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如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两件大事。其一,宁王抢了外甥的未婚妻,外甥娶了未婚妻的妹妹;其二,周小将军在新婚之夜给人套麻袋打了一顿。
此刻,当事人之一的宋嘉禾正裹着被子,同喜床上那一点殷红无声地对峙。缱绻的晨光透过镂花木窗涂抹在她侧脸,细微的绒毛闪烁微光,衬着双颊红晕,像极了夏日傍晚的火烧云。
她酒量浅,昨夜喝过交杯酒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身旁尚有余温,正要起床时却被那抹殷红吓得一动不敢动。
仔细一瞧,绸缎下露出的葱白般的手臂上也布满了淡淡红痕,那是她为了躲避圆房故意吃花生落下的。
不是,都丑成这样了,宁王还下得去手?
传闻,宁王十三岁意外摔断了双腿,永酿仲永之伤,此后性情阴骘难测,在床事方面更是扭曲变态,不时有裹着白布的女子被抬出王府。
宋嘉禾的嘴唇都快被咬破了,心道说书先生诚不欺我,梁淮安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她闭上眼,为自己逝去的贞洁默哀了一刻。
然而起身后,身体却并没有教养嬷嬷所说的不适感,甚至因为昨晚难得睡了个好觉有些神清气爽。宋嘉禾一愣,难道梁淮安那方面真不太行?
再凑近一闻,那抹红非但没有腥甜气息,反而透着些淡淡胭脂味。宋嘉禾朝铜镜前一瞥,胭脂果然不在自己昨日放置的地方!
好他个梁淮安,真不愧是她婚前最不想招惹上的人。
兰儿听见响动,掀帘走了进来:“小姐,您可醒了,王爷等您一同用早膳呢。”
“今日梳个凌虚髻吧。”宋嘉禾边打哈欠边道。
“可是王爷还等着……”
“王爷又不是小孩子,饿了自然会先用膳。”宋嘉禾现在一点都不想见到梁淮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能拖一刻是一刻,难不成他还会一直等?
可当她踏入揽月阁时,梁淮安真的还等在那,手里捏着本棋谱,满桌的菜也还冒着热气,不知叫厨房热过多少回了。其实,当梁淮安不盯着自己看时,那副皮囊是极具迷惑性的,明明生得五官锋利,却又因那把轮椅和满身书卷气柔和了不少,可当与他四目相对时,宋嘉禾又只觉像是被鹰隼盯上了一般。
“你来了?坐。”梁淮安用目光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又递过去一双筷子,“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习、习惯,王爷久、久等了。”说来也奇怪,宋嘉禾向来认床的很,失眠多梦是常事,昨夜却睡得格外沉。可能,是因为终于离开了丞相府吧。
梁淮安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屏退左右:“你口疾早已大好,以后在本王面前无需掩饰。”
宋嘉禾算不上吃惊,立刻从善如流:“是。”
“听说了吗?周显昨夜给人套麻袋打了一顿,说是连房都没圆成。”
宋嘉禾恭恭恭敬敬端给梁淮安一杯茶:“王爷有心了。”
梁淮安没接,脸色很是难看:“不是你找人做的?”
“难道不是王爷做的吗?”宋嘉禾讶然。
他的确派了人,却被人抢了先。如果不是宋嘉禾本人,还有谁会挂念她挂念到敢伤害周显?梁淮安到底没接过那杯茶,冷着脸划动轮椅离开了。
兰儿赶紧接过茶杯,揉着宋嘉禾微微发红的指尖:“小姐,何必不承认呢,万一王爷哪天清点嫁妆,咱不就露馅了吗?”
“你知道王爷多有钱吗?他不会对我的嫁妆感兴趣的。”折腾一早上,宋嘉禾早饿了,满桌子点心甚是可口,她夹起只小笼包,却突然想到梁淮安还什么都没吃,瞬间又失了食欲。
果然,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他的。
数月前,正月十五夜,灯市闹元宵,相府二小姐宋琼怡兴致极高,跑进父母亲的院子里催促道:“娘,可以走了吗?”
她娘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往房间里看。
宋琼怡一下子皱了眉:“年年都在元宵夜找晦气,她到底烦不烦啊?”
屋内,宋嘉禾垂眼立在宋丞相面前,难得乖巧地同他说着话。交谈的内容与往年无异,无非是她邀父亲一道去给母亲上香,然后宋丞相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拒绝。
今年给出的理由,是灯市热闹非常,很容易出乱子,他得去巡查。
嗯,一人之下的丞相,需要去巡街,宋嘉禾深以为意。
“那、那父亲明年再与我同去吧。”
行至后门,宋嘉禾发现随行的侍从由以往的六个变成了两个。
她母亲的坟在城郊黑月山,这月黑风高的,指不定有什么危险。兰儿急了:“怎么就你们俩,其他人呢?”
“二小姐要逛灯市,夫人担心危险,调走了其他兄弟。”侍从语气中带着心虚与怜悯,热闹的灯市与荒芜的城郊究竟哪个更危险,谁人心中都有数。
兰儿气不过,想要去找老爷理论,宋嘉禾却直接上了马车:“走吧。”
梁帝残暴,天下苦其已久,被苛捐杂税逼反的农民大都做了土匪,聚集在这黑月山中。不知是不是宋母保佑,七年来宋嘉禾的马车一次都没碰见过土匪。
然而今夜,她们却没有往日幸运。
两个侍卫节节败退,弥留之际挥刀刺向马屁股,受惊的马匹拉着车厢在山林间横冲直撞。兰儿惊惶尖叫,却仍不忘抱住宋嘉禾的头,以免她被撞伤。
心脏剧烈跳动,宋嘉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揪住兰儿的袖子:“不要慌,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那人护了自己七年,没道理今年缺席。
马儿俯冲下山坡,车厢颠簸摇晃,不断撞上树木和巨石,差点把里边儿的人甩出去,兰儿哭喊着:“小姐,真的会有人来吗?”
宋嘉禾刚刚撞到了头,耳鸣不止,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薄唇紧闭,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叫人不敢直视。
但少不更事的她,却偏偏敢往那骇人的视线里撞。
他们已经数年没搭过话,她在危急关头第一个想到的竟还是他。可能,那人是她此刻唯一的指望了吧。
突然,有人用飞刀砍断了缰绳,脱力的车厢横撞在了树干上,却终是停了下来。
背着箭篓的少年眉宇昂扬,关切地看着两位余惊未消的少女:“没事吧?”
夜风吹散薄雾,柔和的月光涂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温暖又熟悉。
直到对方派随从护送她们继续赶路,自己策马离开后很久,兰儿还处于兴奋状态:“小姐,听到他们说的了吗?今晚救我们的是准姑爷!这简直是天定的缘分!”
宋嘉禾嘴角不自觉勾起:“你小点声。”
细微的心动到了母亲坟前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由于是罪臣之女,白婉柔无法葬入宋家祖坟,只能在这野狼秃鹰盘旋的黑月山觅得几捧黄土。
宋嘉禾轻车熟路地开始祭拜,跳跃的火光将她的双目衬得格外明亮。
“阿娘,显哥哥回来了。很快,我就能带你离开这里。”
宁王府内,周显步履匆匆,边解下带着寒意的斗篷边喊:“小舅舅!”
屋内暖意融融,玉兰的清香却又令人不至昏昏欲睡,梁淮安手执棋子,淡淡撇他一眼:“迟了。”
“碰上点小麻烦,不耽误同小舅舅下棋。”
伺候在侧的裴原打趣道:“小少爷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想来那小麻烦定然是极有趣儿的。”
“你嘴这么贫,五叔怎么还没把你轰走?”周显落下一子,轻笑着,“不过,我今夜倒还真碰上桩趣事。”
梁淮安冷冷看向二人:“要下下,不下滚。”
裴原立马噤声,周显也收回心思,棋局过半,第一个开口的竟是梁淮安:“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这可不好说,”周显一脸高深莫测,“说不定过几天我父亲母亲都要一块儿回来。”
叔侄二人以往对弈,几乎都是梁淮安单方面碾压周显,这次竟破天荒打了个平手。
“小舅舅最近手生了啊,再来!”
梁淮安拢了拢膝盖上的狐裘:“本王困了。”
逐客令已下,周显尽管正在兴头上,也不得不乖乖离开。天下人都说,宁王梁淮安手段比那昏君还要狠辣,他们叔侄关系虽好,也消除不了周显对他天然的恐惧。
“方才他来之前,你想说什么?”
裴原扑通一声跪下:“属下在黑月山时腹泻,未能及时解救宋大小姐,幸好小将军路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还请王爷责罚!”
骨节分明的手挪动了好几颗黑子,棋局却依旧不明朗,梁淮安冷声吩咐:“从今往后,不必再派人跟着她了。”
“是。”
“还有,你明天休沐吧。”
裴原正酝酿感激之情,却又听得他说:“一会儿去找厨娘讨碗巴豆,本王赏你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