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书名:
方珍珠
作者:
老舍
本章字数:
8226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0:47

时间 前幕后四个月,午前。民间曲艺社已成立了两个多月。

地点 民间曲艺社的后台。

人物

破风筝

方太太

方大凤

方珍珠 白花蛇

王力 周巡长(解放后,“巡长”称呼已不存在;在对话中宜称“同志”)

孟小樵 老赵(检场的) 众:弹弦的,男女艺人,若干人,可多可少。简称甲,乙,丙……

〔幕启:相当大的一座后台,有二门,一通前台,一通外面。正面墙上有毛主席及朱总司令像,代替了祖师的牌位。像旁,一大水牌,上贴红纸条,为本日演唱节目,上写“破风筝:大生产”……。室中有一大长桌,围置椅凳。桌上有花瓶,镜子,茶具等;并有临时用的纸,刀,浆糊碗,棕刷,锦旗等。大凤立桌旁裁纸。老赵手持红绿的标语,往壁上贴。破风筝立八仙桌上,撕揭后窗上的旧纸。他一边干活,一边信口开河的唱太平歌词。

破风筝 (唱)有一位姑娘本姓方,帮助她爸爸糊后窗。有朝一日她出了嫁,谁肯来帮爸爸的忙!(笑)哈哈哈。

方大凤 (也唱)有一位姑娘本姓方,爱她的爸爸也爱她娘。她妈妈一点一点的有了进步,她爸爸精明又要强!

破风筝 大姑娘,嗓子不坏呀,还真够味儿!

方大凤 (得意的)我长着耳朵为干什么的?这么多年了,您跟妹妹一天到晚的唱,还拦得住我偷偷的学吗?

破风筝 (跳下来)老赵,这里的贴完了?把前台的贴到前台去。让老宋帮你的忙,我已经跟他商议过怎么贴了。

老赵 那,熟事,准保贴的是地方。(拿标语,下)

方大凤 待会儿,弄壶茶来哟!

破风筝 你真会?来,试吧试吧,唱两句鼓词!

方大凤 哪段儿?您说!多了不会,会十来段!

破风筝 十来段?有板有眼?

方大凤 没板没眼还算唱吗?

破风筝 来两句,我听听!

方大凤 先糊窗户,待会儿再唱。

破风筝 (上桌子)刚才你唱的那两句数板呀,可不坏!你的嗓子还没蹓开;好好调一调啊,比珍珠的强。她有尖儿,可没膛音儿,你有!

方大凤 这是您说的?我可也要作艺去了!现在,艺人的地位已经提高,我又不甘心在家里白吃饭;您许我作艺去好不好?

破风筝 (糊纸)得,齐不齐,一把泥!(跳下来)可是,你妈肯让你去吗?我会猜,她得说什么:(学方的口吻)怎么着?我的亲女儿跟珍珠一样的去卖艺?呸!得,准得给你个满脸花!

方大凤 也许不能。妈不象从前那么不讲理了,对妹妹好了点,家里的事也动手帮助点。我要是也能挣钱,多让她吃口好的,她不会不乐意!

破风筝 也有你这么一说!椅子也全擦呀!有你这么一说!可是,你真会唱吗?

方大凤 还能冤您?在补习学校,我天天唱!

破风筝 天天唱?

方大凤 下了班,同学们拉住我不放,拚命鼓掌。方大凤同志,大家嚷,你爸爸,妹妹,都会唱,你能不会?唱一个!唱一个!

破风筝 你就唱起活儿来?

方大凤 一天一段,把我会的都唱过了。

破风筝 我还得听听你入弦儿不入。光有嗓子,不入弦,还不是猴儿拿虱子,瞎掰?

方大凤 我想,错不了;我是谁的女儿啊,能不入弦?就这么办了,从明天起,我就调嗓子。然后,我就走遍了各处,给工人唱,给老百姓唱;乡下人一年也未必听到一回玩艺儿。我有我的老主意,我才不跟你们在大城里头挤热羊呢!

破风筝 你由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套?

方大凤 哪儿学来的?我跟妹妹常讨论这种问题!

破风筝 有什么爸爸,有什么女儿;带劲!我这些日子也常这么琢磨!等待会儿咱们开会,我想对大家谈谈。方大凤真的?好!您要走,可带着我!

〔周巡长上。

周巡长 方同志!大凤姑娘!

破风筝 方大凤 周同志,早啊!

周巡长 行啊,您真象个新时代的经理了,自己动手收拾后台!

破风筝 建立劳动观点!怎样,今天有工夫吧?来听听我们的玩艺儿?

周巡长 不会有工夫,也没钱打票!

破风筝 您不怪我们不送红票?

周巡长 哼,想起当初我怎么对待你们,今儿个要红票,明儿个要包袱,我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破风筝 可是,那并不是您一个人那样儿啊。那时候,您也跟我们一样受上头的剥削,压迫呀!那叫作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现在,可好喽,连蛤蟆骨朵(蝌蚪)都可以晃摇着小尾巴活着了!

周巡长 真是那样!我说,昨天咱们不是谈向三元跟孟小樵来着吗?

破风筝 是呀,他们俩怎样了?

周巡长 向三元已经交军法处。起码是十年,我猜。孟小樵呢,只要有人保,马上能出来。

破风筝 真的?

周巡长 已经圈了三个多月,并没有作特务的证据。

破风筝 他爱取巧,贪小便宜;至于杀人放火,他没有那个胆子。

周巡长 就是。您肯保他吗?省得他多费政府的小米儿。

破风筝 我肯!我想班儿里用得着他!

方大凤 爸!又独断独行!这不是件小事,怎么不跟白二叔商量一下呢?

破风筝 对!对!周同志,我先跟白老二说说,再给您个准话儿。

周巡长 听您的话儿啦,回头见。(要走)

破风筝 (赶上去)周同志,您前后都看过啦?给我们点意见!

周巡长 我看了一遍,都不错。只有一点小意见;好不好把“不得怪声叫好”,改成“请勿怪声叫好”呢?

破风筝 马上改,谢谢您哪!

方大凤 周同志,老赵沏茶去了,您喝碗再走吧?

周巡长 不了!我们当巡警的,现在是茶水自备!哈哈!

〔白匆匆上。

白花蛇 周同志,您早!我还没给您送红票去!(抽自己的嘴)缺德!我那么说惯了!说惯了的嘴,跑惯了的腿!没留神,我说走了嘴!您可别见怪!

周巡长 您要真送给我红票,我才真见怪呢!再见!

破风筝 白花蛇 再见,周同志!

方大凤 看,二叔,窗户,桌椅,标语,全弄好了,只差扫地;来,您的事儿。(递笤帚)

白花蛇 大姑娘,帮忙到底;我今儿个闹情绪!

破风筝 老二,来的这么晚,还闹情绪,象话吗?

白花蛇 大哥,您要是我呀,就也得闹情绪!

破风筝 怎么啦?

白花蛇 还不是金喜的妈,缠了我这么一大早上;要不然,我早就来了!

破风筝 她又出了什么典故?

白花蛇 麻烦透了!要不看她是个堂客!我真揍她一顿好的。

破风筝 这年月,老二,女人可揍不得!

〔珠拿着一束鲜花,上。

方珍珠 谁要揍女人呀?是不是白二叔?

白花蛇 是我,我要揍那个不守团体纪律的小女人!(掏出小本来)糊窗户,有预算;贴标语,有预算;买笤帚,也有;可谁说过买鲜花呢?前后台统由我们自己管,不再受剥削,够多么好哇!架不住有人浪费,自己乱出主意呀!

方珍珠 (假装也掏出小本来)糊窗户,有预算;鲜花,由前进的女艺人自动捐献!得了吧,二叔!我自己的钱买来的!今天开会,有点鲜花,看着痛快!

白花蛇 小丫头片子!有本事再自动的献给我一双新鞋!

破风筝 够了!够了!该说正经的啦!

〔三四小姑娘,二三青年男人,一同说笑着进来。

众 方老板!白老板!大凤!珍珠!

破风筝 辛苦!嗨,大凤,你的买卖来了。

方大凤 识字小组到前台去,我擦擦手就来。

众  走啊!待会儿见,方老板,白……(同凤下)

破风筝 老二,说你的!

白花蛇 金喜的妈说:第一,金喜的份儿太小。

破风筝 那是公议的,而且并不小!

白花蛇 她不听那套!第二,金喜得在珍珠后边唱。

破风筝 咱们不分牌位。金喜不会新玩艺,当然得在珍珠前面唱,这也是公议的。

白花蛇 她也不听那套。第三,她不准金喜学新词,上识字班,也不准她来开会,怕耽误工夫。她说家中人口多,都仗着金喜一个人挣钱,所以金喜得赶三个园子。

破风筝 这简直是破坏团体!

白花蛇 她才管那个!她一急了,还许逼着金喜卖身呢!

破风筝 我真想报告公安局,抓她!

白花蛇 我的傻大哥,就凭现在的警察们那股和气劲儿,准保去了就教她给骂出来!

方珍珠 你们光说金喜的妈,怎么不提金喜呢?去跟金喜谈一谈,我们帮助她斗争她妈!

白花蛇 哼,说着容易!金喜她妈说了,她要找你妈去,一齐跟咱们干!你连自己的妈还不敢惹,说什么斗争别人的妈?

方珍珠 二叔,别那么说,我妈近来可对我不错!

破风筝 可不是,她近来有点进步。

白花蛇 师姐能有进步?我看中国是真要太平了!金喜的事,你们想主意吧,我还有好几件事得去办呢。

破风筝 别忙!刚才周同志来,说咱们可以保出孟小樵来。

白花蛇 保他?

破风筝 你听着呀!他当初给我写过词儿,我总不忘他的好处。他有多少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可不愿意记仇儿!

白花蛇 他可没帮忙过我!

破风筝 他什么都能写,咱们要是待他好,他就许能给你写几段相声!再说,咱们缺个会写字的,何不教他来帮帮忙?

白花蛇 咱们养得起他吗?

破风筝 咱们跟公会两拼着用他,给他凑点小米,还不行?

方珍珠 爸爸唯恐饿死个老不要脸的!真!

破风筝 就是说,咱们要是能帮忙,何必饿死一个人呢?老二,你看呢?

白花蛇 好,我看看去。他要是有了进步,我就替您保出他来;没有进步呢,拉倒;好不好?

破风筝 我相信,圈了三个多月,他必定有点进步!这年月,连条驴也会进步!老二,你去一趟吧。快快回来,王先生十一点钟来。

白花蛇 好,我快去快来!(下)

破风筝 今儿个有三个会,珍珠,咱们商量商量都教谁去。

方珍珠 等大伙儿到齐,商量一下吧。

破风筝 我不放心!我不反对民主,我可怕推选出的人不对劲,把事作砸了!

方珍珠 可是,您不给大伙儿出去创练的机会,大伙儿就永远不会进步,不是吗?

破风筝 我到底还是不放心!我知道我自己能办事,有经验,愿意多受累!

方珍珠 是呀,我知道您行!可是,您要老不放心别人,不给别人机会,别人就不信任您;说您包办,说您独断独行;您受了累,还落个劳而无功!

破风筝 那么,大伙儿一起哄,真推选出十三岁的小红,或是一个炸弹炸不出屁的老孙,怎办呢?方珍珠您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白二叔是干什么的?咱们不会去组织组织呀?先组织好,就不会选出顶不中用的人来。即使选出不大中用的人,教他们练习练习去,不就慢慢的成为有用的人了吗?

破风筝 喝,珠子,再过一年半载的,你要不作经理,我要不作检场的,才怪!

方珍珠 哼,有那么一天,我会领个班子,给您看看!那时候呀,我要有个三十多件乐器的乐队,给我伴奏;我的鼓键子就是指挥棍儿。看,我一轻敲鼓,音乐就落下去,十来把提琴,跟两三把三弦,慢慢的,轻轻的,似断似不断的,拉着弹着;我一高举鼓键子,嘴里使上劲,浑身全使上劲,乐队的鼓响起来,喇叭响起来,象一阵暴雨似的!暴雨里可立着一朵白莲花,就是我!我!

〔三五老男女艺人进来,要向筝打招呼。

破风筝 哧——(指珠,暗示大家不要作声)

方珍珠 那时候,我唱的是大鼓,又不是大鼓;是,是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新东西。唱完了,台下跳起来,欢呼,鼓掌。我鞠躬,再鞠躬。我进去,又出来谢幕。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十几次!末后,有人献上鲜花来。我抱着花,向大家敬礼。

众 (鼓掌)好!好!

方珍珠 (转身)哟,你们都来啦?爸,你们说说,我看看姐姐去。(下)

众 珍珠是怎回事?

破风筝 作梦呢,作梦呢!可也别说,过几年,她的梦也许就变成事实。你看,解放才几个月,咱们已经由唱玩艺的变成民间艺术家;谁知道,再过三年五载,我们的地位得又高起多少去呢!

方珍珠 (在前台门叫)同志们,识字小组开会,你们也来呀!

众  好,来啦!(下)

〔方提着菜筐上。

方太太 大凤!珍珠!俩丫头片子都哪儿去啦?(对筝)跟你说呀,刚才金喜的妈找我去了,跟我叨唠了半天。

破风筝 叨唠什么来着?

方太太 还不是为了金喜的事。我可就告诉她,眼下呀,年头儿大改良,就别再一把儿死拿;死脑筋吃不开啦!得忍气就忍气,胳臂反正扭不过大腿去……

破风筝 她怎么样?

方太太 她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我白费了唾沫。她比我可差多了!你总算有造化,有我这么个会改良的太太!

〔王夹着些书,上。

王力 方大嫂,老没见,您好哇?

方太太 哟,王先生,怎么老不上我们那儿去了?这是学习完了,出来了吧?

破风筝 王先生,您好?看我的爱人进步了没有?亲自挎着小筐儿去上街买菜,不含糊!

方太太 唉!

〔白上。

白花蛇 哟,师姐,您也参加义务劳动?

方太太 去!躲开我!

白花蛇 王先生,给您道喜,您毕了业!(对筝)大哥,刚才我去了,那位负责的同志说,孟小樵真有了进步,我就把他带来了,在门口儿呢。

破风筝 快教他进来呀!

白花蛇 我叫他去!(下)

方太太 王先生,您坐着,我看看那两个丫头去!(对筝)对孟小樵,你可得留点神,别再上了他的当!(下)〔白与孟上。

白花蛇 大哥,孟先生来了。

破风筝 孟先生,您倒好哇?

孟小樵 唉,我谢谢你,我以为我不会再出来了,谁知道政府这么大仁大义,放了我!没有哇,一个人来保我,只有你和白经理宽宏大量,还没忘了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讲义气,作艺的人讲义气!我没有别的可说,只求你们给我点小事儿作;无论作什么,我保证都要作得好!

王力 孟先生,现在您明白了新政府是怎回事啦吧?

孟小樵 我明白了!圈了我三个多月呀,人家没骂过我一声,没打过我一下,人家只一劲儿劝告我。在一块儿圈着的,不叫犯人,叫同学。同学们还举我作了小组长,因为我识字,有文化。同学里,有小偷儿,有鸦片烟鬼,有强盗;他们经人家一感化,都认了错儿,改邪归正;我也跟着认了错儿。现在,我心里清楚了,象吃过了一剂泻药!

破风筝 孟老师,我跟白老二都愿帮您的忙,想请您给我们编编写写的。可是,我们的班子是讲民主的,非大家同意,我们俩不敢独断独行!

孟小樵 先别决定什么,让大家先试一试我,看我能作不能作,肯好好作不肯。我作的好呢,大家留下我;不好呢,我,我……唉,我,也快六十岁了,没儿没女的!

破风筝 您先别伤心,只要您肯好好干,我跟白老二不能看着您饿死!是不是?老二!

白花蛇 那没错儿!

孟小樵 唉!你们多分心吧!好,我先回家看看去!方经理,白经理,王先生,都多为我分分心吧!(下)

〔老赵提大水壶上,给大家倒茶。凤上。

方大凤 王先生,给您道喜!

王力 谢谢!你好哇,大姑娘?

方大凤 爸!我们又有了新办法。以后,谁不来上识字班,扣谁的钱!

破风筝 我的大姑娘,不能扣钱,绝对不能!

方大凤 大家提的意见,大家表决的,怎么不能?

破风筝 好家伙,这要传到金喜的妈耳朵里去,又得给我造一片谣言,说我是专制魔王!不行,赶紧从新商议!

方大凤 对,也有您这么一说!

破风筝 咱们开会吧?(叫)珠子,开会喽!

〔珠领众上。

方珍珠 王先生!(握手)

白花蛇 大家坐下,茶自己倒哇。

方珍珠 王先生,您拿的什么书?

王力 给你带来的。不见怪吧,上边有我写的字,乱七八糟的。

方珍珠 只要是书就好!

破风筝 该开会了吧?老二,今天轮到你作主席。

白花蛇 现在开会。(掏出小本来)今天没有多少可报告的。前后台的标语都换上了新的。窗户也糊好。桌上的花儿是珍珠自己的钱买的,我们该谢谢她。

众  (鼓掌)

白花蛇 今天晚上胜利工厂的小晚会,人家指定要李四宝、邱德禄两场,用不着讨论了吧?

众 用不着。

白花蛇 好。请他们两位注意,时间是晚八点半,千万别误了。明天晚上的文艺座谈会,应该谁去参加?请反感意见。

方珍珠 反映,不是反感!二叔!

白花蛇 啊,反映!反感反映,我始终闹不清楚谁是谁!

方珍珠 我想请二叔去,他能说会道,不至于丢人。

白花蛇 我反感。

众 (笑)

方大凤 我也赞成二叔去。

白花蛇 好,我反映。还用表决吗?

众 不用了!(鼓掌)

白花蛇 今天还有个音乐观摩会。应该请谁去参加? 甲  还是方经理去好。我们耳朵里没活,去了也是在那儿坐着。

破风筝 坐着听听就长知识。

乙 您看谁好,就派谁去吧。

白花蛇 不是这么说。大家看谁去合适,就请谁去。

老赵 抓阄好啦。抓着谁,谁倒霉。

破风筝 倒霉?哪儿的话呢!这个班子是咱们自己的,谁都得作点事儿!

方珍珠 请米大哥去吧,他的耳朵好,也许能记下点新调子来。

白花蛇 诸位看珍珠的意见怎样?

众 我们没意见!

方珍珠 我就不信!只要您一想,您就会有意见;有意见就该说!

甲 这么点小事值不得想!

方珍珠 一丁点的小事都值得想!谁要不替我们自己的事用心,谁就不肯为自己的事出力!

破风筝 珠子说得对!我们就请老米去,好不好?

众  好!(鼓掌)

破风筝 主席,没别的事了吧?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位朋友。这是王力先生。他是咱们的真朋友,常给咱们写新词儿。现在,他在革命大学毕了业。他请求组织上允许他到这儿来工作。

众 欢迎!请王先生讲话!

王力 朋友们,我不是来讲话;我来,是为拜师,拜老师!

方珍珠 拜谁为师?

王力 在座的诸位,从此都是我的先生!

众  不敢当!不敢当!

王力 以前,我跟方先生,珍珠,学了点腔调,给他们写过些鼓词。那时候,我不过是要帮忙他们;我觉得我的学问,文化,都比他们高,我是老师,他们是学生。

破风筝 一点也不假吗!

王力 现在,我学习过了,我明白了。我并不比他们和你们高。我应当变成你们里的一个!我要切实的向你们学习,老跟你们在一起。你们愿意要我这么个徒弟吗?

白花蛇 王先生,您这是开玩笑呢?还是真话呢?以我自己说,我连反感跟反映都弄不清,还作您的老师?

王力 就拿你说吧,白先生,你的天才,你的本事,你的经验,你的进取心,你的工作,我赶得上吗?

破风筝 我有个建议,我们请王先生作我们的名誉经理好不好?

众 (鼓掌)赞成!赞成!欢迎!

王力 依着我的意思,至多我应当是名誉社员!

众  主席!王先生太谦虚了,不许他再推辞,停止讨论!

白花蛇 好!我们不再讨论这个。方大哥,说说您的意见。

破风筝 朋友们,我的意见还没有成熟,随便说说吧。自从咱们大家合作,组织了这个班子,咱们总算搞得不错。在思想上,行为上,学习上,民主作风上,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了进步,生意也还不算坏。这,对吧?

众 对!

破风筝 可是,前几天我跟政府里,党里的领导我们的人,和文艺界的朋友,去讨教,他们给了我很宝贵的意见。那就是我们应当往前再多迈一步。

白花蛇 上哪儿?

破风筝 到工人那里去,到农民里去,到文化低的地方去。你们看,咱们都在北京这儿挤着,而乡下成年的连个打铁的响声都听不到,咱们不是只为挣钱,没尽了为人民服务的责任吗?

王力 (鼓掌,凤,珠,随着)

白花蛇 大哥你要是走开,我们怎么办呢?

破风筝 不是我个人走不走的问题,是大家怎么组织一下儿的问题。出外要是有好处,我不应当独自去占便宜;出外有苦处,我也不独自去逞能。这是大家的事,我不能独断独行!

方珍珠 比如说,把班里的人分成两半儿,一半儿在这儿安营扎寨,一半儿去打游击,两三个月一换班儿,成不成?爸!

破风筝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不能一刀两断,整整齐齐的切成两半儿。年纪过六十的,不满十六的,不去。家中有特别困难的,不去。身体钉不住的,不去。不愿意去的,绝不勉强。

甲 我不能去,家里都指着我吃饭。

方大凤 你家里没困难,你也不肯去!白花蛇 大凤儿!

方大凤 他不去,我补他的缺!

众 你?你去干吗?

方大凤 去唱!听着:(唱)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

众 好!好!

破风筝 大凤儿,你真能唱?

方大凤 会十几段呢!只要您说走,我就跟去!

方珍珠 我也去!

王力 我也去!我不会唱,我会给你们组织;我干脆作秘书好了!诸位朋友们,曲艺是从民间来的,教咱们把它再带回民间去。

乙 我愿意去,可是我不会唱新词儿!

破风筝 唱旧的也好,而且可以随时学新的!

白花蛇 看这样,咱们的班子非马上垮一半不可!干脆大家散伙不好吗?

破风筝 这不过是个建议,大家认为可以作呢,咱们要花很多时间去准备。我们这个摊子必须留着,这儿是大本营。谁走,怎么走,往哪儿走,问题还多之呢。我们得详细讨论,向领导机关请示,跟各方面取得联络,我们这不是件小事。

王力 不小!诸位,再让我说几句吧!方经理不会冒而咕咚的就走,请放心!说不定,头一次出去,也许是由白经理领队呢!

白花蛇 我?

方珍珠 二叔是解放前的女孩子呀,不敢出门儿!

白花蛇 甭使激将法!大家真教我走,我,我……

方珍珠 就反感?

白花蛇 我就走!小丫头片子!

王力 朋友们,我们应当轮流着走。大家是北京首都的艺人,我们一动,全国的曲艺艺人都得动。大家都动了,民间才有了歌声,有了音乐。等年头好了,我们给人民歌唱,人民供给我们吃喝;那时候,咱们才真成了民间的艺人。咱们到处去唱,同时采取各处的故事,各处的腔调,咱们才能有真好的歌词,崭新的腔调。咱们在这儿能有什么出路?能有多大的作用?咱们走哇,走!

方大凤

方珍珠 (高呼)走!到群众里去!

众 (有几位)走!我们也去!

破风筝 主席,我看,今天咱们不必表决什么;刚才这点表示已经教我高兴极了……咱们还得多讨论;讨论够了,咱们再走!

王力 我也真高兴!北京解放才不很久,可是我们已经由卖唱儿的改成了艺术家。紧跟着,我们的思想解放了,由封建的变成民主的。然后,我们的业务解放了,由受压迫剥削变成了公议和团结。现在,我们的责任也解放了,由养家吃饭改为去给群众服务。这是多么大的变动,多么大的进步!

破风筝 主席,(拿起桌上的锦旗)这是昨天我们在救济灾民大会上得来的,教大家看看,好不好?(展开锦旗)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指旗)“从民间来,到民间公!”

众 从民间来,到民间去!(鼓掌)(幕·全剧完)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90%的人强烈推荐

大江大河四部曲

王凯、杨烁主演电视剧《大江大河》原著小说! 《大江大河》以罕见的恢弘格局,全面、细致、深入地展现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领域的改革、社会生活的变化以及人们精神面貌的改变等方方面面,被誉为“描写中国改革开放的奇书”。 从1977年恢复高考到1992年南方谈话,从乡镇企业萌芽到中国制造崛起,从房地产改革到2008年金融危机……小说通过讲述国企领导宋运辉、乡镇企业家雷东宝、个体户杨巡、海归知识分子柳钧等典型代表人物的不同经历,生动地刻画了改革开放时期的前沿代表人物,真实还原了一代人的创业生活、奋斗历程和命运沉浮。 本次再版完整收录了《大江东去》(1978-1998)和续作《艰难的制造》(1998-2008)全部内容,原貌呈现大江东去天翻地覆的变化。
已完结,累计210万字 | 最近更新:2008年

大江大河 1978年

书名:
大江大河四部曲
作者:
阿耐
本章字数:
3543

01

宋运辉忍无可忍,终于与父亲宋季山吵了几句,抄起扁担挑上两只空竹箩冲出家门。

外面是赤日炎炎,八月的骄阳晒得地面蒸起腾腾热浪。无遮无挡的机耕路上空无一人,路两边刚播种的晚稻稀稀拉拉,连夏日最普通的蝉鸣都似是远在天边,周遭一片死寂。宋运辉冲出小村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一头扎进这火热的无人之境。

因为家庭成分,宋运辉从小忍到今天,已经一忍再忍。本应是中农的父亲年轻时稍通医理,在解放战争最后时期被国民党捉去救治伤员两个月,等国民党溃败才偷逃回家,此后一直与地富反坏右敌特脱不了干系。宋运辉从小便被称作狗崽子,刚进小学,小朋友们为示立场,非得在他身边重重吐一声“呸”,如此才能显示自己的根正苗红。很快,勤劳好学的宋运辉便让小朋友们改变了立场,但他依然没有朋友,哪个小朋友与他稍亲密,便会被家长告诫。

因为无缘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宋运辉不得不收起男孩子的野性,做了苦读圣贤书的小绵羊。比他大两年的姐姐宋运萍老成懂事,时时叮嘱弟弟要自知身份,不要总做越界的事,这让初生牛犊般的宋运辉非常受拘。他与姐姐有过辩论,但他小男孩的放肆最后总被妈妈和姐姐的眼泪融化,他只能忍,只能自知之明。

宋运辉因此变得沉默。但沉默和聪明可以赢得小朋友的友谊,却无法赢得成年人的善意。去年,他初中毕业,持着年年第一的成绩单和高中报名表去街道敲章,却被街道革委会主任将单子扔了回来。主任皱着苍老的眉头,语重心长地说,宋季山的儿子?你姐姐不是正上高中吗?你们家这种成分,给一个读高中的名额已经很不错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中不是给你们这种人家办的。

宋运辉还想据理力争,但被身后追来的宋运萍拖了回去。后来还是初中老师帮他想办法找到一条政策,说插队支农让贫下中农劳动教育一年,回来便可报名上高中。为了读书,正长身体的宋运辉义无反顾地挑起行李去了更偏的山村。他没带别的,除生活用品,只带了姐姐的高中课本。

没想到山村里面有好人。宋运辉插队的山村,队长看他嘴上毛没长齐,安排他跟人养猪。猪场虽臭,活儿却闲,宋运辉又几乎是本能地有条理安排时间,将猪场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却有大量空闲。闲来无事,宋运辉除了自学,还是自学,他从学习中找到乐趣,对着书本,他不用检讨不用反省,只要掌握了知识,他便成了知识的主人。他自得其乐,他以为就此下去,一年后即可顺理成章地报名高中。

即使宋运辉现在气得昏昏沉沉,可还是不会忘记去年深秋的一天,那天天高风大,赶来看他的姐姐的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走路走急了,两颊通红通红。姐姐宋运萍带来一张手抄的纸,宋运辉仔细看下来,至今还断断续续记得其中关键几条:“凡是……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考……自愿报名,统一考试……不唯成分……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宋运辉记得他那时与姐姐兴奋得大叫,压过猪圈里群猪的尖叫。高中不稀罕了,今年冬季高考看来是赶不上了,两姐弟发誓,苦读一冬一春,赶明年夏季的考试,宋运辉的自学这才有了明确的动机。

时至今天,宋运辉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幼稚。不错,试题对他而言,并不太难,物理试题里电路串联并联的判断,他初中就会。姐姐的同学和甚至比他大十年的大哥大姐都围着他这个黄口小儿对答案,他那时还是那么骄傲。不出所料,他和姐姐同时被通知体检,谁都大致猜到,那是因为姐弟俩的分数线上来了。有人开始生红眼病,风言风语开始在他们姐弟俩身边包围。去年街道主任那句“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中不是给这种人家办的”话,充溢政审全程。姐姐宋运萍痛哭一天,强烈要求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弟弟,因为她是姐姐,她岂能占了弟弟上高中的份额。成分是深深刻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岂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今天宋运辉挑着两箩番薯回家打探消息,没想到分数比他差的人录取通知书都已经下来了,他的还没有。他们已经牺牲了宋运萍的政审,可他的通知书还是毫无音讯。宋运辉一圈儿打探下来,终于忍无可忍,冲父亲吼出一句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是你害的!”

可吼了父亲后,宋运辉自己也不好受,想起父亲煞白的脸,他追悔莫及。他只有将自己抛在大毒日头底下,折磨自己以赎罪。但他最不好受的还是他可能已经破碎的大学梦。按说,他插队一年已经够时间,他可以要求结束劳动回来上高中,可他心里恨恨地想,背着这成分,连今年这么好的机会都无法抓住,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还读什么书上什么高中!闷死在山村得了,起码那里的人们从没歧视他。

宋运辉气得昏头昏脑,热得昏头昏脑,却憋着一股子气,一刻不歇地走了二十多公里,回到插队的山村。夕阳已经挂在山边,周围的热气终于渐渐地减弱。

没想到才进村口,妇女主任推着一辆大队公用自行车迎上他,一边大喊一边将自行车往他怀里塞:“快,你爸喝农药送县卫生院了,你快骑队里的车去,路上小心。快,别愣着。”

宋运辉哪里能不愣,他站那儿如五雷轰顶,腿都软了。妇女主任后面说什么他都没听到,脑子里浑浑噩噩地只有一个念头:爸是他害的。他最终也不知怎么上的自行车,梦游似的,却又飞快地歪歪扭扭地赶去县医院。

等他摔了两跤赶到县医院,天早暗了。他压根儿不知道饿,找到住院病房冲进去。他还没找到父亲的病床,他妈先看到了他。他妈二话没说,脱下鞋子劈头盖脸打过来,从来不舍得动儿子一个指头骂儿子一个字的妈这时候嘴里念念不绝:“你这畜生,你这畜生……”宋运辉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畜生,爸当年被国民党抓去那是身不由己,如今儿女因为他而考不上大学,当爸的又怎能不心痛如刀绞?他怎么还能往爸心里捅刀子?他当然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站在住院病房当中挨妈的揍。

见儿子这样,当妈的再也打不下手,扔下鞋子失声痛哭。宋运萍上来抱住妈,严厉地对弟弟道:“爸暂时没事了,你自己向爸道歉。若有个万一,我抽你筋扒你皮。”宋运辉唯唯诺诺,这才得以走近父亲的病床。

这一夜,母子三个都没合眼。三个人,六只眼睛,密切关注着宋季山的一张脸由黑转青,由青转白,关注着他呼吸时候胸口的起伏变化,关注着他的脉搏由弱转强。母亲和姐姐一直在流泪,只有宋运辉没哭,他咬紧牙关不哭。错是他铸成的,他会担当。

这一夜,宋运辉无比清晰地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人不能行差踏错。如他父亲,解放前的那两个月,可以毁了两代人;如他失去理智的一声吼,差点铸成他一辈子的悔。幸而父亲被救回,否则……宋运辉不敢想,他追悔莫及。

宋季山的眼睛随着第二天初升的太阳睁开。回过魂来看见眼前脸色苍白的母子仨,他未语泪先流,嘴唇颤巍巍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还是死了的好。”

围在病床边的三个人又是欣喜于亲人的复活,又是听了这话难过。宋运辉紧了一晚上的神经“哗”地一下崩溃,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头搁在床沿默默流下眼泪。还是宋运萍轻斥一句:“爸,不许胡说。这事儿我们以后也别再提起。”

宋季山叹息,挣扎着想拉起儿子,当妈的忙哭着将儿子扯起来,一家人哭成一团。

是宋运辉推自行车载着父亲出院的,母女俩在后面一左一右扶着,很艰难地才回到家里。宋季山一路地过意不去,一路地唉声叹气,一直让母子三个歇歇。一行走了半天才到村边。进村的石板路不好走,宋运辉索性将自行车交给姐姐,蹲下要父亲趴到他背上,他要背父亲回家。宋季山心疼儿子,死活不肯,一定要自己走回去。但他才一迈步,脚下就一个踉跄,撞到儿子背上,被儿子顺势背了起来。宋季山无力地趴在儿子稚嫩的背上,感受到儿子的举步维艰,他热泪如涌,眼泪滚烫地灼上儿子的背。

宋运辉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一夜未睡,又这么热天,从县城走回来已是吃力,何况身上还背着一个人。但是,祸是他惹出,他即使被姐姐抽筋剥皮都难赎愧悔,面对着村里探头探脑射出来的各色各样眼光,他咬牙死挺,他什么都不想,他的眼睛里只有脚下的石板路。

一步,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少步,终于到家了。宋运辉微微下蹲,让妈妈扶父亲落地。背上的压力才刚消失,他也失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只觉得喉咙甜甜的,眼前金星乱窜。刚打开门的姐姐见此一声惊呼,回身想扶弟弟。却听父亲也是一声惊呼:“地上……”

宋运辉惊愕地看着姐姐抢似的捡起信封,看到递过来的信封右下方鲜红的学校名称,他也是抢似的夺过信封,却一把递到父亲面前,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一声一声地哭喊:“爸……爸……爸……”

父子俩的眼泪齐齐滴上这只来之不易的牛皮纸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