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菜鸟走江湖

书名:
偏偏喜欢你
作者:
意阑
本章字数:
7917
更新时间:
2024-03-25 14:57:30

大小只有十平方米、拥挤而闷热的房间里,除了两张值班床、一台电视机,还挤了五个家伙,有看电视的,有抱着饭盆狂吃的,也有脱下白大衣躺在床上小憩的。这是一间医生的值班室,而房间里的这五个家伙,是五个新出校门的菜鸟医生,也是我和我的朋友。

我们虽然是口腔科的,但实际上因为医院是综合性的大医院,光口腔科就分成几个科室,毕业的第一年都在里面轮转。当然,医院里也有口腔外科的病房,许多得肿瘤的、骨折的还有外伤的病人还得住院治疗。晚上我们也要值班,会有牙疼的、打架斗殴的、车祸伤及面部的病人,甚至还会有捣乱的病人,半夜时挂急诊。当我们这几个菜鸟医生作为新鲜血液充实到这家医院陈旧的大机器里,主任和资历高的医生们都很兴奋,因为壮丁来临了。

这五个菜鸟医生中,除了我和韩宇,朱哥是我的师兄,周舸是我的师弟,我们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他们俩比我早一年或者晚一年分到这家医院。只有小郑,不但是货真价实的帅哥,身高一米八四,而且戴着眼镜,面容清秀,虽然不是我们的校友,但是和我、韩宇同一年分到医院,还是一个科室,大家相见恨晚,很快成了好朋友。朱哥、周舸和韩宇都是北京人,而小郑是不折不扣的天津人,这几个北方男孩凑在一块,当然除了调侃还是调侃。

和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我苦中作乐,因为他们带给我的欢乐,直到现在我还非常怀念初涉江湖时的那段日子、那些故事。

一、朱哥篇

朱哥虽然是我们的师兄,但并不以老大自居。我记得刚分到医院的时候,他看着我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外星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友也是他大学同学,却没有如愿分到一起。不过,他依然和她书信来往,保持着恋爱关系,这让我们好生敬佩。毕业一年的时间里,他的体重发生了迅猛变化,我直接观察到的就是他腰上的皮带貌似只能拴到肚脐以下了。

朱哥性情宽厚,待人和善,对于那些已婚同事让他代替值班的要求总是来者不拒。但是他实际上满肚子坏水,在值班室里编了一个又一个段子讲给我们听,主题思想都是讽刺那些压榨我们劳动力的上级医生,这让我们心有戚戚。

朱哥有个外号叫“朱特慢”,这惟妙惟肖地形容了他平素行事的状态。不管是工作的时候,还是和我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他都很仔细,核对得一清二楚了才会下手。我刚到单位的时候,他已经在科室里晃悠了整整一年,于是成为我们的指路人,在我们晕头转脑的时候给我们指点迷津。

他和女友天各一方,总是在每年的春节跑到女方家里极尽甜言蜜语之能事。为了攒出足够的假期,他不停地帮其他同事值夜班,发展到后来,值班室变成了他的宿舍,也成为我们几个家伙消磨那些难挨夜晚的据点。

朱哥在思念女友的过程中日渐消瘦。他们为了能团聚,制定了一个非常庞大的计划,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女友要远渡重洋,去日本留学,而朱哥也要紧随其后。朱哥对日语一窍不通,为了这个目标,自己跑去上日语补习班,每次听完课后都会跟我们说他上课的隔壁教室里坐满了学韩语的漂亮小妞。

一次,某主治医生请全体医生吃饭,我们这些新人因为饱受她的欺凌,所以各自找借口躲开了。朱哥由于白天有事没能回来,不知道我们几个人的小算盘,还是按时出席了。他坐在酒席上四顾望去,却完全没有我们的踪影,于是掏出手机,对着手机嚷道:“喂,怎么了?什么事?啊?我这就过去,你别急哈!”然后向主人告假离开。他急奔回到值班室,发现我们四个围在一块儿,打扑克打得神采飞扬,气得他大喊遇人不淑!

当然,我们也惊叹于他的心思敏捷,这样的招数也使得出来。

朱哥一天天地蔫了,由于白天工作,晚上还要值夜班,还有补习日语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导致他早上数次迟到,没有按时到病房查房,这招来主任极大的白眼。主任气到了极点,跑去敲值班室的门,朱哥也不为所动,继续呼呼大睡。两人因此交恶。

朱哥有些本事让我们甚是佩服,比如他可以自己给自己洗牙,甚至自己给自己补前牙,他还给自己的某颗门牙做了个小冠。有一次和我们打牌时,他得意忘形,开口哈哈大笑,结果那颗小冠被他的笑声感染,夺口而出,接下来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却羞红了脸。

朱哥的女友后来还是变成了老婆,并且真的去了日本,读完硕士读博士,朱哥却还是和我们一起在值班室里打趣逗乐。我和韩宇结婚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医院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里表示庆祝,朱哥半是惆怅半是开心地说:“我到底该算你们婆家人还是娘家人呢?”

再后来我怀孕了,朱哥、周周和小郑都是一个反应——“不会吧?”“你去做掉算了!”“以后再也玩不成了!”韩宇受他们的蛊惑,对宝宝也不怎么欢迎,还好我够执著和坚持,方留下韩笑小命一条。

朱哥终于办好了去日本读书的手续,和我们依依惜别。他把抽屉、白大衣和他柜子里的零碎东西像宝贝一样托付给我们。他去日本后会偶尔发Email给我们,抱怨说日本的物价很高,吃顿饺子都算改善伙食,和老婆一起落脚的小窝小得可怜,在医院里的工作也很辛苦,这让他非常怀念以前的懒散,但唯一的好处是可以上网,还能和我们联系。

生孩子的前一天傍晚,我办好了住院手续,拎着澡盆去洗澡,等待第二天的案板之行。肚子大了,我脱衣服都累得直喘气,正坐在板凳上调整体力,忽然手机响了,电话号码很陌生,接听后才知道是远在日本的朱哥。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我记得你的预产期是这两天,生了吗?”仅仅这一句,就把我的眼泪勾了下来。

因为我告诉他第二天我要做剖腹产,手术后的那天下午,他又打电话过来,问:“都正常吧?没事我就放心了。”这些事我一直无法忘记。

过春节的时候,我和韩宇会拍视频传给他,祝他节日快乐,希望他能早日回国,继续和我们一起厮混。

朱哥和夫人终于学成回国,可是却没有回北京,而是双双到上海发展,这让我们有些难过。他有时在MSN上装作陌生人跟我说话:“林大夫你真是温柔的大夫……”我总能在一秒钟后就反应过来,然后喊他“朱哥”。他非常气馁,我想我不会告诉他原因,因为不管他把MSN换成什么标题,Email地址永远都是一样的,永远不会变化。

二、小郑篇

我第一次见到小郑是在主任的办公室,我们几个新人老老实实、诚惶诚恐地聆听主任的教训。那年医院的新门诊大楼刚建好,口腔科也添了几把椅子,让我们几个得以走进这家医院的大门。因为家在天津的缘故,他和我一样住在那栋满是煤灰的集体宿舍楼里,在老鼠和蟑螂横行的地方“苟且偷生”,于是一有空我们就凑在一起声讨住宿条件的恶劣,工资单上少得可怜的薪水。

小郑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五官并不出类拔萃,只能称得上清秀,但是个子高、架子好,从进入这家医院开始,就被老中青三代妇女死盯,年纪大的想抢回去做女婿,年纪轻的小护士像成群的花蝴蝶一样在他身边穿梭。我们几个看不得他的虚荣心日渐膨胀,总是在他扬扬自得地说“人长得帅就是没办法”的时候,嘲笑他“有什么啊,个子一高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了,反正谁也看不清楚”。

尽管我们说了一些不阴不阳的怪话,但实际上小郑是典型的理科生,情商启蒙极晚,他大学五年里还像一个高中生那样爬树抓鸟,丝毫没有动过女生的念头。这些事情并不是我的揣测,而是他大学同学讲给我们几个热爱八卦的同志听的。正因为这样,他始终很鄙视我们这几个大学里谈恋爱谈得不亦乐乎的家伙,还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你们学校风气肯定不正。”他在大学里只知道跑去探成龙的班,并且跟人家合影。

小郑热衷于以球为核心的一系列运动,他连通俗小说都不看,包括金庸的武侠,更别提其他的名著了,但和我一起看《樱桃小丸子》的卡通漫画却非常起劲。而我们四个好歹也吸收点儿文学知识,对于完全理科神经的小郑非常同情,经常在他说些啼笑皆非的话时给予最直接的评论,那就是没文化!

小郑喜欢体育活动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甚至去央视参加体育频道的闯关节目。我们几个当然老老实实地守着电视看他的发挥情况,遗憾的是,他差一点儿就过关,惨遭淘汰。不过,电视上的小郑还是俊秀、挺拔、玉树临风。

因为是同一年分到单位的缘故,小郑、我还有韩宇三个人的工资一直一模一样,但是我会比他俩多一些卫生费。第一年的时候,新医生的工作比较多,不但饥寒交迫,还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制度,让所有菜鸟下班后都不能回家,还得在医院里守着。我们三个人因为都在小科室,有时医院里查岗的领导会忽略,于是我们联合起来,一人留守病房,其他两个自由活动。小郑会经常对我们挥挥手,说:“你们两个人出去玩吧。”

小郑的脾气也在日常工作中渐长,从新入职时看旁边护士的眉眼高低,到现在有啥说啥,当然这也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打牌的时候我一般不和他一组,也不和韩宇一组,朱哥和周周这两个温和派经常是我的搭档,让小郑和韩宇这两个暴脾气凑在一块互相大喊吧,我可不想为了这个伤感情。他俩凑在一起互相指责时那叫一个啰唆!后来我们不打八十分了,五个人一起玩找朋友,才又恢复相亲相爱的和谐局面。

因为韩宇主动申请去了科里一个单独的专业,我和小郑成为一起考试的难兄难弟。那几年考了多少次试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每一次煎熬、痛苦的时候,我就庆幸还有一个叫小郑的家伙陪着我一起受苦,一起批判不合理的考试制度。

“小郑”这个称呼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叫,科室里的其他同事都叫他“大郑”,而周周、朱哥还有韩宇这三个不厚道的家伙却叫他“公公”,说他守身如玉不知是为啥。小郑对“公公”这个称谓从来不生气,却对我叫他“小郑”颇有微词。适逢他怀揣股票机研究股市,股票没什么进展,他就和我絮叨:“都怪你,就是你叫我‘小挣’叫坏的,明明人家都叫我‘大挣’。”

我曾经想给小郑介绍我的闺蜜,他既阳光又帅气,多好的小伙子。无奈我是天底下最害羞的媒人,对哪一方我都开不了口,只得在单位组织郊游的时候叫上了我死党小米。也凑巧,那天小郑和小米不约而同地各穿了一件红色T恤,这让我有些激动,甚至浮想联翩。

大家相处甚欢,一起爬司马台长城时,原本该给他俩照合影的时候,我发现胶卷没有了,这让我又觉得他俩是不是有缘无分?两个人因为都没有看透我的心思,回去后自然也没有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对方,而我做媒人这个念头便自动消失了。为了这件事,韩宇背地里嘲笑了我至少一万次。

科里还有几个年轻女医生,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总是毫不顾忌地和我在一起,却很少和她们交流,甚至还在我的面前叽叽歪歪,说她们的闲话。我问他们原因,那几个家伙总是白我一眼,然后回答:“韩宇也在,你还怕我们吃了你?”小郑倒是老实人,主动告诉我:“和你在一起多安全啊,反正你这盆水已经泼出去了。”

小郑在我怀孕之后忽然感到了某种危机,认识到岁月催人老,时光不等人,帅哥也会有憔悴的一天,还得只争朝夕,于是他无视医院里排着队的漂亮小护士递过去的秋波,迅速在羽毛球场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儿,人家是某高校的体育老师,硕士学位,专业就是羽毛球,回回都把小郑打落于马前。之后,他俩顺利地恋爱,结婚。

我生完孩子,他到病房里来看我,还和从前一样没心没肺的,注视了韩笑一秒钟以后,就开始帮我消灭堆在桌子上的香蕉,和韩宇讨论单位里的事,发泄完后拂袖离去。

我和韩宇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韩宇淡淡地说:“等什么时候他自己有孩子了,才会更成熟些吧?”

在我休产假期间,小郑把我抛弃了,自己准备了在职研究生的考试,并且如愿以偿,同时也不得不和医院再次签了八年的合约。后来我和韩宇同时跳槽离开这家医院时,他很是不爽,我们安慰他:“你千万得守住我们最后一个阵地。”

现在,小郑也升级做父亲了,没了从前的潇洒快活,多了许多沉甸甸的责任,也沉稳了许多,当然牢骚更多了。

他家宝宝出生那天,我和韩宇冒着大雨去医院看望那个刚出生的小生命,因为宝宝出生时折腾得比较厉害,小郑满眼血丝、满脸胡楂儿,站在夫人床边嘘寒问暖,疲惫地向我们感叹道:“生孩子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两个月前,因为欢送一个比我们晚来这家医院几年的小师弟去加拿大念书,我们又凑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向他抱怨自从我有了韩笑之后就再也没打过扑克,他安慰我说:“你给我打电话啊,我和老婆保证随叫随到。”他手机里存满了儿子的照片,这让我刮目相看,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郑了。

三、周舸篇

周舸虽然是我师弟,但实际上比我大一岁,我们都叫他周周。和朱哥、小郑不同,我和周周的友谊是从大学开始的。当时在系文娱部某些人的策划下,我们班的四位美女和低一级的四位小帅哥排练了一个集体舞,那支舞的曲子大家肯定都知道——《请跟我来》。不幸的是我是四女之一,而周周,正好是我的搭档。也正因为那一次接触,我们一群人打着跳舞的幌子,嘻嘻哈哈地荒废了许多本应该读书学习的好时光。

除了那一头茂密微卷的黑发,周周长得很像张卫健,有些地方还和张卫健饰演的韦小宝很合拍。我们在跳舞的间隙发现有纯情小女生不时在周围张望,而周周总是用不耐烦的口气将之一一打发。据韩宇泄密,周周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还在北京苦苦等着他。

自从我和他熟识以后,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的绯闻女友依旧像走马灯一样换个不停,文静的、狂野的,类型不一,甚至会有许许多多的亲密行为落入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的眼中。当时我有些愤恨,“花心的人!”

但是,与周周成为同事后,我们几个人对他忽然变成新好男友很不习惯。我们一起在值班室里玩闹时,一旦他青梅竹马的女友来电话,他就严禁我们发出任何噪声,特别是我,最好连呼吸声都没有。所以,我们四个每每在他对着电话说甜言蜜语时就痛苦地摆出各种狰狞的表情。小郑曾经给我出馊点子,让我在这种时刻温柔地叫周周一声,虽然我很想这样做,却有些不忍心。

周周其实是我们四个人之间的交叉点,也是润滑剂。他像朱哥一样懒散,像小郑一样絮叨,像韩宇一样摆谱,像我一样八卦。他的江湖地位貌似南帝北丐东邪西毒之上的那个中神通王重阳,不不不,还是更像那个功夫一流却插科打诨的周伯通。

我和周周的投缘,体现在许多琐碎小事上。有一阵风行看日剧,我看木村拓哉的《恋爱世纪》,他一准儿在看《悠长假期》,我向他推荐柏原崇的《恶作剧之吻》,他扔给我一盘泷泽秀明的《魔女的条件》。在关于娱乐的审美上,周周和我总是心有灵犀。

在值班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港台卫视频道,在吴宗宪那些笑料里乐不可支的,一般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一起看台湾的综艺节目《菲爸菲妈》,我们在主持人询问“你幸福吗”时,齐齐大叫:“很美满!”周周总是不忘补上一句:“像猪一样美满!”

他的柜子里永远有各种各样的武侠小说,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卫斯里,那时我们工资和奖金少得可怜,周周不知从哪个小贩手里买来了盗版的《卫斯里全集》,一百多本书摊在值班室里,他却得意得忘乎所以,仰天大喊:“我好欢喜!”

和周周一起分到我们单位的,是一个年龄比周周还大的女孩儿——小何。周周很看不上她,认为小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人太虚伪了,比如在根管治疗后X线片的竞赛中,小何偷偷让她还在北医读研的师兄拿一张他的片子过来比赛,唯一岔子出在那位师兄正好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交给我,还举着那张片子自我吹嘘了好半天。面对小何,我只好佯装不知,原样转交。我们五个躲在值班室里诋毁了许久,但还是不得不在主任宣布小何此次比赛名列第一时拍巴掌。小何的上进和周周的懒散形成鲜明对比,自然周周也成为不受主任待见的那一类人。

在那些做菜鸟医生的郁闷时光里,我们曾经集体干过一些坏事。最大的一件事是在主任时隔半月又打算出一套考题折磨我们这群人时,我们在值班室里商议着要把考题从主任办公室里偷出来。但凡这种时刻,这个团伙的核心,即出这种馊主意的人,就是我和周周。我们五个各负其责,我负责抓住主任问问题,朱哥负责挡住主任的视线,周周负责将电脑里的软盘取出,大郑负责将之立即导入其他电脑,然后韩宇将之迅速送回。

那次考试本该是我们大显身手,因为事前我们几个聚在一块讨论,成绩不要考得太离谱,考个九十分上下就差不多了。事实上考试的时候,我们都故意答错一些题目。

但是,考试时小何正好坐在我旁边,还不停地问我:“这道题该是什么?下道题该是什么?”我稀里糊涂地将答案一一告知。最终成绩揭晓,小何考了九十八,理所当然的第一名。

主任在会上对我们痛心疾首地说:“你们要多学学小何!”

小何面露得意,冲着大家微笑,我却被那几个家伙愤怒的目光吓得不敢抬头。

有一阵,韩宇被主任送出去进修,我却频繁地崴脚。每逢这个时候,我都一瘸一拐地走到周周面前,秀给他看,潜台词就是“你陪我去骨科”。周周总是牢骚满腹地扶着我在骨科和放射科之间穿梭。

后来,韩宇回到医院,我再次受伤的时候,韩宇对着周周挥手,“还是你陪她去,反正你都习惯了。”

周周女友的身体不好,体检时查出有一个8cm大的子宫肌瘤,在周周的鼓励下做了手术,不过至于将来能否生育,还是未知数。周周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的宽容和体贴让我们这些旁观者都很感动,也为那个女孩子庆幸。

在我怀孕那一年,周周决定和青梅竹马的小女友步入洞房,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最近在忙着装修,新房子装好了就可以领证结婚了。

他们看起来那么幸福,那么幸福。

他们是十一前领的结婚证。我们几个问他什么时候请客吃饭,同样也该我们凑份子表心意了。周周笑嘻嘻地说:“不急不急,十一后有的是时间。”

那时,我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医院免掉了我的夜班和节假日值班,整个十一一直和韩宇在家里待着。不记得是十月三号还是四号,我忽然收到朱哥短信,大意是“周周入院,病情危急”。

我和韩宇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周周已经住进了单位的血液科。主治医生让我们戴了口罩,才允许我们进房间。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们觉得难以置信,周周身上布满小红点,双眼血丝,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后来,我们才知道周周得了急性白血病。

那时的心情说有多难过就有多难过,我是那种在悲哀状态下永远说不出话来的人,只有傻傻地站在一边,反倒是韩宇比我沉着。

周周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你肚子都大了,别再跑过来了,等上了班再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不能让它掉下来。

第二天我们又跑去看他,他的病情没有丝毫缓解,反倒越来越严重了,两只眼睛完全成了熊猫眼,鼻腔出血,牙龈出血,浑身青紫,已经没有力气和我们说些什么了,那些药物好像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医生解释说周周得了最凶险的一种白血病,这让我们更加焦虑。

那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周周的老婆。周周一直将她藏得严严实实的,笑称要等婚礼请客时才让我们见到庐山真面目,我万万没想到,却在这样的场合和她相遇了,那是一个又文静又温柔的小女孩儿。

到了晚上,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我和韩宇在家里吃饭,忽然收到大郑的短信:“周周病危。”韩宇死活不让我和他一起在这个大雨之夜出门,自己飞奔去了医院。我聆听着雨声由大变小,由倾盆大雨变为淅沥小雨,等啊等、等啊等,韩宇回到家里时已经十二点了。

这个晚上,韩宇并不是老老实实地在医院里待着,他们通过一些关系找来北京市最有名的血液病专家,韩宇和我们另一个同事冒着倾盆大雨把专家接到医院,专家重新调整了药物,韩宇和大郑一直守着,直到周周的病情稍有缓解,才纷纷回家歇息。

再后来,周周一点点地恢复,总算缓了过来。这期间,周周吃了许多苦头,做过无数次疼痛难忍的骨穿,打点滴打得手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原本茂密的头发被化疗折磨得不断脱落,后来干脆剃了个秃瓢儿。我想他所有的豪情壮志在这些煎熬中已经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了吧?

周周办了病休,只拿基本工资,在家疗养。每隔半年,他都要回医院住一个月,接受后续治疗。周周的夫人研究生毕业后在一家不错的公司里就职,收入不菲。不过据说他俩要小孩儿够呛了。

再后来我们跳槽了,和周周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他闲在家里,天天上网玩游戏,还买了辆马自达6招摇过市,让我们眼馋。有时我们怂恿周周回来工作,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小事,为家里增添些收入。周周摇摇头,说:“我能快活的时光已经剩得不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张卫健在电视里耍宝,即便周围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也笑不出来,耳边仿佛还盘桓着周周在值班室里的呐喊:

“很美满!”

“像猪一样美满!”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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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动池萍

书名:
良时婉意
作者:
顾长安
本章字数:
16799

题记:

所有我们人生无法逃避的苦,原来只为等待,那份专属于我的,爱的救赎。

李铁成下了车一路疾奔进军部大楼,有下属停下向他敬礼,他也无暇回应,直跑到了二楼会议室。门前卫兵见是他,也不待招呼,直接推开了门放他进去。

会议室内烟熏火燎,十几个戎装军人正在讨论对西南军的下一步作战计划。主战的、主和的争论不休了一日一夜,剑拔弩张相持不下,不期然被突然冲进来的人打断,一时间安静了起来,都齐刷刷地望向他。

“报告师座,人找到了!”李铁成几乎喘不上气。

在座都有些惊诧,李铁成是晋军二十七师师长顾钦麾下天字第一号副官,向来以老成稳重著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他慌成这样?

首座的人闻言站起身,侍从官立刻给他披上了皮大衣,他一边戴上黑皮子手套一边平声道:“各位叔伯先议着,晚辈有些家事要处理,去去就来。”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就这样走了人。

望着那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在座的几个老者十分不忿:晋军大权旁落到大帅这个便宜儿子身上,都不服气。可不服气也没有办法,谁叫他会带兵,还总打胜仗?大帅中风,少帅受伤养病,如今晋军一盘散沙,没人站出来代理督军也不成事。

今冬晋州冷得出奇,雪也多。和老狐狸们耗了一宿,一出军部大门,顾钦就被外头的雪色晃了一下眼。他微微蹙了蹙眉,侍从官章拯立刻拿了墨镜给他。

戴上墨镜坐进车里,顾钦方才开口问:“人在哪儿?”

李铁成也跟着坐进来,因为跑得太急吃了冷风,嗓子火辣辣的疼,声音也都嘶哑了,“在六国饭店。”

“没惊动记者吧?”

“没有,兄弟们都是便服,前后门都守着,跑不掉的!”李铁成拿掉军帽,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这种任务简直比上前线还要命。

顾钦点点头,不再说话。

李铁成从后视镜里看他,因为墨镜的阻挡,看不清双眼,一贯平静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但这反而叫李铁成心里七上八下的,暗暗想着回头千万别出事,叫他们顺顺利利把那祖宗请回家。

汽车一路疾驰到六国饭店。顾钦下了车,守在饭店门口的便衣立刻上来行礼,“师座!”

“有什么动静?”李铁成问。

“报告李副官,没有任何动静,人应该还在饭店里。”

顾钦摘了墨镜,仰起头去看这间十二层的建筑。天色阴沉,不断有细碎的雪沫子往下落,叫人情不自禁眯起眼。那大楼的顶部被低暗的云罩着,像是耸入云端高不可攀的天梯。

“哪间?”

“八零八。”

顾钦一招手,一行人快步跟着他上了楼。一路之上凡有好奇的路人,统统被“请”到了一楼的小花厅里看管起来。每至一层,出入口皆留了卫兵。等到了八楼,他身边也只剩下几个人。

到了八零八房前,顾钦敲了两下门,刻意放缓了声音,“桑悦,开门,是我。”

紧闭的大门纹丝不动。李铁成扭了扭门锁,“反锁了。”

“桑悦,开门。”顾钦又提高了声音,但声音里依旧不见什么情绪,甚至有些温和。

依旧无人应答。

顾钦后退了几步,向边上伸出手。章拯会意,拔了手枪递给了他。他拉开了保险栓,对着门锁“啪、啪”开了两枪。李铁成推开门,几个人拥簇着顾钦进了房间。

是一间一居室的豪华套间,客厅内空无一人,小餐桌上还摆着碗碟。顾钦走过去,摘了手套,手指背在碗身上靠了靠,还有点余温。

内间的房门紧闭,李铁成扭了一下,还是反锁着。贴耳听了一下,似乎有动静。

“桑悦,开门。三天了,闹够了也该回家了。”顾钦走到门前,双手插兜,并不见什么不耐烦。但房间里并没有人回应他。

“你是打算让我把门也轰开是不是?”

过了半晌,终于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然后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人影一闪。

顾钦推开门去。

酱红色的织花地毯厚重而暄软,踩上去没有一丁点的声音,却像是有无数的触角缠住了鞋子,让每一个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地上敞着一只日默瓦粉色里衬的木质皮革行李箱,是上一回他去德国的时候特意给她定做的,衣服乱糟糟的扔得满地都是,显见曾经的一番匆忙。

顾钦的目光从行李上扫过去,最后落在房内人身上,然后眉头一蹙。

李铁成也跟着进来,看到屋子里的人大惊失色,“这,这……”

“李铁成,人呢?”顾钦回过头问。

这内间不过几件家具,宽敞的室内无所遁形一目了然。李铁成一边道“不可能”,一边把这屋子转了一圈,床底下也没放过,然而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啊,明明在饭店里的,没人出去……”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内消失不见了,还换了个人?

李铁成这才去看房内的人,二十来岁的陌生女孩子,一双大眼睛乌黑且亮,眼底的慌乱一览无余,但又强自镇定地回视着他打量的目光。一身淡雪青色洋裙,头发烫过,松松用发卡卡住了两边的头发。这衣服是桑悦的,是个美人,但不是桑悦。

房间里烧着暖气,但却并不暖和。顾钦偏了偏头,看见窗帘在微微摆动。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撩起窗帘。帘子后是阳台,阳台上有凌乱的脚印。他探头看下去,栏杆上系着床单结成的绳索一直延伸下去。显然有人从这里下到了某一层的房间里,然后逃走了。

“跳楼了,快去追。打电话给各个口岸,没有军部的命令,火车、轮船都不许开。”

他这边命令刚下去,便听到极轻的一声哼声。他走回室内,将房间四下打量了一下,然后冲李铁成打了个手势,李铁成立刻带着人退出了房间。

“桑悦告诉你她会去哪里吧?”是很笃定的语气,似乎并不在问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女孩子声音微颤,似乎为了显出勇气而提高了声音。但因为紧张,声音显得有些尖细,却还不算刺耳。

顾钦走到门边,没走出去,却是关上了门,并抬手上了锁。

那女孩子本来神色还正常,见他这个动作,难免动了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却是退到了床边,差点倒在床上。

顾钦缓步向她走过去,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拖了张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摸了烟卷和火柴出来,低头点了烟。甩了两下,甩灭了火柴。他垂头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氤氲的白烟叫他面上的神色都变得十分模糊,如同他的情绪,叫人摸不清。

面对枪丛似乎没那么可怕,但对面人周身寒凉威压的气质叫那女孩子忽然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把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摸到了手里。

顾钦吸了几口烟,忽然开口说话,“给我。”

女孩子被吓了一跳,把烟灰缸攥得更紧了。他要什么?

“你抽烟?”他问。

女孩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你拿着烟灰缸干什么?是准备敲这儿的?”说着,人往前倾了倾,指了指自己头。

她原本是打算敲那里的,但现在被人说破,仿佛妙计失了先机,完全没了效用,人也有些泄气。

顾钦嗤笑了一声,站起身走过去。女孩子一直在后退,直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只能紧紧把烟灰缸抱在胸前。

顾钦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松松就把烟灰缸夺到了手里,在烟灰缸里弹落了一截烟灰。捏烟的手意外的白皙匀停,完全想象不到这是个带兵人的手。

“说吧,人去哪儿了。”很温润的嗓子,仿佛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声气却有点凉。一双眼尾下垂的凤眼不算太大,但军帽下高耸的眉骨和浓密的剑眉却让双眼显得格外深邃。

她心头一震,没了防身的武器,只能攥着胸口的衣服,尽量使得自己显得不那么软弱可欺。“我、我知道你是谁。”

对面的男子只是抬了抬眉,“是吗?”对她的言辞并不十分在意,冷然的目光却忽然显得十分锐利。

他微微扬了扬下颌,女孩子这会儿能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脸,和她想象中的,似乎有那么点不一样。二十五六岁的年景,高挺的鼻骨有一点耸起的驼峰,使鼻头划出一个圆润的收尾。略显丰厚的嘴唇让这张冷峻的面孔多了一丝平易柔和。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也锐意逼人。

“顾先生,你以为凭着自己的权利就能左右一个女孩子的幸福吗?你不要做梦了!更何况,你是桑悦的哥哥,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妹妹有非分之想?桑悦根本不喜欢你。”

她边说边留心着他的表情,怕真的激怒了这个外号“玉面阎罗”的军阀。最后,声音还是缓了一下,“虽然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顾钦退开了几步,垂首蹙眉又吸了两口烟,“桑悦跟你这样说的?”

女孩子点头,“是。”

他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顾家的人,果然个个都是个人物。真是为了自己什么话都敢说啊,捅起刀子来绝不手软。

他的反应不在她预料中,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黯然神伤。却是,笑了?只是那唇角的笑意太淡,她差点以为那闪出的一丝苦涩也只是错觉。

“你,你笑什么?”

“你是桑悦的同学?”

女孩子摇头,“不,我是她的老师!”声音里还有些自豪。

“老师?教哪一科?”

“绘画。”

顾钦嗤笑出声,多看了她两眼,没掩饰目光里的轻讽。不过二十出头,一副涉世未深的天真模样。

“什么时候晋州女中随便什么人都能混进去教书了?为人师表,就是鼓动女学生辍学跟人私奔的?看来得派风化纠察组去你们学校好好查查了。”

“顾先生,我是俄国帝国艺术学院毕业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还有,你不许难为女中的老师。帮助桑悦是我个人的事情,与其他老师和学生无关!”女孩子忽然因为不忿生出了许多的勇气来,她不信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还真有人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无关吗?姑娘,人生于世,没有谁是能独善其身的。你只要告诉我桑悦去哪儿了,你马上就可以走。”

“我不会告诉你的。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中国妇女已经被封建礼教毒害得太久了,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我们要反抗,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竟然是越挫越勇了。

人人都怕他,怕成这样还能逞着胆子同他对视争辩的,她倒是头一个。看来还是读了不少禁书的“进步”女青年。

顾钦摇了摇头,扔了烟尾到地上,军靴捻灭了火星。缓缓吐了最后一口烟,却是忽然走近了几步,直逼到她眼前。

她下意识往后缩,可呼吸间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危险又霸道。

一时间报纸上那些军阀强抢民女、调戏良家、逼良为娼的场景在她脑海里炸了锅,她怕得人发软,却紧紧咬着唇努力同他对视,不挪开目光。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告诉你,程义川此人来路不明,接近桑悦,目的可疑。这位老师,我妹妹现在被人拐带了,你就不怕自己被人利用,为了你那一点虚无缥缈的‘追求’而酿成大祸吗?”

女孩子将信将疑地瞪着眼睛看他,看得出来其实并不相信他。

不期然顾钦又近了两分,唇在她耳边,却仍留了一寸的距离。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还有,我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说完人退开了,打开了门,向外喊道:“李铁成!”

“有!”

“把这位老师小姐关进7号,先审讯,什么时候说出来什么时候放。还有,去查查她家人和同事,凡有可疑,都请进去喝茶。”

张铁成高声应了声“是!”

还在惊愕中的女孩子终于被这一声惊醒,有士兵上来,左右抓住她的胳膊往外头带。她又怒又怕,涨得一张脸通红,“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又没犯法,你们没权利抓我!”

然而身边的士兵像是失聪了一样,完全不理会她,一直把她带到了车上。

顾钦带着人随后下了楼,路人见这阵仗难免侧目嘀咕。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交代张铁成,“桑悦的事情一定要压住,千万不要让记者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乱写。”

张铁成忙道“是!”

出了六国饭店,天已经完全暗将下来。往日璀璨明亮的华灯在风雪里也都失了真切,朦胧成左一团右一团的光影。北风刮在脸上像有冰刀在脸上划,细密的痛,不轻不重却又前赴后继。但似乎再冷的风都比不过人心的凉,即便早就习惯了,心头还是隐隐有些作痛。

守着门口的便衣本缩着脖子呵气,见他出来忙挺直行礼,“师座!”

顾钦晃过神,见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那只举着的手满布了冻疮,两腮和鼻头也都冻得通红。他颔首回礼后,问李铁成:“带钱没有?”

李铁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上下摸口袋,“带、带了!师座要多少?”

“拿去给今天行动的兄弟买点酒暖暖身子。”说罢上了车。

顾家大宅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三小姐顾桑悦留书出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门房早早在大门口盯着,远远见顾钦的车驶来,忙进去报信。管家吴正闻讯快步迎了出来。车这边刚停,吴正那边就替他拉开了车门,“钦少爷,您可回来了!”

顾钦暗暗深吸一口气方才下了车,见道上仍有积雪,便蹙了下眉头。吴正在顾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管家,最是个心细如发懂得察言观色的。他忙解释道:“府里正乱着,本来说叫人扫雪,可二夫人把人都打发出去找人了,所以……”

顾钦停了下来,给章拯打了个手势,章拯立刻吩咐人下去扫雪了。

“府里这样,真会叫外头人以为咱们家出了大事。把府里外头撒出去的人都撤回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桑悦不过是出去玩几天,马上就会回来了。”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不带丝毫的情绪,叫人无端也安下心来。吴正听懂了,忙点头称是。

大宅的主楼是一栋三层西班牙建筑风格的洋房,顶层有一个大露台。往日天气好的时候,桑悦总会招呼她的同学和朋友们喝下午茶。如今露台被雪覆盖了一半,雕花的茶几、藤椅、秋千,半遮半掩的,竟然有了些断壁残垣共苍茫的荒凉感。

天气寒丝丝的。这种没有太阳的雪天,总叫人喘不过气。不是个好日子。

刚靠近主楼就听见女人的哭声,“桑桑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就不要妈妈啦!妈妈把你养到十七岁,怎么说走就走了啊……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骗走了我的桑桑啊!……”那哭声断断续续,高高低低,间或有其他女人的低声劝慰。

顾钦随着吴正上了阶梯进了大厅。大厅的门一打开,女人的哭声也止住了。顾二夫人高玉英本被其他几位姨太太簇拥着,见是他,忙站起身。但因为连日没正经吃过东西,猛一起身便是头昏眼花,丫头眼疾手快给扶住了。

高玉英等那阵眩晕过去,在丫头的搀扶下疾步走到顾钦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良时啊,是不是找到桑悦了?”

女人看着柔弱,可手上劲头不小,隔着衣服也感觉仿佛要掐进他的肉里。顾钦抽了胳膊出来,顺势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二夫人不要着急,已经有些消息了,三妹很快就能回家了。”

高玉英霍然起身,还算秀美的一张脸此时双目圆睁,细眉倒竖,有些狰狞。

“‘很快’又是‘很快’!我这几天光听这句话已经听了成百上千遍了,可人呢,怎么还是见不到人?良时啊,你到底有没有派兵去找桑桑啊?我知道你现在防着那些老人儿,怕他们卸了你的权,可你不能只顾自己不管桑桑的死活啊!”

“你忘了,你小时候,是谁求了老爷留你在家的?是桑桑啊!她对你这个哥哥比亲哥还亲啊,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啊……”

无论她怎样指摘,顾钦都受了,一直温声安慰着她。

侍从官章拯的手却忍不住攥了起来,饶是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温吞性子,高玉英的这些话都叫他不能忍,他不知道顾钦是如何忍下去的。顾钦又要制衡军中,又要管家里这堆烂事。自从顾桑悦出走至今,顾钦也跟着三天没合眼了。只要听到一点消息,他就立刻赶过去。谁晓得顾桑悦的那个男朋友程义川这样狡猾,几次都叫他们逃了。顾钦为了这个家忙成这样,没人体谅他不说,一回来就要挨数落,怎么不叫人生气!

“母亲,钦哥肯定已经派人去找了。是桑悦任性妄为,您怎么能怪到钦哥的身上?”说话人声音低沉,显得气力不足,说完还跟着咳嗽了两声。

“你!”高玉英不想同儿子吵,气得坐回了沙发直喊头疼。

顾钦抬头,见丫头推着一辆轮椅过来。轮椅上是晋军曾经的少帅,二少顾钺。他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绒线毯子,自从去年被人暗算踩了地雷炸伤了腿后,顾钺就在家中休养起来。打针吃药又无法正常锻炼,曾经刚毅的下颌线也失了形状,圆润起来。如同曾经直率火爆的脾气一样,也都磨没了棱角。

顾钦同他颔首谢过他的解围,这时候丫头过来,“钦少爷,夫人请您过去。”

顾钦的手微微蜷了一下,随即缓缓放开,点了点头,说好。然后又安慰了二夫人几句,随着丫头出了主楼往佛堂去。

小路上的积雪已经被人迅速地扫开了,大约因为时间紧迫,这路开得并不开阔,仅容一人经过。丫头在前面走,他走在她身后。从主楼到佛堂,通常要走六分钟。这六分钟的路,却是他人生最想走又最怕踏上的路。

他明明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可又期待着会有那么一回,等待着他的会有所不同。虽然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但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了。习惯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即便是刀割斧凿于身,只要习惯了,便不会觉得疼了。

不知不觉到了佛堂前,丫头小声回禀,“夫人,钦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

里面的声音同这天气一样冷。或许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冷,对谁都一样。只有这样想,他才不会觉得难过。

丫头打开门,顾钦迈步进去,丫头随后掩上了门。

深幽宽阔的佛堂,正中一座半人高的白玉观音。明明家中有了电灯,顾夫人贺敬蓉仍旧只是点着几盏灯笼。

烛光往空中漫射过去,光亮有限,只能照亮座下莲台。而那半明半暗的光,让观音的慈眉善目也显露了狰狞。

“是忘了规矩了吗?”跪在观音像前的女人终于念完了经,合手拜了拜,站起了身。

顾钦在心中苦笑,他在奢望什么呢?他身世不净,是为罪人,见母亲便要跪着。顾钦并不介意跪她,他微提裤脚,然后缓缓地从容跪下,磕了一个头。“良时不孝,未能伺候身前,请母亲责罚。”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孽种来伺候,眼不见心方净。我怕你脏了我往生的路。”

顾钦没有直起身,双手扔撑在青石板上。再诛心的话都听过,他以为不会再有感觉了。数九寒冬,那凉意从手掌、从膝头如蛇一般一直往心底里钻。

麻木并不是心死,原来还是会痛的。

“是。母亲教训的是。母亲叫儿子来,有什么吩咐?”

“桑悦不见了,玉英她这几日总到我这里哭,说人到现在都没找到。我问问你,你是怎么办事的?你手底下这么多兵,连一个人都找不到吗?我听说了,你最近在收权,哪里有精力和兵力去管家里的事?也对,你从来都不是顾家人。”

他本不想分辨,可面对母亲还是想要说一句解释,求一份谅解。“母亲,桑悦既不是被人绑架,又不是失踪,而是私奔。为了她的名声,我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人,只能派人暗地里寻访……”

“借口!”贺敬蓉忽然发起怒来,从长几下抽了皮鞭出来,“外套脱了,我给你这个代理军长留一份体面。”

顾钦的唇角微微抽动,最后竟是淡淡地笑了笑。

借口?所以谁才真的需要借口呢?他双目望着母亲,她偏着脸,根本不看他。他摘了军帽,脱了军装上衣,整整齐齐折叠好放在一边。然后转过脸,静静地看着那尊白玉观音。

既然观音慈悲,何以膜拜她的人会这样心硬如铁?他也愿佛祖有朝一日能为他垂下一双慈悲手,抚下那颗不平心。

鞭子抽打在后背上,痛还是痛的,只是麻木了。

她在发泄被辱产子的痛苦与不平,他是她人生想要抹去却抹不去的污点,想要挖走却挖不走的烂肉。他的存在将她牢牢钉在失贞的耻辱架上,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所珍视的一切,是如何被这个人毁掉的。她打的不是他,而是他不知名姓的生父。

但偶有一刻,他也想问问她,“母亲,我又何辜呢?”

可问了又怎样?这人生啊,本来就不是事事都有答案的。不过就是,各自饮恨各自尝。

外头的雪大约落得更紧了,窣窣有声。一些落在了瓦片上吧,还有一些落在了佛堂前柿子树的枝丫上。那柿子树的高处还有没摘的红柿子,经了雪,会更甜吧?雪落声,明明不该听见的,却在耳廓里那么清晰。清晰到,可以盖过鞭子在空中划过的哨响,盖过抽打在后背上皮与肉分离时的声音。

他无需回头,想来那张脸大约会涨得通红,那双从未正视过他的双眼,偏执若狂。难怪她恨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她怎能不恨?

真不是个好日子啊。

他跪得纹丝不动,如青松如翠竹,坦然接受着命运赋予他的风刀霜剑。但他越是如此,贺敬蓉越是恨。

他都知道,或许服软求饶自辱,会叫她好过一点。但他啊,再怎样被她唾弃凌辱,也是有自尊的呀。

外头忽然响起丫头慌乱的声音,“大小姐,您不能进去!夫人交代过,谁都不能进佛堂。大小姐!……”

大门“轰”的一声地被人推开了,外头丫头也立刻禁了音,自觉地又关上了门。大小姐顾桑仪跌跌撞撞冲进来,她的一双小脚被雪浸透,因为跑得太急磨破了脚,脚尖透出了红意。

她冲到顾钦身前,一把抱住他,不让贺敬蓉的鞭子再碰到他。她哭喊着,“母亲,你这是干什么,良时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顾钦终于从茫然失魂中回到了这个世界,他偏头看了看来人,轻声叫了声“大姐。”

贺敬蓉扔掉了鞭子,走远了几步,又在蒲团上跪下。“带他出去。好好做事,再给你三天时间,再找不回桑悦,你这辈子都不用来见我了。”

顾钦恭敬地说了声“是”,没管自己,先小心把顾桑仪扶起来。目光掠过她绣鞋上的红痕,心底也牵痛起来。这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很怕因为自己让她受了苦,他会不能原谅自己。

桑仪焦急地打量他,无声问他有没有事,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俯身去捡地上的衣服。弯腰时背后一片火辣辣的疼,疼得他额角一跳。人那,真是奇怪的动物,没人心疼的时候,似乎也没多么疼,一旦有人心疼了,那疼反而就加倍了。

那份不为人知的委屈,枯井如沸起来。

他强抑住心情,穿上了外套,也盖住了伤。所有人都只会看到外头的一团锦绣,没人能窥见内里的血肉模糊。

顾钦扶着桑仪出了佛堂。桑仪是旧式女子,三岁开始就裹了小脚,走不得路。他蹲下去,“大姐,我背你过去。”

桑仪舍不得他背,坚持自己走回去。他强求不来,最后走在她身侧雪地里,将干净的路留给了姐姐。

桑仪哭得难受,“是大姐不好,家里有事,大姐来晚了……”

她明知道这一天无论良时怎么样,都难逃一顿毒打。她开始以为,母子间血脉相连,不会那么凉薄,感情慢慢总会有的。可后来她也看明白了,有些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所以她反而劝他不要来顾家大宅。可他呢,每年的这一天,总是雷打不动地去见贺敬蓉。也只有这一天,贺敬蓉才会见他。

她问他,这是何必呢,他却只是笑笑,“求个问心无愧吧。”

桑仪想到此处,眼泪涌得更多,又怕被他看见,偏过头去。

顾钦停了下来,用袖子给她擦眼泪,牵了牵唇角,“大姐,没事的。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我身子有多壮。母亲不过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力气?”

桑仪知道他在安慰她,承了他的好意,不再问下去。因为知道他这个人多骄傲,不会将伤给别人看的。

“良时啊。”

“在。”

“记得大姐说过,为什么给你起名叫良时吗?”

“记得,大姐说那日正在读陶潜的诗,《命子》,听见了孩子哭……”他顿了顿,“诗中有两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卜云嘉日,占亦良时。’”

桑仪握住了顾钦的手,努力地笑给他看,“良时,你要记住啊,无论别人怎么样,姐姐见到你的那日啊,是嘉日、是良时。”

嗓子发哽,双唇干涩。顾钦垂首猛眨了几下眼,将那眼眶满满的涩意压了回去。舌尖快速润了润唇,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温俊的笑脸,“大姐,我记得的。”

桑仪年长顾钦十岁。

自生她后,贺敬蓉一直无所出。桑仪九岁那年,贺敬蓉终是有了好消息,大夫也说是男胎。待到快要足月,贺敬蓉带着桑仪去庙里烧香还愿,给这个将要出生的弟弟祈福。谁成想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卫兵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但贺敬蓉那时候有了九个月的身孕,根本跑不了路,最后被劫匪抓住了。

劫匪要钱,父亲顾邦成连夜凑齐了赎金送过去,换回来的却是一个男婴的尸体。后来才知道,他们求的根本不是财,而是来寻仇的。

带兵放马的人啊,身上总有数不清的无头债。顾绑成杀红了眼,扫平了匪窝。只是,那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都以为贺敬蓉早就死了,谁会想到她还活着,肚子里还有了一个孩子。

孩子月份大了拿不掉,只能等生下来再掐死。她不肯吃、不肯睡,日夜折磨自己,也折磨肚子里的孩子。可这孩子真是她的劫,就这样还是足了月落了地。

孩子出生后,贺敬蓉一眼都不肯看,叫顾邦成动手为那死去的儿子报仇。可当顾邦成正要掐死孩子的时候,大哭的男婴突然止住了哭,冲他笑了一笑。他下不去手,便叫人把孩子丢在了乱葬岗,让他自生自灭。

顾钦是桑仪偷偷捡回来的。

她心极柔善,那日在房里读书,忽然听见婴儿的哭声。她循着声音找出来,正撞见管家提着孩子出去。桑仪强拦住人,掀开篮子上的布一看,小小一个婴儿,又黑又瘦,也就个猫大。不过一张薄毯子罩着,冻得脸发紫。她不顾管家的劝阻,把身上的小袄脱下来裹住孩子,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丢了。

桑仪焦心了一夜,第二天假装出去赶集早早出了门,中途却叫她的奶娘带她去了乱葬岗。大寒之日,她颠着小脚顶着风雪在乱葬岗找了半日,终是找到了他。都以为那孩子活不成了,桑仪却发现他竟然还有呼吸!

就这样,顾钦被桑仪寄养在了村里的一户人家里。

桑仪十六岁嫁给了晋南的曹司令,也偷偷把顾钦也带去晋南。不敢堂而皇之地养在身边,顾钦就和一群兵蛋子一起在兵营里摸爬滚打。

贺敬蓉自归家后性情大变,再不管家事,整日里在佛堂念经。顾邦成绿林出身,身上一段豪气,并不执着于她的那段往事。但贺敬蓉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名节如命。寻死不成,又有桑仪苦苦哀求,便也就这样行尸走肉般的不死不活着。放不下的,始终是她自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顾钦活着的消息还是叫贺敬蓉知道了。她叫人抓了顾钦,要杀了他。曹司令喜欢这个小舅子,也在旁同桑仪一起求情。加之顾邦成人老了,也觉得曾经杀孽太重,便做主把良时当做养子留在了顾家。起名为钦,不序齿,只称作“钦少爷”。

顾钦大多时间都在军营里,鲜少回来,家中有事他却比谁都尽心。但一年前二少顾钺出事的时候,多少人都在明里暗里说是顾钦做下的。而他却一笑了之,一句怨言也没有,该为顾家做什么还为顾家做什么。桑仪知道他为了什么,人皆有求而不得,有人能放下,有人却成了执念。桑仪太心疼他。

桑仪是家中大小姐,又是司令夫人,从小就学着执掌中馈,府里人人都敬她。高玉英已经哭昏了头,家里这几日无人管,乱得不成样子。安顿好府里内外大小事,也到了半夜了。她身体子骨弱,撑到这时候也是十分勉强了。曹家的人请了一趟又一趟,最后还是被顾钦劝了回去。

上车时,桑仪拉住顾钦的手,“你也忙了一宿了,到大姐那去,大姐给你下碗面。”

他们彼此有一种默契,不会提这个日子。但这样的日子,她做姐姐的,总还是想给他做碗长寿面。

顾钦拉开车门,扶着她坐下。“不了,军部还有点事要处理,大姐回去也早点休息。府里我叫人盯着,大姐别太挂心。”然后转过去吩咐章拯,“去请黄大夫马上去曹司令家一趟。带上上回的那个外伤药。”

桑仪心底涩然,这个弟弟心思细密,体贴人总是这样润物无声。知道他惦记着自己脚上的伤,拍了拍他的手,“不用,大姐没事的。”她只信中医,黄大夫是前清太医院的老太医,脾气臭架子大,等闲人请不动,更何况这三更半夜的。

顾钦只是笑笑,替她关上了车门,温声道:“大姐路上小心。”

车开出去了,他直起身,又牵痛了后背,缓缓吸了口气才缓了痛意。章拯低声问:“师座,现在回去吗?”

“那个女老师交代了吗?”

“刚才张副官说她不肯交代,他们又不能对她动刑。”

顾钦点点头,“去七号吧。”

七号监狱的一处看守室里,几个狱卒此时都拿破布堵着耳朵推骨牌。彼此间听不清楚对方的说话声,不得已提高嗓门,看牌如同吵架。但他们嗓门再高,也高不过那个今天新关进来的女人。

“啊!老鼠,有老鼠!……放我出去,你们有什么权利随便关人!……啊!蟑螂啊,快走开!……”

几个人笑,没看来不用上刑,光是老鼠蟑螂已经把她吓个半死了。

每隔半小时,狱卒过去问一遍,要不要交代?女人的嘴硬气得很,跟他们掰扯了一大堆的什么人权、民主。狱卒听得头昏脑涨的,觉得这没法问了,索性不理会她,自己找乐子去了。

那女人叫唤了一夜,声音也不见低。这一处牢房现在正好没什么收审的犯人,不然光是这女人的瓜燥都能叫人自裁谢罪了。

顾钦在监狱的甬道里就听见女人的尖叫声了,他蹙眉看了眼典狱长,“动刑了?”

典狱长忙道:“师座吩咐过不能动刑,咱们怎么敢动刑?人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又不是贼、又不是乱党,还没碰一下就哇哇乱叫。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咱们可不敢逼供啊。”

“问出来姓名没有?”

“问了,这女的叫晏婉,是晋州女中的女老师。也叫人去查了,不过吧,档案太干净了。家里无父无母无亲戚,就住在中学的教员宿舍里。”

说话间到了看守室前,典狱长敲开了门,一行人簇拥着顾钦进去。人被关在左手第一间牢房里,他一进门就看到站到床上一边跺脚一边拍打衣服的晏婉。

“怎么回事?”

狱卒见上峰来了,忙扔了骨牌,拔了耳里的破布,上来回话,“回师座,这不是有老鼠吗,吓得站到床上去了。后来又看到臭虫什么的,一直搁在那儿叫唤呢。”

晏婉听见了人声,也望见了顾钦。她跳下床冲到栏杆前,“顾钦,你知道你这是犯法吗?你这是滥用职权!等我出去,我一定会写信给报纸,叫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这些军阀的恶行!”

牢房里烧着碳,有点热。章拯替顾钦脱了皮大衣,他扭了扭有些酸麻的脖子。走到牢房面前,双手插兜,垂着眼睛看她。

头发已经全乱了,发丝里缠了几根稻草。大约是哭过,小脸上还有浅浅的白痕。鞋子也掉了一只,雪白的棉袜子已经成了灰色。狼狈归狼狈,那双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燃烧的怒火若成真,怕是能把他炼成仙丹。

那样子吧,就有点可笑。

晏婉叫了一夜,到此时真真是口干舌燥了,嗓子干得冒火,嘴唇也起了皮。“我要喝水。”

顾钦偏了偏头,章拯立刻去倒了杯水来。顾钦接了,走近了她两步,微抬了下颌,“只要说人在哪儿,这水就给你。”

晏婉双手一攥,握在栏杆上的手骨节也白了两分,“我怕你就不姓——”她忽然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就不姓晏!”

顾钦冷然一笑,慢慢喝了杯里的水,目光却仍旧锁着她。漂亮的喉结缓慢地上下滑动,看得晏婉嗓子更干。她又咽了口唾沫,可怎么都没办法湿润干涸的嗓子。

眼睁睁看着顾钦把那一杯水喝了个干净,她气得跺了跺脚,“不喝就不喝,谁稀罕!明天我没去上课,其他的老师就会来找我的。我们校长你知道吧?肖碧君,是妇女救助会的会长,她不会对你这种欺压妇女的军阀坐视不理的!”

顾钦把杯子递还给了章拯,“明天一早打个电话到学校,替小晏老师请个假。就先请,”他仿佛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手指挠了挠眉尾,“就先请十天吧。”

章拯道“是!”

晏婉大惊失色,还要再被关十天吗,可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啊。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她软下声音,“顾先生,你这样逼我真的没用啊。我发过誓要给桑悦保密的,《论语》里都说了,‘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你说我是一个老师,为人师表怎么能不讲诚信呢?我若身不正,可还怎么教书育人啊,对吧?还有就是…….强扭的瓜不甜啊。”

顾钦站在烧烙铁的火盆边,火熏得人有点热。他松了衬衫的风纪扣,露出了一截脖子。肃清刚正模样里忽然添了丝散漫无忌。

“嗯,有道理,强拧的瓜不甜…….不过,小晏老师大概不知道,我这人不爱吃甜的。再问晏老师一句,桑悦去了哪里?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晏婉咬着唇瞪他,“你别做梦了,我不会说的!”

顾钦双臂抱胸打量了她片刻,目光玩味。晏婉一直留心着他脸上的表情,光线不算太清晰,火光不定,投到他脸上,有半张脸在阴影里。某个角度俊美的过分,她竟然有一种想要把这张脸画下来的冲动。

顾钦的手虚握成拳,轻敲了两下下颌,然后歪了歪头,“把牢房打开。你们都出去。”

狱卒拿了钥匙开了牢房。晏婉当然不会傻到以为他会放了自己,却弄不清他要做什么。牢房门开了,顾钦冲她勾了勾手,“过来。”

晏婉并不是真的要听他的话,但笼子里待久了,都是向往自由的,更何况那成群结队的老鼠快把她最后那点胆子吓没了。她慢慢地贴着边挪出了牢房,“你,你要干什么?”

刚才还在房间里的十几个人,这会儿都不发一言的退出去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顾钦指了指前面,“站那儿去。”

晏婉盯着他,一点一点挪过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大概是想和自己好好谈谈?要不,就骗骗他,说个假地址吧?但他要是发现被骗了,会不会恼羞成怒?晏婉脑子里乱极了,都没注意到自己站到了刑架前。

顾钦忽然大步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晏婉一时没反应过来,惊叫:“你干什么?”眨眼的工夫,她得到了答案,她左手手腕被他绑在了刑架的横木上。

顾钦不过只打算吓唬吓唬她,绳子绑得松,但也叫她挣脱不掉。晏婉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人吓得心狂跳,血一直往脑袋上冲。她怕得想哭,又不肯在坏人面前露怯落了下乘。一双唇抖得不停,她只能狠狠咬住。

牢房里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人,比刚才更叫她害怕。

顾钦把她的右手也绑了起来,她此时就像个受难的耶稣。人无法抱住自己,就失了安全感。那姿势让人感到又害怕又难堪。

顾钦微微垂下头,声音不大,如同耳语。“就是想看看,是小晏老师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然后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到一边。

他冲挂满可怕刑具的墙面努了努嘴,“瞧见了没有,这里的刑具有二十多种。鞭子不行的话,还有别的。小晏老师,咱们可以慢慢试,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的声音平静而柔和,神色清宁,不像在开玩笑。晏婉终于意识到这是多么糟糕的境况了,她就是砧板上的鱼,案板上的肉,过年时猪栏里的肥猪。总之,任人宰割,随意践踏。

她最后那点胆子也吓没了,哭出了声,“你别打我成吗,我最怕疼了……你要不一刀杀了我算了,给我个痛快。”

她垂着眼哭,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擦不了泪,眼泪鼻涕都流到了嘴里,又咸又甜。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丑过。

下巴被鞭柄强行抬了起来,顾钦逼她与自己对视。“再问最后一遍,桑悦哪儿去了?说了就送你回家。”像在哄孩子。

晏婉的脸哭没了形,偏过头躲开他的鞭子柄,“我求你个事儿……能不打脸吗?我额娘生了五六个,好不容易才生了我这么个漂亮姑娘,你不能就这么给毁了,回头我额娘看了不得伤心死……你随便打吧,我就这么点儿要求。”

这话听着有点别扭,但顾钦的鞭子还是从善如流地举了起来。

晏婉又喊道:“等一下、等一下!……你要是打死了我,回头能给我换身好看的衣服吗?这身衣服是桑悦的。我在鸿翔服装店订了条红裙子,打算过年时候穿呢。我还没付完钱拿回来,有劳你帮我付下钱,给我穿好了再把我的尸体送回家吧。陪葬就不要放金子了,把我的颜料画笔放我棺材里就行了。”

不是无父无母吗,原来五六个兄弟姐妹。额娘,是旗人家的姑娘?难怪这么刚的性子。穿红裙子下葬,打算做厉鬼?

“还有吗?”顾钦很有耐心地问。

“我有几幅画在汉明顿画廊里寄卖,等我死了,那就是我的遗作,大概率也要价值连城了。卖了的钱,你就拿去给我们校长,让她添点教具什么的,也算是我给社会出了点力。”

“好,顾某一定办到。还有呢?”

“还有——我收了一户人家的定金,要去给他家女主人画像。现在我要死了,去不成了。可做人得讲信用,麻烦你去帮我把定金退给人家。那些钱都在我宿舍的梳妆盒子的夹层里。”

晏婉觉得后事交代的差不多了,索性把自己当成了鉴湖女侠,颇有些引颈受戮的豪迈。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行了,你打吧!若人人都贪生怕死,畏惧强权,何来新民国?顾钦,我不怕你,一点儿都不怕。”

虽然嘴里说着不怕,可人已经怕到极致了。小时候被母亲逼着学绣花,针扎手上她都能嚎上半天,这被活活打死得疼成什么样啊?

顾钦头痛地捏了捏眉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又不能真打她,瞧这一身反骨,也是个心大不怕的。可桑悦必须得找到,越拖下去越麻烦,弄不好就不可收拾。撬开她的嘴是最快的途径。

他抿了下唇,最后还是缓缓举起了鞭子。

晏婉不敢看,一直把头侧在一边,紧紧闭上眼睛。耳边听见鞭尾带出的哨子声,她最后一根神经也崩断了,毫无形象地尖叫起来。

这天崩地裂般的尖叫声让站在外头的人都跟着抖了抖。大家面面相觑。张铁成撞了撞章拯,小声说,“我的个娘啊,真打了啊?不会,那个啥了吧?”

章拯是个锯嘴葫芦,他向牢房望了望。中间的那道门紧闭,只有上头露窗的栏杆里透出些摇曳不定的光。从他们这里看不见什么,也没人敢过去看。章拯转过脸,然后摇摇头,又入定一样笔直地站着。

顾钦的耳朵差点没被刺聋了,战场上的枪炮声也刺耳,但也没刺耳成这样。他歪头揉了揉耳朵,没想到这么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子,爆发力这么惊人。这哪是个教绘画的老师,这应该是唱歌剧的女高音才对。

晏婉终于叫完了,人也脱了力,胸口上下起伏着。那阵紧张和惧怕发/泄出来以后,人也舒服了些。可怎么,没感觉到疼呢?

她疑惑地慢慢转过头,却发现顾钦手握着鞭子,一贯平静的面容微微变了脸色。

女孩子那一张吓得煞白的小脸上布满了鲜血,血正咕咕地从尖翘的鼻子里往下流。他自信力度、角度都控制得很好,根本没有碰到她好吧,怎么就流血了?还是说,因为今日受了贺敬蓉的责打,一时失神失了分寸?

晏婉也感到了异样,手动不了,只能舔了舔唇,腥甜的,和鼻涕眼泪的味道都不大一样。她又舔了一下,努力把舌头伸出去,垂眼一看,舌尖竟然一片猩红。

是血!她脑子轰得一下,手脚更软了。可更糟糕的是小腹又传来一阵异样,有什么暖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顺着大腿往下流。她低头,那血如蜿蜒的毒蛇滑行而至,留下一片战栗,片刻就染红了白棉袜子。

天哪,不要啊,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她哀嚎了一声,完蛋了,算了,让我去死吧!

顾钦注意到她的异样,也随着她将目光移到了她下半身。两条纤细的小腿被血染得十分惨烈,那猩红的血刺得他眼皮一跳。怎么这么多血?

他也失了冷静,怕真是自己刚才没把控住伤了她,丢了鞭子忙走过去解开绳索。晏婉早站不住了,像一片秋叶一样飘落下去,他忙接住了。

鼻子还在流血,他想看清到底伤在哪里了。但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感到手下温热黏腻,他伸手一看,竟然都是血!他脑子瞬间空白,抱起人就往外冲。

“张铁成,开门,备车!”

外头人听见声音忙打开门,只见顾钦抱着个血人疾步往外走。众人都怔住了,我的妈呀,那治军严谨的冷面师座心也太硬了吧,竟然对个娇小姐下了手!

还是章拯反应快,忙推了下张铁成,众人也都回过神,立刻自觉地让开了路,各自忙开。

晏婉也不知道是吓昏的还是疼昏的,或许失血过多晕过去的。只是在失去意识前,终于不再顾忌形象骂出了声:“顾钦你个混蛋,人家今天过生日,还没吃上蛋糕,都等了一年了啊,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她的头歪靠在他胸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后消失在了唇间。

顾钦脚步一顿,垂首看了看怀里的人。有些困惑,也是今天过生日吗?他所回避、甚至惧怕,贺敬蓉所厌恶唾弃的这一日,竟然是旁人期盼了一整年的。竟是同一日吗?

他将自己置身于冷酷孤绝的人情世界里,可晏婉的那句话,忽然让他的世界有了一丝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