不要去看一看?”短发女孩说笑着,伙同另一个把大姐往那门外推——“去呀,去呀!”几闪几躲的,她还真被推了出来,差点绊一跤。她面朝长生站直了身子,又立马抱住肩膀缩成一团,一头又长又卷的头发迎风披散着,像个冷艳的女鬼。也许她很漂亮,有魅力,但她走向这个年轻的士兵的时候,长生满心里涌起的只有恐惧。女人觉得了,她柔声地问:“出啥事了,小兄弟?”

长生看看她——不知该看哪里,只有黑黑一片——说:“我找人。”

黑影用洞悉世事的口气推论道:“找不着路了吧?”她真是聪明过人,长生害怕聪明人,他不吭声,黑影又说:“你打电话呗。”看这男孩没有答应的意思,她继续自己的猜测:“没钱打电话吧?”什么都给她说中了,长生只有死不开口,以此来维护自尊。那边“暖气开放”的屋里在催了:“大姐!笑话归笑话,玩够了快进来,外面冷死了!”大姐一边应着,一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样东西,抓起长生的手往他手心里一塞:“那边有个IC卡电话。”指了个方向,转身便走了。长生始终没能看清她的面目。留在手心里的居然是张IC卡!长生想也没想到,那个他不曾看清面目、也许再不会看见的发廊妹会这样细心——卡不是钱,不算是施舍;但又胜似钱,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卡还带着微暖的体温,是女子的温润的身体捂过的热度。长生脸又烫了。刚烫上来,他立马克制住,就事论事地想,原来还有这条路!这张卡简直是张通行证。

他想起连部门外的墙上就有一部IC卡电话,就在岗哨旁边。刚去的时候他只觉得它的外形挺好玩,跟人说电话还有竖着放的呢。一到晚上体能训练结束后那里竖着“放”的人更多,自觉地排着队,谁抓着话筒都不愿放手似的,叽里哇啦,赶在熄灯前把话说完。长生也就知道了它的好处,跟着排起了队。他家里没有电话,常打给镇里工作的表哥让带话,表哥用的是传呼,打过去要等一会儿才能回过来,为这长生老要跟后面的人作解释,有时还得吵两句。亏得这样,他把那部电话的号码都背下来了。如果现在那里有人,如果谁接上的话,他也就和“组织”联系上了。

长生没有错,他真的联系上了。但是他又弄错了一件事,和某个人的联系并不等于和“组织”的联系。这要等到事情完全过去以后他再回头去总结了。他一定会记得那天晚上的寒气,没有大风大雪,却跟冰库里一样,冰库里就没风没雪,十分干脆地冻。声音也冻住了,“嘟——嘟——”,长生想着这声音在这冷天里也千山万水地走到老远,心里更像塞满了冰碴子。但是心到底是活的,动的,贮满希望,再冷也冷不到底。

“喂?找谁?”

接通后这一声差点把长生呛住!他浑身着火一样烧起来,喉咙里咳咳咳满是话,给冻在嗓子眼儿了。他要哭了,他真的要哭了,他才不要英雄形像呢,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打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开始听了,真是他遇着了。长生忍了又忍,千斤的重担压在声带上,他嘶哑地喊着:“来贵呀!来贵!”

那边像是迎面挨了一拳,打懵了,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了,语无伦次地支吾:“我不是来贵,不是来贵,错了,你找错了长生……”最末一句是个醒目的标签,谁是谁,都心知肚明了。长生并不十分敏感,在那样走投无路的境况下也不允许他敏感,他只当是来贵头昏了,不停地喊:“来贵是我呀,我是长生呀我是长生!我在城里,你帮我给班长请个假,小白还没找到……”来贵紧张地压低嗓门说:“轻点!轻点!我在站岗呢,已经熄灯了,别吵醒别人。”叹下一口气,长长的,很抒发感情一般,又说:“你何苦呢长生!你——你别回来了,全团都晓得我们班跑了两个兵,你回来咋做人?”他的口气是语重心长的,实实在在为对方着想的,但是长生搞糊涂了:“啥跑两个兵?还算上我了?我是来找小白的,你是晓得的,要帮我把这事说清楚呀来贵……那张纸条呢?给班长看了没?”

来贵眼泪出来了,他心里那个难受啊,像把肠子腔子全翻了出来,恨不能一样一样拣给长生看,到后来啥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长生没哭,来贵倒哭了,他拖着哽咽的调子一字一个坑儿地说:“纸条我烧了,没给他们看……何苦呢长生!我们是兄弟,是兄弟呀你咋这样?你主动去找小白,那么有把握的,一准就找着——你成英雄了——你为啥要去要当这个英雄?我俩一个村的,又是一个班的,入党先入谁?评功评奖先评谁?……回村里了,谁先进村支委呢?选支书又选哪个?你当英雄……你为啥和我争嘛?你还说你出来只是认个路,这么快就会铺路了!我没法子,你别怨我长生,我不能帮你的忙……你别回来了,打工算了,我当了村支书一定照顾你们家……”

像出了故障的唱片机,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了,长生一遍一遍地听,听是听明白了,就是不愿意相信耳朵。天是太冷了,冷到底了,一个人站在那里,往电话听筒的小眼儿里钻,没了耳朵,没了眼睛,没了四肢,黑麻麻,静沉沉的。长生最后只说了一句,喘着气似的,一钉一钉砸进话筒里:

“我奶奶说了——出去,认个路,再远也得回来。”

他挂了电话居然也没忘记取出电话卡。长生没有表情。他这个年龄的人急于成熟,很容易没有表情,可是这一回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装出没有表情的样子来呢?又没有人看见他。那么黑的夜,那么偏的地方。许多的人,许多的事都萦绕在脑子里,回过头想一想,真是可怕的!他居然独自一人走过了那么远的路,遇到那么多人。他是来找一个人的,没找到,找来找去他现在才明白,一开始他要找到的根本就是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路。不管怎么样,早上的长生和现在的长生已经不一样了,连来贵都妒忌他了——尽管拦在前面不许他回去,也不得不承认,是妒忌了——当他是英雄!

啊,英雄。

那一排发廊依旧彩光四溢,像一支花红柳绿的彩船队,摇摇荡荡,连绵不断。广大的世界都睡着了,还有这样一条窄小肮脏的巷子睁着眼睛,抹着七色幻彩的眼影,看什么什么就媚人,柔嫩。它是城市不真实的梦,做一天算一天——可是谁的梦又真实长久呢?发廊妹的梦是嫁个当兵的!谁会想得到啊。

他的嘴咂巴了一下,干涩,寡淡,难以形容的滋味。走过的路在他眼前展开了一条线,他仿佛看到了一团白线所抛出的轨迹。长生想,他的这个梦也做到头了,无论如何他该回去了。他坚信只要照来路走,合着来时的脚印,他怎么也会回到起点。

巷子那头晃动着一个人影,像个不熟悉路段的行人,又像是急于在午夜来临之前找一个落脚点的外乡人。如果是小白该多好啊,小白……那个被当作小白替身的人叫起来:

“柳长生——”

长生定住了。那个人影在一点一点地放大,放大,在他面前停住了。停住了倒没说话了,像是耐心等着听对方说;一旁的发廊里的光把他一半脸照得恍惚不定,但在长生眼里那一半脸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面孔。是指导员。到底是指导员,那才叫从容不迫,那才叫贴心贴肺,那才叫无声胜有声。他手里捏着一张从墙上撕下的广告单,静静地展开,在长生眼前晃动。他很冷静地说:“我都知道。”

都知道吗?能够都知道吗?长生满心里都是话,可是戏剧化的,说不出口,亲人哪,亲人哪——他在心底里哭了又哭,五脏六腑都翻了几遍了,只挤出一句:

“回去……”

001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90%的人强烈推荐

女按摩师日记

来小静本是个清纯的山村少女,只是在她带着美好的梦想来到了繁华的大都市后,为了赚钱养家她渐渐成为了某按摩店里最红的按摩女。她的这本手记,真实记录了她所经历的从清纯少女到按摩女这段时间里丰富的人生经历,以及那些生存在城市边缘的按摩房、洗浴店里的普通人无法探知的秘密,还有如何逃脱底层生活的故事。 作品以一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女推拿师的悲欢离合为主线,血肉丰满地刻画了一个在浴场沉浮的美丽打工妹,成功塑造了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展示了社会的真实、生活的真实和人性的真实,既看到她们的强颜欢笑,也看到她们脸上的泪痕…… 这部底层小说,通俗而不低俗,与毕飞宇的茅盾文学奖作品《推拿》异曲同工,关注弱势,关注人性,以浸透血泪的真实与真诚,给读者带来震憾的阅读感受。
已完结,累计20万字 | 最近更新:55. 无言的结局

1. 我是外来妹

书名:
女按摩师日记
作者:
李明诚
本章字数:
3908

中国的江南充满诗情画意,让我流连忘返,我在江南的三年经历,又让我刻骨铭心!我的纯洁迷失在江南的烟雨中,我的好姐妹阿兰夭折在江南的春光里,我的初恋失落在江南的小桥流水,我的青春徘徊在江南的大街小巷……

昨天夜里,我包夜了。你别误会,我不是被臭男人包夜了,我是说,我在网吧包了个通宵。真便宜,才八块钱,从夜里十二点到早上八点,整整八个小时,算起来一个小时才一块钱。要是在我们店里,一个小时我能服务三个客人了,少说也能挣个一百块。

我最近很无聊,上的是夜班,从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下了班睡不着,就去上网。你还别说,我在网上交了不少朋友,他们都要和我视频,说我长得漂亮。我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可是,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他们要我的手机号,说要来见我。我没给,我才不相信网上的男人呢。现在报纸上,电视上,天天在报道,网友见面被人抢劫啦,强奸啦,怪吓人的。我真想骂这种男人笨,这年头,你还强奸啥?真是傻瓜!花个二三百的,有的是小姐围着你转。

我文化不高,别嫌我啰嗦,想听我故事的,要有耐心,我会原原本本讲给你们听的。我去应聘过工作,在填个人简历的时候,在学历一栏,我填的是“大专”。虽说我高中也没考上,才读了技校,但现在的大学教授都有抄袭人家论文的,那个假文凭也是铺天盖地,我这么往脸上贴金,也是迫不得已,谁让人家招个迎宾小姐也要本科毕业呢?没学历没法混啊。现在,有假花,有假钞票,感情也有假的,马上人也有假的了,听说都能克隆出来和你一模一样的人,那可滑稽了,谁是正身?谁是复制品?哪能分得清?

你问我为何要写这个日记?我一时半晌真答不上来。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吧?写了,也就写了,不想半途而废,既然开了头,我会继续下去的。我有自知之明,我是按摩女郎,不是作家,我不会靠这本日记出名,也发不了财。写日记比我按摩还累,但我是心甘情愿的。人有时候做事情,本来就是一念之间,没来由的,女人更是这样。请相信,我不是五分钟热度,我会认真写好这本日记的,为我,为阿兰,为许许多多的姐妹们。

我这人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拐弯抹角,凡是我的亲身经历,都会尽量把它写出来,原汁原味的,不加修饰的。本来我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但今天的我,已是“宠辱不惊”了,尤其是对于男人的谎言,有超强的免疫力。男人要是不花心,除非猫儿不吃腥。世上的事就是说不清楚,你今天是个百万富翁,明天就可能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你今天还是个黄花闺女,明天就可能变成了残花败柳。我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先来个自我介绍吧,免得对面相逢不相识。我叫来小静,今年22岁,别看我年轻,我的“按龄”已有三年啦。我的这个姓很少见,是来去的来,百家姓上也没有呢。我的老家在重庆,半座青山半座城,到同学家串个门,要高高低低走不少山路。每天都在山路行走,因此,我们重庆妹子的身材都很好,尤其是那修长的腿,不像江南女子那样弱不禁风,能让男人魂不守舍。我被人说成是“美女”,虽说现在的“美女”不值钱,但我还是很高兴的。我的父母长相普通,但我从小就被人夸着长大的,可能是负负得正吧?平庸的父母养育了漂亮的我。

重庆的火锅你见识过吧?又麻又辣又烫!你别怕,我像火锅那么热情,但没有那么辣,我已经不是那个尖尖的红辣椒了,我现在是那种辣中带甜的菜椒了。所谓入乡随俗,到了江南,我的性格也改变了许多。我出来已经三年,三年来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时常如电影一样,闪现在我的脑海。我的身体和灵魂,已经有点麻木了,我想回到过去的纯洁,但过去的日子,已经像撕下的日历一样,随风飘走了。我只能朝前走,过一天是一天,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中,快乐地生活。

我原来到的是浙江南浔,我的老乡吴玉梅早几年就来了,听说赚了很多的钱,每年往家里寄的钱都是好几万,把我们那些一年多不了几个钱的乡亲,羡慕的不得了,我的父母就怂恿我来找她,叫她带我一起发财。我那时只有19岁,刚从学校出来,根本不了解外面的花花世界。美丽的南浔小镇,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就发生在这里,这里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来这里不久,就丢掉了少女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在这里,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恋爱,无声无息地夭折了。我的眼泪,曾经打湿过这里的石桥;我的身影,也曾追寻在悠长的老街;我的按摩生涯,就是从这里起步的,少女时代那纯真的梦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后来,我离开了南浔,来到了百里之外的苏州,在城北的一家店里上班,这家店的名字叫“海棠春足浴房”,老板是个本地人,很有背景的那种,店里的姐妹都怕他,可是我不怕,“此处不留妹,自有留妹处”,大不了换个地儿继续我的生活。我的哥哥叫来小龙,在广东的一家电子厂打工,工作很辛苦,每天要加班,老板是个台湾人,很小气,工人累死累活的,工资却很少。我哥是初中毕业,工作难找,他怕离开这家工厂,会面临失业,就忍气吞声地留下了,一干就是五年,五年来,哥就回过两次家。父母一年年地变老,我们已经长大成人,往后要靠自己努力了。爸爸说:“孩子就像小鸟,翅膀硬了,就自己飞吧!”

谁都知道,现实有点“笑贫不笑娼”。有什么不能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这是年轻人的至理名言!我说得这个病,不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对于我们这些女孩来说,最怕得那种脏病,要是不小心中了标,那就惨了,老板知道后马上会开除,我们将失去这份不算轻松、来钱很快的职业。我自己也有句名言;“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按摩女郎难上加难!”别笑我,我说的是实情,我们就是再年轻貌美,但干的毕竟是服侍人的工作。在我们身上,同样压着“三座大山”:上有老板剥削,中有领班提成,下有顾客刁难!我们挣点钱,容易吗?况且,我们按摩女在人们的眼里,是不干不净的,是和那种色情小姐差不多的货色!其实,好人坏人不是绝对的,哪怕是一潭烂泥,也能长出几朵莲花来呢!

当一个出色的按摩女郎,既要靠脸蛋,也要靠手艺,还要靠花功。脸蛋是天生的资源,我们合理利用就行了;手艺嘛,既是跟师傅和同伴学的,也要靠自己细心揣摩和积累经验;花功嘛,当然是对顾客察言观色,耍些手段了。原则上,我们是“卖艺不卖身”,但规章制度是人定的,自然可以活里活络了。如果客户来头很大,老板挡不开,会叫按摩小姐出面应酬;如果遇到让自己动心的男人,我们也愿意无私奉献的。但好男人比较罕见,因为来按摩的,大多是居心不良来寻刺激的,哪会有什么沧海遗珠?好男人也不会上这儿来呀!还有就是碰到那种一掷千金的大老板,有的姐妹贪图钱财,或手头有点紧,就会考虑慷慨献身,趁机捞上一笔!

按摩行业是个鱼目混珠的地方,规规矩矩做按摩的绝对是少数,大多数是打色情服务的擦边球,有的干脆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堂而皇之地做那财色交易。按摩女靠自己努力打拼,在某个范围内,有了一定的知名度,生意就会越来越好。男人光顾桑拿城,为按摩而来的较少,大多是不怀好意的。每当看到客户上门,心底里会说:“送钱的来了。”因为他们为了讨好你,会毫不吝惜地在你身上花钱,有的还会开高价要求包养你。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要是妻子出轨,给他们戴了绿帽子,他们会忍无可忍,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可在娱乐场所,但他就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们不是歌唱明星,她们一张口,就有十几万的“税后收入”;我们也不是恬不知耻的小姐,她们腰带一松,就会有人乖乖塞上钞票;我们也不是良家妇女,没有体贴的丈夫当取款机;我们只是身份低微的按摩女,我们不想自命清高,也没有崇高的事业心,只是给吃饱了撑着的男人按摩,使他们放松,让他们开心,我们才有收入。我们是凭自己的双手吃饭,偶尔开点小差,挣点外快,那也是为了改善生活。有一阵子,这种异性按摩被叫停了,我们只能像候鸟一样迁徙,寻找适合生存的地方,但很快又松了,我们又从四处奔集而来。

以前的演唱家、文艺家、作家、警察等许多从业人员,前面都要郑重其事地加上“人民”二字,包括那些当官的,也要叫“人民公仆”,可能那会儿,“为人民服务”的理念深入人心,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很多人已经忘记了人民,他们趋炎附势、高高在上,不把劳动人民放在眼里,他们以为生来就高人一等,其实,他们那叫忘本!我们按摩女郎再不像话,再不登大雅之堂,至少我们敢作敢当,既为人民服务,同时也毫不脸红地说,我们也为人民币服务!

你要问我们足浴店的生意好不好?那还用说!以前的“洗头房”,现在的“足浴店”,万紫千红开遍。很多人说是换汤不换药,反正我还当我的按摩女,不管什么汤什么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据说,足浴有利于保健养生,听说韩国早就普及了,那足部的穴道,关联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用草药温水浸泡,或用手指适得其法地按摩,确能起到解乏、提神和养身的功效。我学得的还不够精,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往后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你问我生活得好不好?先谢谢你关心啦!托你的洪福,我过得很好!我现在的心态好得多了,你就是骂我不要脸,我也不会和你斤斤计较的,我做什么,我自己清楚,不用口干舌燥地向你解释什么。我比某些人肮脏,但我又比某些人干净!一回生,两回熟,如果你相信我,如果你看得起我,如果你把我当朋友,那我会记住你的好心的!顺便告诉你,如果你懂得尊重我们,那我们会对你更好;如果你蔑视我们,那你在我们眼里不过是一坨狗屎!如果你看了我的日记,别忘了为我喝一声彩。女人喜欢听恭维话,这是天性,也是弱点吧?

今天又是夜班,我们一个星期轮换一次。近来无事,我就去上网。从网吧回来,我思绪乱着呢,睡不着,就涂鸦了这些,不知你爱不爱看?我会坚持写下去的,从明天开始,我就写我三年来的经历了,其中有苦涩,有泪水,有欢乐,也有真情真意和逢场作戏……你要真有心,就请继续关注!明天我上夜班,你要有空,可以到“海棠春足浴房”来,我们一边按摩,一边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