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殿 9.2
作者: 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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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古言大神十四郎经典仙侠作品,仙侠+师徒+病弱男主,九霄宫阙唯爱销魂的神仙恋歌】 胡砂,人如其名,是如湖中细砂般平凡的女孩。她本与父母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却因偷吃了一颗敬神的紫米团子,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修仙世界,无家可归。为了寻到回家的路,她踏上了前往清远求仙的旅程。 皎如朗月的芳准,冷若冰霜的凤狄,还有邪魅风流却满心仇恨的凤仪,以及居心叵测的青灵真君,他们,在胡砂的生命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低头还是反抗?忍受还是逃离?在这场疯狂的阴谋里,她究竟身处仙境,还是置身于地狱的底层?这条路,到底要怎么走下去?谁,能给她一个救赎的答案?

仙人浩歌望我来 应攀玉树长相待

胡砂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从十三岁开始,爹娘就已经为她的婚事忙碌。彼时流行男女双方交换自己的画像,看中了的便默认。所以每天他们都会捧来许多卷画轴,一一摊开在胡砂面前,问她喜欢哪个。

胡砂笑着说,谁也没有神仙好看。

这确实是实话,哪里能有凡人长得比仙人还俊美,不过爹娘因此会错了意,以为她要找个绝色的,从此更加焦头烂额地忙碌起来。

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初春,母亲神神秘秘地拉她进屋,这次她手里只有一个画轴,小心翼翼摊开给胡砂看,画上那个少年男子广袖峨冠,委实美的惊人。

“这一个你再不满意,世上可再也找不到你中意的了。”娘叹着气。

于是胡砂只好同意了,双方初初文定,大婚定在五月,可惜胡砂没能看到自己那绝色的夫君便一命呜呼了。

说到死亡的原因,胡砂觉得很丢人。

她爹是个火居道士,从胡砂有记忆开始,就成天被各种道家经文,炼丹秘笈之类的东西充斥着生活,无论她愿不愿意,每天早上给诸位神仙上香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那天神龛上供的是什么神仙,胡砂并不认识,她去香堂上香的时候,只看到香案上供奉的紫米团子。

那是她最爱吃的点心。

左右看看,爹娘都不在,她抬手便抓了一颗,直接塞嘴里。

头顶突然传来细不可闻的咳嗽声,胡砂疑惑地抬头,只见神龛上供奉的是一幅神仙画像,而画里的那个白胡子神仙正一手抓着两个紫米团子,吃得胡子一颤一颤的,紫米顺着胡须往下淌。

她呆住了,而对面那个神仙好像也突然发现了她,白花花的眉毛那么一皱,露出个似惊诧似羞愤似暴怒的神情来,袖袍猛然一甩,眨眼便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画纸上。

胡砂嘴里的紫米团子就这样硬生生被吓得卡在喉咙里,无论她怎么揪、拍、打、撞,如魔似幻风中凌乱的翻滚扭曲,那颗紫米团子就是那么冷血地呆在那里,吞也不行吐也不行。

她就这样被一颗紫米团子噎死了。

****

天气十分晴朗,做包子生意的陆大娘起的很早,一面拉开大门把蒸好的包子一笼笼摆出来,一面和所有生洲人的习惯一样,闲暇时总爱抬头看看远方高耸入云的山峰。

尽管生洲是个不分寒暑,四季如春的仙洲,那座山却是个例外,山顶是被冰封的,一年四季寒冰彻骨。

传说,仙人们就住在山顶,餐风饮露,世人极少能见到他们的容貌,却往往受到他们诸多恩惠。

陆大娘念了几声神仙保佑,把蒸笼摆的漂漂亮亮,正要吆喝几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回头叫了一声:“小胡砂,今天怎起这么早?”

门后探出一张小小的脸来,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脸色有白有红,眼睛圆圆的,带着五分的娇憨五分的神采。陆大娘笑盈盈地递给她两个包子,“吃点东西,饿了吧?”

胡砂“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埋头吃包子,一面问:“大娘,你上回说清远山上住着神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陆大娘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一本正经的,“海内十洲有数以万计的仙家聚集,仙山清远就是其中之一。仙人在山上收有缘人为徒,传授长生之法和降魔伏妖的本事,这可不是大娘乱编的。每天排在清远山下拜师的人多的和蚂蚁一样。”

胡砂吞着包子,怔怔望着清远山。如果,去那里的话,就能找到回家的法子了吧?

她以为自己死了,可她其实还活着,只是活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这里有真正的仙人,有会说话的灵兽,有闻所未闻的古怪事情。

可是这里没有她的家。

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沉睡在黑暗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与她说话,若是想回家,便让她去找青灵真君。她在老爹耳濡目染的熏陶下那么多年,居然就没听过这号神仙的名头,难不成被她撞破仙身的,就是那个青灵真君?

后来她莫名其妙就醒了,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站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茫然四顾,不知要往何处去。

幸好遇到了热心的陆大娘,将她接回家照顾,一住就是五天。

“哎,过两天我女儿要回娘家来看我,让她带你出门买几件小女孩的衣服吧,你们年纪相差不大,眼光应当差不多,大娘老了,不懂花啊粉的。”

胡砂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灰布做的裙子,还是陆大娘把自己的衣服裁小了给她的。她原本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之后便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

“大娘,清远山上既然有很多仙人,那……青灵真君是不是也在那里?”

如果要回家,就得找到青灵真君,那声音是这么说的,不管如何,她得试试看。

陆大娘瞪圆了眼睛:“青灵真君?没听过……要不大娘帮你问问别人?”

胡砂摇了摇头:“不,不麻烦大娘。我就随便问问而已。”

陆大娘慈爱地笑一声:“这孩子,客气什么,反而见外了。”

胡砂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去清远山拜师,入门难不难?”

“听说很难,”陆大娘指着对门的邻居家,“张老汉他家孙子两年前去过,连大门都没找到。据说要和仙家有缘的人才能进门拜师,不然找到死也不得其门而入。不过就算这样,每天上山的人还是很多,想成仙的凡人太多了。”

胡砂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道:“大娘,我也想去。”

“扑”地一下,陆大娘手里的包子吓得掉在了地上。

****

听说每年去清远山拜师的人有几万个,可惜真正能被仙人收下的不超过十个。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对比,却打消不了渴望成仙之人的热情。

胡砂背着陆大娘替她收拾的小小行囊,和那几万人一样,踌躇满志地踏上了旅程。

她家以前后面也有一座小土山,最多半个时辰就能爬到山顶了,不过清远山既不是土山,也不是一般的高山。这是一座仙山,延绵万里,没有任何人工雕琢出的山道,让人无所适从,根本不知要从那里开始起步。

胡砂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以前有个著名的诗仙,写过一首《蜀道难》,她老爹喝醉的时候总爱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胡砂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登天,顽强地与尖利的山石做体力上的斗争,好容易攀上一个不算陡峭的悬崖,往上一看,还有几百个更加陡峭的悬崖等着她。

这样的情况简直让人绝望,胡砂长长叹了一口气,仰面倒在地上,开始发呆。

山中雾气浓厚,翻来卷去,打湿了她的脸颊。远方清远山的最高峰看上去是那么遥不可及,隐没在云海中,上面的积雪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那里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无缘的人送了命也无法到达那高高在上的仙境。

胡砂眼眶慢慢湿了,她用力在脸上拍了两下,把泪水逼回去,猛然起身:“好!胡砂,你要努力!一定要上去!”

她打算一鼓作气再爬两个悬崖,忽听后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吼声,像是某种野兽的,胡砂猛然转身,只觉面前狂风忽起,飞沙走石,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她抱住头,蹲下来把身体缩成一团,背上也不知被小石头砸了多少下,疼的厉害。

“忽”地一下,好像有个什么庞然大物从她头顶低低飞过,头上的簪子都被刮断了,风把头皮扯得像要裂开似的。胡砂手忙脚乱地把散乱的头发抓住,勉强抬头朝前看了一眼,只看到黑漆漆的一团东西,大约有两个人那么高,背后好像还生了两三双肉翅,轻轻拍打着,发出啪啪的声响。

这是什么东西?!胡砂僵住了。

那怪物落在地上,整个山崖好像都抖三抖,胡砂两条腿有些发软,寻思着到底是继续蹲在这里装死,还是索性跳下山崖来个痛快的。

还没想好,那怪物却已经发现了她,它大约是饿了,怪叫一声,狂喜地伸出爪子来抓她。

我命休矣!胡砂脑海里一瞬间只闪过这四个字,僵硬得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雷,正中怪物头顶,它痛苦地嚎叫一声,全身都匍匐了下来,缩成一团抖个不停。雷鸣声却不绝,接二连三地劈下,直把那怪物的肉翅劈烂了一只,它居然动也不敢动。

半空中又传来一个女子哀求的声音:“师叔,求您别招雷劈小猛了!它会死的!”

紧跟着天上抛下一张小小的符纸,那怪物像见到救星似的,一跃而起,整个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白光,眨眼就附在了符纸上,箭一般射回去,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抓住了。

这一连串的惊变委实太过惊人,完全超出胡砂十五年来的想象,她已经被震撼的麻木了,慢慢地把头发拨到脑后,抬头望去,就见半空中驾云立着两人,衣袂飘飘,其中那个女子长发若云,唇红齿白,生得极为俊俏,正满脸委屈内疚地看着对面的玄衣男子。

她手里捏着一张符纸,那怪物正附身其中。

玄衣男子冷冷开口了,胡砂一听到那清冷若寒冰的声音,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看管不好自己的灵兽,还放它出来吃人,打死也是应当。”

说完,他朝下面瞥了一眼。云雾从他脸庞边擦过,露出一双冷星般的狭长双眸。风将他的乌发吹起,漆黑的袖袍也在猎猎作响,衬着他如冰似雪的面容,高洁傲然,不可靠近。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个女孩子眼泪汪汪,扁着嘴,手指快把衣带给绞烂了,“空森这里不一直都是让灵兽出来活动的地方吗?我也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

玄衣男子没理会她,将吓软的胡砂打量一番,这才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空森是清远山禁地,来这里做什么?”

胡砂一时没能从他冰雪似的容貌里回过神来,径自发呆。

那玄衣男子又淡道:“在下师侄豢养的灵兽误伤姑娘,在下替她向姑娘道歉,还请姑娘速速离开此地。”

胡砂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俩脚底的祥云雾气上了。他们会腾云啊!难道正是清远山上的仙人?

“这位姑娘,请你尽早离去。”玄衣男子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胡砂喃喃道:“可是……我是来拜师的……”

“拜师?”他有些意外,“拜师不是这条路,在前山那里。姑娘请从那里走大门,若能通过试炼,自然能得偿所愿。”

前山……汗,前山又在哪里?想到自己还要从悬崖上爬下去,顺着原路找什么前山,胡砂脚都软了。

玄衣男子想了想,道:“也罢,是我师侄惊吓了你,我便助你一次,送你去前山吧。闭眼!”

胡砂急忙依言把眼睛紧紧闭上,只觉一股清风扑面而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听那人道:“到了,请保重!”

这么快!胡砂赶紧睁眼,却见面前景象果然大异,周围绿意盎然,鲜花遍地,彩蝶乱飞,一派热闹景观,与方才那个什么空森禁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面前一条笔直宽敞的山道直通往上,压根望不到尽头,想必顺着往上走就能到大门了。

胡砂长长舒了一口气,得,再走一次吧。

她把背上的行囊紧了紧,正要迈开步子,忽然觉得旁边有人在看自己,一回头,却见草地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略带惊讶,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见胡砂看过来,他不由微微一笑,秀长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交错起来,低声道:“抱歉,我见你突然出现在山路上,是有人施法将你送来的吗?”

胡砂不知怎么的就有点要脸红,他长得……真秀气,尖尖的像女子一样俏丽的下颌,却没有一点懦弱的脂粉气。清瘦,略有体不胜衣的味道,却一点都不窝囊。

“是……是啊。”她有点结巴,“我刚才走错路了,闯到那个什么禁地,然后遇到两个仙人,把我送来了前山大道。”

少年了然地点了点头,指着那条大道:“你顺着这条路走,不会再错了,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大门。”

胡砂道了一声谢,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看,那少年还坐在原地,捂着嘴轻轻咳嗽。

他身体不好?胡砂不由自主走回去,蹲在他面前,轻道:“你也是来拜师的吗?是身体不好走不动了吗?”

少年愣了一下,跟着又笑了:“我没事,多谢姑娘关心。”

胡砂把自己的行囊取下来,在里面翻了半天,最后找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子,是好心的陆大娘给她准备的,叫万灵丹,一般头疼脑热肚子疼咳嗽什么的,吃上一颗会好很多。

“我这里有药,你吃一颗吧,很有效的。”她倒了一颗给他。

少年顿了顿,乖乖将那颗万灵丹吃了下去,胡砂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热心地说道:“身体不行就先回去吧,这附近应当有农家,我去替你借一辆牛车来。”

说着起身就要走,少年轻轻拉住她的袖子,“不用,多谢姑娘好心。我……我是来拜师的,只是略有些不舒服,现在歇息一下好多了,不如我们结伴上山,路上也不寂寞。”

“你真的没事?”胡砂有点怀疑。

少年缓缓站了起来,原本他坐在地上看不出,没想到站起来还是比她高了半个头。他掸了掸白衫上的尘土,温言道:“走吧……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胡砂。”她很大方地介绍自己,“你呢?”

“芳准。”他沿着大道缓缓前行,忽然又道:“胡砂似乎不是生洲人?”

她愣了一下,过一会才点了点头:“确实,我不是这儿的人。”非但不是生洲人,只怕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离家那么远,父母会担心的吧?”

胡砂有点黯然,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她何尝愿意让爹娘担心,不过有些事身不由己,要想回家,她得做许多事情。

芳准立即转了话题:“胡砂来清远山,是想修习什么?”

她想了想,笑道:“我只是想碰碰运气,看山上有没有我想找的仙人。”

芳准露出惊奇的神情:“你要找谁?”

“……青灵真君。”

芳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隔了一会,才轻问:“找他……有什么事吗?”

胡砂苦笑了一声:“总之……一言难尽。”

芳准柔声道:“或许要让你失望了,青灵真君不在清远山,他身为一方散仙,行踪向来神秘,谁也不知他究竟住在何处。”

“不在这里?”胡砂顿时失望透顶,恨不得马上调脸离开这里。

芳准说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失望,聚窟洲无念神宫常有仙法大会,青灵真君也会去。你若能顺利通过试炼,拜入清远门下,日后参加仙法大会,便可以见到他了。”

胡砂佩服地看着他:“芳准,你知道很多事啊。那你知不知道清远的试炼难不难?”

他笑了起来,没笑几声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很厉害,好像站都站不稳了。胡砂急忙扶住他,回头看看山路,好像还有小半的路程,她急道:“芳准,我送你回去吧?你这样不行!”

他摇了摇头,又咳了好几声,手却指着前面,意思是继续往下走。

胡砂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吧,我背你上去!”

芳准却被逗笑了:“你真是……太客气了。”

他一边笑一边咳,看上去更凄惨。

换做是个女孩子,胡砂早就不由分说背起来了,可他虽然看上去秀气,说到底还是个男的,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扶起他一条胳膊,让他半靠着自己走。

“不……不用和我客气,反正是一起赶路的!”她说得特别冠冕堂皇,好像这样就能掩饰尴尬似的。

“给你添麻烦了,胡砂。”

他口中的暖气轻轻喷在她的头发上,暖洋洋痒丝丝,胡砂又忍不住要脸红。

因为她老爹是火居道士的关系,从小她就和许多道观的小道士们一起玩大的,她又是独女,爹娘宠着,总觉得她年纪小,也没教过她什么男女有别男女之防,所以和别的姑娘家比起来,她对男人压根就没什么害羞惊惶的心,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不过在这个春风般柔和的少年面前,她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应当收敛些。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对了,方才你问我清远的试炼难不难。我想,难不难是看各人。”芳准淡淡说着,“身怀绝技也罢,斩杀了许多作孽妖魔也罢,都是外在的表象,人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清远山选的是人心,不是人才。”

他一字一句的说,胡砂就忙着在那里一字一句的背诵,“身怀绝技、斩杀妖魔……还有什么……什么来着的?芳准你再说一遍好不好?我还没记下呢。”

他又笑了,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只是不清楚。

胡砂感慨道:“你说什么?……对了,你真的懂好多东西!芳准,我觉得你一定能通过试炼!”

芳准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前面:“胡砂,到了。”

胡砂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的山路在五步之外陡然结束,下面居然是万丈深渊,云海蒸腾。深渊上凭空飘浮着无数块巨大的白玉石块,一截一截往上磊去,一直磊到对面的山峰上,有一座巨大的楼阙就建在悬崖之上。

“这里是大门?”胡砂眼怔怔地看着这幅奇景,心中隐隐有些畏惧,然而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不是说仙人们住在被冰封的山顶吗?这里……好像一点也不冷?”

不但不冷,周围还是那么绿意盎然的,连一颗雪粒子也没看见。

“这里连半山腰都算不上,当然没有冰雪。”芳准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胡砂。让我自己走吧。”

胡砂退了两步,回头看看那些飘浮的白玉石块,再回头看看芳准清瘦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被山风吹散开来,她又咬了咬牙:“没事,你跟着我走,抓着我袖子就好,绝对不会掉下去的。”

芳准点了点头,果然轻轻抓住了她的袖子。胡砂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石块,用力踩踩,还挺结实,就是窄了点,身子晃一下,一不小心就能掉下去。

没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往上蹭,假装是走在平地上。刚走了一小半,她就后悔个半死,山风那么一吹,真有一种马上会被刮掉下去的错觉。

手上忽然一暖,芳准的手握了上来,他的手指微凉,掌心却是温热的。

“别怕,不会摔下去的,继续往前走。”

胡砂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觉得不怕了,稳稳当当地走完了那一段浮空路,那座巨大的楼阙近在眼前。

说是大门,其实却没有门,只有两根巨大的白玉柱子,上面盘着漆黑的龙,似乎还在旋转舞动。后面是一座大殿,云蒸霞蔚中,异常华丽。门前是一片巨大的平台,此刻平台上站满了人,应当都是来拜师的。

“胡砂,谢谢你,我们平安走过了。”芳准乌溜溜的眼珠子诚挚地看着她,好像能走过来真是她的功劳一般。

胡砂的脸皮子又有点要发红的趋势,她抓了抓头发,打个哈哈:“走、走过来就好!哈哈,哈哈!”

“大门就在前面,过去吧。”

胡砂奇道:“不要排队吗?这么多人呢!”

芳准淡淡一笑:“他们都没通过试炼,只是舍不得走罢了。走,咱们过去。”

胡砂踯躅着走到了那两根柱子下,果然没人阻拦,只是所有人都看着她,有的期盼,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嫉妒。

柱子下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都穿着玄白双色道袍,傲然矗立,气势不凡。见胡砂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中年女子便抬头看看天色,朗声道:“时候不早了,这位姑娘便是最后一位试炼者。”

话音一落,她双手拍了一下,后面几个年轻弟子立即展开一幅巨大的画轴,上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那女子说道:“这是家师行云真人三日前所绘的乾坤阴阳图,将你在图中看到的物事写下来给我。有仙缘者,自然能窥得画中奥义。”

她递给胡砂一只笔,一张白板纸。

胡砂急道:“等……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我们一起来的……”她回头去找芳准,谁知他却不在身后,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顿时一愣。

那女子摇头道:“你是最后一位,至于另一位,还请明日再来。好了,开始吧。”

胡砂无奈之下只得盯着那幅画看。

什么乾坤阴阳图,根本是一片空白好不好?神仙怎么也会耍人!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再仔细看看好了。她凑过去,只差把鼻子贴在画上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着看正过来看,还是一张白纸,连个墨点也没有。

胡砂低头刷刷写了四个字上去:一片空白。然后直接递给那个女子。

她微微有些动容,问道:“你确定?不会再改了?”

胡砂点了点头。

那女子微微一笑,温言道:“很好,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我叫胡砂,今年十五岁。我是……是……嘉兴人。”

那女子微微一愣:“嘉兴?那是什么地方?”

胡砂嗫嚅道:“很……很远的地方。”

那女子有点疑惑,不过还是将她的名字记录在一个册子上,又道:“很好,第一关试炼你已经通过了,现在可以入门,后面还有试炼等着你。”

原来后面还有!她还以为一次就过了呢!胡砂叹了一口气,立即转头继续寻找芳准,平台上的人有的惊诧,有的窃窃私语,可就是没有芳准,奇怪,一眨眼的功夫,他跑哪里去了?

那女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此为第一关试炼,意在测试你们是否相信自己的内心,而不被外界言语所迷惑。画上本就什么都没有,乾坤阴阳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物事,若是容易被流于表象的东西迷惑,不相信自己的心,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时候不早了,诸位请回,若有心的话,明日请早。”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年轻弟子又将画轴收了起来,转身便走。她拍了拍胡砂的肩膀:“小姑娘,进去吧,希望你能通过后面的试炼。”

胡砂犹豫道:“可是……我那个朋友……”

芳准身体不好,要他一个人奔波上下山路,岂不是折磨?

她还想再说,忽觉袖子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方才消失不见的芳准突然又站在了身后,对她微微一笑,轻声道:“恭喜你,胡砂,过了试炼。”

“啊,芳……”她刚欣喜地想问他刚才到底去哪里了,却见他伸了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话,她的声音一下子便缩回去。

他放开她的袖子,抬步走上了台阶,周围清远山的弟子一见到他,立即跪倒一片,那几个穿着玄白双色道袍的长者也露出吃惊的表情,齐声道:“芳准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

师……叔……?胡砂呆了。又是一个师叔?

芳准微笑道:“闲来无事,下山走走。今日第一关试炼,只有这小姑娘一人通过吗?”

那女子点头:“不错,不过后面还有……”

“我看她资质不错,后面的试炼免了吧。”芳准淡淡说着,“清远也有下山寻找良才的经验,依我看,这孩子天资聪颖,纯朴磊落,很合我的胃口。将她交给我便是。”

众人立即垂头称是,那中年女子倒也欢喜,见胡砂还愣愣的,赶紧轻轻推她一把,低声道:“芳准师叔要收你为徒!还不赶紧跪下给他磕头?”

“磕、磕头?可是……”胡砂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芳准,他乌黑的眼睛温和带笑,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对清远山那么了解,原来他就是清远山的人!

胡砂失神了很久,最后终于慢慢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他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徒弟胡砂,拜见……师父!”

师父,他成了她师父了……胡砂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芳准弯腰将她轻轻扶起,含笑道:“不必多礼,今日起,你是我第三个弟子,往后要勤勉好学,不可惫懒,不可做出忤逆之事,明白么?”

胡砂点了点头。

那中年女子说道:“那么,弟子马上去沉星楼将她的名字添在弟子名册上。只是不知师叔要为她取个什么道号?如果弟子没记错,师叔的两个弟子都是凤字辈,她身为女子,自然不可与男弟子字辈相同,是否与同辈女弟子归为白字辈?”

芳准摇了摇头:“不必拘泥于此,将她本名写上便是,日后若有合适的道号,一并修改。”

那女子道了个是,垂手行礼,转身便匆匆离去了。

胡砂呆在那里,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忽听芳准道:“走吧,以后你便住在芷烟斋,且与我同去,同你两位师兄相认。”

胡砂“哦”了一声,抬脚便走,忽然想起徒弟不能走在师父前面,赶紧又缩回来,躬身道:“请、请师父先行。”

芳准点了点头,领着她进了大门。

他居然真的成她师父了,这样一个少年,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居然辈分那么高,门口那些老头儿都得叫他一声师叔,难不成他实际上已经比她爷爷都老?对了,他身体也不好,动不动就咳嗽,说不定正是年纪大的缘故……

哎,她方才一路与他过来,和他说了不少蠢话,他肯定在肚子里笑死了,胡砂想起来就后悔个半死。

“胡砂……胡砂?”他在前面叫她。

她立即回神,躬身道:“是,师父有何吩咐?”想到他可能年纪比自己爷爷还大,只不过看着年轻点,胡砂不由自主就生出一点敬意来,再也不敢像方才那么放肆了。

芳准温言道:“你不必惶恐,在山下为师没透露身份是想看看你为人如何,并非故意戏耍你,还望你不要介怀。”

“不会,不介怀不介怀!”她赶紧摆手。

芳准淡然一笑:“我是师父金庭神君的关门弟子,因在十七岁上得了一场大病,故而三百年来容貌并无大异。你如今是我弟子,派中不少百岁的弟子见到你,也要叫你一声师姐的,所以,有些事不用过于计较。”

三……三百岁!胡砂震撼了,这岂止是和自己爷爷差不多,简直是祖爷爷级别的了!

“师父……是仙人,仙人不会变老的。”胡砂说的天真。

芳准摇了摇头:“仙人也会老会死,只是比常人活得长久些罢了。长生不老的是九天之上的天神。其实……”他顿了顿。“很多人都是为了长生不老之术前来拜师,但长生不老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对于凡人来说,有限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

胡砂默默颔首,有些似懂非懂。

“你有两个师兄,分别比你早入门七十年和五十年。生活上有什么不便,修行中遇到不懂的地方,都可以请教他们。为师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

这句话刚说完,他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和刚才一样,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胡砂手忙脚乱,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是仙人,本来胡砂还以为他身体不好之类的也是他装出来的,没想到他的身体真的不好。怎么办?他现在是她师父,她又不能像刚才那样扶着他背着他,他会不会就在这里倒下去啊?

芳准咳了一阵,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胡砂到底还是没忍住在他肘下微微托了一把。

“师父……”她喃喃说着。

他摆了摆手:“无妨,我们继续走。”

说罢一把揽住胡砂的手,低声道:“跟上,我要用缩地之法了。”

****

芷烟斋处于清远山一个侧峰上,离前山大门隔着两个山头。

两个山头,一般来说备足了干粮清水,日夜不停地走,三天可以走完,脚程再快一点,两天也是没问题的。

不过胡砂算了算,从前山大门到这个地方,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难道这就是“缩地”的神奇之处?

转头看看芳准,还是看上去清瘦秀弱的一少年,半点也没变。但如果说先前胡砂拜师拜的还有那么一点不甘愿,到了如今那点不甘愿已经全数变成了惊诧和佩服。

仙人!这是真正的仙人!她老爹要是知道她拜了一个仙人为师,做梦可能都要笑醒。

这里是一座被冰封的山头,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被冰雪覆盖。在正中央应当是一块巨大的被完全冻住的湖泊,冰面像镜子一样光滑,而芷烟斋,就建在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

“到了。”

芳准轻轻放开她的手,胡砂顿时被扑面而来的暴风雪打得扑倒在雪坑里,半天都爬不起来。

冷!好冷!怎么会这么冷?照这种情况来看,她以后住在这里,天天就裹着棉被哆嗦吗?

芳准像拉小狗狗一样把她从坑里挖出来,一面替她拍打身上的积雪一面叹息:“忘了你只是个普通凡人,只怕受不了这里的严寒。以往来清远拜师的弟子们都有些功底,倒让我疏略了这个问题。”

胡砂嘴唇都冻紫了,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师父……我、我会努力的……”

为了不让这个徒弟刚来就被冻死,他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用仙力护住她周身,直等她嘴唇的颜色慢慢恢复了,才领着她朝前走。

“师父,芷烟斋……也是这么冷吗?”胡砂问得小心翼翼,暗暗后悔没问陆大娘借点棉被棉衣带上来。

芳准摇了摇头:“岛上不分寒暑,只是你若要修行,先得将这不惧寒暑的关过了。”

语毕,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拳拳,定定望着那光滑的湖泊冰面。胡砂不明所以地跟着望过去,却见漫山遍野的雪白中,隐约有个黑点在慢吞吞地朝这里移动。

一个眨眼,黑点变得有绿豆那么大,再一个眨眼,已经和梨子差不多大了。

那是一个穿着花里胡哨长袍子的人,身下骑着一头雪白的野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走得悠哉悠哉,闲庭信步一般。

一晃眼间,一人一兽就走到了面前,那人倚在野兽的头上,用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望过来,双目狭长上挑,璀璨如星。

“我说师父怎么偷偷摸摸溜下山,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原来是带了个小师妹过来。”他语调悠闲地开着玩笑,半点也找不到对师尊的畏惧。

芳准眉头微微一皱,神色中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淡道:“凤仪,怎么把雪狻猊牵出来了?”

凤仪拍了拍雪狻猊的脑袋,它欢喜得摇头晃脑,大爪子讨好地一个劲往芳准身上拍,看起来倒像一只大猫。

“师父出门了,师兄也跑了出去,这孩子身边没人就要哭,我见它可怜,便带它出来接师父和小师妹啊。”

芳准闻言,抬手摸了摸雪狻猊的脑袋。

“过来,见过你的师妹,她叫胡砂。”他把胡砂往前一推,“叫二师兄。”

胡砂鼻子和脸都被冻得红通通地,因方才掉进雪坑里,所以浑身都狼狈的紧,一听这是师兄,她赶紧拱手行礼:“胡砂见过二师兄……”话没说完,身上那条灰扑扑的裙子却掉了下来,原来她刚才那一摔,把腰带给摔断了。

“啊——!”她顿时尖叫起来,急忙抬手抓住裙子,一时间只觉丢人之极,恨不得立即扑进雪坑里永远别出来。

这下完了,她的脸都丢没了。她臊得慌,连头都不敢抬,压根不敢看对面两人的反应。

凤仪跳下雪狻猊的背,咯吱咯吱踩着雪走过来,抬手便将身上华丽丽的大花袍子盖在她肩头。

“这里天寒地冻的,小师妹要保重,可别生病了。”他拍拍她的肩膀,笑得眼睛弯弯,像两个月牙。

胡砂诺诺地点头,耳根那里一片火辣,烫得厉害。

芳准低声道:“凤狄去了什么地方?”

凤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今天武曲部的人过来了好几趟,都是找他谈来年各大演武堂分配的事情,师兄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都没回。”

芳准没说话,隔了一会,忽听远方山头传来一阵阵当当的钟声,三长三短,他说道:“也罢,想必是掌门师尊召集众人商谈仙法大会的事,我得去一趟。凤仪,你带胡砂回去,把清远的规矩与她说说。凤狄若是回来了,让他到毓华殿找我。”

说罢袖袍微微一动,眨眼就消失了。

凤仪答了个是,回头朝胡砂微微一笑:“过来吧,小师妹。我让雪狻猊载你回去,这样就不冷了。”

他拍了拍雪狻猊的背,这只灵兽大约很不满意,碧蓝色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瞪着胡砂,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胡砂退了两步,连连摆手:“不……不用了……我走、走过去就行!”

“怕什么,它不会咬你!”凤仪直接伸手抄过她腋下,一把就抱了起来,丢在雪狻猊背上。它立即有了反应,使劲把脑袋别过来,继续用恶巴巴的眼神杀戮她,前爪还不安分地在地上刨抓着,坚硬的冰面被它抓的滋滋响,裂了开来。

胡砂顿时感到一阵腿软,飞快跳了下来:“我想我还是自己走比较好。”

凤仪拍了拍雪狻猊的脑袋,奇道:“有意思,以前也不见你对其他人那么反感,莫非因为小师妹是个女的?你连嫉妒都学会了呀。”

雪狻猊一脸被戳破罩门的尴尬,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就范,顺便还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地瞥了胡砂一眼。

凤仪笑道:“抱歉了,小师妹,这只雪狻猊是母的,年纪还小,被咱们给宠坏了。”

胡砂刚要摇头说不介意,忽听他又道:“那只好这样走了,失礼。”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像又被他拖上了雪狻猊的背,这只灵兽还没来得及抗议,他也施施然跳了上来,斜着身体撑在它脊背上,用手拍了拍:“走啦,小乖,再闹脾气,我们可不喜欢你了。”

它从鼻子里发出委屈的哼哼声,不甘不愿地撒开四爪在冰面上奔跑起来,又快又稳。

凤仪歪着上身,懒洋洋地用手指去玩它背上柔软的长毛,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师妹是哪里人?我看你年纪不大,怎会上清远来拜师?”

胡砂因他靠自己特别近,胸膛好像随时都会贴上自己的背,不由感到无比的尴尬,奈何又不敢动,只得小声道:“我……是嘉兴人,二师兄或许没听过这地方……我来清远也是……因缘巧合。”

背后的那个身躯突然僵了一下,他喃喃道:“嘉兴?你是从嘉兴来的?你怎么……”

胡砂奇道:“二师兄知道嘉兴?”

过了良久,他突然撑起身体,语调还是那么懒洋洋:“没听过,所以觉得奇怪。”

胡砂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离得近了,只觉他双眸漆黑若谷,面容实在是漂亮的很,想起身上披的这件花里胡哨的大袍子是他的,若在其他人身上穿着,只会觉得傻冒,在他身上却是风骚又优雅。

肩上突然一暖,是他的手扶了上来,胡砂浑身微微一震,只听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和暖的吐息:“要跳了,别动。”

雪狻猊一跃而起,足跳了有十几丈高,轻轻巧巧地落在湖中小岛上,风雪一下将两人的衣服吹得鼓涨起来,他衣裳间隐约带着说不明的幽香,手臂紧紧卡在她腰上,胡砂的脸红得像桃花一般。

彼时他骑着雪狻猊,花衣乌发,神态悠闲,踏雪款款而来的景象,竟像一幅画,在脑海里来回旋转,忘都忘不掉。

几杆青竹,数间草屋——这就是胡砂看到的芷烟斋,与她想象中的那些富丽堂皇,非人间所有的仙人居所完全不同,倒更像是普通农家小院,好像随时都能从里面跑出几只鸡鸭似的。

岛上不分寒暑,温暖如春,与外面风雪环肆的严寒完全不同。竹林里偶尔有异样的声响,飞出来的也不是寻常喜鹊乌鸦,而是五彩缤纷的凤凰鸾鸟。屋前青竹杆杆,屋后种着几畦杏花,显得分外平安喜乐。

到了自家地盘,一路憋气过来的雪狻猊总算找到了报复机会,身子一抖,胡砂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它从鼻子里哼出气,不屑地瞥她一眼,摇着尾巴走开了。

“它……好像不太喜欢我。”胡砂干笑了两声,突然想到什么,先把断了的腰带结好,确定裙子再也不会掉下来,然后赶紧将身上披的大袍子脱下来,一丝不苟地把上面的尘土拍个干净,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还给凤仪。

“雪狻猊性子高傲,若非能让它折服的人,否则它都是这种模样。”凤仪接过大袍,随意搭在肩膀上,看着那只雪白的灵兽一会儿跳上房顶,一会儿在地上打滚,最后欢欢喜喜地跑过来,邀功似的用脑袋在他胸口一个劲蹭着。

真像一只狗,胡砂偷偷抹了一把汗。

“好了,我带你去房间吧。”凤仪朝她招招手,一路分花拂柳,绕过杏花林,后面又是并排几间房屋,却是用青石搭建而成。

门上没有锁,他直接推开正中间那屋子的门,里面桌椅床具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装饰一概都没有,连床褥都是极素的莲青色。

“小师妹以后就住这里,我和凤狄师兄分别住你隔壁,若有什么需要,不用客气,敲门就可以了。”他说完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朝她懒懒一笑:“对了,师父让我给你讲些清远的规矩,不过那太麻烦,规矩什么的,混的日子长了自己就明白。只两条你要记得,每日点卯去顶峰若言堂听讲,见到那些师叔伯祖什么的,态度要谦卑,其他也没什么重要的。”

胡砂连连点头,脖子都快点掉了,凤仪见她一声不吭,什么都不问,倒也觉得新奇,笑道:“怎样?是不是有些失望?这里和凡人想象中的仙山富丽完全不同。”

胡砂一直在点头,这会又赶紧忙不迭地摇头,差点抽筋:“没、没有!就这样挺好!”如果真是那种气派到不行的仙宫大殿,她反而会难受吧。

“这里……感觉像……像家。”她有些羞赧的笑。

家?凤仪眉头微微一跳,未置可否。

“明天点卯去若言堂,你这身衣服可不行。”他略有些不屑地用眼角扫过她灰扑扑的裙角,她一身都是灰不溜秋,像只麻雀,“换个大方点的。”

胡砂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裹,淡笑:“不用了,我的衣服都是这样的。上山修行也不是比谁穿的好看,仙人们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责怪我吧。”

“随你高兴吧。”凤仪懒洋洋地推门走了出去,忽然又道:“对了,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辟谷,五谷杂粮对修行没什么益处。你若是肚子饿,岛上可没半点东西能给你吃。”

没饭吃?!胡砂跳了起来,肚子很不给面子地趁机响了一声。

凤仪见终于是震住她了,这才心满意足笑眯眯地关门离开,留下脸色发绿的胡砂,急急忙忙在包裹里翻腾着,希望还有没吃完的干粮留下。

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要想回家她就得找青灵真君,要找到青灵真君她就先得留在清远做一名弟子,可是要做弟子就得修行,要修行就不能吃饭!由此可见,她在回家之前,肯定先成为饿死鬼一名。

胡砂在床上想得纠结无比,头发都快被她拔光了也没想出个法子来,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她饿得越发厉害了,肚子里咕噜噜闹个没完,眼怔怔地看着窗外撒欢的雪狻猊,圆圆的,白白的,软软的——好像大馒头啊。

饿,好饿……胡砂欲哭无力地趴在窗台上发呆。

窗台下面绿油油的,长着两棵奇怪的小花,冰蓝色的花瓣,上面还有深深浅浅的黑色花纹,被风一吹,看上去就像一张忽哭忽笑的人脸。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刚摸到花瓣,忽听头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她急忙抬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个玄衣男子,正是早上在清远禁地遇到的那个人。她脱口而出:“啊,仙人!”

玄衣男子也是一愣:“……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我拜了师父为师……”胡砂忙不迭地解释,全然不觉自己话中语病。

那人看她手指还在用力揪窗台下的那两朵小花,不由把眉头皱了起来,冷道:“不要动,没人告诉你芷烟斋四周种的都是珍贵药草吗?”

胡砂羞愧万分地把手飞快缩回来,尴尬地不知说什么。

凤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是师兄?你去哪里了?武曲部的人找了你一天。”

那人眉头皱得更深,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低声道:“不过是到处走走……武曲部的人有留下什么信函么?”

凤仪慢条斯理地披着花袍子走过来,笑盈盈地,“该不会又迷路了吧?我说师兄,你好歹也比我早来二十年,怎么除了芷烟斋和前山大门,走哪里都会迷路?”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云,冷道:“少胡说,有信函吗?”

凤仪从袖子里取出一封火漆印的信函,递给他:“师父让你去毓华殿找他。”

那人将信封塞进袖子里,又转头看了一眼胡砂,顿了一下,才道:“方才我在前山听年轻弟子们说师父又收了个新徒弟,莫非就是她?”

凤仪笑道:“果然是迷路了,居然迷到了前山去!没错,这位以后就是咱们的小师妹,叫胡砂。小师妹,这位是大师兄凤狄。”

原来他是自己的大师兄!胡砂顿时感到无比的荣幸,想到自己以后也能和他一样腾云驾雾在天上飞,好像肚子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狗腿又崇拜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凤狄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未置可否,隔了半晌只道:“师父怎会选个毫无基础的凡人。”

胡砂脸上狗腿又热情的笑眼看有点挂不住。

凤仪过来活浆糊:“没修行之前谁都是凡人,万事都有个开头,小师妹今年才多少年纪,咱们又有多大?为人师表和师兄,这点耐心还是要有的。”

凤狄赶着去办事,匆匆点了个头就走了,方才缠着他要玩的雪狻猊顿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赖在地上打滚就是不肯安静。凤仪蹲在它面前给它挠肚子,一面低声道:“师父身体不好,这些年是不能亲自指导弟子们修行了,十之八九要叫大师兄来教导你。所以他名分上虽是你师兄,你却要用师礼来待他,不可以失礼。”

胡砂赔笑道:“那……所谓的师礼是……”

凤仪伸出两根手指,一本正经:“两个凡是,凡是大师兄的话都是对的,凡是大师兄不认同的都是错的。你记住这两点就行了。”

胡砂四处找小本本要记下这两句精要的话,突然想到什么,奇道:“那……二师兄你也要教我修行吗?”

凤仪撑着下巴微微一笑:“我吗?我可不是好老师,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折磨你,也只有靠那个不懂怜香惜玉是什么的大师兄了。”

可、可爱?!胡砂的脸皮子又要发烧,心里砰砰乱跳,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他。

那斑斓花哨的大袍子,那懒洋洋漫不经心的神态,那看上去总有点不怀好意的微笑,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像登徒子啊。难道二师兄就是传说中对女人口花花没正经的流氓?

胡砂本能地离他远一点。

“怎么?想要二师兄来教导你?真这么想?”凤仪见她脸色忽红忽青,忍不住又要来逗她,“那晚上我和师父说说,让我来指导可爱的小师妹。”

“不、不用了!”胡砂赶紧拒绝,“大师兄……挺好,挺好!”

当然,日后她如何痛哭流涕后悔莫及为何没在今天答应二师兄的话,那就暂且不提了。

那一夜,胡砂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她想家,她饿了。

不知道爹娘在那个遥远的世界过得如何,会不会天天念叨着她。她很想念爹娘,想念以前讨厌无比的香堂神龛,还有氤氲满屋的香火气。想念肉粽子,想念牛肉羹,想念荷叶鸡……她想得口水泛滥,越发睡不着了。

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在敲门,大师兄凤狄冰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起来了,已经过了寅时。”

胡砂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时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那道玄色身影旋风般吹到了床前,一把就将她从被子里提起来。

“起来,以后每天寅时起床修炼,不可惫懒。”

她被丢在地上,一头雾水地穿鞋,跟着他走出房门,外面天还是暗沉沉的,月亮还挂在天边没掉下来。

“大师兄……我、我们要去哪里?”胡砂诚惶诚恐地问着。

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黑色身影连头也没回,冷道:“你毫无基础,谈何修行,先把身体锻炼好。”

胡砂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不错,身体是修行的本钱。到底是大师兄,说话就是这么有分量。她心里对大师兄的敬佩越发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最后来到了那个结冰的湖泊旁,胡砂已经冻得上蹿下跳坐立不安了,凤狄终于停在了湖畔,回手利索地朝湖面上一指:“走,下去绕湖面跑十圈,上来再练马步。”

咔嚓,胡砂听见自己下巴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个……上面都是冰,我……要不多穿点衣服……”胡砂可怜兮兮地赔笑着。

凤狄看也没看她,淡道:“不用,下去。”

没奈何,她咬牙跳了下去,双脚刚落地,扑哧一下顿时在冰上滑了老远。

她好想哭。

肚子饿的要命,还要衣着单薄迎着风雪在滑不留丢的冰面上艰难地奔跑。好容易拼着小命跑完了一圈,刚要歇息一下喘口气,却听上面那个冷冰冰的声音毫无感情地说道:“太慢了,不许停,下一圈再这么慢就罚你多跑五圈。”

那一个瞬间,胡砂觉得回家之路简直是遥遥无期。

回头再看看凤狄,那如冰似雪的俊俏脸庞如今在她眼里,就是恶鬼啊恶鬼!

于是,第一天的锻炼成果以胡砂欲哭无泪颤巍巍蹲马步最后支持不住晕过去的结果而告终。

****

胡砂是在半睡半醒的情况下被人拖着上顶峰若言堂听讲的。依稀只记得一路上过来有许多人给她行礼,叫她师姐或者师叔,更甚者师叔祖都出来了,这会她才明白自家师父在清远的辈分有多高。

据说在清远设派授徒的人是一方著名地仙金庭祖师,放到她那个世界里来说,就是那传说中江湖里的开山掌门,而她家师父芳准就是这个开山掌门的最后一个弟子。

清远山上下分布比较复杂,这个部那个部,这个分支那个分支,胡砂一直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据说为了照顾自己心爱小徒弟的新弟子,金庭祖师在点卯课讲的时候还特地详细介绍了一下,可惜胡砂坐在蒲团上睡着了,做着大吃大喝的美梦,枉费了祖师爷一番苦心。

在睡梦中,隐约觉得有人在掐自己胳膊,胡砂动了动,毫无反应地咂咂嘴,继续睡。

那只手更加生气了,狠劲掐在她小臂上,痛得她大叫一声,醒了。

周围嗡地一声,紧跟着却安静下来,胡砂茫然四顾,发现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自己,有的诧异,有的鄙夷,有的不可思议,有的幸灾乐祸。

她花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这会是点卯听讲,祖师爷在上面说道法,她却坐在蒲团上撑不住睡着了。

胡砂一向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对自己的懒惰感到痛心疾首,赶紧垂下脑袋,把身体缩得小小的,希望没人看见自己。

不过如意算盘她是打错了,坐在最上面的金光闪闪的祖师爷显然不打算放过她,沉声开口道:“何故喧哗?芳准,那是你的弟子吧?”

她那个清瘦秀弱的师父被她连累着也丢人,微微欠身道:“是弟子管教不严,请师父责罚。”

金庭祖师淡道:“罢了,若是没有诚心,点卯课讲大可在屋子里睡觉,不必特地赶来打扰旁人清修。”

大殿里顿时传来沉闷的笑声,一阵阵的,胡砂恨不得把身子埋在蒲团下面,好别那么丢人现眼。好吧,其实丢她的人也没什么,关键是她害得师父也无辜被骂,他身子不好,要是被自己气得病更严重,那岂不是大逆不道?

胡砂越想越郁闷,胳膊突然被人扶了一下,大师兄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坐直了!别让旁人看笑话!”

她只得打点精神,把腰杆挺直。大师兄就坐在她左边,想来方才掐自己胳膊的人就是他。他下手可真狠啊,胳膊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胡砂越发认定一个事实:大师兄是恶鬼。早上差点把她折腾的晕过去,这会又来掐肉。

金光闪闪的祖师爷后来在台子上讲了些什么,胡砂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惴惴不安,不知道过后师父会怎么惩罚自己。

好容易熬到课讲结束,胡砂垂头跟在凤狄身后走出大殿,旁边不停有人朝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两个姑娘讲的声音还特别大:“那人就是芳准师叔祖收的新徒弟呢!听讲的时候居然偷偷睡觉,根本没有诚心。连累着整个芷烟斋的人都被她丢光了脸,师叔祖和师叔他们真可怜……”

胡砂把头垂得更厉害了,恨不得缩在凤狄背后,化成一团影子别出来。

后面突然传来凤仪懒洋洋的声音:“在背后说三道四才丢脸,不知道是哪位师兄师姐的脸,都被某些人丢光了吧。”

那两个姑娘顿时苦了脸,调头就走。胡砂感动极了,回头闪闪发亮地看着凤仪,他懒懒地用手指抚着下巴,淡道:“傻瓜,看什么,听讲睡觉不丢人,被人讽刺了还装可怜才丢人,还要师兄替你出面讨公道?”

胡砂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在前面的凤狄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是你修行不足的缘故,回去之后要修炼定性,午时之前都给我在屋里打坐,不许出来。”

这回轮到胡砂的脸苦了下来。

“凤狄,胡砂毫无基础,你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芳准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三人立即回身恭敬地行礼。

凤狄淡道:“师父,所谓不严不足以成才,弟子不敢懈怠。”

芳准微微一笑:“过于严苛也是不好,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教导你和凤仪的吗?”

凤狄垂头道:“弟子知错。”

恶鬼师兄被师父责备了!胡砂感动得眼泪汪汪,有师父的徒弟就是宝啊!师父师父师父,世上最好的果然还是师父!

芳准抬手摸了摸胡砂的脑袋,疼爱的很:“初来乍到很不习惯吧?没关系,过段日子就好了。大师兄也是为了你好,别记恨他。”

胡砂连连点头,眼中的师父形象变得高大无比,闪亮无比。

芳准拍拍她的肩膀,转身便走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肚子饿就找你二师兄。”胡砂不由一呆,抬头再看,他唇边挂了一丝类似调皮的笑意,眨眨眼睛,调脸走远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胡砂疑惑地回头看看凤仪,他正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没精打采地发呆。

“……凤仪,胡砂,你们回芷烟斋吧。凤仪,记得督促她打坐,不到午时不许她出门。”凤狄丢下一句话,转身也走了。

凤仪叹了一口气:“师兄。”

“什么事?”

“你要去哪里?”

“武曲部。”

凤仪指着与他相反的另一边:“武曲部在那里,你又走错了。”

凤狄僵了一下,冷道:“……我自然知道!不用多说!快走吧。”

凤仪摇了摇头,挽着胡砂的袖子,倒退着走了两步,眼看凤狄在叉路口犹豫着拐了个弯,他把手放在嘴边高声道:“是往右走!你又错啦!”

凤狄冷着脸回头瞪他一眼,终于还是走远了。

真没想到大师兄看上去英明神武的,居然这么路痴。胡砂在肚子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果然人无完人,仙也无完仙。

“胡砂。”身旁的二师兄突然很温柔地叫了她一声,她顿时感到鸡皮疙瘩从脚底板一直蔓延上头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略带警戒地看着他。

他笑得很有些不怀好意:“肚子饿了吧?”

胡砂沮丧地点了点头。

凤仪爱怜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二师兄也替你难过,这样吧,你若是能维持打坐到申时,我便给你好东西吃。”

申时?!胡砂傻了。

“可……可是,大师兄说只要到午时……”

“那是大师兄的规矩,你若是想吃东西,就得听二师兄的话,乖乖呆在屋里打坐,申时出来我便给你东西吃。”他轻佻地甩了甩她垂在肩上的两根小辫子,“若是被我发现你中途偷懒或者溜出来,可别怪二师兄欺负你。”

胡砂很想晕过去。

师父不在家,师兄称大王,算她倒霉。

****

胡砂的腿被盘成麻花状,坐在床上满头冷汗。

据说这叫“跌坐莲花”,打坐时最美的姿势,也有利于心神不宁的弟子快速入定。

怎么个美法,她是没看到,入定又是什么,她更一窍不通。

她只知道自己的腿好痛哇,骨头快断了。

实在忍受不了,她挣扎着把眼睛撑开一条缝,耳边立即听到二师兄懒洋洋的声音:“凝神,入定。不许睁眼。”

胡砂快哭了。

这个二师兄比大师兄还可怕,一直坐在对面盯着她看,眉毛梢扭曲一下都不行。

“二师兄……我、我受不了了,腿好疼啊……”她抖着嗓子,觉得他再不让自己摆回正常姿势,自己的腿以后就不能用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温柔特别爱怜:“一开始都这样的,做多了就好。”

“可是……真的会断……这个姿势、这个不行啊……”她继续颤抖颤抖颤抖。

他闭着眼睛半撑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柔声道:“乖,再忍忍就好了。”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吼:“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在做什么?!”

紧跟着窗户被人一脚踢开,扬起一阵灰尘。胡砂吃了一惊,险些从床上翻下去,抬头一看,却见窗外站着一个白裙子的姑娘,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屋内,脸上还带着些莫名意味的红晕。

凤仪老神在在地半躺在椅子上,眼皮都没动一下,淡道:“我们在做什么,不会自己看么?”

那姑娘一双眼睛狐疑地在胡砂和凤仪身上来回打转,直到看到胡砂盘成麻花状的腿,才释然一笑:“什么啊,原来是在打坐。凤仪师叔就会故弄玄虚,害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接口,惹得那少女脸上一红。

胡砂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还没搞清楚目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忽见那少女一双妙目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自己,胡砂不由“啊”了一声。

“是你,昨天的仙女姐姐!”胡砂眼睛顿时亮了,这不是在禁地遇到的那个养怪物的仙女大人么?

白衣少女愣了一下:“你……我们昨天见过?”

“在禁地那里,不记得了吗?”胡砂兴奋的很,有八成的原因是不用盘腿打坐了,她偷偷摸摸把腿伸直,舒服得要命。

少女恍然大悟,有些意外地又把胡砂上下打量一番,喃喃道:“对了,早上被师祖爷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胡砂顿时尴尬无比,却见她突然恭恭敬敬冲着自己和凤仪行了个礼:“曼青见过凤仪师叔,胡砂师叔。”

胡砂又从尴尬变成了受宠若惊。

凤仪看上去有些不耐烦,道:“又是来找我师兄的?”

曼青脸上一红,“是、是啊。凤狄师叔不在吗?我刚去他房间敲门,没人回应。”

凤仪点了点头:“难怪,所以你跑过来偷听我们的房间,还踢坏了一扇窗户。有你这样的人每天有事没事就过来找他,他自然不会待在芷烟斋了。”

曼青有些难堪地摸了摸鼻子,赔笑道:“那……他既然不在,我就走了……打扰两位师叔清修,曼青很抱歉……告辞。”

她说走就走,刷地一下又从窗户跳了出去,眨眼就消失了。

胡砂怔怔看着墙上摇摇欲坠的窗户,喃喃道:“难道仙女姐姐喜欢大师兄?”

凤仪懒洋洋说道:“谁知道。真要喜欢,与其整天缠着他,倒不如投其所好。大师兄向来钦佩做事认真的人。喜欢一个人,却一点也不了解他,这样的喜欢不要也罢。”

胡砂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二师兄,这里不都是仙人吗?仙人也能……这样吗?”她印象中老爹说过,仙人没有七情六欲,一旦有所念想,思凡下界是要被处罚的,怎么到了这里反而成了很正常的事?

凤仪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能?天地万物还有乾坤阴阳之分,阴阳交合本就是顺应天地之道。”

是、是这样吗?

“胡砂。”他的声音又变得特别温柔,胡砂现在听见这种语调就感到毛骨悚然,抬头无助又绝望地看着他。

“你的腿怎么伸直了?看起来,是要二师兄从头教你到底怎么打坐吧。”

凤仪起身慢吞吞走过去,冲她一笑,抬手就把她的腿扭成了先前的麻花状。

胡砂顿时叫得惨绝人寰。

“再不好好入定打坐,今天就没饭吃了。”他丢下这句话,又躺回椅子上闭目养神。

胡砂重新陷入崩溃与忍耐的边缘,额头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变得十分安静,只有先前被曼青踢坏的窗户,在和暖的风中吱吱呀呀地响着。

胡砂的脑袋一点一点,徘徊在睡与不睡之间难以自拔。

竹林里扑簌簌飞起一串鸾鸟,她微微一惊,醒了过来。

阳光透过竹林,斑驳地撒在窗前。有一个人正半躺在窗下的长椅上,黑色绣艳红云朵的华丽长袍,袖子一直拖在地上。他像是睡着了,乌黑的长发将脸遮去半边,露出一截浓密的睫毛。

这又是一幅画,胡砂想。

她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他似的,一点一点从床上蹭下来,弯下身子去揉发麻的脚趾。

凤仪好像真的睡着了,对她的动作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连眉梢也没动一下。

胡砂看看天色,估计申时快到了,她壮着胆子轻叫:“二师兄……二师兄?”

他还是不动。胡砂穿好鞋子,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袖子:“二师兄,申时到了。”

还是没反应。

胡砂心中突然起疑,慢慢把手放在他鼻下——没有呼吸,是冰冷的!她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膝盖顿时有那么点不听使唤,软了下来。

“二师兄!”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只觉冷得像冰,硬的像石头。

老天!他死了?!这才多长时间,居然死得又硬又冷!胡砂起身就要往外跑,突然又想到师父和大师兄都不在芷烟斋,她找不到任何人,不由急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