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六岁那年，我阅读了一本描写原始森林的书，名字叫《真实的故事》，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一幅十分精美的插图，画面中有一条蟒蛇正在吞食着一只巨大的野兽。下面就是那幅画的样本。

在这本书中这样描写道：“这些蟒蛇得到了它们的猎获物后，根本就不加咀嚼地囫囵吞下，然后它们就不能再动弹了，将在长长的六个月的睡眠中慢慢地消化这些食物。”

当时，我对这些丛林中的奇遇想得很多很多，于是，我就用彩色的铅笔画出了我的第一幅图画。这就是我的第一号作品。它是这样的：

我拿着我的这幅杰作向大人们展示，我问他们能不能看出我画的是什么，他们是不是感到害怕。

他们看了后回答说：“不过是一顶帽子嘛，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是我画的并不是一顶帽子啊，而是一条巨大的蟒蛇正在消化着他吞食的一头大象。于是我又把这条巨蟒肚子里面的情况都画了出来，以便让大人们能够看明白。这些大人总是需要别人加以解释。我的第二号作品是这样的：

大人们劝我应该把这些开着肚皮的蟒蛇，与合上肚皮的蟒蛇的图画都放在一边，建议我还是应该把兴趣放在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上。就这样，在六岁的那年，我就放弃了成为画家这一美好的理想。我的第一号、第二号作品的失败，使我感到非常沮丧。这些大人们，依靠他们自己是什么也弄不懂的，需要别人不断地给他们做出解释。孩子们却对此感到非常的腻味。

后来，我就只好选择了另外的一个职业。我学会了开飞机，世界各地我差不多都飞过。的确，地理学知识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一眼就能够分辨出哪里是中国，哪里是亚里桑那。如果在夜里迷失了航向，这些知识就会非常有用。

这样一来，在我的生活中，我和许多对事情的结果感兴趣的人都有过非常多的接触。我和大人们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我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但是这并不能够使我对他们的看法有多大的改变。

当我遇到了一个头脑看起来稍微清楚一些的大人时，我就拿出我一直保存着的我那第一号作品来测试测试他。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有那种理解能力。可是，我得到的回答却总是：

“这是一顶帽子。”

我因此也就不再和他谈关于巨蟒呀，原始森林呀，或者星星这一类的话题了。我只得迁就他们的水平，和他们谈一些关于桥牌呀，高尔夫球呀，政治呀，领带呀这些话题。于是大人们就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们觉得能够认识我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是十分开心的事情。

2

我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孤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和我谈得来，直到六年前在撒哈拉沙漠上发生了那次故障。那天，我的发动机里有一个东西损坏了。当时由于我既没有带机械师也没有带旅客，所以我就试图独自完成这项困难的维修工作。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我随身带的水只够饮用一个星期的。

第一天的晚上，我就独自睡在这远离尘世的大沙漠上。我感到自己比漂浮在大海中趴在小木排上的遇难者还要孤独得多。而在第二天的拂晓，一个奇怪的微弱的声音叫醒了我，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我当时是多么地吃惊。这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我想请你给我画一只羊，好吗？”

“啊！”

“给我画一只羊……”

我就像是受到了惊雷的轰击一样，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我看到一个十分奇怪的小家伙正严肃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是后来我为他画出来的最好的一幅画像。

可是，我的画当然要比他本人的模样逊色多了。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因为还在我六岁的时候，大人们的评论使我对我的画家生涯失去了勇气，除了画过那个敞开着肚皮和闭着肚皮的蟒蛇，后来就再也没有学过画画了。

我非常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家伙。你们不要忘了，我当时是处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而这个小家伙给我的印象就是，他既不像是迷了路，脸上也没有半点疲乏、饥渴和惧怕的神情。他丝毫都不像是一个迷失在旷无人烟的大沙漠中的孩子。用了很长时间我才从惊讶中摆脱出来，就问他：

“唉，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可是他却不慌不忙地，就像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样，对我重复着刚才的话：“我想请你……给我画一只羊……”

当你被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镇住的时候，你是不敢不听从它的支配的，尤其是在这渺无人烟的沙漠上，在面临死亡的危险情况下，尽管这样的举动使我感到十分的荒诞，但是我还是掏出了一张纸和一支钢笔。这时我才又想起来，我只学过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于是就有点不大高兴地对这个小家伙说我不会画画。他回答我说：

“没有关系，你就给我画一只羊吧！”

因为我从来没有画过羊，所以我就给他重新画了我仅仅会画的两幅画中的那幅闭着肚皮的巨蟒。

“不，不！我不是要蟒蛇，而且它的肚子里还有一头大象。”我听了他的话，简直是目瞪口呆。他接着说：“巨蟒这东西太危险了，大象又太占地方了。我居住的地方非常小，我只需要一只羊。你就给我画一只羊吧。”

于是我就给他画了。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随后又对我说：

“我不要这只羊，这只羊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你给我重新画一只吧。”

我于是又画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的这位朋友又天真可爱地笑了，并且委婉地说：

“你看，你画的根本就不是小羊，而是一头公羊，你看还有犄角呢。”

于是我又重新画了一张。

这幅画同前面几幅画的遭遇一样，也被拒绝了。

“这一只羊太老了。我想要一只能够活得很久的羊。”

我不耐烦了。因为我急于要检修我的飞机发动机，于是就草草地画了这张画，并且匆匆地对他说：

“这是一只箱子，你要的羊就在里面。”

这时我十分惊奇地看到我的这位小评判员开心极了，喜笑颜开地说：

“这正是我想要的……你说这只小羊需要很多的草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呢？”

“因为我那里的地方非常小……”

“我给你画的就是一只很小的小羊，即使地方很小也足够喂养它了。”

他把脑袋靠近这张画。

“其实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小……你看！它睡着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小王子。

3

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最终弄清楚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小王子向我提出了很多的问题，可是，对于我所提出的问题，他好像压根就没有听见似的。他无意中向我吐露的一些话使我逐渐地弄清楚了他的来历。

例如，当他第一次看见我的飞机时（我就不再画出我的飞机了，因为这种图画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他就问我：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

“这不是‘玩意儿’，它能够飞，这是飞机，是我的飞机。”

我当时很骄傲地告诉他我能够飞翔。

于是他就非常惊奇地问道：

“怎么？难道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是的。”我谦逊地回答道。

“啊？这真是太滑稽了。”

这时的小王子发出一阵非常清脆的笑声。这使我感到很不高兴。我要求别人能够严肃地对待我的不幸。

然后，他又对我说道：

“那么，你也是从天上来的了！你是哪个星球上的呢？”

突然，对于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个秘密我隐隐约约地发现了一点线索，于是，我就突然地问道：

“你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吗？”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一边看着我的飞机，一边微微地摇摇头，接着说道：

“你乘坐这个玩意儿，不可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说到这里，他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之中。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我所画的小羊，像宝贝似的看得入了神。

你们不难想象这种关于“其他星球”的若明若暗的话语使我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因此我就竭力地想知道这其中所包含的更多的奥秘。

“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的小家伙？你的家又在什么地方呢？你要把小羊带到哪里去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说：

“有你给我的那只箱子，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就可以给小羊当房子用了。”

“那是当然。如果你听话的话，我就再给你画一根绳子，这样一来你在白天就可以拴住它了。还可以再给你加上一根杆子。”

但是我发现我的建议让小王子有点反感。

“拴住它？真是一个奇怪的主意。”

“你如果不拴住它的话，它就会到处乱跑，那么它就会跑丢的。”

这时，我的这位朋友又笑出声来：

“你认为它会跑到哪里去呀？”

“不管什么地方，它会一直往前跑的……”

这时，小王子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这没有什么关系呀，我那里非常非常小的。”

接着，他又略带伤感地补充了一句：

“一直朝前走，也不会走出多远的……”

4

后来，我还了解到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他的老家所在的那个星球比我们的一座房子大不了多少。

这倒并没有使我感到非常地奇怪。因为我知道除了地球、木星、火星、金星这几个有名称的大行星以外，还有成百上千个其他的星球，它们有的是非常小的，即使是用望远镜也很难看见的。当一个天文学者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星星时，他就会给它编上一个号码，例如可以把它称做“325小行星”。

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根据，认为小王子来自一个叫Ｂ－612的小行星。

这颗小行星早在1909年的时候就被一个土耳其的天文学家用望远镜看到过一次。

当时他曾经在一次国际天文学家的代表大会上对他的这个发现进行了重要的论证。但是当时并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穿着土耳其服装的天文学家的话。

那些大人们就是这样的，他们喜欢以貌取人。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土耳其的一个独裁者，为了维护小行星Ｂ－612的声誉，下令让他的人民都要改穿欧式的服装，否则就要处以死刑。1920年，这位天文学家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欧式服装，对他的发现重新进行了一次论证。这一次所有的人都赞同了他的看法。

我给你们讲这些关于小行星Ｂ－612的细节，并且告诉你们它的编号，就是因为这些大人的缘故，因为这些大人们只是对数字感兴趣。当你对大人们讲起你的一个新朋友时，他们从来都不会向你提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他们也从来都不会问：“他说话的声音如何啊？他喜爱什么样的游戏啊？他是否喜欢收集蝴蝶标本呀？”他们只会喜欢问你：“他有多大年纪呀？有几个兄弟姐妹呀？体重多少呀？他的父亲挣多少钱呀？”他们以为这样才算是真正地了解一个朋友。

如果你对大人们说：“我看到了一幢用玫瑰色的砖盖成的漂亮房子，它的窗户上有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那么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种房子会有多么好。你必须对他们说：“我看到了一幢价值两万美元的房子。”此时他们就会惊叫起来：“那应该是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如果你对他们说：“小王子是真实存在的，证据就是他是非常漂亮的，他始终微笑着，而且还想要一只羊，并且他想要的是一只小羊，这就足以证明他的存在了。”他们肯定只是耸耸肩膀，把你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但是，如果你对他们说：“小王子来自那个叫做Ｂ－612的小行星。”那么他们就会十分地信服，他们也就不会再提出一大堆的问题来和你纠缠。

他们就是这样的，小孩子们对大人们应该宽容一些，不要去埋怨他们。

当然，对于我们这些懂得生活的人来说，我们才不会在乎那些编号呢！我其实更愿意像讲述神话那样来开始这个故事，我真想这样来讲述：“从前呀，有一个小王子，他居住在一个和他的身体差不多大的星球上，他希望能够有一个朋友……”

对于懂得生活的人来说，这样说就已经显得很真实了。

我可不喜欢人们非常轻率地阅读我的作品。我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心情是非常难过的，因为我的朋友带着他的小羊离开我已经六年了。我之所以在这里尽力地把他描写出来，就是为了不要忘记他。忘记一个朋友，真是一件让人十分伤心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再说，我也有可能变得像那些大人一样，只对那些数字感兴趣。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买了一盒子颜料和一些铅笔。像我这样年纪的人，除了在六岁时画过闭着肚皮的和敞开着肚皮的巨蟒以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尝试过，现在，重新再开始画画，真是太费劲了！当然，我一定要把这些画尽量地画得逼真一些，但是我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有时一张画得还可以，但是另外一张就不像了。还有就是身材的大小，我画得有点不准确。在这个地方小王子画得太大了一些，而在另外一个地方又画得太小了一些。对于他衣服的颜色我也有些拿不准。于是我就摸索着这样试一试那样改一改，凭着脑子里那点记忆东拼西凑而已。

我很有可能会把某些重要的细节画错，那么就请大家原谅我吧。因为我的这个朋友，从来都不愿意做太多的说明和解释，大概他认为我也和他一样吧。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我却不能够透过那个盒子看见小羊。我大概也有点和大人们差不多了吧。我大概也变老了吧。

5

我每天都可以从小王子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他那个星球的事情以及他的出走和旅行等事情。这些情况都是非常偶然地从他的各种反应中慢慢得到的。就这样，在第三天的时候我就了解到了关于猴面包树的悲剧。

这一次又是因为羊的事情，突然小王子好像是非常地担心，他问我说：“羊真的要吃小灌木吗？”

“是的，这是真的。”

“啊，我真的很高兴。”

我不明白为什么羊吃小灌木这件事是如此重要。可是小王子又说道：

“那么，它们也就会吃猴面包树了？”

我对小王子说，猴面包树可不是小灌木，而是一种像教堂那么大的大树，即使是带回一群大象来，也啃不了一棵猴面包树的。

一群大象啃猴面包树这种想法使小王子发笑：

“那可得把这些大象一只叠一只地垒起来。”

他好像很有见识地说：

“猴面包树在长大之前，肯定也是小小的。”

“不错，可是为什么你想让你的羊去吃小小的猴面包树呢？”

他对我说：“唉！这还用说！”似乎这在他看来就是不言而喻的。可是我却要费很大的心思才能够弄懂这个问题。

原来，在小王子的星球上就像其他所有星球一样，也生长着好的草和坏的草。因此，也就有益草的草籽和毒草的草籽，可是草籽是不容易分辨的。它们都沉睡在泥土里，直到其中的一粒忽然想要苏醒过来，把头伸出地面，它伸展着身子，开始腼腆地朝着太阳长出一棵秀丽而可爱的小嫩苗。如果是小萝卜或者是玫瑰的嫩苗，那么就可以让它去自由地生长。如果是一棵坏苗，一旦被辨认了出来，那么就应该立刻把它拔掉。

而在小王子的星球上，就有一些非常可怕的种子——这就是猴面包树的种子。它们密布在那个星球的泥土里，而且这种种子已经泛滥成灾。而一棵猴面包树的树苗，如果你拔得太迟，那么就再也无法把它清除掉了。它就会盘踞整个星球。它的树根能够把整个星球都钻透，如果星球很小，而猴面包树又很多的话，它就会把整个星球都搞得支离破碎。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小王子后来向我解释道，“当你早上起来梳洗完毕以后，就必须仔细地给星球进行梳洗，必须规定自己按时去拔掉猴面包树的树苗。这种树苗小的时候与玫瑰苗长得差不多，一旦可以清楚地把它们区别开的话，就应该立即把它拔掉。这是一件非常乏味的工作，但也是一件很容易做的事情。”

有一天，小王子劝我用心去画一幅漂亮的图画，好让我家乡的孩子们对这件事情有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还对我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他们都出外旅行，那么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很有用的。有的时候，人们喜欢把自己的工作都推到以后去做，这可能并没有什么妨害，但是如果遇到了拔猴面包树苗这样的事情，那么就非得造成大的灾难不可。我就遇到过一个星球，那上面住着一个非常懒的家伙，他放过了三棵小树苗，结果……”

于是，我就根据小王子的说明，把这个星球画了下来。我从来都不大愿意以道学家的口吻来说话，可是因为大家都不大了解猴面包树的危险，对于迷失在小行星上的人来说，那危险性是非常大的，因此，这一回，我贸然打破了我的这种不喜欢教训别人的惯例，对大家说：“孩子们，要当心那些猴面包树呀！”

为了向我的朋友们发出警告，让他们警惕这种早已威胁到我们的危险——而他们和我一样，长期以来都在和这种危险接触着，但是却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危险性——我花了很大的工夫画出了这幅画。我认为能够提出这个教训，它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花费一点工夫也是很值得的。

你们也许要问，为什么这本书中其他的画都没有这幅猴子面包树的画那么壮观呢？

回答很简单：其他的画我也曾经试图画得更好一些，但是却没有成功。而当我画猴面包树的时候，有着一种万分急切的心情在激励着我。

6

啊！我的小王子……就这样，我已经逐渐懂得了你的生活为什么总是充满了忧郁。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你唯一的乐趣就是去欣赏夕阳西下的温柔晚景。这个细节，是我在第四天的早晨才知道的。你当时对我说：

“我喜欢看夕阳西下。我们去看一回夕阳吧！”

“可是那必须得等着……”

“等什么？”

“等太阳落山啊。”

开始，你表现出非常惊奇的样子，随后你就笑自己糊涂了。你对我说：

“我总还以为这是在我的家乡呢！”

的确是这样，大家都知道，在美国是正午时分，而在法国，则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如果你能够在一分钟之内赶到法国，那么就可以看到日落了。可惜的是，法国是那么的遥远。而在你那样的小行星上，你只要把你的椅子挪动几步就可以了。这样，你就可以随时看到你想要看到的夕阳余晖……

“有一天，我曾经看到过四十四次日落。”过一会儿，你又说：

“你知道吗，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的时候，就非常喜欢看日落。”

“一天四十四次！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苦闷呢？”

小王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7

第五天，还是关于羊的事情，它让我知道了小王子生活的另外一个秘密。他就好像是在默默地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得出了结果一样，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

“羊，要是吃小灌木，那么它也要吃花喽？”

“它碰到什么就吃什么。”

“那么那些有刺的花儿它也能够吃吗？”

“有刺的它也吃！”

“那么刺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小王子的问题。因为这时我正忙着要从发动机上卸下一颗拧得非常紧的螺丝。我发现机器的故障似乎很严重，可饮用水也快要喝完了，我担心可能会发生最坏的情况，所以心里非常地着急。

“那么刺又有什么用呢？”

小王子一旦提出了问题，就从来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该死的螺丝使我感到恼火，我于是就随便地回答了他一句：

“刺嘛，什么用都没有，这纯粹是花的一种恶劣表现。”

“噢！”

可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怀着不满的心情冲着我说：

“我才不信呢！花是弱小的、淳朴的，它们总是在设法保护自己，它们以为有了刺就可以显示出它们的厉害……”

我没有说什么。我当时正在想的是，如果这个螺丝再和我作对的话，我就一锤子把它敲掉。这时，小王子又来打扰我的思绪了：

“你真的认为花……”

“算了吧，算了吧！我什么也不认为！我是随便那么回答你的。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非常惊讶地看着我。

“重要的事？”

他看见我手里拿着锤子，手指上沾满了油污，趴在一个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丑陋不堪的机器上。

“你说话和那些大人没什么两样！”

这句话使我感到非常地难堪。然而，他又非常尖刻而无情地说：

“你什么都分辨不清……你把什么都混在了一起！”

他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恼火，他摇动着脑袋，金黄色的头发在随风颤动着。

“我到过一个星球，那上面住着一位红脸先生，他从来就没有闻过一朵花。他也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一颗星星。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除了算账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他整天就和你一样老是在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这使他显得傲气十足，他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他其实就是一个蘑菇。”

“是一个什么？”

“是一个蘑菇！”

小王子当时就气得脸色发白。

“几百万年以来，花儿都在为自己制造着各种各样的刺，几百万年以来羊仍然在吃着花儿。那么就要搞清楚为什么花儿费那么大的劲给自己制造出那么多没有什么作用的刺，这难道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吗？难道羊和花儿之间的战争就不重要？这难道不比那个大胖子红脸先生的账目更重要吗？如果我认识一朵人世间唯一的花儿，并且只有我的星球上有它，而别的地方都没有，一只小羊糊里糊涂地就把它一下子全毁了，那么这难道还不重要吗？”

小王子的脸都气得发红了，他然后又接着说道：

“如果有人爱上了这株花儿，这株在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花儿，那么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了。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儿就在这其中的一颗星星上……’，但是如果小羊吃掉了这朵花儿，那么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一下子全部失去了光彩一样！这难道还不重要吗？！”

小王子激动得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突然泣不成声。

夜幕已经降临了，黑暗翩然而至。我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我把锤子、螺钉、饥渴、死亡，全部都抛在了脑后。在一个星球上，在一颗行星上，在我的行星上，在地球上，有一个小王子需要安慰！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他，对他说：

“你爱的那朵花并没有危险……我给你的小羊画了一个罩子……我给你的花儿画一副盔甲……我……”

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笨拙。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达到小王子的境界，怎样才能够再次进入他的境界……啊！

泪水是多么的神秘和奇妙啊！

8

很快地，我就进一步地了解了这朵花儿。在小王子的星球上，过去一直都生长着一些只有一层花瓣的很简单的花儿。这些花儿非常小，一点都不占地方，从来也不会去打扰任何人。早晨，她们在草丛中静静地开放，晚上就悄然地凋谢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颗种子，忽然有一天这种子就发了芽。小王子特别仔细地照料着这棵与众不同的小苗：这小苗说不定又是一种新的猴面包树。

但是，小苗不久就不再长了，而是开始孕育着一个花朵。小王子看到在这棵小苗上长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花蕾，小王子感觉到在这个花苞中肯定会出现一个奇迹。然而这朵花藏在它那绿茵茵的房间中用了很长的时间来精心地梳洗打扮自己。她精心选择着她未来的色彩，慢慢腾腾地妆饰着自己，一片一片地搭配着她的花瓣，她不愿意像虞美人那样一出世就是满脸的皱纹。她要让自己带着光彩夺目的高贵姿态来到这个世界。是的，她是非常爱俏的。她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像天仙似的进行梳妆打扮。

然后，在一天的清晨，恰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静静地绽放了。

她已经非常精细地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却仍然打着哈欠说：

“我才刚刚睡醒，真是对不起，瞧，我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

小王子这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爱慕之情了：

“你是多么美丽啊！”

花儿悠然自得地说：“是啊，我是和太阳同时出生的……”

小王子看出了这花儿不太谦虚，可是她确实是娇媚动人的。

她随后又说道：“现在是该吃早点的时候了吧？劳驾，请你也给我准备一点吧……”

小王子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拿着喷壶，打来了一壶清清的凉水，浇灌着花儿。

于是，这朵花儿就以她那有点敏感而又多疑的虚荣心来折磨着小王子。例如，有一天，她向小王子讲起了她身上长着的四根刺：

“老虎，就让它张着爪子来吧！”

小王子顶了她一句：“在我的这个星球上是没有老虎的，而且，老虎也不会吃草啊。”

花儿轻声地说道：“我并不是什么草。”

“真对不起。”

“我并不怕什么老虎，可是我很讨厌穿堂风。你没有屏风吧？”

小王子思忖着：“讨厌穿堂风……这对于一株植物来说，真是不走运，这朵花儿真是不大好伺候……”

“晚上您可得把我保护好，您这地方太冷了，在这里住得一点都不好，我原来住的那个地方……”

但是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来的时候只是一粒种子，她哪里见到过什么别的世界啊。她让人发现她其实是在编一个如此不太高明的谎话，因此而有点羞怒了，于是就咳嗽了两三声。她的这一招是为了让小王子觉得自己处在了有过失的地位，她继续说道：

“屏风呢？”

“我这就去拿，可你刚才说的是……”

于是花儿就放开嗓门咳嗽了几声，依然是为了让小王子后悔自己的过失。

尽管小王子是诚心诚意地喜欢这朵花，但是，这样一来，却使他马上对她产生了怀疑。小王子对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都看得太认真了，结果使他自己变得非常苦恼。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我真不应该听信她的话，绝不应该听信那些花儿的话，看看花儿，闻闻它也就足够了。我的那朵花儿使我的星球芳香四溢，可是我却不会享受它。关于老虎爪子的事情，本来是应该让我产生同情的，但是却使我恼火……”

他还对我说：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我其实应该根据她的行为，而不是根据她的话来判断她。她使我的生活变得芬芳多彩，我真不应该离开她而跑出来。我本来应该能够猜出在她那令人爱怜的花招后面所隐藏的温情。花儿是多么自相矛盾啊！我当时太年轻了，还不懂得去爱她。”

9

我想小王子大概是利用一群候鸟迁徙的机会跑出来的。在他出发的那天早晨，他把他的星球收拾得整整齐齐，把那上面的活火山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有两座活火山，早晨用它来热早点是很方便的。还有一座死火山，小王子也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想，说不定它还会活动呢！如果把它们打扫干净了，它们就可以慢慢而有规律地燃烧，而不会突然地爆发。火山爆发就像是烟囱里的火焰一样。

当然，在我们地球上我们人实在是太小了，不能够去打扫火山，所以火山也就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很多的麻烦。

小王子还把剩下的最后几棵猴面包树苗全都给拔掉了。他感到有点忧伤，因为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一天，这些家务活使他感到特别地亲切。当他最后一次浇花的时候，他准备把她好好地珍藏起来。他发现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再见了。”他对花儿说道。

可是花儿并没有回答他。

“再见了。”他又说了一遍。

花儿又咳嗽了一阵。但并不是由于感冒。

她终于对小王子说道：“我真是太愚蠢了，请你原谅我吧，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够幸福。”

花儿对他没有丝毫的抱怨，他感到非常惊讶。于是他举着罩子，不知所措地伫立在那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温柔恬静。

“的确，我爱你。”花儿对他说道，“但是对于我的过错，你一点都没有理会，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不过，你也和我一样的愚蠢。希望你今后能够幸福……把罩子放在旁边吧，我已经用不着它了。”

“要是风来了怎么办呢？”

“我的感冒并不是那么严重……夜晚的凉风对于我倒是有好处的。我是一朵花儿啊。”

“要是有虫子和野兽呢？……”

“我要是想认识蝴蝶，如果连两三只尺蠖都经不起怎么行呢？据说这是很美的，不然的话还有谁会来看我呢？你就要到远处去了……至于那些大动物，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有爪子。”

于是，她天真地显露出她的那四根刺，随后又说道：

“别这么磨蹭了，真是烦人！你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这儿了，那么，就快点走吧！”

她是怕小王子看见她在哭泣。因为她是一朵非常骄傲的花……

10

小王子发现在他周围的宇宙中，还有编号为325、326、327、328、329、330等的几颗小行星。他于是就开始访问这几个星球了，想在那里找点事情做，并且学习学习，增长自己的见识。

在第一颗星球上住着一个国王。这个国王身穿着用紫红色和白底黑花的毛皮做成的大礼服，坐在一个非常简单却又十分威严的宝座上。

当他看见小王子的时候，喊了起来：“啊，欢迎你，我的臣民。”

小王子心里想：“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我，怎么会认识我呢？”

他哪里知道，在那些国王的眼睛里，世界是非常简单的：所有的人在他们看来都是臣民。

国王十分骄傲，因为他终于成了某个人的国王。他对小王子说：“靠近一点，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小王子看了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可是整个星球被国王华丽的白底黑花皮袍占满了。他只好站在那里，但是因为太疲倦了，他打起了哈欠。

国王于是就对他说：“在一个国王的面前打哈欠是违反礼节的事情。我禁止你打哈欠。”

小王子十分羞愧地说道：“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是长途跋涉才来到这里的，还没有睡觉呢。”

国王说：“那好吧，我就命令你打哈欠。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看见过任何人打哈欠了。对于我来说，打哈欠倒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了。来吧，再打一个哈欠！这是命令。”

“这倒让我有点紧张……我打不出哈欠来了……”小王子红着脸说。

“嗯！嗯！”国王回答道，“那么我……命令你一会儿打哈欠，一会儿……”

他嘟嘟囔囔地，显得有点恼怒。

因为国王所要求的主要就是保持他的威严。他不能够容忍别人不听从他的命令，他是一位绝对的君主。可是，他却又很善良，他所下的命令都是理智的。

他常常说：“如果我让一位将军变成一只海鸟，而这位将军却不服从我的命令，那么这就不是将军的过错，而是我的过错了。”

小王子腼腆地试探着问道：“我可以坐下吗，陛下？”

“我命令你坐下。”国王一边回答，一边庄重地把他那白底黑花皮袍的大襟挪动了一下。

可是小王子感到非常奇怪的是，就这么小的一个行星，国王他对什么进行统治呢？

于是他对国王说：“陛下……请原谅，我想问您……”

国王急忙抢着说道：“我命令你问我。”

“陛下……您统治什么呢，在这个星球上？”

国王非常简单明了地说：“我统治一切。”

“一切？”

国王轻轻地用他的手指着他的行星和其他的行星以及所有的星星。

小王子说：“统治这一切？”

“是的，统治这一切。”

原来他不仅是一个绝对的君主，而且还是整个宇宙的君主。

“那么，星星都听从您的命令吗？”

“那当然！”国王对他说，“我的命令，它们立即就得服从。我是决不允许没有纪律的。”

这样的权力使小王子惊叹不已。如果掌握了这样的权力，那么，他就不仅是在一天里看到四十四次日落了，而是可以看到七十二次，甚至是一百次，或者是二百次日落，也不必去挪动椅子了！由于他想起了那个被他遗弃的小星球，心里有点难过，于是他就大胆地向国王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想看看夕阳，请求您……命令太阳落山吧……”

国王说道：“如果我命令一个将军要像一只蝴蝶那样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或者是命令他写作一个悲剧剧本或者是变成一只海鸟，而如果这位将军在接到命令后不去执行的话，那么，是他不对还是我不对呢？”

“那当然是您的不对了。”小王子肯定地回答。

“一点也不错。”国王接着说，“向每个人提出的要求应该是他们所能够做到的，权威首先应该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如果你命令你的老百姓去投海，他们是非起来革命不可的。我的命令是合理的，所以我就有权让别人服从。”

“那么我所提出的日落呢？”小王子一旦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就不会轻易地忘记这个问题。

“夕阳么，你会看到的。我一定会让太阳落山的，不过这得按照我的管理科学，我要等到条件成熟的时候。”

小王子又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国王在回答之前，首先翻阅了一本厚厚的日历，慢慢地说道：“嗯！嗯！日落大约……大约……在今晚七时四十分的时候！你将会看到我的命令一定会被服从的。”

小王子又打起哈欠来了。他非常遗憾没有看到夕阳，他有点厌烦了，他对国王说：“我没有必要再待在这儿了，我要走了。”

这位刚刚因为有了一个臣民而十分骄傲自得的国王说道：

“别走，别走，我任命你当我的大臣。”

“什么大臣？”

“嗯……司法大臣！”

“可是，这儿没有一个要审判的人。”

“很难说呀，”国王说道，“我已经很老了，我这里地方又小，没有放銮驾的地方，另外，一走路我就感到累，因此我还没有巡视过我的王国呢！”

“噢！可是我已经看过了。”小王子说道，并探身向星球的另一侧看了看，那边也没有一个人……

“那么你可以审判你自己呀！”国王回答道，“这可是最难的了。审判自己可比审判别人要难得多啊！你要是能够审判好自己，那么你就是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

“对于我来说，随便在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审视我自己，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国王又说：“嗯……嗯……我想，在我的星球上有一只老耗子。因为在夜里，我常常听见它的声音。你可以审判它，还可以判处它死刑。因此它的生命就取决于你的判决。可是，你要有节制地使用这只耗子，每次判刑之后都要赦免它，因为只有这么一只耗子。”

“可是我并不愿意判它死刑，我想我还是应该走了。”小王子回答道。

“不行。”国王说。

小王子准备完毕之后，不想使老国王难过，就说道：

“如果国王陛下想要不折不扣地得到服从，那么你就可以给我下一个合理的命令。比如说，你可以命令我，在一分钟之内必须离开。我认为这个条件是成熟的……”

国王什么也没有说。开始时，小王子还有些犹豫不决，随后就叹了口气，离开了……

“我可以委派你做我的大使。”国王匆忙地喊道。

国王显出非常有权威的样子。

小王子在旅途中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大人们实在是太奇怪了。”

11

在小王子到达的第二颗行星上住着一个爱慕虚荣的人。

“喔唷！一个崇拜我的人拜访我来了！”这个爱慕虚荣的人一见到小王子，大老远就叫喊了起来。

在那些爱慕虚荣的人眼里，别人都是他们的崇拜者。

“你好！”小王子说道，“你的帽子很奇怪啊。”

“这是专门为了向别人致意用的。”爱慕虚荣的人回答说，“当人们向我欢呼的时候，我就用帽子来向他们致意。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经过这里。”

小王子不了解他的意思。说道：“啊？是吗？”

爱慕虚荣的人向小王子建议说：“你用你的一只手去拍另一只手。”

小王子于是就拍起巴掌来了。这位爱慕虚荣的人就谦逊地举起了帽子向小王子致意。

小王子心里想：“这比刚才访问的那位国王还有趣。”于是他就又拍起巴掌来。爱慕虚荣的人就又举起帽子来向他致意。

小王子这样做了五分钟，之后就对这种单调的游戏感到厌倦了，于是就对他说：

“如果要想让你的帽子掉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但是，这一次这位爱慕虚荣的人可听不进他的话了，因为凡是爱慕虚荣的人都只喜欢听那些赞美的话。

他问小王子：“你真的很钦佩我吗？”

“钦佩是什么意思呢？”

“钦佩么，就是承认我是这个星球上最美的人，服饰最好的人，最富有的人，最聪明的人。”

“可是您是您的这个星球上唯一的人呀！”

“你就让我高兴吧，请你还是来钦佩我吧！”

小王子轻轻地耸了耸肩膀，说道：“我钦佩你，可是，这又有什么能够使你这样感兴趣的呢？”

于是小王子就走开了。

小王子在路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些大人们啊，真是太古怪了。”

12

小王子访问的下一颗星球上面住着一个酒鬼。他的访问时间非常短暂，可是它却使小王子感到非常地忧伤。

“你在干什么呢？”小王子问酒鬼，这个酒鬼默默地坐在那里，面前有一大堆的酒瓶子，有的里面装着酒，有的已经空了。

“我在喝酒。”他阴沉而忧郁地回答道。

“你为什么要喝酒呢？”小王子问道。

“为了忘却。”酒鬼回答说。

小王子已经有些可怜酒鬼了。于是他又问道：“忘却什么呢？”

酒鬼垂下了脑袋坦白道：“为了忘却我的羞愧。”

“那么，你羞愧什么呢？”小王子很想帮助他。

“我羞愧我喝酒。”酒鬼说完以后就再也不开口了。

小王子迷惑不解地离开了。

在旅途中，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大人们真是不可理喻。”

13

小王子到达的第四颗行星是一个实业家的星球。小王子到来的时候，这个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呢，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小王子对他说：“您好，先生，您的烟卷已经灭了。”

“三加二等于五。五加七等于十二。十二加三等于十五。你好。十五加七，二十二。二十二加六，二十八。没有时间去再点着它。二十六加五，三十一。哎哟！一共是五亿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七百三十一。”

“五亿什么呀？”

“嗯？你还待在这儿呢？五亿一百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了。我的工作很多……我是非常严肃的，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工夫去闲聊的！二加五得七……”

“五亿一百万什么呀？”小王子仍旧重复地问道。一旦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是从来都不会轻易放弃的。

这位实业家抬起头来，说：

“我住在这个星球上已经五十四年了，只被打搅过三次。第一次是二十二年前，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讨厌的鹅打搅了我。它发出一种极其可怕的噪音，使我在算一笔账目时出了四个差错。第二次，是在十一年前，是风湿病发作的时候，那是因为我缺乏锻炼所致的，因为我没有工夫去闲逛。我可是一个严肃的人。现在……这是第三次！我计算的结果是五亿一百万……”

“几百万什么？”

这位实业家知道想要彻底安宁是无望了，于是就说道：

“几百万个小东西，这些小东西有时出现在天空中。”

“苍蝇吗？”

“不是，是那些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是蜜蜂吗？”

“不是，是金黄色的小东西，这些小东西让那些懒汉们胡思乱想。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我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啊，是星星吗？”

“对了，就是星星。”

“你要拿这五亿多颗星星去做什么呢？”

“五亿一百六十二万七百三十一颗星星。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我是一个非常精确的人。”

“你要拿这些星星做什么呢？”

“我要它做什么？”

“是呀。”

“什么也不做。它们都是属于我的。”

“星星是属于你的？”

“是的。”

“可是我已经见到过一个国王了，他……”

“国王并不占有，他们只是进行‘统治’。这不是一回事。”

“你拥有这么多星星又有什么用呢？”

“这可以使我变得富有啊。”

“富有又有什么用呢？”

“富有了就可以去买其他的星星啊，如果有人发现了其他星星的话。”

小王子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想问题真有点像那个酒鬼。”

可是他又提了一些问题：

“那你怎么才能够占有星星呢？”

“那么你说星星是属于谁的呀？”实业家非常不高兴地顶了小王子一句。

“我不知道，它们应该不属于任何人。”

“那么，它们就是我的，因为是我第一个想到了这件事情。”

“这就可以了吗？”

“那是当然，如果你发现了一颗没有主人的钻石，那么这颗钻石就是属于你的了。当你发现了一个岛屿是没有主人的，那么这个岛屿也就是你的了。当你首先想出一个办法，那你就应该去领一个专利证，通过这个办法它们就是属于你的了。既然在我之前还不曾有任何人想到要占有这些星星，那么我就可以占有这些星星了。”

“这倒也是。可是你用它们来干什么呢？”小王子又问道。

“我经营和管理这些星星。我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它们的数目。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我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

小王子仍然还不满足，他又说：

“对于我来说，如果我有一条围巾，那么我可以用它来围着我的脖子，并且能够带走它。如果我有一朵花的话，那么我就可以摘下我的花，并且把它带走。可是你却不能够摘下这些星星呀！”

“我不能够摘下它们，但是我却可以把它们存在银行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说，我可以把星星的数目写在一个小纸片上，然后再把这个小纸片锁在一个抽屉里。”

“这样就算完事了吗？”

“这样就可以了。”

小王子想道：“真是好玩。这倒是蛮有诗意的，可是，这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正经事啊。”

关于什么是正经事，小王子的看法与大人们的看法是非常不同的。他接着又说：

“我有一朵花，我每天都给她浇水。我还有三座火山，我每星期都把它们全部打扫一遍，连死火山也打扫，谁知道它还会不会再复活呢。我拥有火山和花，这对于我的火山是有益处的，对于我的花也是有益处的。但是你对星星却并没有什么用处……”

实业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于是小王子就离开了。

在旅途中，小王子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些大人们真是奇怪极了。”

14

小王子所遇到的第五颗行星是非常奇怪的，它是这些星星中最小的一颗。这个行星上刚好能够容得下一盏路灯和一个点路灯的人。但是小王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这个坐落在天空的某一角落，既没有房屋又没有居民的行星上，要一盏路灯和一个点灯的人有什么用呢？

但是他自己猜想：“可能是这个人的思想不正常。但是他比起那个国王，比起那个爱慕虚荣的人，那个实业家和酒鬼，却是要好得多的。至少他的工作还有一点意义。当他点着了他的路灯时，他就好像是增添了一颗星星，或者是一朵花。当他熄灭了路灯的时候，就像是让星星或者花朵睡着了似的。这个差事真是太美妙了，也就是真正有用的了。”

小王子到了这个行星上以后，就非常尊敬地向点路灯的人打招呼：

“早上好。——你刚才为什么把路灯熄灭了呢？”

“早上好。——这是命令。”点灯人回答道。

“命令是什么？”

“就是熄掉我的路灯。——晚上好。”

于是他又点燃了路灯。

“那么为什么你又把它点着了呢？”

“这是命令。”点灯的人回答道。

“我不明白。”小王子说。

“没有什么需要明白的。命令就是命令。”点灯人回答说，“早上好。”

于是他又熄灭了路灯。

然后他拿起一块有红方格子的手绢擦着自己的额头。

“我干的就是一种非常可怕的职业。以前还说得过去，早上熄灯，晚上点灯，剩下的时间，在白天里我就可以休息，在夜晚我就睡觉……”

“那么，后来命令改变了，是吗？”

点灯的人说：“命令并没有改，惨就惨在这里了！这颗行星转得一年比一年快，但是命令却并没有改变。”

“结果呢？”小王子问。

“结果现在是每分钟转一圈，我于是就连一秒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了。每分钟我都要点一次灯，熄一次灯！”

“真是有趣，你这里的每天都只有一分钟长？”

“一点趣味都没有。”点灯的人说，“我们俩在一起说话这段时间就已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

“对。三十分钟。三十天！——晚上好。”

于是他又点着了他的路灯。

小王子看着他，他喜欢这个点灯的人是如此地忠于职守。这时，他又想起了他自己从前挪动椅子寻找夕阳的事。他很想帮助他的这位朋友。

“告诉你，我知道一种能够使你休息的好办法，你想什么时候休息都可以。”

“我总是想休息。”点灯人说。

因为，一个人可以同时既是忠实的，又是懒惰的。

小王子接着说：

“你的这颗行星这样小，那么你三步就可以绕它走上一圈。只要你慢慢地走，你就可以一直在太阳的照耀下，当你想要休息的时候，你就这样走……那么，你想让白天有多长它就会有多长了。”

“这个办法并不能够帮我多少忙，在生活中我就喜欢睡觉。”点灯人说。

“真是不走运。”小王子说。

“真是不走运。”点灯人说，“早上好。”

于是他又熄灭了路灯。

小王子在他继续向前旅行的途中，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人一定会被其他的那些人瞧不起，比如国王呀，爱慕虚荣的人呀，酒鬼呀，实业家呀。可是只有他不使我感到荒唐可笑。这可能是因为他所关心的是其他的事，而不是他自己。”

他非常惋惜地叹了口气，并且又对自己说道：

“本来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和他成为朋友的人。可是他的星球实在是太小了，根本就住不下两个人……”

小王子不愿意承认的想法是：他之所以留恋这颗令人赞美的星星，就是因为在那里每天都可以看到一千四百四十次美丽的夕阳！

15

而小王子所看到的第六颗行星则要比前面的那个大十倍。上面住着一位老先生，他在写一本大部头的书。

“瞧！来了一位探险家。”老先生看到小王子的时候，叫了起来。

小王子在老先生的书桌旁坐了下来，有点气喘吁吁的。他跑了太多的路。“你是从哪里来的呀？”老先生问小王子。

“您写的这一大本是什么书啊？您在这里干什么呢？”小王子问道。

“我是一个地理学家。”老先生回答道。

“什么是地理学家？”

“地理学家，就是一种学者，他知道哪里有海洋，哪里有江河、城市、山脉、沙漠。”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小王子说，“这才是一种真正的行当。”他向四周看了看，观察了一下这位地理学家的星球。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颗如此壮观的行星。

“您的星球真美呀！上面有海洋吗？”

“这我没办法知道。”地理学家说。

“啊！”小王子大失所望。“那么，山脉呢？”

“这，我也没有办法知道。”地理学家说。

“那么，有城市、河流、沙漠吗？”

“这，我也不知道。”地理学家说。

“可是您是地理学家呀！”

“一点都没错。”地理学家说，“但是我并不是探索家。我手下连一个探索家都没有。地理学家是不去计算城市、河流、山脉、海洋、沙漠的。地理学家很重要，可是不能够到处跑。他也不能够离开他的办公室。但是他可以在办公室里接见探索家。他可以询问探索家，并把他们的回忆全都记录下来。如果他认为其中有哪个探索家的回忆是有意思的，那么地理学家就可以对这个探索家的品德做一番调查。”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说假话的探索家会给地理书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同样，一个太爱喝酒的探索家也是这样的。”

“这又是为什么？”小王子说。

“因为喝醉了酒的人可以把一个看成两个，那么，地理学家就会把只有一座山的地方写成有两座山。”

“我认识一个人，他如果搞探索的话，很可能就不是一个好的探索家。”小王子说。

“这是可能的。因此，如果探索家的品德不错，那么就可以对他的发现进行调查。”

“去看一看吗？”

“不，那太复杂了。但是可以要求探索家拿出证据来。例如，如果他发现了一座大山，那么就要求他带来一些大石头。”

地理学家忽然忙乱起来。

“正好，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是个探索家！你来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星球吧！”

于是，地理学家就打开了他的登记簿，削起他的铅笔来。他首先是用铅笔记下探索家的叙述，然后再让探索家提出证据，然后再用墨水笔记下来。

“怎么样？”地理学家询问道。

“啊！”小王子说道，“我那里，没什么有意思的，那儿很小。我有三座火山，两座是活的，一座是熄灭了的。但是也很难说。”

“这很难说。”地理学家说道。

“我还有一朵花儿。”

“我们是不记载花卉的。”地理学家说。

“这又是为什么呢？花儿是最美丽的东西啊。”

“因为花卉是短暂的。”

“什么叫短暂？”

“地理学书籍是所有图书中最严肃的书。”地理学家说道，“这类书是从来都不会过时的。很少会发生一座山变换了位置，也很少会出现一片海洋干涸的现象。我们要写那些永恒的东西。”

“但是熄灭的火山也可能会再复苏的。”小王子打断了地理学家的话，“什么叫做短暂呢？”

“火山不管是熄灭的也好，苏醒的也好，这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都是一回事。”地理学家说，“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山。因为山是不会变换位置的。”

“但是，‘短暂’是什么意思呢？”小王子再三地问道。他一旦提出了一个问题是从来都不会轻易放过的。

“意思就是说：有很快就会消失的危险。”

“我的花儿是很快就会消失的吗？”

“那当然。”

小王子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花儿是短暂的，而且她只有四根刺来防御敌人的侵犯！可是我还是把她独自留在了家里！”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了后悔，但是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

“您是否能够建议我去看些什么呢？”小王子问道。

“地球这颗行星。”地理学家回答他说，“它的名望很高……”

于是小王子就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在想着他的花儿。

16

小王子到达的第七颗行星，就是地球了。

地球可不是一颗普通的行星！在它的上面有一百一十一个国王（当然，并没有漏掉黑人的国王），七千个地理学家，九十万个实业家，七百五十万个酒鬼，三亿一千一百万个爱慕虚荣的人，也就是说，地球上面大约有二十亿的大人。

为了使你们对地球的大小有一个概念，我想要告诉你们：在发明电之前，在六个大洲上，为了点路灯，需要维持一支为数四十六万二千五百一十一人的大军。

从稍远一点的地方看过去，它给人一种壮丽辉煌的印象。这支军队的行动就像是歌剧院的芭蕾舞动作，那样有条不紊。首先出现的是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的点灯人。他们点着了灯，随后就去睡觉了。于是就轮到中国和西伯利亚的点灯人走上舞台了。随后，他们也藏到幕布后面去了。于是就又轮到俄罗斯和印度的点灯人了。然后就是非洲和欧洲的。接着是南美的，再接下来就是北美的了。他们从来都不会弄错他们上场的次序。真是了不起。

北极仅有一盏路灯，南极也只有一盏路灯，唯独在北极的点灯人和在南极的同行，过着一种闲逸而懒散的生活：因为他们每年只需要工作两次。

17

当人们想要把话说得俏皮一些的时候，他们所说的话就可能不那么实在了。在给你们讲点灯人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不那么忠实，这很可能会给不了解我们这个星球的人们造成一个错误的概念。在地球上，人们所占据的位置是非常小的。如果住在地球上的二十亿居民全部都站着的话，并且像开大会一样靠得很紧，那么就可以非常从容地站在一个二十海里见方的广场上。也就是说可以把整个人类都集中在太平洋中的一个最小的岛屿上。

当然，大人们是不会相信你们的想法的。因为他们认为需要占据很大地方，他们把自己看得就像猴面包树那样大得不得了。你们可以建议他们计算一下。这样会使他们很高兴的，因为他们是非常喜欢数字的。可是你们无须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乏味的连篇累牍的演算。因为这是没有必要的，你们完全可以相信我。

小王子到了地球上感到非常地奇怪，他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当他正在担心自己是不是跑错了星球的时候，他看到在沙地上有一个月光色的圆环在蠕动。

小王子毫无把握地随便说了一声：“晚安。”

“晚安。”蛇回答道。

“我这是落在什么行星上了呢？”小王子问道。

“你现在是在地球上，在非洲。”蛇回答道。

“啊！……怎么，难道说地球上没有人吗？”

“这里是沙漠，沙漠中是没有人的。地球是很大的。”蛇说。

小王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抬头望着天空，说道：

“我想这些星星闪闪发亮是不是为了让每个人将来有一天都能够重新找到自己的星球呢。看，我的那颗行星。它恰好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可是，它离我们真的好远哟！”

“它很美。”蛇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和一朵花儿闹了点别扭。”小王子说。

“啊！”蛇感到很惊讶。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下来。

“人在什么地方呢？”小王子终于问道。“在沙漠上，真的是有点孤独……”“到了有人的地方，也会一样孤独。”蛇说。

小王子长时间地看着蛇。

“你是一个奇怪的动物，细得就像一个手指头……”小王子说道。

“但是我比一个国王的手指更有威力。”蛇说道。

小王子微笑着说：

“你并不那么有威力……你连脚都没有……你甚至都不能够旅行……”

“我可以把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比一只船能够去的地方还要远许多。”蛇说道。

蛇就盘结在小王子的脚腕子上，就像是一只金镯子。

“谁如果冲撞了我，我就会把他送回老家去。”蛇还说，“可是你是纯洁的，而且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

小王子什么也没有回答。

“在这个花岗石的地球上，你是这么弱小，我非常可怜你。如果你非常怀念你的星球，那么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

“啊！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小王子说，“但是为什么你所说的话好像总是在让人猜谜语似的？”

“这些谜语我是都能够解开的。”蛇说。

于是他们就又沉默了起来。

18

小王子穿过了沙漠。他只看到过一朵花儿，一枝有着三片花瓣的花朵，一朵很不起眼的小花儿……

“你好。”小王子说。

“你好。”花儿说。

“人在什么地方呢？”小王子很有礼貌地问道。

有一天，花儿曾经看见一支骆驼商队从身边走过：

“人吗？我想大约有六七个人，几年前，我看见过他们。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们。风吹着他们到处跑，他们是没有根的，这对他们来说是很不方便的。”

“再见了。”小王子说。

“再见。”花儿说。

19

小王子又爬上了一座高山。过去他所见过的山就是那三座只有他膝盖那么高的火山，并且他还把那座熄灭了的火山当做凳子来坐。小王子自言自语地说道：“从这么高的山上，我一眼就可以看到整个星球，以及所有的人了。”

可是，他爬上高山以后所看到的只是一些非常锋利的悬崖峭壁。

“你好。”小王子试探地问道。

“你好……你好……你好……”回音在回答着他。

“你们是什么人？”小王子问。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回音又回答道。

“请你们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独。”他说。

“我很孤独……我很孤独……我很孤独……”回音又回答着。

小王子想道：“这颗行星真是太奇怪了！它的上面全是干巴巴的，而且又尖利又咸涩，人们连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他们只是在重复着别人对他们所说的话……在我的家乡，我还有一朵花儿。她总是自己先说话……”

20

小王子在沙漠、岩石、雪地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终于发现了一条大路。所有的大路都通向人居住的地方。

“你们好。”小王子说。

这是一个玫瑰盛开的花园。

“你好。”玫瑰花儿说道。

小王子看着这些花儿，它们全都和他的那朵花儿一样。

“你们是什么花儿啊？”小王子惊奇地问道。

“我们是玫瑰花儿。”花儿们说道。

“啊！”小王子说。他感到自己是非常不幸的。他的那朵花儿曾经对他说她是整个宇宙中独一无二的一种花儿。可是，仅仅是在这一座花园里面就有五千朵完全一样的这种花儿！

小王子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她看到了这些，她一定会非常恼火的……她会咳嗽得更加厉害，并且为了避免让别人耻笑，她可能还会佯装死去。那么，我还是得装着去护理她，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她为了使我难堪，她可能会真的死去的……”

接着他又说道：“我还以为我有一朵独一无二的花儿呢，没有想到，我有的仅仅是一朵普通的花儿。这朵花儿，再加上三座只有我膝盖那么高的火山，而且其中的一座还有可能是永远熄灭了的，这一切都不会使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王子……”

于是，他就躺在草丛中哭了起来。

21

就在这个时候，跑过来一只狐狸。

“你好。”狐狸说。

“你好。”小王子很有礼貌地回答道。他转过身来，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在这儿呢，在苹果树的下面。”那声音说。

“你是谁？”小王子说，“你真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狐狸说。

“来和我一起玩吧。”小王子说，“我很苦恼……”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狐狸说，“我还没有被驯服呢。”

“啊！真是对不起。”小王子说。

小王子思索了一会儿，又说道：

“什么叫‘驯服’呀？”

“你不是本地人吧。”狐狸说，“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呢？”

“我是来找人的。”小王子说，“什么叫‘驯服’呢？”

“人？”狐狸说，“他们有枪，他们还会打猎，这真是太碍事了！他们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他们也养鸡，你是来寻找鸡的吗？”

“不！”小王子说，“我是来找朋友的。什么叫‘驯服’呢？”

“这是常常被人遗忘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建立联系？”

“一点也不错。”狐狸说，“对于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千万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不需要我。对于你来说，我也不过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千万万只狐狸是一样的。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那么我们就是互相不可缺少的了。对于我来说，你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于你来说，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了。”

“我有点明白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儿……我想，她把我驯服了……”“这是有可能的。”狐狸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啊，这不是在地球上的事情。”小王子说。

狐狸感到十分蹊跷。

“在另外一个星球上？”

“是的。”

“在那个星球上，有猎人吗？”

“没有。”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么，有鸡吗？”

“没有。”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啊。”狐狸叹息地说道。

可是，狐狸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的生活真的很单调。我捕捉鸡，而人又来捕捉我。所有的鸡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人也都是一样的。因此，我感到有些厌烦了。但是，如果你能够驯服我，那么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快乐的。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而其他的脚步声就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像音乐一样能够让我从洞里走出来。再说，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我对麦田是无动于衷的，而这，真是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是十分美妙的了。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种风吹麦浪的声音……”

狐狸沉默不语了，久久地注视着小王子。

“请你驯服我吧！”狐狸说。

“我是很愿意驯服你的。”小王子回答说，“可是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还要去寻找朋友，还有许多的事物需要了解。”

“只有被驯服了的事物，才会被了解。”狐狸说，“因为人是不会有时间去了解任何东西的。他们总是到商人那里去购买一些现成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能够购买到朋友的商店，所以人也就没有朋友。如果你想要一个朋友，那么就驯服我吧！”

“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小王子问道。

“应该非常有耐心。”狐狸回答说，“开始的时候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离我稍微远一些。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你，你什么也不要说。因为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以后每天，你都要坐得离我更近一些……”

第二天，小王子又来了。

“你最好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间来。”狐狸说道，“比如说，你如果是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开始，我就会开始感到幸福了。时间越是临近，我就越会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变得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了。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到来，我就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准备好我的心情了……应当有一定的仪式的。”

“仪式是什么呢？”小王子问道。

“这也是一种早已被人忘却了的事情。”狐狸说，“它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的日子有所不同，使某一个时刻与其他的时刻不同。比如说，我的那些猎人就有一种仪式。他们在每个星期四都会和村子里的姑娘们一起跳舞。于是，星期四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可以一直散步到葡萄园里去。如果猎人们不论什么时候都跳舞，那么每天又全都是一样的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假日了。”

就这样，小王子驯服了狐狸。当出发的时刻就快要到来的时候：

“啊！”狐狸说道，“我一定会哭的。”

“这是你的过错。”小王子说，“我本来并不想给你带来任何的痛苦，可是你却要我驯服你……”

“是这样的。”狐狸说。

“可是你就要哭出来了！”小王子说。

“当然喽。”狐狸说。

“那么其实你是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啊。”

“由于麦子颜色的缘故，我还是得到了一些好处的。”狐狸说。

然后，它又接着说。

“你再去看看那些玫瑰花儿吧。你一定会明白的，你的那一朵儿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玫瑰。当你回来和我告别的时候，我会再赠送给你一个秘密的。”

于是小王子就又去看那些玫瑰花儿了。

“你们一点都不像我的那朵玫瑰，你们现在什么都不是！”小王子对那些花儿说，“因为没有人驯服过你们，你们也没有驯服过任何人。你们就像我的狐狸以前的样子，它那个时候是和千千万万只其他的狐狸一样的一只狐狸。但是，我现在已经把它当成了我的朋友，于是它现在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

这时，那些玫瑰花儿都显得十分难堪。

“你们非常美丽，但是你们其实是空虚的。”小王子仍然在对她们说，“没有人会为你们去死。当然，我的那朵玫瑰花儿，在一个普通的过路人看来，也以为她是和你们一样的。可是，她单独那一朵儿就比你们全体都更加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除了留下了两三只为了变蝴蝶的以外）都是我除掉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还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小王子又回到了狐狸身边。

“再见了。”小王子说道。

“再见。”狐狸说，“喏，这就是我的秘密。很简单：只有用心才能够看得清楚。实质性的东西，只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实质性的东西，只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小王子重复着这句话，以便能够把它记在心里。

“正是因为你为了你的玫瑰花费了很多的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正因为你为了你的玫瑰花费了很多的时间……”小王子又重复着，他要让自己记住这些。

“人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个道理。”狐狸继续说道，“可是，你是不应该忘记它的。你现在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那么你就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小王子又重复着，以便自己能够记住。

22

“你好。”小王子打着招呼。

“你好。”扳道工回答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小王子问。

“我在一包包地分选着旅客，按照每一千人一包。”扳道工说，“我在打发这些运载旅客的列车，一会儿发往右方，一会儿又发往左方。”

这时，一列灯火通明的快车，雷鸣般地响着，把扳道房都震得颤颤悠悠的。

“他们真是匆忙呀。”小王子说，“他们要寻找什么呢？”

“其实开机车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扳道工说道。

不一会儿，第二列灯火通明的快车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轰隆轰隆地开了过去。

“他们怎么又回来了呢？”小王子问道。

“他们并不是原来的那些人了。”扳道工说，“这是另外一辆对开的列车。”

“他们是不满意他们原来所居住的地方吗？”

“人们是从来都不会满意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的。”扳道工说。

这时，第三趟灯火通明的快车又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了。

“他们是在追随第一批旅客吗？”小王子问道。

“他们什么也不追随。”扳道工说，“他们正在里面睡觉，或者是在打哈欠。只有孩子们正在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只有孩子才知道他们自己在寻找什么。”小王子说，“他们可以为了一个布娃娃而花费不少的时间，这个布娃娃对他们来说也就成了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有人夺走了他们的布娃娃，那么他们就会哭泣……”

“他们真是太幸运了。”扳道工说。

23

“你好。”小王子问候道。

“你好。”商人说道。

这是一位贩卖一种能够止渴的精制药丸的商人。每周只需要吞服一丸就不会再感觉到口渴了。

“你为什么要卖这个玩意儿呢？”小王子说。

“这样就可以大大地节省很多的时间了。”商人说，“专家们计算过，这样一来，每周就可以节约五十三分钟的时间。”

“那么，用这五十三分钟来做些什么事情呢？”

“随便做什么都可以……”

小王子自言自语地说：“我如果有五十三分钟可支配，那么我就会悠哉游哉地向泉水走去……”

24

这是我的飞机在沙漠上出事故的第八天了。我听着有关这个商人的故事，喝完了我所备用的最后一滴水。

“啊！”我对小王子说，“你所回忆的这些故事真是太美了。可是，我还没有修好我的飞机呀。我已经没有喝的了，假如我能够悠哉悠哉地走到泉水的旁边去，我一定也会非常高兴的！”

小王子对我说：“我的朋友狐狸……”

“我的小家伙，现在还说什么狐狸啊！”

“为什么呢？”

“因为人都快渴死了。”

他并不理解我的想法，他回答我说：

“即使是快要死了，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不是也很好么！我就为我曾经有过一个狐狸朋友而感到非常高兴……”

“他毫不顾及自己的危险。”我在心里想，“他从来都不知道饥渴。只要有一点阳光，他就会很满足了……”

他看着我，回答着我的思想：

“我也渴了……我们还是去找一口井吧……”

我显出极其厌烦的样子：在这茫茫的大沙漠上盲目地去找水井，简直是太荒唐了。然而我们还是开始去寻找了。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好几个小时以后，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星星开始发散出光亮。由于口渴，我已经有点发烧了，我看着这些星星，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小王子的话在我的脑海中跳来跳去。

“你也口渴了吗？”我问他。

他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对我说：

“水对于心也是有益处的……”

我并没有听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我也没有说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应该去问他。

他累了，他坐了下来。我也在他身旁坐下。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星星是很美的，因为那上面有一朵人们看不到的花儿……”

我回答道：“那是当然。”而我却在默默地看着月光下沙漠上的褶皱。

“沙漠是很美的。”他又说道。

的确如此，我一直都很喜欢沙漠。坐在一个沙丘上，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默默地放射着光芒……

“能够使沙漠更加美丽的，其实就是在某一个角落里藏着的一口井……”

我很惊讶，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沙漠会放射出光芒。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住在一座古老的房子里，而且传说，这个房子里就埋藏着一个宝贝。当然，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发现这个宝贝，可能，也并没有什么人去寻找过。但是，这个宝贝使整个房子都着了魔似的。我家的房子在它的心灵深处隐藏着一个秘密……

我对小王子说：“是的，无论是房子，还是星星，或者是沙漠，使它们美丽的东西都是我们所看不见的！”

“我真的很高兴，你和我的狐狸的看法是一样的。”小王子说。

不一会儿，小王子就睡着了，我就把他抱在怀里，又重新上路了。我很激动，就好像是抱着一个脆弱的宝贝，好像在这个地球上没有比这个更脆弱的了。我借着月光看着这张惨白的面容，这双紧闭着的眼睛，这随风飘动的绺绺头发，这个时候我对自己说：“我所看到的仅仅只是外表，最重要的是我所看不见的……”

由于看到了他稍稍张开的嘴唇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就又自言自语地说：“在这个熟睡了的小王子身上，让我非常感动的，是他对他那朵花的忠诚，是在他的心中闪烁着的那朵玫瑰花儿的形象。这朵玫瑰花儿，即使在小王子睡着了的时候，也像一盏灯的火焰一样在他的身上闪耀着光辉……”这时，我就感觉到他是更加脆弱了。应该保护这个灯焰：因为一阵风就可能会把它吹灭……

于是，我就这样走着，我在黎明时终于发现了一眼水井。

25

“那些人们，他们都在往快车里面拥挤，但是他们却并不知道他们要寻找什么。于是，他们就忙忙碌碌的，来回转着圈子……”小王子说道。

他又接着说：

“这是没有必要的……”

我们终于找到的这口水井，并不同于撒哈拉的那些水井。撒哈拉的水井只是在沙漠中挖的洞。而这口水井则更像是村子里的水井。可是，那里又没有任何的村庄，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真奇怪！”我对小王子说，“一切都是现成的：辘轳、水桶、绳子……”

他笑了，拿着绳子，转动着辘轳。辘轳就像是一个长时间没有风来吹动的旧风向标一样，吱吱地作响。

“你听，”小王子说，“我们唤醒了这口水井，它现在唱起歌来了……”

我并不愿意让他费劲。于是我就对他说：

“让我来干吧，这活对你来说太重了。”

我慢慢地把水桶提到了井栏上。我把它稳稳地放在了那里。我的耳朵里还在响着辘轳的歌声。依然还在飘荡的水面上，我看见太阳的影子也在跳动。

“我正需要喝这种水。”小王子说，“给我喝一点……”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了他想要寻找的是什么！

我把水桶提到了他的嘴边，他闭着眼睛喝水，就像是节日一般的舒适和愉快。这水并不仅仅是一种饮料，它是我们披星戴月走了许多的路才找到的，是在辘轳的歌声中，经过我的双臂的努力才得来的。它就像是一件礼品慰藉着我们的心田。在我小的时候，圣诞树上的灯光，午夜弥撒的音乐，甜蜜的微笑，这一切都会使圣诞节时我收到的礼品辉映着幸福的光彩。

“你们这里的人在同一个花园里种植着五千朵玫瑰。”小王子说，“可是，他们却不能够从中找到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

“他们是找不到的。”我回答说。

“然而，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却是可以从一朵玫瑰花儿或者是一点儿水中找到的……”

“一点都不错。”我回答道。

小王子于是就又加上了一句：

“眼睛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所以就应该用心去寻找。”

我尽情地喝着水，我痛快地呼吸着空气。沙漠在晨曦中泛出了蜂蜜般的光泽。这蜂蜜般的光泽也使人感到非常幸福。可为什么我要难过呢……

小王子又重新坐在了我的身边。他温柔地对我说：“你应该实践你的诺言。”

“什么诺言？”

“你知道的……给我的小羊一个嘴套子……我要对我的花儿负责呀！”

我于是从口袋中拿出了我的画稿。小王子看见了，笑着说：

“你画的猴面包树，真有点像白菜……”

“啊！”

我原来还为我画的猴面包树而感到骄傲呢！

“你画的狐狸……它的那双耳朵……有点像犄角……而且还太长了！”

这时，他又笑了。

“小王子，你真是太不公正了。我过去可是只会画敞开着肚皮和闭着肚皮的巨蟒。”

“啊！这就行了。”他说，“孩子们能够认得出来。”

很快我就用铅笔勾画出了一个嘴套。当我把它递给小王子的时候，我的心里非常难受：

“你的打算，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但是，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落在地球上……到了明天就一周年了……”

接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我就是落在了这附近……”

此时，他的面颊有些绯红。

我不知是为什么，又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酸。这时，我产生了一个问题：

“一星期以前，在我认识你的那个早晨，你独自一个人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走着，这么说，这并不是偶然的了？你是要回到你降落的地方去是吗！”

小王子的脸又红了。

我有些犹豫地又说了一句：

“可能是为了周年纪念吧？……”

小王子的脸更加红了。他从来都不回答这些问题，但是，他的脸红，也就等于是在说：“是的，是吧？”

“啊！”我对他说，“我有点害怕……”

但是他却回答我说：

“你现在应该工作了。你应该回到你的机器那里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明天晚上再来……”

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想起了狐狸的话，如果被人驯服了，那么也就可能会哭的……

26

在井的旁边还有一堵残缺的石墙。第二天晚上我工作回来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了小王子耷拉着双腿坐在墙的上面。我听见他在说话：

“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他说，“绝不是在这儿。”

大概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回答他，因为他在答着话：

“没错，没错，日子是对的，但是地点却不是这里……”

我继续朝墙的方向走去。我还是看不到，也没有听见有其他的人。可是小王子还在回答说：

“……那是当然。你可以在沙上看到我的脚印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你在那里等着我就可以了。今天夜里我就会去那里的。”

我在距离墙大约有二十米远的时候，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小王子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你的毒液管用吗？你能够保证它不会使我长时间地痛苦吗？”

我停了下来，心中十分不安，但是我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去吧，我要下来了！……”小王子说。

于是，我也朝墙的脚下看去，我吓了一大跳。就在那里，一条黄蛇直起身子正冲着小王子。这种黄蛇只要半分钟时间就能结果人的性命。我一面赶紧掏口袋，拔出手枪，一面跑了过去。可是一听到我的脚步声，黄蛇就像一股干涸了的水柱一样，慢慢地钻进沙里去了。它不慌不忙地在石头的缝隙中钻动着，发出轻微的金属般的响声。

当我到达墙边的时候，正好把我的这位小王子接在了我的怀抱中。他的脸色像雪一样的惨白。

“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啊？你怎么竟然和蛇也谈起心来了呢？”我解开了他一直带着的金黄色的围脖。我用清水渍湿了他的太阳穴，然后又让他喝了点水。这时，我什么也不敢再问他了。他严肃地看着我，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我感到他的心就像一只被枪弹击中而濒于死亡的鸟的心脏一样在跳动着。他对我说：

“我很高兴，你找到了你的机器所缺少的东西。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其实正是来告诉他，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我已经成功地完成了飞机修理的工作。

他还是不回答我的问题，却继续说道：

“我也是一样的，今天，就要回家去了……”

然后，他又十分忧伤地说：

“我回家要远得多……要难得多……”

我清楚地感到发生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我把他当做小孩一样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可是我却感觉到他在径直地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沉陷下去，我想去拉住他，但是却怎么也办不到……

他的眼神非常严肃，望着遥远的地方。

“我有你给我画的羊，放着羊的箱子和羊的嘴套子……”

他带着忧伤的神情微笑了。

我等了很长时间，才觉得他的身子渐渐地暖和了起来。

“亲爱的小家伙，你受惊了……”

他害怕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却温柔地笑着说：

“今天晚上，我会怕得更加厉害……”

我再一次意识到有一件无法弥补的事情要发生了。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这时我才明白：一想到再也不能够听到这笑声了，我就不能再忍受了。这笑声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沙漠中的甘泉一样。

“小家伙，我还想听你笑……”

但是他却对我说：

“到今天的夜里，正好是一年了。我的星球将会正好处于我去年降落的那个地方的上空……”

“小家伙，这蛇的事情，约会的事，还有星星，这全都是一场噩梦吧？”

但是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对我说：“重要的事情，是看不见的……”“当然……”

“这就像花儿一样。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儿，那么在夜间，你看着天空就会感到甜蜜和愉快。所有的星星上就都好像在盛开着花儿。”

“当然……”

“这也就像水一样，由于那辘轳和绳子的缘故，你给我喝的井水就好像音乐一样……你还记得吗？……这水非常好喝……”

“当然……”

“夜晚，当你抬头望着星星，我的那颗实在是太小了，我无法给你指出我的那颗星星在哪里，这样倒是更好了，你就可以认为我的那颗星星就是这些星星之中的一颗。那么，你就会喜欢看所有的星星……这些星星都将会成为你的朋友。而且，我还要给你一件礼物……”

他又笑了。

“啊！小家伙，小家伙，我喜欢听你的笑声！”

“这正好就是我要给你的礼物……这就好像是水那样。”

“你说的是什么？”

“人们眼里的星星并不都是一样的，对于旅行的人来说，星星是向导，对于其他的人来说，星星只不过是一些小亮光罢了。而对于另外的一些学者来说，星星就是他们所要探讨的学问。对于我所遇见的那个实业家来说，星星就是金钱。但是，所有的这些星星都是不会说话的。你呢，你的那些星星将是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

“你说的是什么呢？”

“夜晚，当你望着天空的时候，既然我就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既然我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于你来说，就好像是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么你所看到的星星就都将是会笑的星星！”

这时，他又笑了。

“那么，在你得到了安慰之后（人们总是会自我安慰的），你就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十分的高兴，你将永远是我的朋友，你就会想和我一起笑。有时，你会为了快乐而不知不觉地打开窗户，你的朋友们可能会奇怪地看着你笑着仰望天空，那时，你就可以对他们说：‘是的，星星总是可以引我发笑的！’他们会以为你发疯了。因为我的恶作剧将会使你难堪……”

这时，他又笑了。

“这就好像是我并没有给你星星，而只是给了你一大堆会笑出声来的小铃铛……”

他仍然在笑着。突然他变得严肃起来：

“今天的夜里……你知道的……不要来了。”

“我不离开你啊。”

“我的样子将会是很痛苦的……我有点像要死去似的。就是这么回事，你就不要再来看这些了，因为是没有必要的。”

“我不能离开你。”

可是他却又担心起来。

“我对你所说的这些……这也是因为蛇的缘故。别让它咬了你……蛇是很坏的，它会随意地咬人……”

“我不会离开你的。”

这个时候，他似乎有些放心了：

“对了，它在咬第二口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毒液了……”

在这天夜里，我没有看到小王子起程。他不声不响地跑了。当我终于赶上他的时候，他正坚定地快步向前走着。他只是对我说：

“啊，你也在这儿……”

于是他就拉着我的手。但是他仍然很担心：

“你不应该这样的，你会难受的，我会像是死去了一样，但这并不会是真的……”

我默默无言。

“你知道的，路很远。我不能够带着这付身躯走的。它实在是太重了。”

我依然是沉默不语。

“但是，这就好像是剥落的旧树皮一样。旧树皮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悲的。”

我还是沉默不语。

他有些泄气了。但是他很快就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这将是非常好的，你是知道的，我也一定会看星星的，所有的星星都将会是带有生了锈的辘轳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的……”

我还是沉默不语。

“这将是多么好玩的事情啊！你将会拥有五亿个铃铛，我将会拥有五亿口水井……”

这时，他也沉默了，因为他在哭。

“就到这里吧，让我一个人走一会儿吧。”

这时他坐了下来，因为他害怕了。他却仍然在说：

“你是知道的……我的花儿……我是要对她负责的！而她又是那么的弱小！她又是那么的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用它们来保护自己，抵抗外敌的进犯……”

我也坐了下来，因为我再也站立不住了。他说道：

“就是这些了……全都说出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站了起来。他迈出了一步，而我却已经动弹不得了。

在他的脚踝骨附近，一道黄光闪了一下。刹那间他就一动也不动了，他没有叫喊。他轻轻地像一棵树一样倒在了地上，大概是由于沙地的缘故，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27

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个年头……

我还从来没有向别人讲过这个故事。同伴们又重新见到了我，都为能够看见我活着回来而感到高兴。我却感到很悲伤。我只告诉他们：“这是因为疲劳的缘故……”

现在，我的心渐渐地得到了一些安慰。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完全地平静下来。可是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他的星球上。因为在那天的黎明，我没有再见到他的身躯。他的身躯并不是那么重……从此，我就喜欢在夜晚倾听着星星，好像是在倾听着五亿个铃铛……

可是，现在却又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我给小王子画的羊嘴套上，忘记画上皮带了！他再也不可能把它套在羊的嘴上了。于是，我就在心里想着：“他的星球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大概小羊已经把花吃掉了吧……”

有时我又会对自己说：“绝对不会的！小王子在每天夜里都会用玻璃罩罩住他的花，而且他还会把羊看管好的……”想到了这里，我就会非常高兴。这时，所有的星星都发出甜蜜的笑声。

忽然我又对自己说：“人们有时总免不了会有些疏忽的，那就糟了！某一天晚上他如果忘记了玻璃罩，或者是小羊在夜里不声不响地跑了出来……”想到这里，小铃铛就又都变成泪珠了！

这真是一个很大的奥秘啊。对你们这些喜欢小王子的人来说，就像对于我来说一样，无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哪里，如果有一只羊（尽管我们并不认识它），吃掉或者没有吃掉一朵玫瑰花儿，那么宇宙的面貌就会大不相同。

你们仰望着天空。你们想一想：羊究竟是吃了还是没有吃掉那朵花儿呢？那么你们就会看到一切都变了模样……

没有一个大人能够明白这个问题竟然会如此的重要！

对于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也是最凄凉的地方。它与前面一页所画的是同一个地方。我再一次把它画了出来，为的是让你们能够看得更加清楚。就是在这里，小王子出现在了地球上，后来，他也正是在这里消失的。

请你们仔细地看看这个地方，以便你们如果有一天去非洲沙漠上旅行的时候，能够准确地辨认出这个地方。如果，你们能够有机会经过这个地方，那么我请求你们不要匆匆而过，请你们就在那颗星星的下面等一等！如果这个时候，有个小孩子向你走过来，如果他在笑着，他有金黄色的头发，如果当你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不回答，你一定能够猜得出他是谁。那就请你们帮一个忙，不要让我这么忧伤：赶快写信告诉我，他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