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音再现
- 书名:
- 花容天下魔国篇
- 作者:
- 水云素素
- 本章字数:
- 17076
- 更新时间:
- 2024-04-18 11:51:38
第1节 自古美人如名将
“摩涯,你来了。”镜花容长舒一口气,从厚厚的奏折文件中闪出来,一脸无奈:“得到消息的文武百官都跪在殿外求我此刻不能离开,我真是没了主意,只好派他们去接你和美人进宫商量怎么办……”
他突然发觉纪摩涯神色有异,而身后却不见美人。
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下来。
“美人呢?”他急声问。
数天前,他从魔国客栈离开,赶往魔兰见兰珂,美人现在的心智已经如同三岁幼童,对他依赖到寸步不可离,然而事情紧急,他只能狠心把她推给纪摩涯。
他派绯红将他们俩送到西凉边境的一个小渔村里住下,他原本在三国经商,化名周洛水四处行走,那渔村亦有他一处院落,当地的住民因在瘟疫年得他医助照顾而对他敬爱有加,因地处偏远,亦少有官兵骚扰,是大病后的纪摩涯和已失去自卫能力的美人此刻最好的休养暂居场所。
谁知他马不停蹄地处理完这一系列变故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国不可一日无君,出发前龙尊显然已经安排好魔兰那边的政务由信得过的老臣暂时处理,他也许并不知道最后命运会将镜花容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但是无论是谁出现,显然他都不预备再由自己来接管这空置的王座。
哀莫大于心死。
兰珂的尸体失踪了,也许是龙尊做了周密的安排,将她带出了这高高的宫墙,从此一起隐居山野。
她终于可以做个平凡的女子,只守护着自己的所爱,安心地永远地沉睡下去。
而龙尊带来的那三万大军,则由一个叫张青的副统帅带领着,安排不日回国。
拥有了紫陌和玉罗,无形的责任在瞬间如山般压在他的肩头,令他喘不过气来。
下一步该怎么走?难道他真的要听从命运的安排,将自己推到这命运的浪尖,成为所谓的“王”?
不,那绝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他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
而此时,他最需要的人,无疑是曾经身为琼花太子的纪摩涯。
“美人,失踪了。”纪摩涯的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习惯于挂在脸上的那一抹满不在乎的轻佻笑容竟也消失不见。
“怎么会?!”镜花容大惊。
“我们接到你派去的官兵的通知,立刻日夜兼程跟他们前来。谁知就是刚才进京城后不久,美人突然闹着要下马车去小解……你知道她像小孩子一样固执得惊人,也直接得惊人,不依她立刻就又哭又闹扬言要尿裤子……一路上也多次有这样的情况,我们仍是派两名宫女服侍她下车寻地,想来已入京城,皇城就在眼前,应不会有变故,谁知没多久,两名宫女就哭着回来,说美人一转身不见了……”纪摩涯面露愧疚之色。
“在京城里失踪的?”镜花容心下稍安,或许不懂事的美人只是走丢了,西凉京城就在脚下,魔国士兵已基本肃清,应不会有何危险。
“对不起,是我失职。”纪摩涯垂首。
镜花容一怔,他立刻想到另一件令他牵挂不安的事来。
纪摩涯的母亲丽妃,现在仍没有下落……
“不要说那样的话,我立刻安排全城搜寻。”镜花容转身,却被纪摩涯阻止。
“刚才我已叫前来接我们的大内侍卫统领安排下去了,进宫不久遇到绯红,她也已经亲去寻找,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纪摩涯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环视四周,眼里出现惊奇和笑意:“洛水,你的生活要大变样了。”
镜花容见他已安排妥当,心下稍感安慰,听到纪摩涯此言,眉头转眼又被烦恼所笼罩了。
“摩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有些郑重地对纪摩涯说。
后者不由自主地收起了玩笑的面孔,回视着他。
镜花容如此郑重,必是有大事要发生。
“洛水,我这条命亦是你捡回来,若这残躯还能尽一些余力,是我的荣幸。”他苦笑。
“你现在身子可好些?”镜花容却先抓住他的手腕,凝神感受,脸上渐渐出现欢喜的神色来。
“不仅大好了,之前你身体里因中毒而留下的余症,似乎也在慢慢消退……看来,你竟不必再受那药屋之苦了。”他微笑着放下纪摩涯的手。
纪摩涯亦十分感慨,原本他的身体饱受毒发苦痛,年复一年,不可根除,亦知命不长久;直到遇到镜花容,镜花容以独到的医理手法和深厚的内力替他定期排毒,减少他的身体负荷与痛苦,两人也因此成了莫逆之交。
而眼下不仅重获新生,且顽疾亦消,虽同时失去了太子之位,母亲眼下也生死不明,但自己的生命也算出现一线希望了。
“我想拜托的事,就是请你暂时接管魔兰和西凉两国的政务,务必保证两国恢复平稳民生……我知道这对你很为难,但是一个国不是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的,你曾经身为琼花太子,对于国事苍生有着深刻的认识和了解,由你来处理我再放心不过。”镜花容缓缓说出了他的想法。
纪摩涯怔住。
他失去了琼花未来王位,却并不代表他有多留恋过去的生活,那只是一种责任使然。
然而眼下的局面,却是要他再次趟入这汪浑水,而且这次的范围更大,是两个大国的安危幸福。
这是上天的玩笑?还是命运的游戏?
他突然想纵声大笑。
“洛水,对你,我永远没有推脱的借口。”他上前一步,给了那个有些削瘦的肩膀一个拥抱。
他的面上,又挂上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如果你真的放心,就把那两件镇国神器交出来吧——不过这责任太重,你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想出新的解决办法,过期不候。”
镜花容亦温暖地回拥了他。
“一定。”他的眸子里含着温柔的笑意,和暂时的安心。
美人从一口大水缸后面探出头来,打量着四周。
真不好玩,她只是想躲起来让那两个宫女找找,谁知天都黑了她们也没有找到自己,害自己在水缸后面睡了一觉,无聊。
她伸了个懒腰,自己爬了出来。
这个她自己躲进来的小院子看上去还不错,院里有棵不知名的花树,树上的花朵开得正盛,大片大片如白色云霞的花罩在树顶,连月色也仿佛变得馨香起来。
美人天真地抬头看着树上的花和花上的月,不自自主地拍手笑起来。
“谁!”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惊慌地低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个穿着黄袍的男人提着剑出现在摇摆的灯光里。
看不清他的面容。
美人居然没有害怕,主要是因为她被那人衣服上的古怪图案吸引住了,她好奇地慢慢挪了过去,伸头打量着那些异兽。
“这是什么?”她伸出手指去触一下那些长角的怪物,又吓得赶快把手缩回来。
她不认得那是西凉国君的皇袍,正黄色的织物,上绣五彩瑞兽,正是国君特有的服装。
这提剑的男子,竟是神月。
他从皇宫愤怒而出,心里充满了压抑屈辱与仇恨,他不甘心就此真的离去,于是暂时在这处京城内的小院住下,静待转机。
无巧不成书,美人欲与宫女玩捉迷藏,结果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神月听得美人脆如黄莺的天真语声,忽地一怔。
他重新打量着自己走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有一股邪火猛然上涌,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身为西凉国君,自然坐拥美人无数,而眼前的这一个,却是他生平仅见的震撼。
对于他来说,她有一种奇怪的魔力,那样娇艳的脸庞,却满是清浅见底的天真,瞬间撞得他的心飘来荡去。
“你是谁?”他已经放下心来,收起剑,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她。
“是美人。”她笑嘻嘻地指指自己,再次伸手去玩他衣服上的那些瑞兽,这次她不那么怕了,因为她发现那些小家伙是不咬她手指头的。
“你的确是个美人。”神月轻笑,他已经发现这个女子心智有问题,而命运正指引着他把她领进屋来。
“进来坐吧,你不冷吗?”他像对一只迷路的小猫一样温柔地低头问她。
被他一问,她倒真觉得冷了,于是乖乖地进屋了。
屋里有桌,桌上有酒,酒还余半瓶。
白天的时候神月并没有发现一直躲在大水缸后面偷睡的美人,直到入夜,他才穿起皇袍,幻想自己仍然生活在那华丽的宫殿里,借酒迷醉自己。
现在,他甚至有了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相伴。
他居然有点快活了。
美人进得屋来,这才感觉自己又饿又冷,立刻不满意地生起气来,见桌上有酒有菜,欢喜地扑上前去自己给自己开餐。
神月饶有兴趣地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鼓动的小嘴,柔软的青丝,一双夜雨般梦幻的天真眸子,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种难言的干涩。
美人却浑然不觉。
也许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她对于陌生人那种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在神月面前居然消失无影,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血液里有着相同的成份?
她吃了些菜,又歪着头看了看酒瓶,自己给自己倒起了酒,以前她的酒量奇大,现在变成了孩子居然保留了对酒的喜好,一口下去,顿时眉开眼笑。
抬头间正遇到神月异样的目光,她只知傻傻一笑。
吃饱喝足,她拍拍肚子站起来:“回去。”
却突然间愣住了。
她仿佛到此刻才发现自己身在陌生地方,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连那个讨厌的病鬼纪摩涯也不见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现在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吃就吃,想拉就拉,简单得令人无法回避。
神月被她一惊一乍,一哭一笑弄得心中激荡不已,这样的女子,神秘娇艳实在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尽量温柔地伸出手,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美人亦没有尖叫挣脱,仍是哇哇地哭,眼泪鼻涕甩了他一身。
“花花,花花……”她含糊不清地嚷嚷着。
她只知镜花容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而她又记不住他的名字,只知道叫他“花花”,眼下一惊恐起来,就只知道叫这个名字,却不知道说明意义。
“花花是谁?”神月心想。
也许是她家的小狗?也许是她的小兔子,也许是个鹦鹉。
这女子,穿着精致,手上耳上的饰物都价值不菲,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看来是与家人走失了,却不知怎么闯到这间小院里来。
这小院还是过去他微服出游时曾经买下给当时的一个红妓住的,后来那女子令他厌烦,一时怒起就喝人乱棍打死了,这院子就此闲置下来,他都已经忘了。
谁知此次落难,原来的忠臣富友竟个个当他是朝廷重犯,避之不及,争着向那还未登基的玉罗主人邀功,真是蛇蝎世道。
他最终记起了这里,实在是一个意外。
没有人会知道他现在住在这里,充满屈辱和卑下地躲藏着。
他的心里,如烈油滚过,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猛地把怀里那个温软的身体勒紧,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而身体的某些部位也因这奇异的感受而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来。
他被点燃了。
美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惊呆了。
她停止了哭泣,尖叫着试图挣脱。
但这却激起了神月更大的兽性。
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不顾她的扭打踢闹,快步走向里间。
里间,是锦玉流苏的一间华丽卧室,中间一张巨床。
他曾经在这里与那个红妓颠鸾倒凤无数夜晚,也曾经在这里命人将她乱棒打死,而现在,他将在这里进行一场新的罪恶。
沦落至此仍有艳遇,他实在是福厚之人,帝王之命。
他狠狠地把美人压倒在那张大床上,猛地撕开她那桃红色的精致衣裳。
美人尖叫着,踢打着,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给她吃喝的男子要对她做什么,然而本能却仍然告诉她,这是可怕的事情。
挣扎中,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红花掉在床下,她看到了,不顾自己已经半裸要去捡。
这个动作将她雪白成熟的身体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她居然捡到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是紧接着,身体里传来的一阵撕心裂肺地剧痛令她疯狂地惨叫起来!
神月怒吼着,洞穿了身下人儿那花蕾一般的身体,极度的兴奋令他不能停止,疯狂地冲刺着这一片鲜花盛开的处女之地。
美人不知道何时渐渐陷入昏迷。
昏迷中,她好像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坐在高高的金阶上弹琴。
那是她吗?她弹的是什么?她会弹琴?
她有些疑惑。
那女子仿佛在笑,又仿佛在生气,她穿着桃红的衣裳,长长的头发在身后飞扬起来,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艳。
她拨动琴弦。
真好听。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了,那是一个男人,他淫笑着,步步逼近那弹琴的女子。
女子仍然在弹,眼睛里似有桃花在闪。
接着,那男人走着走着,突然像一个布偶一样炸开了!
他的身体、四肢、内脏、头发全部变成了血红的碎片,在空气中到处飞舞,金色的宫殿顿时变得血红!
美人想尖叫,但是却听到了铃子一般好听的笑声。
那弹琴的女子歪着头欣赏着这一幕,手中的琴声仍然未停,反而愈见欢快。
但是这时候,她的身后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他伸手按住了那女子弹琴的手。
“你又在杀人。”他的声音比那女子的笑声还要动人,但是却是冰冷的。
雪白的衣衫,明净的脸庞,纤长的手指,好看得令她自卑。
是花花。
美人欢喜地想要扑上前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她急得要大叫,要哭闹,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女子的手被他按住,不能动弹,乐声转眼停住。
“琴声是用来给人幸福快乐的,不是用来杀人的。”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可是,他们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那女子突然大哭起来,扑到镜花容的怀里。
“坏人,坏人都欺负美人,坏人都欺负美人!”女子鼻涕眼泪揩了镜花容一身。
镜花容叹了口气,缓缓地把她抱在怀里。
“有我在,他们不敢再欺负美人。”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了温柔。
那女子欢喜地抬起头来。
薄雾渐渐袭来,疼痛渐渐袭来,心痛渐渐袭来。
原来,人无论躲到哪里,心还是会痛的。
美人呜咽着睁开眼睛。
花花是笨蛋,那个不是美人,美人在这里。
她伤心欲绝。
身体上传来奇怪的疼痛,痛得她不能呼吸。
她吃力地扭头。
看见神月熟睡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开始对她笑眯眯的,后来就变成了坏人,狠狠欺负了她,让她全身都疼,还流了血。
美人艰难地爬起来,她突然发现自己手上一直紧紧抓着的那朵红花已经破了。
她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在她已经单纯如婴儿的心里,也许被侵犯,被欺凌,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这朵花的破碎更加令她愤怒和绝望。
她居然没有尖叫,只是用冰凉的小手紧紧抓着那朵红花。
呆呆地看着,慢慢把手掌摊开,又紧紧合上。
也许她已经不记得这朵花是镜花容买给她,也许她已经忘记了它的来处。
然而就如同对镜花容的依恋一般,潜意识里,她一直都知道那是最重要的东西,是她生死亦不能弃的东西。
然而,现在它破了。
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床上那个沉睡如死猪的男人造成的。
他弄坏了她的花。
美人轻轻地哆嗦起来,她爬下床,站在床边看着那个罪恶的男人。
此刻她的心里,只剩下了痛苦和仇恨。
她的目光突然越过那张大床,看到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架蒙尘的古琴。
她的眼睛亮了。
是的,弹琴,弹琴是可以惩罚坏人的。
她无声地捂嘴笑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这时她仍然没有穿上衣服,一个赤裸的美人,身上还开着点点触目惊心的血花,她长发流泻如同妖精,抱起古琴的模样却专注得像一个小仙女。
她把琴放在自己的腿上。
往事镜头一幕幕在她空白的心里闪过,她什么也抓不住,她不知道弹琴的人是谁,她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是她拨动了琴弦。
神月在一阵悦耳的琴声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他的身上嘴里还留着那个小美人的丝丝清香,然而身边已经没有人。
是谁在弹琴?他循声望去,突然笑了。
她也看着他笑,那笑容,圣洁得仿佛发自本能。
原来她还会弹琴,弹得这样好。神月想。
那琴是那个红妓留下的,她曾经以一手好琴和一身媚功令他欲罢不能。
然而人已成灰,琴也寂寂,这架他寻遍三国求得的上古好琴,竟也被遗忘了。
也好,这个小美人喜欢,就送给她哄个开心。
他看着她,血液又开始沸腾。
他想扑过去。
但是突然间,他感到脚踝处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
他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到自己的脚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利线正割扯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而鲜血瞬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美人的琴声愈加轻快。
神月来不及再思考一秒,因为他的全身,突然如同中了魔咒一般,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从天而降把他包在其中,然后他就看到了大量的鲜血,那血从他的全身各处涌出,在他的眼前散成一片森罗地狱!
他惨叫着,从床上滚下,如同一只被生生剥皮的动物般翻滚着,发出非人的声响。
美人还在弹。
那些旋律和心法仿佛存在她的身体里,这一刻获得苏醒,她分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却真实在做。
她知道,那个欺负她的坏人,要死了。
她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高兴。
原来弹琴就可以惩罚坏人,原来这琴这么厉害。
她却不知道发出这致命诡异杀人琴音的,是自己而非那架古琴。
神月的惨叫持续着,很久很久,才渐渐平息。
地上已经成了一片血泊汪洋。
仿佛一个人身体里全部的血都流了出来,那么干净彻底。
连同那件象征着他身份的黄袍,此刻也已经被血色彻底浸透,如同一件黑色的尸衣,可怖地堆在墙角,再看不出本来的尊贵。
美人歪着头看着,她想看清楚一点,但是却越来越没有力气。
眼前渐渐模糊,她死死抱着那架琴陷入了一片黑暗与混沌。
镜花容是在宫里见到被包裹在一张厚密的毯子里的美人的。
她仍然昏睡不醒,好像那一曲杀人的琴音,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但是她的嘴角却有一丝安然的笑意。
她被搜城的大内侍卫发现昏倒在那间屋子里,浓郁的血腥味引来了他们,然而破门而入后的一切却令每个人震动欲呕。
没有人敢去碰那个血红的死人,而裸身死抱着一架古琴的美人,则被他们认出是新王要寻找的女人,他们想尽办法用一张厚毯子把她和琴一起背回了宫。
那现场,就被封锁了,等待新王的命令。
镜花容吩咐太医和宫女把美人抱进去仔细检查安抚。
然而他的脸上,却有着越来越浓的阴郁。
纪摩涯同样眉头紧皱,但他还是安慰镜花容:“看上去她没事。”
镜花容缓缓摇头。
“她有事,她一定遇到了很可怕的事。”他说。
“那个现场……她不是在弹琴,她是在杀人。以她现在的心智,若不是遇到了极可怕的事,她绝不会忆起那种可怕的杀人方法……魔女天音。”
“那个死人……到底是谁?”纪摩涯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要去现场看一看,如果美人醒来,你先安抚好她,尤其注意,不要让她接近那琴。”镜花容转身离去。
第2节 如果还可以再爱一秒
而与此同时,在西凉京城的另一处院落里,还有一个人也紧皱着眉头,托着腮帮子对着月亮叹气。
“老婆,你又叹气了。”月光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搂住龙洛儿的脖子。
“小屁孩,你刚才不是上床睡去了,怎么又爬起来。”龙洛儿像甩一条鼻涕一样把他甩开。
但是月光却不屈不挠地又粘了上来:“老婆,我睡不着,要不你陪我睡吧。”
龙洛儿乌云压顶:“小流氓!好歹你是十三岁不是三岁,别给老娘装嫩豆腐扮纯洁,又是你那个墨莲哥哥老淫棍教你的吧?睡睡睡,睡你的大头鬼!”
对于龙洛儿本性毕露的说话方式,月光显然早就习惯了。
他仍然笑嘻嘻地抱着龙洛儿的脖子不放手,他知道什么最能击中这个“老婆”的软肋。
“老婆,也许我是十三岁,也许我是十一岁,我自己也不知道啊……谁叫我没有爹娘……”他扁扁小嘴,说实话,月光换上干净衣服近日来又跟着她和墨莲吃好喝好后,逐渐显现出一个小美男胚子的本色,虽然没有她刚刚空降时砸到的那个小男孩那么倾国倾城芙蓉颜色,但放在二十一世纪,也绝对是天王级的小帅哥一个了。
龙洛儿果然软了,女人就是这样,母爱是天生的敌人。
“好了好了,我也不骂你了,你回去好好睡去,别来吵我。”她双手快速捏住那个小鬼的脸,叭的一声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顺势一推。
这个礼物正是月光期待的,他美滋滋地爬回屋去了。
龙洛儿看着他屁颠屁颠的小身影消失在门里,心里升起一种暖暖的感觉,不知不觉又叹了一口气。
“你说要来西凉,我们已经陪你来了,你怎么还是一副苦瓜脸?”
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听起来又臭屁又冰冷还自以为很性感的声音是大剑客墨莲无疑。
“我又没有要你们跟着来,我自己走自己的路,你非要赖着我有什么办法。”龙洛儿头也不回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趴在石桌上继续发呆。
“在魔国客栈不是已经告过别了吗?不是都说清楚了吗?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跟着人家?”身后的声音蓦然变得尖刻,也许是因为受了她的白眼必须反击,也许是她的这个表情令人不爽。
龙洛儿跳了起来:“喂,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的隐私啊?我跟着谁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月光无家可归没有自理能力,你一个大男人大可以自走自的路,不愿意看我这样子不要看好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看着身后男人英俊的脸庞腾地一下子点燃了怒火,她又有些后悔。
其实,墨莲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她不愿意领情。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有多么的难,她已经知道了。
眼下她自身难保,更没有力气再去接受另一个人的好。
他这样神秘地出现,也许再神秘地消失了,她的心里会轻松得多。
墨莲却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从魔国出来,漫无目的,原本打算先到魔兰安身,然而一听到镜花容在西凉称王、神器出世的消息,她立刻坐立难安。
第二天就赶往西凉而来。
她索性不再解释理由,也不再编造原因,赤裸裸地表现着对那个男人的割舍不下。
即使她命如蝼蚁,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但是知道他在这个城里,她也在这个城里,呼吸着同一处的空气,她也会觉得安心。
人类的爱情,真是贱透了。
墨莲死死地盯着龙洛儿的眼睛。
他狭长而英俊的眼睛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又似乎盛满了某种夺人心魄的力量,令她不敢正视。
她欲故作轻松地转身进屋。
但是一股大力突然袭来,她的双手被一双大手死死抓住了,疼得她差点尖叫出来。
该死的墨莲。
她怒视着他,然而抬眼间看到他的眼睛,竟然一下子开不了口。
那眼睛里的疼痛与暴怒,如同一个想爱而不得的魔王,下一刻就要对着这天地发出他迁怒的力量!
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刻感受过的,与其说是惊,不如说是怕。
这个男人,总会有某些时刻,显示出非人类的压倒性的力量。
“你看着我。”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命令的痛楚。
不容置疑。
她呆呆地看着他。
她怀疑自己的目光稍挪开一点,她的骨头就会被立刻捏碎。
“从今以后,你只要看着我,不要再想着那个男人。你记住,你爱的人,不是他!”墨莲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一句。
你爱的人,不是他!
龙洛儿没有听出这话的实质来,她以为那只是墨莲的妒火使然。
的确,作为一个目前古代的身体年龄只有十六七,但生命的实际年龄已经二十奔三的女人,她不难看出墨莲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叫做爱情的燃料在焚烧。
但是她不敢相信这一点。
“你听我说。”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我觉得吧,其实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武功高强,人神共仰……放现代吧,肯定被花痴女追破头;放古代呢,呃,也能教多少深闺少女想断肠……你完全没有没必要着眼于我这棵歪脖子树……咳咳,我的意思是,虽然我平时也是很自大自夸,但是谦虚地反省一下,我也不是那么完美……”
她惊讶地看见面前的那双眼睛从霸气、盛怒到惊诧、犹疑起来。
捏着她肩膀的力气也渐渐放松了。
墨莲突然甩开她,像她甩开月光一样干脆地朝屋里走去。
嘴里还嘟囔着:“白痴女人,夸我还要绕这么大个弯子……虽然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他显然没有听清龙洛儿后半句的意思,而完全沉浸在了前面部分的赞美声中。
这人也真是说变就变,好像六月的天。
龙洛儿呆呆地站在原地,重新又一屁股坐下,气极败坏。
镜花容独自一人靠在一处人家的外墙上,仰头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他刚刚从美人出事的现场出来,当他抬起那个血人尸体的脸,抚去他脸上的血污后,透过皮肤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他竟然认出了那个人,正是不久前离开皇宫的前西凉国君,神月。
他的震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在那间狭小的院落和血狱般的卧室里,他不难想象发生了什么事。
美人不知为何进入了神月暂居的小院,而神月并不知道她是谁,把她当成普通少女侵犯了。
美人在巨大的痛苦中恢复了过去的一些潜能,屋里正好有琴,于是她使出了过去她常用来杀人的“魔女天音”。
“魔女天音”是一种强大的内功与秘术结合的诡异武功,也许全天下只有美人一人会使。
它原本是利用无形的琴音拉成杀人的细线,将人的全身血肉骨骼撕成碎片,过程恐怖血腥至极。
然而就神月最后死的情形来看,美人并未能完全驾驭自己体内的那条毒蛇,她只发挥了一半不到的功力,将神月全身拉出无数伤口,令他流血而亡,并未造成血肉成碎的局面。
即使这样,她也累得昏睡不止。
不知她醒来的时候,是不是还会记得这恶梦般的经历?他原本希望自己能够让她从此安稳平静,谁知却仍然让她陷入了更大的恶梦。
镜花容痛苦而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的眼前出现了神月那张可怕的血脸。
他解脱了,在美人的琴音里,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侵犯的女子,是他的异母亲妹妹。
如果他知道了,他是会后悔,还是会狂喜?
他会觉得这是变相的替母亲报仇吗?
是的,也许这是命运的玩笑,是残酷的调戏,但是这秘密,即使是一枚毒菌,也只能让它烂在心里。
死者已矣,而真相只会让活着的人肝肠寸断。
他用力地闭一下眼睛,再慢慢睁开。
他的眼瞳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龙洛儿觉得自己快神经衰弱了,她居然好像听到了镜花容的叹息,然后深更半夜跑出来看,结果被满街的黑暗吓了一大跳。
原来月亮已经隐进了云层里,而星星亦失去光彩。
这个时代也没有神经科医生,真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怎么办。
她转身欲进院门。
然而她感觉一阵微微的风从自己的身后拂了过去,转眼间,自己的身体就落入了一个怀抱里。
她居然没有尖叫亦没有挣扎。
只因这个如同冬日的阳光般温暖的怀抱,她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刻骨铭心。
即使是梦,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也要流着泪感谢上天,让她在梦里重新和他相遇。
“镜花容……”她转身紧紧抱住身后的人,那感觉如此真实,她亦不敢睁开眼睛。
被她抱住的人,身体微微一震。
真的是她。
而她,竟然认出了他。
镜花容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紧紧地拥抱着,好像之前的隔阂、伤害、离别都从来没有发生,也不需要任何的解释,只要这一刻,慢些流走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愈加地凉了,而她的衣裙有些单薄,他把她裹得更紧了些。
“真的是你吗?”她怀疑这不是梦了,他的手指,他的气息,他的动作都是那样的熟悉。
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男人。
即使于千万人群之中,第一眼也不会认错。
月亮恰如其时的从云层里探出了脸来,笑嘻嘻地看着世间的人。
银白的月色柔和地照着面前人的脸,他专注地低头看着她,突然轻轻分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
黑暗使人沉醉,而光明会提醒真实。
他和她,到底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龙洛儿一下子跌进无底的深渊。
她不要月亮,不要光明,不要尊严,不要理智。
只要他别走。
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
就让她,任性一次。
“我努力过了,从我知道你让镜央央有了孩子,间接害死了她……知道你和魔国美人成亲……知道你即将成为西凉的王……我知道你已经不是那间冰室里的周洛水,我提醒自己一次又一次,你是坏男人,你除了长得好看一点,和天下那些男人没有区别……我真的努力过了,可是心里还是好痛……”她喃喃地自语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是如果不说,也许下一刻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们之间的土地上。
镜花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眼泪。
他的眼睛里掺杂了太多的情绪,沉甸甸地几乎要涌出来。
嘴唇渐渐抿紧。
他强忍着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她一定要说,就算今天立刻死去,她也一定要说。
说出来,面对自己的心,再不后悔。
这才是龙洛儿的风格。
“镜花容,我爱上了你,也许这对你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可是,如果不告诉你,我觉得对不起我自己。”她努力地止住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一段。
“没有什么,就是爱上了你而已……”她如释重负地低下自己的头。
迷茫,沉重,疼痛,虚无。
原来,并没有解脱的感觉。
爱上了你,和镜央央一样,和那些仰慕你名声的少女一样,飞蛾扑火。
“我,是不会死的。”就在她已经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快要死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如同夜曲一样,飘散在空气里。
她一时没有明白,惊讶地抬起头来。
迎上他忧伤而疼痛的表情。
就是这样的表情,每每让她的心一丝丝裂开,仿佛他不开心,她就会痛死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抚平他眉尖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像在做梦。
“我是不会死的。”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是低声重复。
“从冬瓜姐姐把她的功力全部传给我,自己仙去后,我就知道,我会活着,像她说的那样,永远不老不死地活着。”他的声音,已经接近一种残酷的平静。
龙洛儿猛地一震。
她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他是不会死的,也不会老去,对于他来说,那段神奇而诡异的遭遇,也许令他永远定格在了现在的样子。
如花美男,似水流年。
也许到了她八十岁的时候,鹤发鸡皮,白首苍苍,连自己看了都讨厌——而他,却仍然是翩翩美少年。
寂寞的,千年万年。
她骇然而笑。
“对不起,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以怎样的姿态保护你,所以,我没有资格接受你。”他长长的睫毛黯然地垂落,如同两片妖娆的花影。
这样的寂寞。
这是真的吗?原来这是真的。
从她在冰室里听到他讲起自己的遭遇开始,从看到那具金纱人骨开始,一切都变得如同神话。
可是自己的穿越,难道不是神话?
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平凡女人,突然有一天被莫名其妙砸到了这个世界,还爱上了一个天下最美的男人。
“你怕吗?”她扬起嘴角,轻声问他。
镜花容微怔。
“怕,怕那种必须要失去的痛苦和千年万年的寂寞。”他的回答如同叹息。
“我也很怕的。”龙洛儿笑起来,她的手穿过他皎洁如月的脸庞,在他的颈后十指相扣。
她把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
“不管你信不信,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就当故事听好了。”她轻轻地说,这一刻,她的心里竟然无比的轻松,这条爱情的路,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其实,我根本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她察觉到镜花容的身体微微一震,但她没有停止。
“我来自于千年之后的时空,在那个时空里,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做一份很枯燥的工作,拿一份很微薄的薪水……记不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做过什么,也没有什么朋友爱人。我们穿很短的裙子,吃店里的快餐,有时候上上网,以为自己一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可是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到了千年之前的时空,就是这里——哈,你一定不知道,这是我们那个时空里最流行的穿越!我多幸运啊,我穿越了,我成了赐龙王府的千金小姐,我居然成了十六岁的少女,我遇到了天下第一的美男,我把穿越小说最爽的情节都经历到了。”
她也不管镜花容能不能听明白,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起来适应得很好是不是?我常常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你不过是要活着,无论在哪里,活着一天,就把自己照顾好,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我就是这样想的。可是心里面,还是会很空,很虚,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所以,我明白你说的顾虑和感受。”
她把头从镜花容的肩上抬起来,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五十年以后会怎样,一百年以后会怎样,一千年以后会怎样——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是不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嗖的一声穿越回去了,又躺在那张又硬又小的床上,赶着上班的钟点生怕迟到被骂。可是,如果还有一秒的时间,也请你给我机会,让我爱你吧……因为就算一秒之后我会死去,我们毕竟也有过了爱的回忆,我温暖过你,你的生命就不会只是无尽的寂寞……如果老天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就用这一天的时间去寻找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的方法,只要你给我这样的机会……如果老天给我们一年,我们就拥有了一年的幸福回忆……我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很肉麻,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鄙视我自己,可是遇到你,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的内心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从在冰室里见到你第一眼,我就是这样想的,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们爱过一秒,也是好的,那至少也是爱过了……”
镜花容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在逐渐地晃动,如同风吹过了花影,变得更加生动美丽。
他的心,渐渐变得温暖和悸动。
至少,拥有过回忆……
他慢慢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颈后解开,轻轻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温柔地抱住她,一点一点用力,直到她觉得疼痛。
但是她咬着嘴唇,不叫不说。
“我明白了。”他在她的耳后轻轻地说:“你确定吗?无论明天是什么样子,我们都要相爱吗?”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龙洛儿的心里有如幸福的电流过境,眼泪哗哗地涌出来。
“是的,我确定,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像今晚一样爱你。”她没有宣过誓,但是她想,如果人生要有这样的一次宣誓,那一定就是她此刻的心情。
如月光纯净,如磐石坚定。
“我也确定,我爱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哪里。”他清楚如雪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如同一个巨大的烟花,以绝美的姿态于黑夜中缓慢而袅娜地升上天空,将她的心,绽成千片万片,绚彩迷离。
他说,他爱她,他爱她。
下一刻,他柔软的唇绕过她的发,落在她的嘴唇上,微凉,然后一点点变热。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接吻。
如同天长地久那样热烈缠绵。
她缩在他的怀里。
前一刻还是地狱,后一刻却是天堂。
“洛水……”她试图唤他的另外一个名字,那是她初见他时他用的名字,而那一眼,她就曾经偷偷在心里许愿,希望他是天下人的镜花容,却只是她一个人的周洛水。
“嗯。”他温柔地回应她。
神月、美人、摩涯、丽妃、魔兰、西凉、百姓、天下……
所有的一切都留待天亮吧。
这一刻,他是安心的,温暖的,爱着的。
“你为何会爱我?”她是白痴女人,非问白痴问题。
镜花容没有说话。
良久,他微笑着开口。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我还是个孩子,在琼花小镇上乞讨,每一天都面临着饿死或冻死的命运。”他的语声平静,却听得她的心中一颤。
“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像镇上那些乞儿一样,也许哪一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去。可是有一天早晨,天还刚刚亮,我睡在街中间,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而天降,把我砸晕了。”他的嘴角温柔地一抿,眼光也变得纯净明亮。
而龙洛儿却脸色大变,目瞪口呆地欲从他怀里坐起,却被他轻轻按住。
“等我睁眼一看,我居然被一个穿着奇怪的女子抱在怀里……那女子身上有着很好闻的香气,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她的语言也很奇怪,她用力地抱着我大喊:哇塞!小弟弟你好漂亮!”镜花容笑意愈深。
而龙洛儿的脸色愈白。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女子,她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的声音那么的大,好像每一句话都希望全世界听到;这时最奇怪的事发生了,突然间,她就那样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不,是从琼花小镇所有镇民的眼前消失了。”
“从那以后,大家都说那是一个仙女从天上掉下来了,而镇上也因此而名声大噪,渐渐富足起来。”
“我呢,从此心里就发生了变化……我一直记得那个仙女赞美我的眼神,那么干净热烈,这让我萌生了一些奇怪的勇气。后来我离开了琼花小镇,来到琼花城里……遇到镜白羽。”
“在镜府里,我又遇到过那个仙女一次,那还是一个早晨,她再次从天而降,但是这一次,只有我一个人见到,我几乎疑心是梦,她和我说了几句话再次消失了。”
“直到多年后,在沧浪山的冰室里,我的焚心之痛发作,迷迷糊糊中,看到那个仙女又出现在我面前……”
他突然停住,良久,他们之间除了呼吸再没有一句言语。
他低头微微笑着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被圈养的小动物。
龙洛儿口干舌燥。
是的,她真是又傻又笨的女人。
她怎么会没有想到,那个坑底的小男孩花花,那个晨扫的美少年,那个倾国倾城的镜花容。
他们分明长着一张相似的脸,都是那样的冰雪纯净,面容如花。
这世间有着如此芙蓉颜色的男性,难道还能用扫帚扫出一堆?
她忽略了他看她时每一次的眼含深意和欲言又止,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魅力超常发挥。
从一个孩子到一个翩翩美男,她三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却是同一个模样。
她是老妖婆。
“你……你……”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问我为什么……也许,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已经住在我心里了吧。”他温柔地贴住她的脸。
“我……”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好了,我是千年不死老妖怪,你是万里穿越老妖婆。”他不知何时竟然学得这么飚悍的语言风格,令她抽搐不止,好好一个美男,就这样被带坏了。
“笨蛋,你是不是把我当猴子看?”她是典型的得了颜色就开染坊的无脑女。
“你以后也可以把我当猴子看。”他平静得令她吐血。
……
初尝的甜蜜,令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院里异常的响动。
墨莲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他没有发现自己手掌上已经有鲜血流出,顺着他的剑流到地上。
这对于一个神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那个女人……
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像今晚一样爱你。
她如同宣誓一般对那个男人说。
她忘记了,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被她封在心墙里的那个少年,段池一。
那才是她的真爱,她珍若生命甚至不敢触碰的真爱。
她竟然,就这样肤浅地自以为是地把他忘记……
墨莲的心里,有一种针扎般的剧痛。
他把这感觉理解为愤怒。
对于真爱被亵渎的愤怒!
你爱的人不是他……
他曾经这样告诫过那个女人。
然而,她仍然违背了自己的心意。
以为在自己的心里筑一道墙,就可以永远遗忘那些爱和血的过往?
不,他不允许。
墨莲的眼中,渐渐发出一种奇异的蓝光。
他要再次进入她的记忆,打碎那堵心墙……
第3节 镜花容,渐渐失去的力量
“什么!紫陌和玉罗失踪了?”镜花容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两样神器,对于两个国家的意义不言而喻,仅凭此物件一出,便可教在位国君立刻下座,此等力量已经不是普通的信仰可以替换。
然而一夜归来,纪摩涯却团团转着告诉他,两样神器失踪了!
那两样神器原本都贴身放在他的身上,同时也可以克制他焚心之痛的定时发作,但现在由纪摩涯代理国务,为防生变,他便将此两物一并留在了纪摩涯处,然而仅仅一天的时间,原本收藏在纪摩涯枕下的紫陌和玉罗竟然一起失踪了!
“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镜花容示意纪摩涯好好回忆。
“昨夜你出去后,美人也一直没醒,我看了她一会就回来了。夜里也没发生什么事,倒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好像进了屋,拿走了紫陌和玉罗,但是我却动弹不了无法阻止……等醒来后想着是个梦,伸手一摸,却发现神器真的不见了!”纪摩涯苦笑。
“当下之际,是先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否则会引起两国内乱,那将是一场灭顶之灾。”镜花容郑重地说。
纪摩涯自然也清楚此事的重要性。
“没有任何线索,如何能把它们找回来?”他关心的是这一点。
“最近我觉得我的身体和那两样神器之间,似乎有一些轻微的感应……我只能尽量试试运气。”镜花容叹气。
琼花王宫。
镜白羽抬手之间,一支镖又准又狠地疾射而去,树上的一只鸟儿应声而落。
最近他爱上了这种小暗器,并每天以练习为乐。
他突然发现周围没有如常的喝彩声。
那些随行的侍卫突然间都消失了。
他感觉到异样,警惕地四顾。
一阵阵白雾飘了过来,慢慢笼罩在他身边,气氛十分诡异。
一个黑衣人从白雾中走了出来,他蒙着面巾,看不到脸。
镜白羽二话没说,手中剩下的镖已经疾射向前,目标正是那黑衣人。
自然当上了琼花王以来,他的心变得更冷更硬。
没有什么,比握在手上的更加可靠。
然而那黑衣人的身手如同鬼魅般,挥手之间,那些小镖就如同玩具一样在他的长剑下叮当作响地坠地。
“你是谁?”镜白羽大惊下仍然不失帝王的冷静。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告诉你的消息,听好。”黑衣人的声音却比他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种更强的霸气。
“镜花容得到了魔兰和西凉的两样神器,成为了两国实质上的领导者,想必这个你已经知道了,而且正在烦心。”黑衣人冷笑一声:“你原本想对两国各个击破,但现在却没有了这个希望。不过不用着急,眼下还有一个补救的机会,就在昨天晚上,那两样神器失踪了。如果你能在镜花容找到它们之前分别进攻两国,想必会有意外收获。”
黑衣人发出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冷笑,慢慢退向来的方向。
“等一等!”这个消息太重要了,重要得令镜白羽忘记了危险:“你说的是真的?那两样神器失踪了?我如何才能证实?”
“你用一用脑子,自然有办法证实,我提供给你这个机会,能不能把握就看你自己了。”黑衣人却毫不给面子,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了白雾中。
雾气渐渐散去,如一个不够真实的梦。
那些本来失踪了的侍卫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的大王。
而镜白羽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惊讶与狂喜。
两大神器失踪了?
花容,看来,我们注定还要重逢……
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浮上了他的瞳孔。
但是镜花容此刻却被美人弄得分身乏术。
美人终于醒了过来,看她快活的样子,似乎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连那朵一直紧紧抓在她手上的破烂红花也被她随意扔弃了,这让镜花容的心里稍微轻松,但是她突然间对琴的极度热爱却令他头疼不已。
“花花,琴琴!”她生气地嚷嚷。
她对他原本百依百顺,但是这次变故后,却有些固执起来。
“美人,玩些别的好不好?”他已经命人将琴远远收好,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绝不能让她看到琴这样东西。
只因她对神月使出的魔女天音太过诡异,他不清楚这种武功的控制方法,然而对于像孩子一样的美人来说,恢复了这种杀人邪功显然是件危险的事情,只有暂时不让她接触到琴才是万全之策。
“琴琴!”她不听,居然赖在地上蹬腿,令他哭笑不得。
月狐姬现在也是神智不清的状态,自从见到玉声的尸体,她就再也没有出过那密室一步,镜花容只得令人按时送餐给她,这种状况不知会持续到何时。
否则还可以要她来陪陪美人。
镜花容只能叹气,示意宫女们过来陪着美人,而自己刻不容缓必须马上出宫寻找神器的下落。
谁知美人一见他要走,立刻不依地尖叫起来,而且对过来扶她的宫女伸手就是一掌。
奇怪的事发生了,那宫女被美人一掌击中,竟然猛地后跌几步,捂着胸口惊骇不已,仿佛受了重击。
镜花容心念一动,一把抓住美人的手腕。
他立刻感觉到美人的体内,竟有一股内力在蠢蠢欲动!
美人自从将收魂之果喂给纪摩涯后,自己的记忆随着内力一起消失,镜花容曾多次探过,她体内真气如同婴儿一般空空荡荡。
然而这一次的变故,却不知怎么让她体内隐藏或封印的内力渐渐苏醒了!
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比手无缚鸡之力更加可怕的情形。
镜花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安抚她的情绪,而另一只手仍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只是暗中将自己的内力输进她的体内,平复她体内那股暴戾的内力,试图将她本身的内力逼到一个角落再次封闭。
然而这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竟然发现自己的所为变得有些吃力,这些平时对他来说极其简单的事情,此时做来竟异样的受阻,仿佛身体里失去了某些东西,而他的身体正在变得虚弱。
这种感觉带给他的震动比失去神器犹甚。
自从贺冬瓜传他功力以来,这具身体和身体里的力量就仿佛成了一个整体,那似乎用之不尽没有极限的力量,是他安心与自信的源泉。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股力量会逐渐减弱。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强行按住惊异的心情,坚持着封住美人那种蠢蠢欲动的内力,然后叫宫女陪着美人。
他自己则径直走到了神月与他和龙尊饮过酒的后花园来。
后花园没有人,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以及不许任何人进入的规定。
镜花容缓缓伸出手,闭上眼睛。
面前是一棵百年的梨花树。
洛神重现。
他划出的风声与光影逐渐包围那棵树。
这天下最神秘强大的武功,仿佛已经欲挣脱他的驾驭,变得如此吃力。
出手的一刻,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温柔的、细密的、无孔不入的杀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疲惫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树,已经成了光秃秃的一株。
镜花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树的每一条枝干。
最终落在树的顶端一根细细的枝条上。
那枝条的末尾,赫然有一片嫩叶,仍然顽强地生长着,摇摆着,仿佛在抗议着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一片在洛神重现中幸存的嫩叶。
镜花容苦笑起来。
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但它真的发生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见身后的纪摩涯。
纪摩涯正担心地看看那树,又看看他,他刚才无意看到镜花容正匆匆往这边而来,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于是一路跟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还有什么比神器失踪更糟糕?
“很奇怪的事……”镜花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回头看看那片嫩叶。
“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吸走我的内力……我拥有的力量,在慢慢消失……”
层层的乌云,如莫测的命运,重重地压在天空之上。
在这昏暗的天地里,只有镜花容的白衣,如开在崖顶的雪莲,孤决绽放。
黑暗中的蠢动,无休止的阴霾。
接下来还有什么是他必须面对的?
镜花容站在已经没有花朵的树下,空气极冷,他疲惫地低下头,手指却渐渐握紧。
(魔国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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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仙难逑,奈何情深
第一章 似曾相逢燕归来
- 书名:
- 上仙难逑,奈何情深
- 作者:
- 是今
- 本章字数:
- 8228
“听说莫归神医的女徒弟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仙姿玉色、倾国倾城。”
难得这位仁兄一口气用了这么多形容美色的成语,倒颇有几分文采。
身为莫归的女弟子之一,听人提到师父他老人家的女徒弟,我难免好奇,不由放慢了步伐,想听一听下文。
“所以我才趁莫神医出海过来看病,你说像我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会不会让她一见钟情?”
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一眼这位青年才俊,究竟是如何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之法。
“哎,前面那位姑娘恐怕就是,你看那背影如此窈窕婀娜,举步生莲,风姿绰约,如细柳扶风,娇花照水。果然是绝代佳人,只看一个背影便觉得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我不禁想笑,索性停住步子,站在树下,等着身后的两位。
满树桃花开得极盛,一阵风起,几瓣落红飘在衣襟上,与春衫上绣着的一只彩蝶缱绻缠绵,一动一静,倒颇有几分情趣。
身后两位才俊越走越近。
“周兄,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穿黑裙也这般美丽动人,当真是品位不凡。”
我低头看了看……其实是刚才去菜地里浇水,感觉黑裙子比较耐脏,沾了水渍泥巴都不大显。
“你看那桃花开得多美,她亭亭玉立于树下,正应了那句诗,人面桃花相映……”
是吗?
我笑着转过身,甚是和蔼地看着来人:“二位是来看病的吗?我就是神医莫归的女弟子。”
二位“才俊”顿时大惊失色、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这个反应我一点也不意外,无数人见到我,都是同样的表情。
“不知二位哪里不舒服?”
“啊,我们没病,告、告辞。”
两人争先恐后、步履如飞、大步流星。
“慢走不送。”我笑着挥了挥手,顺势弹落了衣袖上的几瓣落花,朝着杏林苑走去。
师父莫归,人称神医,为了保持高深莫测的神秘形象,离群索居住在东海之滨伽罗。正如两位仁兄所言,他的确有两位女徒弟,灵珑与眉妩。
小时候,他就常对我们说:“我这两个徒弟丢不了,眉间都长着记号。”
眉妩的眉心生了一小颗嫣红色的美人痣,娇俏艳丽,灵动妩媚,如心尖上的一点相思。
我的则比较霸气雄伟,从额头到鼻骨,生有一大片辽阔黑印,气势磅礴,堪如泼墨。
于是,眉妩是个美貌的姑娘,我,大抵算得上是个美貌的,夜叉。是以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愧对眉妩,她每日给我看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赏心悦目,而我整日给她看的却是一张夜叉脸,惊心动魄。
方才那位出口成章的兄台以及玉树临风的兄台,必定是慕名前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料运气不好,碰见的却是我。
时也运也,不可强求。
走进杏林苑,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色便扑面而来,入目之处,飞花戏逐柳絮,姹紫不输嫣红,春色满园美景无边,但师父不在,无形中便生出一份冷冷清清,连卧在桃花树下的旺财都看着无精打采。
旺财是一只狐狸,捡到它时,我大约七岁。
那日因我吃得撑了,师父牵着我漫步消食。走着走着,忽见路边的草丛里,一只小狐狸趴在一只老狐狸身上哀鸣。我问师父怎么回事,师父说,那老狐狸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死,当下抱住师父的大腿放声号啕。
师父蹲下来安抚我:“万物皆有寿命,轮回往复,如同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没什么可怕。”
我搂住师父的脖子,越发哭得厉害:“师父,你不懂。”
师父忍不住噗地一笑:“我不懂?”
我重重嗯了一声,伤心欲绝:“师父就是那老狐狸,我就是那小狐狸,师父你要是死了,谁给我做饭?谁给我制衣?银子给别人花?”
我哭得眼冒金星,这才发现,师父他真的很重要,他不光长得好看,用处还很多,万万不能死。
“老狐狸”却笑了:“灵珑,我不会死的。”
我的眼泪戛然而止:“为什么?”
他一本正经道:“我吃过长生不老药。”
我破涕为笑:“那太好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不对,在他胸前抹了一把鼻涕,眼巴巴问道:“师父,那我呢?”
师父嘿嘿一笑:“你当然没吃了。”
我嗷的一声,哭得越发豪放,大有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罢休的架势。
师父捏着我的鼻子笑道:“《十洲记》上记载,祖洲琼田里生有养神芝,人死不到三日,以草覆之皆可活,服之可令人长生。等你长大了,师父乘船带你出海,采了养神芝给你当青菜吃。”
我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当即便止住了眼泪。自此,那本《十洲记》便被我翻了个稀巴烂。身为一枚凡人,谁都有颗怕死的心。
师父一向大手大脚奢侈浪费,那本被我翻破了的《十洲记》他却没扔,用绢布装好,放在他的书架上。小轩窗前,三月艳阳豪爽大方地倾泻了满桌春晖,我坐在桌前,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扛不住春困,竟然入了梦。
梦里好生颠簸,似是乘船出了海。恍惚间不知行了多少海路,突然海水变得清澈透明,波澜不惊,犹如一块凝集了天地精华的水晶,玲珑剔透,广袤无垠,其间漂浮一方碧如翡翠的绿岛,云蒸霞蔚,日月摇光,青石礁岩间遍生奇花异草。
我心中暗喜,摩拳擦掌正欲上山去薅那仙草,忽见海边的礁岩上站着一人,肩上停着一只鹰。烟霞之中,那背影风骨铮铮,遗世独立,衬着身后的海阔天空,云山霞海,仿佛已经站了地老天荒的辰光。
我怔然凝睇那个背影,一种熟悉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但却想不起他是谁。
海潮涌起扑上他的衣角,他终于转身,就在这时,突然当空响起几声晴天霹雳将我劈翻在地……
我狼狈睁眼,只见眉妩正晃着我,笑得仙女一般。
“鹰儿带了师父的信来。”
我激动地坐起身:“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信中未说归期,只说他有一位至交要来伽罗,让我们好好收拾负雪楼招待这位贵客。”
贵客?
我心里暗暗纳罕。师父为了维持神医和世外高人的神秘形象,几乎从不邀请外人前来。偌大的伽罗,不外乎我们师徒三人,外加一只海东青拿云和一只狐狸旺财。今日怎么突然有兴致邀人前来做客?
我怀揣一肚子困惑和眉妩去了负雪楼,将屋子仔细打扫干净,在桌上的玉瓶里插上新开的桃花。
屋内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眉妩坐在紫檀桌前,若有所思地捧着脸颊,模样甚是深沉。
“灵珑,师父此次神神秘秘地出海,莫非是去了瀛洲?传说那里乃是仙人的居处,你说,师父所说的贵客,会不会是位仙人?”
我笑笑未答,其实心里也很好奇这位贵客的身份,因为师父素来连当今陛下昶帝也未放在眼里,究竟是怎样的人,竟然入了他的法眼,承得起一个“贵”字?
三日后便是四月初一,天未亮我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伽罗位于东海之滨,海水缥碧,风烟俱净,岛上生有一花,名叫朝颜,有止血神效,其花只在芳菲四月朝阳初升的那一刻盛开,弹指便谢,短如流光。
师父出海之前命我切切不可忘记采摘。于是一大早我就赶到海边的方寸灵台。
金乌尚未东升,海面上一团无边无际的青蓝,如混沌初开。渐渐晨曦微露,天幕舒展。不多时,一轮壮阔朝阳夭矫出海,漫天霞光席天盖地泻于海面之上。
璀璨晨光中,朝颜怒放,绿色花朵翠碧欲滴,散发沁人心脾的奇香。我飞快地将花朵采下,盛放在金盘之上。这种稀世奇花一月也不过采得百十朵,勉强制得一小盒药膏,堪称无价。
山崖下响起熟悉的鹰鸣,正是师父的海东青拿云。
我手搭凉棚朝下一看,只见方寸灵台下,一艘船靠了岸,迎着朝阳的帆上金光璀璨,绣着一个大大的莫字,难道是师父回来了?
狂喜之下,我提着裙子便奔上沙滩,急切之中跑掉了一只鞋子,也来不及去捡。
海风迎面而来,白色的沙粒稍稍有些硌脚,我停住了步子。
甲板上站着一个人,霞光中身着一袭如火如荼的红裳,身后是一望无极的海阔天空,朝阳的光好似都汇聚在他身上,灼灼红衣好似一团烈焰,要烧起满天的云。
他逆光而站,胳膊上托着一只鹰,看不清他的容颜,那一片夺人心魄的红,好似是海天之际唯一的神采。
我心中一惊,这情景为何和梦中如此相似?一时间,我竟然有点怀疑自己尚在梦中。一种隔世重逢的感觉迎面扑来,好似是一个前世的故人,隔山越海来赴今生之约。
鹰振翅欲飞,他广袖一拂,拿云腾空而起,一声清脆的鹰鸣直入云霄。
他缓缓步下踏板,像是踏云而下。
白沙如雪,红裳浓烈,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走得那样洒脱闲逸,海风吹着他的衣衫,像是蹁跹的云。
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在他的眼中。
拿云飞到我的跟前,低鸣着绕了两圈,朝含烟阁飞去。
我看着他,一直走到我跟前。
我无法形容他的样貌,只是觉得世间也只有这样的一副容颜才可以配得上那样的步伐和那样的身姿。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
人这一生,会有无数场相遇,与无数的人。有人只是与你擦肩而过,连容貌都未看清,有人与你有过短暂的缘分,后相忘于江湖。但有的人,你只是不经意看了他一眼,便会记得一生。
他俨然便是后者。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眸,望进去,仿佛沐在昭华三月的春光里。
迎着日光他微微眯起眼眸,对我轻轻一笑,仿佛从笑意里氤氲出一缕和煦温柔的风,吹得人从骨子里生出一股慵懒。
“你,就是师父信中的贵客?”我仿佛被催眠了一般,声音竟是出奇地轻柔。
“是,我叫容琛,你是灵珑吧?”
他用的虽是问句,语气却极肯定,我不由好奇:“你怎么知道?”
“你师父说他有两个弟子,一个叫灵珑,一个叫眉妩。”
我越发好奇:“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灵珑?”
他笑了笑:“你师父说,长得漂亮的那个叫眉妩。”
我:“……”
他莞尔一笑:“我并没有说你丑的意思。”
我:“……”
他又笑:“哦对了,他还说,一个是死丫头,一个是疯丫头。”
他唇角微勾,眼中盛开揶揄的笑意。
我心中飙泪……师父,你真的是我们的亲师父么?
他放下手中的箧笥,从袖中抽出了一块丝帕。
“小心沙子硌了脚。”他弯下腰,竟然握起了我的脚。极度的震惊意外之下,我像是被施了魔法无法动弹,居然任由他用丝帕在我的脚上打了个结。
我怔怔地望着丝帕上的一丛兰草,恍然间觉得心里好像漫过一道温暖的水流。
他站起身,指着我的身后,莞尔笑道:“那个,就是疯丫头么?”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极不婷婷袅袅地跑了过来。
翠绿色的纱裙提在手里,露出内里一长一短的桃红色裤脚。衣衫不整倒也罢了,那头发为什么也不束?定是刚从被窝里被拿云叫起来。所幸,长发柔顺墨黑,飘在风里,盈盈起伏,倒也好看。
不料,突然一阵风来,哗……
我扶额不忍多看,其实,师父的介绍倒也不失精准。
眉妩奔到跟前,突然停住了。
绿纱裙从她手中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盖住了她的脚踝,她恍然不觉,望着容琛像是被定住了心魂,眼里闪着我从没见过的光。
我拉了拉她的衣角:“眉妩,这位是容琛公子,师父信中的贵客。”
她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羞色。
那么多人惊艳于她的美貌,为她肝肠寸断,为她寻死觅活,我却从未见过她在一个男子面前局促羞赧,原来,只是时机不到。就像是方寸灵台的朝颜,只在芳菲四月朝阳初升的那一刻盛开。
她手忙脚乱地将长发挽起一个发髻,屈身道了一个万福,柔软曼妙的身姿,像是等了一冬东风的柳。
我惊艳于眉妩的绽放,更惊讶于容琛的平静。他竟然没有眼中放光,嘴角微张,目光更没凝在她脸上。怔立失神的只是眉妩,她的眼眸熠熠生辉,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只是这一场相逢,不知是劫是缘。但不管是劫是缘,能在年华最盛时遇见命定的那个人,已是三生有幸。
不知我的那个良人,又在何处?我很难得地思索起这个问题,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最唯美的莫过于有一天突然不期而遇狭路相逢,他捏着我的脸颊,咬牙切齿道:死丫头,老子找了你二十年了。
最凄婉的莫过于,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死翘翘。
因容貌问题,我觉得凄婉的可能远远大于唯美的可能。而眼前的一双璧人,仙姿玉色,背衬一天霞光,无垠碧海,说不出的谐美动人。
我识相地先走了几步,捡起沙滩上的鞋子穿好。
包了脚丫子的丝帕此刻还他甚是不妥,我塞进了袖管,打算洗一洗再还给他。
走到杏林苑,旺财呼呼几下跑到了容琛的跟前,他弯下腰身摸了摸它的头,奇怪的是,旺财竟然不闪不避也不怯生。
穿过竹林,便是负雪楼,静幽雅致地藏在一片碧绿盈翠之后,这是师父仿照云南民居盖的一幢白色小楼。说起来,容琛倒是第一位客人。
他进了屋子并未四处打量,手指看似随意地抹了一把紫檀桌,仿佛是看看有无浮灰。显然是个有洁癖的人,这点倒是和师父很像,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把箧笥放在桌上,打开之后拿出一只红色锦盒,递给眉妩:“要在伽罗打扰数日,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姑娘笑纳。”
玉白色的手指托着那只锦盒,衣袖间仿佛有丝丝缕缕的清淡梅香逸出。我觉得没有人能将一个姿势做出这般风流无涯的模样。
眉妩一怔之后露出惊喜羞涩之色,但却没有接那锦盒,只道:“公子太客气了,既是师父的贵客,我们欢迎之至,岂敢收礼,回头师父知道,定会不高兴。”
听到这话,我不由吃了一惊,她何时惧怕过师父不高兴?她恨不得天天惹他不高兴她才高兴。
转念一想,我明白了。我比她入门早了八年,虽比她小了半岁,按资历却是她师姐。师父不在,客人送礼应该送我这位“代理地主”才是。容琛却只送她不送我,想必她是怕我难堪,所以不好意思收下。
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这些年来,每次跟随师父出门,男人对她惊若天人,对我避之不及,她跟前门庭若市,我跟前门可罗雀,被赤裸裸地打击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练就了一坨金刚不坏之心。
我淡定地替她接过礼物,放在她手上:“公子的一片好意,却之不恭,你就收下吧。快看看是什么?”
眉妩欢喜地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精巧至极的刀具,各式各样,足有二十几种。
“听你师父说,你喜欢易容整容,这些想必用得上。”
“多谢公子。”
眉妩拿起那些精致的刀具爱不释手,笑得眉眼弯弯。
给她送礼物的男人没有一驴车也有一箩筐,但她从没这样高兴过,看来,关键是送东西的人是谁。若是不喜欢的,送倾城之财,亦是粪土。若是自己喜欢的人,送一捧月色便可醉了良宵。
眉妩的心事昭然若揭,于是我善解人意地说道:“眉妩,你陪公子说话,我去烧水泡茶。”
出了门,我突然有种感觉,师父邀请容琛上岛做客,大约是替她找了个如意郎君来上门相亲。
我慢悠悠地烧了一壶雪水,泡了杯昆仑雪菊,托着双螭白玉盏到了负雪楼。
没想到屋里只有眉妩一个人。
玉瓶里的桃花灼灼其华,她神思恍惚地坐在那里,眼中映着一束桃花。
我放下茶盘,四处看了看:“他呢?”
眉妩脸上飞红:“他在后面沐浴。”
果然是个有洁癖的人。
我甚是关心两人的进展,八卦地问:“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眉妩略有些惆怅:“你一走,他就去沐浴了。”
我怅然之余倒有些意外。一般男子见到眉妩通常都会惜时如命,恨不能将一句话拉皮筋一般拉到十句话长,我刻意留给两人的独处时光,他不解风情地去洗个什么澡?
我凑到她耳边:“你是不是喜欢他?”
眉妩一愣:“你怎么知道?”
“连旺财都看出来了。”
“哎呀讨厌,又取笑人家。”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眉妩,我并没取笑你,估计师父是给你寻个上门女婿来相亲。然后,嗯,你懂的。”
眉妩回了一个“我懂”的眼神,却遗憾地一摊手:“可是,他并没有对我一见倾心。”
“你怎么知道?”
眉妩嗔了我一眼:“我自然知道。”
这倒也是,俗话说久病成医,眉妩见多了那种一见钟情的目光,经验丰富。耳濡目染之下,连带着我也练出了一双精光四溢的眸子。容琛双眸澄澈明净,深邃睿智,看着眉妩时的确没有那些男子的那股子激昂热烈,痴迷狷狂,端的是沉着从容,波澜不惊。
我拍了拍眉妩的肩头:“别担心,这世上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你?除非他不是男人。”
“你胡说什么呢?他当然是男人。”
我指了指里间:“你看过?”
眉妩红着脸蛋嗔道:“ 讨厌!我可不是那种偷看男人洗澡的人,不像你。”
我淡定地说:“我也不偷看,都是正大光明地看。”
行医治病,难免要见到男人的身体,所以,像我这种金刚罩面皮的女人,委实不多。但是,见到眉妩跟见到一棵白菜样的男人,更是不多。
我不由心里寻思,他这般淡定,到底是千帆过尽,还是审美观扭曲,抑或是,不喜欢女人?想到后一种可能,我一阵义愤填膺,这样的男人若是断了袖去,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趴到眉妩耳边道:“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你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
我期期艾艾道:“要不,你把茶水送进去?顺便,咳咳,你不用拿走他的衣服,只需脱掉你的衣服……”
自从事了大夫这个行当,我便喜欢直来直去直接解决问题,就像遇见一个患者,甭管用什么药,只要能药到病除便行。
“啊呸呸呸,你个淫贼!”眉妩羞红了脸,一跺脚走了。
我羞愧地从袖管里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额头的淫汗,擦完才发现是包过脚丫子的那方丝帕……
这时,屏风后响起脚步声。
容琛从后面走了出来,换了一身素白的长衫,真真是晨如朝阳,暮如朗月。
我使了很大劲,才把眼珠子从他身上挪到茶盘上,挤出一坨笑:“公子请用。”
他端起茶水饮了两口放下,冲我笑了笑,笑容轻浅随意却极是生动撩人。
我初时以为他在看我眉间的黑印,后来发觉不是,每一寸肌肤好似都被一缕清幽的月光拂过。
我想世上没有一个女子能禁得起他的一记凝睇。那目光明澈通透,明净动人,像是深井之水,让人凭空生出一股要搅动起波澜的欲念。
渐渐有一股热力悄无声息地在耳廓涌生,我搓了搓面皮,挤出一丝干笑:“公子,我脸上有何不妥么?”我记得早起是洗过脸的,手指抹了下眼角,并无眵目糊。
他笑盈盈望着我:“方才我听说,世上没有男人会不喜欢眉妩,除非他不是男人。”
我挤出一坨无辜的笑:“啊,我说过吗?公子听错了吧?”
他抿唇不语,闲闲地靠着紫檀桌,骨节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冲着我挑眉一笑:“要不,你来验看验看。”
那素色长衫样式简单,腰带也只是随意地系了个结,衣襟松松垮垮的好似随时要打开。
我心里扑通一跳,觉得鼻腔里热烘烘的激流涌动。
他作势拉了一下腰带,似笑非笑。
我一手捂着鼻子,腾出另一只手晃了晃:“啊,不不不,敬谢不敏、敬谢不敏。”
他紧上一步,笑容极是诚恳:“无妨无妨,医者父母心嘛。”
我忙退了两步,不想他又紧上两步。
我稳住步子,挤出一坨慈祥的笑:“既然这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