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烬[ 寇白门 ]

书名:
相识莫相忘,且行且珍惜:闲品秦淮八艳
作者:
王臣
本章字数:
4029
更新时间:
2024-04-10 15:19:47

金陵城里有一条秦淮河。

秦淮河边有一世娼之家。

寇家。明末,寇家出一女子,色艺双绝,声躁江南。她叫,寇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也知拈韵吟诗。又心思缜密,擅于谋计,殊于群芳。甚至,有人说她以娼妓之名掩藏了自己大明细作的身份。听上去,颇有奇趣。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纵观秦淮八艳,寇白门的结局最是凄凉。无论得与不得,好或是坏,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份爱情。马湘兰与王穉登。柳如是与钱谦益。顾横波与龚鼎孳。陈圆圆与吴三桂。卞玉京与吴伟业。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

唯独寇白门,心中无人。

孤寡一生。

秦淮八艳,寇白门年岁最小。

却也是她,出名得最早。

寇白门,本名寇湄,白门是她的小字。生于公元1624 年,与董小宛同岁。与另外七艳不同,她生于、长于世娼之家。以色事人仿佛是她的宿命。因此,她的从妓生涯反倒清简、单纯些。没有自怨自艾和无穷尽的身世之伤。见惯了的,就是脂粉铅华与逢场作戏。

对从良一事,素来就看得淡些。

虽出生微贱,但十分坦然。与其嫁作人妇,受三纲五常之约束,倒不如在这烟花红绿的地方,来得逍遥快活。不过,这并不表示她自甘堕落,痴恋风尘。若真有真心实意,欲为之赎身与之共生的良人,她自然也是要把握的。许是因着血统里的旖旎,她的心思要比旁人冷静、周密,有筹谋得多。

十七岁那年,她遇到了保国公朱国弼。

朱国弼其人,《明史》(卷173)记:“子麒,袭侯,尝充总兵官,镇两广。与姚镆平田州,诛岑猛,加太子太保。嘉靖初,召还。久之,守备南京,卒。子岳嗣,亦守备南京。隆庆中卒。四传至孙国弼。天启中,杨涟劾魏忠贤,国弼亦乞速赐处分。忠贤怒,停其岁禄。崇祯时,总督京营。温体仁柄国,国弼抗疏劾之。诏捕其门客及缮疏者下狱,停禄如初。及至南京,进保国公。乃与马士英、阮大铖相结,以讫明亡。”

二人何时相识,如何往来,不得而知。只是知道,那一年,朱国弼疯魔一般地恋上了这个小女子。寇家姐妹多姿丽,寇白门又是寇家姐妹之翘楚。与男子往来之手段,定是要厉害些的。

能将与朱国弼的一段情事隐藏得密不透风,便是旁人学不来的本事。

世人知晓之时,便是她风光大嫁之日。

她不是柳如是,遇到的不是反叛的文人士子钱谦益。是本身便是代表纲常祖制与正统价值的皇室贵胄。为身份所限,注定是无法被明媒正娶。吊诡的是,朱国弼却反倒给了她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婚礼。某种程度上讲,她的婚礼要比柳如是的惊心动魄得多。

崇祯十五年,寇白门与朱国弼大婚。大婚那日,春风沉醉。

五千名披甲战士,人手一盏大红纱灯,从武定桥排到了国公府。

光如日照。虽依照祖制,妓女从良婚嫁,须在夜间悄悄举行,不易张扬。但朱国弼奢靡,给了寇白门最大的阵仗。

那时候,秦淮两岸,谁人不妒?

不过,好事也就止于此了。寇白门一生孤凉,仿佛是为了当日一刹的欢愉,赔付了毕生的好运。国公府佳丽如云,其中就有同时秦淮妓馆的美人王满。入了朱府之后,好日并不长久。

朱国弼喜新厌旧之恶习,可谓是登峰造极。

不出几日,寇白门便成了国公府的众多摆设之一。倒是寇白门心宽,既来之,则安之。对自己重蹈旁人覆辙,日渐失宠的生活,并不介意。照样是坦荡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花一鸟一屏风,皆是她眼中好景。生在何处,都是为了打发生活。

也有人说,寇白门本就是安插到朱府的细作。因此,国公宠幸与否,自然是她不在意的。她在意的,是国公往来之行踪。

如斯一想,也是合理。她不是《美人心计》里的窦漪房,为人胁迫,最后要与旧主吕雉反目,倒戈汉文帝。说不定,她真的是自主请愿而来。只求做好本分的事。

哪里会在意国公的喜恶与恩宠。

不料,两年之后,江山易主。大明灭亡,大清南下,取而代之。崇祯十七年,清廷一纸令下,朱国弼居家上下迁居京城被软禁。此时,府上的一干姬妾便成了国公爷兑换金银的商品。

是,他急需银两来打点自己的末路。

弱质女流总是任凭男人宰割。但是,寇白门不是寻常女子,断不会就此任人轻易决断自己的去处。她铤而走险,来到朱国弼的面前,提出要求。说:“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

朱国弼未必全然相信寇白门的话,之所以他同意了寇白门的请求,想必平日寇白门明里暗里一定向朱国弼展现过自己的能耐。正陷险境,若不应了寇白门,反因一可有可无的女子,惹出更多乱子,是万万不可取的。姬妾众多,放她一个,也不足为碍。虽也是“婉娈倚门之少女,调琴鼓瑟之小妇(陈寅恪评柳如是之句)”,但却不可小觑。

如是,寇白门短衣匹马,携一侍婢南归。

离开了京师。

离开了朱国弼。

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婚姻生涯。

南归之后的寇白门,重操故业。

当日,允诺朱国弼的万金资财,也不曾食言。万金之数,实在不小。寇白门既有如此本事,短短月余,筹金万两,可见她确非寻常女妓。南归之后,寇白门筑园亭、结宾客,日日与文人骚客酒酣往返。日子看上去依然自在。想当日情形,或许正如电影《金陵十三钗》里那首《秦淮景》的唱词一般: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首秦淮景呀,

细细哪,道来末,唱给诸公听呀。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

瞻园里,堂阔宇深深呀,

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

而今,大明朝不复再有。

若她果真是明廷细作,而今也是巾帼无用了。可是,日子依然要过下去。总该有所依靠,有所寄托。是为女子,不惧生死,最怕孤独。时日长久,寇白门的性子变得不似昔年铿锵有力,也会生发感伤。“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

后来,她想着,要不再嫁一次?

时有扬州某孝廉,恋慕寇白门已久。其人敦厚,虽家世平平,但也不失为一个理想的依归之人。几番思虑,寇白门下嫁扬州。但岁月不平顺,她愿意迁就运命,运命却未必愿意接受。

不久之后,与之分离。复还金陵。

只是,今时今日的寇白门年岁也渐长,姿容不似从前了。

连倚门卖笑也变得力不从心。后来,有人说,她开始变得热衷与少年为伍。是想从年轻男子的眼神里,找回一点曾经吗?真是伤感。可是,她还能如何?她真的,老了。唐有鱼玄机,清有寇白门。不服老的女子,可敬亦可悲。

老,真是可怕。

尚有男子惧老,更何况秦淮河畔为美而生的一群女子呢?

美,便是她们的命。容色衰败了,这人生恐怕也就到头了。余怀在《板桥杂记》里记到一则小事,说当年寇白门有一相好,叫韩生。韩生年轻,她却苍老。老了,身体也就大不如前,十日之八九,总是卧病在床。

那日,她叫韩生来,绸缪悲泣,感伤岁月凌厉。寇白门本想久留韩生的。无奈韩生一再推辞,终是借故离开。彼时,她心中沟壑太深,岁月亦不能填平。她唯能让自己活在凄迷幻念里,假装自己还是昔年风里来去的飒爽女子。韩生离去时,寇白门执手不忍相别。

其实,对爱与不爱,她已不介怀。她要的,只是有个人在身旁。哪怕只与她流连往事,顾念曾经,一道惆怅。三杯两盏淡酒,把未尽的日子打发。事到如今,连这一点念想,也已不能如愿了。她知道,这一别,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入夜之后,寇白门辗转不能眠去。迷蒙之间,她竟听见侍婢的房里传来韩生淫声笑语。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岁月待她实在残忍,仿佛韩生是老天故意派来折磨她的。

她受得了遗弃,受不了侮辱。韩生此举,置她于一种羞愤交杂的至为凄凉的境地。叫她如何能够忍受?

终于,她毁掉了自己一生一世经营的美丽。唤来侍女,捶打不止。又咒骂韩生,无良负心,禽兽不如。她知道,自己毕生的勇敢终于在此夜耗尽。这一晚,她仿佛是用尽了一生委屈和不甘,与命运歇斯底里地对抗,仿佛只有吼出心中最后一声忿忿不平之音,才能证明:

寇白门也有过姹紫嫣红的一辈子。

就这样,寇白门用尽了人生最后的一点力气,给了愤怒,给了不安,给了羞辱,给了光明永不复见的夜晚。病逝于最深最深的孤独。寇白门生前,轻财好客,故知不少。死后,文人士子无不悼念之。只是,这潦倒的注目,来得实在是晚了些。

江山易主。

美人迟暮。

最是哀伤。

钱谦益有诗《寇白门》,曰:

寇家姊妹总芳菲,

十八年来花信迷。

今日秦淮恐相值,

防他红泪一沾衣。

丛残红粉念君恩,

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

香丸一缕是芳魂。

她一生蹉跎,唯独一颗心,烈烈似火。

幼年无忌,大多活得天真。少年热血,大多活得恣肆。青年人,喜忧参半,看见人世无常。中年人,时岁温良,开始学会宽谅。最好的苍老,是儿孙满堂,喜乐平安。最坏的暮年,是无枝可栖,无依无傍。谋生不易,谋爱更难。

人生长河漫漫,你我于当中痴、恋、恨,或是纠缠,都与岁月本身无关。终有一日,都会明白,人来人往,花开花败,所有美好或哀伤的过往,都要烟消云散。所有不可预料的好或坏的以后,也都会缓缓而来。做一个安静的人,与岁月温柔相待。珍惜现在。

这些都是寇白门告诉我们的道理。

世爱迷离,不提也罢。美貌、才华,都是奢侈品。所有热闹的曾经,或是凄凉的晚景,终要化作尘埃,尽散风里。一切生之细碎纹理,都将消失于苍茫人海。包括:憎、怒、悲、喜,还有爱。死去的时候,复归于婴孩。

最好的人生,应该是:

平凡。

平淡。

平静。

平安。

/ 余怀 / 《板桥杂记·寇湄》

寇湄,字白门。钱虞山诗云:“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荡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跳匹马,短衣,从一婢南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

酒酣以往,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

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

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偶寝。韩生以他故辞,犹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箠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逾剧,医药罔效,遂以死。虞山《金陵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出处:《板桥杂记》(外一种)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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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二月河
本章字数:
8083

一群群的蝗虫黑鸦鸦地遮满了天空,像阴霾密布的乌云,像游走低空的沙雾,一团团一块块厮搅着卷过大地。这乌云沙雾所过之处,漫天遮日昏暗无光。四处传来咂叶啮桑的声音汇成一片,像夏日的骤雨,又像秋风中翻滚的松涛。起落扫荡间,成垧成顷的谷子霎时间就被吃得一棵不剩。连一根谷茎也没留下。村落里一经蝗虫,像遭到了兵燹,所有的树木,什么槐柳桑榆、什么椿楸桃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在灰暗低空中呻吟。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黏糊糊的蝗虫口液和黑泥一样的粪便,河湖港汊都变得一片混浊。这蝗虫自七月末起,从鲁东的海阳、栖霞飞来,一路西进,吃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吃得场光地净寸草不留,吃得山秃树净野无稼禾,吃得庄户人家呼天抢地哭声遍野。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东大地一片凄凉!

一乘绿呢大轿过晌时分筛着大锣进了济南城,前面卤簿仪仗举着半人高的蓝底镶黄虎头牌。一块牌上写着:

进士及第 钦命山东宣抚使刘

另一块写着:

文武百官军民人等齐回避

大轿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驿馆前稳稳落下。轿身一倾,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哈着身子钻出轿来。他穿着九蟒五爪官袍,外边罩着的锦鸡补子似乎有点绽线,右下角微微卷了起来,黑黝黝的四方脸上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只两道稍稍剔起的浓眉和一双晶莹生光的三角眼,告诉人们他正当盛年。小清河驿馆是个十分冷清的去处,除了街对面一家生药铺子、两处饭馆,几乎没有什么店肆堂舍。几个抓药的人远远隔街看着这位二品大员,在窃窃私议:

“这位大人是谁?”

“刘统勋,刘大人,字延清!是咱们大清的包龙图。咱们山东如今遭灾,准是放粮来了——你瞧,那个迎上去参拜的就是藩台爷……”

“呀,他就是刘延清大人!就是杀刘藩台、杀喀尔钦学政大人的么?”

“不是他老人家,还有谁?将贺府的棺材放在大理寺前,当众开棺验尸,我就在北京。那场面真吓死人。延清大人要不当场擒拿顺天府尹,亲自验尸,贺露滢就冤到底儿了!”

“啧啧……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来。瞧他那模样儿,和我们家那个饿不死的老长工差不多……”

“别放屁了!先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三尖葫芦头,两片招风耳,凭你那狗眼,能看出个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们见了延清大老爷那双眼,都吓得腿肚子转筋呢!”

“啧啧……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他妈的人跟人就不一样。看看人家那轿,那顶子,还插着根野鸡翎……”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戏么?岳中丞还戴不上这翎子呢!”

……

刘统勋由于坐轿时辰太久,两条微微罗圈的腿在地上沉重地挪了两步,神色有点迷惘地看着迎上来的山东布政使高恒,问道:“岳中丞呢?他今儿不在衙中?”

“回中堂话,”高恒赔笑道,“济宁那边灾民斗殴,怕有人聚众闹事。岳中丞昨晚就骑快马,和叶臬台一道去了。我刚调省里不久,人事都还不熟,就留下坐纛儿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让着刘统勋进驿馆。“延清公有什么不知道的?山东这地方民风强悍难制,是个出响马的窝子,又遭这么大的灾,通省绝收,一个不小心准要捅出大乱子呢……”高恒滔滔不绝地说着,和刘统勋一同进了上房,行了庭参礼,这才献茶,入座。

刘统勋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风度翩翩的高恒。他还不到三十岁,身材削瘦仿佛弱不禁风。容长脸,细眉毛,丹凤目,一副女相。他出身于名门大族,其父高斌为大学士、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现已经过世。其从兄高晋还在,任着礼部尚书,署着直隶总督印;更有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当今乾隆皇帝的宠妃高佳氏皇贵妃。一门两相加娘娘,自然官场得意。乾隆元年以荫生授户部主事,不数年间由盐政改任总兵,又调至山东署理藩台衙门,俨然一个方面大员了。高恒被刘统勋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脸看了看院里被蝗虫吃得只剩了老干的槐树,淡然笑道:“人都说延清公为当今包龙图,可惜我一向在山海关盐政上当差,在京见面机会不多。这番大人来山东,诸多事务要多请赐教。我年轻,又是国戚,稍不经心,人家就说我是纨绔子弟国舅爷。自己名声不好也还罢了,拖累了皇上,这罪过就大了。”刘统勋没想到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心思,怔了一下笑道:“傅恒不是和你一样?他姐姐还是正宫皇后呢!原来在南京办差也有些闲话,黑查山一仗打下来,人们都另眼相看了。如今背后再也没人叫‘国舅’。堂堂正正的三号军机大臣——功名事业是血汗挣的,人眼里都有一杆秤嘛!”刘统勋起身踱了几步,在窗前站住,隔着亮窗望望外面寂寥的秋空,问道:“岳中丞你们会议过赈灾的事么?他的折子写得不细。临出京时,皇上至嘱再三,要紧的是看有什么难处。”

“粮食是第一要务。”高恒细细的眼睛闪烁着,沉吟道:“山东过蝗虫,秋粮是绝收了,但夏粮小麦却是丰收的,加上早玉米、早稻,还有红苕、山药……历年藩库的存粮还有一百二十万石,各地义仓存粮约有五十万石,按每人每日半斤粮计,通省渡荒还缺一百七十万石左右。省镇、各府的一些大户,家中也有存粮,不下四十万石。这样合计下来,我省缺粮在一百到一百三十万石。”他说着已是站起身来,皱着眉,一边踱步,一边自己设问自己作答:“这一百三十万石粮食从哪里弄?当然,皇上一定还有恩诏的,但我们做臣子的得能体贴圣心,为皇上分忧,不能坐在那里等恩典。我盘算了一下,可以发文给两江总督尹继善,从他那里买七十万石糙米,江南明年疏浚清江漕运所用的民工,都由我们山东派出。以工还粮。我管着盐政,山东几处盐场今年厘金全部免收,仅此一项三十万两,又可购粮十万石。鲁北一带的水产如荷藕、菱角、芦苇、鲑虾之类,鲁东一带其实还有些州县并没有遭灾。通算下来,如果竭泽而渔,不要朝廷一文钱一两粮,山东也可以自救。但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断不许我们做臣子的搜刮民财弄得鸡飞狗跳,一定有漕粮拨过来的。我想,朝廷如能调拨七十万到一百万石粮来,连明年的种子粮,也都有了。”

刘统勋原打算等巡抚岳浚和臬台丁国栋一道商量这些事的,不料这位貌似风流公子哥的“国舅爷”已经胸有成竹,筹划得这样周详!他听得目光炯炯,竟回身改容一躬说道:“高八爷,您这样肯用心,山东无饥馑矣!只是这样做,要开罪所有屯粮大户。还有,有些赤贫户无钱买粮,低价他也出不起,又如何料理?”高恒笑道:“别说遭这样大灾,就是丰年,也免不了有冻饿死的。上面说的只是大略,其实还有些细务,比如每个镇子都要设粥场,由藩库发粮,除去吏员层层克扣,到灾民口中不能少于二十万石。仅这一项,库里要准备糟踏二十万石,一共要出四十万石呢!”刘统勋蹙额一叹,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放过多少次粮,有一半到百姓口里,就算很不错了。”

“任凭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确乎不能根绝贪污中饱。”高恒目光游移流动,望着院内昏黄的日影,徐徐吐着气似笑不笑地说道:“中堂这次来,可以坐镇济南看我杀人。冒领赈粮的,囤积居奇的,我非宰他几个不可!”刘统勋愈听心中愈是惊讶。高恒在山海关盐政上办差十年,户部从雍正八年到乾隆五年,三次暗地查账,银账物三项对照,清如水,明如镜。吏部考功司暗访,居官也十分清廉。但他背了个“国舅”名声,连刘统勋也认为,不过是个清廉自守谨慎自爱的外戚而已。今日初一交谈,胸中经纬竟不亚于李卫、尹继善这些名吏!思量着,刘统勋松弛地一笑,说道:“八爷这样精心筹划,也真是无懈可击。统勋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大灾之后两条可虑,一是瘟疫,二是盗贼,要未雨绸缪,不要出事,平安渡过,就是功劳。”

高恒格格一笑,说道:“这两条皇上早已有密谕发下来了。已派人从两江、两广、云贵采办大黄、黄连,以防瘟疫。至于缉盗拿贼,不是我的长处。岳中丞是将门之子,丁世雄又是跟着傅六哥打过仗的。刘大人您又是统领天下缉盗事务的刑部尚书,如今又坐镇山东,还怕几个草寇不成!兄弟是万万放心的。”刘统勋笑道:“其实赈灾赈得好,再没个盗贼蜂起的理。我这次来,带了黄天霸来就为这个。江西和山西匪寇虽已剿灭,飘高虽已落网,但‘一枝花’却不知去向,还有山东齐二寡妇一路,虽然败了,人还没拿住。这都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匪徒,是专和朝廷作对的巨贼,不可不防。他们若流窜到山东,乘机传道,聚众谋逆,便成了大事。我来这里前,皇上三次召见,一是说赈灾,二是说防变。不赈灾必定民变,治安乱又妨害赈灾。至于瘟疫,现在已是秋末,明春三月前断然不会传疫。等岳中丞回来,我们尽着大事紧事先办。先出个安民告示稳住人心。”正说着,二门上的驿丁匆匆进来禀道:“刘大人,我们臬台大人来拜!”高恒听说丁世雄来了,便起身迎了上去,笑呵呵地执着丁世雄的手,寒暄道:“我算着你们最快也要明日回来呢!岳中丞呢?——这位是?”高恒见丁世雄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武官,随口问道。

“哦,这位是跟着延清大人同来山东的刑部巡检司黄观察,讳天霸的就是——刘大人在里边吧,我们见过再谈,还有要紧事呢!”丁世雄说着便拾级上阶。见了刘统勋便伏地跪请圣安。

“圣躬安!”刘统勋代天作答,笑容可掬地虚扶丁世雄起身,一边让座叫茶,一边笑道:“济宁那边有事,何必这么匆忙赶回来。大家都是一个差使,闹起客气来就没趣了。”丁世雄斜签着身子坐在刘统勋对面,赔笑道:“济宁的事已经料理了。岳大人昨天摘了济宁道十二名官员的顶子候参听勘。砸粥棚、冲衙门的头儿抓了二十多,事情已经平下去。今天济宁府大出红差,连同原来监候在押的劫盗和闹事的匪民,一共要杀四五十个。岳中丞亲自监斩,明儿就打道回省城。昨儿晚间有眼线密报,博山黑风崖上聚的土匪要下山劫粮,所以骑马赶回来,又遇到黄观察,这里见见钦差,立马要办这案子。如今人心不稳,如让土匪闹起来就不容易再按下去……”刘统勋听得目光炯炯,一按椅背站起身来,盯着丁世雄问道:“黑风崖?!有多少土匪?”

“回中堂,那地方偏僻荒凉,历来就有强人出没。有些老百姓亦匪亦农,官军来了他们是‘老百姓’;商队路过便一轰而去抢劫,又是土匪。山寨上头的匪头儿叫刘三秃子,平日在山上常住的土匪,大约一二百人。”

“前年不是报说已经剿平黑风崖的匪巢。这是谁报的?”

“是前任总兵穆彰阿,如今已经转任黑龙江都统。”

“你既然接了这省臬司衙门印,这么大匪情,又是讳盗冒功的大案,为什么不报刑部知道?”

丁世雄赶忙站起身来肃立回话。听刘统勋问得结实,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嗫嚅着说道:“中堂,讳盗的事,地方官都知道,哪个省都有的——”他没说完,高恒在旁冷冷插了一句,“老兄是穆彰阿荐起来的,怕参了他,老兄的顶子也保不住,对吧!”丁世雄便不言声。

“现在且不理论这个了。”刘统勋从愤怒中清醒过来。“说说你的打算,先把差使办下来再说。”

原来这黑风崖地处莱芜境西北六十里的太平镇,离省城其实只有七十里,其地山势峻峭、林木茂密,狼蹲虎踞的黑色巨石满布峭壁之间,中间只有沿溪一条羊肠小道从山东北岔开,一条蜿蜒通向石门山,一条通向济南,是莱芜、泰安、博山和济南省城交界之地,号称“四不管地面”。康熙年间山东巨寇刘大疤啸聚绿林,这里是他过冬的暖寨。后来三藩乱起,为稳定中原,赵良栋几度率兵扫荡围剿都没有能铲除尽净。直到康熙二十三年刘大疤被招安,归服朝廷,才算清除匪患,倒也太平了几十年。雍正年间,河南的“模范总督”田文镜,逼着有家有业的老百姓背井离乡“垦荒”,加之旱灾,河南百姓逃到山东,渐渐地就闹起打家劫舍的匪患。田文镜是雍正皇帝的头号“模范”,当时的山东巡抚莫大兴是有名的“莫面糊”,剿不了土匪又不敢告田文镜的状。倒是岳浚到任,从南到北狠剿几阵,如抱犊崮、孟良崮、龟蒙顶、鲁山几处匪巢都被捣毁了,只这个“四不管”地面,风声一紧,就“没有”了土匪,风声过去依然如故,这刘三秃子主意拿得稳,大案不犯,小案不断,皇粮不劫,库银不抢,只是“搔痒痒”,过得去就成,府县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马马虎虎听之任之了。

但今年的蝗灾太重了,眼见普天漫地的蚱蜢吃得山东成了“秃子省”,寨里存粮吃到年底就支撑不下去,明年更是无处“借粮”,刘三秃子情急之下,发帖子给太平镇马大善人,要借粮七百石。

“这是马本善叫人飞递过来的帖子。”丁世雄说了大概情形,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马粪纸折页,递给刘统勋。一边说道:“看样子刘三秃子是想趁马本善娶媳妇这个日子劫票借粮……”高恒忙凑过来看时,那纸上大大小小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地写着:

马大山(善)人,八月二十二你娶儿媳,咱们功(恭)喜功(恭)喜!咱们这些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勾当的,没啥玩艺功(恭)贺,送你山核桃一车,叫那婆娘给你生一堆孙子。山(善)有山(善)报,你老龟孙当得的。码头(山寨)现今缺粮,喜酒免了你孝敬。七百石粮,日翻你老祖宗,你也得给老子呕出来——一字不漏,就这么写给老狗日的!

高恒正发怔间,刘统勋笑了笑说道:“这贼窝子里的师爷也是个浑人,叫他‘一字不漏’,他就连背地里的话也照录不误——只是贵司打算怎么料理呢?”丁世雄抬头看看黄天霸,笑道:“卑职和天霸兄已经有个计较。面见大人,就是想借用天霸几天。”

黄天霸脸上永是挂着一副不卑不亢的笑容,他本在刘统勋身后站着,闪出身来向刘、高二人一揖,从容说道:“黑风崖这股强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官兵几次进剿都没有见功,就为他们耳目太灵。省城这边发兵,那边的贼已经远走高飞。所以这次和丁兄计议,趁马本善家这场喜事智取了黑风崖的老巢。丁兄已经密点了二百官兵扮成粮贩子去了太平镇。我和丁兄连夜赶往马家,在婚筵上和刘三秃子大干一场!”

“好!”高恒听得精神一振。动着心思也要沾这功劳,合掌拍节笑道:“这是很热闹的一出戏。我生在北京,在绮罗丛里长大,不可不长这个见识。我从北京府里带着三十多个家生子儿奴才,也去马家凑个趣儿。”

刘统勋觉得新奇有趣,但他毕竟官场老吏,城府很深,立起身来踱了几步,仰脸看着天棚,慢慢地说道:“这种事戏里虽然有,兵凶战危,决不能当戏来演。我很疑你臬司衙门里就有通敌的。两个方面大员、一个刑部堂官若在黑风崖这个小小的山头闹闪失了,朝廷颜面怎么维持?——我不是不赞成,是要你们思虑得周详,再周详一点。”丁世雄听了马上回道:“这事我们一开头就计议过了。兵,都是岳中丞从四川带来的亲兵,我衙门里的一个不用。如今山上树木花草都被吃得精光,土匪们也不好遮掩。他们要过冬,要备荒,抢粮是势在必行的事。我们小心一些,还是有十足把握的。”“这事你们不来禀我也就罢了。我既知道了,当然要负责。”刘统勋越想“失败”的后果,越觉得事关重大,淡然一笑道:“用我的令牌,密调博山绿营兵一棚,八月二十二日夜里亥时准时到太平镇接应。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你们看呢?”

“中堂妙算周详!”

“什么‘妙算周详’,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你们放心一条,我绝不要‘功劳’,”刘统勋笑道,“我和岳中丞坐守济南城,等着你们传来捷报!”

“是!”三个人一齐躬身说道。

目送三人出了驿馆,刘统勋心里谋划了一下,便坐下来写奏章,想把山东赈灾安排详细奏明皇上。写到高恒,又觉没法下笔。索性便合起折子,叫过随行的三个师爷,计议如何从直隶、安徽、河南、山西等省调拨芦席木料、采买舍粥用的大粥锅,还有全省所需柴草更是令人头疼,过冬用的饲料、草料,取暖做饭用的柴炭也都奇缺……一件一件从平常人家过日子上着想,十分琐细不堪,直到子夜时分才理出个眉目。

太平镇的首富马本善家此刻却陷在一片慌乱之中。土匪借粮原也是寻常事,这个“四不管镇子”地处沂山老山沟里。自己的佃户里也有不少人和寨上刘三秃子常来常往,寨里一句话传下来,借个三千两千斤粮,二话不说就叫长工送上去了。他自认是土匪的“窝边草”,既通匪,又通官府,兵来支兵,匪来资匪,四面通融,几十年来,与官匪相处平安无事,刘三秃子总不至于连这窝边草也不要吧。想不到这次竟这么不讲情面,一张口就是七百石!七百石粮他有,但也就腾空了他的库底,明年就得跟那些泥脚杆子一道去吃舍粥棚的饭——这面子扫得太大了,而且济南城粮价已经涨到三十两银子一石,一声“借”,两万多两银子凭空就没了,也实在叫人肉疼。所以才把刘三秃子那封借粮信偷偷递到了省城。但信寄出去,他立刻又后悔了,臬司衙门里就敢保没有通匪的?一旦露出馅儿,这一家人,这份家业可就万劫不存了。再说,万一省里不发兵,留这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早晚也要大祸临头的……若要倾家荡产地去支应这个刘三秃子,将来官府知道了,办个“通匪”罪名儿,也免不了背上插起亡命牌挨一刀——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没个安落处。信寄出三天,马本善像热锅上蚂蚁一般难熬。往张家湾亲家那边送婚书、聘礼等一切事务都由大儿子马骥遥往来奔走。二儿子马骥远是新郎,正兴兴头头要娶媳妇儿。请舅舅、迎姑姑;发请帖、请戏班子、布置喜堂、安置筵席、请吹鼓手的事由老三奔走。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走马灯般忙成一团乱麻,谁也没留心老爷子急得心如火灼,只是叫管门的老马头到门外“瞭着点”。弄得不知内情的家人们莫名其妙。

熬到二十二日正日子,土匪官府两无消息。神经绷得很紧的马本善反而松弛下来,鸡不叫就起了床,看看二儿子的喜堂,又到搭好的芦棚里看着大师傅们宰鱼、杀鸡、煮肉、炸丸子,从溢着白雾的灶棚出来,站在院里嗅了嗅弥漫着的肉香,见老马头满身是霜从外头进来,忙招手道:“你过来!”

“老爷!”老马头搓了搓冻得有点发木的脸,几步趋跑过来禀道:“老东家,起恁早?告您老人家一个讯儿——人来了!”

“谁?!”马本善浑身一颤,“哪边的?”

“官府的,来的还是大官儿呢!”老马头激动得声音发抖,“省里的丁臬台亲自带兵来了,现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马本善两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老马头忙来扶时,他已倏地站起身来,一边说:“快,快请!”三步两步便迎出了大门,却见大门口拴马石旁站着三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两开气长袍,外套着黑拷绸马褂,脚下蹬着石头正和两个年轻人闲嗑牙儿。两个年轻人也都是生意人打扮,身着天青袍子、青缎套扣背心,辫子随随便便搭在肩上正说得热闹,见马本善出来,忙迎了上去。马本善见大院周匝并没有兵,心里又是一紧。老马头凑了上来,低着声气道:“这三位都是长官,从张家湾那边过来的。”马本善嗫嚅了一下,看了看走过来的高恒和黄天霸,正不知该怎么称呼。黄天霸笑道:“我们是从张太公庄上过来的,给我们姑娘下婚书、送聘礼的!”

“是送聘礼,”丁世雄一摆手,一个兵丁扮的长随牵着一头驴过来,丁世雄指着驴背上驮的两口大木箱,笑道:“都在这里头,您瞧了准高兴!”马本善至此才明白这三位是乔扮了的官兵,张着嘴“啊”了半晌,将手一让,说道:“明白了!快请到里边用茶!”他突然打住了,瞪大了眼盯着街北,像一个正在走道的人猛然看见一条蛇,惊得语无伦次,“老马头,快请——请——几位进里头——请——请安置!”老马头也面如土色,颤声对丁世雄道:“黑风崖上蒋三哥来了!”

丁世雄三个人也是一怔,偏转脸向北看时,果见一个中年胖子骑着头毛驴的笃的笃地过来,这人也是个秃子,顶上谢得一根毛发也没有,但沿耳根的一圈头发又黑又浓,总成一根辫子,加上他那络腮胡子蒜头酒糟鼻,怎么看怎么别扭,上身穿着一件短褂,下身穿着大裤衩子,敞开着怀,肚皮厚肉上缠着腰带,别着大小两把匕首,小毛驴也不知从哪里抢来的,被他压得一步一颤,呼呼地直喘白气。那蒋三哥见马本善四个人大清早站在大门口说话,偏身下驴,将缰绳一撂扔了,趔趔歪歪地过来,乜着眼斜了三人一眼,向马本善一揖说道:“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也许有丁世雄他们在跟前,马本善只一惊怔,随即恢复了镇静,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还劳烦三哥您亲自下山来!——后仓里都用麻袋装好了,共是六百八十九石,弟兄们只管来搬!”蒋三哥走近来,认真看了三个人一眼,突然一笑,说道:“我是说你娶媳妇的事儿——谁说借粮的事呢?”也不等让,侧转身便往院里闯,马本善等四人也只好跟进来,上了堂房。蒋三哥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有笑话儿呢,我们来你这儿借粮,有人冲我们山寨去‘借粮’,说是从江西来的‘大侠’,要救人济世!去他妈拉巴子的,绿林里如今也尽是怪事……荒年灾月的,到处缺粮啊!所以三爷叫我先来知会一声,他要亲自下来吃喜酒闹花堂,然后带粮回山,别叫哪个贼窝子狗日的抢了先儿。三爷说你这回爽快,帮了寨里大忙,明年加番还你这七百石粮,明年你再添个孙子,你这老狗可美炸了……”蒋三哥说着,已和众人一同进屋,因见丁世雄、高恒和黄天霸也跟进来,心中很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