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吃拾遗002

书名:
雅舍谈吃
作者:
梁实秋
本章字数:
20107
更新时间:
2024-03-06 14:33:55

拟菜单也不简单。任何家庭都有它的招牌菜,可惜很少人肯用其所长,大概是以平素见过的饭馆酒席的局面作为蓝图。家里有厨师厨娘,自然一声吩咐,不再劳心,否则主妇势必亲自下厨操动刀俎。主人多半是擅长理论,真让他切葱剥蒜都未必能够胜任。所以拟定菜单,需要自知之明,临时“钻锅”翻看食谱未必有济于事。四冷荤,四热炒,四压桌,外加两道点心,似乎是无可再减,大鱼大肉,水陆杂陈,若不能使客人连串地打饱嗝,不能算是尽兴。菜单拟订的原则是把客人一个个地填得嘴角冒油。

而客人所希冀的也往往是一场牙祭。有人以水饺宴客,馅子是猪肉菠菜,客人咬了一口,大叫:“哟,里面怎么净是青菜!”一般人还是欣赏肥肉厚酒,管它是不是烂肠之食!

宴客的吉日近了,主妇忙着上菜市,挑挑拣拣,拣拣挑挑,又要物美又要价廉,装满两个篮子,半途休憩好几次才能气喘汗流地回到家。泡的,洗的,剥的,切的,闹哄一两天,然后丑媳妇怕见公婆也不行,吉日到了。客人早已折简相邀,难道还会不肯枉驾?不,守时不是我们的传统。准时到达,岂不像是“头如穹庐咽细如针”的饿鬼?要让主人干着急,等他一催请再催请,然后徐徐命驾,姗姗来迟,这才像是大家风范。当然朋友也有特别性急而提早莅临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团。客人的性格不一样,有人进门就选一个比较最好的座位,两脚高架案上,真是宾至如归;也有人寒暄两句便一头扎进厨房,声称要给主妇帮忙,系着围裙伸着两只油手的主妇连忙谦谢不迭。等到客人到齐,无不饥肠辘辘。

落座之前还少不了你推我让的一幕。主人指定座位,时常无效,除非事前摆好名牌,而且写上官衔,分层排列,秩序井然。

敬酒按说是主人的责任,但是也时常有热心人士代为执壶,而且见杯即斟,每斟必满。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兴出来的陋习,几乎每个客人都会双手举杯齐眉,对着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霎间敬完一圈,但见杯起杯落,如“兔儿爷捣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举起,虚应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狞眉皱眼地抿那么一小口。一大盘热乎乎的东西端上来了,像翅羹,又像糨糊,一人一勺子,盘底花纹隐约可见,上面洒着的一层芫荽不知被那一位像芟除毒草似的拨到了盘下,又不知被那一位从盘下夹到嘴里吃了。还有人坚持海味非蘸醋不可,高呼要醋,等到一碟“忌讳”送上台面,海味早已不见了。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丰富,太丰富”,然后埋头大嚼,不敢后人。

主人照例谦称:“不成敬意,家常便饭。”心直口快的客人就许提出疑问:“这样的家常便饭,怕不要吃穷了?”主人也只好扑哧一笑而罢。将近尾声的时候,大概总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为还有好几处应酬。这时候主妇踱了进来,红头涨脸,额角上还有几颗没揩干净的汗珠。客人举起空杯向她表示慰劳之意,她坐下胡乱吃一些残羹剩炙。

席终,香茗水果伺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这时节应该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兴不浅,谈锋尚健,饭后磕牙,海阔天空,谁也不愿首先言辞,致败人意。最后大概是主人打了一个哈欠而忘了掩口,这才有人提议散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奈何奈何?不要以为席终人散,立即功德圆满,地上有无数的瓜子皮、纸烟灰,桌上杯碟狼藉,厨房里有堆成山的盘碗锅勺,等着你办理善后!

喜筵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盦随笔》有这样一段:湖南麻阳县,某镇,凡红白事,戚友不送套礼,只送份金,始于一钱而极于七钱,盖一阳之数也。主人必设宴相待,一钱者食一菜,三钱者三菜,五钱者遍殽,七钱者加簋。故宾客虽一时满堂,少选,一菜进,则堂隅有人击小钲而高唱曰:“一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若干人。三菜进,则又唱:“三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又若干人。五钱以上不击,而客已寥寥矣。

我初看几乎不敢相信有此等事。“夫礼,禁乱之所由生。”

所以我们礼仪之邦最重礼防。“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所以礼数亦不能人人平等。但是麻阳县某镇安排喜筵的方式,纵然秩序井然,公平交易,那一钱三钱之客奉命退席,究竟脸上无光,心中难免惭恧,就是五钱七钱之客,怕也未必觉得坦然。乡曲陋俗,不足为训。我后来遇到一位朋友,他来自江苏江阴乡下,据他说他的家乡之治喜筵亦大致如此,不过略有改良。喜筵备齐之后,司仪高声喊叫:“一元的客人入席!”一批人纷纷就座,本来菜数简单,一时风卷残云,鼓腹而退。随后布置停当,二元的客人大摇大摆地应声入席。最后是三元、四元的客人入座,那就是贵宾了。这分批入座的办法,比分别退席的办法要稍体面一些。

我小时候在北平也见过不少大张喜筵的局面。喜庆丧事往来,家家都有个礼簿。投桃报李,自有往例可循。簿上未列记录者,彼此根本不需理会。礼簿上分别注明,“过堂客”与“不过堂客”,堂客即是女眷之谓。所以永远不会有出人意外的阖第光临之事发生。送礼大概不外份金与席票二种。所谓席票,即是饭庄的礼券,最少两元,最多六元、八元不等。这种礼券当然可以随时兑取筵席,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是把它收藏起来,将来转送出去。有时候送来送去,饭庄或者早已歇业。有时候持票兑取筵席,业者会报以白眼。北平的餐馆业分两种,一种是饭馆,大小不一,口味各异,乃普通饮宴之处;一种是饭庄,比较大亦比较旧,一律是山东菜,例如福寿堂、庆寿堂、天福堂等等,通常是称堂,有宽大的院落,甚至还有戏台。办红白事的人家可以借用其地,如果自己家里宽绰,也可令饭庄外会承办酒席。

那时候用的是八仙桌,二人条凳,一桌坐六个人,因为有一面是敞着的,为的是便利主人敬酒、堂倌上菜。有时人多座少,也可以临时添个条凳打横。男女分座,男的那边固然是杯盘狼藉叫嚣震天,女的那边也不示弱,另有一番热闹。席上的菜数不外是四干、四鲜、四冷荤、四盘、四碗、四大件。大量生产的酒席,按说没有细活,一定偷工减料,但是不,上等饭庄的师傅们驾轻就熟,老于此道,普普通通的烩虾仁、溜鱼片、南煎丸子、烩两鸡丝……做得有滋有味,无懈可击。四大件一上桌,趴烂肘子、黄焖鸭子之类,可以把每个人都喂得嘴角流油。堂客就席,比较斯文,虽然她的颔下照例都挂上一块精致美观的围巾,像小儿的涎布一样,好像来者不善的样子,其实都很彬彬有礼。只是每位堂客身后照例有一位健仆,三河县的老妈儿,个个见多识广,眼明手快,主人敬酒之后,客人不动声色,老妈儿立刻采取行动,四干四鲜登时就如放抢一般抓进预备好的口袋,手法利落,疾如鹰隼。那时尚无塑胶袋之类,否则连汤连水的东西一齐可以纳入怀内。这一阵骚动之后,正菜上桌,老妈各为其主,代为夹菜,每人面前碟子乱七八糟地堆成一个小丘,同时还有多礼的客人相互布菜。趴烂肘子、黄焖鸭之类的大块文章,上桌亮相几秒钟就会被堂倌撤下,扬言代客拆碎,其实是换上一盘碎拼的剩菜充数,这是主人与饭庄预先约定的一着。如果运气好,一盘原装大菜可以亮相好几次。假如客人恶作剧,不容分说,对准了鸭子、肘子就是一筷子,主人也没有办法,只好暗道苦也苦也。

如今办喜事的又是一番气象。喜帖满天飞,按照职员录、同学录照抄不误,所以喜筵动辄二三十桌。我常看见客人站在收礼台前从荷包里抽出一叠钞票,一五一十地数着,往台上一丢,心安理得地进去吃喜酒了,连红封包裹的一层手续也省却了。好简便的一场交易。

前面正中有一桌,铺着一块红桌布,大家最好躲远一些。礼成之后,观众入席,事实上大批观众早已入席,有的是熟人旧识呼朋引类霸占一方,有的是各色人等杂拼硬凑。那红桌布是为新郎新娘而设,高据首座,家长与证婚人等则末座相陪。长幼尊卑之序此时无效。新娘是不吃东西的,象征性地进食亦偶尔一见。

她不久就要离座,到后台去换行头,忽而红妆,遍体锦绣,忽而绿袄,浑身亮片,足折腾一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换上三套衣服之后来源竭矣。客人忙着吃喝,难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几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再见天日。时装展览之后,新娘新郎又忙着逐桌敬酒,酒壶里也许装的是茶,没有人问,绕场一匝,虚应故事。可是这时节,客人有机会仔细瞻仰新人的风采,新娘的脸上敷了多厚的一层粉,眼窝涂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里有数了。这时候,喜筵已近尾声,尽管鱼虾之类已接近败坏的程度,每桌上总有几位嗅觉不大灵敏而又有不择食的美德。只要不集体中毒,喜筵就算是十分顺利了。

厨房

从前有教养的人家子弟,永远不走进下房或是厨房,下房是仆人起居之地,厨房是庖人治理膳馐之所,湫隘卑污,故不宜厕身其间。厨房多半是在什么小跨院里,或是什么不显眼的角落(旮旯儿),而且常常是邻近溷厕。孟子有“君子远庖厨”之说,也是基于“眼不见为净”的道理。在没有屠宰场的时候,杀牛宰羊均需在厨中举行,否则远庖厨作甚?尽管席上的重珍兼味美不胜收,而那调和鼎鼐的厨房却是龌龊脏乱,见不得人。试想,煎炒烹炸,油烟弥蒙而无法宣泄,烟熏火燎,煤渣炭屑经常地月累日积,再加上老鼠横行,蚊蝇乱舞,蚂蚁蟑螂之无孔不入,厨房焉得不脏?当然厨房也有干净的,想郇公厨香味错杂,一定不会令人望而却步,不过我们的传统厨房多少年来留下的形象,大家心里有数。

埃及废王法鲁克,当年在位时,曾经游历美国,看到美国的物质文明,光怪陆离,目不暇给,对于美国家庭的厨房之种种设备,尤其欢喜赞叹。临归去时,他便订购了最豪华的厨房设备全套,运回国去。他的眼光是很可佩服的,他选购的确是美国文化菁萃的一部分。虽然那一套设备运回去之后,曾否利用,是否适用,因为没有情报追踪,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知道埃王陛下一顿早点要吃二十个油煎荷包蛋,想来御膳的规模必不在小,美国式家庭厨房的设备是否能胜负荷,就很难说了。

美式厨房是以主妇为中心而设计的。所占空间不大,刚好容主持中馈的人站在中间有回旋的余地。炉灶用电,不冒烟,无气味,下面的空箱放置大大小小煮锅和平底煎锅,俯拾即是。抬头有电烤箱或是微波烤箱,烤鸡烤鸭烤盆菜,烘糕烘点烘面包,自动控制,不虞烧焦。左手有沿墙一般长的料理台,上下都是储柜抽屉,用以收藏盘碗餐具,墙上有电插头,供电锅、烤面包器、绞肉机、打蛋器之类使用。台面不怕刀切不怕烫。右边是电冰箱,一个不够可以有两个。转过身来是洗涤槽,洗菜洗锅洗碗,渣渣末末的东西(除了金属之外)全都顺着冷热水往下冲,开动电钮就可以听见呼噜呼噜的响,底下一具绞碎机(disposal)发动了,把一切的渣滓弃物绞成了碎泥冲进下水道里,下水道因此无阻塞之虞。左手有个洗碗机,冲干净了的碟碗插列其间,装上肥皂粉,关上机门开动电钮,盘碗便自动洗净而且吹干。在厨做饭的人真是有左右逢源进退自如之感。

美式厨房也非尽善尽美,至少寓居美国而坚持不忘唐餐的人就觉得不大方便。唐餐讲究炒菜,这个“炒”字是美国人所不能领略的。炒菜要用锅,尖底的铁锅(英文为wok大概是粤语译音),西式平底锅只宜烙饼煎蛋,要想吃葱爆牛肉片榨菜炒肉丝什么的,非尖底锅不办,否则翻翻搅搅掂掂那几下子无从施展。

而尖底锅放在平平的炉灶上,摇摇晃晃,又非有类似“支锅碗”

的东西不可,炒菜有时需要旺油大火,不如此炒出来的东西不嫩。过去有些中国餐馆大师傅,嫌火不够大,不惜舀起大勺猪油往灶口里倒,使得火苗骤旺,电灶火力较差,中国人用电灶容易把电盘烧坏,也就是因为烧得太旺太久之故。火大油旺,则油烟必多。灶上的抽烟机所发作用有限,一顿饭做下来,满屋子是油烟,寝室客厅都不能免。还有外国式的厨房不备蒸笼,所谓双层锅,具体而微,可以蒸一碗蛋羹而已。若想做小笼包,非从国内购运柳木制的蒸笼不可,一层屉不够要两三层,摆在电灶上格格不入。铝制的蒸锅,有干净相,但是不对劲。

人在国外而顿顿唐餐,则其厨房必定走样。我有一位朋友,高尚士也,旅居美国多年,贤伉俪均善烹调,热爱我们的固有文化,蒸、炒、烹、煎,无一不佳。我曾叨扰郇厨,坐在客厅里,但见厨房门楣之上悬一木牌写着两行文字,初以为是什么格言之类,趋前视之,则是一句英文,曰:“我们保留把我们自己的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的权利。”当然这是给洋人看的。我推门而入,所谓乱七八糟是谦词,只是东西多些,大小铁锅蒸笼,油钵醋瓶,各式各样的佐料器皿,纷然杂陈,随时待用。做中国菜就不能不有做中国菜的架势。现代化的中国厨房应该是怎个样子,尚有待专家设计。

我国自古以来,主中馈的是女人,虽然解牛的庖丁一定是男人。《易·家人》:“无攸遂,在中馈,贞吉。”疏曰:“妇人之道,巽顺为常,无所必遂,其所职主在于家中馈食供祭而已。”所以新妇三日便要入厨洗手做羹汤,多半是在那黑黝黝又脏又乱的厨房里打转一直到老。我知道一位缠足的妇人,在灶台前面一站就是几个钟头,数十年如一日,到了老年两足几告报废,寸步难移。谁说的男子可以不入厨房?假如他有时间、有体力、有健康的观念,应该没有阻止他进入厨房的理由。有一次我在厨房擀饺子皮,系着围裙,满手的面粉,一头大汗,这时候有客来访,看见我的这副样子大为吃惊,他说:“我是从来不进厨房的,那是女人去的地方。”我听了报以微笑。不过他说的话不是没有事实根据,绝大多数的女人是被禁锢在厨房里,而男人不与焉。今天之某些职业妇女常得意忘形地讽主持中馈的人为“在厨房上班”。其实在厨房上班亦非可耻之事,我们的母亲祖母曾祖母有几个不在厨房上班?在妇女运动如火如荼的美国,妇女依然不能完全从厨房里“解放”出来。记得某处妇女游行,有人高举木牌,上面写着:“停止烧饭,饿死那些老鼠!”老鼠饿不死的,真饿急了他会乖乖地自己去烧饭。

北平的零食小贩

北平人馋。馋,据字典说是“贪食也”,其实不只是贪食,是贪食各种美味之食。美味当前,固然馋涎欲滴,即使闲来无事,馋虫亦在咽喉中抓挠,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以膏馋吻。三餐时固然希望膏粱罗列,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时间也一样地想馋嚼,以锻炼其咀嚼筋。看鹭鸶的长颈都有一点羡慕,因为颈长可能享受更多的徐徐下咽之感,此之谓馋,“馋”字在外国语中无适当的字可以代替,所以讲到馋,真“不足为外人道”。有人说北平人之所以特别馋,是由于当年的八旗子弟游手好闲的太多,闲就要生事,在吃上打主意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各式各样的零食小贩便应运而生,自晨至夜逡巡于大街小巷之中。

北平小贩的吆喝声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这与平剧有无关系,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竟像谜语一般耐人寻味。而且他们的吆喝声,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改变。我如今闭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贩的呼声俨然在耳,一个个地如在目前。现在让我就记忆所及,细细数说。

首先让我提起“豆汁儿”。绿豆渣发酵后煮成稀汤,是为豆汁儿,淡草绿色而又微黄,味酸而又带一点霉味,稠稠的,浑浑的,热热的。佐以辣咸菜,即棺材板切细丝,加芹菜梗、辣椒丝或末。有时亦备较高级之酱菜,如酱萝卜,酱黄瓜之类,但反不如辣咸菜之可口,午后啜三两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热,终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北平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儿者,但一出城则豆渣只有喂猪的份,乡下人没有喝豆汁儿的。外省人居住北平二三十年往往不能养成喝豆汁儿的习惯。能喝豆汁儿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其次是“灌肠”。后门桥头那一家的大灌肠,是真的猪肠做的,遐迩驰名,但嫌油腻。小贩的灌肠虽有肠之名实则并非是肠,仅具肠形,一条条的以芡粉为主所做成的橛子,切成不规则形的小片,放在平底大油锅上煎炸,炸得焦焦的,蘸蒜盐汁吃。

据说那油不是普通油,是从作坊里从马肉等熬出来的油,所以有这一种怪味。单闻那种油味,能把人恶心死,但炸出来的灌肠,喷香!

从下午起有沿街叫卖“面筋哟!”者,你喊他时须喊“卖熏鱼儿的!”他来到你们门口打开他的背盒由你拣选时却主要的是猪头肉。除猪头肉的脸子、只皮、口条之外还有脑子、肝、肠、苦肠、心头、蹄筋等等,外带着别有风味的干硬的火烧。刀口上手艺非凡,从夹板缝里抽出一把飞薄的刀,横着削切,把猪头肉切得薄如纸,塞在那火烧里食之,熏味扑鼻!这种卤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制中有特殊的风味,离开北平便尝不到。

薄暮后有叫卖羊头肉者,这是回教徒的生意,刀板器皿刷洗得一尘不染,切羊脸子是他的拿手,切得真薄,从一只牛角里撒出一些特制的胡盐,北平的羊好,有浓厚的羊味,可又没有浓厚到膻的地步。

也有推着车子卖“烧羊脖子烧羊肉”的。烧羊肉是经过煮和炸两道手续的,除肉之外还有肚子和卤汤,在夏天佐以黄瓜大蒜是最好的下面之物。推车卖的不及街上羊肉铺所发售的,但慰情聊胜于无。

北平的“豆腐脑”,异于川湘的豆花,是哆里哆嗦的软嫩豆腐,上面浇一勺卤,再加蒜泥。

“老豆腐”另是一种东西,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窠,加芝麻酱、韭菜末、辣椒等佐料,热乎乎的连吃带喝亦颇有味。

北平人做“烫面饺”不算一回事,真是举重若轻叱咤立办,你喊三十饺子,不大的工夫就给你端上来了,一个个包得细长齐整又俊又俏。

斜尖的炸豆腐,在花椒盐水里煮得泡泡的,有时再羼进几个粉丝做的炸丸子,放进一点辣椒酱,也算是一味很普通的零食。

馄饨何处无之?北平挑担卖馄饨的却有他的特点,馄饨本身没有什么异样,由筷子头拨一点肉馅往三角皮子上一抹就是一个馄饨,特殊的是那一锅肉骨头熬的汤别有滋味,谁家里也不会把那么多的烂骨头煮那么久。

一清早卖点心的很多,最普通的是烧饼油鬼。北平的烧饼主要的有四种,芝麻酱烧饼、螺丝转儿、马蹄儿、驴蹄儿,各有千秋。芝麻酱烧饼,外省仿造者都不像样,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总是不够标准。螺丝转儿最好是和“甜浆粥”

一起用,要夹小圆圈油鬼。马蹄儿只有薄薄的两层皮,宜加圆泡的甜油鬼。驴蹄儿又小又厚,不要油鬼做伴。北平油鬼,不叫油条,因为根本不作长条状,主要的只有两种,四个圆泡联在一起的是甜油鬼,小圆圈的油鬼是咸的,炸得特焦,夹在烧饼里一按咔喳一声。离开北平的人没有不想念那种油鬼的。外省的油条,虚泡囊肿,不够味,要求炸焦一点也不行。

“面茶”在别处没见过。真正的一锅糨糊,炒面熬的,盛在碗里之后,在上面用筷子蘸着芝麻酱撒满一层,唯恐撒得太多似的。味道好吗?至少是很怪。

卖“三角馒头”的永远是山东老乡。打开蒸笼布,热腾腾的各样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馒头、豆沙包、蒸饼、红枣蒸饼、高庄馒头,听你拣选。

“杏仁茶”是北平的好,因为杏仁出在北方,提味的是那少数几颗苦杏仁。

豆类做出的吃食可多了,首先要提“豌豆糕”。小孩子一听打糖锣的声音很少有不怦然心动的。卖豌豆糕的人有一把手艺,他会把一块豌豆泥捏成为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可以听你的吩咐捏一把茶壶,壶盖壶把壶嘴俱全,中间灌上黑糖水,还可以一杯一杯地往外倒。规模大一点的是荷花盆,真有花有叶,盆里灌黑糖水。最简单的是用模型翻制小饼,用芝麻做馅。后来还有“仿膳”的伙计出来做这一行生意,善用豌豆泥制各式各样的点心,大八件、小八件,什么卷酥喇嘛糕枣泥饼花糕,五颜六色,应有尽有,惟妙惟肖。

“豌豆黄”之下街卖者是粗的一种,制时未去皮,加红枣,切成三尖形矗立在案板上。实际上比铺子卖的较细的放在纸盒里的那种要有味得多。

“热芸豆”有红白二种,普通的吃法是用一块布挤成一个豆饼,可甜可咸。

“烂蚕豆”是俟蚕豆发芽后加五香大料煮成的,烂到一挤即出。

“铁蚕豆”是把蚕豆炒熟,其干硬似铁,牙齿不牢者不敢轻试,但亦有酥皮者,较易嚼。

夏季雨后照例有小孩提着竹篮赤足蹚水而高呼“干香豌豆”,咸滋滋的也很好吃。

“豆腐丝”,粗糙如豆腐渣,但有人拌葱卷饼而食之。

“豆渣糕”是芸豆泥做的,作圆球形,蒸食,售者以竹筷插之,一插却是两颗,加糖及黑糖水食之。

“甑儿糕”,是米面填木碗中蒸之,咝咝作响,顷刻而熟。

“浆米藕”是老藕孔中填糯米,煮熟切片加糖而食之。挑子周围经常环绕着馋涎欲滴的小孩子。

北平的“酪”是一项特产,用牛奶凝冻而成,夏日用冰镇,凉香可口,讲究一点的酪在酪铺发售,沿街贩卖者亦不恶。

“白薯”(即南人所谓红薯),有三种吃法,初秋街上喊“栗子味儿的!”者是干煮白薯,细细小小的一根根地放在车上卖。稍后喊“锅底儿热乎!”者为带汁的煮白薯,块头较大,亦较甜。此外是烤白薯。

“老玉米”(即玉蜀黍)初上市时也有煮熟了在街上卖的。

对于城市中人这也是一种新鲜滋味。

沿街卖的“粽子”,包得又小又俏,有加枣的,有不加枣的,摆在盘子里齐整可爱。

北平没有汤圆,只有“元宵”,到了元宵季节街上有叫卖煮元宵的。袁世凯称帝时,曾一度禁称元宵,因与“袁消”二字音同,改称汤圆,可嗤也。

糯米团子加豆沙馅,名曰“爱窝”或“爱窝窝”。

黄米面做的“切糕”,有加红豆的,有加红枣的,卖时切成斜块,插以竹签。

菱角是小的好,所以北平小贩卖的是小菱角,有生有熟,用剪去刺,当中剪开。很少卖大的红菱者。

“老鸡头”即芡实。生者为刺囊状,内含芡实数十颗,熟者则为圆硬粒,须敲碎食其核仁。

供儿童以糖果的,从前是“打糖锣的”,后又有卖“梨糕”

的,此外如“吹糖人的”,卖“糖杂面的”,都经常徘徊于街头巷尾。

“爬糕”“凉粉”都是夏季平民食物,又酸又辣。

“驴肉”,听起来怪骇人的,其实切成大片瘦肉,也很好吃。是否有骆驼肉马肉混在其中,我不敢说。

担着大铜茶壶满街跑的是卖“茶汤”的,用开水一冲,即可调成一碗茶汤,和铺子里的八宝茶汤或牛髓茶固不能比,但亦颇有味。

“油炸花生仁”是用马油炸的,特别酥脆。

北平“酸梅汤”之所以特别好,是因为使用冰糖,并加玫瑰木樨桂花之类。信远斋的最合标准,沿街叫卖的便徒有其名了,而且加上天然冰亦颇有碍卫生。卖酸梅汤的普通兼带“玻璃粉”

及小瓶用玻璃球做盖的汽水。“果子干”也是重要的一项副业,用杏干柿饼鲜藕煮成。“玫瑰枣”也很好吃。

冬天卖“糖葫芦”,裹麦芽糖或糖稀的不太好,蘸冰糖的才好吃。各种原料皆可制糖葫芦,唯以“山里红”为正宗。其他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核桃、荸荠、橘子、葡萄、金橘等均佳。

北地苦寒,冬夜特别寂静,令人难忘的是那卖“水萝卜”的声音,“萝卜──赛梨──辣了换!”那红绿萝卜,多汁而甘脆,切得又好,对于北方偎在火炉旁边的人特别有沁人脾胃之效。这等萝卜,别处没有。

有一种内空而瘪小的花生,大概是拣选出来的不够标准的花生,炒焦了之后,其味特香,远在白胖的花生之上,名曰“抓空儿”,亦冬夜的一种点缀。

夜深时往往听到沉闷而迟缓的“硬面饽饽”声,有光头、凸盖、镯子等,亦可充饥。

水果类则四季不绝地应世,诸如:三白的大西瓜、蛤蟆酥、羊角蜜、老头儿乐、鸭儿梨、小白梨、肖梨、糖梨、烂酸梨、沙果、苹果、虎拉车、杏、桃、李、山里红、柿子、黑枣、嘎嘎枣、老虎眼大酸枣、荸荠、海棠、葡萄、莲蓬、藕、樱桃、桑葚、槟子……不可胜举,都在沿门求售。

以上约略举说,只就记忆所及,挂漏必多。而且数十年来,北平也正在变动,有些小贩由式微而没落,也有些新的应运而生,比我长一辈的人所见所闻可能比我要丰富些,比我年轻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较新鲜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总而言之,北平是在向新颖而庸俗方面变,在零食小贩上即可窥见一斑。如今呢,胡尘涨宇,面目全非,这些小贩,还能保存一二与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数了。但愿我的回忆不是永远地成为回忆!

馋,在英文里找不到一个十分适当的字。罗马暴君尼禄,以至于英国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时候,常见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壮的鸡腿,举起来大嚼,旁若无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馋。埃及废王法鲁克,据说每天早餐一口气吃二十个荷包蛋,也不是馋,只是放肆,只是没有吃相。对某一种食物有所偏好,于是大量地吃,这是贪多无厌。馋,则着重在食物的质,最需要满足的是品味。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条舌,舌上还有无数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馋?馋,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发展成为近于艺术的趣味。

也许我们中国人特别馋一些,馋字从食,毚声。毚音谗,本义是狡兔,善于奔走,人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所谓“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真正的馋人,为了吃,决不懒。我有一位亲戚,属汉军旗,又穷又馋。一日傍晚,大风雪,老头子缩头缩脑偎着小煤炉子取暖。他的儿子下班回家,顺路市得四只鸭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当即啃了半只,随后就披衣戴帽,拿着一只小碗,冲出门外,在风雪交加中不见了人影。他的儿子只听得大门哐啷一声响,追已无及。越一小时,老头子托着小碗回来了,原来他是要吃温桲拌梨丝!从前酒席,一上来就是四干、四鲜、四蜜饯,温桲、鸭梨是现成的,饭后一盘温桲拌梨丝别有风味(没有鸭梨的时候白菜心也能代替)。这老头子吃剩半个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风雪之中奔走一小时。这就是馋。

人之最馋的时候是在想吃一样东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间。希腊神话中之谭塔勒斯,水深及颚而不得饮,果实当前而不得食,饿火中烧,痛苦万状,他的感觉不是馋,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馋没有这样的严重。人之犯馋,是在饱暖之余,眼看着、回想起或是谈论到某一美味,喉头像是有馋虫搔抓作痒,只好干咽唾沫。一旦得遂所愿,恣情享受,浑身通泰。抗战七八年,我在后方,真想吃故都的食物,人就是这个样子,对于家乡风味总是念念不忘,其实“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也不见得像传说的那样迷人。我曾痴想北平羊头肉的风味,想了七八年;胜利还乡之后,一个冬夜,听得深巷卖羊头肉小贩的吆喝声,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把小贩唤进门洞,我坐在懒凳上看着他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横着刀刃片羊脸子,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蒙着纱布的羊角,撒上一些椒盐。我托着一盘羊头肉,重复钻进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头肉放进嘴里,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睡乡,十分满足地解了馋瘾。但是,老实讲,滋味虽好,总不及在痴想时所想象的香。我小时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鹁鸽市陶氏学堂上学,校门口有个小吃摊贩,切下一片片的东西放在碟子上,洒上红糖汁、玫瑰木樨,淡紫色,样子实在令人馋涎欲滴。走近看,知道是糯米藕。一问价钱,要四个铜板,而我们早点费每天只有两个铜板,我们当下决定,饿一天,明天就可以一尝异味。所付代价太大,所以也不能常吃。糯米藕一直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成家立业,想吃糯米藕不费吹灰之力,餐馆里有时也有供应,不过浅尝辄止,不复有当年之馋。

馋与阶级无关。豪富人家,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是因为他这种所谓饮食之人放纵过度,连馋的本能和机会都被剥夺了,他不是不馋,也不是太馋,他麻木了,所以他就要千方百计地在食物方面寻求新的材料、新的刺激。我有一位朋友,湖南桂东县人,他那偏僻小县却因乳猪而著名,他告我说每年某巨公派人前去采购乳猪,搭飞机运走,充实他的郇厨。烤乳猪,何地无之?何必远求?我还记得有人治寿筵,客有专诚献“烤方”者,选尺余见方的细皮嫩肉的猪臀一整块,用铁钩挂在架上,以炭肉燔炙,时而武火,时而文火,烤数小时而皮焦肉熟。上桌时,先是一盘脆皮,随后是大薄片的白肉,其味绝美,与广东的烤猪或北平的炉肉风味不同,使得一桌的珍馐相形见绌。可见天下之口有同嗜,普通的一块上好的猪肉,苟处理得法,即快朵颐。像《世说》所谓,王武子家的烝豚,乃是以人乳喂养的,实在觉得多此一举,怪不得魏武未终席而去。人是肉食动物,不必等到“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平夙有一些肉类佐餐,也就可以满足了。

北平人馋,可是也没听说有谁真个馋死,或是为了馋而倾家荡产。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地享受一番,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开春吃春饼,随后黄花鱼上市,紧接着大头鱼也来了,恰巧这时候后院花椒树发芽,正好掐下来烹鱼。鱼季过后,青蛤当令。紫藤花开,吃藤萝饼,玫瑰花开,吃玫瑰饼;还有枣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鸡头才上河哟”,紧接着是菱角、莲蓬、藕、豌豆糕、驴打滚、爱窝窝,一起出现。席上常见水晶肘,坊间唱卖烧羊肉,这时候嫩黄瓜、新蒜头应时而至。秋风一起,先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然后就是炰烤涮羊肉,还有七尖八团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前后,食物的丰盛就更不必细说。一年四季的馋,周而复始的吃。

馋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现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读《媛珊食谱》

食谱有两种:一种是文人雅士之闲情偶寄,以冷隽之笔,写饮食之妙,读其文字即有妙趣,不一定要操动刀匕,照方调配;另一种是专供家庭参考,不惜详细说明,金针度人。齐夫人黄媛珊女士的食谱(今日妇女半月刊社发行)是属于后者,所刊列菜谱凡二十七类一百五十四色,南北口味,中西做法,均能融会贯通,切合实用,实为晚近出版品中一部有用而又有趣的书。

虽然饮食是人之大欲,天下之口有同嗜,但烹调而能达到艺术境界,则必须有高度文化做背景。所谓高度文化,包括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充裕的经济状况。在饥不择食的情形之下,谈不到什么食谱。淮扬的菜能独树一帜,那是因为当年盐商集中在那一带,穷奢极侈,烹饪自然跟着讲究。豫菜也曾盛极一时,那是因为河工人员缺肥,虚糜无已,自然要享受一点口腹之欲。“吃在广州”,早已驰誉全国,那是因为广州自古为市舶之所,海外贸易的中心,所以富庶的人家特多,当然席丰履厚,直到如今广州的菜场特多,鱼肉充斥,可以说甲于全国,据说有些钟鸣鼎食之家所豢养的婢妾往往在烹饪上都各有擅长,每人贡献一样拿手菜,即可成一盛席。只有在贫富悬殊而社会安定生活闲适的状态之下,烹饪术才能有特殊发展。

奢侈之风并不足为训。在节约的原则之下,饮食还是应该考究的。营养的条件之应该顾到,自不待言。即普通日常菜肴,在色、香、味上用一番心,也是有益的事。同样的一棵白菜,同样的一块豆腐,处理的方法不同,结果便大有优劣之判。《媛珊食谱》之可贵处,即在其简明易行,非专为富贵人家设计。

中国的地方大,交通不便,物产种类不同,所以有许多省份各有其独特的烹饪作风。北方的菜有山东河南两派,山东菜又有烟台与济南之别。北平虽是多年的帝王之都,也许正因为是帝王之都,并没有独特的北平菜,而只是集各省之大成。真正北平地方的菜,恐怕只能以“烧燎白煮”为代表,由于地近满蒙的关系,只能有这种较为原始的烹调,似乎还谈不到烹饪艺术。北平讲究一点的馆子还是以山东菜为正宗,灶上非烟台人即济南人。

北方菜,包括鲁豫在内,是自成一个体系的。江浙一带则为另一体系。川黔为又一体系。闽粤为又一体系。有人说北方菜多葱蒜,江浙菜多糖,川黔菜多辣椒,是其不同的所在。这是一说。

有人就烹饪技巧而言,则只承认有三大体系,山东、江苏、广东。不过无论怎样分析,从前各省独特的作风,近三十年来已逐渐泯灭而有趋于混合的趋势。从前在饮食上不但省界分明,而且各地著名的饭馆都各有其少数的拿手菜,一时独步,绝无仿效之说。例如在北平,河南馆决不做“爆肚仁”,山东馆决不做“瓦块鱼”,你要吃“烩乌鱼钱”就要到东兴楼,你要吃“潘鱼”“江豆腐”就要到同和居。在一个馆子里点他所没有的菜,不但无法供应,而且也显示了吃客的外行。近年来则人民流动频繁,固定的土著渐少,而商业竞争剧烈,烹饪之术也跟着彼此仿效,点菜的人知识不够胡乱点菜,做菜的人也就勉强应付。北平顶道地的山东馆也学着做淮扬菜,淮扬馆也搀杂了广东菜。烹饪上已渐实现全国性的大混合。我们读《媛珊食谱》即可意味到此种混合的趋势。作者是广东人,精于粤菜,但对于北方菜川扬菜也同样内行。事实上普通中上人家,在吃的艺术上稍微注意一点的,大概无不网罗各地做法改换口味。

各省烹饪术的混合在一方面看是不可避免的进步,在烹饪艺术上可能是一项遗憾。姑以烤鸭来说。北平烤鸭(用北平话来说应是“烧鸭子”),原以米市胡同的老便宜坊为最出色,填鸭师傅照例是通州人,鸭种很重要,填喂的技术也有考究。看鸭子把式一手揪着鸭子的脖子吊在半空,一手把预先搓好的二三寸长的饲料一根一根地塞在鸭嘴里,然后顺着鸭子的脖子硬往下捋,如连珠一般地一口气塞下十来条,然后把鸭子掷在一个无法行动的小地方,除了喝水以外休想能有任何运动。如是一天三次,鸭子焉能不肥?吊在炉里烤,密不通气,所以名之为“吊炉烧鸭”。这种烧鸭,在北平到处都有得卖,逐渐米市胡同那一家老便宜坊反倒因为地僻而不被人注意了,终于倒闭。烤鸭现已风行天下,而真正吃到过上好的北平烧鸭者如今又有几人?精烹饪者往往有独得之秘,还附带有许多客观条件,方能独步一时,仿效是不容易达到十分完美境界的。

烹饪的技巧可以传授,但真正独得之秘也不是尽人而能的。

当厨子从学徒做起,从剥葱剥蒜起以至于掌勺,在厨房里耳濡目染若干年,照理也应该精于此道,然而神而通之蔚为大家者究不可多得。盖饮食虽为小道,也要有赖于才。要手艺的菜,“火候”固然重要,而“使油”尤为一大关键,冷油,温油,热油,其间差不得一点。名厨难得,犹之乎戏剧的名角,一旦凋谢,其作品便成广陵散矣。

一般人通认中国菜优于外国菜。究竟是怎样的优,则我经验不足,不敢妄论。读《媛珊食谱》毕,略述感想,以当介绍。

读《烹调原理》

从前文人雅士喜作食谱,述说其饮食方面的心得,例如袁子才的《随园食单》,李渔的《笠翁偶集》饮馔部便是。其文字雅洁生动,令人读之不仅馋涎欲滴,而且逸兴遄飞。饮食一端,是生活艺术中重要的项目,未可以小道视之。唯食谱之作,每着重于情趣,随缘触机,点到为止。近张起钧先生著《烹调原理》(新天地书局印行),则已突破传统食谱的作风,对烹饪一道作全盘的了解,条分缕析地作理论的说明,真所谓庖丁解牛,近于道矣!掩卷之后,联想泉涌,兹略述一二就教方家。

着手烹饪,第一件事是“调货”,即张先生所谓“选材”。

北方馆子购买材料,谓之“上调货”,调货即是材料。上调货的责任在柜上,不在灶上。灶上可以提供意见,但是主事则在柜上。如何选购,如何储存,其间很有斟酌。试举一例:螃蟹。

在北平,秋高气爽,七尖八团,满街上都有吆喝卖螃蟹的声音。

真正讲究吃的就要到前门外肉市正阳楼去,别看那又窄又脏的街道,这正阳楼有其独到之处。路东是雅座,账房门口有两只大缸,打开盖一看,哇,满缸的螃蟹在吐沫冒泡,只只都称得上广东话所谓“生猛”。北平不产螃蟹,这螃蟹是柜上一清早派人到东火车站,等大篓螃蟹从货车上运下来,一开篓就优先选取其中之硕大健壮的货色。螃蟹是从天津方面运来,所谓胜芳螃蟹。正阳楼何以能拔头筹,其间当然要打通关节。正阳楼不惜工本,所以有最好的调货。一九一二年的时候要卖两角以至四角一只。货运到柜上还不能立即发售,要放在缸里养上几天,不时地泼浇蛋白上去,然后才能长得肥胖结实。一个人到正阳楼,要一尖一团,持螯把酒,烤一碟羊肉,配以特制的两层薄皮的烧饼,然后叫一碗汆大甲,简直是一篇起承转合首尾照应的好文章!

第二件是刀口,一点也不错,一般家庭讲究刀法的不多,尤其是一些女佣来自乡间,经常喂猪,青菜要切得碎碎细细,要煮得稀巴烂,如今给人做饭也依样葫芦。很少人家能拿出一盘炒青菜而刀法适当的。炒芥蓝菜加蚝油,是广东馆子的拿手,但是那四五英寸长的芥蓝,无论多么嫩多么脆,一端下了咽,一端还在嘴里嚼,那滋味真不好受。切肉,更不必说,需要更大的技巧。以狮子头为例,谁没吃过狮子头?真正做好却不容易。我的同学驻葡萄牙公使王化成先生是扬州人,从他姑妈学得了狮子头做法,我曾叨扰过他的杰作。其秘诀是:七分瘦三分肥,多切少斩,芡粉抹在手掌上,搓肉成团,过油以皮硬为度,碗底垫菜,上笼猛蒸。上桌时要撇去浮油。然后以匙取食,鲜美无比。再如烤涮羊肉切片,那是真功夫。大块的精肉,蒙上一块布,左手按着,右手操刀。要看看肉的纹路,不能顺丝切,然后一刀挨着一刀地往下切,缓急强弱之间随时有个分寸。现下所谓“蒙古烤肉”,肉是碎肉,在冰柜里结成一团,切起来不费事,摆在盘里很像个样子,可是一见热就纷纷解体成为一缕缕的肉条子,谈什么刀法?我们普通吃饺子之类,那肉馅也不简单。要剁碎,可是不能剁成泥。我看见有些厨师,挥起两把菜刀猛剁,把肥肉瘦肉以及肉皮剁成了稠稠的糨糊似的。这种馅子弄熟了之后可以有汁水,但是没有味道。讲究吃馅子的人,也是赞成多切少斩,很少人肯使用碾肉机。肉里面若是有筋头马脑,最杀风景,吃起来要吐核儿。

讲到煎炒烹炸,那就是烹饪的主体了。张先生则细分为二十五项,洋洋大观。记得齐如山先生说过我们中国最特出的烹饪法是“炒”,西方最妙的是“烤”。确乎如此。炒字没有适当的英译,有人译为scramble-fry,那意思是连搅带炸,总算是很费一番苦心了。其实我们所谓炒,必须使用尖底锅,英译为wok,大概是广东音译,没有尖底锅便无法炒,因为少许的油无法聚在一起,而且一翻搅则菜就落在外面去了。烤则有赖于烤箱,可以烤出很多东西,如烤鸭、烤鱼、烤通心粉、烤各种点心,以至于烤马铃薯烤菜花。炒菜,要注意火候,在菜未下锅之前也要注意到油的温度。许多菜需要旺火旺油,北平有句俗话“毛厨子怕旺火”,能使旺油才算手艺。我在此顺便提一提所谓“爆肚”。北平摊子上的爆肚,实际上是汆。馆子里的爆肚则有三种做法:油爆、盐爆、汤爆。油爆是加芡粉葱蒜香菜梗。盐爆是不加芡粉。汤爆是水汆,外带一小碗卤虾油。所谓肚,是羊肚,不是猪肚,而且要剥掉草芽子只用那最肥最厚的白肉,名之为肚仁。北平凡是山东馆子都会做,以东兴楼致美斋等为最擅长,有一回我离开北平好几年,真想吃爆肚,后来回去一下火车便直奔煤市街,在致美斋一口气点了油爆肚盐爆肚汤爆肚各一,嚼得我牙都酸了。此地所谓爆双脆,很少馆子敢做,而且用猪肚也不对劲,根本不脆。再提另一味菜,炒辣子鸡。是最普通的一道菜,但也是最考验手艺的一道菜,所谓内行菜。子鸡是小嫩鸡,最大像鸽子那样大,先要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所谓“去骨”,然后油锅里爆炒,这时候要眼明手快,有时候用手翻搅都来不及,只能掂起“把儿勺”,把锅里的东西连鸡汁飞拋起来,这样才能得到最佳效果,直是神乎其技。这就叫做掌勺。在饭馆里学徒,从剥葱剥蒜起,在厨房打下手,耳濡目染,要熬个好多年才能掌勺爆肚仁炒辣子鸡。

张先生论素菜,甚获我心。既云素菜,就不该模拟荤菜取荤菜名。有些素菜馆,门口立着观音像,香烟缭绕,还真有食客在那里膜拜,而端上菜来居然是几可乱真的炒鳝糊、松鼠鱼、红烧鱼翅。座上客包括高僧大德在内。这是何等的讽刺?我永不能忘的是大陆上和台湾的几个禅寺所开出的清斋,真是果窳素食,本味本色。烧冬菇就是烧冬菇,焖笋就是焖笋。在这里附带提出一个问题:味精。这东西是谁发明的我不知道,最初是由日本输入,名“味之素”,现在大规模自制,能“清水变鸡汤”,风行全国。台湾大小餐馆几无不大量使用。做汤做菜使用它,烙饼也加味精,实在骇人听闻。美国闹过一阵子“中国餐馆并发症状”,以为这种sodium salt足以令人头昏脑涨,几乎要抵制中国菜。平心而论,为求方便,汤里素菜里加一点味精是可以的,唯不可滥用不可多用。我们中国馆子灶上经常备有“高汤”,就是为提味用的。高汤的制作法是用鸡肉之类切碎微火慢煮而成,不可沸滚,沸滚则汤混浊。馆子里外敬一碗高汤,应该不是味精冲的,应该是舀一勺高汤稍加稀释而成。我到熟识的馆子里去,他们时常给我一小饭碗高汤,醇厚之至,绝非味精汤所能比拟。说起汤,想起从前开封洛阳的馆子,未上菜先外敬一大碗“开口汤”,确是高汤。谁说只有西餐才是先喝汤后吃菜?我们也有开口汤之说,也是先喝汤。

我又联想到西餐里的生菜,张先生书里也提到它。他说他“第一次在一位英国人家吃地道的西餐,看见端上一碗生菜,竟是一片片不折不扣洗干净了的生的菜叶子”,我心里顿然一凉,暗道:“这不是喂兔子的吗?”在国内也有不少人忌生冷,吃西餐看见一小盆拌生菜(tossed salad),莴苣菜拌番茄、洋葱、胡萝卜、小红萝卜,浇上一勺调味汁,从冰箱里拿出来冰冷冰冷的,便不由得不倒抽一口凉气,把它推在一旁。其实这是习惯问题,生菜生吃也不错。吃炸酱面时,面码儿不也是生拌进去一些黄瓜丝、萝卜缨么?我又想起“菜包”,张先生书里也提到,他说:“菜包乃清朝王室每年初冬纪念他们祖先作战绝粮吃树叶的一种吃法。其法是用嫩的生白菜叶,用手托着包拢各种菜成一球状咬着吃,所以叫菜包。”我要稍作补充。白菜叶子要不大不小。取多半碗热饭拌以刚炒好的麻豆腐,麻豆腐是发酵过的绿豆渣,有点酸。然后再和以小肚丁,小肚是膀胱灌粉及肉末所制成,其中加松子,味很特别,酱肘子铺有得卖。再加摊鸡蛋也切成丁。这是标准的材料,不能改变。菜叶子上面还别忘了抹上蒜泥酱。把饭菜酌量倒在菜叶子上,双手捧起,缩颈而食之,吃得一嘴一脸两手都是饭粒菜屑。在台湾哪里找麻豆腐?炒豆腐松或是鸡刨豆腐也将就了。小肚不是容易买到的,用炒肉末算了。我曾以此飨客,几乎没有人不欣赏。这不是大吃生菜么?广东馆子的炒鸽松用莴苣叶包着吃,也是具体而微地吃生菜了。

看张先生的书,令人生出联想太多了,一时也说不完。对于吃东西不感兴趣的人,趁早儿别看这本书!

读《中国吃》

中国人馋,也许北平人比较起来最馋。馋,若是译成英文很难找到适当的字。译为piggish,gluttonous,greedy都不恰,因为这几个字令人联想起一副狼吞虎咽的饕餮相,而真正馋的人不是那个样子。中国宫廷摆出满汉全席,富足人家享用烤乳猪的时候,英国人还用手抓菜吃,后来知道用刀叉也常常是在宴会中身边自带刀叉备用,一般人怕还不知蔗糖胡椒为何物。文化发展到相当程度人才知道馋。

读了唐鲁孙先生的《中国吃》,一似过屠门而大嚼,使得馋人垂涎欲滴。唐先生不但知道的东西多,而且用地道的北平话来写,使北平人觉得益发亲切有味,忍不住,我也来饶舌。

现在正是吃炰烤涮的时候,事实上一过中秋炰烤涮就上市了,不过要等到天真冷下来,吃炰烤涮才够味道。东安市场的东来顺生意鼎盛,比较平民化一些,更好的地方是前门肉市的正阳楼。那是一个弯弯曲曲的陋巷,地面上经常有好深的车辙,不知现在拓宽了没有。正阳楼的雅座在路东,有两个院子,大概有十来个座儿。前院放着四个烤肉炙子,围着几条板凳。吃烤肉讲究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作金鸡独立状,然后探着腰自烤自吃自酌。

正阳楼出名的是螃蟹,个儿特别大,别处吃不到,因为螃蟹从天津运来,正阳楼出大价钱优先选择,所以特大号的螃蟹全在正阳楼,落不到旁人手上。买进之后要在大缸里养好几天,每天浇以鸡蛋白,所以长得个个顶盖儿肥。客人进门在二道门口儿就可以看见一大缸一大缸的无肠公子。平常一个人吃一尖一团就足够了,佐以高粱最为合适。吃螃蟹的家伙也很独到,一个小圆木盘,一只小木槌子,每客一份。如果你觉得这套家伙好,而且你又是常客,临去带走几副也无所谓,小账当然要多给一点。螃蟹吃过之后,烤肉涮肉即可开始。肉是羊肉,不像烤肉季烤肉宛那样以牛肉为主。正阳楼的切羊肉的师傅是一把手,他用一块抹布包在一条羊肉上(不是冰箱冻肉),快刀慢切,切得飞薄。黄瓜条,三叉儿,大肥片儿,上脑儿,任听尊选。一盘没有几片,够两筷子。如果喜欢吃涮的,早点吩咐伙计升好锅子熬汤,熟客还可以要一个锅子底儿,那就是别人涮过的剩汤,格外浓。如果要吃烤的,自己到院子里去烤,再不然就教伙计代劳。正阳楼的烧饼也特别,薄薄的两层皮儿,没有瓤儿,烫手热。撕开四分之三,掰开了一股热气喷出,把肉往里一塞,又香又软又热又嫩。

吃过螃蟹烤羊肉之后,要想喝点什么便感觉到很为难,因为在那鲜美的食物之后无以为继,喝什么汤也没有滋味了。有高人指点,螃蟹烤肉之后唯一压得住阵脚的是汆大甲,大甲就是螃蟹的鳌,剥出来的大块鳌肉在高汤里一汆,加芫荽末,加胡椒面儿,撒上回锅油炸麻花儿。只有这样的一碗汤,香而不腻。以蟹始,以蟹终,吃得服服帖帖。烤羊肉这种东西,很容易食过量,饭后备有普洱酽茶帮助消化,向堂倌索取即可,否则他是不送上的。

如果有人贪食过量,当场动弹不得,撑得翻白眼儿,人家还备有特效解药,那便是烧焦了的栗子,磨成灰,用水服下,包管你肚子里咕噜咕噜响,躺一会儿就没事了。雅座都有木炕可供小卧。

正阳楼也卖普通炒菜,不过吃主总是专吃他的螃蟹羊肉。台湾也有所谓蒙古烤肉,铁炙子倒是蛮大的,羊肉的质料不能和口外的绵羊比,而且烤的佐料也不大对劲,什么红萝卜丝辣椒油全羼上去了。烧饼是小厚墩儿,好厚的心子,肉夹不进去。

上面说到炰烤涮,炰是什么?炰或写作爆。是用一面平底的铛(音铮)放在炉子上,微火将铛烧热,用焦煤、木炭、柴均可。肉蘸了酱油香油,拌了葱姜之后,在铛上滚来滚去就熟了,这叫做铛炰羊肉,味清淡,别有风味,中秋过后什刹海路边上就有专卖铛炰羊肉的摊子。在家里用烙饼的小铛也可以对付。至于普通馆子的炰羊肉,大火旺油加葱爆炒,那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

东兴楼是数一数二的大馆子,做的是山东菜。山东菜大致分为两帮,一是烟台帮,一是济南帮,菜数作风不同。丰泽园明湖春等比较后起,属于济南帮。东兴楼是属于烟台帮。初到东兴楼的人没有不诧异的,其房屋之高,高得不成比例,原来他们是预备建楼的,所以木料都有相当的长度,后来因为地址在东华门大街,有人挑剔说离皇城根儿太近,有借以窥探宫内之嫌,不许建楼,所以为了将就木材,房屋的间架特高。别看东兴楼是大馆子,他们保存旧式作风,厨房临街,以木栅做窗,为的是便利一般的“口儿厨子”站在外面学两手儿。有手艺的人不怕人学,因为很难学到家。客人一掀布帘进去,柜台前面一排人,大掌柜的,二掌柜的,执事先生,一齐点头哈腰,“二爷您来啦”,“三爷您来啦!”山东人就是不喊人做大爷,大概是因为武大郎才是大爷之故。一声“看座”,里面的伙计立刻应声。二门有个影壁,前面大木槽养着十条八条的活鱼。北平不是吃海鲜的地方,大馆子总是经常备有活鱼。

东兴楼的菜以精致著名,调货好,选材精,规规矩矩。炸胗一定去里儿,爆肚儿一定去草芽子。爆肚仁有三种做法,油爆,盐爆,汤爆,各有妙处,这道菜之最可人处是在触觉上,嚼上去不软不硬不韧而脆,雪白的肚仁衬上绿的香菜梗,于色香味之外还加上触,焉得不妙?我曾一口气点了油爆盐爆汤爆三件,真乃下酒的上品。芙蓉鸡片也是拿手,片薄而大,衬上三五根豌豆苗,盘子里不汪着油。烩乌鱼钱带割雏儿也是著名的。乌鱼钱又名乌鱼蛋,蛋字犯忌,故改为钱,实际是鱼的卵巢。割雏儿是山东话,鸡血的代名词,我问过许多山东朋友,都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写法,只是读如割雏儿。锅烧鸡也是一绝,油炸整只子鸡,堂倌拿到门外廊下手撕之,然后浇以烩鸡杂一小碗。就是普通的肉末夹烧饼,东兴楼的也与众不同,肉末特别精特别细,肉末是切的,不是斩的,更不是机器轧的。拌鸭掌到处都有,东兴楼的不夹带半根骨头,垫底的黑木耳适可而止。糟鸭片没有第二家能比,上好的糟,糟得彻底。民国十五年夏,一批朋友从外国游学归来,时昭瀛意气风发要大请客,指定东兴楼,要我做提调,那时候十二元一席就可以了,我订的是三十元一桌,内容丰美自不消说,尤妙的是东兴楼自动把埋在地下十几年的陈酿花雕起了出来,羼上新酒,芬芳扑鼻,这一餐吃得杯盘狼藉,皆大欢喜。只是,风流云散,故人多已成鬼,盛筵难再了。东兴楼在抗战期间在日军高压之下停业,后来在帅府园易主重张,胜利后曾往尝试,则已面目全非,当年手艺不可再见。

致美楼,在煤市街,路西的是雅座,称致美斋,厨房在路东,斜对面。也是属于烟台一系,菜式比东兴楼稍粗一些,价亦稍廉,楼上堂倌有一位初仁义,满口烟台话,一团和气。咸白菜酱萝卜之类的小菜,向例是伙计们准备,与柜上无涉,其中有一色是酱豆腐汁拌嫩豆腐,洒上一勺麻油,特别好吃。我每次去初仁义先生总是给我大碗拌豆腐,不是一小碟。后来初仁义升做掌柜的了。我最欢喜的吃法是要两个清油饼(即面条盘成饼状下锅油煎),再要一小碗烩两鸡丝或烩虾仁,往饼上一浇。我给起了个名字,叫过桥饼。致美斋的煎馄饨是别处没有的,馄饨油炸,然后上屉一蒸,非常别致。沙锅鱼翅炖得很烂,不大不小的一锅足够三五个人吃,虽然用的是翅根儿,不能和黄鱼尾比,可是几个人小聚,得此亦是最好不过的下饭的菜了。还有芝麻酱拌海参丝,加蒜泥,冰得凉凉的,在夏天比什么冷荤都强,至少比里脊丝拉皮儿要高明得多。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致美斋特制萝卜丝饼和火腿月饼,与众不同,主要的是用以馈赠长年主顾,人情味十足。初仁义每次回家,都带新鲜的烟台苹果送给我,有一回还带了几个莱阳梨。

厚德福饭庄原先是个烟馆,附带着卖一些馄饨点心之类供烟客消夜。后来到了袁氏当国,河南人大走红运,厚德福才改为饭馆。老掌柜的陈莲堂是河南人,高高大大的,留着山羊胡子,满口河南土音,在烹调上确有一手。当年河南开封是办理河工的主要据点,河工是肥缺,连带着地方也富庶起来,饭馆业跟着发达,这就和扬州为盐商汇集的地方所以饮宴一道也很发达完全一样。袁氏当国以后,河南菜才在北平插进一脚,以前全是山东人的天下。厚德福地方太小,在大栅栏一条陋巷的巷底,小小的招牌,看起来不起眼,有人连找都不易找到。楼上楼下只有四个小小的房间,外加几个散座。可是名气不小,吃客没有不知道厚德福的。最尴尬的是那楼梯,直上直下的,坡度极高,各层相隔甚巨。厚德福的拿手菜,大家都知道,包括瓦块鱼,其所以做得出色,主要是因为鱼新鲜肥大,只取其中段,不惜工本,成绩怎能不好?勾汁儿也有研究,要浓稀甜咸合度。吃剩下的汁儿焙面,那是骗人的,根本不是面,是刨番薯丝,要不然炸出来怎能那么酥脆?另一道名菜是铁锅蛋,说穿了也就是南京人所谓涨蛋,不过厚德福的铁锅更能保温,端上桌还久久地滋滋响。我的朋友赵太侔曾建议在蛋里加上一些美国的cheese碎末,试验之后风味绝佳,不过不喜欢cheese的人说不定会“气死”!炒鱿鱼卷也是他们的拿手,好在发得透,切得细,旺油爆炒。核桃腰也是异曲同工的菜,与一般炸腰花不同之处是他的刀法好,火候对,吃起来有咬核桃的风味。后有人仿效,真个地把核桃仁加进腰花一起炒,那真是不对意思了。最值一提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味美,可是山东馆不卖这一道菜,谁要是到东兴楼致美斋去点鳝鱼,那简直是开玩笑。淮扬馆子做的软儿或是烩虎尾也很好吃,但风味不及生炒鳝鱼丝,因为生炒才显得脆嫩。在台湾吃不到这个菜。

华西街有一家海鲜店写着生炒鳝鱼四个大字,尚未尝试过,不知究竟如何。厚德福还有一味风干鸡,到了冬天一进门就可以看见房檐下挂着一排鸡去了脏腑,留着羽毛,填进香料和盐,要挂很久,到了开春即可取食。风鸡下酒最好,异于熏鸡卤鸡烧鸡白切油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