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培·萨伐龙003

书名:
亚尔培·萨伐龙
作者:
[法]巴尔扎克
本章字数:
20018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0:38

啊!亲爱的雷沃博,拿一个赌棍来譬喻罢,当他袋里带着所剩的全部家业走进国际俱乐部,在最后的一夜去孤注一掷,去拼个倾家荡产或成家立业的时候,他也不会有我在此野心赌博的最后一局里所听到的无时或息的耳鸣,手掌里的冷汗,头脑的昏沉骚动,以及浑身内部的颤抖。唉!亲爱的唯一的朋友,我奋斗快满十年了。这场与人与事的斗争,逼我继续不断地倾注我的精力,使我欲望的机括日趋迟钝,把我的精神消耗殆尽。表面上是年富力强,内里我是觉得崩溃了。多过一天,我的内心便多摧残一天。每逢重整旗鼓,做着新的努力时,我总感到下次是没有力量再来的了。要说力量,我只有享受幸福的力量了;倘使它不把蔷薇的花冠加在我的头上,我之为我便要消灭,我将变成一件衰败零落的东西,在世界上更无希冀,我也再不愿成为任何东西。你是知道的,权威与荣名,我所寻访的这个巨大的精神财富不过是次要的:那为我只是获取幸福的手段,迫近我偶像的阶石而已。

像古代的竞走者一样,在断气的时光到达终点!眼看财富与死亡同时在门口双双出现!在爱情熄灭的时分得到他的爱人!挣得了过幸福生活的权利时,再没精力来享受!噢!注定着这种命运的人有多少啊!

当塔尔这个野心的神,一定有一个时候会停下来,交叉着手臂,不愿再演那永远上当的角色,不把地狱放在眼里。哎哟,我就会到这步田地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使我的计划失败,万一当我爬在外省的灰土里,为了选举票而像饿虎一般在商人四周选举人四周匍匐之后,万一把我可在大湖边上望着她所望的湖水,睡在她的目光之下,听她说话的时间,去消磨在辩护那些乏味的讼案之后,而我仍不能跃登宝座攫取一个光荣的姓氏,来承继阿琪奥洛这个姓氏的话,那么,我就会到那步田地!不但如此,雷沃博,有些日子我竟懒洋洋地觉得浑身软化;从我心灵深处升起一股憎恹欲死的情绪,尤其当我长久地出神之后,在想象中预先体味着幸福的爱情的时候!欲望的力量是不是在我们心中只有一定的容量,欲望过度的膨胀会不会使它根本消灭?总之,这时候我的生活是美妙的,受着信仰的光辉照耀,受着工作与爱情的光辉照耀。再会,朋友。我拥抱你的孩子们。替我向你贤惠的太太致意。

你们的亚尔培

洛萨莉把这封信看了两遍,其中大概的意义都镌刻在她心里了。她一下子窥到了亚尔培过去的生活,因为她机灵的聪明替她解释了许多细节,给她瞭望到浩瀚的边际。把这封自白的信跟杂志上的小说参证之下,她对亚尔培整个的为人都了解了。这颗优美的心灵,这股坚强的意志,本已气势不凡,她自然还要加以夸张;于是她对亚尔培的爱恋一变而为激烈的热情了,再加她青年的锐气,孤独的烦闷,潜伏的魄力,益发火上添油,助长了这热情的猛烈之势。在一个青年人,恋爱本已是自然律的一种作用;但当爱情的需要把一个非凡的人物做了对象时,其中势必还要添入在年轻的脑中洋溢泛滥的狂热。所以特·华德维小姐几天之内便到了爱情高潮中非常危险而近乎病态的阶段。男爵夫人倒对女儿很满意,因为她一心一意转着自己的念头,不再和母亲别扭,仿佛用心做着各种女红,实现了母亲的理想,成为一个柔顺听话的女儿。

律师每星期出庭二三次。虽然忙得不堪,他对法院,商业纠纷,杂志,都能应付裕如,而且他深深地躲在暗里,懂得他的成功越是黠晦越是遮藏,越是来得实在。但他对无论哪条成功的路径都不曾疏忽,研究着勃尚松的选举人名单,探寻他们的利益所在,打听他们的性格,他们来往的朋友,以及他们嫌恶的对象。一个红衣主教觊觎教皇的宝座时,也不会像他这般设想周密!

一天晚上,玛丽爱德来替洛萨莉更衣去赴一处夜会时,授给她一封信;女仆心里对着这种背信的行为怀着鬼胎,而特·华德维小姐一见信封上的地址,也立刻气吁吁的,脸色忽红忽白起来。

意大利·倍琪拉德

阿琪奥洛公爵夫人台收

(前索但里尼公主)

在她眼里的这个地址,无异在伯沙撒王眼中闪耀的弥尼,提客勒,毗勒斯[137]。她藏起信,下楼随母亲上特·夏洪戈夫人家。这晚上她心里又是悔恨又是焦虑。她对于刺探亚尔培给雷沃博信上的秘密,已经觉得羞愧。她好几次自问:倘若亚尔培知道了这桩罪行,因为非法律所能惩罚而格外卑鄙的罪行,这个高洁的男人还会不会爱她?她的良心坚决地回答说:不!她用苦行来补赎罪过:持着饿斋,跪在地下交叉着手臂,做着苦行,几小时的念着祷文。她也强迫玛丽爱德忏悔。热情中间添入了最真诚的禁欲苦修的成分,使热情变得格外危险。

“这封信我看不看呢?”她心里忖着,一边听着特·夏洪戈家姑娘们谈话。姑娘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半。洛萨莉把这两个朋友看作小丫头,因为她们不曾暗地里爱什么人。她在是与否之间踌躇了一小时之后想道:“要是我读这封信,当然也是最后一封了。既然我已费尽心机探听他写给朋友的说话,为何我不能知道他写给她的信呢?就算这是一桩丑恶的罪行,可也不是爱情的证据吗?噢!亚尔培,我岂不是你的妻子吗?”

洛萨莉一上床,便拆开信来,那是一天一天接着写的,以便公爵夫人对亚尔培的生活和情绪获有真切的形象。

二十五日

亲爱的灵魂,一切都顺利。在以往的收获中,我新近又加上一桩最可贵的:我对选举运动中最有势力的人物之一帮了一次忙。好像那些只能制造荣名而永远不能自己登龙的批评家一样,他制造议员而永不能自为议员。那个好家伙想用低价来表示他的感激,简直连钱袋都不打开,只和我说:“您愿意进国会吗?我能使您当选。”我假意回答道:“如果我决定干政治,那将是为了效忠于贡台,表示我对它的感激,报答它对我的赏识。”“好罢,我们来替您决定就是,那时我们可在国会里有一分势力,因为您一定会大显身手。”

这样看来,亲爱的天使,不论你怎么说,我的恒心终必获得胜利之冠。最近的将来,我将站在法兰西的讲坛上对我的国民说话,对全欧洲说话。我的名字将由法兰西报界无数的喉舌传到你的耳边!

是的,像你所说,我来到勃尚松时已经老了,而勃尚松使我更老了;可是一朝入选之后,我能立刻恢复青春,好似西施德五世一样。那时我将开始我真正的生活,进入我的世界。那时我们俩不是骈肩平等了么?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伯爵,驻某某国大使,当然可以娶一个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奥洛公爵的寡妇了!在继续不断的斗争中维护身心的人,能因胜利而恢复青春的。噢!我的生命!我多快活的从藏书室奔到书斋,在你的肖像前面,在写信之前把我这些成就先诉给你听!是的,我的票数,副主教的,将要受到我帮助的人的,还有上面所说的那个主顾的,业已使我有了当选的把握。

二十六日

自从那幸运的晚上,美丽的公爵夫人一瞥之下把流亡的法朗采斯加的诺言确认以来,已经到了第十二个年头了。啊!亲爱的,你三十二岁,我三十五岁;亲爱的公爵七十七岁,他比我们两人总加的年纪还大十岁,但仍是那样矍铄!请你替我祝贺他罢。我的耐性不减于我的爱情。并且我还需几年的光阴,才能把我的财产增高到堪和你的名字匹配。你瞧,我很快活,今天我简直笑了:这是希望的功用啊!我的忧郁或快乐,一切都是从你那边来的。登峰造极的希望,永远使我觉得第一次见到你,把你我的生命如土地之与阳光似的结合为一,还不过是昨日的事。这十一年真是何等的痛苦,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了,我到你公斯当湖畔别庄上来的纪念日。十一年来我追求着幸福,受着你的照耀像一颗明星似的,可是你高高的挂在天空,不是凡人所能几及!

二十七日

不,亲爱的,不要到米兰去,留在倍琪拉德罢。米兰使我害怕。我也不喜欢可恶的米兰风气,天天晚上在斯加拉歌剧院跟一大伙人聊天,其中不免有人对你吐露一些温柔的字句。为我,孤独赛如那块琥珀,可使一条虫在它的核心保存它永远不变的美。一个女子的灵和肉,在孤独中间可以永久纯洁,不失她青春期的模样。

二十八日

你的塑像永远完不成的吗?我要你的大理石像,油画像,画在小古董上的工笔像,各色各种的肖像,来排遣我的不耐烦。我老等着倍琪拉德别庄南面的风景,回廊的风景:我所缺的就是这两幅。我今天特别忙,除了一个“无”字以外什么都无可奉告,但这“无”便是一切。上帝不是从无造出世界来的吗?这“无”是一句话,是上帝的一句话:我爱你!

三十日

啊!我收到你的日记了!谢谢你的准期!那么你真的高兴看到我们初会的细节用这种方式描写吗?……哟!我一边掩饰情节一边还大大的担心你生气咧。我们不曾有过短篇小说,而一份没有短篇小说的杂志,等于一个没有头发的美女。我天性不会无中生有,无可奈何,我便运用了我灵魂中唯一的诗篇,我回忆中唯一的奇遇,用可以公开讲述的语气来叙述,一边写一边不住的想着你,这是我一生唯一的文学作品,不能说出之于我的笔下,只能说出之于我的心坎。犷野的索玛诺被我变成了奚娜,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问我身体怎样?比巴黎时好多了。虽然工作繁重,究竟清静的环境对心灵大有影响。亲爱的天使,令人疲倦,令人衰老的,乃是虚荣未逞的悲伤,乃是巴黎生活的不断的刺激,乃是和野心的敌手勾心斗角的挣扎。宁谧却是镇静的油膏。你的信,把你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告诉我的长信,它所给我的喜悦是你所想不到的。你们做女子的,万万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爱人对那些无聊的事情感到何等兴趣。你的新衣的样品,我看了十二分的高兴!知道你的穿着,难道为我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吗?要知道的事多着哩;你的庄严的额角是否光彩奕奕?我们的作家能否给你解闷?诗人加拿利的歌唱是否教你兴奋?我读着你所读的书。联想到你在湖上游览我也怦然心动。你的信多美,和你的灵魂一样隽永!噢!你这朵天国之花,我日夜膜拜的花!没有这些可爱的信,我还活得成吗?十一年来,你的信在我艰苦的途程中支持着我,赛似一道光明,一缕香气,一支有规律的歌,一种神明的粮食,安慰生活,魅惑生活的一切!万万少不得啊!要是你知道我未接你来信时的怆痛,要是你知道一天的迟到所给我的苦恼!她病了吗?还是他病了?我简直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我疯了!亲爱的女神!希望你在音乐上用功,锻炼你的歌喉。我很高兴彼此对工作和时间的分配一致,使你我虽然隔着阿尔卑斯山,仍过着同样的生活。想到这点,我便心神欢畅,有了勇气。我还没告诉你,当我第一次出庭辩护时,我想象你在旁听,忽然之间我就有了使诗人高出凡人的那股灵感。如果我进了国会,噢!你一定要到巴黎来听我的处女演说!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爱你!可怜,我寄托在我的爱情和希望上面的事情太多了。万一有什么不测把这条过于沉重的小舟倾覆了时,我的生命也要给它带走的了!和你离别已经三年,而一转到往倍琪拉德去的念头,我的心便跳得那么厉害,使我不得不停止再想……看见你,听你那儿童般的抚慰人的声音!用眼睛来拥抱你象牙般的肤色,在阳光中那么灿烂,令人猜出里面藏着你高贵的思想的肤色!赏玩着你抚弄键盘的手指,在一瞥之中接受到你整个的灵魂,在一声“天哪!”或一声“亚尔培多!”的语调中接受到你整颗的心,在你家满缀鲜花的橘树前面一同散步,在这清幽绝俗的景色中消磨几个月……这才是人生!噢!追求权势,名誉,财富,多无聊!一切都在倍琪拉德呀:这里才有诗意,这里才有光荣!我真该替你当总管,或者逞着爱情的意志,在你家里当骑士,可是我们热烈的情绪不容许我们接受。再会罢,我的天使,眼前的这种喜乐,仿佛是希望的火把投射下来的一道光明,一向我当它是磷火的;倘使我以后有表示忧伤的时光,那么,请你看在眼前的喜乐份上原谅我罢。

“他多爱她!”洛萨莉叫着,听让这封信从手里掉下,仿佛重的拿不住,“过了十一年,还写这样的信?”

“玛丽爱德,”洛萨莉吩咐女仆道,“明天早上你去把这封信丢在邮局里;告诉奚洛末,我所要知道的事已全盘知道,教他忠忠心心的服侍亚尔培先生。我们大家去忏悔这些罪过,可别说出那些信是谁的,寄给谁的。是我不好,是我一个人犯的罪。”

“小姐哭过了。”玛丽爱德说。

“是的,我却不愿给母亲发觉;替我去端些冰冷的冷水来。”

在热情奔放的暴风雨中,洛萨莉常常听从她的良心。两颗忠贞的心把她感动了,她做了祈祷,心想自己只有退让的份儿,只有尊重两个在德行上分不出高下的人的幸福,他们在命运之下低头,一切听凭上帝的意志,别说犯罪的行为,连恶意的愿望都没有。她受着青年人天然赋有的正直的感应,这样地决定过后,觉得自己高卓了些。下这决心的时候,也有少女的一种想法在鼓励她:她要为他牺牲!

“她不懂得爱,”洛萨莉想道,“啊!换了我,对一个这样地爱我的男人,我将牺牲一切。被爱!……什么时候轮到我呢?由谁来爱我呢?这个矮小的特·苏拉先生只爱我的财产;倘使我是一个穷人,他连睬都不会睬我。”

“洛萨莉,我的小乖乖,你在想什么呀?你绣到图样外面去了。”男爵夫人对她的女儿说,她正替父亲绣着软鞋。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间的冬天,洛萨莉心中老是思潮起伏,骚乱不宁;但到了春天四月里她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她有时私忖道:打败一个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究竟颇有意思。在静默与孤独中间,对于这场斗争的默想,把她的热情和恶念重复燃烧了起来。左一个计划,右一个计划,她预先培养着她传奇式的胆气。虽然像她这种性格是例外,洛萨莉型的女子不幸还是太多,这件故事之中的教训正好给她们一个榜样。那个冬天,亚尔培·特·萨伐吕司不声不响的在勃尚松有了大大的进展。存着十拿九稳的心,他焦灼地等着解散国会。他在中间派里面,征服了勃尚松一个幕后操纵的人物,很有潜势力的一个有钱的承揽商。

古代的罗马人曾经到处费过很大的心机,花过数目很大的款子,使他们帝国境内所有的城市都有清冽甘美的水做饮料。在勃尚松,罗马人喝的是亚西爱山上的泉水,离城相当遥远。在杜勃河环绕之下,勃尚松坐落在一块马蹄铁地形的中心。所以在一座受着杜勃河灌溉的城里,要重建古罗马人的输水大桥来饮用当年罗马人饮用的水这回事,只有在这严肃气氛最标准的外省,才会鼓动人心。他们会一本正经的重视些无聊的事情,重建输水大桥之举便属于这一类。如果这荒唐的念头深深地种在勃尚松人的心坎里,那势必要筹措一大笔经费,让地方上有势力的人从中取利。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一口咬定杜勃河的水只配在大桥下边流,可充饮料的只有亚西爱的泉水。一篇篇的文章在《东方杂志》上登出了,表示勃尚松商界的意见。不分什么贵族和中产阶级,中间派和正统派,政府党和反对党,大家一致要求喝罗马人喝过的水,要求有一座穿空而过的输水大桥来赏玩赏玩。亚西爱泉水问题变成了勃尚松的口号。好似凡尔赛的两条铁路问题,好像那些借名敛钱的事业,在勃尚松有些暗藏的利益把这个主意格外闹得有声有色。反对这计划的通达事理的人,其实也不过是少数,都被认为傻瓜。大家所关切的只是萨伐龙律师的两个计划。做了十八个月的地下工作之后,这位野心家在法国这最迟钝最排外的城里,居然掀风作浪,像俗语所说的执掌着晴天雨天,从没出门却有了实际势力。他定下一个古怪的方案,就是有势力而不出名。这年冬季,他替勃尚松的教士们打赢了七场官司。所以他有时已预先闻到议会里的气息。他一想到将来的胜利,心房便膨胀起来。这个宏愿使他鼓起了多少兴致,发明了多少手段,把他紧张得没头没脑的精神所剩的最后一些力量,整个地吞吸了去。人家赞美他轻财仗义,主顾们给他公费,他从不争多论少。但这轻财仗义实在是精神上的高利贷,他等着比世界上所有的黄金更贵重的报酬。他面子上说是为了帮忙一个境况窘迫的商人,在一八三四年十月,用雷沃博·阿纳耿的资金买了一所能完成他候选资格的屋子。这笔便宜的买卖,绝不显出是期待已久寻访已久的目的物。

“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特·葛朗赛神甫对萨伐吕司说,他自然冷眼觑着律师,而且猜中他的心思。这次副主教是带一个修士来请教律师的。“您是,”他对萨伐吕司说,“一个变相的教士。”这句话使萨伐吕司心里一震。

至于洛萨莉方面,凭着她娇弱的少女的刚愎自用,决意要把萨伐吕司引到家里来,介绍给特·吕泼沙龙里那批贵客。这时她的欲望还不过是看看和听听亚尔培。可以说她这样是让步了,然而让步往往只是暂时的休战。

露克赛田产是华德维祖传的产业,每年的收入净得一万法郎;要是在别人手里,进益实在不止这一些。男爵的马虎,仗着妻子四万法郎的岁入,随便把露克赛交给一个老当差莫第尼哀经管。可是每当男爵和男爵夫人想起过一下乡村生活时,总上幽美如画的露克赛来。古堡,花园,全部出之于那个赫赫有名的华德维的经营,他在精神矍铄的晚年,在这块美丽的地方花过不少心血。

在阿尔卑斯的支脉上,有两座光秃的小山头,名叫大露克赛和小露克赛;两山的水到维拉峰为止,从一条峡口里往下流去,跟杜勃河的水源汇合。在两山之间,横跨着峡口,老华德维筑了一条巨大的堰,堰上留着两个出口,排泄过量的水。堰的上流形成了一口幽美的湖;堰的下流形成了两条瀑布,在几十步外汇合起来灌在一条小河里。从前被露克赛急流冲刷的荒芜的盆地,如今就靠这条小河灌溉。老华德维把这口湖,这块盆地,两座山,一股脑儿用围墙围起来;开掘河道及支流所得的泥土,把那条堰筑有三阿邦[139]宽,堰上起了一座别庄。当特·华德维男爵在上流筑成那口小湖的时候,他是两座露克赛山的业主,但用作湖面的盆地并不属于他的,而是大众走惯的路,像一块马蹄铁般的地形,直到维拉峰山麓为止。可是大家对这凶横的老人害怕得厉害,在他活着的时候,坐落维拉峰山阴的李赛村上,没有人敢对他哼个不字。男爵去世的当儿,他已在两座露克赛的斜坡和维拉峰山麓之间,迤逦筑了一堵坚固的墙,使得维拉山崖左右两边冲着峡口的盆地不致被山洪淹没。这样,他就占据了维拉峰。他的子孙也俨然以李赛村的保护人自居,直到今日。那个老凶手,老叛教徒,老教士华德维,把他晚年的生涯消磨在种树筑路上面,筑了一条出色的走道,从一座露克赛山的山腰起直达大路。附属于这个花园和庄子的,有些荒芜的田,有些两山之间的木屋,和从未砍伐过的树林。一片荒僻幽静的境界,听让大自然控制着,任凭野草野木随意滋长,却尽有些奇妙的胜境。如今你们可以想象出露克赛庄园的风光了。

至于洛萨莉怎样运用惊人的手腕,怎着发挥天赋的机智来暗中达到她的目的,可以无须细述,免得使这件故事累赘:只要知道她在一八三五年五月中间,听从了母亲的命令,坐着一辆轿车,驾着两匹租来的肥马,随着父亲往露克赛进发。

爱情使少女们了解一切。到露克赛以后第二天早上,洛萨莉一边起床,一边从窗里望见汪洋一片的水,水上浮着一缕烟雾似的水汽,飘入松柏的密林,沿着两旁的石壁,往山顶袅袅上升;她看了不禁惊叹一声,想道:

“他们是在湖畔相爱的啊!她此刻还是住在湖畔。爱情竟离不开湖。”

一口有溶雪灌注的湖是蛋白色的,透明的,仿佛一颗其大无比的钻石;但像露克赛湖那样坐落在满布松柏的两座花岗岩中间,笼罩着大草原般的静寂,那是谁见了都要像洛萨莉一样惊叫起来的。

“这是鼎鼎大名的华德维的赏赐。”她的父亲对她说。

“据我看,”女儿答道,“他是想教后人原谅他的过失。我们上船去溜一趟罢,到尽头为止,回头吃中饭可以胃口好一些。”

男爵招呼了两个会划船的园丁,带着总管莫第尼哀同去。湖面宽六阿邦,有些地方宽十阿邦到十二阿邦,长四百阿邦。不久洛萨莉一行便到了湖的尽头,维拉峰的山麓。

“我们到了,男爵,”莫第尼哀说着,指挥两个园丁把船系住,“您愿意去看看……”

“看什么?”洛萨莉问。

“噢!没有什么,”男爵回答道,“但你是一个谨慎的姑娘,我们有着共同的秘密,不妨告诉你使我操心的事:从一八三〇年以来,李赛乡为了维拉峰,跟我找麻烦,而我想不让你母亲得知,跟他们妥协,因为她固执成性,会像烈火似的烧起来,尤其当她一朝知道是李赛乡的乡长,那个共和党人,掀风作浪的策动这件争执来讨好乡民的话。”

洛萨莉竭力掩饰着心头的高兴,以便更能操纵她的父亲。

“什么争执啊?”她问。

“小姐,”莫第尼哀回答道,“李赛乡的人一向有权在他们那半边的山坡上放牧采柴。可是那一八三〇年份当选的乡长香多尼先生,却说整个维拉峰都是他一乡的公产,坚持一百几十年以前大家还打我们的田地上过……这样说来,我们变了不是在自己家里了,您明白。而且这个野人,甚至跟李赛乡上老一辈的人一样的说,湖面这块地是当初华德维神甫强占的。这简直是露克赛的末日了!”

“不幸,我的孩子,在自家人中间说,这都是实在的,”特·华德维先生天真地说,“这块地当初是强占得来,因为年代久远而含糊下来的。所以为一劳永逸起见,我想提议以友善的态度,在维拉峰这一边划定疆界,然后砌起一堵墙。”

“如果您对共和政府让步,它将来会把您吞掉。应该由您去威吓李赛呀。”

“昨天晚上我也这么对先生说,”莫第尼哀回答,“但为坚持这种主张起见,我提议请先生来瞧一瞧,在维拉峰这边或那边,无论山腰山脚,有没有什么围墙的痕迹。”

一百年以来,维拉峰业已成为李赛乡和露克赛的分界,双方尽量在山上垦荒,可是谁也不曾得到什么大好处,所以彼此从没走极端。争执中的目的物,一年倒有六个月盖着雪,自然而然使问题冷下来。只要一八三〇年的革命狂潮把平民的保护者煽动之下,才能旧案重提,给李赛乡乡长用来点缀一番他在此瑞士边境上的清静生涯,使他的治迹永垂不朽。香多尼,从他姓氏上就可看出,祖籍是纽夏丹。

“亲爱的爸爸,”洛萨莉回到船上时说,“我赞成莫第尼哀。如果您要获得维拉峰做疆界,必须打起精神来周旋,设法弄到一个判决,教这香多尼奈何您不得。为什么您害怕呢?赶快去请那个出名的萨伐龙律师,别让香多尼先把他请了去。替僧侣会打败市政府的人,一定会给华德维打败李赛乡长!再说,露克赛有一天要成为我的产业的(当然越晚越好,我希望),唔,那么别留给我什么讼累。我喜欢这块地,我要常常来住,我要尽可能的加以扩充。在这些岸上,”她指着露克赛两山下的低地说,“我将筑起花坛,辟出几所赏心悦目的英国园亭来……我们上勃尚松去,把特·葛朗赛神甫,萨伐龙先生,还有母亲,倘她愿意的话,把一应人众邀齐之后,再回到这里来。那时您才好打定主意;可是换了我,主意早已打定的了。您姓了华德维,您却害怕斗争!倘使您诉讼失败:您瞧,我绝没半个字埋怨您。”

“噢!你既然取这种态度,”男爵说,“那我也很乐意,我去拜会律师便是。”

“并且,打一场官司是挺好玩的呀。那会使生活更有意思,来来去去,到处奔走。您将投奔无数的门路去接近那批法官,对不对?……岂不是我们有过二十多天没看见特·葛朗赛神甫,讼案忙得他什么似的!”

“但那是为了整个僧侣会的生存啊,”特·华德维先生说,“再则,总主教的良心,自尊心,教士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都牵涉在内!萨伐龙还没知道他对僧侣会帮得是怎样的忙!他简直救了它。”

“听我说,”她附在他耳边说道,“倘若您请到了萨伐龙帮您,您就会赢,是不是?好罢,让我来替您出个主意:您唯有托特·葛朗赛神甫才请得到萨伐龙先生。如果您相信我,那么让我们俩一同跟神甫谈一谈,别教母亲参加,因为我知道一个方法,可以教他答应去把萨伐龙律师请来。”

“要不跟你母亲说明是不容易的!”

“回头特·葛朗赛神甫会替您代庖,可是您得决定在下届选举中投萨伐龙律师的票,您就可见到他了。”

“参加选举!宣誓!”特·华德维男爵嚷道。

“对啦!”她说。

“那你母亲又怎么说?”

“说不定她会吩咐您这么办呢。”洛萨莉回答,她从亚尔培给雷沃博的信里知道副主教早已有约在先。

四天之后,特·葛朗赛神甫老清早溜进亚尔培的寓所,他隔夜已把这次的访问咨会过。老教士这次是来替华德维家征服这位大律师的,这一个举动显出洛萨莉暗地里用了手腕和策略。

“我能给您帮什么忙呢,副主教?”萨伐吕司说。

神甫非常亲切地叙述了事由,亚尔培冷冷地听完了,答道:

“神甫,要我担任华德维家这件案子是不可能的,您可以明白为什么。我在此地的角色是要保守绝对的中立。我不愿沾染色彩,而且到选举前夜为止,我应当继续成为一个谜。为华德维家辩护,在巴黎毫无问题;但这里样样事情都被猜疑,在大众眼里我势必成为贵族阶级的御用人物。”

“啊,喂!”神甫说,“在选举的日子,当候选人们互相攻击的时候,您以为还能躲着不让人知道吗?那时大家都将知道您姓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当过参事院咨议,王政时代的人物!”

“到了选举的日子,”萨伐吕司说,“我什么都可以不顾虑了。我准备参加预选会的演讲……”

“如果特·华德维先生和他的党派拥护了您,您还可以十十足足多添一百票,而且比您所预算的那些票数更可靠。以利益为主的阵营老是会动摇,但以信念为主的是分化不了的。”

“唉!要命!”萨伐吕司说,“我很敬爱您,肯帮您很大的忙,我的神甫!也许有法子跟魔鬼妥协。不论特·华德维先生的讼案怎样,我们可以交给奚拉台,指点他去办,把诉讼程序拖延到选举之后。我只能过了选举出庭辩护。”

“那么答应我一桩,”神甫说,“您到特·吕泼府上去一次;那边有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将来有一天可有每年十万法郎的收入,您装作追求她的样子……”

“啊!那个我常常看见站在小亭上的女子……”

“正是,正是那位洛萨莉小姐,”特·葛朗赛神甫接着说,“您是有野心的;如果您博得她的欢心,您将成为一个野心家所期望的人:部长。在十万法郎的岁收之外,加上您惊人出众的才干,区区部长是不成问题的。”

“神甫,”亚尔培兴奋地说,“特·华德维小姐哪怕有三倍于此的财产,哪怕对我五体投地的崇拜,我也不可能娶她……”

“您已经结了婚?”特·葛朗赛神甫问。

“不在教堂,也不在市政府,”萨伐吕司回答,“但在精神上。”

“像您这样信誓旦旦的情形,精神上的结婚比什么都糟糕。凡是生米不曾煮成熟饭的事都可以不做的呀。明哲的人从不光着脚上路。切勿把您的财富把您的计划建筑在女人的意志之上。”

“我们不谈特·华德维小姐,”亚尔培严肃地说,“且把正事决定下来。为了您,为了我所敬爱的您,我答应给特·华德维先生辩护,但要过了选举以后。到那时为止,他的案子将由奚拉台依照着我的意见去办。我所能效劳的就是这样了。”

“但有些问题是要实地视察以后才能决定的。”副主教说。

“让奚拉台去就是,”萨伐吕司回答道,“在一个我认识非常清楚的城里,凡是性质足以损害我选举利益的行动,我都不愿意干。”

特·葛朗赛神甫离开萨伐吕司时,狡狯地望了他一眼,仿佛笑这个青年战士的毫不通融的政策,同时仍佩服他的坚决。

下一天,洛萨莉从父亲嘴里得知了亚尔培和特·葛朗赛神甫谈话的结果;她站在小亭上望着书斋里的亚尔培,想道:

“啊!我不惜把我父亲卷入诉讼!我花了那么大的气力想引你到我家来!啊!我不惜犯了该死的罪孽,而你竟不肯涉足特·吕泼的客厅,不让我听到你千变万化的声音?华德维和特·吕泼家求你帮忙,你胆敢提出条件!……唉!上帝知道,我本来只想得到一些小小的幸福来满足自己:看到你,听你讲话,和你一块儿上露克赛,使露克赛因你到过之后对我成为一块圣地。我原没有更大的愿望……但现在非做你的妻子不可了!好罢,你尽管望着她的画像,端相着她的客室,她的卧房,她的别庄四面的外景,她的花园里的景致。你还等着她的石像!好,让我把她本人替你变成了大理石罢,……并且这个女人也不爱你。艺术,科学,文学,歌唱,音乐,把她的感官和聪明已夺去一半。何况她已经老了,三十岁出头了,我的亚尔培一定不会幸福的!”

“你待在那儿干什么,洛萨莉?”母亲这样喊着,把女儿的思索打断了,“特·苏拉先生在客厅里,已留意到你的姿态,显见你在胡思乱想,那在你的年纪上是不应该的。”

“特·苏拉先生难道憎恨思想不成?”她问。

“那么你真是在思想了?”特·华德维夫人说。

“可不是么,妈妈。”

“啊!不,你并没思想。你望着律师的窗子,那种聚精会神的模样既不雅观,也不合礼,旁人见了已是难看,让特·苏拉先生发觉尤其不该。”

“哦!为什么?”洛萨莉说。

“喔,让你知道我们的用意也是时候了:阿曼台觉得你很好,而你做起特·苏拉伯爵夫人来也未必不快活。”

惨白像百合花,洛萨莉当下一句不答,情绪给刺激得那么厉害,竟把她呆住了。但面对着这个被她顷刻之间恨入骨的男人,不知她怎样会装出一副像舞女对观客所扮的笑容。终竟她笑开了,竭力掩藏着渐趋平复的愤怒,因为她决意要利用一下这个又胖又蠢的青年。

“阿曼台先生,”她趁着男爵夫人走在前面,故意把一对青年留在花园里时说,“您竟不知萨伐龙先生是一个正统派。”

“正统派?”

“一八三〇之前,他是参事院咨议,和首相有密切关系,受着太子和王妃的信任。您一向不说他坏话,真是您的好处;但您还要更好,倘使您今年去加入投票,把可怜的特·夏洪戈先生代表勃尚松的资格取消,把萨伐龙捧上台。”

“您又为什么突然对这萨伐龙关切起来?”

“亚尔培·特·萨伐吕司先生,是特·萨伐吕司伯爵的私生子,(噢!您千万要守秘密。)如果他当选了议员,就答应接受我们露克赛的案子。露克赛,爸爸告诉我,将来是我的产业,我愿意上那边住,好幽美的所在!当年伟大的华德维创造的这份基业一朝毁掉的话,我真要绝望哩……”

“该死!”阿曼台从特·吕泼府第走出去时想道,“这丫头并不傻。”

特·夏洪戈先生是保王党,有名的“二百二十一个”里面的一分子。所以从七月革命以后,他就宣传效忠新王的主张,提倡仿照英国保守党与自由党对垒的办法来跟政府斗争。正统派并不接受这种主张,他们失败之后,不惜意见分歧,宁愿一无动静,听天由命。失去了自己本党的信任之后,特·夏洪戈先生在中间派眼中变成最适当的人选;他们宁可让他温和的主张得胜,不愿见一个共和党人把狂热者和爱国者的票数一齐抓去。特·夏洪戈先生在勃尚松是一个很受尊敬的人物,出身于一个老司法界的家庭;年收一万五千法郎的资产,谁见了都不会眼红,何况他还有一男三女。在这样的负担之下,一万五千法郎的岁收简直不算什么。可是一个父亲在这种情形中仍能廉洁自守,自然教选民们肃然起敬了。他们崇拜着议会道德的优美理想,其热烈的程度,不下于戏池里的观客叹赏台上所表现而自己很少实行的慈悲。特·夏洪戈夫人那时四十岁,被列为勃尚松美女之一。在国会开会期间,她省吃俭用的住在一所小田庄上,以便凑出那笔特·夏洪戈先生在巴黎使花的款子。到了冬天,她体体面面的每星期二招待一次宾客;但她很懂持家之道。年轻的特·夏洪戈二十二岁,跟另一个青年绅士,特·伏希尔先生来往得非常密切;这青年并不比阿曼台更有钱,和他是中学同学。他们一同到葛朗伐尔去散步,一同打猎;大家公认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伙伴,邀请他们乡居时也把三个一齐请的。洛萨莉跟特·夏洪戈的两位女儿也是同样的密友,所以知道那三位青年彼此无话不谈。她心里想,倘若特·苏拉先生有什么冒失的举动,泄露什么话,那一定有他两个好友的份。而特·伏希尔先生,和阿曼台一样已给自己的婚事打好主意:他想娶特·夏洪戈家的长女维克多亚。她有一个老姑母,答应给她一块岁入七千法郎的田产,再加十万法郎的现款做陪嫁。维克多亚是这位姑母的教女,最受宠爱。所以年轻的夏洪戈和伏希尔,自然会向特·夏洪戈先生说出亚尔培的用心对他的不利。但洛萨莉还嫌这一着棋子不够,便用左手写一封匿名信给当地州长,下面用“路易·菲利普的一个朋友”做署名。信中揭穿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秘密竞选计划,让州长感到一个保王党的演说家将来和裴里哀勾结起来有何等危险,并且把律师两年来在勃尚松深谋远虑的布置和盘托出。州长是一个干练人物,天生是保王党的对头,一心忠于七月政府,一个教内政部长睡得着觉的人。他把匿名信读了,烧了,依着写信人的要求。

洛萨莉想教亚尔培选举失败,好留他在勃尚松多住五年。

那时候的选举实际是各党各派的斗争,为把握胜利起见,内阁在选择日期上用工夫。所以还要过三个月才实行选举。为一个等待选举等了一生的人,从召集选举社团的命令公布之日起,到实际施行之日为止,仿佛一切的日常生活都告中止。因此洛萨莉懂得在此三个月中间还有多少余裕可用来对付亚尔培。她向玛丽爱德许愿(这是她以后自己讲出来的),将来把她和奚洛末一起雇用,教她把亚尔培寄到意大利去和意大利寄来的信,统统截留下来交给她。这个惊人的女子一面安排着她的计划,一面装着世界上最无邪的神气,绣着父亲的软鞋。她懂得无邪与坦白的神气对她如何有利,所以装得愈加无邪愈加坦白。

“洛萨莉倒变得可爱起来了。”特·华德维男爵夫人说。

选举前两个月光景,老蒲希先生家召集了一个会,出席的有指望承包亚西爱水管大桥的承揽商,有受过萨伐吕司好处而准备提他做候选人的葛拉奈先生,有诉讼代理人奚拉台,有《东方杂志》的印刷人,有商事裁判所主席。总之,这个集会包括二十七位外省人所说的“大头儿”。每个“大头儿”平均代表六票;但一经追问,六票便升到十票,因为人总爱夸张自己的势力。这二十七人中,一个是捧州长的,一个骑墙派的家伙,希望从政府方面替自己或亲属谋些好处。在这第一次的集会里,大家决定推萨伐龙律师做候选人,情况之热烈,在勃尚松是谁都不敢希望的。亚尔培在家等着阿弗莱·蒲希来带他去,一边跟非常关切他的雄心的特·葛朗赛神甫谈着话。亚尔培确认这位教士有极高明的政治手腕,教士也被这青年的请求感动了,很乐意在此生死关头的斗争里做他的参谋和向导。僧侣会方面不喜欢特·夏洪戈先生;因为他妻子的妹婿,法院院长,曾经在第一审时判决僧侣会败诉。

“您被出卖了,亲爱的孩子。”那个狡狯而可敬的神甫用着老教士惯有的那种柔和镇静的声音说。

“出卖了!……”他喊道,神甫的说话仿佛一支利箭直刺入这个情人的心窝。

“是谁干的,我也不知道,”神甫接着道,“州长得悉了您的计划,窥破了您的玄虚。如今我毫无意见可贡献。这类事情需要加以研究。至于今晚上,在这个集会里,您得挺身而出,准备接受人家的攻击。把您过去的生活一齐揭穿,这样之后,您的暴露真相,在勃尚松人心中可以减少许多作用。”

“噢!我本来就防这一著,”萨伐吕司声音异样的说,“您当时不愿接受我的劝告,您曾有机会在特·吕泼府上露面,您不知那样可占得多少便宜……”

“什么便宜?”

“保王党员的一致,暂时的蠲除私见,暂时团结起来对付选举……总之是一百多票!再加上我们所谓的‘教会票数’,固然您还不能就当选,但您凭着再选的机会已经是大局的主人翁了。在这情形中,再斡旋一下,事情便成功了……”

阿弗莱·蒲希兴高采烈的跑来报告预选会的决议,一进门,发现副主教和律师都冷冷的,镇静的,态度肃然。

“再见,神甫,您的事情等选举过后再彻底谈罢。”

律师跟特·葛朗赛神甫握手时暗中示意,然后搀着阿弗莱的胳膊出发。神甫望着这个野心家的脸色,那种庄严肃穆的神态,有如听见战场上第一声炮响的将军。教士举眼望着天,一边出门一边想:“他当起教士来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雄辩不在法庭上。一个律师很少在庭上施展出真正的心力,要不然他几年之中就会筋疲力尽。雄辩如今也难得在教堂的讲坛上;但在国会某些集会中间倒还遇得到,譬如逢着一个野心家孤注一掷的时候,受尽了毒箭而突然奋起的时候。但当一般优秀之士,临着千钧一发的成败关头,不得不开口的当儿,那的的确确有雄辩出现。故而在这次集会里,当亚尔培·萨伐龙感到必须造成他的一班党羽的时候,便把他的才气精力全部施展了出来。他郑重地步入客厅,既不张皇,也不骄矜,既不懦弱,也不畏怯,发觉三十多人在场也只做若无其事。会场上嘈杂的声音和刚才的决议,已把一部分人催眠,像跟着铃声就跑的绵羊似的。在蒲希先生想先来几句介绍,要他演说之前,亚尔培做着一个手势要大家静下来,和蒲希握了握手,似乎通知他突然发生了意外一般。

“刚才我年轻的朋友阿弗莱·蒲希来告诉我的消息,使我感到非常荣幸。但在诸位把决议作为定案以前,”律师又接下去说,“我认为应当对大家说明你们所推的候选人是怎样的人,使你们还来得及更改主张,倘若我的自述使你们良心上有何不安的话。”

这一段开场白使全场顿时寂静无声。有几位觉得这是光明磊落的举动。

于是亚尔培说明他过去的生涯,报出他的真姓名,叙述他王政时代的事业,到勃尚松以来的改头换面的做人方法,以及对于将来的志愿,等等。这篇即席的演讲,据说,把在场的人听得凝神屏息。野心家从胸坎里灵魂里沸沸腾腾涌出来的这场滔滔雄辩,把这批利害关系那么分歧的人收服了。钦佩赞叹阻止了思索。大家只懂得一样事情,便是亚尔培心想灌入他们脑子里的事情。

为一个城市着想,挑出一个命中注定来控制全社会的人,岂不比一个光是投投票的机械家伙强得多?一个政治家带来的是一份权势,一个平庸而清廉的议员不过是一颗良心。普罗旺斯的光荣,就因它在一八三〇年上便识得了七月革命以来唯一的政治家米拉鲍,把他送到了巴黎。

被这场雄辩屈服之下,所有的听众都承认,这种才具在这个代表身上大可成为一种奇妙的政治工具。他们把亚尔培·萨伐龙看作萨伐吕司部长的前兆。而那个精明的候选人也猜透了听众的打算,告诉他们一朝登台之后,他将首先为他们服务。

据那个唯一能批评萨伐吕司,而从此成为勃尚松干才之一的人说,这一次的披沥信念,宣布志愿,过去生涯和他的性格的自述,简直是手腕,情操,热诚的杰作,意味深长,引人入胜。这阵旋风把选举人包围了。从没有人获得类似的成功。不幸言语是一件贴身的武器,只有面对面时的直接作用。言语不曾把思想打败的时候,思想会把言语消灭的。如果当场投票,当然亚尔培的名字会从票匦里一跃而出!当时当地,他是胜利者。但他还得这样地在两个月之间天天打胜仗。离场的时候,亚尔培心中忐忑地跳着。勃尚松人已经对他鼓掌叫好,他所获得的成就,是把他过去生涯所能引起的诽谤预先遏止。勃尚松的商界已举了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律师做候选人。阿弗莱·蒲希的热烈,起先颇有影响,慢慢地却变得不讨巧了。

州长对着这个浩大的声势害怕起来,开始计算他政府党的票数,设法和特·夏洪戈先生秘密磋商了一次,以便为了共同的利益有所联络。蒲希小组会的票数一天天的减少下去,亚尔培也莫名其妙。选举前一个月,亚尔培发觉仅有六十票上下。什么都抵挡不住州长从容不迫的布置。三四个手段巧妙的人对萨伐吕司的主顾们说:“当了议员,他还能替你们的案子辩护,胜诉么?他还能给你们做参谋么?替你们订契约么?当调解么?如果你们不把他送进国会,只给他五年后可以进去的希望,岂不是还可有五年的工夫利用他?”这种计算对萨伐吕司尤其不利,因为有些商人的妻子已经对她们的丈夫说过这一套。一个狡黠的政府党人,对那般和亚西爱泉水及大桥问题有利害关系的人解释,说他们所需的支持要靠州公署,而非靠一个野心家,这等说辞他们听了委实有些心旌摇摇。多过一天,亚尔培就多一场败仗,虽然他一仗又一仗的天天指挥着,调兵遣将去作战,到处奔走,发动着言语与辞藻的斗争。他不敢上副主教那儿去,副主教也不到他这儿来。亚尔培白天黑夜,浑身灼热,满脑子烧着火。终于,到了第一次肉搏的日子,到了举行所谓预选会的日期;那时可以检点一下票数,候选人们可以预测一下他们的命运,一般有眼光的凭这一天的结果能预知成败。这是竞选运动的一幕,没有群众参加的,可是惊心动魄的:那时的情绪即使没有像英国那样的肉体表现,其深刻的程度也正不相上下。解决这些事情的方式,英国人用的是拳打足踢,法国人用的是舌剑唇枪。我们的邻居来一场全武行,法国人却用深谋远虑的冷静计划,来决定他们的命运。这件政治行为的演出,恰恰跟两个民族的性格相反。激进党的候选人提出了;特·夏洪戈先生露面了;随后是亚尔培,被左派和夏洪戈小组会指为极端的右派,裴里哀的化身。政府也有它的候选者,一个被牺牲的人,专门用来搜集纯粹政府党的票数的。票数这样一分散之后,便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共和党候选人得二十票,政府党五十票,亚尔培七十票,特·夏洪戈六十七票。但那虚伪的州长教手下最忠实的三十票投在亚尔培的阵营里,去欺弄他的敌人。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数,加上州公署方面实在的八十票,再由州长从左派方面拉过几票来,就可定夺选举的大局。当时缺席的有一百六十票,是特·葛朗赛神父的同正统派的。预选会之于选举,有如最后排演之于正式上演,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亚尔培·萨伐吕司回到家里,神色不变,可是心如死灰。他费了心思,天才,或者说靠了运气,在此最后的十五天内收服了两个最忠实的人,一个是奚拉台的岳父,一个是非常机巧的老商人,特·葛朗赛神甫介绍的。这两个好汉替他当着间谍,面子上在敌人的阵营里装作亚尔培的死冤家。预选会终了时,他们托蒲希通知萨伐吕司,说他的票数内有三十票是敌人骗他的。亚尔培从刚刚搏过他命运的会场上回家时所感的痛苦,连上刑场的罪犯的痛苦也相形见绌。绝望之中的情人,不愿由任何人陪他回来。在十一点和半夜之间,他独自在街上走着。

早上一点钟,三天不曾睡觉的亚尔培,坐在藏书室中伏尔泰式的靠椅内,脸色惨白像要咽气似的,垂着两手,颓然沮丧的姿态像圣女玛特兰纳般动人。泪珠在长睫毛下打滚,那是只湿眼睛而不淌在面颊上的泪珠;思念把它们喝下了,心灵的火把它们烧干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可以哭了。于是他瞥见小亭下有一个白色的形象,使他想起法朗采斯加。

“三个月我没接到她的信了!她怎么了?我两个月不给她信,但我预先通知她的。她病了么?噢!我的爱人!噢!我的生命!你会有知道我的痛苦的一天么?我的身体真是该死!是不是生了动脉瘤呀?”他这么想,因为他觉得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致脉搏的声响,在静寂中听来,好似细沙撒在一口大箱子上。

这时候,悄悄的三下弹指声在亚尔培的门上响起来,他立刻走去开门,一见副主教露着快乐和得意的神色,他几乎高兴得发狂。他抓住特·葛朗赛神甫,一声不响,把他搂在怀中,紧挝着,让脑袋倒在老人肩上。他又回复了儿童的脾气,哭得像当年知道法朗采斯加·索但里尼已结了婚的时候一样。他只对这位面露一线曙光的教士,暴露他的弱点。教士风采潇然,高旷无比,而且法眼慧心,亦复犀利无匹。

“原谅我,亲爱的神甫,但您正遇到成人的意志消灭而至性流露的时间,请您别把我看作一个庸俗的野心家。”

“是的,我知道,”神甫接着说,“您曾写过《爱情造成的野心家》!唉!我的孩子,我也是为了情场失意而在一七八六年二十二岁上当教士的。一七八八年我当了神甫,我已拒绝了三次主教职位,我愿老死在勃尚松。”

“您来瞧瞧她可好?”萨伐吕司嚷道,一边端着蜡烛把神甫领到华丽的小书斋内,把烛光照着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画像。

“这是一个天生统治别人的女子!”副主教说,他懂得亚尔培这样默默无言的推心置腹,是对他表示何等的感情。“但这额角颇有高傲之气,顽强执着,得罪了她是永远不肯饶赦的!这是天使长米歇尔,是管执行的天使,不屈不挠的天使……宁为玉碎,毋为瓦全这两句话,便是这等天使型性格的铭赞。在这张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神明般的肃杀之气!

“您猜对了,”萨伐吕司叫道,“可是,亲爱的神甫;她主宰我的灵魂已经十二年多,而我从没一个对不起她的念头……”

“啊!要是您对上帝也这样虔诚的话?……”神甫天真地说,“现在且来谈谈您的事情。我为您已工作了十天。倘使您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您这次定会听从我的劝告。如果您在我跟您说的时候就到了特·吕泼府上去,就不致到今日这步田地;但您还可以去,明天晚上我来替您介绍。露克赛田庄受威胁了,两天以内就得开庭……而选举还要三天以后举行。我们设法使投票事务所第一天上组织不成;我们将有好几次投票,您可以靠再选而成功……”

“用什么方法?”

“露克赛案胜诉之下,您可得到正统派的八十票,加上我有把握的三十票,总数是一百十。您在蒲希小组会至少还可有二十票,那么您统共可有一百三十。”

“哦!喂,”亚尔培说,“还缺七十五票呀。……”

“不错,”教士说,“因为余下的票数都归了政府。但是,孩子,您可以有二百票,而州公署方面只有一百八十。”

“我可有二百票?……”亚尔培愕然站起,好比给一根弹簧抬起来似的。

“您还有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数。”

“怎么会?”亚尔培说。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

“永远不!”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可是您瞧?她是顽固执着的。”亚尔培指着法朗采斯加的肖像说。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说了第三遍。

这一次亚尔培明白了。在这桩对绝望的政治家终于露出一线希望的计划中,副主教不愿显出一些共谋的痕迹。再多说一句就会损害教士的尊严和诚实。

“明天您将在特·吕泼府上遇到特·夏洪戈夫人和她的第二位小姐,那时您将谢她对您的帮助,告诉她您的感激是无涯的,您将把身心一齐贡献给她,从此您的前途就是她家的前途,您是没有利害打算的,您有着坚强的自信,认为被任为国会议员就是一笔可观的陪嫁。您将跟特·夏洪戈夫人有一场争战,因为她一定要您答应一句。这一个晚上,我的孩子,便是您整个的前途。可是得知道,在这件事情里我是没有份的。我,我只负责正统派那条路线,我替您收服了特·华德维夫人,这就代表了勃尚松全部的贵族。阿曼台·特·苏拉和伏希尔都将投您的票,同时给您带来了年轻的一辈,特·华德维夫人给您张罗了年老的一辈。至于我那方面的票数是绝对不会动摇的。”

“那么又是谁游说了特·夏洪戈夫人呢?”萨伐吕司问。

“别盘问我这个,”神甫回答,“有三个女儿要出嫁的特·夏洪戈先生,没有方法增加他的财产。即算伏希尔娶了那个没有陪嫁的长女,为了有担负嫁费的老姑母之故;其余两个又怎么办?西杜妮十六岁,而您在您的野心里有着偌大一笔财富。某人对特·夏洪戈夫人说,与其打发她的丈夫到巴黎去虚耗金钱,毋宁把两个女儿嫁掉。这某人也者拉拢了特·夏洪戈夫人,特·夏洪戈夫人又拉拢了她的丈夫。”

“得了,亲爱的神甫,我懂得。一朝当了议员,我得替某人也者挣一笔家产,等到这笔家产可观的时候,我就可解除我的诺言。我不会忘掉您慈父般的恩惠,我的幸福都是您的赐予。天哪!我有什么功绩够得上这样真切的友谊呢?”

“您替僧侣会得了胜利呀,”副主教微笑着说,“现在大家得保守秘密,至死勿渝。我们得装作一无作为。万一人们知道我们预闻选举的话,那些格外凶狠的左派清教徒,会把我们一口生吞,我们中间意欲包办一切的自家人,会把我们骂得体无完肤。特·夏洪戈夫人全没想到这些事情的幕后有我在内。我只信任特·华德维夫人,我们可以相信她像相信我们自己一样。”

“将来我要把公爵夫人带来见您,请您祝福!”野心家叫道。

把老教士送走之后,亚尔培在权势的美梦中睡下了。

次日晚上九点,像大家可能想象到的,特·华德维男爵夫人的客厅里,挤满了临时召集的勃尚松贵族。大家谈着为了讨好特·吕泼家女儿之故,要破例参加选举的事情。他们知道,前任参事院咨议,最忠心于王室长房的一个部长的秘书,要被介绍到这里来。特·夏洪戈夫人带着盛装的女儿西杜妮到场,至于大女儿,因为未婚夫已经毫无问题,也就不在装扮上用工夫了。这些小枝节在内地是很触目的。特·葛朗赛神甫探着他那张美妙的机灵的脸,从这一组到那一组,听着人家说话,好似什么都没有他的份,可是说些一针见血的话把问题归纳起来,支配着宾客们的谈话。

“倘使王室长房重新登台的话,”他对一个七十岁的退休的政治家说道,“又将行些什么政策呢?”“孤零零的时候,裴里哀简直一筹莫展;但若有了六十票撑腰,他将随时随地跟政府为难,不知要给他掀倒多少内阁呢?”“斐兹·詹姆斯公爵要当多罗士的议员了!”“那您将使特·华德维先生打赢官司!”“倘使你们投萨伐吕司的票,共和党人大概也要学你们的样,而不去拥护中间派呢!”他说的尽是这一类的话。

九点已到,亚尔培还没来。特·华德维夫人认为这种迟到是傲慢无礼的表现。

“亲爱的男爵夫人,”特·夏洪戈夫人说,“我们最好别把一些小枝节搅在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情里。也许靴子上了油不就干……也许什么案子的接洽,把特·萨伐吕司先生耽误了。”

洛萨莉斜着眼对特·夏洪戈夫人睃了一眼。

“她对特·萨伐吕司先生好得很呢。”洛萨莉低声对她母亲说。

“可是,”男爵夫人微笑着答道,“那是关系到西杜妮和特·萨伐吕司的婚约呀。”

洛萨莉突然向着面临花园的窗框走去。十点钟了,特·萨伐吕司先生还没出现,酝酿中的雷雨爆发了。有些客人玩起牌来,觉得这个局面简直受不了。一筹莫展的特·葛朗赛神甫走向洛萨莉躲着的那个窗框,大为错愕地听见她自言自语的说着:“他大概死了吧!”副主教走到花园里,后面跟着特·华德维先生和洛萨莉,他们三个一同走上小亭。亚尔培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灯火全无。

“奚洛末!”洛萨莉看见那仆人在院子里时喊道。特·葛朗赛神甫对洛萨莉睨了一眼。“您的主人往哪儿去了?”那时仆人已走到墙根。

“走了,搭着邮车!小姐。”

“他完了,”特·葛朗赛神甫叫道,“再不然他是幸福了!”

洛萨莉得意扬扬的神气不曾遮盖得好,被只做若无其事的副主教瞧在眼里。

“洛萨莉在这件事情里能够干些什么勾当呢?”教士心里盘算着。

三人回到客厅,特·华德维先生报告了那古怪的,奇特的,令人出惊的消息,说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搭着邮车动身了,原因不明,十一点半时,客厅里的人只剩十五位,其中有特·夏洪戈夫人,特·高特那神甫,也是一位副主教,四十左右年纪而极想升任主教的,还有两位特·夏洪戈小姐和伏希尔先生,特·葛朗赛神甫,洛萨莉,阿曼台·特·苏拉,和一个退职的法官,勃尚松高等社会里最有势力的人物之一,极希望亚尔培·萨伐吕司当选的。特·葛朗赛神甫坐在男爵夫人旁边,以便注视洛萨莉,往常她的脸色是惨白的,此刻却兴奋得通红。

“特·萨伐吕司先生可能遇到什么事啊?”特·夏洪戈夫人说。

这时候,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在银盘里托着一封信送给特·葛朗赛神甫。

“不客气,请看信罢。”男爵夫人说。

副主教读着信,瞥见洛萨莉顿时面白如纸。

“她认得他的笔迹。”他从眼镜上面睃了她一眼之后想。他折好了信,冷冷地纳入袋里,不做一声。三分钟内,洛萨莉望了他三次,他全明白了。“她爱着亚尔培·特·萨伐吕司!”副主教想道。他站起身来,洛萨莉浑身一震;他行过礼,往着门走了几步,在第二间客室里被洛萨莉追上了,说道:

“特·葛朗赛神甫,这是亚尔培的信!”

“怎么您对他的笔迹那么熟悉,能够远远地辨认?”

这位沉溺在烦躁和愤怒的大湖里的姑娘,被他揭破之后,竟说出一句教神甫惊叹的话来。

“因为我爱他!他怎么了?”她停了一会说。

“他放弃了选举。”神甫回答。

洛萨莉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打听这个秘密好似打听一句心腹话似的,”她退回客厅之前又说,“倘使他放弃了选举,也就没有跟西杜妮结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