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书名:
极品阴阳师
作者:
洛书然
本章字数:
20038
更新时间:
2024-03-06 13:58:44

梓昔,阳寿二十二,为情自缢。生前善良积德,下世继续为人。

我用狼毫勾出她的名字,将折子递给身边的判官,让他把她带上来。

亡魂刚到冥界,都会先喝孟婆汤。她被鬼差押到殿上的时候,双目平和无神。她已将过去一切忘记,我却依旧记得我与她发生过的事,缱绻缠绵历历在目,只是不复有感情。她为情自缢,为我自缢,我想将她留在身边。

我用法诀将鎏金折子上的字改掉,然后递给鬼差。他一字一句念:“凡人梓昔,罪孽深重,且生前不爱惜性命,依例处以永世不能投胎之惩罚,打落第十四层地狱。”

她生前从没有哭过,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下来也不怕。可听了这句话,她却嚎啕大哭。她跪在地上用力磕头,求我给她一个机会,她说她有一个要找的人。我感动于她忘却了一切,脑中依旧有着深深的执念,说要寻到我。

十八层地狱之中,刀山、油锅、铜柱,酷刑多不胜数。我为她生生砌上这个罪名,却不忍她受刑罚,只好挑了第十四层枉死地狱。三百年于我而言是转瞬,于她而言却是极难熬的一段时日。终于,我找到机会将她提为鬼差,又找到机会将她升为鬼差之首。

此后的日子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本性善良,知道第十四层地狱之中的亡魂见不到光明狂躁不已,于是偶尔会带着冥火前往;她兢兢业业地为地府卖力,得知我身边的小鬼掌灯容易犯困,便亲自为我掌灯。

她弯着眼睛,笑得一如在凡间为我穿上战袍时:“王总是这么呕心沥血,掌灯的小鬼体力不够,站了没多久就累了。我反正也是闲着。”

我的心中浮起一丝难以说明的感觉,终是点点头,没有多说。

凡间有一个地方因瘟疫死了很多人,一拨一拨地送来地府。她身为鬼差之首,要分配鬼差到凡间带领亡魂,又要在各层地狱随时看着发生什么事,神色总是极疲倦,却依旧掌了灯站在我身侧。我见着她疲惫的模样,实在不忍她没日没夜地陪我批折子,只好先离开。等她以为我不再看公文,才回来继续。日子本该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直到我遇上越娘。

越娘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女鬼。因与生前的夫君有过约定而不愿投胎。她说,活着总是需要有一些执念。我看见梓昔的身子微微一颤,弯了唇角垂眸,一贯平静的眼中泛起了涟漪。

之后一段时间,她开始经常看功德簿。翻开认认真真地数一遍,然后合上,放在离胸膛最近的位置,轻轻拍一拍,抬头时脸上有温暖的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她这样找下去,不会有结果。

因为我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但我不能告诉她。

后来冥界发生了奇怪的事。有些鬼差无故消失,毫无踪影。我顺着踪迹查了一查,发现凡间有魔物以鬼魂为食,偶尔误擒鬼差。我将它收拾了之后,趁着天色未暗,在凡间村落里走了一走。落日西沉,黄发垂髫于大树下乘凉,鸡犬相闻,一派和谐。这样的宁静日子我已许久没有过,不由得想起了梓昔。

于是之后再到凡间,我邀她同行。

她一直期盼着投胎,一是因为要找我,二是因为想断掉无尽的生命。其实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原因:她向往凡间的平和生活。果然第一次带她到凡间,她似一只出笼的小鸟,四处跳跃,双目一直亮晶晶的,见着什么都开心。我难得见到她这样的笑,心中也甚是舒心。于是便时常带她到凡间。

城中有一间茶寮,说书人喜欢搜集一些野史,偶尔提及许多年前,年轻的将军和深闺中丞相千金的故事,说他们如何在花中山盟海誓,如何在月下私定终身。梓昔在旁边听得入迷,我却微微一笑。其实我与她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诺言,只有两句。

“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说那句话时是什么心情,我早已忘记。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心中就空荡荡的。

爱恨究竟是什么,我很想知道。

女娲娘娘为惩罚凡间商纣王的荒淫无道,派狐妖苏妲己和苏瑾嫣下凡。早就听说苏瑾嫣的美色足以让所有男人动心。我去找过她,她愿意帮我。她待我很好,在我身边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甚至比梓昔当年做得还要好,我却总是不能动情。我以为是因为我与她相处不够久,于是去得又频繁一些,但还是未曾动心。

我以为是太上老君的无情丹太厉害,不仅将我以往的七情六欲消退,还抑制了它们的重生。

直到那一日。

凡间的说书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与梓昔每到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城镇出现,我叫偌然,她叫梓昔,恰似两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安安稳稳地过着我们的日子。那一日我因公务繁忙没有带她去凡间,批完折子却瞧见她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手中拿着一块雕着“赵”字的玉佩。以往每次去凡间,她都推说不记得术法,要我牵着她走。这一次,她却独自去了凡间,当中的小心思昭然若揭。我淡淡瞧着她,再提醒一遍:“神仙不能有情。”

她笑着道:“卑职知道,卑职只是希望跟在王的身边。”

“不想投胎了?”

“想。不过,”她微微垂眸,脸上有丝丝幸福晕开,“哪天等王不需要卑职了,卑职再去投胎也不迟。”

她的脸染上些许粉色,小心翼翼偏偏又带了两分勇敢。我的心中轻轻被一撞,心中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碧绿的玉佩盈盈有光。我道:“我一直觉得,‘梓’不像是一个姓氏。”

她微微抬头,疑惑看我。

“‘赵’字应该更适合一些。以后你随了我的姓,可好?”

她愣一愣,怔怔地瞧我。

片刻之后,微微点头。

少一步太少,多一步太多。这样的关系,我已甘之如饴。

此后我越来越忙,没有机会陪她去凡间听说书。她没有介意,自己去凡间,然后回来将故事说予我听。她说她在凡间认识了一个叫安若恒的男子,为人尔雅,知识渊博。她提起他的时候,双目总是十分有神,似带着深深的眷恋与向往。那样的表情我见得不多,我觉得安若恒会是个妙人。于是我去过凡间,与他见面。

他拿着书坐在竹榻上,懒懒地晒着日光,看了一页,口中喃喃自语:“这个故事,梓昔应该不会喜欢。”然后翻过书页。我在树后瞧着他,是个俊朗的人。

我整整衣襟,现了身形走出去道:“安公子。”

他茫然地看我一眼,从竹榻上起身,有礼地对我一拱手:“这位兄台是……”

我笑道:“在下赵偌然。赵梓昔,是在下的内人。”

我心满意足地瞧见他的笑意敛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句话,我只知道在他低喃着梓昔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中又出现一种奇异的感觉。

之后再过半载,夙柳仙君突然说要到冥府来看我。我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果然他到来之后,好意地提醒我,说是玉帝近日找过我身边的鬼差,问关于我和梓昔的事。玉帝果然是玉帝,连我再次寻回七情六欲,他也能知晓。我怕等待着梓昔的会是魂飞魄散,只能违了心,微微不屑道:“谢谢夙柳仙君关心,玉帝实属多虑了。无倾并没有动情,与梓昔相处甚密,也是有理由的。前段时间奈何桥边有过一个叫越娘的女子为情而不愿投胎。我只是想试一试何为情,分寸方面,会拿捏好。”

我这番话只为保全梓昔。可我并不晓得,梓昔恰好就在门外。她一路入了冥殿,站在殿下看我,眸中的恨意如此淋漓,仿佛我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她道:“无倾冥君挑梓昔在身边,只为知道情为何物,梓昔不胜荣幸。只是,几千年漫长日子已过,梓昔早已功德圆满。望冥君早日为梓昔安排投胎。”

她将功德簿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在空空荡荡的冥殿之中,响了很久。

终于送走夙柳仙君,我立刻捏法诀到人间去寻梓昔。大雨滂沱,她在安若恒的屋中裹着被子发抖,紫色的唇微微颤动。我知道她误会了,我想道歉,想解释,却偏偏解释不得。玉帝已经有所察觉,此刻我说不定已经被监视。

她施了一道术,将屋子完完全全地罩住,紧闭着双眼,若无其事地起身将烛火吹灭,然后躲到被窝中。我站在门外,大雨浇透我的身子,透骨的冷。

那一夜她睡得不安稳。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安若恒却开了门,神情半分怜悯半分戏谑地瞧着我:“我记得你说,梓昔是你的妻子?”

我抿紧唇一语不发。他轻轻哼一声,压低声音笑道:“你的妻子,现下在我的房中。”

七情六欲中的怒一瞬而起,我努力压制下心中的火,他不屑地一笑,将门关上。此后几日梓昔没有出来过。我隐了身形站在门口,看着安若恒与她说话。她撑着脑袋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神情却是寂寥和伤痛。我知道,她放不下我。

第八日的时候,安若恒对梓昔表明心迹。夏日天气晴好,他们开了门透风。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安若恒字字郑重道:“梓昔,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你一瓢。”

她深棕色如琉璃的眸子缓缓瞟向我,一动不动地与我对视,然后开口打断安若恒:“阿恒,我们成亲吧。”

她的目光始终淡漠地放在我身上,平静无澜。

之后的日子我没有见过梓昔。她依旧在冥府做着该做的事,明明很多机会可以相见,她却偏偏巧妙地避开我。我去过凡间,看着安若恒一个人准备着婚事,一个人缝制喜袍。素雅的竹屋,题了“偌昔阁”三个字,我知道那是偌然和梓昔。

安若恒瞧见我,轻轻一挑眉,走到我身前道:“在下与梓昔在今月十五成亲。偌然兄若是有空,可以过来。地点就在此处,我们的偌昔阁。”

心中有什么蠢蠢欲动。我抬头瞧一眼,淡漠地看着他:“偌昔阁,是个好名字。一直以来,在下都未曾与安公子说过。在下的‘偌’,是人字旁做一个‘若’。”

他一愣,随即恢复正常神情:“原来如此。在下亦未曾告诉过偌然兄,在下的‘偌’,也是这一个‘偌’。”

我轻轻一笑:“是么。可我看过安公子的诗集,里头的署名,是‘倘若’的‘若’。”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冷冷一笑:“是又如何。梓昔最后选的人,依旧是我,不是你。”

我伸手指着牌匾:“偌昔阁,用的是我这个‘偌’。”

他上前一步,白皙的脸上浮起几分怒意:“你不要欺人太甚!若不是你先认识梓昔,她心中也不见得会有你。她对你的信任有多少?你说她是你妻子,她一样可以将你阻在门外淋雨,不理不睬。”

我沉默不语。他冷哼道:“被我说中了?你在我屋外等候梓昔,此刻又跑来这里说些奇怪的话,是因为你根本输不起。你们之间的感情若是经得起考验,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假以时日,她定不会再爱你。”

我淡淡道:“是吗,尽管瞧一瞧。她一日没与你拜堂成亲,你便不是赢家。”

如此与他顶了两句,回冥府时心情格外烦躁。我从地窖翻出两坛酒,连续喝了两夜。醉醺醺之际,听得冥府一片混乱,我却无心去理。桌上的彼岸花每到月圆就会凋谢。今日,是他们拜堂的日子。

捏了法诀到偌昔阁前。红绸鲜艳,装点在竹屋上,显得喜气洋洋。屋中点了油灯,一片安静。安若恒在凡间没有亲人,所以连婚礼也是这般冷冷清清。我推门而入,他穿着大红喜袍坐在桌边,欢欣地看过来,见着是我,脸色陡然一寒。

喝醉之后的我脑子不甚清晰,开口便是嘲讽:“吉时似乎早过了?新娘子呢,还没出现?”

他咬着牙看我:“你也不比我好多少。喝成这样,必定是梓昔没有听你解释。”

我坐到桌边,端起一杯清茶缓缓嗅一嗅:“我没有与她解释。我与她之间,不需要解释。”

“是吗?”他笑得了然,“若真是如此,你也不必喝得大醉了。”说着拎起一边的灯笼,“屋中有个客人也是好的,偌然兄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为梓昔点灯。天黑归来,她若瞧不见路摔伤了,我会很心疼。”

我用力抓紧茶杯,看着他大红的背影缓缓远去。龙凤花烛燃着橘黄色的光,一如当年我与梓昔成亲。司命谱写命数,一环接一环,我爱上梓昔,我失去梓昔,这便是天命。天命究竟是什么?只因我出生在三途河边,被老冥君看中。他捡回我,一句“你是命定的下一任冥君”,就让我跟了他三万年。三万年结束,安排我下凡历劫,从没有人问过我愿意不愿意。玉帝轻飘飘的一句“你明白朕的意思么”,就剥去我七情六欲。六千年来我再次对梓昔情根深种,却因为我是仙,却因为天命,让我永远与她隔着那一步。天规是什么,天条又有何用,倘若连自己想要的生活都过不上,我做神仙,拥有无止境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如此的一个执念在脑中回旋不去,酒精的刺激使得思绪更是混乱不堪。恍惚间我瞧见安若恒回屋中,我听见他说自己与梓昔相约好拜堂成亲之后要如何如何。妒忌与愤怒交缠而来,瞬间淹没我的理智。这一切明明我拥有过,这一切明明都应该属于我,是谁将它夺走,是谁将我的梓昔夺走,连挣扎的机会都未曾给过我。

法力从身体中流泻出去。我瞧见安若恒摔倒在地,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他身上的大红喜袍深深扎痛我的双眸,我右手翻转,佩剑在手中呼啸而出,剑尖没入他的胸膛。

我不要再被命束缚,我不要再信命。

偌昔阁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白色身影出现,脸色苍白。梓昔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魔障依旧存在于我的脑中。我看着她奔到安若恒身边,他最后笑着唤了她一句梓昔,然后缓缓合上双目。

震怒将她的长发掀起。她凌厉旋身,一道剑气呼啸而来,被我的护主麒麟吞下。我缓缓回过神来,听得她一字一句道:“无倾,我与你势不两立。”

之后的日子我回了冥府,她留在了偌昔阁。鬼差到我身边禀报她的状况:她含泪埋下安若恒,她怔怔地在偌昔阁中发呆,她找不到安若恒的魂魄,夜夜在偌昔阁中哭泣……

我垂眸听着鬼差的话,良久,才挥手让它离去。

梓昔被我判永世不能投胎的刑罚,生死簿和轮回台都没有她的记录。我私自为她安排投胎,将日子写在纸上交给鬼差,让它带给梓昔。这是我欠她的,我不求她原谅我,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她来到冥殿,眸子淡漠疏离,静静在殿下瞧着我。我不怕她恨我,我只怕,她待我如陌生人。此刻这样,我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将将说出一句“本王欠你的,会还”,她脸上已有一行清泪滑下。我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响起:“无倾,究竟是为什么?此前你和夙柳仙君的那番话,我很想相信你。我知道你对我断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只要你愿意解释,我就会愿意相信你,哪怕只是谎言,我也会相信你。”

她哽咽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不说?难道六千年的相处,真的如你口中所言,只是因为你想知道情为何物吗?如果是这样,你为何要杀安若恒。你若是真的不爱我,你为何要这样对他?”

此生没有听过更凄厉的诘问,一路直入我的心底。说,还是不说。解释,还是不解释。保她周全,还是任由她继续恨我。我究竟该如何?

此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鬼差来报,说天庭掌北斗玉衡星的墨迟星君到访。我许久没回过天庭,对这个名字甚是陌生。他一路走进来,一张干净白皙的脸,摇了一把折扇看着我和梓昔:“呀,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扇子在手心中一敲,笑道,“唔,断在此处,总比一发不可收拾要好。”说着抬头看我,“无倾冥君在说话之前,可要多做考虑。玉帝说了,无倾冥君若是真的动了真情,他便将这位梓昔姑娘提到天庭做个仙娥。梧桐仙子上了诛仙台之后,瑶光星君那里,恰好缺了一个掌灯宫女。”

我的指甲扎入掌心,片刻之后微微一放,语气平静对梓昔道:“你去轮回吧,本王无话可说。”

墨迟在一旁悠悠然地摇着扇子。梓昔瞧着我,突然放声大笑,笑声破碎,在整个冥殿之中悠悠回响。她干脆地甩袖转身,离开冥殿,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的心忽地一痛,退后一步跌在座上,用力闭着眼睛。堂下的墨迟轻轻一笑:“哎呀哎呀,真危险。来迟半分,梓昔就要魂飞魄散了。”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我抬头看去。他捏一道法诀,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赫然就是安若恒的脸。他整整衣袖:“偌然兄,别来无恙?”

我怔住,片刻后才明白发生什么事:“你方才是假传玉帝旨意?你这样,只是为了阻止我对梓昔说清楚一切?”

梓昔,梓昔,梓昔去了轮回台。我顾不得理墨迟,飞身出冥殿。过奈何桥,过生死轮,终于到了轮回台。梓昔站在轮回道边,目光凄然地看着下方,瞧见我追过去,缓缓回头,脸上拉开一朵牡丹般艳丽的笑。

“无倾,我恨你。”

然后纵身一跃,跳下轮回道。我伸手去抓,只抓住一片素白的衣角。

再之后,我违反天条,私自为梓昔安排轮回的事终于让玉帝知晓。他将我贬到人间历劫。

临走前,墨迟来过一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你说得对,我终归是输了。但,你也别想赢。”

我轻轻一笑,跳下轮回道。

回过神来,面前的无倾已消失不见。我的周遭变回偌大的冥殿。无倾的记忆入了我的脑海,思绪、心情,一点不落地流入我的心。我终于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我一直觉得我们四个人之中,赢得最潇洒的人便是他,殊不知,他才是真真正正爱却别离的那一个。三生,除去第一世,此后两世,我都没能足够地相信他。

无倾、偌然、昀骞,哪一个都对我一往情深。哪一个都为我所伤。

我惨淡一笑,走下台阶,手腕被墨迟握住。

我想起自己对无倾的最后记忆,淡然问:“冥殿之上,我问无倾的那一番话,我没有记起,是不是你对前尘往事镜做过手脚?”

他的手一滞:“……是。”

我回头看着他:“你根本没有被削去仙籍,这段日子以来,只是收了仙气在骗我,是不是?”

他垂下眸:“……是。”

我上前一步,瞧着他的眸子:“那日寒梅发狂,我和昀骞各给了你一张符,你姗姗来迟,是不是故意的?你要昀骞死?”

他捏紧了手掌:“……是。”

话音刚落,我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恨声道:“我不恨你多次出言激怒无倾,也不恨你蓄意破坏我和无倾的之间的信任,甚至、甚至你将我的记忆抹去,我也不恨你。我只恨你一点,你害死了踏雪。”我瞧着他那张曾经最干净的脸,一字一句道,“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知悉了一切,我火急火燎地朝靖南王府赶,满心只有昀骞。第一世他骁勇善战,长了一张俊秀的脸,多少姑娘恋他爱他,他却对我一见钟情;第二世他是高高在上的无倾,不懂爱恨,却偏偏将一颗心寄在了我这里,多么纠结多么痛苦也依旧撑着;第三世他是世人眼中带着光环的世子,身世有些凄凉,多疑又傲慢,待人却极好,抛下貌美如花的苏瑾嫣,看上这样的我……我一路穿墙过壁,来到昀骞的房间门前,正要往里面撞,身前却出现一道极亮的光。白发苍苍的司命仙者敛去平日的和善慈祥,肃然将我瞧着:“梓昔,玉帝有请。”

急于想见昀骞的心思被他这一句话浇过来,慢慢凉了。我看着面前伸手可及的门,以及司命仙君一脸凝重的表情,终是垂眸,点点头。

小小的一只女鬼同时牵扯了北斗玉衡宫少宫主和统领十殿阎王的冥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凌霄大殿没有想象中这么金碧辉煌,比起皇宫来,风格大约还是简朴一些。玉皇大帝坐在正中央的金座上瞧我,脸色十分不好看。

旁边站着玉衡宫的老宫主,须发皆白,眼神犀利地瞅着我。我淡然地站着,等着玉帝给我下罪名。夙柳仙君坐在玉帝身边,轻轻咳了一声。

良久,玉帝深吸一口气,揉一揉额角:“既然事情都弄到这个份上了,朕自然说话算话。二郎神,你瞧一瞧各宫还有没有缺仙女的,带这个梓昔,去填补缺位吧。”

二郎神默默瞧我一眼,躬身领命。我轻轻一笑,迎着玉帝的眸子认真道:“玉帝何必如此煞费苦心,直接将我调去瑶光宫不是更好?横竖我在冥殿也时常为无倾掌灯,梧桐仙子灰飞烟灭了,我恰好可以去顶替。他日玉帝要我上诛仙台,找借口也容易一些。”

夙柳仙君抬袖再咳了一声,老宫主在旁边横着眉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一介凡身,玉帝开恩让你升为散仙,已是你修来的福分!”

“我宁愿不要这个福分。”我瞧着玉帝一动不动的脸,心中一片雪亮。玉帝当日和无倾说的话再清楚不过,他是冥君,冥府需要他;墨迟是玉衡宫少宫主,自然也不可或缺。三人坐在一条船上,要么我死,要么翻船。如果我是玉帝,我也会选择前者,以保住两个好臣子。

我认真道:“玉皇大帝,我不晓得您多久没有下过凡间。在您眼里,凡人的性命也许如蝼蚁般可笑;但于我们而言,性命却已是全部。我不明白您为何不让神仙有情,我只知道,您的一句‘不许’,会有多少人因此而受苦。”

玉帝一言不发地瞧着我。玉衡宫老宫主冷笑一声:“如果不是你,迟儿和无倾也不会有这样的劫难。”

以前,我是个小阴阳师,对神仙总是心怀敬意,真正上了天庭,才发现神仙原来也不过如此。我轻轻一笑,旋身看着老宫主橘皮般的脸:“星君这句话说得真好。不是我,墨迟和无倾也不会有今日。”

他眼神凌厉地看着我。我继续道:“不知星君可曾想过,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是谁挑中我,让我成为无倾历劫的对象?”我缓缓看向司命仙君,“没有那一世,我不会变成鬼差,不会遇见安若恒,不会破他的天命,不会连累无倾为我犯天条,更不会有现在的梓笙。”

司命仙君清了清喉咙,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对玉帝说些什么,玉帝却挥挥手瞧向我:“你继续说。”

我道:“梓昔只是个凡人,即便此刻恢复了修为,也不过是区区一只女鬼。墨迟星君和无倾冥君不一样,他们会是天庭未来的栋梁。天庭有天规,玉帝既然说‘不许’,必定会有‘不许’的道理。梓昔今日被带到这里,会有什么结果,早就预料到了。只求玉帝开恩,让梓昔陪无倾过完这一世。这一世之后,灰飞烟灭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定不会有怨言。”

玉帝瞧了我片刻,沉声道:“即便上诛仙台,从此消失于三界六道,也没有怨言?”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静一些,轻轻闭眼道:“嗯。”

冥府今日有一件大喜事。

红绸悬于梁上,帷幔垂落,周遭布置着大红灯笼和彼岸花,虽不及凡间温馨,却也为冥殿添了几分喜气。众鬼大赦,聚在冥殿之中热烈地聊着天,正疑惑着喜宴还不开始,外头传来女鬼尖细的声音:“新人到——”

殿中众鬼顿时炸开了锅。只见身穿大红喜袍的男女缓步而来,手中执了一根红绸,中间绑了一朵喜洋洋的花结。他们身上都穿着鲜红的衣裳,一步一步走到殿中央,正前方一个男子携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衣裙的女子,眉开眼笑:“你看看,我们的骞儿总算成家立室了!”

那女子温婉一笑:“还叫他骞儿,他现在可是冥府之主!”

男子一拍脑袋:“哈哈,忘了忘了——”

媒婆打扮的女鬼在一边喊:“一拜天地——”

新人一起拜一拜。冥府之主千年冰冷的脸难得描上了喜气,手握着红绸笑得温柔。旁边的女子面容清秀,柳眉星眸尽是笑意。

“二拜高堂——”

新人向座上一拜,王爷和雨汀夫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夫妻对拜——”

新人缓缓转身过来,面对面轻轻一拜。冥府之主瞧着他家新娘,笑得眼睛微微弯起。身穿喜衣的女子瞧着自家相公,微微一笑,羞涩地低了头。

“送入洞房——”

众鬼立刻推着搡着,将这对新人让入房间。冥府之主少有地没有因它们逾越而生气,反倒应了众鬼的叫喊,直截了当地将新娘子打横抱起,笑着大步往前。周遭众鬼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冥殿。

烛火融融,花灯熙熙,无倾牵着梓昔的手坐在床边:“永世不能投胎,你不后悔?”

梓昔笑道:“有堂堂的冥君给我垫背,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那日凌霄大殿之中,梓昔淡然地说出那一番话,眸底一片寂静。玉帝长叹一口气,正要说一句成全,外头却有一个天兵急急来报,说是有凡人闯入冥府之中,将十八层地狱中的鬼魂一层一层地放出来。玉帝勃然大怒,正要指派天将去冥界,天兵又犹疑着开口:“禀、禀报玉帝,小的认为,还是您亲自去一趟比较好。因为这闯入地府的人……是、是无倾冥君。”

殿上的神仙齐齐一愣,连她也甚是诧异。难道赵昀骞已经自刎,化成鬼魂,下地府寻她?

玉帝沉着脸色看一眼梓昔,亲自带着她到冥府。整个死界一片混乱,鬼魂纷纷夺船,欲过三渡河重返人间。梓昔身为鬼差之首,当机立断将鬼差聚集在一起,一部分守住生死界的出入口,一部分去看护着轮回道。剩下一批鬼差,匆匆忙忙去四处将鬼赶回地狱。

依面前的状况来看,开了的地狱门应该不到一半。梓昔道:“烦请玉帝在此稍等片刻。梓昔去去就来。”玉帝瞧着她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梓昔逮住鬼魂一问,得知将冥府搞得天翻地覆的人正在第五层地狱。她火急火燎地赶去,他正在狱中乱转,一遍一遍地喊着“梓笙”。黑色的衣袍、黑色的眸子、白皙的容颜,分明就是那个尊贵又傲慢的冥君,这般杀气腾腾地闯入狱中,哪个鬼差敢去拦?

那一瞬光阴似乎匆匆倒退了几千年。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这样淋漓自如地挥袖用术法,将狱中不听话的厉鬼狠狠惩罚,然后回眸,挑起的唇角带着半分倨傲半分冰冷:“知道怎么做了么?”

周围的鬼哭喊着逃出狱门,梓昔稳一稳心神,一挥衣袖将狱门重重关上。赵昀骞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梓昔深吸一口气冲到他身后,伸手扼住他的手腕。赵昀骞的脚步一滞,下意识回头,时间似乎定格住在这一瞬。她琉璃般的眸子迎着他墨玉般的眼,他微微惊讶的神情须臾间放大成深深的不可置信。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带了几分调皮的笑意,小口喘着气嗔怪:“喂,你知不知道,我在冥府是鬼差之首,你这样一层一层地将鬼魂放了,我的工作量很大啊。”

赵昀骞小心地唤出口:“梓……笙……”

梓昔轻轻一笑:“方才在你房间我就想说了。我虽然死了,但我的灵魂依旧很健壮,你唤我的时候可以大声一些,我不会被你吓得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他已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这个拥抱迟了将近百年,幸好还来得及。

“梓笙。”

“嗯?”

“梓笙。”

“嗯。”

一如许久前他们在皇宫紫色浮动花海之中,他偏执地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她微笑着一遍一遍地应着。

直到玉帝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再次回到凌霄大殿,殿中多了无倾和墨迟二人。玉帝脸色铁青地看着中间的两仙一鬼,忍不住狠狠一拍扶手:“简直是胡来!!”

愤怒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其他仙家都不敢再说话。墨迟淡然地上前一步,抬袖恭敬道:“禀玉帝,自刎然后下地府寻梓昔的法子,是臣出的,与无倾冥君无关。”

玉帝沉声道:“朕自然知道是你出的。墨迟,你好大的胆子!”

无倾来的路上已恢复冥君记忆,此刻和梓昔十指相扣,正欲开口,墨迟已镇定道:“玉帝息怒,且听臣一言。”

玉帝硬邦邦道:“说。”

墨迟淡然抬头看一眼梓昔,脸上水波不兴:“臣认为,无倾冥君、梓昔,以及臣,有今日这个结果,皆因凡尘七情六欲未能断去,又恰好遇上司命仙君写好的情劫,一时陷入了梦中。乃至醒后,分不清真实与梦境,犹自念旧人。”

梓昔微微一愣。玉帝道:“说下去。”

墨迟拱手道:“臣还是安若恒时,心高气傲,不愿自己输于当时的无倾冥君。回了天庭,接管玉衡宫,臣还是没能看真切。直到今日在冥府之中,梓昔打了臣一巴掌,臣懂了。既然是梦,便应该要有醒的一日。臣不爱她。”

玉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色愈发地难看。墨迟继续道:“近日臣还有一件事看得十分透彻。”说着瞟向无倾,“无倾冥君实在不能再当神仙。”

梓昔心中微微一动。墨迟的脸依旧板得正直:“其实臣早就知道了,无倾冥君自第一世历情劫开始到现在,根本始终牵挂着梓昔。他为了她,先是逆天将她扣在冥府,后是擅改生死簿将她加入名册,而今历劫,被臣的一句话轻易引诱至地府……可见梓昔在他心中的分量。”

玉帝半眯着眼睛瞧他:“那么依卿的意思是?”

墨迟垂首道:“将无倾冥君的仙籍撤去,换有能者。”

“荒谬!”玉帝终于狠狠一拍扶手,居高临下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墨迟依旧垂首:“臣知道,臣只是据理直说。”

夙柳仙君立刻轻咳一声道:“唔,其实臣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臣那时与他们住在一起,便觉得他们……唉,他们既然已纠缠了三辈子,说明缘分如此,天意难违。倘若无倾确实不是那个料,又何必将他留在那个位置……”

玉帝沉着脸瞅了墨迟良久:“你随朕入内。”墨迟淡然起身,跟着他走入。梓昔有些紧张地瞧着他们,旁边的无倾轻轻捏一捏她的手。

片刻后墨迟和玉帝再次出来,玉帝脸色好了一些,却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坐在金座上,轻描淡写道:“朕与墨迟星君商量了一下。无倾多次犯错,实在不适合再当冥君,朕决定将其仙籍撤了。至于梓昔,朕今日看你处理冥府的事还算不错,以后该做什么便继续做什么。这点事折腾了这么久,到此便结了吧。”说着似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那么,墨迟呢?梓昔傻愣愣地跪在原地,下意识地看向墨迟。墨迟端着无波无澜的脸静静与她对视,然后移开目光:“还不赶紧谢恩。”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认真叩首答谢玉帝。

腾云前梓昔回头看了墨迟最后一眼,他雪白的背影依旧笔直地在殿中,黑丝飞扬。

洞房花烛夜,梓昔扁了嘴坐在一边:“唉,就是觉得身在冥府总不太自在。无倾你何时才能培育出一个新的有能者,赶紧带我离开这里。”

无倾微微一笑,揽过她的肩:“说起来,我前几日翻查命数簿时,发现了有趣的事情。”说着右手向前一指,划出一个玄光圈,里面一个漂亮的童子抱着一只雪白的猫,仰头恶狠狠地对丫鬟道:“你再照顾不好白雪,小爷就让娘亲赶你出王府!”丫鬟立刻跪下嘤嘤嘤认错。童子抱紧怀中的猫,笑得心满意足:“白雪乖哈……”名为白雪的猫似乎颇不爽这个名字,用力甩了甩头,然后埋进童子怀中。

梓昔张着嘴道:“这……这是……”

无倾将玄光术收回,笑道:“夙柳仙君将寒梅带上天庭,说了许多好话。玉帝将寒梅的刑罚降到最低,剥夺了它的修为,然后将它放回凡间。夙柳仙君仁慈,顺手帮它恢复了以往的模样。至于踏雪,有我暗中为他打点,投个好胎自然不是问题。”

“你又滥用私权。”

无倾笑得厚颜:“横竖这冥君当不了多久了,自然要再滥用一把。”

梓昔舒心地一笑:“踏雪这样,真是再好不过。”说着又有些忧愁地垂下眼睑,“只是,墨迟他……”她依旧还是耿耿于怀,玉帝会轻易放过他们,总觉得与墨迟有些关系。

无倾柔声道:“没事的,他现下依旧是玉衡宫少宫主,没受什么刑罚。”

其实那日之后,无倾去见过他。他正拿着一柄竹扇怔怔出神,正是写着“安若恒”的那一把。他瞧见他,随意地将扇子收在一边。无倾淡淡地说明来意,墨迟静静听着,微微勾唇:“你很想知道?”

无倾轻轻点头:“梓昔与我良心不安。”

墨迟的唇边染上两分笑意,原来她也会担心他。

其实那一日,玉帝并没有威胁他什么。

内阁之中,玉帝冷冷瞧着他:“平日不见你这么忠心耿耿,这种时候场面话倒是一套一套。你这般保全那梓昔,分明是尘缘未断。”

墨迟道:“玉帝如果不信,可以来探一探卑职是否有七情六欲。”

玉帝冷笑一声:“去掉七情六欲的丹药,太上老君那里多的是。无倾当初也这样吃了丹药,之后不是一样重新拾回。你是玉衡宫少宫主,无倾又是统领十殿阎王的冥君,身负重任,自然不能被区区一只女鬼左右。”

墨迟的心咯噔一响,立刻双膝着地,跪得恭恭敬敬:“卑职在接管玉衡宫之时已暗下决心,永生永世为天庭效力。玉帝说得没错,卑职确实曾放不下梓昔,但那早已是过去。卑职知道玉衡宫少宫主一职责任重大,不得为情所困,故而寻老君要了丹药,将七情六欲抹去。”

玉帝眯着眼睛瞧他,不语。

墨迟继续道:“卑职与无倾冥君不同,对梓昔的感情没有这么深,一颗绝情丹足以消除一切执念。玉帝倘若还不相信卑职,卑职可以就此起誓,此生此世永不再见梓昔。”

玉帝居高临下瞧着他:“你可知道,你越袒护她,就越证明你对她情根深种。退一万步来讲,你的情根断了,朕也只保住了玉衡宫少宫主。那冥君的心还系在梓昔身上,又该如何是好?”

墨迟低着头,捏紧双拳:“方才在殿上夙柳仙君也说了,他们二人纠缠三生三世,总分不开,已是天命。既然天命不可违,硬将无倾冥君留在冥府也断不能长久。何不直接将他的仙籍撤去,让他戴罪立功,重新为冥府挑选冥主?”

玉帝淡淡瞧向跪着的人:“你这样护她周全,值得吗?”

墨迟愣一愣,微微苦笑:“卑职现下对她毫无感觉,忽然又觉得不是那么值得了。”言语间带了这么一丝两丝的落寞,玉帝终是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摆了摆手。

无倾安静地听完,起身对他深深一揖,诚挚道谢。墨迟一动不动地受了,微微扬了扬唇角:“玉帝说了,我最近需要修心养性,短期内不能出玉衡宫。所以你和梓昔的喜宴,我便不去了。”

无倾点头:“好,我会转告梓昔。”

末了墨迟又道:“还有,那日我在殿上说的话,也不全是真的,陷入梦之类的……”

无倾静静听着,墨迟终是苦笑一声:“算了,你当我没说吧。”清澈的眸子认真地对上他的眼,“好好待她。”

无倾认真点头,然后离去。

龙凤花烛静静地烧了一截。梓昔窝进无倾的怀里:“我总会想起我们一起包饺子的那一日。我和瑾嫣比赛,你和墨迟打下手,踏雪和寒梅待在一边等吃的。白驹过隙,似做梦一般。”说着顿一顿,“不晓得瑾嫣现下怎样了。”

他将她搂紧:“夙柳仙君让她忘却了前尘。她生得漂亮,以后会过得很好。”

梓昔轻轻一笑,安心地闭眼靠着无倾。她这一世,人生是自己的,却总唱着别人的角色,纠缠不清。好在到了今日,总算换来一个安好的结尾。她和他错过太多时间,只想以后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墨迟独自坐在玉衡宫中,四面有悠悠而来的凉风,吹得他发丝轻扬。他缓缓收了手,墙上玄光术中被喜衣衬得面如红霞的女子消失不见。

他捧起桌上的杯,琼露剔透如琉璃,轻轻抿一口,微微的甜,入了心中,酿出淡淡的苦。他想起她为他煮的清茶,泛着浅青色,入口是微微的苦,滑下喉咙却是清甜。他苦笑一声,胸口翳闷,用力咳两下,嫣红的血丝缭绕在杯中。

他静静放下杯子,抬袖擦一擦嘴角。

那日他让赵昀骞大闹冥殿,其实是想争取时间去兜率宫取无情丹。火急火燎地到了太上老君那里,老君却闭关。他向守门的童子要丹药,童子却说无情丹已用完,只剩下绝情丹。绝情丹比无情丹效用更甚,直接将情根连根拔起。这丹药因未被试过,老君一直放着,不轻易借出。

玉帝那厢应该差不多要召他过去。墨迟稳住心神,不顾童子的阻挠,毅然抢过丹药,仰头服下。心中有什么东西轻轻碎裂,脑子一瞬间疼得无以复加。片刻之后他恍惚地睁开眼睛,想起梓昔时,心中再无半点眷恋。

童子说,情根有多深,拔出来就有多痛。墨迟再苦笑一声,轻轻一挥袖,杯中的嫣红血丝消失不见。

梓昔一直在唱着别人的角色,他又何尝不是?

折腾这么久,终于还是身心疲惫。墨迟支着脑袋,一个不小心又轻轻睡去。他梦见那一日在长安大街上,她掂着一包花生米,眉开眼笑地回家。他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笑,只这样轻轻一怔,她已撞上了他的肩。她抬头看着他,一脸痴呆,晃着手说区区花生米不要紧。然后画面一晃,面前又是偌昔阁,他握着她的手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时间就这样定格在那里,没有从前,没有之后。窗外阳光一片明媚,夏日的风静静吹拂。

墨迟的唇角轻轻弯起,忽然想就这样沉睡下去,不再醒来。有道是“人生如戏,浮生如梦”。活在梦里还是活在现实,其实根本不重要,只要自己愿意就好,不是么?

往事终是交缠在一起,隐入翠绿竹林之中,消失不见。

弱水有三千,浮生只如梦。

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窗外的松树枝桠被雪压弯,垂得很低,在冷风中微微地晃,最终承受不住重量,轻轻折断,发出清脆的响声,沉闷地摔在雪地上。

对比外面的寒冬,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却如阳春三月。铜镶金落地香熏在屋中散出袅袅的安神香气,两行炭炉火噼啪作响,两个梳云鬟的宫女在旁边添炭,火光映着小脸,红光满面。

华贵的女子坐在铜镜前,眉眼含笑地梳着妆。贴好花黄金钿,执起炭笔画眉,胭脂染露,绿鬓朱颜,再插上珠钗,戴好金镯,披上秋衣,笑意吟吟地回眸:“妹妹,今日怎地有空过来看我?”

苏瑾嫣躺在软榻上,撑着脑袋瞧着苏妲己,轻轻打一个呵欠:“姐姐,你每日都这样梳妆,不觉得很麻烦么。”

“女为悦己者容。”苏妲己从铜镜前起身,缓缓走到软榻边坐下,“大王一会儿兴许会过来。”

苏瑾嫣嘟着唇抱怨:“女娲娘娘派我们下凡,是为了收拾商纣王的。你怎地待他越来越好,我们何时才能回天庭啊。”

苏妲己莞尔一笑:“我待他好,还不是因为他待我好。在天庭千年,我们姐妹俩,何时有过这般锦衣玉食的生活。”说着伸手到苏瑾嫣面前,摊开却是一支并蒂海棠金步摇,“来,帮我戴上。”

苏瑾嫣起身,将金步摇接过去。海棠中镶嵌了一颗精致的珍珠,栩栩如生,握在手中有暖意,斜着插入苏妲己的发中,衬得她更是风华绝代。“姐姐,我记得你不喜欢海棠。”

苏妲己眉梢眼角间尽是风情万种:“这是大王送的,自然和别的海棠不一样。”说着转身扶着苏瑾嫣的肩,瞧着她水意盎然的眸子,“你呀,难得下凡,就该好好享受一下红尘中的乐趣。天庭多少仙家盼都盼不来。”

苏瑾嫣不以为然:“可是女娲娘娘点化我们成仙,给了我们无尽头的生命啊。红尘有什么好的,贪嗔痴恋,只会束缚自己。”说着盘起腿坐在软榻上,“你看,我现下还不是一样逍遥得很。姐姐有的,我也一样有;姐姐不自由,我却很自由啊。”

一旁的宫女加好火炭,递上两个铜制手炉,福一福身,往外去了。苏妲己爱怜地摸着她的头:“我是甘愿不自由。”眼睛像是瞧着苏瑾嫣,又似怔怔出神,“天庭太宽广,常年有寂寂凉风,总让我觉得自己身如浮萍。有一些温暖,只有纣王给得了我。”

苏瑾嫣道:“……什么歪理。这商宫不是也很大么,外面还会下雪。姐姐从纣王身上,不就拿到一支金步摇么,其他人一样能给。只要我肯开口,天下没有我要不到的东西。”

苏妲己苦笑着摇头:“你不懂,别人给的,又怎会一样呢。”

“怎会不一样,姐姐你分明是贪恋红尘,还给自己找借口。”苏瑾嫣说着站起身,少女般姣好的容颜粉黛不施,却倾国倾城,“我这就去找一支并蒂海棠金步摇回来,姐姐你等我。”说着轻轻一旋身,裙裾飘如一朵鲜丽的桃花,消失在原地。

苏妲己瞧着她消失的地方,半晌后,微笑着摇了摇头。

锦绣楼夜晚总是格外热闹,公子少爷一个一个地迈进去,心甘情愿地醉倒在温柔乡。推杯换盏之际,姑娘们笑语嫣然地躺在男子怀里,劝酒,对饮,春风得意。

阁楼响起金锣清脆的响声,三短一长,引得宾客们纷纷抬头。老鸨执着粉扇,掩着半边脸娇媚地笑:“今日各位爷有福了,我们瑾嫣姑娘恰好从外头回来。”

宾客们齐齐一愣。

苏瑾嫣是锦绣楼的一个传说。

在朝歌,你不晓得纣王叫什么名字,是件情有可原的事;但若你不晓得谁是苏瑾嫣,别人肯定会问你:“喂老兄,刚进的中原吧。”

传说苏瑾嫣的脸美得像在画上拓下来一般,眉不点而翠,唇不染而红,浅酌轻唱间,魅惑众生,只消一眼,便能让人死也甘愿。不少人豪掷千金,换她一夜良宵——可惜她只卖艺,不卖身。她弹得一手好琴,连山林中的鸟雀听了也翩翩起舞。

锦绣楼中的烛火被丫鬟吹灭,换上了大红鲜艳的灯笼。一个女子盈盈从阁楼走出,眉眼带笑,身姿窈窕,缓缓停在楼梯处。微风拂面,掀起丝帕的一角,她潋滟的微笑若隐若现。

宾客们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生怕一叹息,美人就会消失。

人群中有一个矮肥的男子率先站起身子,不知臊地大喊:“瑾嫣姑娘,我好想你!今夜我们一同醉生梦死如何!”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沸腾。宾客纷纷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对着楼梯上的苏瑾嫣喊着情话:

“瑾嫣姑娘,我出一千两,我带你去湖上泛舟!”

“瑾嫣姑娘,小生的画舫就在外头,我们把酒畅谈啊!”

“瑾嫣姑娘,只要你愿意,我立刻明媒正娶将你带回家,休了家里那个老娘子!”

……

苏瑾嫣淡淡笑着,被红光映得人若桃花,轻轻抬一抬手。

楼下立刻寂静无声,只听得她娇媚婉转的声音轻轻响起:“奴家今夜,只想向各位大爷,要一件东西。”说着捏起兰花指在腮边轻轻一笑,“并蒂海棠金步摇。”

宾客们愣了一愣,再次炸开了锅:

“区区一支金步摇而已,何时没有。瑾嫣姑娘,只要你愿意陪我,送你万两黄金又如何!”

“瑾嫣姑娘你等着,老子这就去金号买!”

“瑾嫣姑娘我只有单海棠的,可以么?不行的话我立刻差人去金号连夜赶制!”

……

苏瑾嫣伸出食指放在嘴边,丝帕下的粉唇水光莹润:“奴家,现在就想要。”声音低低流转,软人身子。宾客们却都静了,为难起来。一时之间去哪里给她找金步摇?还要是并蒂海棠的?

“我有。”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苏瑾嫣的心提了一提。人群自动分开两边,一个男子慢慢走出来,黑袍、黑发、黑眸,连羽冠都是墨黑,就这么稳稳当当,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摊开掌心,中间静静躺着一支金步摇,并蒂海棠盛开,中间镶嵌着两颗夜明珠,发着莹莹的光。他的眼睛如温润的墨玉,只静静地瞧着她,却让她心跳一点一点加速:“姑娘,金步摇。”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保持优雅,轻轻取过来。

男子勾一勾唇:“不知姑娘贵姓芳名?”

楼下一片唏嘘。连苏瑾嫣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在这里出头。苏瑾嫣瞧着他俊朗的容颜,微笑缓缓染开:“苏瑾嫣。”

“瑾颜……”男子轻轻重复一遍,笑道,“瑾颜瑜貌,真真贴切。”

苏瑾嫣本来想告诉他,自己叫瑾嫣,而不是瑾颜,听了他的话,却悄悄地烧红了脸。

夜晚她躺在锦被中,看着夜明珠发出的亮光心想,这珠子比姐姐的珍珠大许多,她应该比姐姐得到了更多的温暖吧。

次日外头依旧是大雪绵绵,苏瑾嫣拿着金步摇欢天喜地地跑进商宫,却瞧见纣王和苏妲己远远而来。纣王撑起一把粉伞,为她挡雪,却不顾自己肩头上的雪花。他们缓缓走着,低低地笑,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棕红色的高大宫墙里,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苏妲己一眼瞧见苏瑾嫣,低声对纣王说了几句话,纣王唇边是宠溺的笑,将伞留给苏妲己,自己唤来一个小太监,一步三回头地往另一头去了。苏瑾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兴冲冲地跑到苏妲己面前:“姐姐姐姐你看,我也有并蒂海棠金步摇,我也有你说的温暖了!”

苏妲己瞧着她掌心金光闪闪的步摇,将伞让过去一些,将她罩住,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走:“傻瓜,有金步摇,不等于就有温暖啊。”

苏瑾嫣停住脚步,不满地嘟嚷:“姐姐你又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嘛……”

“唔……”苏妲己也停住,歪着脑袋想一想,脸上尽是幸福的笑意:“你看,漫天飞雪的季节,是不是很冷?”

苏瑾嫣重重点头:“当然了!我总是觉得自己的狐狸毛太少,穿再多都还是冷。”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抖了一抖。苏妲己轻轻一笑,如暖阳般和煦:“姐姐就不冷。”

苏瑾嫣吃惊地伸手过来触她的脸,指尖却传来凉意,失望道:“姐姐你骗我,你的脸也很冷。”

苏妲己悠悠看向漫天的大雪,轻声道:“脸冷,心不冷。温暖就是,有个人常伴在你身侧,捧出一颗真心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苏瑾嫣莫名地想起了赠她金步摇的男子,片刻后晃晃脑袋,似要将脑中的男子丢出去。她对苏妲己自信一笑,拍拍胸脯道:“不就是一颗心么,姐姐你等我,我这就去找!”然后又急匆匆地离去。

莽撞的性子倒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苏妲己看着她一袭粉红色的背影,轻轻一笑,慢慢走回宫中。

月上柳梢,锦绣楼里依旧一片纸醉金迷。苏瑾嫣身着粉色罗裙,含情脉脉地笑:“大爷们爱奴家么?”尾音微微上挑,能酥软人的骨头。宾客们抖着声音道:“爱——”恨不得开膛剖腹,将自己跳动的心拿出来,摆到她面前。苏瑾嫣银铃般笑一笑,咬着唇道:“那,奴家想要你们的心,你们可愿,用刀子挖了给奴家?”

宾客面面相觑。要他们给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再容易不过,可是要给出一颗心——无人再说话。

厅堂一时寂静,半晌后才有老鸨娇嗔着一晃粉扇:“瑾嫣姑娘说笑呢,她这么爱各位大爷,怎会真的要各位大爷的心呐。”说着轻轻一撞苏瑾嫣。她立刻绽开和风般的柔笑:“是啊,奴家说笑呢!”

宾客们才继续哄哄闹闹,遥遥举杯,对苏瑾嫣敬酒。老鸨松一口气,摸摸胸口,低声对苏瑾嫣道:“下次这种玩笑,要开得浅显一些,不然很容易冷场的。”

“可是……”苏瑾嫣不甘地抬头,对上老鸨双眼时,却又沮丧道,“没什么。”

可是我是真的想要这么一颗心啊,她在心中偷偷道。

之后的苏瑾嫣每夜都出现,锦绣楼一时声名大噪,不少王公贵族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她的芳容。苏瑾嫣每日站在阁楼上,笑着看下面的宾客,一句“奴家要你们的心,你们愿不愿给”,不依不饶地问了一个月。宾客们晓得了她的把戏,笑得豪爽,个个都应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苏瑾嫣含春的目光慢慢扫视过去,每个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找不到和纣王一样的温柔细致。

半夜她凭栏望月,手中拿着那支金步摇,头一次觉得望了千年的月,透着隐隐的凉。

没过多久,天下动乱。周武王带领兵卒,直捣朝歌。苏瑾嫣匆匆忙忙赶去见苏妲己,偌大的商宫已空空荡荡,宫女太监只顾逃走,金银财宝散落一地,也无暇去捡。周武王的兵卒已然进了宫中,见了苏瑾嫣就想要擒。苏瑾嫣脸上尽是一片戾气,杀出皇宫,去找她最爱的姐姐。

外面大雪纷飞,透着血的颜色,周武王的军队在朝歌四处寻乱党,千军万马已将商宫踏平。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耀眼的红,深深刺痛她的双眸。

苏瑾嫣在鹿台找到苏妲己。她安静地坐在地上,头发一丝不乱,眉间的金钿依然光亮,头上的金步摇却黯然。纣王枕着她的膝,静静地合着眼睛,胸口处有血慢慢渗出来。

苏妲己头也不抬,轻抚着他的脸庞,指尖染了温热的血,却似乎毫无知觉,一下又一下,似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山下有马蹄奔腾的声音,不需多久,他们就会找上鹿台。苏妲己是妖后,周武王定然不会放过她。苏瑾嫣扶着她的肩,着急道:“姐姐,赶快和我回天庭吧!商国已没,我们回去找女娲娘娘复命!”

苏妲己淡淡扯出一个笑容,面容依旧姣好如初:“我回不去了。阿受*这一生杀戮太多,死后定要在地狱受苦。他是亡国之君,我是亡国之后,我定是要陪着他的。”

一颗透明的泪水滴落在纣王的脸上,苏瑾嫣心中一颤,忍不住捧起苏妲己的脸:“姐姐……你居然……为他流了泪?”说着起身吼道,“你当初答应过,我们姐妹二人永不分离。商朝灭亡,你便会与我回去。你骗我!”

鹿台的风十分猛烈,吹得苏瑾嫣的衣袍飒飒作响。苏妲己如死水般的眸子轻轻看向苏瑾嫣,微微一笑:“人不伤心,又怎会流泪。妹妹,我真的很羡慕你。”她微凉的指尖抚上苏瑾嫣的脸,“我说过,有些温暖,只有纣王能给我。所以,对不起。”说着轻轻一挥袖,将苏瑾嫣送上云头,往外飞去。苏瑾嫣撕心裂肺地叫着“姐姐”,眼睁睁看着鹿台周遭燃起大火,火焰凶猛地朝苏妲己和纣王袭去,淹掉她最后的一抹身影。她最后垂头望着怀中的人,绝美的容颜带着如霞般的浅笑。

醒来时苏瑾嫣身在一处雅致的别院。窗外梧桐巍巍,映在地上树影叠叠。芙蓉秋涧屏风外坐着一个人影,听了里头的动静,走过来淡淡开口:“醒了?”

居然是许久前赠她金步摇的人。

她怯怯地点头,他为她端来一碗清茶,她道谢过后,想起妲己的事,心中又隐隐生疼。黑衣男子也不说话,搬来一张梨花木椅,静静坐在她身边。

纣王生前沾满鲜血,一定会受到极重的惩罚。苏妲己以一己之身为他挡刑,上刀山,下油锅,拔舌,业火,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等着她。苏瑾嫣的心缩成一团,硬生生地跳动。她无法理解,她的姐姐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这样,甚至还流了泪。为了一颗心,值得吗?

男子说自己叫无倾,那日恰好经过,将苏瑾嫣救了回来。苏瑾嫣不愿让他知晓自己的狐狸身份。她在云头摔下,伤了腿骨,一时片刻也走不得,于是便留了下来。

无倾有些神秘,并不常在别院。在的时候,多数静静远眺窗外梧桐,看树叶摇动,神色寂然,眸中一片平静,不知在想什么。苏瑾嫣本来不是只聒噪的狐狸,寂静的日子过得太多,也开始有些无聊,便开始和他攀谈:“无倾,你是哪国人士?”

“我长年漂泊,没有定所。姑娘,我似乎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苏瑾嫣听了他这句话,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你问过了,我叫苏瑾嫣。”

“原来是瑾嫣姑娘。”他微微笑开,冰冻的脸上添了一些暖意,“我记得我在朝歌,遇到过一个叫苏瑾颜的女子。”

难道他看不出来苏瑾颜和苏瑾嫣是同一个人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叫苏瑾颜!她心中暗暗想着,却偷偷窃笑。他终究还是记得自己。

苏瑾嫣将头上的金步摇摸下来,递到他面前:“这个,还记得么?”

无倾这才微微一愣:“原来你便是苏瑾颜。”

她不满地嘟唇:“什么苏瑾颜,我叫苏瑾嫣!是你听错!”

如此居然多了几分稚气。无倾颔首:“好,苏瑾嫣。”说着将视线移到她手中,“你还留着它。”

“当然了。”她骄傲地一笑,想了想道,“这东西看着金贵的,所以我才留到现在。”神色却有些不自然。无倾瞧着她微粉的脸,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苏瑾嫣小心翼翼将金步摇插回头上:“无倾无倾,你那时为何会来锦绣楼?”她记得他给了金步摇之后,就直接往外走,神情淡然如同只是个过客。无倾想了想道:“我可以说,但你不能笑我。”

苏瑾嫣心中暗道笑不笑等听了再说,脸上却装得正直,重重点点头。

夜风缓缓地吹拂,满室盈香。无倾抚平衣上的皱褶,缓缓道:“我想知道什么是爱恨。”

无倾住的地方,有一个女子,因丈夫离去而日日夜夜守在那里等候。原本她愿等是她的事,偏生最近那处地方官府要收回去重建。附近的百姓都搬了,剩下她一个在那里,执着地等候。官府有官府的秩序,官差又不能随意拆去她的房屋。

无倾每日看着,有些疑惑,那女子面容枯槁,眸中却充满神采。无倾不懂,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她如此执着。她道:“人总是需要有一些执念的。”

他不解道:“为何偏偏是这一个?”

她微微摇头,目光悠远:“倘若你爱一个人,他便是你所有的执念。”

他依旧不懂。凡人多自私自利,她要等的人说不定早已娶妻生子,到头来她的青春一去不回,谁能还她一个公平的答案。她听了他的话,只轻轻摇头:“公子,尝试去爱一个人吧。在爱情这一场决斗里,从来没有公平。”

她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里,静静地断了气。

他埋葬了她,却想起他说过的话。他决定去试着爱一个人,他听说朝歌有个女子,人人见了都会倾心。他想了想,决定前往朝歌。他想品尝一下,动心是什么感觉,结果却遇到了苏瑾嫣。

苏瑾嫣听了这些,却不想笑,突然想起了陪伴她千年的姐姐,一样的傻,一样的痴情。一个爱字,将一个不相关的人变成自己命中所有的执念,代价太大。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苏瑾嫣却突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对我倾心?”

无倾轻轻咳一声,点点头。

对于一只猫来说,最大的耻辱是抓不到老鼠;同样对于一只狐妖,最大的耻辱是迷不倒男人。苏瑾嫣的兄弟姐妹个个出众,不论雌雄都能将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她身为当中的佼佼者,居然败给了一个男子。

无倾的点头,让她常年平静无澜的心掀起了浪,好胜的念头蠢蠢欲动。当他说准备另寻女子时,她磨着牙道:“不用了,我会让你爱上我!”

明明是情话,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此后苏瑾嫣真的开始做贤妻。无倾的起居饮食,她一一亲手包办。她按着苏妲己对纣王的照顾方式,一点一点做得滴水不漏。无倾看公文看累了,倚着案桌睡着,她为他添衣;无倾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她在身边静静陪着,绝不开口烦他……十指纤纤的狐妖不愿用术法烧炭,吹火吹了自己满脸的灰才煲出碧梗粥。无倾捧着碗,明明难吃,还一口一口地全吃掉,吃完微微一笑,一句道谢,一句称赞,如同极好的烫伤药,让她手上烫出的水泡不再疼痛。

她终于寻到一个人,可以每日相伴,不离不弃。

女娲娘娘座下的童子来找过苏瑾嫣,叫她回去复命,提拔为狐仙。苏瑾嫣自是欢喜的,跟着童子走出别院,看着门前的风景,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小狼毫放在墨砚上,无倾总忘记洗干净;公文摆得乱七八糟,无倾看的时候又该头疼了;一边的青花瓷杯里还有一些清茶,不浓不淡,入口先是微苦,再是清香,是无倾最喜欢的;门口挂的一幅字画,是他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苏瑾嫣三个字,一笔一划,苍劲有力,写完她得意洋洋地裱起来……

苏瑾嫣低头片刻,回头对着仙童微微一笑:“请代瑾嫣转告女娲娘娘,瑾嫣不走了,瑾嫣在凡间会好好过日子。”

仙童微微一愣:“姐姐这样,只能当狐妖了,千年修为不可惜么?”

苏瑾嫣微微一笑,眉目间毫无犹豫,摇头道:“不可惜。”

安逸生活依旧这样下去。无倾已成为她生活中的习惯,无处不在。苏瑾嫣腿上的伤早就痊愈了,却不想离去。她等着有这么一日,无倾温柔地瞧向她,笑道“我终于知道何为爱恨”。然后他们会长相厮守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春听微雨,夏赏粉荷,秋踏黄叶,冬裹银装。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