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结局

书名:
铁路边的孩子们
作者:
伊迪丝·内斯比特
本章字数:
6194
更新时间:
2024-03-06 14:00:17

老先生来看过孙子之后,三根烟囱的生活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现在他们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但孩子们从不用那个名字称呼他,至少他们几个在一起时从来不用。对他们来说,他永远是老先生。我觉得他也最好是我们的老先生。就算我告诉你他叫斯努克或詹金斯(这不是他的名字),对你来说他也不会更真实,对吧?而且,你必须让我保留一个秘密。这是唯一一个,我已经把其他事都告诉你们了,除了我这一章要说的,而这已经是最后一章了。当然,我没告诉你们所有事。因为如果我那么做,这本书就永远不会有结局,而那就太遗憾了,不是吗?

好了,正像我说的,三根烟囱的生活不再一样了。厨师和女仆都非常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克拉拉和埃塞温),但他们跟妈妈说他们不想要温尼太太,因为她是个老糊涂。所以温尼太太一星期过来两天,洗衣服,熨衣服。克拉拉和埃塞温还说如果不被打扰,他们的工作会做得更好,这意味着孩子们再也不用准备茶点,收拾茶点,清洗茶具和打扫屋子了。

虽然孩子们总对自己和别人装出讨厌做家务活的样子,但这给他们的生活留出了大段空余的时间。不过,既然妈妈不用写东西了,也没有家务活可做,她就有时间讲课,孩子们也不得不去上课了。不管讲课的人有多么和蔼可亲,在这个世界上,上课就是上课,即使是最好的课也没有削土豆皮和点炉火有意思。

另外一方面,既然妈妈有时间讲课,那她也就有时间玩游戏,像过去那样为孩子们写小诗了。自从搬到三根烟囱,她都没什么时间写小诗了。

那些课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不管孩子们在学什么,他们总想去学点儿别的。彼得学拉丁语时,觉得像伯比那样学历史会不错;伯比更喜欢算术,而那恰巧是菲莉丝正在学的;而菲莉丝当然觉得拉丁语是所有课里最好玩的。如此等等。

所以,有一天,孩子们坐下上课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现了一首小诗。我把这几首小诗写上,让你们知道他们的妈妈确实明白孩子们对事物的看法,也清楚他们用的词语,而这只有极少数大人才能做到。我觉得大多数大人记性都很差,把自己小时候的想法都忘光了。当然,这些诗都是用孩子们的口吻写的。

彼得

我以前觉得凯撒很简单——我的想法才是太天真!人们给凯撒写了一段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讲了啥。哦,动词真是愚蠢又讨厌,我更想学国王们的生平小传!

伯比

我的课程最糟糕,得去学成排的国王女王谁继承了谁,还得记住他们做的每件事的日期。这么多日期真让我不舒服,多希望我学的是算术!

菲莉丝

一磅磅苹果装满我的石板——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为除法大哭前差点儿把数字抓掉。如果能像男孩一样学拉丁语,我真想打碎石板高声大叫。

这种事当然会让上课变得更有意思。讲课的人知道对你来说上课不都是一帆风顺的,也不觉得你因为太笨才学不会,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吉姆的腿渐渐好了起来。上楼坐到他身边,听他讲学校生活和其他男孩的故事是非常有趣的。有一个叫帕尔的男孩,吉姆对他的评价好像非常非常低。还有一个男孩叫威格斯比·麦纳尔,吉姆非常尊敬他。还有佩利家的三兄弟,最小的那个被大家叫作佩利第三,非常惯于打架。

彼得极为快乐地陶醉在故事里,妈妈也带着几分兴趣听过。因为有一天她给了吉姆一张纸,上面是她写的关于帕尔的小诗,还用最巧妙的方式加进了佩利和威格斯比的名字,当然也写了吉姆不喜欢帕尔、看重威格斯比的原因。吉姆极为高兴,他以前从没收到过特意为他写的小诗。他一遍遍地读,最后都能背下来了。他还把诗寄给了威格斯比,他几乎和吉姆一样喜欢。也许你也会喜欢的。

新来的男孩

他的名字叫帕尔,他说面包牛奶是他的下午茶。他说他爸爸杀过一头熊。他说他妈妈为他剪头发。

下雨天他穿套鞋。我听见他家人叫他“帕特”!他根本没有羞耻心。他把教名告诉给了小伙子们。

他根本守不住板球三柱门。他甚至害怕板球本身。他一小时接一小时在屋里看书。他知道可怕花朵的具体称呼。

他说自己的法语超流利,那真是骄傲至极。他不愿意望风,逃避值日,说自己来学校是要学习。

他不踢足球,说会受伤。他不跟佩利第三打上一场。他试了也不会吹口哨。我们笑他,他竟然把泪掉!

威格斯比·麦纳尔说,帕尔只是跟新来的男孩一个样。但我知道,我刚到学校时,绝不是他那副傻模样!

吉姆不明白妈妈怎么会那么聪明,能写出一首诗。对其他孩子来说,这确实很好,但又非常自然。你看,他们早就习惯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她写诗容易得就像别人说话,甚至小诗结尾那句感情强烈的话,其实就是吉姆的原话。

吉姆教彼得下国际象棋、国际跳棋,玩多米诺骨牌,总之那是一段安静的美好时光。

吉姆的腿越来越好了,伯比、彼得和菲莉丝开始有一个共通的想法——应该做点儿什么让他开心,不是游戏,而是真正特别好的事。不过想出一个主意是非常困难的。

“这可不行。”彼得说,他们一起想了很久,想得头都大了,“咱们要是想不出来,那就是想不出来,就这样结束了。也许他喜欢的事会自己发生呢。”

“事情有时会自己发生,你都不用去做。”菲莉丝说,好像世界上发生的事通常都是她的功劳。

“我希望能发生点儿事,”伯比做梦般地说,“非常美好的事。”

就在伯比说出这句话的四天以后,非常美好的事确实发生了。我希望自己能说是三天以后,因为在童话故事里,好事总发生在三天以后。不过这不是童话故事,再说的确是四天不是三天,而我只严格地叙述事实。

这些天里,他们都算不上铁路边的孩子了,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都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有一天,菲莉丝把这感觉说了出来。

“不知道铁路有没有想我们。”她哀伤地说,“咱们现在都不去看它了。”

“这好像是有点儿忘恩负义。”伯比说,“没有别人跟咱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咱们那么喜欢它。”

“珀克斯经常上来看望吉姆。”彼得说,“信号员家的小男孩好多了,他告诉我的。”

“我不是指人,”菲莉丝解释道,“我是说亲爱的铁路本身。”

“我不喜欢的是,”第四天伯比说,那天是星期二,“咱们已经不跟九点十五分的火车挥手了,也不再让它把爱带给爸爸了。”

“咱们继续去吧。”菲莉丝说。于是他们出发了。

家里有了仆人,妈妈不再写东西,这两样改变让所有的事都变了,也让那个陌生清晨到现在的时间变得极为漫长。所有的事情都始于那个早上,那天他们很早就起床了,烧掉了水壶的底,早餐吃了苹果派,还第一次看见了铁路。

现在是九月。通向铁路的斜坡上草地干爽、新鲜。小小的长柄草耙立在那儿,看上去像一段金色的电线;弱不禁风的蓝铃花在坚强、细长的茎秆上颤抖;吉普赛玫瑰大大展开它浅紫色的圆形花瓣;半路的池塘边上,贯叶连翘像金色繁星一样闪闪发亮。伯比采了一大把花,觉得把它们放在给吉姆盖腿的粉绿相间的丝毯上,会非常漂亮。

“快点儿,”彼得说,“不然咱们要错过九点十五了!”

“我走不了更快了。”菲莉丝说,“哦,讨厌!我的鞋带又开了!”

“等你结婚时,”彼得说,“走在教堂通道上鞋带还是会开。你要嫁的那个人就会被它绊倒,在装饰路面上把鼻子摔碎。你会说你不想嫁他,然后你就要当个老姑娘了。”

“我不会!”菲莉丝说,“我宁可嫁给一个鼻子摔碎的人,也不愿意不结婚。”

“嫁给一个鼻子摔碎的人也很可怕啊,都一样。”伯比接着说,“他都没法在婚礼上闻花了,那难道不可怕吗?!”

“别管婚礼上的花了!”彼得大叫道,“看!信号来了,咱们得跑起来!”

他们跑了起来。又一次冲九点十五分的火车挥舞手帕,完全不管手帕是不是干净。

“把我们的爱带给爸爸!”伯比大叫。

其他两个孩子也跟着大叫:“把我们的爱带给爸爸!”

老先生从他头等车厢的窗户里向他们挥手。他挥得非常用力。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总是挥手。可极为不寻常的是,这次每扇车窗里都有挥舞的手帕、摇摆的报纸和用力挥动的手。火车呼啸着飞跑而过,小卵石在火车下跳跃起舞,孩子们面面相觑。

“哇!”彼得说。

“哇!!”伯比说。

“哇!!!”菲莉丝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彼得问,但他没指望能得到答案。

“我不知道。”伯比说,“也许是老先生在他的车站让人们都往外看我们,跟我们挥手。他知道我们会喜欢!”

说来奇怪,这就是之前发生的事。老先生,他在自己的车站很有名,也很受尊重。那天早上他很早就到了车站,他等在门口——那儿站着个年轻人,在用一个有意思的机器剪车票——老先生对经过站门的每位乘客都说了什么。听了老先生的话,每个乘客都点点头,表达种种复杂的情绪——惊讶、感兴趣、怀疑、愉悦的快乐和生气的同意。之后乘客们走上站台,读报纸上特定的一部分。上车以后,他们对已经在车上的乘客说了老先生说的话,其他乘客也看了他们的报纸,看起来非常惊讶,而更多的是高兴。接着,火车经过三个孩子所在的栅栏时,报纸、手和手帕用力地挥动了起来,让火车的整个侧面都是飘动的白色,就像马斯基林天文台放映的国王加冕礼里的场景。

对孩子们来说,火车好像活了,而且终于对他们长久以来慷慨的爱意做出了回应。

“真是太带劲儿了!”彼得说。

“最棒的!”菲莉丝附和道。

但伯比说:“你们有没有觉得老先生的挥手好像比平时更意味深长?”

“没觉得。”另两个孩子回答。

“我觉得。”伯比说,“我感觉他好像想用报纸对咱们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彼得故意问。

“我不知道,可我就是觉得很有深意。”伯比回答,“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事马上就要发生了。”

“马上要发生的事就是,”彼得说,“菲莉丝的袜子要掉下来了。”

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在对九点十五挥手的激动中,她的袜带断了。伯比的手帕承担了急救工作,然后,他们一起往家走去。

那天的课对伯比来说格外困难。的确,把48磅肉和36磅面包平分给144个饥饿的孩子,在这样一道非常简单的算术题上,伯比狠狠地丢了脸。妈妈都看出了她的焦虑。

“你感觉不太舒服吗,亲爱的?”她问。

“我不知道。”伯比出人意料地回答,“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不是我懒惰,妈妈,今天能不让我上课吗?我觉得自己想一个人待着。”

“好的,我当然能让你不上课,”妈妈说,“但是……”

伯比没听完就扔下了她的石板。石板刚好滑过画花边用的绿色马克笔,留下了再也擦不掉的痕迹。但她没停下捡起石板,而是直接冲了出去。

妈妈在客厅追上她,发现她正茫然地在雨衣和雨伞中间找花园帽子。

“怎么了,我的宝贝?”妈妈说,“你是不是病了?”

“我不知道。”伯比有点儿气喘地回答,“但我想一个人待着,好知道我的脑袋是不是真傻了,肚子里是不是真在翻腾。”

“躺下会不会觉得好点儿?”妈妈说着,把伯比的头发从前额抚向脑后。

“我觉得待在花园里会更有精神。”伯比说。

可她没法待在花园里。蜀葵、紫苑和晚开的玫瑰似乎都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那是一个安静明媚的秋日,所有东西似乎都在等待。

伯比没法等。

“我得去趟车站,”她说,“跟珀克斯说说话,问候一下信号员家的小男孩。”

她向车站走去。路上遇见了邮局的老太太,她给了伯比一个吻和拥抱,但更让伯比惊讶的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有:“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停顿片刻后,又说,“走吧,快。”

服装商家的男孩平时总表现得礼貌不足,轻蔑有余,可现在他碰碰帽檐,说出不寻常的话:“早上好,小姐,我肯定……”

铁匠拿着摊开的报纸走过来,表现得更为古怪。他咧开嘴笑了,按照惯例,他不是个会对人微笑的男人。他离伯比老远就在挥动报纸。经过她身边时,作为对她“早上好”的回答,他说:“你也早上好,小姐,还有他们几个!我希望你能快乐,真的希望!”

“哦!”伯比对自己说,她心跳加速,“确实有事要发生!我知道!大家都这么古怪,就像梦里的人。”

车站站长热情地跟伯比握手。实际上,他把伯比的手当杠杆似的摇得厉害。但他没解释这种不同寻常的热情欢迎是出于什么原因,只是说:“十一点五十四分的车有点儿晚了,小姐——这样的假日总会有额外的行李。”然后就迅速地走进他的“神圣内殿”了。伯比没敢跟进去。

珀克斯不在,伯比跟车站的猫分享了站台的寂寞。这位黄褐色的女士平时总待在隐蔽的位置,今天却走出来,弓着背在伯比的棕色长袜上来回蹭,还摇动尾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天啊!”伯比弯下腰轻轻抚摸她,“今天大家都这么好,连你都是,小猫咪!”

直到十一点五十四分的火车的信号响起,珀克斯才终于出现。和早上遇到的其他人一样,他手里也拿着一份报纸。

“嗨!”他说,“你在这儿呢。如果是这趟火车,那就太棒了!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我这辈子从没这么高兴过!”他看了伯比一会儿,接着说,“我必须得做件事,小姐,不是冒犯,我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说完他亲吻了伯比,先是一边的脸颊,然后是另一边。

“你没感觉被冒犯吧,对吗?”他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太随便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你知道。”

“没有,没有。”伯比说,“你当然不随便,亲爱的珀克斯先生,我们爱你就像你是我们的一位叔叔——可是,在什么样的日子里?”

“像这样的!”珀克斯说,“我不是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吗?”

“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伯比问,但十一点五十四分的火车已经冒着蒸汽进站了,站长正在珀克斯应该待的地方到处找他。

伯比被一个人留下了。车站的猫在长椅下面用友好的金色眼睛望着她。

你肯定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了。伯比没那么聪明。她有一种模糊、困惑的期待感,这感觉常在梦中走进一个人的心里。她心里期待的事我不能说,也许就是你和我都知道的将要发生的那件事,但她的头脑里什么也没期待,它几乎是空白的,只感觉疲倦、糊涂和空白。那感觉就像走了很远的路,真的非常远,而且早已错过了正常的吃饭时间。

只有三个人走下了十一点五十四分的火车。第一个是一个乡下人,拿着两个像篮子的盒子,里面装满了活的小鸡,它们焦急地从藤条缝隙中探出毛茸茸的黄褐色小脑袋。第二个是佩奇特小姐,她是杂货店老板太太的表妹,手里拿着一个罐头盒和三个棕色纸包。第三个是——

“哦!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尖叫像一把小刀刺进了火车上每个人的心里。人们从车窗探出头,看见一个高大苍白的男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一个小女孩用双臂和双腿紧紧抱着他,他的胳膊也紧紧地拥着她。

“我知道美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伯比说,这时他们正走上小路,“可我没想到会是这个。哦,我的爸爸,我的爸爸!”

“这么说妈妈没收到我的信?”爸爸问。

“今天早上没有任何信啊。哦!爸爸!真是你,是吗?”

手上从未忘记的紧握感让她确信这的确是爸爸。

“你得一个人进去,伯比,悄悄告诉妈妈一切都好了。他们抓住了那个人,现在人人都知道犯罪的不是你爸爸。”

“我一直知道不是你。”伯比说,“我、妈妈,还有我们的老先生。”

“是的,都是他的功劳。”他说,“妈妈写信跟我说你都知道了,她还告诉了我你对她意味着什么。我的小姑娘!”他们停了一分钟。

现在我看见他们穿过田野。伯比走进房子,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先泄露天机,因为她要找到合适的话“悄悄告诉妈妈”,所有的悲伤、困苦和分离都彻底结束了,告诉她爸爸回家了。

我看见爸爸走进花园,等待着,等待着。他看着花朵,对一双整个春天和夏天只见过石板、碎石和些许小草的眼睛来说,每朵花都是一个奇迹。但他的眼睛一直不停地看向房子。

现在他离开花园,站到最近的门边。那是后门,院子那头燕子正在盘旋。它们准备飞离寒冷的风霜,飞去永远是夏天的地方。孩子们就是为这几只燕子建了小小的黏土鸟巢。

现在房子的门打开了,伯比的声音喊道:

“进来,爸爸,进来!”

他走进去,门关上了。

我想我们不用打开房门,也不用跟着他了。我觉得那里现在不需要我们。我们最好迅速而安静地离开。

在田野尽头,在细长的金色草叶、蓝铃花、吉普赛玫瑰和贯叶连翘中间,让我们回过头,最后看一眼那座白色的房子,现在那里不再需要我们或其他任何人了。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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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

《窄门》是法国作家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的作品,小说描写一个以悲剧结局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杰罗姆自小爱着表姐阿莉莎,阿莉莎虽然对杰罗姆也怀有同样的感情窄门,但她恪守清教徒的自我约束,把感情深深埋在心底,最后积忧成疾,不幸身亡。
已完结,累计5万字 | 最近更新:第八章 Page 4

第一章 Page 1

书名:
窄门
作者: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本章字数:
3895

我这里讲的一段经历,别人可能会写成一部书,而我倾尽全力去度过,耗掉了自己的特质,就只能极其简单地记下我的回忆。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绝不想虚构点儿什么来补缀或通连:气力花在涂饰上,反而会妨害我讲述时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乐趣。

丧父那年我还不满十二岁,母亲觉得在父亲生前行医的勒阿弗尔已无牵挂,便决定带我住到巴黎,好让我以更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她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租了一小套房间,弗洛拉·阿什布通小姐也搬来同住。这位小姐没有家人了,她当初是我母亲的小学教师,后来陪伴我母亲,不久二人就成了好朋友。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她们的神情都同样温柔而忧伤,在我的眼中只能穿着丧服。且说有一天,想来该是我父亲去世很久了,我看见母亲的便帽上的饰带由黑色换成淡紫色,便惊讶地嚷了一句:

“噢!妈妈!你戴这颜色太难了!”

第二天,她又换上了黑饰带。

我的体格单弱。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百般呵护,生怕我累着,幸亏我确实喜欢学习,她们才没有我培养成个小懒蛋。一到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便认为我脸色变得苍白,应当离开城市,因而一进入六月中旬,我们就动身,前往勒阿弗尔郊区的封格斯马尔田庄:舅父布科兰住在那里,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布科兰家的花园不很大,也不很美观,比起诺曼底其他花园,并没有什么特色;房子是白色三层小楼,类似上个世纪许多乡居农舍。小楼坐西朝东,对着花园,前后两面各开了二十来扇大窗户,两侧则是死墙。窗户镶着小方块玻璃,有些是新换的,显得特别明亮,而四周的旧玻璃却呈现黯淡的绿色。有些玻璃还有瑕疵,我们长辈称之“气泡”;隔着玻璃看,树木歪七扭八,邮递员经过,身子会突然隆起个大包。

花园呈长方形,四周砌了围墙。房子前面,一片相当大的草坪由绿荫遮着,周围有一条砂石小路。这一侧的围墙矮下来,能望见围着花园的田庄大院,能望见大院的边界,按当地规矩的一条山榉林荫道。

小楼背向的西面,花园则更加宽展。靠南墙有一条花径,由墙下葡萄牙月桂树和几棵大树的厚厚屏障遮护,受不着海风的侵袭。沿北墙也有一条花径,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色小道”,一到黄昏就不敢贸然走过去。顺着两条小径走下几个台阶,便到了花园的延续部分菜园了。菜园边上的那堵围墙开了一个小暗门,墙外有一片矮树林,正是左右两边的山榉林荫路的交汇点。站在西面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能望见那片高地,欣赏高地上长的庄稼。目光再移向天边,还望见不太远处小村子的教堂,在暮晚风清的时候,还能望见村子几户人家的炊烟。

在晴朗的夏日黄昏,我们吃过饭,便到“下花园”去,出了小暗门,走到能够俯瞰周围的一段高起的林荫路。到了那里,我舅父。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便在废弃的泥炭岩矿场的草棚旁边坐下。在我们眼前,小山谷雾气弥漫,稍远的树林上空染成金黄色。继而,暮色渐浓,我们在花园里还流连不返。舅母几乎从不和我们出去散步,我们每次回来,总能看见她呆在客厅里……对我们几个孩子来说,晚上的活动就到此为止;不过,我们回到卧室还往往看书,过了一阵就听见大人们也上楼休息了。

一天的时光,除了去花园之外,我们就在“学习室”里度过。这间屋原是舅舅的书房,摆了几张课桌就行了。我和表弟罗贝尔并排坐着学习,朱丽叶和阿莉莎坐在我们后面。阿莉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我们四人当中,数罗贝尔年龄最小。

我打算在这里写的,并不是我最初的记忆,但是惟有这些记忆同这个故事相关连。可以说,这个故事确是在父亲去世那年开始的。我天生敏感,再受到我们服丧的强烈刺激,即或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是目睹母亲的哀伤所受的强烈刺激,也许就容易产生新的:我小小年纪就成熟了。那年我们又去封格斯马尔田庄时,我看朱丽叶和罗贝尔就觉得更小了,而又见到阿莉莎就猛然明白,我们二人不再是孩子了。

不错,正是父亲去世的那年;我们刚到田庄时,母亲同阿什布通小姐的一次谈话证实我没有记错。她正同女友在屋里说话,我不意闯了进去,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的舅母:母亲特别气愤,说舅母没有服丧或者已经脱下丧服。(老实,布科兰舅母身穿黑衣裙,同母亲穿浅色衣裙一样,我都觉得难以想像)。我还记得,我们到达的那天,吕茜尔·布科兰穿着一件薄纱衣裙。阿什布通小姐一贯是个和事婆,她极力劝解我母亲,还战战兢兢地表明:

“不管怎么说,白色也是服丧嘛。”

“那她搭在肩上的红纱巾呢,您也称为‘丧服’吗?弗洛拉,您另u气找啦!”我母亲嚷道。

只有在放假那几个月,我才能见到舅母,无疑是夏天炎热的缘故,我见她总穿着开得很低的薄薄的衬衫。我母亲看不惯她披着火红的纱巾,见她袒胸露臂尤为气愤。

吕茜尔·布科兰长得非常漂亮。我保存她的一小幅画像,就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她显得特别年轻,简直就像她身边两个女儿的姐姐。她按照习惯的姿势侧身坐着,左手托着微倾的头,纤指挨近唇边俏皮地弯曲。一副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后颈上的那头鬈曲的浓发。衬衫大开领,露出一条宽松的黑丝绒带,吊着一副意大利镶嵌画饰物。黑丝绒腰带绾了一个飘动的大花结,一顶宽边软草帽由帽带挂在椅背上,这一切都给她平添了几分稚气。她的右手垂下去,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吕茜尔·布科兰是克里奥尔人 ① ,她没见过,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母亲后我,沃蒂埃牧师夫妇当时还未生子女,便收养了这个弃女或孤儿;不久,他们举家离开马尔提尼岛,带着孩子迁到勒阿弗尔,和布科兰家同住一个城市,两家人交往便密切起来。我舅父当时在国外一家银行当职员,三年后才回家,一见到小吕茜尔便爱上她,立刻求婚,惹得他父母和我母亲十分伤心。那年吕茜尔十六岁。沃蒂埃太太收养她之后,却生了两个孩子,她发现养女的性情日益古怪,便开始担心会影响亲生的子女;再说家庭收入也微薄……这些全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是要让我明白,沃蒂埃他们为什么欣然接受她兄弟的求婚。此外我推测,他们也开始特别为长成姑娘的吕茜尔担心了。我相当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不难想像那里人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十分迷人的姑娘。后来我认识了沃蒂埃牧师,觉得他为人和善,既勤谨又天真,毫无办法对付阴谋诡计,面对更是束手无策:这个大好人当时肯定陷入困境了。至于沃蒂埃太太,我就无从说起了:她生第四胎时因难产死了,而这个孩子与我年龄相仿,后来还成为我的好友。

①拉丁美洲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后人后裔,统称克里奥尔人。

吕茜尔·布科兰极少进入我们的生活圈子: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又随即躺在长沙床或吊床上,直到傍晚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她那额头时常搭一块手帕,仿佛要拭汗,其实一点晶莹的汗气也没有;那手帕非常精美,又散发出近似果香而非花香的一种芬芳,令我赞叹不已。她也时常从腰间的表链上,取出同其他小物件吊在一起的一面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唇上沾点唾液润润眼角。她往往拿着一本书,但是书几乎总是合着,中间插了一个角质书签。有人走近时,她也不会从遐想中收回心思看人一眼。从她那不经意或疲倦的手中,从沙发的扶手或从衣裙的纹褶上,还往往掉下一方手帕,或者一本书,或者一朵花,或者书签。有一天——我这里讲的还是童年的记忆——我拾起书,发现是诗歌,不禁脸红了。

吃罢晚饭,吕茜尔·布科兰并不到家人围坐的桌子旁,而是坐到钢琴前,得意地弹奏肖邦的慢板玛祖卡舞曲,有时节奏戛然中断,停在一个和音上……

我在舅母跟前,总感到特别不自在,产生一种又爱慕又恐惧的感情骚动。也许本能在暗暗提醒我防备她;再者,我觉出她蔑视弗洛拉·阿什布通和我母亲,也觉出阿什布通小姐怕她,而我母亲不喜欢她。

吕茜尔·布科兰,我不想再怨恨您了,还是暂且忘掉您造成了多大伤害……至少我要尽量心平气和地谈论您。

不是这年夏天,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背景环境总是相同,我的记忆相重叠,有时就难免混淆——有一次,我进客厅找一本书,见她在里面,就想马上退出来,个料她却叫住我,而平时她对我好像视而不见:

“干嘛急忙就走哇?杰罗姆!难道你见我就害怕吗?

我只好走过去,而心却怦怦直跳;我尽量冲她微笑,手伸给她。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抚摩我的脸蛋儿。

“我可怜的孩子,你母亲给你穿得真不像样!……”

她着,就开始揉搓我穿着的大翻领水兵服。

“水兵服的领口要大大地敞开!”

她边边扯掉衣服上的一个纽扣。

“喏!瞧瞧你这样是不是好看多啦!”

她又拿起小镜子,让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还用赤裸的手臂楼住我脖子,手探进我半敞开的衣服里,笑着问我怕不怕痒,同时手还继续往下摸……我突然一跳,猛地挣开,衣服都扯破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只听她嚷了一句:

“呸!一个大傻冒!”

我逃开了,一直跑到花园深处,在浇菜的小水池里浸湿手帕,捂在脑门儿上,接着又洗又搓,将脸蛋儿、脖子以及被这女人摸过的部位全擦洗一遍。

有些日子,吕茜尔·布科兰就“犯病”,而且突然发作,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碰到这种情况,阿什布通小姐就赶紧领孩子去干别的事;然而,谁也捂不住,可怕的叫喊从卧室或客厅传来,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我舅父慌作一团,只听他在走廊里奔跑,一会儿找巾,一会儿取花露水,一会儿又要乙醚。到吃饭的时候,舅母还不露面,舅父刚焦虑不安,样子老了许多。

一次发病差不多过去之后,吕茜尔·布科兰就把孩子叫到身边,至少是罗贝尔和朱丽叶,从不叫阿莉莎。每逢这种可悲的日子,阿莉莎就闭门不出,父亲有时去看看她,因为父女俩时常谈心。

舅母这样发作,也把仆人们吓坏了。有一天晚上,病情格外严重;当时我正在母亲的房间,听不大清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只听厨娘在走廊里边跑边嚷:

“快叫先生下来呀,可怜的太太要死啦!”

我舅父当时正在楼上阿莉莎的房间,我母亲出去迎他。一刻钟之后,他们俩从敞着的窗前经过,没有注意我在屋里,母亲的话传到我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