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书名:
乐涵
作者:
朝欢雀
本章字数:
5822
更新时间:
2024-04-26 15:53:27

窗格把阳光切割,涂在坚硬的地板上。

闵哲的身体也被切割,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乐涵心中塞满疑问,开口又觉得胆怯,因为闵哲刚才发脾气的模样实在太吓人了。

“乐涵。”闵哲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暗哑,“刚才那个男的是我爸,女的是我姑姑。”

“啊?”乐涵傻了。

他既然有爸爸,为什么一直还说爸爸死了呢?

闵哲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乌黑的眉拧起,薄嘴唇跟着垂下,乐涵知道他的心在挣扎。

她听到他说:“我妈妈在我三年级时得了肺癌,检查出来就是晚期。”

“他偷走了家里最后给妈妈化疗的钱,妈妈本来还好,后来开始咳血,没几天就走了。走之前她一直喘气,和我讲闵哲我透不过气来了,这被子怎么这么重啊,儿子你快给妈妈拿走一床,妈妈真难受。那个时候是七月,她只盖了条薄毯。”

乐涵简直听呆了。

她看到闵哲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冷酷,他后面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铿锵的恨意:“他是畜牲,不是我爸,我就当他死了。”

乐涵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是这个样子。

闵哲的妈妈光生病就已经够可怜了,他爸爸居然抛弃并“害死”了她!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冷酷的人啊。

乐涵哭了,她把闵哲的手抓得紧紧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和你妈妈?他是你的爸爸呀,他怎么能这样?”

她替他将他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但没有人能回答。

这个坚强的男孩颤抖着,转头对住墙壁,朦胧泪眼望着他的星辰大海。

这一天,阁楼没有诗和音乐,只有干冷的风在窗外漠然地吹。两个孩子手握着手,眼睛看着对方眼睛里的自己。

他们互相安慰着,也互相理解。

乐涵回家,毫不留情地把小猪存钱罐砸了,加上爸爸刚给她的零花钱,一共一百二十七块八。

妈妈在外面听到声响:“乐涵你干什么?”

“没……没什么。”乐涵慌着把碎片扫到床底,妈妈狐疑地进来,又出去。

“爸爸,你能再给我一点钱吗,学校要交……资料费。”

老实的女孩头一回跟爸爸撒谎,红着脸拿到了三十块。她又把妈妈从厂里带回来压箱底的大红枕套送去奶奶家,奶奶高兴地从手帕里数出两张五块的给她。

不够,还是不够。

为了多存点,她甚至把午饭钱省出来,每天偷偷从家里揪一点馒头跟花卷,实在饿得心慌就喝学校免费的白开水。

闵哲外婆去上海看病要五千块。

按照这个速度,他们要攒到什么时候啊?

乐涵不知道答案,但她必须要帮他。

中午去操场捡饮料瓶,乐涵几回被许小玲碰到,许小玲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乐涵觉得这是她跟闵哲之间的秘密,不肯说。

许小玲问不出来也没走,默默陪乐涵捡瓶子,一起接受姚晴那些人的讥讽。同桌不知从哪里得知,把班上废弃的复习资料也收集起来,堆课桌底下,让乐涵自己拿。

星期六,乐涵将一周的“成果”交给闵哲,闵哲感受到了沉甸甸的情谊,眼眶湿润。

“我们还差多少啊?”乐涵问。

“两千七。”闵哲回答。

那就是说已经有两千三百块钱了,离目标越来越近。

“以后星期六……我都跟你一起吧。”乐涵在他身边坐下。

“你不怕吗?”他还记得她脸憋通红的模样。

乐涵咬牙:“不怕。”

花鸟市场,两个半大孩子大声叫卖,吸引住不少路人。

“电器书籍大小摆件,全部便宜卖了!”

“亏本生意只做一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阿姨您看这儿有《黄冈秘籍》,正版的印刷,给家里哥哥姐姐买回去,中考一定考高分。”

“爷爷这个拐棍好,有雕花的,您要不要试试?”

一个戴眼镜的老爷爷见他们不容易,买走一套旧《三国演义》。

“快点卖完回家写功课,别耽搁了正事。”

生意开了张,其余看稀奇的跟着围过来。

对面卖花苗的大婶等人散开,最后为孙子买下那台摆了两个多月的小霸王学习机,闵哲给打了最低折扣——45块,他是40块钱收回来的。

下午收摊,闵哲要请乐涵吃米粉,乐涵摇手:“我们还是回自己家吃,节约一点是一点。”

闵哲于是沐浴着血橘色的夕阳,拖起空拖车:“去我家吧。”

这是乐涵第一次来闵哲家。

和她想象中一样又小又旧,却很干净,房里弥漫着一股清洁的盘香味儿。

闵哲的外婆,那个瘦小的白头发奶奶,坐在一张铺了蓝格子坐垫的藤椅上,眼微微地眯着。

闵哲带乐涵过去,乐涵的手一下被外婆捉住。乐涵吃惊,因为外婆的手真粗糙啊,握她的时候比她八十多岁的太奶奶握着还疼。

“敏儿啊,我敏儿今天放学这么早,想吃什么妈给你做。”老人慈爱地摸乐涵脸蛋。

“外婆,她是乐涵,不是叶丽敏。”闵哲解释。

老人生气了:“什么乐涵,她就是敏儿,我敏儿长得就是这个样子,你们都别想唬我。”

“叶丽敏不在了。”

闵哲将手足无措的乐涵拉开,又大声说一遍:“我是叶丽敏的儿子闵哲,她是我的朋友乐涵。”

“敏儿怎么不在了,她不是要买苹果来看我吗?”老人核桃皮一样的脸皱着,似乎听不懂闵哲的话,她望着门外边巍巍喊了声:“阿哲啊。”

忽然低头不说话了。

乐涵心惊肉跳。

屋内只剩藤椅“呀呀”在摇晃。

原来这就是阿兹海默。

病人会病得连自己的女儿外孙都不认得。

这多可怕啊。

她转头,闵哲正垂着眼睛,袖子撸着去端装咸菜的大瓷碗,外婆刚才的样子好像根本影响不了他。

“我外婆生病之前很好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她一个人收废品还清了妈妈看病的债,还供我上学,她特别地厉害。”

“嗯。”乐涵重重点头,跟过去帮忙,闵哲说的所有话她都信。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上的孩子低头许愿。

怀抱希望的日子,再苦也会有甜。

一个的风和日丽的早上,打扫卫生的妈妈叫乐涵过来:“乐涵你看看。”

乐涵走到窗前,开着的眼镜盒里,绿毛虫停止了进食,身下薄薄围了层白色,乳白的细丝从它嘴里不断吐出。

它就要结茧了!

这下连妈妈都被惊到,“别说这东西还真被你给养出来了啊,我本来准备扔了的。它是要变蝴蝶吧,会是个什么颜色呢。”

乐涵很轻很轻地捧着盒子,像抱着小婴儿,她心里直想跳个舞,可又怕吓得小蝴蝶不吐丝了。

她在观察日记里激动地写:“多么地幸运,我美丽的小蝴蝶马上就要诞生了!上天啊,如果你也有耳朵,能听到我的请求,请一定把这份幸运带给我最好的朋友闵哲。我一点儿也不需要,你全给他一个人吧。”

乐涵振奋了一整天,捡塑料瓶时哼着歌,中午的花卷也吃得分外香甜。

放学,她和许小玲结伴回家,涵已经将蝴蝶的事情和她分享了。许小玲羡慕得不行,非要去她家里瞧个究竟。

这回乐涵吸取教训,去她家看欢迎,但决不能再把东西带来学校。

她一定要把小蝴蝶保护好。

两个女孩进了巷子,转过拐角,一个陌生男人挡在了路中间。

他穿着身黑西装,下面是黑皮鞋,手臂微微向两边张开,许小玲立刻感受到了威胁。

“你是什么人,干嘛拦我们?”她学电影里的人那样尖声质问。

乐涵忽然看到了那张脸,长眉毛,高鼻梁……

“你是闵哲的……”

乐涵捂住嘴巴,闵哲根本不认他的。

而且这个人太坏太无耻了,他根本就不配当闵哲的爸爸。

“孩子,能不能听我说几句?”男人腰弯下来,恳切地看着乐涵。

“我们不认识你。”许小玲继续尖叫。

“你认识闵哲吧,这几天我看到你总去花鸟市场找他。”

再让他说下去,她和闵哲的秘密就会被其他人听见,乐涵异常地愤怒。愤怒驱使了她的好奇心,她也想知道这个无情的人还有什么可说,于是她对许小玲说:“你等我一下,我要听他跟我讲件事。”

“原来你认识他啊?”

“……嗯。”

“那你快一点。”

半小时后,乐涵沉默地背着书包从转角出来,许小玲被她煞白的脸、突突瞪着的眼珠子吓一跳:“乐涵,你……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你是不是吹凉风了?那我们今天不看小蝴蝶了,我明天再去你家。”

乐涵拒绝许小玲送她的好意,沉默地回家。

沉默地吃完晚饭,她沉默地望着窗外的太阳,又大、又圆、又红,像是天空撕裂的一块伤口。

“孩子你应该知道我们家的事吧,但事情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闵哲的爸爸,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当时那么和她说:“他妈妈一直要和我离婚,协议都写了,后来查出肺癌就不离了。我们当时想着她年轻,怎么也要把病治了,就把房子卖了,村里的地卖了,老人在老家把能借的借了个遍,最后医生说要十万上进口药,看能不能再多活半年……”

“走了的人注定要走,我总还要顾活着的吧,闵哲小叔当时高考,要债的拿棍子打到家里,他奶奶跪着求他们宽限,我是家里的老大啊,你说我能怎么办……”

不对,不是这样的。

乐涵捂着胸口。

她的一颗心被撕过来扯过去,这些互相纠缠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极限。

闵哲的爸爸明明那么坏,可她听完他说的,怎么又觉得他可怜呢。

“闵哲现在听不进我的,你是他的好朋友,一定要劝他跟我走,窝在这里收破烂他一辈子就完了。”

乐涵抱住脑袋,他居然想带闵哲离开。

闵哲走了,外婆怎么办,她怎么办?

她要去哪里找他呢?

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啊。

她忽然想到闵哲一次扬着眉毛,说他长大了想当宇航员时候的模样。

乐涵迅速消沉了下去,她拗不过自己的心,她要告诉闵哲他爸爸的话,因为“一辈子就完了”这件事太大了,大到她想不出任何解决的办法。

她在花鸟市场看到闵哲时,他头发蓬乱,眉目暗沉,脸上一块明显的红印子,是被人用巴掌扇出来的。

“我骂了他畜生。”

闵哲冷冰冰地说:“乐涵,他如果敢去找你,我一定报警让警察抓他进去坐牢。”

闵哲的表情坚硬如铁,目光狠得像一把刀,乐涵忽然之间什么都不敢说,连小蝴蝶的事她都忘了提。

很快到了四月,嫩桑叶抽了出来,本地的蚕也变得随处可见,乐涵的小蝴蝶安稳躺在了它雪白的茧子里。

在这样晴暖的春日,闵哲脸上笑容越来越少,沉默的时候比以前多了好多。

有时候两个孩子望着谜一般湛蓝的天空,齐齐坐着发呆。

“那个人……他是不是想接你走?”她经常忍不住问。

“我不走,我在这里哪里都不去。”闵哲很坚定。于是乐涵就会放心一点。

“那外婆……”

“外婆的病我们自己想办法,钱会凑齐的。”

乐涵还想问他上初中的打算,又怕他心里不好过,干脆就不问了。

许多事情不一定非要用嘴说出来,乐涵懂他的心。

她决定陪着他。

于是她开始大着胆子逃学校下午的活动课,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到最后自习课也找各种理由请假不上了。她瞒着闵哲,说班上排舞蹈节目她不用参加。

纸包不住火,班主任知晓了她的秘密,告诉家长。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当妈妈一脸怒容将她从摊子上拎起,两个孩子的脸惨白如纸。

妈妈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一整条街,推搡乐涵的背,凶狠扯散她的辫子,好像她不是亲生的。

乖巧不过的女儿学会了撒谎逃学,还和不三不四的孩子玩在一起,这样下去还得了?

巨大的恐惧令做母亲的理智全无,而且她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如果手上有根棍子,她甚至能当场打断乐涵的腿。

回到家,妈妈让乐涵在门口跪着,她对乐涵和那个孩子之间自以为是的友谊不感兴趣,她一句都不想听。爸爸也很失望,因为女儿辜负了他长久以来的信任。

他们决定共同肩负起家长的责任,不让乐涵继续误入歧途。

从那天起,乐涵不被允许再和闵哲见面。

爸爸妈妈每天轮着接送,她被看管得死死的。她见不到闵哲,信也送不出去。

中午的时候,她啃着冷硬的馒头,泪珠簌簌落在手背上。许小玲替她擦着眼泪,“乐涵你别哭了,我妈妈说哭着吃东西肚子会疼的。”

“许小玲,我心里好难受。”乐涵想到闵哲,心里就疼得受不了。

也不知道他最近好不好,外婆的病怎么样了。

那天妈妈骂了他那么多难听的话,当时他都要站不稳了,可还是一句都没反驳,她一直想替妈妈跟他道歉。

体育课上,女生们考仰卧起坐。

乐涵和许小玲考完后,坐在花坛背面休息。

向阳的一面,姚晴傲慢的声音扬起:“你们知不知道乐涵逃课是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去了,姚晴你快说呀。”

“乐涵喜欢上了一个收破烂的小学生,那个收破烂的和我表哥一个班,我表哥说他每天扒垃圾堆,学都不上了,家里还有个傻子外婆。”

“啊,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前天他那个傻外婆走丢了,警察专门还去学校找,你们说乐涵怎么喜欢找这种人……”

话没说完,姚晴被忽然出现的乐涵吓了一跳。

女孩逆着光,眼里燃起两簇火苗,她冷厉地质问:“姚晴,是你告诉的老师?”

姚晴简直不敢相信乐涵敢这么挑衅,周围可全部都是她的势力。

“是又如何,我是学习委员,你逃课我就要管。”

她昂着头,摆出威严的姿态,准备再教训几句显示权威,没想到乐涵忽然朝她扑来,一下就把她扑到地上,连她最漂亮的长头发都滚在了泥巴里。

“呀……”小女生们捂着嘴慌成一团,许小玲也呆了。

公主一样高傲的姚晴被班上最老实穷酸的那个女孩骑在身上,女孩凶狠地按住她,手指勒进她的肩膀,痛让姚晴感到了恐惧。

就在所有人以为乐涵会动手打人时——

“姚晴,道歉!”她说了第一遍。

“我要你向闵哲道歉!”第二遍。

姚晴慌了,瞪圆了眼睛,她做过的事太多,道歉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本能还是促使她开口。

“对不起。”

周围哗然,有同学笑起来,大家没想到不可一世的姚晴这么欺软怕硬。

姚晴脸红得滴血,接着她看到了乐涵轻蔑的眼神:“你这么浅薄、虚荣的一个人,怎么会当了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呢?”

姚晴崩溃,她情愿刚才被乐涵打一下,也好过被这样羞辱,自己刚才到底为什么要道歉啊。她气得哭起来。

乐涵快步奔出校门。

四月的风吹得女孩的马尾扬起,她跑得心脏快从胸口蹦出来,嘴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但她不敢停。

一股不好的预感笼罩着她的心。

来到闵哲家,平房门上挂了把大锁,窗玻璃黑洞洞,只能看到闵哲外婆坐过的那张藤椅。

“小孩你找黄太婆家啊?”对面阿婆端着茶缸, “黄太婆昨天刚从火车站找回来。”

“他们人呢?”

“人都跟他爸爸走了。”

“您知道他们去哪了吗?”乐涵着急地问。

“这我哪儿知道,总不过是北京上海的大城市。”

阿婆开始絮叨:“真是作孽哦,今年这家都走丢三回了,闵哲这孩子也倔,当初听居委会的送福利院多好,他偏不肯,还好女婿回了,不然上哪儿找人呢……”

乐涵失魂落魄往回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闵哲走了。

没有道别,没有一句话,他就这样离开了。

他们的小蝴蝶还没有破茧,他怎么能这样?

乐涵来到了闵哲的“秘密基地”,挨着紧闭的卷帘门,她抱膝蹲下。

忽然,她抬头。

橘色夕阳里,苹果绿的校服松松穿在男孩的身上,因为领口拉到下巴底下,便显示出了不一样的庄重。

男孩微笑着,用力将她拉起,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乐涵,我要跟他去上海。”晚风吹过来,男孩正式向她告别。

“他现在做生意赚了很多钱,可以给外婆找最好的医院,还可以请保姆。”

“你爸爸……其实没那么坏的。”乐涵安慰。她知道他心里的挣扎。

不过闵哲没有继续这个问题,他的黑眼睛伤感地望着乐涵:“我以后可能会在上海读书,钥匙你拿着,写字台我弄好了,有太阳的时候你可以在上面写字画画。要是学校有人欺负你,一定记得写信给我讲……”

“闵哲。”乐涵着急地打断他,两双眼睛碰到一起。

“我不会忘了你的。”男孩忽然承诺。

“我也不会。”

女孩的头摇了下,然后坚定抬起来:“我会去上海找你。”

“上海那么大你知道怎么走吗?”闵哲笑起来,他把乐涵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乐涵想了想说:“你可以来接我呀。”

(完)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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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内烟熏火燎,十几个戎装军人正在讨论对西南军的下一步作战计划。主战的、主和的争论不休了一日一夜,剑拔弩张相持不下,不期然被突然冲进来的人打断,一时间安静了起来,都齐刷刷地望向他。

“报告师座,人找到了!”李铁成几乎喘不上气。

在座都有些惊诧,李铁成是晋军二十七师师长顾钦麾下天字第一号副官,向来以老成稳重著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他慌成这样?

首座的人闻言站起身,侍从官立刻给他披上了皮大衣,他一边戴上黑皮子手套一边平声道:“各位叔伯先议着,晚辈有些家事要处理,去去就来。”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就这样走了人。

望着那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在座的几个老者十分不忿:晋军大权旁落到大帅这个便宜儿子身上,都不服气。可不服气也没有办法,谁叫他会带兵,还总打胜仗?大帅中风,少帅受伤养病,如今晋军一盘散沙,没人站出来代理督军也不成事。

今冬晋州冷得出奇,雪也多。和老狐狸们耗了一宿,一出军部大门,顾钦就被外头的雪色晃了一下眼。他微微蹙了蹙眉,侍从官章拯立刻拿了墨镜给他。

戴上墨镜坐进车里,顾钦方才开口问:“人在哪儿?”

李铁成也跟着坐进来,因为跑得太急吃了冷风,嗓子火辣辣的疼,声音也都嘶哑了,“在六国饭店。”

“没惊动记者吧?”

“没有,兄弟们都是便服,前后门都守着,跑不掉的!”李铁成拿掉军帽,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这种任务简直比上前线还要命。

顾钦点点头,不再说话。

李铁成从后视镜里看他,因为墨镜的阻挡,看不清双眼,一贯平静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但这反而叫李铁成心里七上八下的,暗暗想着回头千万别出事,叫他们顺顺利利把那祖宗请回家。

汽车一路疾驰到六国饭店。顾钦下了车,守在饭店门口的便衣立刻上来行礼,“师座!”

“有什么动静?”李铁成问。

“报告李副官,没有任何动静,人应该还在饭店里。”

顾钦摘了墨镜,仰起头去看这间十二层的建筑。天色阴沉,不断有细碎的雪沫子往下落,叫人情不自禁眯起眼。那大楼的顶部被低暗的云罩着,像是耸入云端高不可攀的天梯。

“哪间?”

“八零八。”

顾钦一招手,一行人快步跟着他上了楼。一路之上凡有好奇的路人,统统被“请”到了一楼的小花厅里看管起来。每至一层,出入口皆留了卫兵。等到了八楼,他身边也只剩下几个人。

到了八零八房前,顾钦敲了两下门,刻意放缓了声音,“桑悦,开门,是我。”

紧闭的大门纹丝不动。李铁成扭了扭门锁,“反锁了。”

“桑悦,开门。”顾钦又提高了声音,但声音里依旧不见什么情绪,甚至有些温和。

依旧无人应答。

顾钦后退了几步,向边上伸出手。章拯会意,拔了手枪递给了他。他拉开了保险栓,对着门锁“啪、啪”开了两枪。李铁成推开门,几个人拥簇着顾钦进了房间。

是一间一居室的豪华套间,客厅内空无一人,小餐桌上还摆着碗碟。顾钦走过去,摘了手套,手指背在碗身上靠了靠,还有点余温。

内间的房门紧闭,李铁成扭了一下,还是反锁着。贴耳听了一下,似乎有动静。

“桑悦,开门。三天了,闹够了也该回家了。”顾钦走到门前,双手插兜,并不见什么不耐烦。但房间里并没有人回应他。

“你是打算让我把门也轰开是不是?”

过了半晌,终于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然后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人影一闪。

顾钦推开门去。

酱红色的织花地毯厚重而暄软,踩上去没有一丁点的声音,却像是有无数的触角缠住了鞋子,让每一个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地上敞着一只日默瓦粉色里衬的木质皮革行李箱,是上一回他去德国的时候特意给她定做的,衣服乱糟糟的扔得满地都是,显见曾经的一番匆忙。

顾钦的目光从行李上扫过去,最后落在房内人身上,然后眉头一蹙。

李铁成也跟着进来,看到屋子里的人大惊失色,“这,这……”

“李铁成,人呢?”顾钦回过头问。

这内间不过几件家具,宽敞的室内无所遁形一目了然。李铁成一边道“不可能”,一边把这屋子转了一圈,床底下也没放过,然而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啊,明明在饭店里的,没人出去……”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内消失不见了,还换了个人?

李铁成这才去看房内的人,二十来岁的陌生女孩子,一双大眼睛乌黑且亮,眼底的慌乱一览无余,但又强自镇定地回视着他打量的目光。一身淡雪青色洋裙,头发烫过,松松用发卡卡住了两边的头发。这衣服是桑悦的,是个美人,但不是桑悦。

房间里烧着暖气,但却并不暖和。顾钦偏了偏头,看见窗帘在微微摆动。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撩起窗帘。帘子后是阳台,阳台上有凌乱的脚印。他探头看下去,栏杆上系着床单结成的绳索一直延伸下去。显然有人从这里下到了某一层的房间里,然后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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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悦告诉你她会去哪里吧?”是很笃定的语气,似乎并不在问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女孩子声音微颤,似乎为了显出勇气而提高了声音。但因为紧张,声音显得有些尖细,却还不算刺耳。

顾钦走到门边,没走出去,却是关上了门,并抬手上了锁。

那女孩子本来神色还正常,见他这个动作,难免动了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却是退到了床边,差点倒在床上。

顾钦缓步向她走过去,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拖了张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摸了烟卷和火柴出来,低头点了烟。甩了两下,甩灭了火柴。他垂头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氤氲的白烟叫他面上的神色都变得十分模糊,如同他的情绪,叫人摸不清。

面对枪丛似乎没那么可怕,但对面人周身寒凉威压的气质叫那女孩子忽然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把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摸到了手里。

顾钦吸了几口烟,忽然开口说话,“给我。”

女孩子被吓了一跳,把烟灰缸攥得更紧了。他要什么?

“你抽烟?”他问。

女孩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你拿着烟灰缸干什么?是准备敲这儿的?”说着,人往前倾了倾,指了指自己头。

她原本是打算敲那里的,但现在被人说破,仿佛妙计失了先机,完全没了效用,人也有些泄气。

顾钦嗤笑了一声,站起身走过去。女孩子一直在后退,直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只能紧紧把烟灰缸抱在胸前。

顾钦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松松就把烟灰缸夺到了手里,在烟灰缸里弹落了一截烟灰。捏烟的手意外的白皙匀停,完全想象不到这是个带兵人的手。

“说吧,人去哪儿了。”很温润的嗓子,仿佛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声气却有点凉。一双眼尾下垂的凤眼不算太大,但军帽下高耸的眉骨和浓密的剑眉却让双眼显得格外深邃。

她心头一震,没了防身的武器,只能攥着胸口的衣服,尽量使得自己显得不那么软弱可欺。“我、我知道你是谁。”

对面的男子只是抬了抬眉,“是吗?”对她的言辞并不十分在意,冷然的目光却忽然显得十分锐利。

他微微扬了扬下颌,女孩子这会儿能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脸,和她想象中的,似乎有那么点不一样。二十五六岁的年景,高挺的鼻骨有一点耸起的驼峰,使鼻头划出一个圆润的收尾。略显丰厚的嘴唇让这张冷峻的面孔多了一丝平易柔和。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也锐意逼人。

“顾先生,你以为凭着自己的权利就能左右一个女孩子的幸福吗?你不要做梦了!更何况,你是桑悦的哥哥,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妹妹有非分之想?桑悦根本不喜欢你。”

她边说边留心着他的表情,怕真的激怒了这个外号“玉面阎罗”的军阀。最后,声音还是缓了一下,“虽然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顾钦退开了几步,垂首蹙眉又吸了两口烟,“桑悦跟你这样说的?”

女孩子点头,“是。”

他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顾家的人,果然个个都是个人物。真是为了自己什么话都敢说啊,捅起刀子来绝不手软。

他的反应不在她预料中,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黯然神伤。却是,笑了?只是那唇角的笑意太淡,她差点以为那闪出的一丝苦涩也只是错觉。

“你,你笑什么?”

“你是桑悦的同学?”

女孩子摇头,“不,我是她的老师!”声音里还有些自豪。

“老师?教哪一科?”

“绘画。”

顾钦嗤笑出声,多看了她两眼,没掩饰目光里的轻讽。不过二十出头,一副涉世未深的天真模样。

“什么时候晋州女中随便什么人都能混进去教书了?为人师表,就是鼓动女学生辍学跟人私奔的?看来得派风化纠察组去你们学校好好查查了。”

“顾先生,我是俄国帝国艺术学院毕业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还有,你不许难为女中的老师。帮助桑悦是我个人的事情,与其他老师和学生无关!”女孩子忽然因为不忿生出了许多的勇气来,她不信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还真有人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无关吗?姑娘,人生于世,没有谁是能独善其身的。你只要告诉我桑悦去哪儿了,你马上就可以走。”

“我不会告诉你的。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中国妇女已经被封建礼教毒害得太久了,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我们要反抗,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竟然是越挫越勇了。

人人都怕他,怕成这样还能逞着胆子同他对视争辩的,她倒是头一个。看来还是读了不少禁书的“进步”女青年。

顾钦摇了摇头,扔了烟尾到地上,军靴捻灭了火星。缓缓吐了最后一口烟,却是忽然走近了几步,直逼到她眼前。

她下意识往后缩,可呼吸间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危险又霸道。

一时间报纸上那些军阀强抢民女、调戏良家、逼良为娼的场景在她脑海里炸了锅,她怕得人发软,却紧紧咬着唇努力同他对视,不挪开目光。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告诉你,程义川此人来路不明,接近桑悦,目的可疑。这位老师,我妹妹现在被人拐带了,你就不怕自己被人利用,为了你那一点虚无缥缈的‘追求’而酿成大祸吗?”

女孩子将信将疑地瞪着眼睛看他,看得出来其实并不相信他。

不期然顾钦又近了两分,唇在她耳边,却仍留了一寸的距离。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还有,我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说完人退开了,打开了门,向外喊道:“李铁成!”

“有!”

“把这位老师小姐关进7号,先审讯,什么时候说出来什么时候放。还有,去查查她家人和同事,凡有可疑,都请进去喝茶。”

张铁成高声应了声“是!”

还在惊愕中的女孩子终于被这一声惊醒,有士兵上来,左右抓住她的胳膊往外头带。她又怒又怕,涨得一张脸通红,“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又没犯法,你们没权利抓我!”

然而身边的士兵像是失聪了一样,完全不理会她,一直把她带到了车上。

顾钦带着人随后下了楼,路人见这阵仗难免侧目嘀咕。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交代张铁成,“桑悦的事情一定要压住,千万不要让记者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乱写。”

张铁成忙道“是!”

出了六国饭店,天已经完全暗将下来。往日璀璨明亮的华灯在风雪里也都失了真切,朦胧成左一团右一团的光影。北风刮在脸上像有冰刀在脸上划,细密的痛,不轻不重却又前赴后继。但似乎再冷的风都比不过人心的凉,即便早就习惯了,心头还是隐隐有些作痛。

守着门口的便衣本缩着脖子呵气,见他出来忙挺直行礼,“师座!”

顾钦晃过神,见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那只举着的手满布了冻疮,两腮和鼻头也都冻得通红。他颔首回礼后,问李铁成:“带钱没有?”

李铁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上下摸口袋,“带、带了!师座要多少?”

“拿去给今天行动的兄弟买点酒暖暖身子。”说罢上了车。

顾家大宅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三小姐顾桑悦留书出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门房早早在大门口盯着,远远见顾钦的车驶来,忙进去报信。管家吴正闻讯快步迎了出来。车这边刚停,吴正那边就替他拉开了车门,“钦少爷,您可回来了!”

顾钦暗暗深吸一口气方才下了车,见道上仍有积雪,便蹙了下眉头。吴正在顾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管家,最是个心细如发懂得察言观色的。他忙解释道:“府里正乱着,本来说叫人扫雪,可二夫人把人都打发出去找人了,所以……”

顾钦停了下来,给章拯打了个手势,章拯立刻吩咐人下去扫雪了。

“府里这样,真会叫外头人以为咱们家出了大事。把府里外头撒出去的人都撤回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桑悦不过是出去玩几天,马上就会回来了。”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不带丝毫的情绪,叫人无端也安下心来。吴正听懂了,忙点头称是。

大宅的主楼是一栋三层西班牙建筑风格的洋房,顶层有一个大露台。往日天气好的时候,桑悦总会招呼她的同学和朋友们喝下午茶。如今露台被雪覆盖了一半,雕花的茶几、藤椅、秋千,半遮半掩的,竟然有了些断壁残垣共苍茫的荒凉感。

天气寒丝丝的。这种没有太阳的雪天,总叫人喘不过气。不是个好日子。

刚靠近主楼就听见女人的哭声,“桑桑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就不要妈妈啦!妈妈把你养到十七岁,怎么说走就走了啊……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骗走了我的桑桑啊!……”那哭声断断续续,高高低低,间或有其他女人的低声劝慰。

顾钦随着吴正上了阶梯进了大厅。大厅的门一打开,女人的哭声也止住了。顾二夫人高玉英本被其他几位姨太太簇拥着,见是他,忙站起身。但因为连日没正经吃过东西,猛一起身便是头昏眼花,丫头眼疾手快给扶住了。

高玉英等那阵眩晕过去,在丫头的搀扶下疾步走到顾钦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良时啊,是不是找到桑悦了?”

女人看着柔弱,可手上劲头不小,隔着衣服也感觉仿佛要掐进他的肉里。顾钦抽了胳膊出来,顺势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二夫人不要着急,已经有些消息了,三妹很快就能回家了。”

高玉英霍然起身,还算秀美的一张脸此时双目圆睁,细眉倒竖,有些狰狞。

“‘很快’又是‘很快’!我这几天光听这句话已经听了成百上千遍了,可人呢,怎么还是见不到人?良时啊,你到底有没有派兵去找桑桑啊?我知道你现在防着那些老人儿,怕他们卸了你的权,可你不能只顾自己不管桑桑的死活啊!”

“你忘了,你小时候,是谁求了老爷留你在家的?是桑桑啊!她对你这个哥哥比亲哥还亲啊,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啊……”

无论她怎样指摘,顾钦都受了,一直温声安慰着她。

侍从官章拯的手却忍不住攥了起来,饶是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温吞性子,高玉英的这些话都叫他不能忍,他不知道顾钦是如何忍下去的。顾钦又要制衡军中,又要管家里这堆烂事。自从顾桑悦出走至今,顾钦也跟着三天没合眼了。只要听到一点消息,他就立刻赶过去。谁晓得顾桑悦的那个男朋友程义川这样狡猾,几次都叫他们逃了。顾钦为了这个家忙成这样,没人体谅他不说,一回来就要挨数落,怎么不叫人生气!

“母亲,钦哥肯定已经派人去找了。是桑悦任性妄为,您怎么能怪到钦哥的身上?”说话人声音低沉,显得气力不足,说完还跟着咳嗽了两声。

“你!”高玉英不想同儿子吵,气得坐回了沙发直喊头疼。

顾钦抬头,见丫头推着一辆轮椅过来。轮椅上是晋军曾经的少帅,二少顾钺。他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绒线毯子,自从去年被人暗算踩了地雷炸伤了腿后,顾钺就在家中休养起来。打针吃药又无法正常锻炼,曾经刚毅的下颌线也失了形状,圆润起来。如同曾经直率火爆的脾气一样,也都磨没了棱角。

顾钦同他颔首谢过他的解围,这时候丫头过来,“钦少爷,夫人请您过去。”

顾钦的手微微蜷了一下,随即缓缓放开,点了点头,说好。然后又安慰了二夫人几句,随着丫头出了主楼往佛堂去。

小路上的积雪已经被人迅速地扫开了,大约因为时间紧迫,这路开得并不开阔,仅容一人经过。丫头在前面走,他走在她身后。从主楼到佛堂,通常要走六分钟。这六分钟的路,却是他人生最想走又最怕踏上的路。

他明明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可又期待着会有那么一回,等待着他的会有所不同。虽然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但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了。习惯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即便是刀割斧凿于身,只要习惯了,便不会觉得疼了。

不知不觉到了佛堂前,丫头小声回禀,“夫人,钦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

里面的声音同这天气一样冷。或许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冷,对谁都一样。只有这样想,他才不会觉得难过。

丫头打开门,顾钦迈步进去,丫头随后掩上了门。

深幽宽阔的佛堂,正中一座半人高的白玉观音。明明家中有了电灯,顾夫人贺敬蓉仍旧只是点着几盏灯笼。

烛光往空中漫射过去,光亮有限,只能照亮座下莲台。而那半明半暗的光,让观音的慈眉善目也显露了狰狞。

“是忘了规矩了吗?”跪在观音像前的女人终于念完了经,合手拜了拜,站起了身。

顾钦在心中苦笑,他在奢望什么呢?他身世不净,是为罪人,见母亲便要跪着。顾钦并不介意跪她,他微提裤脚,然后缓缓地从容跪下,磕了一个头。“良时不孝,未能伺候身前,请母亲责罚。”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孽种来伺候,眼不见心方净。我怕你脏了我往生的路。”

顾钦没有直起身,双手扔撑在青石板上。再诛心的话都听过,他以为不会再有感觉了。数九寒冬,那凉意从手掌、从膝头如蛇一般一直往心底里钻。

麻木并不是心死,原来还是会痛的。

“是。母亲教训的是。母亲叫儿子来,有什么吩咐?”

“桑悦不见了,玉英她这几日总到我这里哭,说人到现在都没找到。我问问你,你是怎么办事的?你手底下这么多兵,连一个人都找不到吗?我听说了,你最近在收权,哪里有精力和兵力去管家里的事?也对,你从来都不是顾家人。”

他本不想分辨,可面对母亲还是想要说一句解释,求一份谅解。“母亲,桑悦既不是被人绑架,又不是失踪,而是私奔。为了她的名声,我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人,只能派人暗地里寻访……”

“借口!”贺敬蓉忽然发起怒来,从长几下抽了皮鞭出来,“外套脱了,我给你这个代理军长留一份体面。”

顾钦的唇角微微抽动,最后竟是淡淡地笑了笑。

借口?所以谁才真的需要借口呢?他双目望着母亲,她偏着脸,根本不看他。他摘了军帽,脱了军装上衣,整整齐齐折叠好放在一边。然后转过脸,静静地看着那尊白玉观音。

既然观音慈悲,何以膜拜她的人会这样心硬如铁?他也愿佛祖有朝一日能为他垂下一双慈悲手,抚下那颗不平心。

鞭子抽打在后背上,痛还是痛的,只是麻木了。

她在发泄被辱产子的痛苦与不平,他是她人生想要抹去却抹不去的污点,想要挖走却挖不走的烂肉。他的存在将她牢牢钉在失贞的耻辱架上,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所珍视的一切,是如何被这个人毁掉的。她打的不是他,而是他不知名姓的生父。

但偶有一刻,他也想问问她,“母亲,我又何辜呢?”

可问了又怎样?这人生啊,本来就不是事事都有答案的。不过就是,各自饮恨各自尝。

外头的雪大约落得更紧了,窣窣有声。一些落在了瓦片上吧,还有一些落在了佛堂前柿子树的枝丫上。那柿子树的高处还有没摘的红柿子,经了雪,会更甜吧?雪落声,明明不该听见的,却在耳廓里那么清晰。清晰到,可以盖过鞭子在空中划过的哨响,盖过抽打在后背上皮与肉分离时的声音。

他无需回头,想来那张脸大约会涨得通红,那双从未正视过他的双眼,偏执若狂。难怪她恨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她怎能不恨?

真不是个好日子啊。

他跪得纹丝不动,如青松如翠竹,坦然接受着命运赋予他的风刀霜剑。但他越是如此,贺敬蓉越是恨。

他都知道,或许服软求饶自辱,会叫她好过一点。但他啊,再怎样被她唾弃凌辱,也是有自尊的呀。

外头忽然响起丫头慌乱的声音,“大小姐,您不能进去!夫人交代过,谁都不能进佛堂。大小姐!……”

大门“轰”的一声地被人推开了,外头丫头也立刻禁了音,自觉地又关上了门。大小姐顾桑仪跌跌撞撞冲进来,她的一双小脚被雪浸透,因为跑得太急磨破了脚,脚尖透出了红意。

她冲到顾钦身前,一把抱住他,不让贺敬蓉的鞭子再碰到他。她哭喊着,“母亲,你这是干什么,良时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顾钦终于从茫然失魂中回到了这个世界,他偏头看了看来人,轻声叫了声“大姐。”

贺敬蓉扔掉了鞭子,走远了几步,又在蒲团上跪下。“带他出去。好好做事,再给你三天时间,再找不回桑悦,你这辈子都不用来见我了。”

顾钦恭敬地说了声“是”,没管自己,先小心把顾桑仪扶起来。目光掠过她绣鞋上的红痕,心底也牵痛起来。这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很怕因为自己让她受了苦,他会不能原谅自己。

桑仪焦急地打量他,无声问他有没有事,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俯身去捡地上的衣服。弯腰时背后一片火辣辣的疼,疼得他额角一跳。人那,真是奇怪的动物,没人心疼的时候,似乎也没多么疼,一旦有人心疼了,那疼反而就加倍了。

那份不为人知的委屈,枯井如沸起来。

他强抑住心情,穿上了外套,也盖住了伤。所有人都只会看到外头的一团锦绣,没人能窥见内里的血肉模糊。

顾钦扶着桑仪出了佛堂。桑仪是旧式女子,三岁开始就裹了小脚,走不得路。他蹲下去,“大姐,我背你过去。”

桑仪舍不得他背,坚持自己走回去。他强求不来,最后走在她身侧雪地里,将干净的路留给了姐姐。

桑仪哭得难受,“是大姐不好,家里有事,大姐来晚了……”

她明知道这一天无论良时怎么样,都难逃一顿毒打。她开始以为,母子间血脉相连,不会那么凉薄,感情慢慢总会有的。可后来她也看明白了,有些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所以她反而劝他不要来顾家大宅。可他呢,每年的这一天,总是雷打不动地去见贺敬蓉。也只有这一天,贺敬蓉才会见他。

她问他,这是何必呢,他却只是笑笑,“求个问心无愧吧。”

桑仪想到此处,眼泪涌得更多,又怕被他看见,偏过头去。

顾钦停了下来,用袖子给她擦眼泪,牵了牵唇角,“大姐,没事的。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我身子有多壮。母亲不过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力气?”

桑仪知道他在安慰她,承了他的好意,不再问下去。因为知道他这个人多骄傲,不会将伤给别人看的。

“良时啊。”

“在。”

“记得大姐说过,为什么给你起名叫良时吗?”

“记得,大姐说那日正在读陶潜的诗,《命子》,听见了孩子哭……”他顿了顿,“诗中有两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卜云嘉日,占亦良时。’”

桑仪握住了顾钦的手,努力地笑给他看,“良时,你要记住啊,无论别人怎么样,姐姐见到你的那日啊,是嘉日、是良时。”

嗓子发哽,双唇干涩。顾钦垂首猛眨了几下眼,将那眼眶满满的涩意压了回去。舌尖快速润了润唇,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温俊的笑脸,“大姐,我记得的。”

桑仪年长顾钦十岁。

自生她后,贺敬蓉一直无所出。桑仪九岁那年,贺敬蓉终是有了好消息,大夫也说是男胎。待到快要足月,贺敬蓉带着桑仪去庙里烧香还愿,给这个将要出生的弟弟祈福。谁成想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卫兵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但贺敬蓉那时候有了九个月的身孕,根本跑不了路,最后被劫匪抓住了。

劫匪要钱,父亲顾邦成连夜凑齐了赎金送过去,换回来的却是一个男婴的尸体。后来才知道,他们求的根本不是财,而是来寻仇的。

带兵放马的人啊,身上总有数不清的无头债。顾绑成杀红了眼,扫平了匪窝。只是,那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都以为贺敬蓉早就死了,谁会想到她还活着,肚子里还有了一个孩子。

孩子月份大了拿不掉,只能等生下来再掐死。她不肯吃、不肯睡,日夜折磨自己,也折磨肚子里的孩子。可这孩子真是她的劫,就这样还是足了月落了地。

孩子出生后,贺敬蓉一眼都不肯看,叫顾邦成动手为那死去的儿子报仇。可当顾邦成正要掐死孩子的时候,大哭的男婴突然止住了哭,冲他笑了一笑。他下不去手,便叫人把孩子丢在了乱葬岗,让他自生自灭。

顾钦是桑仪偷偷捡回来的。

她心极柔善,那日在房里读书,忽然听见婴儿的哭声。她循着声音找出来,正撞见管家提着孩子出去。桑仪强拦住人,掀开篮子上的布一看,小小一个婴儿,又黑又瘦,也就个猫大。不过一张薄毯子罩着,冻得脸发紫。她不顾管家的劝阻,把身上的小袄脱下来裹住孩子,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丢了。

桑仪焦心了一夜,第二天假装出去赶集早早出了门,中途却叫她的奶娘带她去了乱葬岗。大寒之日,她颠着小脚顶着风雪在乱葬岗找了半日,终是找到了他。都以为那孩子活不成了,桑仪却发现他竟然还有呼吸!

就这样,顾钦被桑仪寄养在了村里的一户人家里。

桑仪十六岁嫁给了晋南的曹司令,也偷偷把顾钦也带去晋南。不敢堂而皇之地养在身边,顾钦就和一群兵蛋子一起在兵营里摸爬滚打。

贺敬蓉自归家后性情大变,再不管家事,整日里在佛堂念经。顾邦成绿林出身,身上一段豪气,并不执着于她的那段往事。但贺敬蓉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名节如命。寻死不成,又有桑仪苦苦哀求,便也就这样行尸走肉般的不死不活着。放不下的,始终是她自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顾钦活着的消息还是叫贺敬蓉知道了。她叫人抓了顾钦,要杀了他。曹司令喜欢这个小舅子,也在旁同桑仪一起求情。加之顾邦成人老了,也觉得曾经杀孽太重,便做主把良时当做养子留在了顾家。起名为钦,不序齿,只称作“钦少爷”。

顾钦大多时间都在军营里,鲜少回来,家中有事他却比谁都尽心。但一年前二少顾钺出事的时候,多少人都在明里暗里说是顾钦做下的。而他却一笑了之,一句怨言也没有,该为顾家做什么还为顾家做什么。桑仪知道他为了什么,人皆有求而不得,有人能放下,有人却成了执念。桑仪太心疼他。

桑仪是家中大小姐,又是司令夫人,从小就学着执掌中馈,府里人人都敬她。高玉英已经哭昏了头,家里这几日无人管,乱得不成样子。安顿好府里内外大小事,也到了半夜了。她身体子骨弱,撑到这时候也是十分勉强了。曹家的人请了一趟又一趟,最后还是被顾钦劝了回去。

上车时,桑仪拉住顾钦的手,“你也忙了一宿了,到大姐那去,大姐给你下碗面。”

他们彼此有一种默契,不会提这个日子。但这样的日子,她做姐姐的,总还是想给他做碗长寿面。

顾钦拉开车门,扶着她坐下。“不了,军部还有点事要处理,大姐回去也早点休息。府里我叫人盯着,大姐别太挂心。”然后转过去吩咐章拯,“去请黄大夫马上去曹司令家一趟。带上上回的那个外伤药。”

桑仪心底涩然,这个弟弟心思细密,体贴人总是这样润物无声。知道他惦记着自己脚上的伤,拍了拍他的手,“不用,大姐没事的。”她只信中医,黄大夫是前清太医院的老太医,脾气臭架子大,等闲人请不动,更何况这三更半夜的。

顾钦只是笑笑,替她关上了车门,温声道:“大姐路上小心。”

车开出去了,他直起身,又牵痛了后背,缓缓吸了口气才缓了痛意。章拯低声问:“师座,现在回去吗?”

“那个女老师交代了吗?”

“刚才张副官说她不肯交代,他们又不能对她动刑。”

顾钦点点头,“去七号吧。”

七号监狱的一处看守室里,几个狱卒此时都拿破布堵着耳朵推骨牌。彼此间听不清楚对方的说话声,不得已提高嗓门,看牌如同吵架。但他们嗓门再高,也高不过那个今天新关进来的女人。

“啊!老鼠,有老鼠!……放我出去,你们有什么权利随便关人!……啊!蟑螂啊,快走开!……”

几个人笑,没看来不用上刑,光是老鼠蟑螂已经把她吓个半死了。

每隔半小时,狱卒过去问一遍,要不要交代?女人的嘴硬气得很,跟他们掰扯了一大堆的什么人权、民主。狱卒听得头昏脑涨的,觉得这没法问了,索性不理会她,自己找乐子去了。

那女人叫唤了一夜,声音也不见低。这一处牢房现在正好没什么收审的犯人,不然光是这女人的瓜燥都能叫人自裁谢罪了。

顾钦在监狱的甬道里就听见女人的尖叫声了,他蹙眉看了眼典狱长,“动刑了?”

典狱长忙道:“师座吩咐过不能动刑,咱们怎么敢动刑?人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又不是贼、又不是乱党,还没碰一下就哇哇乱叫。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咱们可不敢逼供啊。”

“问出来姓名没有?”

“问了,这女的叫晏婉,是晋州女中的女老师。也叫人去查了,不过吧,档案太干净了。家里无父无母无亲戚,就住在中学的教员宿舍里。”

说话间到了看守室前,典狱长敲开了门,一行人簇拥着顾钦进去。人被关在左手第一间牢房里,他一进门就看到站到床上一边跺脚一边拍打衣服的晏婉。

“怎么回事?”

狱卒见上峰来了,忙扔了骨牌,拔了耳里的破布,上来回话,“回师座,这不是有老鼠吗,吓得站到床上去了。后来又看到臭虫什么的,一直搁在那儿叫唤呢。”

晏婉听见了人声,也望见了顾钦。她跳下床冲到栏杆前,“顾钦,你知道你这是犯法吗?你这是滥用职权!等我出去,我一定会写信给报纸,叫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这些军阀的恶行!”

牢房里烧着碳,有点热。章拯替顾钦脱了皮大衣,他扭了扭有些酸麻的脖子。走到牢房面前,双手插兜,垂着眼睛看她。

头发已经全乱了,发丝里缠了几根稻草。大约是哭过,小脸上还有浅浅的白痕。鞋子也掉了一只,雪白的棉袜子已经成了灰色。狼狈归狼狈,那双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燃烧的怒火若成真,怕是能把他炼成仙丹。

那样子吧,就有点可笑。

晏婉叫了一夜,到此时真真是口干舌燥了,嗓子干得冒火,嘴唇也起了皮。“我要喝水。”

顾钦偏了偏头,章拯立刻去倒了杯水来。顾钦接了,走近了她两步,微抬了下颌,“只要说人在哪儿,这水就给你。”

晏婉双手一攥,握在栏杆上的手骨节也白了两分,“我怕你就不姓——”她忽然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就不姓晏!”

顾钦冷然一笑,慢慢喝了杯里的水,目光却仍旧锁着她。漂亮的喉结缓慢地上下滑动,看得晏婉嗓子更干。她又咽了口唾沫,可怎么都没办法湿润干涸的嗓子。

眼睁睁看着顾钦把那一杯水喝了个干净,她气得跺了跺脚,“不喝就不喝,谁稀罕!明天我没去上课,其他的老师就会来找我的。我们校长你知道吧?肖碧君,是妇女救助会的会长,她不会对你这种欺压妇女的军阀坐视不理的!”

顾钦把杯子递还给了章拯,“明天一早打个电话到学校,替小晏老师请个假。就先请,”他仿佛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手指挠了挠眉尾,“就先请十天吧。”

章拯道“是!”

晏婉大惊失色,还要再被关十天吗,可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啊。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她软下声音,“顾先生,你这样逼我真的没用啊。我发过誓要给桑悦保密的,《论语》里都说了,‘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你说我是一个老师,为人师表怎么能不讲诚信呢?我若身不正,可还怎么教书育人啊,对吧?还有就是…….强扭的瓜不甜啊。”

顾钦站在烧烙铁的火盆边,火熏得人有点热。他松了衬衫的风纪扣,露出了一截脖子。肃清刚正模样里忽然添了丝散漫无忌。

“嗯,有道理,强拧的瓜不甜…….不过,小晏老师大概不知道,我这人不爱吃甜的。再问晏老师一句,桑悦去了哪里?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晏婉咬着唇瞪他,“你别做梦了,我不会说的!”

顾钦双臂抱胸打量了她片刻,目光玩味。晏婉一直留心着他脸上的表情,光线不算太清晰,火光不定,投到他脸上,有半张脸在阴影里。某个角度俊美的过分,她竟然有一种想要把这张脸画下来的冲动。

顾钦的手虚握成拳,轻敲了两下下颌,然后歪了歪头,“把牢房打开。你们都出去。”

狱卒拿了钥匙开了牢房。晏婉当然不会傻到以为他会放了自己,却弄不清他要做什么。牢房门开了,顾钦冲她勾了勾手,“过来。”

晏婉并不是真的要听他的话,但笼子里待久了,都是向往自由的,更何况那成群结队的老鼠快把她最后那点胆子吓没了。她慢慢地贴着边挪出了牢房,“你,你要干什么?”

刚才还在房间里的十几个人,这会儿都不发一言的退出去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顾钦指了指前面,“站那儿去。”

晏婉盯着他,一点一点挪过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大概是想和自己好好谈谈?要不,就骗骗他,说个假地址吧?但他要是发现被骗了,会不会恼羞成怒?晏婉脑子里乱极了,都没注意到自己站到了刑架前。

顾钦忽然大步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晏婉一时没反应过来,惊叫:“你干什么?”眨眼的工夫,她得到了答案,她左手手腕被他绑在了刑架的横木上。

顾钦不过只打算吓唬吓唬她,绳子绑得松,但也叫她挣脱不掉。晏婉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人吓得心狂跳,血一直往脑袋上冲。她怕得想哭,又不肯在坏人面前露怯落了下乘。一双唇抖得不停,她只能狠狠咬住。

牢房里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人,比刚才更叫她害怕。

顾钦把她的右手也绑了起来,她此时就像个受难的耶稣。人无法抱住自己,就失了安全感。那姿势让人感到又害怕又难堪。

顾钦微微垂下头,声音不大,如同耳语。“就是想看看,是小晏老师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然后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到一边。

他冲挂满可怕刑具的墙面努了努嘴,“瞧见了没有,这里的刑具有二十多种。鞭子不行的话,还有别的。小晏老师,咱们可以慢慢试,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的声音平静而柔和,神色清宁,不像在开玩笑。晏婉终于意识到这是多么糟糕的境况了,她就是砧板上的鱼,案板上的肉,过年时猪栏里的肥猪。总之,任人宰割,随意践踏。

她最后那点胆子也吓没了,哭出了声,“你别打我成吗,我最怕疼了……你要不一刀杀了我算了,给我个痛快。”

她垂着眼哭,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擦不了泪,眼泪鼻涕都流到了嘴里,又咸又甜。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丑过。

下巴被鞭柄强行抬了起来,顾钦逼她与自己对视。“再问最后一遍,桑悦哪儿去了?说了就送你回家。”像在哄孩子。

晏婉的脸哭没了形,偏过头躲开他的鞭子柄,“我求你个事儿……能不打脸吗?我额娘生了五六个,好不容易才生了我这么个漂亮姑娘,你不能就这么给毁了,回头我额娘看了不得伤心死……你随便打吧,我就这么点儿要求。”

这话听着有点别扭,但顾钦的鞭子还是从善如流地举了起来。

晏婉又喊道:“等一下、等一下!……你要是打死了我,回头能给我换身好看的衣服吗?这身衣服是桑悦的。我在鸿翔服装店订了条红裙子,打算过年时候穿呢。我还没付完钱拿回来,有劳你帮我付下钱,给我穿好了再把我的尸体送回家吧。陪葬就不要放金子了,把我的颜料画笔放我棺材里就行了。”

不是无父无母吗,原来五六个兄弟姐妹。额娘,是旗人家的姑娘?难怪这么刚的性子。穿红裙子下葬,打算做厉鬼?

“还有吗?”顾钦很有耐心地问。

“我有几幅画在汉明顿画廊里寄卖,等我死了,那就是我的遗作,大概率也要价值连城了。卖了的钱,你就拿去给我们校长,让她添点教具什么的,也算是我给社会出了点力。”

“好,顾某一定办到。还有呢?”

“还有——我收了一户人家的定金,要去给他家女主人画像。现在我要死了,去不成了。可做人得讲信用,麻烦你去帮我把定金退给人家。那些钱都在我宿舍的梳妆盒子的夹层里。”

晏婉觉得后事交代的差不多了,索性把自己当成了鉴湖女侠,颇有些引颈受戮的豪迈。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行了,你打吧!若人人都贪生怕死,畏惧强权,何来新民国?顾钦,我不怕你,一点儿都不怕。”

虽然嘴里说着不怕,可人已经怕到极致了。小时候被母亲逼着学绣花,针扎手上她都能嚎上半天,这被活活打死得疼成什么样啊?

顾钦头痛地捏了捏眉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又不能真打她,瞧这一身反骨,也是个心大不怕的。可桑悦必须得找到,越拖下去越麻烦,弄不好就不可收拾。撬开她的嘴是最快的途径。

他抿了下唇,最后还是缓缓举起了鞭子。

晏婉不敢看,一直把头侧在一边,紧紧闭上眼睛。耳边听见鞭尾带出的哨子声,她最后一根神经也崩断了,毫无形象地尖叫起来。

这天崩地裂般的尖叫声让站在外头的人都跟着抖了抖。大家面面相觑。张铁成撞了撞章拯,小声说,“我的个娘啊,真打了啊?不会,那个啥了吧?”

章拯是个锯嘴葫芦,他向牢房望了望。中间的那道门紧闭,只有上头露窗的栏杆里透出些摇曳不定的光。从他们这里看不见什么,也没人敢过去看。章拯转过脸,然后摇摇头,又入定一样笔直地站着。

顾钦的耳朵差点没被刺聋了,战场上的枪炮声也刺耳,但也没刺耳成这样。他歪头揉了揉耳朵,没想到这么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子,爆发力这么惊人。这哪是个教绘画的老师,这应该是唱歌剧的女高音才对。

晏婉终于叫完了,人也脱了力,胸口上下起伏着。那阵紧张和惧怕发/泄出来以后,人也舒服了些。可怎么,没感觉到疼呢?

她疑惑地慢慢转过头,却发现顾钦手握着鞭子,一贯平静的面容微微变了脸色。

女孩子那一张吓得煞白的小脸上布满了鲜血,血正咕咕地从尖翘的鼻子里往下流。他自信力度、角度都控制得很好,根本没有碰到她好吧,怎么就流血了?还是说,因为今日受了贺敬蓉的责打,一时失神失了分寸?

晏婉也感到了异样,手动不了,只能舔了舔唇,腥甜的,和鼻涕眼泪的味道都不大一样。她又舔了一下,努力把舌头伸出去,垂眼一看,舌尖竟然一片猩红。

是血!她脑子轰得一下,手脚更软了。可更糟糕的是小腹又传来一阵异样,有什么暖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顺着大腿往下流。她低头,那血如蜿蜒的毒蛇滑行而至,留下一片战栗,片刻就染红了白棉袜子。

天哪,不要啊,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她哀嚎了一声,完蛋了,算了,让我去死吧!

顾钦注意到她的异样,也随着她将目光移到了她下半身。两条纤细的小腿被血染得十分惨烈,那猩红的血刺得他眼皮一跳。怎么这么多血?

他也失了冷静,怕真是自己刚才没把控住伤了她,丢了鞭子忙走过去解开绳索。晏婉早站不住了,像一片秋叶一样飘落下去,他忙接住了。

鼻子还在流血,他想看清到底伤在哪里了。但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感到手下温热黏腻,他伸手一看,竟然都是血!他脑子瞬间空白,抱起人就往外冲。

“张铁成,开门,备车!”

外头人听见声音忙打开门,只见顾钦抱着个血人疾步往外走。众人都怔住了,我的妈呀,那治军严谨的冷面师座心也太硬了吧,竟然对个娇小姐下了手!

还是章拯反应快,忙推了下张铁成,众人也都回过神,立刻自觉地让开了路,各自忙开。

晏婉也不知道是吓昏的还是疼昏的,或许失血过多晕过去的。只是在失去意识前,终于不再顾忌形象骂出了声:“顾钦你个混蛋,人家今天过生日,还没吃上蛋糕,都等了一年了啊,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她的头歪靠在他胸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后消失在了唇间。

顾钦脚步一顿,垂首看了看怀里的人。有些困惑,也是今天过生日吗?他所回避、甚至惧怕,贺敬蓉所厌恶唾弃的这一日,竟然是旁人期盼了一整年的。竟是同一日吗?

他将自己置身于冷酷孤绝的人情世界里,可晏婉的那句话,忽然让他的世界有了一丝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