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攸同背着书包走到门口,房门外的老式防盗门敞开着,上面被年月日咀嚼稀烂的防盗网今天显得格外凌乱,还未进房间,顾不上反锁的防盗门以及穿墙而过传过来的怒吼,让她心里立刻明白客厅里正发生什么,极其小心的伸手推开虚掩着的防盗门,果然,陆明从他例行回避争吵的卧室探出头来,抖了抖手里的《野史传奇》,似是没看见客厅的战况:“攸同回来了,先回房间休息会,七点钟吃饭,饿了吧,今天爸想去东边的市场给你买螃蟹,结果没有,多逛了会耽误买菜了,稍等会,冰箱里有面包,你先吃点。”
“爸,我不饿,先回房间了。”陆攸同感受到胸腔里像是突然溺水般瞬间进入大量煎熬,她发现自己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是液体状的,每当到来,会把她整个人,或者整个内心,五脏六腑,浸泡在情绪里,比如此时此刻被浸泡在煎熬中,已经铺天盖地灌满胸腔的煎熬让她的血液冰凉的燃烧着,变异般的感受拖慢了时间,陆易安被斥责的场景像拖慢放映的电影,一帧一帧的在眼前播放。
“攸同,站在那做什么?”秦胜男语气稍微缓和,转向她问,陆攸同摇摇头,打开房间门落荒而逃,秦胜男对她的问句包含着隐忍的反问,潜台词是去做你该做的事。
她轻手轻脚的关上门,隔绝客厅内的剑拔弩张,如释重负的把书包放在椅子上,不用看着陆易安被训斥,耳朵却不得闲,秦胜男严禁她在家戴耳机听音乐,自然也不能用耳机隔绝声音,于是她从书柜上挑了一本书,一页一页耐着性子开始阅读。
“陆易安,你还要不要脸!我天天在外面奔命似的,东跑西颠赚来的钱是不是都花你身上了,给你找最好的辅导老师一对一上课,你去问问,除了北上广那种大城市,海州这种二线城市,谁家工薪阶层的父母给孩子请一对一的辅导?你就这么回报我?你就考这点分!!”
砰的一声,紧接着是一阵零碎的纸张散开的声音,陆攸同勉强连贯的阅读被打断,她停了一下,这样的场景从陆易安上学开始,发生过无数次,刚才的声音,是秦胜男训斥带动情绪,气急把手里的本子或者练习册,课本砸到陆易安脸上的声音。
陆攸同看了一眼关闭着的房门,莫名的有点想哭,她在一个十六岁平凡无奇的日子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陆明这样各自待在房间里,漠视陆易安被指责,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时间长到家庭中的所有人把事不关己当成模式,这个不怎么宽敞的房间被割裂成两个部分,一边是无可奈何,只能躲在房间里装听不见的她和陆明,一边是总是犯错的陆易安,和总是对陆易安的成绩以及行为万分不满的秦胜男。
“你还有脸哭?还知道害羞啊,早有这个羞耻心还至于考成这样?刚刚过普通高中的线,海州市三所高中里唯一一个普通高中让你选上,你们班一半以上的人都过重点线了,人家在家想着选一中还是实验高中,你呢!只能想想是去普通高中玩命学还是去职高混!你还是我的孩子吗?当年医院抱错了吧,你哪点像我们秦家的孩子!你大哥赵一乐留学回来直接被市级规划院高薪聘请,落户,工作第二年买房安家;二哥秦弘归生着病高考,发挥失常还被省重点录取,你再看看你,这才到中考就考成这个样子,你长这么大,哪次考试让我省心了?进机关幼儿园,人家都会唱歌跳舞,你不会,那么好的教育资源屁特长都没学会一个,丢人现眼;上重点小学,招生考试考算数你不会,又多呆了一年幼儿园才上小学,小升初没考上,要不是划片区升学,你连现在的重点初中都上不了,中考又没考上重点,陆易安你不想有出息了是吧?你非要跟你那些没出息社会瞎混的堂哥堂姐一样才满意是不是?”
“表哥表姐的优秀习惯,你看不着,没学到,倒也算了,家里守着你亲姐姐,人家攸同从小就比你懂事,没让我操过心!一直年级前十名没掉下来过,你跟她一个房间学习一个房间睡,也不知道跟着好好学学?你怎么这么不成器!天生就带着你们陆家的基因我怎么努力都改不了了是吧?”
眼看着秦胜男愈加的言辞激烈,向来远离战场躲避战火的陆明也听不下去了,从隔壁房间开门出来劝:“差不多可以了,快两个小时了,你不嫌累,攸同还在屋里看书呢,不怕吵到她学习?分数已然这样了,你把她骂死也进不了重点高中不是?”
“孩子教育没见你管,和稀泥一个顶仨,你给我闭嘴!”秦胜男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似乎也是骂够了,重重的喘了口气,“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一直这么下去,你这辈子好不了,这么骂你让你学习,是为了你自己,我跟你爸老了有退休金,还有你姐姐管我们,你姐姐更不用说,长大了不至于到需要啃老的地步,就你自己没出息,你指望我们谁管你?我们俩老了不能动弹了还得靠你们呢,你不争气,以后一事无成,咱们家你只能啃你姐姐了,有那个脸你就以后指望你姐姐管你,你姐别结婚别要孩子别有自己生活!”
“别说了,还真没完了?”陆明有些不满,心下无奈,秦胜男强势起来,一张嘴简直是加特林机枪,任多厚的脸皮多强的自尊,一样打的稀巴烂,眼见陆易安从一抽一抽的哽咽哭泣转变为眼神呆滞,面色惨白,他心头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陆易安和以前不一样了,闯了祸满不在乎等秦胜男骂完后撒娇耍赖的那股俏皮劲没了,他太久没关注过陆易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被训斥,指责的时候,脸上多了那么多看着破碎又复杂的情绪。
他走过去把散落一地的卷子捡起来,伸手摸了摸陆易安的头顶,温和的说:“回房间休息会,吃饭了叫你。”
陆易安揉着眼睛走进房间,默不作声缩在床上,双手抱膝,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陆攸同别扭的在大脑里搜刮起少得可怜安慰的话,搜索半天,也只是干巴巴的一句:“别难受了。”
陆易安在她身后闷闷的问:“攸同,是不是真的只有你才是妈妈的孩子,我不是。”
“别胡说,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从小到大一贯如此,要强好胜,对咱们学习要求严厉些也是为了咱们好,以前你还没偏科的时候……”陆攸同说到这觉得很不合适,没偏科学习不好的时候对你也很好,这样的话里存着一层隐性的责怪,对此时此刻的陆易安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陆易安知道她为什么停下不说话,也知道她害怕说话不恰当会刺激她的意思,没有接她的话茬,索性像个鸵鸟兀自缩起来,隔绝外部环境。
厨房里,秦胜男把洗好的菜放到陆明手边,不满的说:“以后我教育孩子,你少插嘴!以前没见你管,现在别装好人。”
“我那是提醒你,话说的够重的了,她这么大了要脸面要自尊了,你那张嘴连珠炮似的,话越说越难听,承受不住自暴自弃怎么办?电视上多少十六七岁的孩子因为学习不好,家里给的压力太大受不了自杀的?你别到时候真的惹出事来后悔!”陆明不满她强势又咄咄逼人的教育方式很久了。
“哟,她要是有那自尊心,也不至于考这点分!知道羞愧,成绩也早上去了!”秦胜男白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也是,陆易安那性格跟你一模一样,以后再怎么没出息我也有心理预期。”说完把手里的芹菜往砧板上一摔,转身回客厅看剧,不再理会他。
“真是常有理,不可理喻。”陆明借着炒菜的声音,不满的发泄。
八十平不到的两居室,两个人自以为不会被听见的对话被陆易安和陆攸同听了个清清楚楚,二人各怀心事的被沉默的空气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