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生于露,死于影——貂蝉

书名:
西游宝钏姜子牙:名人故事新说
作者:
金角大王
本章字数:
7996
更新时间:
2024-03-28 11:14:49

楔子

貂蝉4岁那年,爹死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貂蝉爹去扒蜂蜜,被刚刚冬眠醒来的蜂窝守护者母熊当场“人赃并获”,友情附赠照脸两巴掌,人抬回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软成了一滩酱。

胖乎乎的小貂蝉边吸溜手指,边问哭得打嗝的娘:爹啥时候带蜜糖回来给我甜嘴巴?

娘反手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哭得昏天黑地:都是你这丧门星,害死你爹!见天就知道吃吃吃!当初生下你我就说要扔掉,他不听,非学大户人家宠闺女,非让你硬生生克死了吧!

娘打着嗝说话不利索,不过多时便彻底哭昏了过去。

貂蝉:?

村里人凑钱,买了口薄棺将貂蝉的爹安置了。貂蝉家不算穷,可孤儿寡母今后日子还要过,也就没操办酒水,匆匆忙忙一顿收拾了。貂蝉穿着麻衣,稀里糊涂被娘按着磕头,胖乎乎的小脸还望着窗外。

娘出去跟东边的汉子们道谢,外头的光景真好啊,应花期的风吹过,香气阵阵,混着给爹上供的食物气味,徒留貂蝉拽着衣襟,小肚子里馋虫嗡鸣。

一、人间小满

貂蝉没有上等的美貌。

因为胖。

她胖,脸上横了成片的雀斑,赘肉把眼睛挤成一条将将能见光的细缝,遑论一张面相。手指在冬天冻红了,活像一排寸长胡萝卜。吃得不少,顿顿三海碗,穿衣裳也比别家姑娘多扯三尺布头。

别家姑娘碧玉年华袅袅婷婷,偏她壮得像头牛。一量身高,五尺三。哦嚯,布鞋扔掉都能轻而易举吊打别家爷们。

娘在她14岁的时候过世,自此之后她独个过,牛高马大的一个人清清静静过着,没人敢惹,也没啥人理。

直到那日,她早起去林子里喂放养的鸡,喂到一半,从灌木丛里捡到个受伤的男人。

貂蝉杵在原地站了会儿,撇撇嘴,从男人身下拽出一只被压死的母鸡,拖着男人一路回了家。

男人胸前一道劈出来的纵贯伤痕,从锁骨直划到下腹,乌的红的血汩汩流成一大滩,眼见着要死都不阖眼,只强撑着一口气梗在眉眼间。貂蝉一边搓毛巾一边打量他:高大威武,古铜肤色,就这架势,衣服一扒能套十匹野马。

比村草王二麻帅出好几手指头。

貂蝉洗着男人的血衣想:我治好了他就叫他娶我。

衣服洗完了,貂蝉看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得了吧。

村子里没大夫,外出打猎受了伤往往靠自己,况且貂蝉独惯了,捡了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回来,就当捡了一头受伤的熊。

她捣着给家畜打架治伤的药,捣成汁糊在男人伤口上。

男人夜里发烧了,貂蝉就冷帕子搓了换,换了搓,给人浑身上下一顿擦。被男人压死的老母鸡也炖了汤,貂蝉把整只鸡啃了,余下一锅汤给男人一口口喂了进去。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大抵是命不该绝,或者身体底子好,男人到底强拖着一口气活了过来。

男人醒了,眼睛尚没睁开,只感受一双女人的手不甚温柔地替他换药。他听她哼着离弦走板的小调,声音虚弱得很:“姑娘,我娶你。”

貂蝉一甩膀子后的毛巾,留下一个宽阔的背影,“娶你妈。”

果然,男人彻底清醒之后,看清了貂蝉,沉默不言。一段时间的伤病让男人脸色越发凝重,话少,也没说来历。

貂蝉抄着炒饭的盆子往人面前一砸,“来,儿子,吃饭。”

男人埋在饭盆里吃,过了半天才抬头问:“离我受伤那日多久了?”

貂蝉支着额头看他吃,“近一月了。”

男人嘴边黏着饭粒,眉峰耷拉,眼中却藏了刀光,无形中露出杀气。貂蝉看不明白,不知他在想什么,见饭很快被他吃完,又端了出去。

貂蝉洗碗,隔着水看自己的投影,无故叹了口气。

男人的伤还在养,终日坐在房中摆布一小堆沙,糊成一个方形,闲来问貂蝉的名字。

貂蝉告诉他,自己不会写。

男人便推平了沙盘上星罗棋布的阵势,拉貂蝉到身边坐下,手把手教她写“貂蝉”二字。前两日男人把腮边唇际的胡子剃了,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锋利又英俊,充满男人味。

貂蝉自卑得很,看着男人在沙子上一笔一画写的字,绯红了半边脸。

貂蝉尝试搭话,“你是从西凉那头过来的?”

村子在西凉界边,长久以来没有外人,几乎不问世事。

意料之中的,男人抿了抿唇,没说话。

貂蝉:“那什么,我晚上给你炖点鱼汤吧。”

男人看着她高壮敦厚的背影,“五原郡,九原人。”

貂蝉顿了顿,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男人很快下床走动了,一出门,见貂蝉手里抱着个小竹篮,正爬在门口树上摘果子。

男人吹了声口哨,懒洋洋地打招呼,“哟。”

貂蝉在树上俯视他,只觉得他俊。男人的头发稍稍带卷,捆成一只小辫子绑在脑后。露出一点笑来,异族风情攀上整张脸,几乎是一瞬间就把村姑貂蝉迷得七荤八素。

“啪”一声,脆弱的树枝不堪重负,貂蝉从树上摔了下来。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貂蝉倒落进了一个怀抱里。待她挪开挡眼睛的手,见男人朝她龇牙笑,“挺沉。”

貂蝉内心:我滴娘,他手没折断!这么强壮么?

作为一个灵活的胖子,貂蝉几乎是立刻从男人的怀里蹦到了地上,带着一身肥肉,捂住自己即将出窍的魂魄仓皇逃跑。

一天貂蝉打完柴,顺带买了条鱼回家,发现村子最近好像来了些陌生人,神色匆匆四处打量。

回到家见男人在勒紧手上的绷带。

男人身上的伤老早就好了,这人在这儿一段日子,吃了她好多鸡鸭鱼肉呢!

貂蝉看着他,搓着衣襟前的一层薄薄的布料,“这是要走了?”

男人点点头,站定在她面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貂蝉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够高的了,没承想这男人比她还要高上不少。

男人俯身,亲在她胖胖的额头上。

貂蝉:“!”

直到男人解下脖子上挂的狼牙项链,放在唇边吻了吻交到她手上,貂蝉人还是蒙的,面红耳赤找不着北。

男人单膝下跪在她面前,“等我三月,三月之后,吕布来娶你。”

那一刻,貂蝉心里一种情绪油然而生:我也可以被珍视么?

然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撸了一把男人的头发,眼里无故掉下了一串眼泪,“真的么?”

男人返过来搂了搂她的肩,“嗯,小村姑。”

她不问他嫌不嫌弃她又丑又胖,目送他大步流星离开了。

二、西凉白露

从冬末到小满,又到了春光明媚的好时节,

貂蝉嗑着瓜子满地吐皮,送不值钱的定情信物,说“我娶你”,毫无诚意,是任何一个渣男都烂熟于心的套路。

诸如:以后发财了我带你一脚,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娶你。

然而貂蝉还是开始减起了肥:每日吃三碗改成一碗清粥蔬菜,养的鸡鸭鹅也因为貂蝉减肥侥幸逃过了七日死一只的命运。貂蝉不富,独居,又打得一手好猎,上山打野下河捉鳖完全不在话下,如今也闲下来了,每日在家硬核增肌减脂。

等吕布的头一个月,便瘦了十斤。

貂蝉看着镜子里依旧丰满的人形,摇了摇头。

第二个月,貂蝉口头上不说等吕布了,每天吃仨鸡蛋加大量蔬菜度日,同时兼职帮村里人免费上山打野下河捉鳖,又瘦了十余斤。

貂蝉稍微觉得镜子里的女人有那么点顺眼了,昏黄的铜镜里,女人红红的苹果肌都因为瘦了而可爱起来。

第三个月没等到,村子里冲进来一大队凶神恶煞的兵将,烧杀掳掠无所不为。貂蝉当时正在山上的猎人小屋里补猎鹿的弓,侥幸逃过一劫。

待她听得人远远的呼喝声下得山来时,村子已经被烧了一半,男人们死在外面,血溢满道路,黏上鞋面。路上偶有死去的女人,那是她羡慕过的隔壁家俊俏姑娘,衣衫褴褛惨不忍睹。

貂蝉几乎是立刻冲到墙角吐了一顿,整颗心落进了冰窟,被泡在森冷的恐惧里。半晌后貂蝉直起身,强忍着眼里酸涩的泪意,从旁边扯了一把草席子盖在了姑娘身上。

貂蝉收拾好仅有的细软,在原有的火上又添了一把。艳红的火光熊熊腾起,烟雾冲天,被焚烧的秸秆在夕阳下发出“哔啵”声,一时不绝。

貂蝉背着包袱,抹了一把沾灰的脸,独自上路了。

之前她只对乱世战争有模模糊糊的残忍概念,彼时乱世离这个小渔村尚有千里之遥,如今她却切身感受到了,如何叫做只在片刻之间,一切化为乌有——她养的鸡鸭鹅,和给她送发面馒头的邻家姑娘。

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如果说从前她只是个小村子里活得还不错的女人,是左邻右舍关系还不错的独居胖子,那么现在的她已经成了与整个世界都无关的人,茕茕孑立。

而那个野男人吕布送的狼牙项链,也一并烧尽于大火中。

貂蝉很适合这个乱世。

她身材高挑,穿上脚夫的衣服便也不像个娇羞的女儿家。眼疾手快,比大部分男人还要灵活。貂蝉大概自己也想不到,在安逸里减了那么久的肥,也没见掉多少肉下去。不承想奔波近半年到处讨生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抽了条,挥一挥手仿佛都成了纤弱的软风。

可她无处可去,无人可寻。

貂蝉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吃东西,因为每天都要节省不多的口粮。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二十余年里,对那野男人一刹那的动心,也湮灭在被烈焰焚烧殆尽的三月春光里。

野男人吕布在干吗呢?

吕布戴着几串金银首饰再骑着赤兔风风光光去貂蝉的那个小渔村时,村子已经被夷为平地,房梁烧成炭,依稀能从风里闻出死亡的气息。

他见惯了这种场景,心早就麻木,默默下马,比着大致是貂蝉住的地方,挖了个深坑,把怀里揣着的聘礼埋到了地下。

吕布失魂落魄地回去,泡在酒窖里三天三夜,也不知道夜深人静有没有哭得稀里哗啦。

整个兵营里都知道吕布天天念在心头的人叫貂蝉。

皆以为人间尤物。

王司徒家里在招奴,简直是流民里天大的喜事。貂蝉凑过去,管家问她识不识字,不认识也没关系,貂蝉最终凭一膀子力气赢得了不多的名额之一。

在贵人家为奴做婢有一个好处,主家要求得干净。在外流浪近一年的貂蝉终于洗了个通通透透的澡,又重新换上了细细软软的闺女家裙子。纤细的手穿过香软的衣袖,腰身一勒,A4纸粗细,分明的锁骨上是一段天鹅般纤长的脖颈。

貂蝉把铜镜上的雾气抹开,捧着自己洗干净的脸,居然有些陌生起来。

铜镜中的女子,虽然头发毛糙,手指带茧,可任谁来都说要比画上的人好看,杏眼桃腮,鼻梁高挺,嘴唇丰满,连原先横在脸颊上的浅淡雀斑都跟着性感了起来,小麦色的皮肤更显得健康有韧性。

像头艳丽的野豹子。

恰好王司徒正想着给董卓送什么美人,如今的貂蝉理所当然地入了王司徒的眼。于是貂蝉还没来得及感受自己软软的小床铺几日,就被拾掇一番,送去了董卓府上。

董卓成长于凉州,好结交羌人。汉桓帝末年,董卓被征召为羽林郎,后又到中郎将张奂部下做军司马,讨伐汉阳羌人,董卓作战粗猛有谋,屡建战功。又先后参与镇压黄巾起义、凉州之乱等战役,颇著威名。董卓在朝野内外都广布亲信,僭用近似天子的服饰及车驾,呼召三台。

简而言之:是大佬。

董卓的身份,貂蝉不知道,她只知道被王司徒转手之后,目前待着的府邸华贵异常,她以前吃过的穿过的在这里一放,好比尘泥。

没人叫她去干活,甚至有专人在她睡的屋子外把守,进进出出有老妈子跟着喊小姐,聪明伶俐的幼年丫环跟在屁股后面端茶倒水。

貂蝉大概明白了:自己要稀里糊涂被嫁了。

她不禁矛盾起来:虽然现在自己的家当不以食物的体积为主了,可出了这道门到处在打仗,保不齐哪一天就被刀啊叉捅个透心凉早点见阎王。这世道虽然糟心,可她暂时也舍不得死。但不走吧,董府里的人各个看起来都不好惹,做奴婢还好,但她摸着手腕上的金镯子,寻思王司徒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临行前还拉着她的手一把老泪纵横,实在不像是送到这里当婢女,以后能不能走出这里的大门还是二话。

于是貂蝉尝试问董府的管家能不能把她送回去,被拒绝了。回绝的话很官方:您是王司徒爱女,咱们送也得送回贵府。不过大人如今未归,何不待他回府中再议此事?

貂蝉: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但是谁知道董大人长得是个倭瓜还是枣?

尤其是某天院里一阵喧哗,掺杂着人的惨叫。待静下去之后,貂蝉闻到了那天她从山上回村子时的铁锈味。

貂蝉害怕了,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准备翻墙跑路。可谁知墙太高,爬到顶上不太好下来,身上的裙子磕磕绊绊还是负累。看一眼底下的黑漆漆的路面,跳吧,大不了折条腿。

貂蝉闭着眼往下跳,轻飘飘地砸到了一个人身上。

三、塞上大雪

吕布把手上的人扒拉开,发现是个姑娘。拿灯笼一照,是个大美人。

别又是哪路人求他的把戏吧?

自从年初他回营,义父董卓兼营帐里的谋士将军老往他身边塞人,一来二去弄烦了,吕布告诉大家要为亡妻守丧三年。

董卓:你亲都没娶,哪儿来的亡妻?

吕布:是个村姑,胖子,叫貂蝉,非常能吃,打猎很在行。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空穴来风的“亡妻”叫貂蝉,吕布虽严肃,却总有人拿“貂蝉”二字来打趣,还愈发频繁地往他身边塞女人,搞得吕布不胜烦恼。

此时黑灯瞎火,走在墙边都鞥呢凭空砸下来一个美人,是个人都感觉不大对劲。

吕布捏着貂蝉的细胳膊,使了三分力道,“你是谁家派来的?”

貂蝉被吕布铁人一样的肌肉砸了个七荤八素,眼里直冒金星,“刚从里头爬出来。壮士,帮个忙……”

灯火映照着面前人的脸,英挺硬朗中混合了异族的英俊,貂蝉抖着手,脱口而出:“吕布!”

直男吕布撇嘴笑,“哟,这就暴露了?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哪儿来的良家女子会半夜翻墙,等到了义父面前就知道你是谁了。”

他拉着貂蝉的手重新往里走,力道大得像两只铁箍。

貂蝉被裙子绊住脚,往地上一嗑,气得够呛,“我是貂蝉啊,你他娘的说好了娶我呢?!”

脾气这么冲的还是头回见,被作弄了无数次的吕布冷笑,“貂你妹,回头叫你主子罚你。”

貂蝉:?

一颗芳心再次中箭,吐血而亡。

貂蝉最终被吕布拎小鸡一样拎回了董府。

吕布准备离开的时候,貂蝉揉着手,“你送了我一串破烂项链,说好来接我,等你仨月没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你这个渣男。”

吕布抄着手,一脸“我倒要看你怎么演”。

貂蝉好说歹说一大通,奈何嘴皮子不利索,最后只剩下“你算什么男人”。

吕布不高兴了,“我女人没你好看,是个小胖墩,眯眯眼,但是人可爱,心地好。你就该感谢我不打女人,不然你早凉了。而且,你说了这么多,我项链呢?”

他俩之间并没有暗号,也从没定过情。如今的吕奉先,过路美人俯拾即是,她算个屁。貂蝉脑子转得不够快,想不到最佳办法,一时失声,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看着吕布冷笑一声摔门而去。

项链在那场深埋于记忆的大火里,早已失去踪影,连她也早不是从前模样,这一年来,一个女子流亡在外,能吃多少苦,她不愿说明。从没人告诉她什么叫不尽如人意,她活得像所有人一样浑浑噩噩又模模糊糊,只知道活得再艰难也不能死。

可终究意难平。

董卓纳妾的大喜之日前一天,外面已经开始吹吹打打张罗酒席,半边天都是热闹的。吕布没去凑热闹,蹲在院子台阶上,吸溜一碗面条。

外面走进来个偷偷摸摸的小子,一见这身长八尺的凶悍男人,缩了半个头回去,“你是不是姓吕?有人让我给你送个东西。”

吕布接过来人送的东西,展开一看是张歪瓜裂枣的画。

“谁让你送的?”

“新娘子呀。这画的啥?怎么小人身上左边一个窟窿,右边一条道道儿?”

吕布握紧薄纸,蹭一下站起来夺门而出。

那是他沦亡在外时的伤口,触目惊心,深可见骨,只有那个胖姑娘知道。

新娘子貂蝉还在房间里,吕布进门时,她正啃着苹果跳瘦腿操。

下一刻苹果掉在地上,人已经被搂在吕布怀里。吕布这才晓得,他的视力还不够好,没看清她脸上标志性的一片浅色雀斑,五官依稀能看出从前模样,只是相比曾经的丰腴,如今算瘦得脱了形。

貂蝉一记重拳捶在他胸前,没把吕布捶疼,自己手倒红了,“野男人,你凭什么打我,你媳妇儿就站在眼前认不出,我也是有脾气的。”

吕布不会哄妹子,学不会奶狗们的骚话连篇,“对不起,对不起。”

貂蝉闷着声也不流泪,“你不是只想着胖墩么?老娘这么美,以后黑历史不准提!”

吕布点头应是,“我喜欢长了肥胖纹的你,也喜欢瘦脱框的你。”

貂蝉搂着他的腰,“那我还要不要当小妾了?”

吕布:“当毛小妾,当你男人的妻。你男人上战场可帅了,义父这点得依我。大家都叫我战神,你可以简单点,叫我男神。”

他知道的,他在她眼里没那么多身份,不过是个欠一条命的野男人。

貂蝉说:你不必问我受过多少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谁不是为了种种因由吊一口尘世的命。吕奉先,我与你谈什么惊回故梦,鸿雁遥寄。待你主动握起手中刀剑走向我,我便也从这泥泞里爬出来了。

你看,不止爬出来了,姐现在也是两袖带风,眼含秋水,腰不吃一尺素布的美人儿了。

故事到这里就截止了。

吕奉先自是三国第一勇士,然而“貂蝉”,抱歉,无此人。

现代有两个说法:其一,在民间传说中,她原名叫做任红昌,的确是个村姑;其二,有人认为吕布部将秦宜禄前妻杜氏即是貂蝉,而她在月下焚香,为了报答义父王允的养育之恩,甘愿献身完成连环计。

说貂蝉是村姑的说法几乎立不住脚,信者寥寥,传说也就很快消散了。

我们更偏向于貂蝉是小说中的虚构人物。

“貂蝉”这个名字,最早出现于《三国演义》前身《三国志平话》中。貂蝉只是她的小名,本姓任,是吕布的原配妻子,两人在家乡失散后流落他乡,沦为王允的婢女。最终被王司徒设计,让吕布与貂蝉重逢,又因董卓见色起意,吕布冲冠一怒,刺杀董卓。

而在《三国演义》里面,貂蝉是一名宫人,因为遭受了十常侍之乱而避难出宫,被王司徒收留成了府中的歌女。貂蝉有情有义,见东汉为董卓掌控,忧心不已,借以月下祷告为王司徒分忧。最终定下著名的连环美人计:王司徒收貂蝉为义女,暗地里许配给吕布,又明面上献给董卓,借此离间董卓跟吕布之间的关系,最终也成功了,闹出了凤仪亭风波里,吕布戏貂蝉。而在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门楼吕布殒命”中,吕布被曹操军队围困,貂蝉不愿丈夫单独突围,矢言要与他“生则同居,死则同穴,至死不分离”。吕布深受感动,放弃陈宫妙计,每日只与貂蝉作乐,置前线的战事于不顾,最后被擒杀。

《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专门替她写了首诗: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罗贯中将她描写得多美好:美得像春天早晨的雾,清甜而缥缈。惊鸿一舞,艳绝宫中。

大概是历史上的吕布太厉害,又死得太草率,所以小说里需要一个足够厉害的女人来搭配他的命运。

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杀丁原诛董卓,辕门射戟,虎步江淮。吕布作为三国第一猛将,除了温柔乡之外,鲜有死法可配之。

英雄难过美人关,就是从他身上来的。至于是如何难过,感情因素必然是有的,而且色授魂与,即使是始于欲望,也是为情感而终。在描写吕布与她的环节里,几乎笔笔浓墨重彩。四大美女中,西施沉鱼,貂蝉闭月。貂蝉是顶顶的美人,也不至于让吕布失了魂,毕竟吕奉先在三国中,并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货色。

由此可见,“貂蝉”这个角色足够美,也足够有心计。

年方二八,色技俱佳。貂蝉哪怕只作为一个被杜撰出来的女人,仍然有义举。

可对她“义举”与“貌美”的赞美,在吕布死后也戛然而止,这个注定掀起飓风的女子几乎是瞬间销声匿迹。在长安兵变之后,对貂蝉的笔墨只剩下寥寥几笔,最后一次出场,还是与吕布一起在白门楼被曹操围困,貂蝉贡献出连环计的最后一环,导致吕布兵败身死。

在这以后,一代名花几乎是瞬间败落。貂蝉凋残,用来作为吕布伴生物的她为小说贡献出其中一个高潮之后,价值被榨干,就成了甘蔗渣,遭遇了笔者的抛弃,被载回了许都之后,自此了无踪迹。

然而仍有一些作者追问她的下落,随着民间传说兼编造的自由发展,貂蝉最后的结局也形成了“惨死”和“善终”两大类型。

元杂剧《关大王月夜斩貂蝉》说:吕布败亡,张飞俘获貂蝉,将她送给关羽。关羽夜读《春秋》,看到书中都是妖女误国,于是便决意杀了貂蝉。

《关大王月夜斩貂蝉》一戏后来演变成,说是关羽敬重貂蝉,本不想杀她,不料倚墙的青龙偃月刀自己倒下来,将貂蝉误杀了;或者是关羽以刀斩貂蝉的影子以代身,不料却把人斩死,被民间戏称为“生于露,死于影”。

《三国志·关羽》里面记载当年关羽得了貂蝉后,把貂蝉送回了乡下木耳村,在那里貂蝉素食斋心,虔诚向佛,终身未再嫁人。

蔡东藩在《后汉演义》里这样评价貂蝉:“司徒王允累谋无成,乃遣一无拳无勇之貂蝉,以声色为戈矛,反能致元凶之死命,粉红英雄真可畏哉。庸讵知为一身计,则道在守贞,为一国计,则道在通变,普天下之忠臣义士,猛将勇夫不能除一董卓,而貂蝉独能除之,此岂尚得以迂拘之见,蔑视彼姝乎,貂蝉,貂蝉,吾爱之重之!”

后来的文人脑补出来的貂蝉结局几乎都与关羽有关。为什么?不外乎是美人配英雄罢了。

红牙摧拍燕飞忙,一片行云到画堂。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

假使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美人于斯,身怀智计,凭什么不能在那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搅风搅雨,成就另一个身份。

可惜的并不是美人不在,而是美人的存在只为给英雄润色,做锦上添花的伴生之用,为浓墨重彩的莽夫身边添一笔艳色,卑微而少骨。

毕竟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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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七月的落雨,向来极有风格。行人走在街头,会感觉像在无数张蜘蛛丝网之间穿行。每一滴雨水都仿佛抹过一层南洋树胶,简直黏腻到可以拉出一条丝来。这样的雨打在身上,再被蒸蒸的热力一烘,会把皮肤上的毛孔全数糊住,瘙痒难耐,却怎么也撕扯不开。

尽管人间已变作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这黏糊糊的夏雨也依然故我,没有任何改变。此刻一男一女正撑着一把大油伞,在雨中驻足仰望,望向眼前一栋二层小楼。

这小楼矗立在十六铺太平码头的旁边,毗邻里马路尽头。整个楼的外形像一座腰圆式的欧洲戏院,可细处依旧是中式的雕栏画窗。在小楼的进口右侧,有一面迎墙,墙面上还残留着层层叠叠的海报碎片与糨糊痕迹,上方是“改良新舞台”五个阳刻大字。

虽说此时小楼里空无一人,但能想象到,昔日这里是何等辉煌热闹。

“这个新舞台呢,可是有年头了。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的时候,为了振兴南市华埠,李平书、姚伯欣、沈缦云,还有我爹,几个上海绅商创办了振市公司,他们为了聚敛人气,特地投资建了这么一座戏楼——这里排演的都是新式戏,什么《黑籍冤魂》哪,什么《波兰亡国惨》哪,夜夜客满,生意旺到烧蜡烛。”

伞下的姚英子说得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距离辛亥已经一年半了,她容貌俊秀依旧,只是头发没梳成流行的名媛高髻,反而剪了个齐耳短发,透出一丝锐利与干练。

“既然那么热闹,怎么现在还关张了呢?”方三响撑着伞,瓮声瓮气地道。他的身量比之前又高大了几分,站在英子旁边,两人简直就像是一个女香客和庙里的泥塑金刚像。

“他们可不是关张,是搬家啦。新的戏楼在露香园九亩地,等回头建好了,我请你们去看。”

姚英子见方三响兴趣缺缺,又热情地介绍道:“蒲公英,你是没去看过。这个戏院跟茶园里那种四方戏台不一样,是按照欧美戏院来建的,里头有机械转台,有顶棚变灯,还特地从东京请来布景师呢,舞台效果老嗲的。”

“日本人的东西呀,那我不要看,你叫孙希来陪好了。”

姚英子知道他对日本人恨意深重,道:“你老闷在宿舍里头,要发毛病的。再说了,别的地方就算了,这里的戏你可是一定要看的。”

“为什么?”

“这个新舞台的东家,是姓夏的四兄弟。四兄弟里的老二叫夏月珊,老三叫夏月润,都是革命党。辛亥大战,陈其美只身前往江南制造局劝降,结果被里面的守军扣押。多亏了这两兄弟冒险潜入工厂放火,又趁乱打开大门,让革命军一拥而入,这才奠定了胜局。就连孙先生都特意撰文表彰呢。”

方三响恍然道:“噢,原来是革命元勋的产业,那自然要支持一下——啊?你说你在南市盘下一栋房子,不会就是这里吧?”

姚英子微抬下巴:“要不我怎么会讲起新舞台的掌故呢?他们搬了新家,我就把这旧址的房子盘下来了,做学校——革命元勋的产业,那自然要支持一下。”

她学着方三响的腔调,而后嘻嘻一笑。方三响本来还想问问价钱,嘴唇嚅动几下,终究没吭声。

两人正聊着,第三个人从另外一个方向缓步走来。他没有方三响那么高大,但四肢更为匀称修长,手里撑着一把伦敦绅士常用的黑面绸子伞,小心地遮住那一身笔挺的蓝灰西装。

“孙希,你辰光倒踩得蛮准嘛。”姚英子说。

伞边一抬,露出一张戴着金丝圆镜的俊朗面孔。

方三响和姚英子同时吓了一跳:“你去配眼镜啦?”孙希用手指弹了弹镜框:“吴良材不就在南市嘛,我路过顺便去配了一副。正宗的德国镜片,怎么样?是不是看着更儒雅了?”姚英子笑骂道:“戴眼镜也不像好人,还是个斯文败类。”

孙希连声哀叹:“我们做外科的日日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用眼过度,不得已配一副眼镜,医院不给报销就算了,还要被你们嘲笑。”方三响忍不住皱眉劝道:“吴良材的可不便宜,这一副怕是值你半个月薪水,手指缝太宽了。”孙希不以为然:“选最好的材质,一副能用几年,买便宜货一年不到就得换,算下来我还省了呢。”

姚英子懒得听他们俩闲磕牙,径直走到小楼前,开锁进去,抬手拉亮电灯。只见黑漆漆的戏楼里顿时灯火通明。大厅里空荡荡的,所有的物事已被搬走了,只在中间剩下一张方桌与几条长凳。

三人坐定之后,姚英子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来,眼光闪亮:“好啦,终于可以跟你们说说我的大计划啦。”

这一天,是民国二年的七月十六日,辛亥革命已过去一年半。中国几千年皇朝历史,终于演进到了民国。而这三个小小医生的人生际遇,也随着时代发生了一些变化。

因为峨利生教授的临终遗言,孙希终究放弃去伦敦,留在了红会总医院,如今他已是一位正式外科医师;方三响度过实习期,选择了时疫防治工作,整天在几家时疫医院之间跑来跑去;至于姚英子,她半年前顺利从上海女医学校毕业,决心履行在武昌时许下的承诺——要专注于拯救妇孺的慈善事业。

今天她把两个人叫过来,就是要正式宣布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

姚英子的计划是,在上海南市建一间保育讲习所。这个讲习所将专门招揽南市城厢的收生婆,向她们传授孕期护理知识与卫生常识。而地点,就设在这座废弃的戏院之内。

“如今上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平民,都是找收生婆来接生。教会一个收生婆学会注意生产卫生,便能惠及十几个产妇;教会十个收生婆新生儿的护理诀窍,就有几十个孩子不会夭折。我每期班培训十五人,一期两个月,一年下来能救下近千条人命!”姚英子兴致勃勃地计算道。

方三响冷不防问了一句:“那些收生婆,凭什么来听你的安排?”

他现在负责时疫防治,深知民众很多习惯根深蒂固,改变极难。就连莫喝生水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推广下去都要大费唇舌。姚英子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姚英子不耐烦道:“只要她们看到婴儿死亡率确实下降,就肯定会来学的,这都是为她们的生意好哇。”

“但你算过没有,一年要培训九十个收生婆,得多少钱?你从哪里弄?”

“我跟沈伯伯都商量好啦,这个讲习所会挂靠在总医院下头,单独开一个账户募捐。”姚英子胸有成竹。

“总医院自己都穷得被卖给哈佛了,怎么养活得起讲习所?”

方三响说的,乃是一件无奈的窘事。红会总医院一直以来全靠善款维持,入不敷出。在去年年初,哈佛大学以每年九万元补助为代价,租借总医院作为其在中国的预设分校。

“哈哈,我知道沈伯伯的难处,怎么会从他那里敲竹杠?”姚英子笑起来,“这个讲习所的启动费用,我爹找了虞洽卿、朱葆三、黄楚九几个浙江同乡,大家凑一凑也就够了。”

方三响半晌无语。能把这几个上海滩响当当的闻人以“同乡”淡称的,也就只有姚大小姐了。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里有点骇牢牢,所以今天叫你们两个来商量一下。你们在武昌时可是答应我的,不能反悔。”姚英子说。

“张校长呢?”方三响问。她搞这个事情,最好的助力肯定是张竹君。

“张校长带着赤十字会北上徐州了,那边要打仗,她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孙希忽然从文件里抬起头来:“英子,我看了半天,你这个讲习所的课程里,怎么没有解剖学呢?药理学呢?而且课时也太短了……我数数啊。”他快速翻动几页:“一期培训才两个月,一百多个课时,这连入门都来不及。”

姚英子道:“大部分收生婆连字都不认识,我准备的都是速成课程。”

孙希扶了扶眼镜,难得严肃起来:“我虽不是妇产科专业,可初级医学教育还是知道的。解剖、护理、药理、血液、传染病理……要学的多了。英子,你读了几年,张校长才让你毕业?一个文盲只培训两个月就要做医生,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又不是让她们去考博士,只是教她们一些基本常识而已嘛。”姚英子微微噘起嘴,明显不太高兴。

孙希平时一见她这样,就会立刻认,可这次却显得异常固执:“英子,你这个课程表,实在太儿戏了。峨利生教授说过,医学是人类最复杂的学科,必须严谨地对待,容不得一丝马虎与侥幸。”

一听这个名字,另外两个人顿时沉默下来。

峨利生教授在汉口去世之后,被安葬在了当地,以志其不朽。但孙希取走了他的临终衣物和用过的手术刀,在徐家汇的薤露园立了一个衣冠冢,每个月都去拜祭。他平时还是嘻嘻哈哈的,可一旦讨论起医学问题,却越发有其师的严厉范儿。

大厅里尴尬地安静了片刻,方三响开口道:“你看我做疫病防治宣传,只要教会老百姓洗手这么一件简单的事,便能大幅降低痢疾、沙眼、霍乱的感染率。所以我们不必把收生婆当作专业人士那样培训,先满足最低的卫生标准,解决眼前的问题。”

孙希却不肯放松:“这完全不一样。你刚才也听英子说了,教习结束后,是要给她们发执照的,发了执照就可以正式行医了,这不是开玩笑吗?她们都可以行医,那我们这些寒窗数年的医生尊严何在?”

姚英子拿起那张剪报,不服气道:“哪里是正式行医了?你看这里的规定,收生婆只能协助顺产,如果遇到问题,还须送去正规医院的。”

孙希摇摇头:“以收生婆的水平,是不是顺产恐怕都判断不出来。她们分得清胎盘早剥和一般的见红吗?”姚英子气恼道:“所以才要教导哇!孙希,你到底要哪能[1]?难道要一个个捉过来培训三年?”

“三年怎么了?我们哪个不是苦读四年、六年的?医生不比别的职业,生死攸关,宁缺毋滥,治不好要死人的。”

“你说的当然最好啦,可现实摆在那里。南市每天都有几十例临盆,几十个产妇面临危险,她们可等不起。一个有瑕疵的次等办法,也好过一个完美无缺但实现不了的方案。”

孙希挺直了上半身,语气严肃:“如果对待治疗的心态是凑合将就,医学是无法取得进步的。你看当年外科医生们动手术是不做消毒的,唯独约瑟夫·李斯特要较这个真,一定要术前用石炭酸洗手、洗手术刀。亏得他的坚持,我们现在才知道消毒的重大意义。”

“这根本是两码事!不同你讲了!”姚英子气得把计划书抢回来。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忽然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两人同时停下来。方三响如释重负,说:“我去开门。”等到他回到大厅,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姑娘,居然是林天晴。

辛亥之役后,这姑娘在汉口再无任何亲人,便只身来到上海。哥哥林天白有同学在军政府任职,怜烈士孤忠,便给她介绍了一个广慈医院的护理工作。

一见有外人来,孙希和姚英子不再继续吵了,气鼓鼓地各自转开脸去。

林天晴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搁在桌子上,食盒里头是五六个小屉,摆着虾饺、凤爪、叉烧之类,居然还有三小碗莲花凉粥。她一一摆开来:“知道你们在这里开会,我下班顺路带了点夜宵给大家。”

另外两位不肯吭声,方三响先伸手抓起一碗。林天晴正要提醒他粥冷伤胃,不料他“咣”一声把碗放在孙希面前:“你先吃。”孙希呆坐在原地没动,方三响皱眉道:“讨论而已,闹什么脾气。”孙希抬起头,一脸委屈:“你没给我拿汤匙,我怎么吃?”方三响从食盒侧面摸出一柄,扔过去:“勺子就说勺子!啥汤匙!”

姚英子“扑哧”一声笑起来,桌上氛围总算轻松了点。她端起碗来,轻轻啜了一口,带着莲花香气的清凉细粥滑入咽喉,说不出地惬意。

“哎呀,这是同发酒楼的消夏粥哇。只有他们家才会在粥里放磨碎的松仁。”

“姚小姐好厉害,一吃就吃出来了。”

姚英子抬脸冲林天晴一笑:“广慈医院在金神甫路,同发酒楼在公馆马路,你这顺路,可顺出好大一圈呢。”

被她一说破,林天晴登时有些面红耳赤:“我是想着大家都忙了一天,肯定饿了,所以去买了点清暑的。”方三响夹起一枚虾饺放在嘴里,解释道:“我们俩本也是约今天见面,正好赶上英子你叫开会,我便让她直接过来了。”

“哦,你俩定期约见哪。”姚英子眯起眼睛。

“是的,她在帮我查觉然和尚的事。”方三响回答。

林天晴仿佛受到提醒,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对了,都忘记给你了。东京那边又来信了,我已经把中文翻译附在旁边。”

在汉口时,方三响在林天白的留日照片里,发现了觉然和尚的线索。可惜他在日本没有任何熟人,于是林天晴主动请缨,写信给哥哥的日本房东和在日同学,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定期报告给他。

方三响把信打开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心中略有失望。他放下信件,对林天晴道:“夜宵多少钱?”林天晴连忙摆手:“在汉口我受了大家那么多照顾,这点心意是应该的。”

孙希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这肯定是林小姐的好意。指望老方那铁公鸡,一世也吃不到同发酒楼的东西。”林天晴有点发窘,看了眼方三响:“那……那我先走啦,下个月我有消息再拿给你。”

方三响看向另外两人,催促道:“林小姐要走了,你们俩快把钱摊算好给她。”姚英子一推身前的笼屉:“我们又没在做亏心事,蒲公英,你干吗急着撵人家走?今晚是我叫你们来帮忙参谋的,这顿我请好啦。”

林天晴还要拒绝,姚英子已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林小姐,我们在商量保育讲习所的事,你也来帮我参详一下。这是为女子谋福利的事,光听这两个臭男人的说法可不成。”

“我只是看护妇,怎么好和医生坐在一块?”

姚英子不悦道:“又不是前清的官场,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看护妇怎么了?总医院的克立天生女士,哪个医生都要敬她三分。”林天晴这才犹犹豫豫地坐在姚英子和孙希之间,刻意跟方三响保持距离。

接下来的讨论还是那么激烈。从预算到课程,从雇佣人手到建筑布局,三个人唇枪舌剑,各抒己见,有几次吵得直拍桌子。林天晴基本上不插嘴,只有当姚英子问她时,她才说上一两句。

快到午夜时分,这场辩论会方才结束。姚英子是自己开车来的,说:“今天太晚了,我去把林小姐送回家。孙希,你今天意见真多,自己想办法回宿舍吧,哼。”

孙希愕然:“那老方呢?他可是一直帮你,也走回去?”姚英子看看林天晴,又看看方三响:“我替你送林小姐回去,还是你自己送?”

方三响说:“车子快点,你送吧,我跟孙希一道走。”姚英子翻翻白眼,觉得男人脑子的构造真是古怪。

姚英子很快驱车离开,剩下两个人却有点发愁。南市这里地处偏僻,要一直走到城隍庙才有守夜的黄包车,而且要多加五个角洋。孙希知道方三响必定是不肯花这钱的,幸亏此时雨已停了,遂主动提议溜达回去算了。

于是两个人沿着十六铺里马路,缓缓朝徐家汇方向走去。

“喂,你觉不觉得,林小姐来了以后,英子有点不一样了?”孙希忽然用手肘捅了捅方三响。

“怎么不一样?”

“怎么说呢,英子对她好像特别亲切,特别照顾。”

“这不挺好的吗?”

“她跟咱俩在一起的时候,可不这样。就算是对宋雅,也没见英子这么亲切。亲切得都有点……怎么说,有点生分了。”

方三响不以为然:“你想太多了。她是被你训得气闷,想拉个同盟军而已。”孙希嘻嘻一笑:“且不说她,林小姐对你的态度可是有点……暧昧呀。”

方三响一怔:“她只是帮我找人而已,你可不要瞎说,传出去对人家不好。”孙希道:“其实林小姐容貌、人品都不错,对你又有好感,不妨考虑考虑。看护妇嫁医生,不是正好嘛。”

“你今天怎么回事??完了英子,又来消遣我!”方三响有些恼火,“我仇人还没找到,又得养活一大家子人,谁嫁给我谁被拖累,你别害人姑娘。”

“那要是英子呢?”孙希冷不防问出一句,“以她家的底子,可不怕你拖累。”方三响怔了一下,旋即怒道:“越说越不成话了,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你怎么不去求亲?”

方三响等了一阵,却没等来更巧妙的反驳,他一扭脖子,却看到孙希一手捏着雨伞,一手插兜,眼神望向前方,有些失焦。饶以方三响的粗糙,也品出一丝古怪的意味:“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哎,胡说!胡说!”孙希苦笑着摆手,“我是忽然想起来,张大人又给我拍来一份电报,说他最近要给我安排一桩亲事。”

方三响转念一想,此事倒也不算突兀。如今孙希已二十二岁,普通人家这岁数都当爹了。

孙希的这位监护人是典型的大清式家长,说一不二。当初孙希刚毕业就被他一纸电文派到红会总医院,孙希毫无反抗余地。这次安排相亲,估计孙希也只有接受的份。

“那张大人安排你跟谁相亲?”

“不知道。大概是他的故友同僚、在上海的亲戚之类。其实他只要我成婚就行,至于跟谁成婚,他大概无所谓……”孙希把雨伞换了一只手握。

方三响不知道该恭喜还是该安慰,只得重重拍了他一记肩膀。孙希郁闷道:“唉,他说等我娶了亲,他才算是彻底完成我爹娘的嘱托,可以无愧于九泉之下。可我从记事起,就跟着张大人走南闯北,只知道我爹娘是广东籍贯,死在南洋,别的什么印象都没有。”

孙希的口气变得有些落寞,脚下随便一踢,一枚小石子远远飞出去,“铛”的一声,砸到了路边的海亭。一只野猫被吓得猛跳起来,然后迅速消失在灌木丛里。

“那你自己想不想相亲哪?”方三响问。

孙希甩了甩雨伞:“别的我也就依了张大人,终身大事嘛,最好还是能自己做主。咱们这个职业你也知道,另一半若不能理解其难处,只怕不能长久。”

方三响脱口而出:“那你去娶英子不是正好?她也是医生,最合适不过。”孙希咳了一声,一脸严肃地纠正道:“老方,你这话不对,她又不是可以被随意分配的物品,你给我,我给你的。就算要聊这事,也不是咱俩讨论谁娶英子,而是她喜欢咱俩中的谁。”

方三响“嗯哼”了一声,算是承认自己失言。可很快他发现,孙希提出的这个问题,虽是戏谑之语,却仿佛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忍不住会去想。

“她喜欢咱俩中的谁?”

这问题十分滑稽,本该一笑置之,可它就像今晚的雨,暧昧地沾在身上,甩不脱,也干不透。

两个人并肩继续朝前走着,努力表现出淡然。可他们的眼神却飘忽不定,既好奇对方是怎么想的,又怕被对方看出自己对这件事很在意。

就这样,两个人维持着这种尴尬状态,走回了海格路。当他们来到宿舍楼下,准备各自回房休息时,却看到一个矮胖的影子在宿舍楼前的灯下转悠。

“曹主任?”两人对视一眼,“他不会是在抓夜禁吧?”

可他们俩早不是学生了,不必遵守夜禁作息,这是搞哪一出?曹主任也发现了这边,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道:“你们两个不在宿舍,这么晚去哪里搞花头了!”

方三响道:“我们是去开会了。”曹主任顾不得细问什么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快,跟我去医院,沈会长等你好久了!”

“咦?”方三响跟孙希俱是一呆。本以为是曹主任抓风纪,怎么又扯到沈会长?而且大半夜的,难道有紧急事态?可什么紧急事态,需要单独找方三响呢?

孙希还有自己的终身大事要发愁,顾自上楼歇息去了。方三响跟着曹主任匆匆来到哈佛楼——自从哈佛大学租借了总医院后,医院的二层小楼便改叫了这个名字。

沈敦和早已等在会议室,他穿了一件湖绉黑绸马褂,头戴瓜皮帽,除了没留辫子,跟前清时代差不多。多年奔走于慈善事业,给他面上养出一层祥和的温光,有如古物上那朴拙的包浆。

他身前一枚余烬缭绕的烟斗、半盏清茶,显然已等候多时。方三响进屋后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沈副会长您好。”曹主任闻言,一对小眼睛猛然鼓了鼓,欲要呵斥,看了眼沈敦和,又悻悻忍住。

辛亥之后,袁世凯签发过一道大总统令,正式任命吕海寰为红十字会会长,沈敦和出任副会长,至此红十字会的京沪之争终告和解。方三响称其为“副会长”,合乎规矩,只是不太合乎曹主任的习惯。

沈敦和对称呼毫不在意,开门见山道:“辛亥在武昌,三响,你是救援队里最积极参与革命的人,关于最近的政治局势,想必你也有所了解吧?”

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回答说知道一点。

就在今年的三月二十日,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被枪击于上海火车站,两日后逝世。这一事件导致南北之间剑拔弩张,袁世凯疯狂扩充军备,而孙中山也宣布要联合南方诸省,发动二次革命。进入七月之后,江西、江苏等地纷纷独立响应,通电讨袁,而北洋大军也迅速南下,江西和苏北两地是主战场,大战一触即发。

上海报端对这件事各执一词,有拥袁骂孙的,也有挺孙反袁的,还有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的,但更多的是抱怨,说辛亥革命后不到两年又打仗,这成立民国还有什么用?总之方三响看下来,各界莫衷一是,乱成一锅粥。

沈敦和道:“现在立宪派还在调停,看能否避过战火。以我的判断,战与和的关键节点,就在上海。”

“陈其美?”方三响立刻反应过来。

“不错。我收到消息,陈先生已经从南京赶到上海,只怕是为了串联力量,兴兵讨袁。他一旦通电独立,北洋军必然会挥师南下,届时上海必有一场剧战。”沈敦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政治上的事,我们不去讨论。但兵戈一动,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这却是极为可虑的。”

方三响微微颔首,他在汉口亲眼见识过战争的毁灭能力,上海比汉口要繁华十倍,一旦打起来,损失恐怕也要十倍不止。

“从前我们的办法是因事而起,随灾而动,但现在得改改思路了。红会必须采取更主动的策略,筹款、救治、安顿、防疫之类的事情要早做预备——所以我们必须对局势有预判,搞清楚陈其美何时公开发声明反袁。”

方三响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钦佩。沈敦和久享盛誉,早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休息,可他还在不断思考更好的慈善办法,主动求变,这份热诚实在难得。

沈敦和把烟斗端起来,放回嘴边:“这件事太过敏感,官方是不好去问的。曹主任说三响你跟陈其美有交情,你能不能帮忙私下去打听一下?我们心里就有数了。”

方三响把视线移向曹主任:“那时候您还嫌弃我跟刘福彪、杜阿毛交往过密,劝我要远离反贼乱党。”曹主任尴尬地哈哈一笑:“哎呀哎呀,彼一时,此一时,前朝旧事而已。这一次我跟你讲,孙先生身秉大义,又有这么多虎将辅佐,讨袁一定大胜的。三响,你尽管去问,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们去武昌之前,您还说皇上春秋正盛,天命在我大清呢。”方三响嘟囔了一句。曹主任腮帮子一哆嗦,小声嘟囔道:“年轻人不要刁钻促狭!”

沈敦和笑道:“曾子固有句名言:‘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意思是说,等到老百姓受苦了再去救,和事先做足准备去救,效果是截然不同的。为了上海百姓的福祉,这次辛苦三响你了。”

“明白,不过曹主任得帮个忙,给我开个条子拿点药。”方三响拿起笔来,在一张处方笺上唰唰写下一行德文。

曹主任一见处方笺上的字迹,脸色变了变,视线不期然朝他胯下看去,然后又触电似的迅速挪开。等到他签好字,方三响扯过条子,转身离开会议室。

曹主任狐疑道:“这小子不会是趁着您有求于他,趁机去药房揩油吧?”沈敦和眯起眼睛:“曹主任多虑了。你想想,通电反袁这么敏感的事,三响能直接开口问吗?若是他以医生身份登门出诊,顺口一问,是不是就自然多了?——三响这小子,心思细着呢。”

曹主任想起那药名,不由得“啊”了一声,终究没敢说出口。

“什么是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这些孩子慢慢成长起来,医院也就好了。”沈敦和笑眯眯地说。

这边厢方三响取了药品,挎起一个小药箱。沈敦和特意派了一辆汽车,把他直接送到万寿宫。

这一座万寿宫位于西门内的半泾园废址,乃是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所建。其时慈禧垂帘日久,上海士绅屡屡上书请求归政,慈禧迫于压力,终于在这一年还政给光绪帝。上海遂营建此宫,以资纪念。所以这座宫殿在沪上士绅的心目中,颇有些不畏强权之象征。

辛亥革命之时,陈其美集结的部队便驻屯在万寿宫内,这一次他筹谋讨袁,自然也选在这里驻扎。

汽车在距离万寿宫还有五百米的地方,就被一道岗哨拦住了。方三响让司机回去,独自挎好药箱走到跟前,正待开口问话,却发现眼前指挥岗哨的军官眼熟得很,居然是杜阿毛。

杜阿毛还是那一副油滑样貌,披着一套藏蓝色军装,袖子不卷了,裤脚管倒是内挽起几分,露出瘦瘦的脚杆。他正捧着个瓷碗,唏哩呼噜在岗亭里吃着拌面,一见到方三响,大喜过望。

“啊呀,方医生,长久没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扒拉几筷子,把最后几根甩着油光的面条塞进嘴里,一吸溜,这才搁下碗。

方三响道:“不急不急,你别噎着,吃得太快容易造成食管破裂。”杜阿毛拿袖口擦擦嘴,腼腆笑道:“南京什么都好,就是葱油面不对。难得回来一趟,我叫了碗开洋面打打牙祭。”

“哦?这么说,刘统带也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刘统带不回来,陈老大要靠谁呢?”杜阿毛朝万寿宫那里瞟了一眼,语气有些怪异。

杜阿毛这一番话,方三响是知道因果的。

陈其美在辛亥发动上海起义时,刘福彪率领手下兄弟冲锋陷阵,立功不少。民国肇建之后,陈其美把这位青帮扛把子的力量改编成了福字营,从会党分子一跃成了正规军。后来陈其美辞职下野,福字营便被远远调去了南京。

这一次陈其美要在上海讨袁,手里信得过的部队不多,便把这支福字营从南京调回来了,还委以卫戍重任。这里门口还挂着一块特别威风的牌子:讨袁特别敢死军。

“你怎么不挽袖子,改挽裤脚管了?”

“如今成了军人嘛,所以上袖要放下来,挽起裤脚管,则是不忘本喽。”

杜阿毛与方三响寒暄了几句,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跑来。方三响半开药箱,用手指比了个“六”字,杜阿毛登时心领神会,哈哈一笑,带着方三响往万寿宫走去。

原来陈其美性好狎妓,沪上人送外号“杨梅都督”。方三响的药箱里装的是德国产的洒尔佛散,编号六零六,专治梅毒。这种治不雅病的特效药,自然只能晚上偷偷送来。

“陈老大这几天夜夜开会,一刻不停地见人谈话,忙碌得很。等一下你先等我通报。”杜阿毛叮嘱道。

两人快走到万寿宫时,对面忽然一队人迎面而来。就着灯笼火光,方三响认出来为首的一人是李平书,两人曾在鼠疫事件时在道台衙门见过一面。此人的武装商团在辛亥时曾攻打江南制造局,是反清主力之一。

不过此时李平书脸色铁青,似乎刚刚大吵了一架。他压根没认出方三响,只是略一抬眼,便径直走了出去。身后呼啦啦跟着十几个黑褂保镖,个个手握盒子枪。一错身的工夫,方三响注意到,那些枪都是开了保险的,不由得心中一凛——他们何至于如临大敌?

避过这支队伍,两人来到了大殿内。殿内的地板上全是密如蛛网的电线,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它们分别接通着二十几个灯泡和电话。陈其美坐在殿角一张行军床上,正埋头研究着一张上海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