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书名:
全家福
作者:
老舍
本章字数:
7507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1:01

时间 前场后二日,星期日上午。

地点 派出所,所长室。

人物

平海燕 唐大哥

唐大嫂

王秀竹

王新英 诸所长

丁 宏

沈维义

刘超云

王仁利

王仁德 李天祥

李珍桂

井奶奶 林三嫂

〔幕启:平海燕在阅文件。电话响,她接。

平海燕 喂!……是呀!你是于壮呀?……噢,王仁德正上我们这儿来?好极了!谢谢!再见!(敲门声)请进来!

唐大哥 (同唐大嫂上)同志,我们来给你们道谢!

唐大嫂 道谢喽,同志!

平海燕 这算什么呢?都坐坐吧!

唐大哥 不坐了,你们忙!

唐大嫂 刘同志出去啦?等他回来千万替我说一声!也替我谢谢所长!谢谢街上的交通警!真好哇,穿红道儿衣裳的处处办好事!

平海燕 大嫂就要回去吗?不多住几天?

唐大嫂 不啦,乡下的活儿忙,在这儿我也安不下心去!再见啦!我们去看看李大妈!

〔平与他们握手,往外送,他们下。

王秀竹 (拉着弟弟,欢欢喜喜地进来)海燕同志!

王新英 海燕同志!

平海燕 是你们姐儿俩呀?我真替你们喜欢!看,秀竹的眉头儿不皱着了,新英的脸也亮堂了!

王秀竹 是呀,还有什么比姐姐找到小弟弟更快活的呢?

王新英 看我大姐,既是工人,又有了文化,多么叫人高兴啊!我们哪,不知道怎么感谢党和毛主席才好!

诸所长 (上)来啦?秀竹!新英!

王秀竹 诸所长,我们来给您道谢!

王新英 所长,我每个星期天都要来道谢一次!

诸所长 什么时候都欢迎你们来,可是不要老道谢!况且,我们还没把这件事作完呢!

王秀竹 妈妈有消息没有?

诸所长 有点!

王新英 妈妈在哪儿?在哪儿?我恨不能拉着姐姐的手,满街去叫妈妈!

诸所长 还有一些细节没弄好,也快!也快!秀竹,妈妈的脸上有什么特点没有?

王秀竹 脸上稀稀拉拉的有几个麻子。

诸所长 噢!你也记得爸爸的模样吗?

王秀竹 也还记得点儿!

王新英 说说,说说爸爸什么样儿!是四方脸,还是圆脸?有胡子没有?

王秀竹 唉!新英,父亲埋在了什么地方,咱们都不知道!多么惨!多么惨!来了一阵风似的,一家人就死的死散的散了!

〔敲门声。

平海燕 请进来!

〔丁宏与沈维义上,沈带着小照相机。

丁 宏 所长,海燕同志!他们俩给你们道谢了没有?

诸所长 别紧说道谢吧,叫我心里怪不好受的!

丁 宏 连我也得给你们道谢!你们看,秀竹的脸上有了笑容!她笑一声啊,我就要笑十声!

王新英 姐姐还争取当上劳动模范呀!

沈维义 我们都得道谢!看,这个家伙(指新英)决定争取入团!所长,你就不知道你作了多么大的好事!

丁 宏 所长,等一找到了秀竹的妈妈,我跟秀竹就结婚,请所长来参加婚礼!你肯来吗?肯吗?

诸所长 我有什么不肯呢?

平海燕 没有我的事吗?

丁 宏 当然请你吃糖!我说,咱们都道完谢就走吧!

平海燕 你们上哪儿?

沈维义 我们去找个好地方照几张相,也许在一块儿吃顿饭。

王秀竹 可是,妈妈还没找着呢?就照相?

丁 宏 秀竹,你太死心眼儿了!找到了弟弟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王新英 姐!相信所长吧,他既能找到咱们,也就必定能给咱们找到妈妈!所长,以后您有什么抄写不过来的,还是要编点清洁卫生什么的宣传快板儿,给我个电话,我保证来帮忙,而且要作得顶好!

沈维义 所长,这小家伙的笔底下可棒!他的作文老得五分!

诸所长 好吧,都去玩玩吧!待会儿呀再回来看看,也许就有好消息!

众人 谢谢所长!谢谢海燕同志!再见!(下)

平海燕 所长,于壮来了电话,说王仁德就来!

诸所长 那好啊!刚才王秀竹说她妈妈脸上有几个麻子,这一定是李大妈了!可是李大妈为什么还不肯说这件事呢?

平海燕 是呀,我也不明白!我又跟井奶奶、天祥谈过了,他们也跟咱们想的一样,既然李大妈不愿意说,就别太勉强了!天祥很着急,他马上须到新工作岗位去,不把这件事赶紧弄清楚,他心里不会消停!

刘超云 (上)所长,我把王仁利请来了!

诸所长 他来了?

刘超云 对!我已经跟他谈了两次,他躲躲闪闪,不说痛快话,您跟他谈谈吧!

诸所长 你怎么不先来个电话?我应当先去看他,那不更显着亲切,他也许就更容易说出心腹话吗?

刘超云 是他要求来见您的,所长!他说,他的话得对所长说!

诸所长 好,请他进来!

刘超云 (到门口)大叔,您进来吧!(王入)这是我们的所长,这是——(指海燕)

王仁利 ——我认识!所长您好?这位女同志,谢谢你前几天照顾我!

平海燕 您完全好了吧?大叔!

王仁利 好啦!好啦!那是在敌伪时期留下的老病根儿!那时候我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算了,不说了!

诸所长 快坐下吧,大叔!超云,倒水!(刘去倒水)王大叔,您作运输工人还行吗?钉得住吗?

王仁利 (坐)行!(刘递水)谢谢!

诸所长 超云,你去看看天祥吧!

刘超云 是!大叔,您坐着,我还有点别的事儿!(下)

王仁利 (对刘)再见!(对诸)行!我的力气还不小!可是呀,组织上照顾我,只叫我管管联络工作!叫我感动啊!肚子呀,老爱出毛病,那天这位好姑娘看见了……

诸所长 我劝您到医院去好好检查一下!

王仁利 唉!我既是活人,也是死人,这点病算什么呢?

诸所长 不能那么说,大叔!身体好,工作才能好,咱们都是给国家干事儿的!不是吗?

王仁利 对!对!我学习的不够,常那么积极一阵,又消极一阵的!

诸所长 您应当有个家,好有人照管着您!

王仁利 我原来有家,可是,可是……

诸所长 今天是星期天,咱们就作为坐在茶馆,谈谈家常里短,请把事情都告诉我吧!我除了想帮助您,没有别的意思!

王仁利 我知道!我知道!要不然,我还不要求来见您呢!

诸所长 那么就说说吧!

王仁利 唉!唉!(欲语又止)

平海燕 大叔抽烟吗?

王仁利 抽!抽!我这儿有!(掏出烟斗)

平海燕 对!抽着烟,亲亲热热地跟所长谈谈!您要是不喜欢我在一边儿听着,我可以……

王仁利 没有的话,我怕你干什么吗?

平海燕 是呀,我比您的女儿还小一岁呢!

王仁利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在哪儿?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女儿?

平海燕 还有您的儿子,我也认识!他们姐儿俩可好啦!

王仁利 我的儿子小马儿?

诸所长 王大叔,我们找到了您的女儿、儿子,您不喜欢吗?

王仁利 女儿,儿子?我怎能不喜欢呢?难道我的心不是肉作的?可是,我,我,我……所长,我有什么脸见他们呢?

诸所长 大叔,痛痛快快地说吧!我们知道您有心事!

王仁利 心事?我知道儿子、女儿都没有啦,我对不起老祖宗们,我叫王家门儿绝了后!心事,不是心事还是什么呢?

诸所长 大叔!沉沉气,从头儿说吧!

王仁利 (低头想了会儿)所长,在日本兵占领北京的时候……”

平海燕 您对我说过了一点。您打过一个日本兵!

王仁利 对!把他揍了个半死!揍完了,我就跑到张家口去,那儿有我一个熟人,给我找了点力气活儿。凑啊,凑啊,凑了两三个月,我才凑了十块钱,托一个铁路警察带回来。所长,那个时代呀,一个人就可以因为十块钱灭了天良!

诸所长 他骗去了您交给他的十块钱?

王仁利 要光是那样,还不算可恨!

平海燕 他对您家里说,您死在了张家口!

王仁利 嗯!他回来对我说,我的老婆带着招弟儿跑啦,改嫁啦,家里只剩下老太太跟小马儿!他知道我会相信,因为我告诉过他,他们婆媳不和。他也知道我不会回京来看看,我打过日本兵,不敢回来。老太太不久就死了,可是他还张罗着替我捎钱!就这么隔不久他吃我十块八块,我始终闷在葫芦里!我恨我的老婆,竟自不等我回来就改嫁!咱们胜利了,我回到北京,老太太早没啦,儿子也不见了!我去到处找老婆,我真想杀了她!我见着了我的兄弟,王仁德,吓得他直想跑!他说:“哥哥,你不早死了吗?”我这才明白了我是活人,可又是死人!

诸所长 这您就不再恨孩子们的妈妈了?她是听说您死了,才又改嫁的!

王仁利 我解不开这个扣儿!请听明白了:我也并不是不恨自己!我要是有出息,何至于跑到外边去混饭吃,把一家子都丢了呢?

诸所长 您卖力气吃饭,没有错处!是那个旧社会叫您妻离子散的!您应当原谅您的妻子,她听说您死在外边,无倚无靠,能不找一条活路儿吗?

王仁利 我不能原谅她,尽管她有理由改嫁,可怎么那样狠心把孩子们也弄丢了呢?

诸所长 您的女儿说,是您的老太太把他们母女轰出去的!

王仁利 是……嘿,怎么这些事就都出在我家里呢?

诸所长 有什么社会,有什么家庭。出这种惨事的不止您一家!我们常替人民寻亲觅友,我们知道不少这样的事情!

王仁利 您说的对!您叫我心里亮堂点了!所长,我的儿子、女儿在哪儿呢?

诸所长 您当然想见见他们?

王仁利 十几多年啦,我连作梦都常想看见他们!走在街上,我就象找东西吃的饿鹰,眼睛盯着每一个小姑娘、小小子!我想念他们,想念他们!可是,我又有点怕、怕遇见他们!怎么说呢?您看,万一他们是跟着妈妈,而且表示愿意跟着妈妈,我怎么办呢?再说,倘使他们愿意跟着我,我拿什么养活着他们呢?我告诉您实话,胜利以后,解放以前,我挣的那点钱,全喝了酒,一醉解千愁嘛!要不是北京解放了,我早就真死啦!

诸所长 您现在戒了酒?

王仁利 戒了!只有在心里实在难过的时候,才喝两盅!

诸所长 还是少喝的好,大叔!我问您,您始终没见过孩子们的妈?

王仁利 没有!要是遇见了她,可就麻烦了!即使我不跟她拚命,我也张不开嘴跟她说话呀?我不能明白,不能明白,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妇人,老实,正直,我妈妈对她那么无情无理,她总是忍着,没有挑拨过是非。怎么,怎么,她就会另嫁了人呢?(外敲门声)

诸所长 请进来!

王仁德 (上)您是所长?(看见了哥哥)我……哥哥!哥哥!

王仁利 (楞了会儿)你?老二!

王仁德 是我,哥哥!

王仁利 哼!你没想到我会在这儿吧?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诸所长 王大叔,别动气,有话慢慢地说。今天咱们要把事情都弄清楚了!

平海燕 (给仁德拿过椅子)您坐吧,二叔!

王仁德 谢谢,同志!谢谢!哥哥,您看,我现在是公社里最得力的炊事员啦!

王仁利 别吹了吧!当初你嫂子找了你去,你怎么就不帮助她,反倒替她找人,叫她改嫁呢?别再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么个弟弟!

王仁德 (低头无语半晌)哥哥,当着所长,我把憋在肚子里十多年的话都说出来吧!

王仁利 憋在肚子里是块病!

王仁德 真是一块病,所长,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哪,遇见那个人吃人的年月呀,会作出见不得人的事!

王仁利 你就会抱怨那个年月,不说自己没出息!

诸所长 大叔,听二叔说什么!

王仁德 所长,那时候啊,我只有那么几亩山坡地!到山里加入游击队吧,我舍不得那点地。种地吧,光是保甲长的霸道,就整我个半死!我呀,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嫂子来找我,说哥哥死在了外边!

王仁利 你就不去打听打听我到底是死是活?

王仁德 您说的是废话!三顿饭还混不上,我哪儿来的钱去找您?您说!

王仁利 哼!

王仁德 嫂子来啦,跟我要主意,怎么活下去。我有什么主意呢?最好的主意是:嫂子,您来吧,我养活着您!我有一个杂合面饼子准分给您一半!可是,我连半个饼子也没有啊!我能劝她回到婆婆那儿去?老太太是那么不讲情理的人!我呀,急得直哭,想不出办法!

王仁利 你就劝她改嫁?

王仁德 哥哥,改嫁比饿死强!那年月就是那样,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恰好,一个有点积蓄的人,姓李,生了病,怕自己一死,撇下个十二岁的男孩天祥没人管。

王仁利 你就作了大媒!

王仁德 对!他答应事情说成了,给我二十块钱!

王仁利 二十块钱!

王仁德 我问你,哥哥,那时候你要是白捡二十块钱,你怎么样,是伸手,还是摇头?

王仁利 (苦笑了一下)……

王仁德 可是,嫂子不肯!

王仁利 她不肯?

王仁德 哥哥,别只看你自己不错,别人都是坏东西!别只想你自己委屈,别人都没有心肝!嫂子走后啊,我心里扎着疼了好几天!

诸所长 特别是对妇女,我们男人应当格外小心,别匆匆忙忙地下结论!

王仁利 后来,她怎么还是往前走了呢?

王仁德 她回到城里来,招弟儿丢啦!

王仁利 丢啦?

王仁德 嫂子把招弟儿托咐给一个姓宋的,姓宋的不是好人。嫂子回到城里,没回家,就先去看招弟儿,可是连姓宋的也没影儿啦!这样,嫂子知道你死了,婆家回不去,招弟儿又丢啦,我穷的帮不上忙,她可怎么办呢?你说!

王仁利 我……我没的说!

王仁德 我告诉嫂子,你自己的骨肉都完了,干吗不行行好,管管李家那个孩子呢,嫂子先看了看天祥,她喜欢这个孩子。

王仁利 她不会答应只管看那个孩子,不嫁给那个病鬼?

王仁德 他们不成为夫妇,姓李的死后,怎么承继那点钱呢?

姓李的还有亲戚呀!就是这样,嫂子无可奈何地点了头。不久,姓李的就死啦,嫂子带着天祥搬进城来,躲开李家那些亲戚,省得他们都把眼睛睁得包子那么大,变着法子抢过那点钱去!从那以后,我没再来看嫂子,我心中有愧!有愧!北京解放以后,我又活了,可是,我心里这个疙瘩并没解开!我有勇气克服一切工作上的困难,可是一想起嫂子这件事,我就……

诸所长 二叔,这不都说出来了吗?心里的疙瘩就可以解开啦!二位叔叔,事情到底怎么办呢?

王仁德 叫一家子团圆吧,那不是最好的事吗?

诸所长 您说呢?大叔!

王仁利 我,我,我想老婆!想孩子!可是,谁知道孩子们怎么想,孩子们的妈怎么想呢?

诸所长 那还不好办吗?都是亲骨肉啊!

李天祥 (上)所长!哟!二叔!

王仁德 是我!见见,这是我的大哥!哥哥,这就是那个李天祥,嫂子把他拉扯大了的!

李天祥 您就是……

王仁德 我哥哥并没死!

王仁利 我这该死的人也不是怎么死不了!

李天祥 大叔,啊——

诸所长 就先叫大叔吧,以后再决定该叫什么。

李天祥 大叔,我妈妈是个最好的人,她把我拉扯大,我现在已是复员军人,就去搞工业。您要说愿意合并成一家,我完全拥护,我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破坏了您一家的团圆!不管以前的事是怎么阴错阳差,今天我们都要欢天喜地!您说呢?

王仁德 哥哥,我当初受过天祥的父亲二十块钱,我现在——(掏出一包儿钱来)一点小意思儿……我是要减轻一点我心里的包袱!(看仁利不接,放在桌上)

王仁利 天祥,你,你叫我说什么呢?你妈有什么意见呢?

李天祥 小刘同志、井奶奶、林三嫂,和我都劝过妈妈,都觉得从前的事越惨,现在就该越鼓足干劲,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往前干!

刘超云 (上)所长,李大妈来了!(下)

李天祥 (迎上去)妈!妈!进来,别难为情!

王仁德 (迎上去)大嫂,我来了!

李珍桂 (说不上话来,面对着仁利)……

王仁利 (低下头去,然后立起来,走向李珍桂)招弟儿的妈!(哭)

李珍桂 招弟儿的爸!(也哭)

李天祥 妈!妈!别哭!说说心里的委屈!有我,您什么也不用怕!

李珍桂 唉!招弟儿的爸,你说,叫我说什么?

王仁德 哥哥,咱们的妈妈怎么不好,咱们自己怎么不好,该由咱们先说说!大嫂,当时呀,我要是有一碗粥喝,也不至于……我,我呀,就没那个骨头,打破“人穷志短”那句老话!

李天祥 二叔,您也别那么说,假若您当时没成全那回事,我现在在哪儿呢?这听起来,有点自私,可是妈妈并没有只图那几个钱,她的确把我教养大了!

王仁利 她把你养大了,可忍心地把自己的孩子丢了!

李珍桂 你等等,你妈妈把我跟招弟儿轰出来,小马儿始终跟着你妈妈。这不是我的错儿!

王仁利 那么招弟儿呢?

李珍桂 我承认我托错了人。可是,事后一想,我就想到她是叫人家给卖了。我就三天一趟,两天一趟,到一个妇女不该去的地方,去看,去问,想找到她!可是,看不到,问不到!我只能在天祥睡着了的时候叫招弟儿,哭招弟儿,不敢叫天祥听见、看见!我夜夜自己念道:叫我得个暴病死了吧!这种折磨不是一个妇人受得住的!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会弄得不清不白,连女儿都会进了……找不到招弟儿,我去找小马儿!你妈妈死了,不管你们王家门的后代,我管!小马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把孤儿院,连那时候堆垃圾的臭地方都找到了,没有!他是那么小,饿,容易饿死;冻,容易冻死!我的心里老插着一把刀子!

平海燕 (含泪,端过水来,扶李珍桂坐下)大妈!别太伤心了!

李珍桂 北京解放了,天祥越来越有出息,我喜欢;可是一想起招弟儿跟小马儿,我又极难过!

诸所长 李大妈,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儿呢?

李珍桂 孩子们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啊!再说,我有什么脸告诉你们呢?改嫁了的活人妻,找从前的儿女?要是传出去,我怎么再作街道工作呢?

王仁德 嫂子,你说活人妻,你知道哥哥没死?

李珍桂 解放前,我知道他是死了;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没死!

王仁德 怎么?

李珍桂 我看见过他!

平海燕 就是那回在大树底下……

李珍桂 不止那一回,我早就看见过他,他可是没看见我!我躲得快!我要是向前相认,他必定把我骂化了!他必定跟我要招弟儿跟小马儿,我,我怎么办呢?那天,在大树底下,我以为他是发现了我,找我算账来了!我自信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可是就弄得连哭也不敢当着人哭!我爱咱们的新社会,我把街道上的事当作自己家里的事作,可是,插在我心上的那把刀子,老在那儿插着!我,我说不下去了!仁利,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静场一会儿。

王仁德 哥哥,该你说话!

王仁利 (长叹)唉!

李天祥 我绝对愿意多添几个亲人!妈,咱们那两间屋子,你们老两口住一间,叫弟弟睡我的床,我不是马上得走吗?

刘超云 (上)所长,他们回来了!我请井奶奶去!(下)

王新英 (先跑进来,王秀竹后面跟随)所长,找到妈妈了吗?

王秀竹 妈!(扑过去)妈!我是招弟儿!

王仁利 招弟儿!小马儿!

王秀竹 爸爸!新英,这是爸爸!(秀竹仍抱着妈妈,新英扑奔父亲)

王仁利 孩子们,这不是一个梦吗?

王新英 不是梦!是人民警察作的好事!

李珍桂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二叔!

王秀竹

王新英 二叔!二叔!

王仁德 孩子们,(拿起小包儿)拿着这个吧!(递给新英)我赶紧回公社,你们闲着来看我,我闲着来看你们!所长,我们一家都感激不尽哪!

诸所长 二叔,您就不成个家吗?

王仁德 好所长,你听我的喜信吧!我们厨房里有个寡妇,近来我们感情不错!

王仁利 小马儿!(示意)……

王新英 (把钱递回)二叔,您留着结婚用吧!

王仁德 那……

李珍桂 老二,你拿着吧!招弟儿,小马儿,见见你们的大哥天祥!

王秀竹 我是老大,哪儿来的大哥呢?

李珍桂 先见见,待会儿再细说!

李天祥 不管你们俩怎样,我愿意添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三人搂在一处)

刘超云 (搀着井奶奶上,林三嫂随后进来)老奶奶,看看吧,这是一家大团圆!

井奶奶 好啊!好啊!我就说嘛,掉眼泪的年月过去了!我说对了吧?

林三嫂 所长,你跟小刘同志说说,他今儿个又抢水桶,不叫我给老奶奶挑水,这不是不尊重妇女吗?

诸所长 小刘,你不要再去挑水,让我去挑吧!〔众笑。

丁 宏 (跑进来)怎么样啦?

王秀竹 都解决了!妈,这是丁宏,我的朋友!

丁 宏 老太太,这下可好啦,可找到你老人家啦!

李珍桂 好!好!我马上给招弟儿赶一身新衣裳!所长,小平,小刘,我要说些感谢你们的客气话啊,就不大对了!我要在工作上对得起你们!

王仁利 所长,我也那样!招弟儿的妈,上你那儿去吧?

沈维义 (跑进来)等等,(拿起照相机)都请站好!

林三嫂 也有我吗?

沈维义 都有!照完全体的,再给他们照一张全家福!

(幕·全剧终)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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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朵飘零的花:东莞打工妹生存实录(全2册)

这是一本真实到残酷的书,曾在天涯论坛称为第一神贴,辗转数年才得以面世。书中描写的东莞打工者的真实生活写照和相似的人生遭遇,唤起千千万万打工者的共鸣。他们用青春和血汗繁荣了别人的城市,却荒芜了自己的家园!这是一代人的历史,应该留存于一代人的心中。
已完结,累计168万字 | 最近更新:第543章 尾声

我是一朵飘零的花:东莞打工妹生存实录 第1章

书名:
我是一朵飘零的花:东莞打工妹生存实录(全2册)
作者:
房忆雪
本章字数:
2450

倘若,每一个远离故土的男孩都是一株无根的草;那么,每一个身处异乡的女孩就是一朵飘零的花!

由于各种原因,人们对于打工者特别是打工妹这个群体,一直存在诸多偏见和歧视,人们习惯于用猎奇或鄙夷的目光来猜度我们的生活。我的这篇自述,是最全面、最真实的打工者生活写照。

――――题记

常常看到报纸媒体关于打工仔、打工妹生存状况的报道,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报道更多的关注于打工妹。在这些报道里,打工妹不是爱慕虚荣做了小姐或填房,就是环境恶劣到无法生存,过着暗无天日、猪狗不如的生活。做为一个在珠三江打工多年的女孩子,每当看到这些不实的报道,我总是非常气愤,为自己,也为许许多多在工厂里安安稳稳打工的女孩子们。

因为这些报道和事实出入非常大。现在的媒体,总将眼光放在那些特殊案例上,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群体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做为一个资深的打工妹,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也有义务将真实的打工妹生活状况呈现给那些对这一群体误解的人、媒体和社会。在写下上面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郁闷。因为本身打工仔、打工妹这些词语就是对我们这一群体的蔑视!

珠三江一带在改革开放之初,对所有外来工的称呼一律是“北仔北妹”、“捞仔捞妹”或“打工仔打工妹”,前两种称呼中的侮辱和歧视让人一目了然。所以到后来只保留下现在通用的“打工仔打工妹”。

到后来,“打工仔打工妹”似乎专指一线工人,即所谓的蓝领。而非一线人员,则变成了灰领、白领及金领。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按照字面意义上的理解,打工,只要不是自己做老板的人,都属于给别人打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所谓的灰领、白领及金领统统是打工仔打工妹。甚至包括公务员,他们自己也不是老板,他们是在为政府打工,从某种意义上讲,公务员也是打工仔打工妹!

但非常遗憾的是,这些自己本身是打工仔打工妹的人们,他们从不承认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所代表的便只有狭义上的打工仔打工妹了,我要把我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呈现给大家。现在所谓的打工仔打工妹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我想让人们对我们有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希望社会和政府能给予我们更多的关注!

我出生在四川盆地中部一个叫槐树坪的小村庄。槐树坪既不是开阔的平原,也没有名川大山,到处是绵延不绝的丘陵地带。丘陵的形状正如人的相貌一般,有的温和,有的嶙峋。在我还小的时候,站在丘陵上往下看,一条条溪流碧绿如玉,欢快地绕过槐树坪,流向不知名的远方。村前屋后到处是绿油油的水稻、黄灿灿的油菜花以及随风摇曳的芦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香和青草的芬芳,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宁静而安祥。

那时候,槐树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村,人们都还住在祖辈遗留下来的小屋中,这些小屋都是由泥坯盖成,上面铺着稻草。小村不知经历过多少朝代的风雨浸浊,早己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幽暗而静默。在村口望进去,村尾就成了一团灰黑的东西。人一走进小村,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棵树叶繁茂的老槐树,左边一口水井,右边一个祠堂。井边整天哗哗啦啦地飞溅着晶莹的水花,把女人们的笑声和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特别是到了夏夜,村里的狗们对着天上的月牙儿直着脖子“汪汪”地叫。村里的人们则扶老携幼聚在那棵老槐树下,摇着半旧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个时候,也是孩子最热闹的时候。有的孩子静静听大从讲着很久以前的故事,有的则欢快地追逐嬉戏,即便是再调皮的孩子,家人也不会喝斥。

槐树坪的土地十分肥沃,除了每年两次的双季稻外,还盛产上好的芦苇。每到春暖花开 的时节,苇芽便如一枝枝绿色的箭,仿佛是眨眼之间,便从土地里冒出来。刚冒出的苇芽是可以吃的,剥了一层层皮,便露出了里面嫩白如玉的。特别是苇芽炒辣椒,有点苦,但味道十分鲜美。

再一场春雨过后,便出冒也一尺多高,苇子叶尖而长。到了五月,芦苇就有了一丈多高,苇叶宽宽大大,端午节正好用来包粽子。冬于到了,苇叶黄了,便开满雪白的芦花,芦花毛绒绒的,风一吹,千朵万朵,漫天飞舞。芦花飘扬的时节,家家户户便开始砍芦苇编苇席,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编苇席的好手。双季稻一半交公粮一半留着自家吃,多数人家是靠编苇席卖的钱换得油盐酱醋,日子过得拮据而宁静。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村变得不平静起来了。很多人丢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和编苇席的手艺,翻过延绵不绝的丘陵,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他们凭藉农民的吃苦耐劳精神,在城市或城市的边缘,干最脏最累的活,不分白天和黑夜。他们毫无保留地参与城市建设,却还要忍受着数不清的白眼和屈辱。他们通常做的职业多是被人称作下贱的,一般是建筑工人、装修工、搬运工、棒棒工、保姆、修鞋补锅、流水线工人、保安、矿工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商小贩。

这些人外出打工后,家乡属于他们的责任田因为无人打理,原先长满庄稼的土地便荒芜起来。土地失去了主人,任由一片片的野草疯长开来。几年后,外出打工的人们便会回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推倒住了几十年的泥坯房,在自家荒芜的田地里盖起了一幢幢平房。于是,布满平房的地方便成了新村,原来的地方便成了老村。

转眼之间,老村便只剩十来户人家了。水井边长满了青苔,石磨也废弃了,满是腐烂的落叶。就连那些泥坯房,似乎也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调皮的孩子一扒拉,墙上干枯的泥沙便会刷刷地往下掉。很多人家为了多占一份宅基地,老屋就废弃在那儿,墙上塌陷的洞口深深的,结满了蜘蛛网。人一走进老村,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清静了,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留在老村的人,或是出不去,或是老实到不敢出去的。守着几亩薄田,养着几头家猪,编编苇席勉强渡日。不幸的是,我爸爸就属于老实得不敢出去的,所以我们家便成为留在老村里的十来户人家之一。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每天早出晚归,辛勤耕耘,不但连温饱都不能解决,还要到处借债呢?他们的劳动成果到底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