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泰戈尔的艺术观

书名:
泰戈尔传
作者:
郑振铎
本章字数:
2967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09:56

我们问了许多人,什么是艺术?在最古的书上,他们的议论已经是纷纭莫定了;到了现在,仍然是如此。百人中总有九十几个人的回答是不相同的。关于艺术的功能,尤为争论最烈;有的主张艺术须要切合于人生的要求的,有的以为艺术只是应艺术的冲动而发生,不受什么功利主义的支配的。

泰戈尔却是超乎这一切争论以外,转而“搜求艺术存在之理由,想找出艺术到底是因某种社会的目的而发生,或是应我们的美术之快乐的需要,或是因什么表现的冲动而发生的。”(《人格》,页一六)

泰戈尔以为我们对于这个伟大的世界的关系是非常繁复的。饥而食,渴而饮,我们则因一切物质上的需要,而与大地相接触。知一切事实,则求而纳之于简单的法则以内;见了某种已然的事变,必欲发见其所以然的缘故,我们又因一切智慧上的要求而与大地生关系。但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种精神上的要求,一种人格的人(Personal man)的要求。人格的人与物质的人恰立在相反的地位;他也有他的喜欢与不喜欢,他也想寻找些东西以满足他的爱的要求。这个人格的人惟有在我们脱出一切需要——身体的与知识的——的时候,才找得出来。

科学的世界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力的抽象世界。我们能够藉着智慧的帮助来利用他,却不能藉着我们人格的帮助去实现他。艺术的世界则不然,我们能够看见他,感觉得到他;我们能以我们所有的情绪来对付他。这个艺术的世界就是人格的世界。

这个艺术的世界——人格的世界——于我们有什么必要的关系呢?艺术的发生的原因何在呢?艺术何以有存在的理由呢?

泰戈尔对于这些问题回答得很详细。他以为人与禽兽所以不同的地方,就在于禽兽是束缚于需要的范围以内的,他们的活动不是为了自己保存的需要,就是为了种族保存的需要。换一句话,就是他们的一切能力都消磨于生存竞争的战场中。但是人类则不然,他在生命的商界中,好像一个大商人。他所得的钱比他所消费的钱多。所以在人类生活中,有许多过剩的富财,供他自由挥霍。禽兽也有知识,也能用他们的知识来保存养护他们自己的生命。但是他们止于此了。他们知道他们所处的环境,以求住求食,并且知道四时寒暖。人类对于这些事情,也必须知道,因为人类也是必须生活的。但是人类的知识,除了用在这种地方以外,还有许多余剩。这个余剩的知识,他可以自由享用,可以为知识而求知识;因此而他的科学与哲学得以形成。

同样的,艺术发生的根源,也是如此。人类与各种动物,都要把他们的快乐或是不快乐,恐怖,愤怒,或是爱情的感觉表现出来。在动物的世界里,这种情绪的表现到了“应用”的范围,即停止不进。但是,人类则不然。虽然他的情绪的表现仍旧有“应用”的原意在内,而他的情绪的枝叶却长成发达,四布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换一句话,就是:人类的情绪的力量,除了应用在自己保存的目的以外,尚有许多余剩着。这个余剩的情绪,遂发泄而成为艺术的创作作品。

当我们心里起了一种感觉,除了对付引起我们感觉的对象外,尚有余绪不能全为对象所吸收,因遂回到我们心上;用他的回波,使我们感觉到我们自己。我们穷的时候,所有我们的注意力全注在身外的衣食住。如果我们是一个富人,那么财富的光线,一定会反射到我们心上,使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富人。这就是在一切生物中,只有人能自省,能知道他自己的原因了。换言之,就是他所以比别的生物更密切的感觉得他自己的人格的原因,就因为他的感情的力量除给他对象所消耗的而外,尚多出许多。所以在艺术中,人类所表现的是他自己,并不是他的对象。——他的对象完全表现在科学中。

总之,人类是一个有余剩知识的动物,他的余剩的知识所表现的是他所见的对象,所搜集的报告的本身,并不是他自己;但是同时,他又是一个有余剩感情的动物,他的余剩的感情所表现的方是他自己,而不是与自己无干的外物。凡在艺术中表现出的对象,都是经过人的感情的洗礼,已与他的人格融成一片的了。

本来这个世界同我们是不相干的,——除了求衣食,求知识以外——有了我们的感情,无论是爱,是憎,是喜是悲,或是惧怕与惊奇,继续的对他起了感觉,这个世界才成了我们人格的-部分。我们生长,他同我们一起生成,我们变迁,他同我们一起变迁。我们的情绪正像溶液一样,把这个外象的世界,溶化成一个亲切的有知觉的世界。

所以赤裸裸的事实的报告不是文学,因为事实是独立于我们情绪以外的。我们说,日是圆的,水是流的,火是热的,谁会引起了什么感觉?但是朝阳初升的美景的描写却是有永久的趣味与美感在我们的心里。这就是因为所描写的不是朝阳的本身,乃是我们自己心中眼中所感觉到的朝阳的景色;换一句话,就是我们自己的人格的表现。

艺术的主要目的是人格的表现,我们都已坚确的相信。但是还有许多人却以为艺术的目的是“美的产生”(The production of beauty)的。在泰戈尔看来,艺术的美不过是工具而不是艺术的完全的最著的特征。他不过用来为更有力的表现我们的人格的工具而已。

艺术的描写,不必详细而当得其精神。不是一个艺术家而去描写一棵树,他必定要详详细细的把这棵树的一切特征都写出来,但这却不是艺术的描写。真实艺术家的描写是忽视不重要的详细的部分,而注重于主要的特性的。他把所描写的对象的全部的个性精神,从宇宙之心中表现出来,经过作者的人格化,而使之和谐,使之有情感。

在文学作品中,也有含哲学的抽象思想的——印度文学中此例最多——也有报告历史上的事实的,但是无论如何,这种文学的丝布中,总是织上了作者的如火的情绪与活泼的人格的丝线在内的。凡是艺术,如有不经过作者的人格化——感情化——的,就不能称为艺术;因艺术就是发生于人类剩余的感情的;并且就是人类的人格的表现。

以上是把泰戈尔对于“艺术者何?”这个问题的答案,略略的叙述一下,但是泰戈尔却始终不肯把“艺术”二字,下一个定义。他以为定义这个东西,只不过是使人制限他自己所见的范围并且使他自己看不清楚所见的东西而已。

以下再略说他对于艺术的功用的意见。

他以为在我们生命里,我们有“有限”的方面,我们每走一步,都要消耗我们自己,譬如我们喜欢吃饭,吃完了饭,我们这个欲望立刻消失了;又有“无限”的方面,就是我们的灵感,我们的快乐,我们的牺牲,这是无限的。人类的这个无限的方面,必须表现他自己在某种含不朽的元素的象征的里面。他用了超越世俗的材料,建筑了一所乐园给他自己住。“因为人类是光明的儿子。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如完完全全实现他们自己,他们必感觉得他们的不朽。当他们感觉到这一层,他们立刻伸展他们不朽的范围到人间生活的任何部分建筑他的这个真实世界——真与美的生存世界——就是艺术的功用。”惟有在艺术方面,人类才显出不朽。所以“艺术是称我们为‘不朽世界之子’的,就是宣告我们有居住在天国的权利的。”

所以在表面上看来,艺术似乎是无用,其实他却是人类高尚的精神与情绪方面,不朽方面的主宰。“如果你把所有的诗人和所有他们的诗,摈出世界以外,只要一会儿,你就立刻可以发见——因他们的不在·活动的人的能力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实在供给生命汁给他们的收获地的究竟是谁了。”

泰戈尔说:“作事的人常把他们的事务弄得出了音韵和谐的地步,这就是我们诗人所急要把他弄和谐的了。”

现在世界作事的人,哪一个不“把他们的事务弄得出了音韵和谐的地步”?这正是艺术家所急要出来“把他们弄和谐的了”。

1910年12月20日。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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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被誉为晚清“名臣”。他资质庸常,甚至些许愚笨,却克己勤奋,苦学不断,终于步入仕途;他出身寒微,为官之初,了无背景,却以诚待人、以敬示人,终于十年七迁、连升十级,创造了清廷官场的奇迹;他奉朝廷之命,创办湘军,却被太平天国打得接连败北,甚至一度想跳江自杀,但他后来反省自我,坚忍不拔,终于击败叛军,解救清朝于危难之际……曾国藩,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通过砥砺心性、修炼己身,终于实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 曾国藩又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历史人物,推崇他的人把他与孔子、王阳明并列,称其为完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讨厌他的人称他为刽子手,对外投降,对内疯狂镇压革命,在处置天津教案和对抗太平天国中血腥残酷、杀人如麻……在历史的烟雾背后,曾国藩的面孔逐渐复杂而模糊。
已完结,累计55万字 | 最近更新:五、效尽愚忠不死心

第一章

书名:
曾国藩
作者:
刘学慧
本章字数:
11863

半耕半读的曾子后裔

一、曾门浪子喜回头

望着被秦楼楚馆那些妖娃荡姬迷走了魂魄的儿子,曾家老太爷先是怒不可遏,继而声泪俱下:“畜生,你这是辱没先人呀!别忘了,咱的老祖宗可是孔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之一……”

湖南湘乡,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湘乡荷塘二十四都(今双峰县荷叶乡)更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好地方。绿水环绕着秀丽的青山,青山的怀抱里郁郁葱葱。

高湄山麓,山势雄伟,林木茂盛,新桥涓水河从山脚下经过,河水滋润万亩良田,养育了勤劳而又善良的湘乡人,他们祖祖辈辈用辛勤的汗水浇灌着大地,大地馈赠了丰富的物产。淳厚、朴实的人们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清顺治元年(1644),一位姓曾的人为了躲避战乱,从山东一直向南迁徙,他带领一家老少十六人先在衡阳生活了二三十年,六十三岁时,他又决定举家再次迁徙,从衡阳来到了高湄山下的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白杨坪。从此以后,湘乡曾氏便在这儿繁衍生息,他便是曾参的后代曾孟学。

曾孟学以自己是曾参的后代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孔老夫子的弟子中,曾参被称为一贤,虽然曾参在世时并未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但是,他却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可以依仗的资本。明嘉靖十八年(1539)皇帝特诏曾参的后人曾质粹为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赐官、封田于他。到了清康熙年间,孔、孟、颜、曾四姓为四大家族,其后人皆受荫护。

可是,曾孟学不是曾参的嫡传世子,作为旁支后代的他,当然得不到朝廷的赏赐。战乱中,他饱尝了迁徙的艰辛与痛苦,当家人怨声连天时,曾孟学惨淡地一笑,他安慰自己说:“我的先人是孔圣人的弟子,虽然我没受到祖宗的荫护,但是,我不能辱没了先人的英名。辛勤朴实是本份,粗茶淡饭才最香。”如此想来,曾孟学便不感到有什么失落。

既然是曾参的后人,曾孟学时刻告诫自己:“曾孟学,你必须牢记住:你是贤人的后代!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能荒废了子孙后代的学业,只要一天能吃饱肚子,就要让孩子们读一天书,他们若能及第,便是我曾氏的光荣。”于是,湘乡的曾氏很重视后代的教育,男孩子们一过七岁便入私塾学习,女娃们则学习绣活。曾家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凭着勤劳与节俭,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逐渐盖起一栋栋房屋,购置了一块块田地。

朗朗的读书声不断从曾家瓦房里传出,曾孟学打心眼里高兴,他感到曾家蒸蒸日上,早晚有一天会出个人材。可是,十几年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学业有成,连个秀才都没出。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曾孟学活到了八十七岁,那年冬天,他感到身体每况愈下,老人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将离开人世间,尽管他十分留恋人生,可是,谁也无力挽留住他的生命。临终之前,当儿孙们全跪在病榻前时,曾孟学流露出的不是难过的神情,而是无限的遗憾。当一阵昏睡过后,他努力地睁开了双眼,十分深情地凝视着儿孙们,然后清晰地吐出了几句话:

“看来我没几天日子了,入冬以来,我时常感到困乏、疲劳,这在以前不曾有过。八十多岁的人了,该享受的全享受过了,什么样的罪也都受过,这一生没白白度过。只是有一桩心事未能了却,这叫我怎能安心入土!我们是贤人曾子的后代,却没有人能读好书,至今无一人及第,遗憾呀,遗憾!”

说着,曾孟学老泪纵横,儿孙们也跟着抽泣。一时间,曾家沉浸在悲痛与羞愧之中。

突然间,一声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沉闷:

“太爷爷,你不用难过,曾家还有我呢!”

人们回头一看,原来是曾家的第四代曾应贞(即曾孟学的曾孙)在讲话。

小儿今年才六岁,他虽然弄不懂什么叫“及第,”但是,他却十分了解太爷爷的心愿。因为,两、三年前,太爷爷便谆谆教导过他:“贞儿,我们是贤人的后代,一定要读好书呀!可是,你爷爷、你伯父、你父亲,还有你叔叔们,他们没有一个学业有成的。不知道你们这一代兄弟几人中,能不能读好书、出人材?”

“为什么一定要好好读书?”

老人手捻银须,似自言自语,又似对小儿说:“读好书才可能及第,才能有出息,做大官、干大事!”

如今,当曾孟学再次提起“读书”与“及第”时,小儿忽然冒出了刚才那句话,怎能不叫老人感到宽慰。曾孟学伸出手来想拉一拉曾孙子的小手,就是这最后一个努力的动作使他踏上了黄泉路。不过,老人的心愿在曾家人的心灵上已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从此以后,曾家的读书之风气更浓了,曾应贞一头扎进书堆里,他孜孜不倦、勤奋好学,二十几年来未曾离开过书籍。可是,老天爷并不格外偏爱他,曾应贞先后参加了五、六次乡试,每次都名落孙山。这不能不说是曾应贞的运气不佳,多次的失败打击了他的积极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再受挫折的他竟没有在意生活中的更多的乐趣,他几乎认为自己惟一的出路是“及第,”除此之外,好像他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

眼见着曾应贞走进了“死胡洞”。儿子曾辅臣想把父亲从“死胡洞”里拉出来,可是,他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曾应贞一天到晚没精打采,精神萎靡不振,曾辅臣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就在曾应贞心灰意冷之际,曾家再次添丁进口,曾辅臣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小儿长得格外漂亮,曾辅臣十分高兴,他将小儿抱在怀里,高高兴兴地把孩子送到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你瞧:才两个多月的孩子,他正冲着你笑呢!”

曾应贞凑上前一看:果然如此!

襁褓里的孩子小嘴一咧,他笑得很甜、很甜。这一笑引起了祖父的无限怜爱,曾应贞仔细地打量着孙子,他突然说:“嗯!孩子长得的确很招人怜爱,找位先生给他算算命吧!也许,这个孩子能给曾家带来好运。”

当算命先生一番折腾后,曾应贞急切地问:“怎么样?我孙子的命相如何?”算命先生手捻银须,摇头晃脑:“恭喜!恭喜!这孩子命相太好了!你瞧他这模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便是大富大贵之容,将来,你们曾家兴旺发达全靠他了。”

一句话说得曾应贞笑逐颜开。

人啊人!充满情感的人!别人的一句话可能会使你暴跳如雷,也可能会让你飘飘然、欲升仙!算命先生的一句无稽之谈竟给曾家带来了明媚的阳光。

忽然间,曾应贞明白了什么似的,他不再埋头于书堆,而是决心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孙子的身上,他对自己说:“子孙后代若能出人头地,也是我曾应贞的福份。”当小儿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小儿非常活泼,十分可爱,乐得曾应贞合不拢嘴。这些年来,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书中既没找到“颜如玉,”也没发现“黄金屋,”结果却意外地发现了人生另一种乐趣:平淡安宁的生活、儿孙绕膝的满足。

曾应贞仔细端详着初生的婴儿,他由衷地说:

“好孙子、乖孙子,你便是爷爷的心肝宝贝。看来,爷爷完成不了先人的愿望,这个希望只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孩子,爷爷会竭尽全力地教导你,使你成为有用之材,只要你踏踏实实、勤奋好学,相信你将来能成大器。”

曾应贞为孙子起了个名字,叫曾竟希。他希望孙子将来学业有成,以光耀门楣。

小竟希在爷爷的关爱下、父母的呵护中长大,七岁时,他便入本乡的陈氏宗祠读书。学堂离家有几里地,每日早上离开家时,爷爷便给他两文钱以备之需。竟希是个十分乖巧、懂事的孩子,他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乱花钱,他把钱一点点攒起来,从正月到五月,竟然积攒了二百多文钱。当爷爷发现这个“小秘密”时,又高兴又心疼,温和地对小竟希说:

“孩子,勤俭节约是美德,可是,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肚子呀!”

“爷爷,您放心吧!每天早上我都吃得饱饱的,不会饿肚子的。”

小竟希不但如此乖巧、懂事,更让曾应贞满意的是小孙子学习特别刻苦,不久,小竟希便能熟背《诗经》中的若干诗篇,《论语》、《左传》等篇中的句子也是朗朗上口。竟希十分聪明,人又勤奋扎实,看来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可是,一场灾难毁灭了曾应贞的美梦,也结束了小竟希刚刚开始的读书生涯。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曾家已是山村中的殷实户,早已不愁吃穿。可是,就在小竟希十岁那年,春夏之交时下了一场大暴雨,天就像漏了似的,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山洪暴发,冲毁了庄稼,看来秋后一定是颗粒无收了。更令人可怕的是洪水带来了瘟疫,曾家十二三口人,竟有六人染上了霍乱,虽然小竟希侥幸病愈,其他五个人先后丧生,曾家的天一下子塌了下来!

曾应贞含着巨大的悲痛掩埋了五位亲人后,再也没有重建家园的雄心壮志,这场巨大的灾难毁灭了他的人生追求。一下子,他苍老了许多,才四五十岁的人便满头白发、精神恍惚,甚至有时痴呆傻笑、自言自语。小竟希失去了爷爷的引导,他的书怎能继续读下去!

偶尔,曾应贞也十分清醒,每当他清醒时便痛苦万分,他拉着小竟希的手,难过地说:

“竟希,爷爷很对不起你,你才读了三、四年的书便要辍学。爷爷是不中用了,这场变故你全看在了眼里,现在家中无力供你读书。你怨恨爷爷吗?”

十一岁的小竟希眼里噙着泪水,他紧咬下唇,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他的声音很低、很低:“爷爷,我不怨恨任何人,只怨自己的命运不好。”

“孩子,等以后日子稍微好一些,爷爷会让你继续读书的。我们曾氏是贤人的后代,至今竟无一人学业有成,真的无颜见祖宗交待呀!”

三十年后,曾应贞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人世间。他曾经立誓要为光耀门楣的而发愤读书,看来,他的愿望只能靠后人来实现了。此时,当年的小竟希已经长大,已届不惑之年的曾竟希早已娶妻生子。几十年来,有一件事情总让他耿耿于怀,那就是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读书了。

当年失学的痛苦一直埋在他的心里,虽然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入学堂学习,他却希望子孙后代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了实现最大的人生理想,他不辞劳苦,辛勤耕作,勤俭持家,日子过得逐渐地富裕了起来。曾竟希带领全家人翻盖了八、九间大房子,又先后买了几十亩水田与山地,他们在山上植树造林,山上一片苍翠;水田连年丰收,田野里散发着馨香。

曾竟希是位开朗、好客的老实本份之人,亲戚、朋友只要来到他家,他总是拿出最好的酒菜招待客人,所以,曾家大院里经常是高朋满座,充满了欢声笑语。

有一天,一位远房亲戚从四川远道而来,曾竟希当然又是一番热情招待,酒足饭饱之后,远房亲戚羡慕地说:“竟希大哥,你真是好福气,家中有田地,生活无担忧,嫂子贤淑、儿女勤劳,这种日子应该叫幸福、美满。”

曾竟希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表弟,你有所不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呀!我的几个儿子中,虽然老大、老二天生愚钝,读书不成,但是他们勤于劳作,这也让我放心了。惟独老三玉屏有些奢华,他性情浮躁不安,人虽聪明伶俐,但读书不用功,缺乏认真的精神,很让人担忧。”

说罢,他又长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中包含着多少无奈与失望!

三儿子曾玉屏生于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他出生时,家中已十分富裕,足以供得起男孩子们读书。比起他的两个哥哥来,玉屏显得机智、灵巧一些。他入私塾不到两年,便熟读《诗经》、《论语》等篇章,而且,他写得一手好字,深得先生的好评。曾玉屏变成了曾家的光荣与骄傲。

可是,毁树容易种树难!

曾玉屏禁不住外界的诱惑,他十九岁时开始放纵自己,所以,曾竟希酒后吐真言,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提起曾玉屏放纵自己一事,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本来,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曾玉屏潜心读书,并无什么恶习。玉屏从小性情就十分温和,与任何人相处,他都是一团和气,所以,乡间前后村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特别是年轻人更乐意接近他,曾玉屏结交了不少人。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曾玉屏的朋友中有儒雅之士,当然也不乏游手好闲之徒。在曾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几个不务正业的人引诱着玉屏走上了邪路。

曾玉屏出生在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的白杨坪,虽然这个小山村交通十分便利,但是,曾家的家教十分严格,曾竟希不允许孩子们到处闲逛,更不用说出村游荡了。以前,玉屏和两个哥哥一样,从不越雷池半步,他们除了在学堂读书,就是帮助父亲做一些农活,邻里们无不夸赞玉屏兄弟三人。儿子们个个规规矩矩,这一点,很让做父亲的骄傲。

曾玉屏十九岁时,结识了邻村的一个名叫王海的青年人。起初,王海表现得十分斯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放荡,所以,曾玉屏也没有防备他。每当王海与曾玉屏在一起相处时,总是王海向曾玉屏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外面的世界。曾玉屏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听到自己不曾知晓的事情,他当然十分感兴趣。两个人几乎是无话不谈,上下五千年、古今天下事,一经王海绘声绘色的描述便显得格外精彩。

“玉屏,你不晓得外面的天地有多大!相比之下,我们白杨坪是一粒芝麻,荷塘二十四都便是地瓜,湘乡才是西瓜,而湘潭呢?又比湘乡好多了!那儿到处都有好看的景、好玩的东西、好吃的点心,还有更好的哩。不告诉你了,免得你动心。”

曾玉屏正急着听下去,突然,王海停下不说了,急得曾玉屏直捶他,催促道:

“你快说呀!别卖关子!”

王海欲擒故纵,他咽了口唾沫,又呷了一口茶,以故意拖延时间,引逗曾玉屏洗耳恭听。王海摆了摆手,示意玉屏靠近他,果然,曾玉屏十分顺从地挨近他。

玉屏有些急了,他嘀咕了一句:“湘潭究竟有什么?瞧你这般神情!”

“有——,算了、算了,还是不告诉你吧!你家的家规那么严,你绝对去不了湘潭,知道那些事情只会心烦意乱。”

人的逆反心理往往很强,越是你说“不,”他越会说“一定要如何、如何”。此时,曾玉屏就处在这种境地之中,他一拍胸脯,说:“什么家规严,只要我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王海,你信不信?”

“信!玉屏老弟口中说出的,句句是实话。我焉能不信!”

在曾玉屏的一再催促下,王海终于抖出了“包袱”:

“湘潭是个大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那儿有当大官的、有做买卖的、有苦苦读书的、有沿街乞讨的,还有替人家哭丧的,真叫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嘿!最让人难忘的还是那些楼上的女子们,她们个个妖艳无比,那娇滴滴的劲儿直让你大把、大把地掏银子。一上楼子,你一定会尽兴的。”

“王海,平日里,你斯斯文文的,原来还这般放荡!”

“玉屏,你懂什么?天底下哪儿能找到一个不爱沾花惹草的男人!

王海说得眉飞色舞,曾玉屏听得目瞪口呆。曾玉屏尚未娶妻,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如今听王海这么一说,他只觉得头脑发昏、两颊微红、心跳加速,天旋地转。王海明白玉屏此时的心迹,他低声问:“动心了吧?若你真的动了心,过几日我便带你逛湘潭。”

曾玉屏思索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恐怕这事儿不成,父亲从不给一文钱,既使偷偷溜出了村子,我也无法远行呀!”王海一笑:“银子的事情不用发愁,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不然,那还叫朋友吗?”

就这样,曾玉屏在王海诱惑下开始了另一种人生体验。

初到湘潭,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但也有些畏惧,他像个木偶人一样被王海牵着鼻子走。本来,王海就放荡不羁,在白杨坪时表现出来的斯文劲儿全是假象。到了花花世界里,他哪里还顾忌什么“斯文,”真实人性的一面完全暴露了出来。他带着涉世不深的曾玉屏一天到晚泡在妓院或赌场里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当曾玉屏满面羞愧地从妓院里出来时,王海总是拍一拍玉屏的肩膀,笑着说:“感觉不错吧!这怡红院里的姐儿们个个风骚多情,怎么品也品不够。”

曾玉屏怯怯地回答:“这种地方还是少来几回为好,我总觉得那些女子让人恶心。以后,我不想再沾她们了,免得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王海乜视了他一下,很有些轻蔑地说:“做都做了,还装什么假正经!又没有人尊你为圣人,何必这般羞愧、自责。”

曾玉屏多多少少还有些顾忌,他不像王海那么放荡不羁。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他也曾为自己荒唐的行为而感到羞愧。每当他随王海逛妓院、下赌场时,他总感到自己已经开始堕落,也许有一天会变得不可救药。夜深人静的时候,曾玉屏默默地问自己:

“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你还不明理?这种堕落的生活会给你带来什么?功名?还是财富?”

思前想后,曾玉屏决心结束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当他提出返乡时,王海不屑一顾地嘲笑说:“你不应该做男人!要走,我不留你,自己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曾玉屏身无分文,他无法回家,更不敢回家。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回家后,等待他的是什么!

自从曾玉屏不辞而别后,曾竟希就像疯了一般,他四处打听儿子的下落,终于从一个年轻人口中得知玉屏已随王海去了湘潭,做父亲的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让他不明白的是一向听话、顺从的三儿子为何突然间离家出走?曾竟希百思不得其解,他陷入了痛苦之中。

一个月后,又黑又瘦的曾玉屏回到了白杨坪,一回到家中,玉屏便一头扎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不敢出来见家人。曾竟希推开房门,曾玉屏自知“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要向父亲做个交待。一见父亲走进屋子,曾玉屏“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他低声说道:

“不肖之子在此,任凭父亲处罚。”

说罢,他羞愧地低下了头。曾竟希看了一眼儿子,儿子削瘦不堪、精神恍惚,他既心疼又气愤。他默默地注视着儿子,既没打一下玉屏,也没有责骂一句,半晌只说了一句话:

“离开家后,没吃上几顿可口的饭菜吧?快去厨房,让你母亲为你烧一些可口的吃。吃完后,先睡上一大觉,然后再去先生那儿读书。见到先生赔个礼,书一定要读下去!”

曾玉屏羞红了脸,他无言以对。此时,他深刻地领悟出什么叫“此时无声胜有声,”父亲那无言的凝视中包含了多少责备与愤懑。那眼神直让曾玉屏从心底发颤!

回到了学堂,曾玉屏并不像在家里那样,居然能受到父亲的“善待”。擅自离开学堂,如今又突然而至,先生当然是一番责骂:

“曾玉屏,你哪里还有心思读书!还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诱人吧!回来干什么?你根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子,不如回家种田,再娶个老婆、纳几房小妾,岂不美哉!”说罢,先生不再看曾玉屏一眼,那意思是说“像你这种不争气的人,根本不配当我的学生!”

“哈哈哈——”

“学兄,等你成亲时,我一定去喝喜酒。”

“玉屏,不但娶嫂夫人时我去喝喜酒,每逢你娶偏房时,我也是场场必到。”

“大师哥,我们什么时候能抱上师侄呀?”

讥嘲声一浪高似一浪,大笑声不断从屋里传出,学堂的另一些学生们在嘲笑放荡归来的曾玉屏。曾玉屏在湘潭的所作所为早已传遍了荷塘二十四都,人们对此皆嗤之以鼻。

先生的指责尚能让曾玉屏接受,但是,同窗的讥嘲却让他难以忍受。曾玉屏夺门而出,他一口气跑到了山上,对着山石大喊大叫:

“曾玉屏、曾玉屏,你听见了吗?别人在嘲笑你!你的荒唐行为成了别人的笑柄,你还好意思回到学堂吗?在别人的讽刺、挖苦中生活,那简直是度日如年!”

曾玉屏并没有向家人倾诉心中的苦闷,他不愿父亲为自己担忧,同时又不愿回到学堂遭人讥嘲。年轻人并没有多考虑什么后果,他决定辍学。一开始,曾竟希被蒙骗了,因为每天他都能看到玉屏早上按时离开家,而且走时还带了两个凉饭团,那是玉屏的午餐。到了晚上,玉屏每天依然按时回家,做父亲的怎会起疑心。

辍学后,曾玉屏每天都到哪儿去了呢?

原来,玉屏回家后不久,放荡不羁的王海也回到了乡间。听说曾玉屏在天坪村受到了歧视与冷遇,王海又联系上了玉屏。

“玉屏,怎么了?一副垂头丧气的熊样,这哪儿是曾家三少爷的样子!”

“去、去、去,全怪你!若不是你引诱我学坏,也不会落至这种境况。走远些,别让我再看见你!”

“哎哟,翻脸不认人了?在湘潭时,你吃的、住的、嫖的、赌的,那些银子全是我王海一手包了,如今怎么这般健忘啊!”

曾玉屏连忙捂住王海的嘴,生怕有人听见。

“小声点!不然,我真的要翻脸不认人了。”

“怕什么!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男人沾些花、惹点草不足为奇,都是这闭塞的乡间人饶舌罢了,他们自己没干过,心中嫉妒我们,所以说长道短、指责我们。”

“可是,我不愿再让他们当面背后指指点点。被人评论的日子太难过了,我日后该怎么办呀?”

“好办呀!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充分享受人生,让他们去说长道短吧!”

就这样,瞒着父亲,曾玉屏再一次放纵自己,他越陷越深。这一次,他不但是吃喝嫖赌全沾上,更让人不能相信的是,曾玉屏居然随王海到附近集市去打架斗殴、胡闹非为,惹得四邻不得安宁。除了天坪村的曾竟希一家人不知道曾玉屏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外,荷塘二十四都的其他人几乎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对于曾玉屏的堕落,有的人为之惋惜、有的人置若罔闻、有的人幸灾乐祸。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曾玉屏在外胡作非为的消息传到了曾竟希的耳里,这一次,曾竟希没有上一次的气量了,他勃然大怒,半夜里冲进曾玉屏的房间,把儿子从热呼呼的被窝里揪了起来,“啪、啪、啪”几个耳光打得玉屏眼冒金花。只听得曾竟希歇斯底里地大叫道:

“畜生!给我跪下!”

“怎么了?三更半夜的?我正困得很厉害。”

“怎么了?这要问一问你自己:这几个月,每天你都到哪儿去了?又做了些什么?这还要当爹的帮你回忆吗?不争气的东西,上次你离开家去了湘潭,干了些丢人现眼的事情,游荡了一阵子又回到了家,当爹的责骂你一句了吗?我觉得你已经不小了,知错就改仍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闹得四乡不得安宁。你、你、你,你给我立刻滚出去,免得在这里丢门败户!”

曾竟希双唇发颤、脸色铁青,不由分说,他揪着曾玉屏就往门外拖。闻讯赶来的玉屏他娘死死抱住儿子不放,她苦苦哀求丈夫:

“他爹,孩子还小,打一顿、骂几句都行,为什么要把他赶出家门呢?”

“闪开!都是你惯坏了他!老大、老二都比他强,虽然他们没能读好书,但是他们安分守己、勤于劳作,也不失曾家的老实、忠厚之本份。这个老三,不仅书没读好,他连人也没做好!他竟背着我们在外面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曾家的脸面全被他丢尽了!”

说罢,曾竟希老泪纵横,他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呜呜呜……”伤心地哭了起来。曾玉屏的母亲也随丈夫哭着,曾玉屏的两个哥哥一会儿劝慰父亲,一会儿又劝慰母亲,只是不敢斥责弟弟。因为他们风闻三弟在外面结交了不少纨绔子弟,他们个个都有打手,弄不好自己会被三弟暗算。

曾玉屏也不是一块木头疙瘩,他见父母如此伤心、兄长这么胆怯,自己心中也不是滋味。他心里想:“今天,我已面目全非,家人怨我、恨我,外人怕我、看轻我,只因我不走正道、走邪路。难道说我这一辈子真的没有出路了吗?”

想到这里,曾玉屏黯然神伤。虽然他放纵自己,但是,父母的眼泪依然能打动他的心。此时的曾玉屏良知未泯。黑暗中,他也是十分伤心又难过。这一夜,曾家人彻夜未眠。

曾竟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仍唉声叹气,玉屏的母亲也随之叹气。他再次埋怨妻子说:“这孩子全是你惯坏了,如今书没读好,人也没做好。不求他成材,也要他先成人!可是——唉!”曾竟希的无奈与失望全写在了脸上。他的妻子不敢为自己辩白,她的心里也十分痛苦,只是不敢发泄怨气。她凑到丈夫的身边,小声说:“他爹,玉屏今年都二十岁了,尚未娶亲,如果有个女人管束他,他一定会收敛一些的。”

“说得有道理!只是如今玉屏已经臭名在外,有谁肯把女儿嫁给他?”玉屏的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她说出的话往往很有道理,所以曾竟希愿意听从妻子的建议。

“我娘家表弟的小女儿今年十六岁,她性情温和,人长得也俊俏,她爹曾托我给她找个好人家。我们曾家也算是乡间的殷实户,田地几十亩、山林一大片。虽然玉屏没有读好书,有些放荡,但他又不是不可救药,只要我们有耐心,好好规劝他,我相信儿子会明白道理的。”

“好吧!你明天就回娘家,尽量把这门亲事说成。”

半年后,曾家锣鼓喧天、喜气洋洋,人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脸上带着笑容,这里正在为曾玉屏大办喜事。新娘子是玉屏的表妹,玉屏以前就认识她,而且还曾经暗暗喜欢过表妹,此时曾玉屏的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他以前也曾接触过女性,但那是在青楼里认识的女子,尽管她们风骚妖艳,引逗得玉屏不能自拔,但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让玉屏动过真情。如今不同了,曾玉屏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爱”。

新婚后,曾玉屏的确收敛了许多,他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幸福之中,很少外出游逛。一年后,幸福的小夫妻喜得贵子,曾家又是一番热热闹闹,曾竟希为孙子起名为毓济。小毓济(即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活泼、可爱,全家人视为宝贝,曾玉屏更是备加爱怜,他在儿子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以后的几年里,毓台、毓驷、毓敏相继出生,曾玉屏做了几年的好父亲、好丈夫。曾竟希也充分享受着儿孙满堂、吃穿不愁的幸福生活。

可是,随着儿女们的一个个出生,曾玉屏渐渐厌倦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平平淡淡的生活,他又开始了放纵自己。卷土重来的恶习比以前还要猛,简直让家人无法忍受。

老父亲的恫吓、妻子的哀求已不起作用,曾玉屏不再像前几年那样怜妻惜子。他经常背着家人在外面沾花惹草,弄得每日萎靡不振、无心回家。有时,他也与一些轻狂之徒相邀闲逛一气,逛够了便找个馆子大吃一餐,喝个烂醉再去闹事。偶尔不出门时,他也不愿帮助妻子操持家务,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已唤起不了他的兴趣。在他的眼中,妻子应该叫“黄脸婆,”孩子则是人生的累赘。每当在家时,曾玉屏总是蒙头大睡,哪怕是睡不着,他也懒得起身,直至午后才伸个懒腰,命令妻子给他端洗脸水。妻子稍微怠慢一点,他就狂呼乱叫,气得妻子直流泪。

看来,曾玉屏无可救药了。

有一天,曾玉屏从集市上闲逛回来,他骑着马儿、哼着小曲,十分惬意。当拐过一个山口时,弯弯的山路上静悄悄的,一位妖艳的女子从对面姗姗而来,曾玉屏认识她,她是邻村的风流寡妇翠娥。翠娥在自家村头开了个饭店,白天卖吃的、夜晚就卖身,她的名声臭极了。翠娥冲着浪荡公子曾玉屏一个劲儿地媚笑:“曾公子,这么早就回家呀?该不是老婆管得死紧吧!”

“哪儿的话,我是那种怕老婆的人吗?”

“哼!说什么大话!如果你真的不怕老婆,今天就随我去店里坐一坐,我给你烧几个可口小菜,上几杯好酒,然后再好好地伺候你,保你满意。”

曾玉屏心里乐滋滋的,他牵着马儿随翠娥而去。山路上,一对风骚男女有说有笑,他们竟忘了身后还有几个人,他们是白杨坪的佃户,此时正赶着马车往城里举人家里送粮食。赶车的是位年长一些的庄稼汉,他看着玉屏长大,又看着玉屏一天天堕落。作为一个外人,他不能只冷眼旁观,他想敲一敲堕落中的年轻人,希望曾玉屏能回头走正道。

“驾、驾……”

车夫扬起长鞭抽打马儿,马车从曾玉屏身边闪过,只听得车上的人“哈哈”一笑,玉屏心中明白别人在嘲笑自己。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挡住了曾玉屏的去路。曾玉屏急着去美餐一顿,他便问:“车坏了吗?什么时候能修好?”

车夫答道:“车坏了很好修理,它比人坏了好修理。人若变坏了,非脱胎换骨不可!”

曾玉屏觉得这话儿十分刺耳,但乡里乡亲的,他又不好发火。他生怕车夫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便牵着马儿往山上绕道而行。车夫冲着玉屏大叫道:“你得走大道,恐怕那山上的斜道不好走!”曾玉屏不怕父亲的责骂,更不怕妻子的哭闹,却害怕别人的嘲笑,车夫的一声高叫像匕首一样直剜他的心窝。他好难受!他想尽快逃离这难堪的境地。可是,车上几个人的议论直往他的耳里飘。

“曾家风水不好,出了这么一个败家子。”

“曾家几代人都老实本份,怎么会有这样的子孙。我若是生了这种不争气的儿子,干脆把他勒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本来,举人老爷家与曾家相差不了多少,如今人家出了个举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曾家呢?守着几十年前买的一些水田,如今还能吃饱饭,若曾玉屏这么糟蹋下去,恐怕日后连饭也吃不起了。”

“他都三十岁的人了,早已娶妻生子,可就是不走正道。”

“人们都说:老子创业、儿子守业、孙子败业,这曾家还没等到孙子辈,儿子就已经败了家业。”

……

一句比一句难听,曾玉屏连忙逃得远远的。他生怕还有更难听的话灌进自己的耳里。风流寡妇关切地说:“曾公子,你的脸色好难看。来,让我替你擦擦额上的汗。”说着,她便想动手。

曾玉屏一把推开翠娥,愠怒道:“去、去、去,别动手动脚的。”

翠娥脸色一变:“哎哟,天天出入风月场的曾三公子,今天怎么变得如此斯文了。”说罢,她转身便走。曾玉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有千万根长针在扎他的心头,使他发颤。他爬到马背上,任凭马儿信步走去,也不知走了多远,曾玉屏才意识到夜幕早已降临,该回家了。

回到了家中,父母就像没看见儿子进来一样,他们懒得正眼看他一眼。妻子正在厨房里做饭,曾玉屏凑了过去,搭讪说:“还没吃晚饭吗?”

妻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道:“当然了,我们在家里总要自己亲自做才能吃上饭,怎比得上你在外面花些银子便有吃有住。”说罢,妻子也不再理睬他。

曾玉屏心里空落落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见小儿子毓驷趴在大儿子毓济的面前,弄得毓济难以写好字。曾玉屏一把拉过毓驷,说:“别影响你哥哥练字,他在用功学习。不读书学习,将来怎么能为曾家争口气。爷爷还靠你们去光耀门楣呢!”

八岁的毓驷反驳父亲说:“不读书也能过得很好呀!爹爹,你不读书,也不像大伯那样耕田,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大伯说你游手好闲,是真的吗?”

这时,六岁的女儿毓敏也天真地问:“爹爹,你真的是坏人吗?爷爷、奶奶,还有娘,他们全在背后骂你,说你是什么‘扶不起来的阿斗’。”

毓济走过来拉住小妹的手,轻声说:“爹爹不是坏人。”毓敏脱口而出:“那为什么大家都不说他好?连隔壁的陈二爷也讲他的坏话,说爹爹这一辈子是完蛋了。”

童言无忌!

曾玉屏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今天,他就像被人猛地一击,击醒了似的,他突然意识到应该认识一下自己了。

曾玉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他不吃也不喝,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这三天他苦思冥想,总觉得自己白白活了这些年,自从十九岁那年结识不务正业的王海后,他就开始走下坡路。虽然,前些年新婚后曾经眷恋过幸福的家庭生活,让家人很放心。但是,那时仍是靠父母吃饭,毕竟没有承担起一个做男人的责任。随着儿女们的一个个出生,妻子的脸上不再焕发出青春的朝气,不知从何时起,曾玉屏对妻儿已不再关心。

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他也不可能对自己负什么责任。

曾玉屏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扭曲,他滑得越来越远,以至于父母、妻子疏远他、儿女瞧不起他、众乡邻唾弃他,终于出现了今天众叛亲离的恶果。这杯人生的苦酒是自己亲手酿成的,无人能替他咽下去!

曾玉屏反复地问自己:

“你还有救吗?你还能鼓起勇气重新做人吗?”

深思中的他好痛苦、好痛苦。他觉得自己就像蝉蜕一样,浑身上下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他摸了摸额头,自言自语道:“没发烧呀!怎么这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