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理论的起源与史实的起源

中国文学起源，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需要解决，而又最不易解决的问题。不易解决的最大原因，是理论的起源和史实的起源纠缠不清。本来理论的起源是文学理论上的问题，不是文学史上的问题。文学理论上所谓文学的起源，说法不一，大体可分焉三派。现在说中国文学的起源，就以中国人的说法焉例：

(1)唯心说。如《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焉志，发言焉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欺之；嗟欺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就是说诗出于情志，内心里有了勃勃欲发的情志，便不期然而然地表现焉诗歌舞蹈。诗歌的声调是音乐,诗歌的词句便是文学。

(2)唯物说。如锺嵘的《诗品·序》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泳。”“形诸舞泳”要等待“气之动物，物之感人”。可见感人的气物是舞泳的原动力。所以又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日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序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草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漠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义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写景的诗歌随着四序变迁,写情的诗歌随着感荡不同。总之，文学生于事物的感召。

(3)心物二元说。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之富才，研圆以穷照，驯致以绎辞。”文思的陶钧在“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五藏精神都可归于主观之心，所以刘勰的意思好像说文学産于内心的诠发。但《神思篇》又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物色篇》也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葳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嵗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舆明月同夜，白日舆春林共朝哉?”又好像是说文学産于外物的激荡。合而观之，知他主张心物二元说。

在西洋，有的说文学産于人的表现本能，可以归入唯心说；有的说産于模仿外物，有的说産于性爱升华,可以归入唯物说；有的说産于避戏冲动,有的说産于劳动慰安，可以归入心物二元说。无论唯心说，唯物说，或心物二元说，都是在探求某种情形之下可以産生文学,应当称马文学的産生，不应当称焉文学的起源。衹以上古的由无文学而至有文学,也是産生于这种情形，由是一般地都称马文学起源。实则上古的在某种情形之下産生了文学,现在的人也还在某种情形之下産生文学,还是称焉文学的産生，比较恰当。就算是文学的起源吧，这种起源不惟没有纵的时间限制，也没有横的国别限制，中国的文学起源于某种情形，外国的文学也起源于某种情形，衹能讨论文学的起源，不能解决中国文学的起源。中国文学的起源，是文学史上的课题，不是文学理论上的课题；是探求史实的起源于那一时代，不是探求理论的産生于何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