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幽默

书名:
老牛破车
作者:
老舍
本章字数:
3819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0:49

“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同的定义。还是把字典放下,让咱们随便谈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所以Thackeray(萨克莱)说:“幽默的写家是要唤醒与指导你的爱心,怜悯,善意——你的恨恶不实在,假装,作伪——你的同情与弱者,穷者,被压迫者,不快乐者。”

Walpole(沃波尔)说:“幽默者‘看’事,悲剧家‘觉’之。”这句话更能补证上面的一段。我们细心“看”事物,总可以发现些缺欠可笑之处;及至钉着坑儿去咂摸,便要悲观了。

我们应再进一步的问,除了上面这点说明,能不能再清楚一些的认识幽默呢?好吧,我们先拿出几个与它相近,而且往往与它相关的几个字,与它比一比,或者可以稍微使我们痛楚一点。反语(irony),讽刺(satire),机智(wit),滑稽剧(farce),奇趣(whimsicality),这几个字都和幽默有相当的关系。我们先说那个最难讲的——奇趣。这个字在应用上是很松泛的,无论什么样子的打趣与奇想都可以用这个字来表示,《西游记》的奇事,《镜花缘》中的冒险,《庄子》的寓言,都可以叫作奇趣。可是,在分析文艺品类的时候,往往以奇趣与幽默放在一处,如《现代小说的研究》的著者Marble(马布尔)便把Whimsicality and humour(奇趣和幽默)作为一类。这大概是因为奇趣的范围很广,为方便起见,就把幽默也加了进去。一般地说,幻想的作品——即使是别有目的——不能不利用幽默,以便使文字生动有趣;所以这二者——奇趣与幽默——就往往成了一家人。这个,简直不但不能帮忙我们看明何为幽默,反倒使我更糊涂了。不过,有一点可是很清楚:就是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在这里,我们没弄清幽默是什么,可是明白幽默很重要的一个效用。假若干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这就是它之所以成为文艺的因素之一的缘故吧。

至于反语,便和幽默有些不同了;虽然它俩还是可以联合在一处的东西。反语是暗示出一种冲突。这就是说,一句中有两个相反的意思,所要说的真意却不在话内,而是暗示出来的。《史记》上载着这么回事:秦始皇要修个大园子,优旃对他说:“好哇,多多搜集飞禽走兽,等敌人从东方来的时候,就叫麋鹿去挡一阵,满好!”这个话,在表面上,是顺着始皇的意思说的。可是咱们和始皇都能听出其中的真意;不管咱们怎样吧,反正始皇就没再提造园的事。优旃的话便是反语。它比幽默要轻妙冷静一些。它也能引起我们的笑,可是得明白了它的真意以后才能笑。它在文艺中,特别是小品文中,是风格轻妙,引人微笑的助成者。据会古希腊语的说:这个字原意便是“说”,以别于“意”。因此,这个字还有个较实在的用处——在文艺中描写人生的矛盾与冲突,直以此字的含意用之人生上,而不只在文字上声东击西。在悲剧中,或小说中,聪明的人每每落在自己的陷阱里,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和与此相类的矛盾,普遍被称为Sophoclcanirony(索福克里斯的反语)。不过,这与幽默是没什么关系的。

现在说讽刺。讽刺必须幽默,但它比幽默厉害。它必须用极锐利的口吻说出来,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冷嘲;它不使我们痛快的笑,而是使我们淡淡的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红过耳。讽刺家故意的使我们不同情于他所描写的人或事。在它的领域里,反语的应用似乎较多于幽默,因为反语也是冷静的。讽刺家的心态好似是看透了这个世界,而去极巧妙的攻击人类的短处,如《海外轩渠录》,如《镜花缘》中的一部分,都是这种心态的表现。幽默者的心是热的,讽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讽刺多是破坏的。马克。吐温(Mark Twain)可以被人形容作:“粗壮,心宽,有天赋的用字之才,使我们一齐发笑。他以草原的野火与西方的泥土建设起他的真实的罗曼司,指示给我们,在一切重要之点上我们都是一样的。”这是个幽默者。让咱们来看看讽刺家是什么样子吧。好,看看Swirt(斯威夫特)这个家伙;当他赞美自己的作品时,他这么说:“好上帝。我写那本书的时候,我是何等的一个天才呀!”在他廿六岁的时候,他希望他的诗能够:“每一行会刺,会炸,象短刃与火。”是的,幽默与讽刺二者常常在一块儿露面,不易分划开;可是,幽默者与讽刺家的心态,大体上是有很清楚的区别的。幽默者有个热心肠儿,讽刺家则时常由婉刺而进为笑骂与嘲弄。在文艺的形式上也可以看出二者的区别来:作品可以整个的叫作讽刺,一出戏或一部小说都可以在书名下注明asatire.幽默不能这样。“幽默的”至多不过是形容作品的可笑,并不足以说明内容的含意如何。“一个讽刺”——asatire——则分明是有计划的,整本大套的讥讽或嘲骂。一本讽刺的戏剧或小说,必有个道德的目的,以笑来矫正或诛伐。幽默的作品也能有道德的目的,但不必一定如此。讽刺因道德目的而必须毒辣不留情,幽默则宽泛一些,也就宽厚一些,它可以讽刺,也可以不讽刺,一高兴还可以什么也不为而只求和大家笑一场。

机智是什么呢?它是用极聪明的,极锐利的言语,来道出象格言似的东西,使人读了心跳。中国的老子庄子都有这种聪明。讽刺已经很厉害了,可到底要设法从旁面攻击;至于机智则是劈面一刀,登时见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才够味儿。不论这个道理如何,它的说法的锐敏就够使人跳起来的了。有机智的人大概是看出一条真理,便毫不含忽的写出来;幽默的人是看出可笑的事而技巧的写出来;前者纯用理智,后者则赖想象来帮忙。Chesterlon(切斯特顿)说:“在事物中看出一贯的,是有机智的。在事物中看出不一贯的,是个幽默者。”这样,机智的应用,自然在讽刺中比在幽默中多,因为幽默者的心态较为温厚,而讽刺与机智则要显出个人思想的优越。

滑稽戏——farce——在中国的老话儿里应叫作“闹戏”,如《瞎子逛灯》之类。这种东西没有多少意思,不过是充分的作出可笑的局面,引人发笑。在影戏的短片中,什么把一套碟子都摔在头上,什么把汽车开进墙里去,就是这种东西。这是幽默发了疯;它抓住幽默的一点原理与技巧而充分的去发展,不管别的,只管逗笑,假若机智是感诉理智的,闹戏则仗着身体的摔打乱闹。喜剧批评生命,闹戏是故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的话,这是最下级的幽默。因为它要摔打乱闹的行动,所以在舞台上较易表现;在小说与诗中几乎没有什么地位。不过,在近代幽默短篇小说里往往只为逗笑,而忽略了——或根本缺乏——那“笑的哲人”的态度。这种作品使我们笑得肚痛,但是除了对读者的身体也许有点益处——笑为化食糖呀——而外,恐怕任什么也没有了。

有上面这一点粗略的分析,我们现在或者清楚一些了:反语是似是而非,借此说彼;幽默有时候也有弦外之音,但不必老这个样子。讽刺是文艺的一格,诗,戏剧,小说,都可以整篇的被呼为asatire;幽默在态度上没有讽刺这样厉害,在文体上也不这样严整。机智是将世事人心放在X光线下照透,幽默则不带这种超越的态度,而似乎把人都看成兄弟,大家都有短处。闹戏是幽默的一种,但不甚高明。拿几句话作例子,也许就更能清楚一些:今天贴了标语,明天中国就强起来——反语。

君子国的标语:“之乎者也”——讽刺。

标语是弱者的广告——机智。

张三把“提倡国货”的标语贴在祖坟上——滑稽;再加上些贴标语时怎样摔跟头等等招笑的行动,就成了闹戏。

张三把“打倒帝国主义走狗”贴成“走狗打倒帝国主义”——幽默;这个张三贴一天的标语也许才挣三毛小洋,贴错了当然要受罚;我们笑这种贴法,可是很可怜张三。

这几个例子摆在纸面上也许能帮助我们分别的认清它们,但在事实上是不易这样分划开的。从性质上说,机智与讽刺不易分开,讽刺也有时候要利用闹戏;至于幽默,就更难独立。从一篇文章上说,一篇幽默的文字也许利用各种方法,很难纯粹。我们简直可以把这些都包括在幽默之内,而把它们看成各种手法与情调。我们这样分析它们与其说是为从形式上分别得清楚,还不如说是为表明幽默——大概的说——有它特具的心态。

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不必是个艺术家,他还是能在行为上言语上思想上表现出这个幽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为件小事而急躁怀恨。往小了说,他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挨了邻儿一拳,而去打邻儿的爸爸。往大了说,他决不会因为战胜政敌而去请清兵。褊狭,自是,是“四海兄弟”这个理想的大障碍;幽默专治此病。嬉皮笑脸并非幽默;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一个幽默写家对于世事,如入异国观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怜,也指出那可爱的小古怪地点。世上最伟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许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写家会同情于一个满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为他明白——那攻打风磨的愚人的真诚与伟大。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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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去打工

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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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群
本章字数:
5232

过完破五就是初六了,看着各家各户村街头巷尾阡道陌路扛着大包挎着小包拉着行李箱急急匆匆慌慌张张气喘吁吁往外走的人三三两两哩哩啦啦无穷无尽,红麦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又该打工去了。

一想到打工,红麦就没话了。

年前,拉着红麦的面包车一路上不断有人下来,等真的到什集镇的时候就只剩下红麦一个人了。按说,坐在后座的红麦拉开车门就可以下去了,可是面包车太旧了,一边的车门坏了根本打不开,另一边的车门虽然能打开,但很费力气,不过从外面打开的话要好一些,因而司机从驾驶台打开车门跳下来,从外面拉开了车门,对红麦说,下来吧,到了。

红麦却没有动,仍像刚才那样稳稳地坐着。

按以往的经验,客人都会迫不及待地下车的,见红麦无动于衷,司机有点意外,以为红麦没听清,就又说了一遍。

红麦还是稳如泰山地坐着。

司机愣了愣,笑了,说,咋?还没坐够?我的车坐着得劲吧?要不我拉着你再到县城转一圈?

红麦这才吸了吸鼻子。

司机看着红麦动了动,仍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一下被搞得摸不着头脑了,不觉直愣愣地盯着红麦看起来。

红麦吸了吸鼻子,再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

司机迟疑了一下,犹疑地问,咋了?

红麦这才说,别吭气,叫我好好闻闻老家的味儿。

司机又是一愣,歪了歪头,好半天吞儿地一声笑了,闻味儿?老家就这样,又不是大鱼大肉,橘子苹果,还能有啥味?

红麦吸了一会儿鼻子,才陶醉地感叹说,真好啊!你是不知道,在家的时候我也没觉得家有啥好,这一出去就觉得家亲了啊!

司机就嘿嘿地笑了,停了停,才说,叫你的钱交了吧,交了钱赶紧回家吧,说不定你家的人都在等着你哩。

红麦这才想起来是这么回事儿,忙把钱掏出来交过去,抓着车门准备下车,没想到脚尖刚一踩到地,一股电流就从脚底板噌地直窜上来,刹那间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旮旮旯旯儿都酥软起来,直到早就等在一边接她的老公全喜叫她才挺了过来。等回到家的时候,红麦又觉得异样起来,不光浑身软,还觉得暖和,不光老公全喜,闺女艳艳,儿子维维,公公婆婆,就连一切的一切都可亲可爱起来,家里的红砖院墙,院子平整的地,灰不溜秋的楝树,黑不拉几的石榴树,有些年头的鸡窝,一只找食吃的母鸡,几片黎色白色黑色的鸡毛,房墙橛子上挂着的一串红得着火似的辣椒,堂屋掉了漆皮的桌子,重新接了一条腿的椅子,退了颜色的塑壳暖水瓶,脏兮兮的玻璃茶杯,土里土气的菜坛子……

全喜也不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了,不觉地对她客气起来,当然她也不觉地对全喜客气起来,惹得闺女捂着嘴直笑,咋回事啊,弄得跟待客的样。两口子这才恍然了,转脸照旧说说笑笑亲亲热热客客气气的。全喜也是跑前跑后亲力亲为忙作一团,连饭也不让红麦做了,还破天荒地把饭端到了红麦跟前,弄得红麦只发愣怔。

打这以后红麦就一头钻进年里,像一条从桶里放归池塘里的鱼一样,尽情尽兴舒舒服服优哉游哉地摇摆着漂亮的尾巴,忘乎所以地游荡起来,一忽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沉下去,一忽儿浮上来吐一串气泡,猛然打个挺儿,甩个水花什么的,不知不觉年就尽了,一搭眼才蓦然发觉池塘里的水竟然快要干了,要是不赶紧再找个新的地儿的话麻烦就大了。可是,池塘实在太舒服了,张三李四鸡毛蒜皮犄角旮旯全都熟得透透的,乍一离开真的万般难舍啊!然而,事实却是非得离开不可!

红麦一想到又要去打工远离老家,心里就打怵,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耳朵时不时地就会嗡嗡起来,尤其叫她难以相信的是以前没出去打工还没觉得啥,现在一旦出去打工开了头就像织布拴住了头儿一样,根本无法预料啥时候才会结束。

然而,全喜已经默默地做着准备了。先是跟一条襟的兄弟赖货定日子,再是到破五的时候又不吭不哈就把带轮子的皮箱买回来了,粉红色的,很好看。皮箱上有密码锁,不用钥匙,本来很方便的,可密码容易忘,用起来反而没那么方便了。全喜心细,另外配了一把小锁,带两把小钥匙。锁是黄铜的,却不是普通的方形,而是圆形,显得很轻巧很别致,叫人一看就喜欢。

去年红麦要出门的时候全喜就要给她买这样的皮箱,说是买着贵用着方便,划算!红麦嫌贵说啥也不让买,最终才在全喜的坚持下让了步买了一个提包。红麦开始觉得有个提包用就已经很破费了,用着也很不赖了,没想到真让全喜说着了,用起来真的很麻烦。比如说,走路的时候,皮箱拉着就能走,又轻省又方便,尤其是急赶路的时候更是明显,换成提包就另一番样子了,不得不掂着死沉死沉的不说,还碍手碍脚的,有时候真恨不得踢上两脚,再远远地扔了。再比方说,皮箱放在哪儿都不占地方,竖着,平着,仄楞着,都行,提包就只能平着,矮矮的一坨,占地方不说还咋看咋难看。红麦后来好多时候都后悔不该不听全喜的,可后悔已经无济于事,只好凑凑合合地用,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

红麦见了心里很喜欢却高兴不起来,等全喜谝功地问她好看不好看时,脱口说道,我不走你安生不了是不是啊?

全喜的脸白了一下,说,看看,你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谁又没撵你,你生啥气啊?

红麦说,我没生气。

全喜说,那你使恁大声儿弄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耳背听不着?

红麦说,我不想出去呀!

全喜没想到红麦会这样说,怔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呗,还值得你这样。

红麦说,我不出去,谁挣钱啊?都不挣钱,咱吃啥啊?喝西北风啊?

全喜就瘪了头不吭声了。

等真的到了要走的时候,全喜很想帮红麦收拾收拾,又怕红麦受刺激,想帮不敢帮犹犹豫豫湿湿黏黏忐忐忑忑的,惹得红麦叫起来,我都快走了,一走就是大长一年,你也不来帮我拾掇拾掇,想咋的啊?

全喜忙赔了笑,说,不敢咋的,你叫我咋拾掇我咋拾掇,都听你的,中吧?

红麦说,你不是个人啊,没长脑子啊,啥事还得我安排啊?

一旁的闺女艳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妈,我咋看你跟要出国访问样啊?

全喜得了台阶忙笑着接口说,是啊,您妈出门一年了,又去的是大城市,不管咋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不长本事才怪哩。

说得红麦没忍住,吞儿一声笑了。

日子定在初七。本地有七不出八不归的说法,是说逢七的日子不宜出门,如初七、十七、二十七,逢八的日子不宜回家,如初八、十八、二十八。照此说来初七出门是很犯忌的,可是没办法,因为按照往年的经验平常日子出门的人太多了,不是赶不上车就是车上太挤,人没地方待,东西没地方放,走不得留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坐不得站不得,受罪死了。活人咋能会叫尿憋死,惹不起还能躲不起?万般无奈只好选了这个日子。犯忌谁都知道,也都很忌讳,既然选了就是迎头撞了,能不能撞得过谁也不知道,只好安慰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本来怎么都不该选初七的,沈翠毅然决然就是要跟着两个姑一块儿,可沈翠年前二十八才结婚,人家小两口新婚燕尔正热乎的时候,突然就往外走,怪不像话的。按说还可以往后推几天的,比如过完正月十五。可是年前刚刚找了个新厂,工钱不低,条件不错,最重要的是还男工女工都要。这样的机会说是千载难逢也不为过,自然打工仔都挤破了头,可惜招的人数有限,不是谁想去就能的。红莲灵机一动,想先报上名占住名额,没想到人家厂里也不傻,不给报名,进厂才算数。这样以来就只好早早进厂了,要不然错过一时就会错过一年的,那就亏大发了。既然等不得就只能动身,反正早走晚走都得要走,晚走不如早走何必晚走哩?

过完初六就是初七。要是在以往就得像过去那样在车站、路边等车,等到哪辆车坐哪辆车,等不到就只能继续等,至于最后能不能等到车除了老天爷谁也不知道。今年就不同了,红莲在打工的地方待得时间长了,也混熟了,不光工厂,老乡,还连往返老家的客车都摸熟了,就要了客车上的电话。这样,出门也好回家也好就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不知就里的傻等了,只要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就妥了。初五的时候红莲就让赖货跟客车联系了,说是已经排满了,最早也得等到初九才会有座位。

红莲没想到初七竟然还会有这么多人外出,一下就急了,初九黄花菜都凉了,还去个屁呀!不由分说从赖货手里抢过来手机说,你咋说话不算数啊?

客车老板说,我咋说话不算数了?不是给你安排了吗,初九?

红莲突然问,今儿个今儿啊?

客车老板说,过年过迷了吧?今儿个不是初五嘛。

红莲就火了,说,年前回家的时候你咋说的啊?啥时候叫啥时候安排,也就是说初五叫就得初五安排,是不是?我现在不叫你为难,不用安排今儿个的事儿,而是往后安排,好叫你有个准备,你咋就不给安排了?

客车老板说,不是没给你安排,是给你安排了,初九。

红莲说,初九个屁!初七!

客车老板说,初七不中,大姐!

红莲说,不中也得中,就初七!

客车老板说,大姐,初七真不中!

红莲说,我就要初七,非初七不中!别的我不管!

客车老板迟疑了一下,问,您几个人啊?

红莲说,五个!

客车老板说,那,到时候看吧,真不中了,还得初九……

红莲说,初九初九,你跟初九咋恁亲啊?就抓住初九不丢了!

客车老板笑了,说,那要不初八吧……

红莲不依不饶说,初八个屁,就初七!

客车老板说,我理解你……

红莲抢白说,理解就对了,我就要初七!就这了!初七见,我挂了。

因为客车老板没有十成的同意,赖货就有些担心,把老婆红莲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红莲就有些不耐烦,说,看啥看?

赖货就笑笑说,看你啊。

红莲说,看我弄啥,又不是没见过?

赖货说,不是看不够嘛。

红莲也笑了,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少废话!

赖货向沈翠吐了一下舌头,这才扭过头说,要不,再问问人家吧,别到时候……

红莲瞪了他一眼,说,滚你的!

赖货的担心其实也是大家的担心,见红莲恼了谁也不敢再吭了,就假装着客车老板已经同意了,不再提这一章,开始说些别的。

去年去的时候带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现在带的就只有随身用的,按说行李不会多,可是沈翠刚结婚又带着丈夫单刺猬,自然会带不少东西,行李就又多起来,好在全喜骑了三轮车带着送他们,走起路来还是轻快了不少。

约定的地方很快就到了,赖货一看就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客车还没来,地上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有带大包小包行李的,也有随身带点当用东西的,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时不时不约而同地瞅瞅远处,显然都是像红莲一样跟客车老板联系过约好了的。

赖货忐忑起来,就要扭过头去看红莲的当儿忽然发现大家都在齐刷刷地看着红莲。

红莲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却头都不扭一下,径直向一个一脸轻松快活客车老板模样的人走过去,大气凌然地问,车啥时候来啊?

客车老板说,马上就来,先等会儿。

红莲问,马上是几点?

客车老板说,别急嘛。

红莲说,不急就不出来了,年还没过完就慌着往外走,能不急吗?

客车老板笑了,缓了口气说,你看,人家比你来得早的都不恁急,咱也稳稳神。等车一到,人一上车,立马就发车,全速前进,肯定不耽误你明儿到厂里吃清早饭。

红莲警告说,你说的啊!

客车老板大包大揽地说,我说的,要是耽误了不光一分钱不跟你要,我还请你的客!

红莲无话可说就回头对赖货说,等着吧。

客车老板这才问,你是……

红莲就瞪起眼来说,初五就跟你定了的,咋的?忘了?

客车老板嘴里问的是红莲眼睛却看着赖货他们,您几个人啊?

红莲说,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客车老板想起来了,说,初五你打电话的时候我给你安排的是初九,既然您今儿个来了,我就不再说没下您的米的话了,等车来了坐着看,要是有位就拉您走,要是没有位我也没办法。说着话,他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意思很明显是在告诉红莲,先来后到,得按次序来。

红莲不理会,只管问,多少钱啊?

客车老板说,一个人三百。

沈翠插嘴说,咋恁贵啊,回来的时候才二百四哩,坐火车才一百出头哩。

客车老板不高兴了,根本不解释坐火车的麻烦,直截了当地说,那你坐火车嘛,又没谁拦你。

你别吭气,听我说。红莲扫了沈翠一眼,转过头来对客车老板说,你不能见风涨啊,便宜点,老客户了哩。

客车老板笑说,你看,这恁些人哪个不是老客户啊?都非赶今儿个走不中,我有啥办法?

红莲知道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刚才那样说只是想缓和一下沈翠插嘴惹得客车老板不高兴的气氛,看缓和得差不多了,就问,俺五个人多少钱啊?

客车老板说,大整账好算得狠,一千五嘛。

红莲就对赖货说,叫钱给他。

客车老板却不收,说,你先别慌哩,收了你的钱就得拉着你,这恁些人我看一车够呛!

红莲急着交钱就是想占个理,看客车老板不收,顿时慌了,从赖货手里把钱要过来往客车老板手里一塞,说,你点点,一千五!

客车老板没办法,只好收了,嘴里却说,我先收着,真到时候拉不着您,再叫钱退给您。

红莲听得更慌了,说,退啥退,窑里头倒不出来柴火,染缸里倒不出来白布,蒸笼里倒不出来大米,知道不知道?做生意哪有见钱不亲的啊?见钱不亲你还做啥生意啊,是不是?

客车老板看着红莲笑了,说,你真能说。那好,我给你开个票吧。

红莲知道客车老板嘴里的开票不过是个交了钱的凭证,根本不是正经八百的车票,但已经顾不上了,再说,就算拿到正经的车票又有啥用,根本没人替她买单,眼下最要紧的是能坐上车,能到新厂子,能挣到更多的钱!否则,一切都是白搭!就说,开不开票无所谓,你知道俺五个人都交了钱就中了。

客车老板还是坚持开了票,嘴里说,开票还是要开票的,要不就乱了。

赖货接过来客车老板开的票一看,只见一张窄窄的白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五人,又感叹又可笑,但又不敢发作,只好仔细地折了折珍宝一般揣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