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外族盛衰之连环性及外患与内政之关系

书名: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作者:
陈寅恪
本章字数:
9570
更新时间:
2024-02-28 11:39:33

《唐会要》玖捌回纥条云:

连年饥疫,羊马死者被地,又大雪为灾。

《新唐书》贰壹柒下《黠戛斯传》略云:

回鹘授其君长阿热为毗伽顿颉斤。回鹘稍衰,阿热即自称可汗。回鹘遣宰相伐之,不胜,孥鬬二十年不解。阿热恃胜肆詈,回鹘不能讨,其将句录莫贺导阿热破杀回鹘可汗,诸特勒(寅恪案:勒亦当作勤)皆溃。

寅恪案:回纥自唐肃宗以后最为雄大,中国受其害甚巨,至文宗之世天灾党乱扰其内,黠戛斯崛起侵其外,于是崩溃不振矣。然考之史籍,当日中国亦非盛强之时,而能成此攘夷之伟业者,虽以李文饶之才智,恐不易致此,其主因所在,无乃由坚昆之兴起,遂致回纥之灭亡欤?斯又外族盛衰连环性之一例证也。

《新唐书》贰壹陆下《吐蕃传》论云:

唐舆,四夷有弗率者,皆利兵移之,蹶其牙,犁其庭而后已。唯吐蕃、回鹘号强雄,为中国患最久。赞普遂尽盗河湟,薄王畿为东境,犯京师,掠近辅,馘华人,谋夫虓帅环视共计,卒不得要领。晚节二姓自亡,而唐亦衰焉。

寅恪案:吐蕃之盛起于贞观之世,至大中时,其部族瓦解衰弱,中国于是收复河湟,西北逐陲稍得安谧。计其终始,约二百年,唐代中国所受外族之患未有若斯之久且剧者也。迨吐蕃衰败之后,其役属之党项别部复兴起焉。此党项部后裔西夏又为中国边患,与北宋相终始。然则吐蕃一族之兴废关系吾国中古史者如是,其事迹兹篇固不能详言,而其盛衰之枢机即与其他外族之连环性,及唐代中央政府肆应之对策即结合邻接吐蕃诸外族,以行包围之秘计,旧史虽亦载其概略,惜未有阐发解释者,故不得不于此一论述之也。

李唐承袭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全国重心本在西北一隅,而吐蕃盛强延及二百年之久。故当唐代中国极盛之时,已不能不于东北方面采维持现状之消极政略(见下论高丽事节),而竭全国之武力财力积极进取,以开拓西方边境,统治中央亚细亚,藉保关陇之安全为国策也。又唐资太宗、高宗两朝全盛之势,历经艰困,始克高丽,既克之后,复不能守,虽天时地势之艰阻有以致之(亦见下文论高丽事节),而吐蕃之盛强使唐无余力顾及东北,要为最大原因。此东北消极政策不独有关李唐一代之大局,即五代、赵宋数朝之国势亦因以构成。由是言之,吐蕃一族舆唐之竞争影响甚巨,更不能不为一论述之也。

《新唐书》捌《宣宗纪》(参考《旧唐书》壹捌下《宣宗纪》、壹玖陆下《吐蕃传》、壹玖捌《西戎传?党项传》,《新唐书》贰壹陆下《吐蕃传》、贰贰壹上《西域传?党项传》,及《唐会要》玖柒吐蕃条玖捌党项羌条等)云:

(大中)三年二月吐蕃以秦、原、安乐三州,石门、驿藏、木峡、制胜、六盘、石峡、萧七关归于有司。十月吐蕃以维州归于有司。十二月吐蕃以扶州归于有司。

(大中)四年十一月党项寇邠宁。十二月凤翔节度使李安业、河东节使李拭为招讨党项使。

(大中)五年三月白敏中为司空,招讨南山平夏党项行营兵马都统。四月赦平夏党项羌。八月乙巳赦南山党项羌。十月沙州人张义潮以瓜、沙、伊、肃、鄯、甘、河、西、兰、岷、靡十一州归于有司。

同书贰壹陆下《吐蕃传》(参考《通鉴》贰肆陆会昌二年、贰肆柒会昌三年、贰肆捌大中三年诸条)略云:

(彝泰)赞普立几三十年病不事,委任大臣,故不能抗中国,边候晏然。死,以弟达磨嗣,达磨嗜酒好畋猎,喜内,且凶愎少恩,政益乱。自是国中地震裂,水泉涌,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饥疫,死者相枕藉,鄯廓间夜闻鼙鼓声,人相惊。会昌二年赞普死,无子,以妃琳兄尚延力子乞离胡为赞普,始三岁,妃共治其国。大相结都那见乞离胡不肯拜,曰:“赞普支属尚多,何至立纷氏子邪?”用事者共杀之。三年,国人以赞普立非是,皆叛去。(尚)恐热自号宰相,以兵二十万击(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恐热败,单骑而逃。大中三年,婢婢引众趋甘州西境,恐热大略鄯、廓、瓜、肃、伊、西等州,保渭州,奉表归唐。

寅恪案:吐蕃之破败由于天灾及内乱,观此可知也。吐蕃中央政权统治之力既弱,故其境内诸部族逐渐离逻逤之管制而独立,党项之兴起,张义潮之来归,皆其例也。宣宗初虽欲以兵力平定党项,而终不得不遣白敏中施招抚之策,含滉了之。则河湟之恢复实因吐蕃内部之衰乱,非中国自身武力所能致,抑又可见矣。

《新唐书》贰壹陆上《吐蕃传》略云:

是岁(长寿元年)又诏王孝杰(等)击吐蕃,大破其众,更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以兵镇守,议者请废四镇勿有也。崔融献议曰:“太宗文皇帝践汉旧迹,竝南山,抵葱岭,剖裂府镇,烟火相望,吐蕃不敢内侮。高宗时有司无状,弃四镇不能有,而吐蕃遂张,入焉耆之西,长鼓右驱,腧高昌,历车师,钞常乐,绝莫贺延碛,以临敦煌。今孝杰一举而取四镇,还先帝旧封,若又弃之,是自毁成功而破完策也。夫四镇无守,胡兵必临西域,西域震则威憺南羌,南羌连衡,河西必危。且莫贺延碛袤二千里,无水草,若北接虏,唐兵不可度而北,则伊西北庭安西诸蕃悉亡。”议者乃格。 (开元)十年攻小勃律国,其王没谨忙诒书北庭节度使张孝嵩曰:“勃律唐西门,失之,则西方诸国皆堕吐蕃。”始勃律王来朝,父事帝(玄宗),还国,置绥速军以捍吐蕃,故岁常战。吐蕃每曰:“我非利若国,我假道攻四镇尔。”

同书壹叁伍《高仙芝传》(参《旧唐书》壹佰肆《高仙芝传》、《新唐书》贰贰壹下《西域传?小勃律传》)略云:

小勃律其王为吐蕃所诱,妻以女,故西北二十余国皆羁属吐蕃。天宝六载诏仙芝以步骑一万出讨。八月仙芝以小勃律王及妻自赤佛道还连云堡,与(监军边)令诚俱班师,于是拥林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摄降附。

同书贰贰贰上《南蛮传?南诏传》略云:

时(贞元时)唐兵屯京西朔方,大峙粮,欲南北并攻取故地。然南方转镶稽期,兵不悉集。吐蕃苦唐诏掎角,亦不敢图南诏。(韦)皋令(部将武)免按兵巂州,节级镇守,虽南韶境,亦所在屯戍。吐蕃惩野战数北、乃屯三泸水,遣论妄热诱濒泸诸蛮复城悉摄,悉摄吐蕃险要也。蛮酋潜导南诏与皋部将杜毗罗狙击。(贞元)十七年春夜绝澶,破虏屯,斩五百级。虏保鹿危山,昆罗伏以待。又战,虏大奔。于时康、黑衣大食等兵及吐蕃大酋皆降,获甲二万首。

时虏兵三万攻盐州,帝(德宗)以多诈,疑继以大军,诏皋深钞贼鄙,分虏势。皋表:贼精铠多置南屯,今向盐夏,非全军,欲掠河曲党项畜产耳。俄闻虏破麟州,皋督诸将分道出,或自西山,或由平夷,或下陇陀和石门,或径神川、纳川,与南诏会。是时回鹘、太原、邠宁、泾原军猎其北,剑南、东川、山南兵震其东,凤翔军当其西,蜀南诏深入,克城七,焚堡百五十,所斩首万级,获铠械十五万,围昆明、维州,不能克,乃班师。振武、灵武兵破虏二万,泾原、凤翔军败虏原州,惟南诏攻其腹心,俘获最多。

《唐会要》壹佰大食条(参《旧唐书》壹玖捌《西戎传?大食传》、《新唐书》贰贰壹下《西域传?大食传》)略云:

又案贾耽《四夷述》云:贞元二年(寅恪案:旧传作“贞元中”,新传作“贞元时”与吐蕃为劲敌,蕃兵大半西御大食,故鲜为边患,其力不足也。

寅恪案:唐关中乃王畿,故安西四镇为防护国家重心之要地,而小勃律所以成唐之西门也。玄宗之世,华夏、吐蕃、大食三大民族皆称盛强,中国欲保其腹心之关陇,不能不固守四镇。欲固守四镇,又不能不扼据小勃律,以制吐蕃,而断绝其与大食通援之道。当时国际之大势如此,则唐代之所以开拓西北,远征葱岭,实亦有其不容已之故,未可专咎时主之黩武开边也。夫中国舆吐蕃既处于外族交互之复杂环境,而非中国与吐蕃一族单纯之关系,故唐室君臣对于吐蕃施行之策略亦即利用此诸族相互之关系。易言之,即结合邻接吐蕃诸外族,以为环攻包围之计。据上引新书《南诏传》,可知贞元十七年之大破吐蕃,乃略收包围环攻之效者。而吐蕃舆中亚及大食之关系,又韦南康以南诏制吐蕃之得策,均可于此传窥见一二也。兹复别引史籍,以为证明于下:

《旧唐书》壹肆拾《韦皋传》(《新唐书》壹伍捌《韦皋传》同)云:

皋以云南蛮条数十万,与吐蕃和好。蕃人入寇,必以蛮为前锋。(贞元)四年,皋遣判官崔佐时入南诏蛮,说令向化,以离吐蕃之助。

《新唐书》贰贰贰上《南蛮传》略云:

贞元五年,(异牟寻)遗(韦)皋书曰:愿竭诚日新,归款天子,请加戍剑南、泾原等州。安西镇守扬兵四临,委回鹘诸国所在侵掠,使吐蕃势分力散,不能为强,此西南隅不烦天兵可以立功云。

《旧唐书》壹贰玖《韩滉传》(《新唐书》壹贰陆《韩休传附滉传》同)云:

时两河罢兵,中土宁。况上言:“吐蕃盗有河湟,为日已久。大历已前,中国多难,所以肆其侵轶。臣闻近岁已来,兵众寖弱,西迫大食之强,北病回纥之聚,束有南诏之防,计其分镇之外,战兵在河陇五六万而已。国家第令三数良将长驱十万众,于凉、鄯、洮、渭并修坚城,各置二万人,足当守御主要,臣请以当道(寅恪案:《旧唐书》壹贰《德宗纪上》贞元元年七月丙午,两浙节度使韩滉检校尚书左仆射江淮转运使)所贮赋为馈运之资,以充三年之费,然后营田积粟,且耕且战,收复河陇二十余州,可翘足而待也。“上(德宗)甚纳其言。滉之入朝也(寅恪案:《旧唐书》壹贰《德宗纪上》贞元二年十一月两浙节度使韩滉来朝),路由汴州,厚结刘玄佐,将荐其可任边事。玄佐纳其赂,因许之。及来觐,上访问焉,初颇禀命,及滉以疾归第,玄佐意怠,遂辞边任,盛陈犬戎未衰,不可轻进。贞元三年二月滉以疾薨,遂寝其事。

同书同卷《张延赏传》(《新唐书》壹贰柒《张嘉贞传附延赏传》同)云:

(延赏)请减官员,收其俸禄,资幕职战士,俾刘玄佐收复河湟,军用不乏矣。上(德宗)然之。初韩滉入朝,至汴州,厚结刘玄佐,将荐其可委边任,玄佐亦欲自效,初禀命,及滉卒,玄佐以疾辞,上遣中官劳问,卧以受命。延赏知不可用,奏用李抱真,抱真亦辞不行。

时抱真判官陈昙奏事京师,延赏俾昙劝抱真,竟拒绝之。盖以延赏挟怨罢李晟兵柄,由是武臣不附。

《通鉴》贰叁贰贞元三年七月条略云:

(李)泌曰:“臣能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上(德宗)曰:”计将安出? ”对曰:“臣未敢言之。”上固问,不对。意欲结回纥、大食、云南,与共图吐蕃,令吐蕃所备者多。知上素恨回纥,故不肯言。

同书贰叁叁贞元三年九月条略云:

(李泌)对曰:“愿陛下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如此,则吐蕃自困。”上(德宗)曰:“三国当如卿言,至于回纥,则不可。”泌曰:“臣固知此,所以不敢早言。为今之计,当以回纥为先,三国差缓耳。”上曰:“所以招云南、大食、天竺奈何?”对曰:“回纥和,则吐蕃已不敢轻犯塞矣。次招云南,则是断吐蕃之右臂也。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与天竺皆慕中国,代与吐蕃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

寅恪案:德宗、韦皋、韩滉、李泌等皆欲施用或略已实行包围环攻吐蕃之政策,若非当日唐室君主及将相大臣深知诸外族相互之关系,不能致此,而李长源之论尤为明畅。《通鉴》所载当采自《邺侯家传》。李繁著书虽多夸大溢美之语(如刘玄佐之入朝,实出韩滉之劝促,而《邺侯家传》则归功于李泌,司马君实谓之掠美,即是其例也。见《通鉴考异》贞元二年七月条),然校以同时关系诸史料,知其所述包环吐蕃之策要为有所依据,不尽属浮词也。

前言唐太宗、高宗二朝全盛之世,竭中国之力以取高丽,仅得之后,旋即退出,实由吐蕃炽盛,唐室为西北之强敌所牵制,不得已乃在东北方取消极退守之策略。然则吐蕃虽舆高丽不接土壤,而二者间之连环关系,实影响于中夏数百年国运之隆替。今述吐蕃事竟,即续论高丽者,亦为此连环之关系,不独叙述次第之便利也。

隋炀帝承文帝统一富盛之后,唐太宗藉内安外攘之威,倾中夏全国之力,以攻高丽,终于退败。炀帝竟坐是覆其宗社,而太宗亦遗恨无穷。自来史家于此既鲜卓识之议论,而唐高宗之所以暂得旋失之故复无一贯可通之解释。鄙意高丽问题除前所谓外族盛衰之连环性外,尚别具天时、地理、人事三因素,与其他外族更有不同。其关于唐以前及以后之史事者,以非本篇范围,不能涉及。因仅就唐代用兵高丽之本末,推论此三因素之关系,以明中国在唐以前经营东北成败利钝所以然之故,治史之君子傥亦有取于是欤?

唐承宇文氏“关中本位政策”,其武力重心即府兵偏置于西北一隅,去东北方之高丽甚远。中国东北方冀辽之间其雨季在旧历六七月间,而旧历八九月至二三月又为寒冻之时期。故以关中辽远距离之武力而欲制服高丽攻取辽东之地,必在冻期已过雨季未临之短时间获得全胜而后可。否则,雨潦泥泞冰雪寒冻皆于军队士马之进攻糇粮之输运已甚感困难,苟遇一坚持久守之劲敌,必致无功或覆败之祸。唐以前中国对辽东、高丽进攻之策略为速战速决者,其主因实在此。若由海道以取高丽,则其邻国百济、新罗为形势所关之地,于不善长海战之华夏民族尤非先得百济,以为根据,难以经略高丽。而百济又与新罗关系密切,故百济、新罗之盛衰直接影响于中国与高丽之争竞。唐代之中国连结新罗,制服百济,借以攻克高丽,而国力分于西北吐蕃之劲敌,终亦不能自有,转以为新罗强大之资,此实当日所不及料,因成为后来数百年世局转捩之枢纽者也。关于高丽问题,兹引史籍以供释证,而此事于时日先后之记载最为重要,故节录《通鉴》所纪唐太宗伐高丽之役于下,藉作一例。其以干支记日者悉注明数字及月建大小尽,庶几读者于时间之长短获一明确印象。并略增删胡注之文,附载陆路行军出入辽东所经重要城邑距长安洛阳之远近,读者若取时日与道里综合推计,则不仅此役行军运粮之困难得知实状,而于国史中唐前之东北问题亦可具一正确之概念也。

《通鉴》壹玖柒纪唐太宗伐高丽事略云:

上(太宗)将征高丽。(贞观十八年)秋七月(大尽)辛卯(二十日)勑将作大监阎立德等诣洪、饶、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载军粮。甲午(二十三日)下诏遣营州都督张俭等帅幽营二都督兵及契丹、奚、秣羯,先击辽东,以观其势。以太常卿韦挺为馈运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师副之。自河北诸州皆受挺节度,听以便宜从事。又命太仆少卿萧锐运河南诸州粮入海。冬十月(大尽)甲寅(十四日)车驾行幸洛阳(寅恪案:在今河南洛阳县。《通典》壹柒柒州郡典河南府洛州去西京八百五十里)。十一月(大尽)壬申(初二日)至洛阳。前宜州刺史郑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尝从隋炀帝伐高丽,召诣行在问之。对曰:“辽东道远,粮运艰阻,东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听之!”张俭等值辽水涨,久不得济,上以为畏懦,召诣洛阳。甲午(二十四日)以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帅江淮岭峡兵四万、长安洛阳募士三千、战舰五百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卫率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帅步骑六万人及兰河二州降胡趣辽东,两军合势并进。庚子(三十日)诸军大集于幽州(寅恪案:在今河北蓟县。《通典》壹柒捌《州郡典》范阳郡幽州今理蓟县,去西京二干五百二十三里,去东京一千六百八十里)。手诏谕天下,言昔隋炀帝残暴其下,高丽王仁爱其民,以思乱之军击安和之众,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胜之道有五:一曰:以大击小,二曰:以顺讨逆,三曰:以治乘乱,四曰:以逸待劳,五曰:以悦当怨,何忧不克?布告元元,勿为疑惧!十二月(小尽)甲寅(十四日)韶诸军及新罗、百济、奚、契丹分道击高丽。

(贞观)十九年春正月(小尽),韦挺坐不先行视漕渠,运米六百余艘至卢思台侧(胡注云:虑思台去幽州八百里,此漕渠盖即曹操伐乌丸所开泉州渠也),浅塞不能进,械送洛阳。丁酉(二十八日)除名,以将作少监李道裕代之,崔仁师亦坐免官。二月(大尽)庚戌(十二日)上自将诸军发洛阳。是月李世勣军至幽州。三月(小尽)丁丑(十九日)车驾至定州(寅恪案:在今河北定县。《通典》壹柒捌《州郡典》博陵郡定州今理安喜县,去西京二千一百里,去东京一千二百十里)。丁亥(十九日)上谓侍臣曰:“辽东本中国之地,隋氏四出师而不能得,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仇,高丽雪君父之耻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余力以取之。”上将发,太子(高宗)悲泣数日,上曰:“今留汝镇守,辅以贤俊,悲泣何为?”壬辰(二十四日)车驾发定州。李世勣军发柳城(寅恪案:在今热河朝阳县。《通典》壹柒捌《州郡典》柳城郡营州今理柳城县,去西京五千里,去东京四千一百一十里)。多张形势,若出怀远镇者(寅恪案:《新唐书》叁玖《地理志》营州柳城郡有怀远守捉城)。而潜师北趣甬道,出高丽不意。夏四月(大尽)戊戌朔(初一日)世勣自通定济辽水(胡注云:通定镇在辽水西,隋大业八年伐辽所置,甬道,隋起浮桥度辽水所筑。寅恪案:《通典》壹柒捌柳城郡营州至辽河四百八十里),至玄菟(寅恪案:《三国志?魏志》垒拾《东夷传?东沃沮传》云:(汉武帝)以沃沮城为玄菟郡,后为夷貊所侵,徙郡勾丽西北,今所谓玄菟府是也。胡注云:有辽山,辽水所出),高丽大骇,城邑皆闭门自守。壬寅(初五日)辽东道副大总管江夏王道宗将兵数千至新城(寅恪案:在今辽宁沈阳县西北),城中无敢出者。营州都督张俭将胡兵为前锋,进渡辽水,趋建安城(胡注云:自辽东城西行三百里至建安城。胡注盖依据《新唐书》肆叁下《地理志》引贾枕所记入四夷道里也)。丁未(初十日)车驾发幽州。壬子(十五日)李世勣、江夏王道宗攻高丽盖牟城(胡注一下.盖牟城在辽东城东北。寅恪案:在今辽宁盖平县)。丁巳(二十日)车驾至北平(胡注云:此古北平也,旧志平州隋为北平郡。寅恪案:在今河北卢龙县。《通典》壹柒捌《州郡典》北平郡平州今理卢龙县,东北到柳城郡七百里,去西京四千三百二十里,去东京三千五百二十里)。癸亥(二十六日)李世勣等拔盖牟城,获二万余口,粮十余万石。张亮率舟师自东莱渡海,袭卑沙城(寅恪案:《隋书》陆肆《来护儿传》云:“大业)十年又帅师渡海,至卑奢城,高丽举国来战,护儿大破之,斩首千余级,将趋平壤,高元震惧,遣使执叛臣斛斯政,诣辽东城下,上表请降。(炀)帝许之,遣人持节召护儿旋师。」卑奢城即卑沙城也,可以参证),程名振引兵夜至,副总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小尽)己巳(初二日)拔之。分遣总管丘孝忠等曜兵于鸭绿水(寅恪案:《通典》壹捌陆《边防典》高句丽传云:马訾水一名鸭绿水,在平壤城西北四百五十里,辽水东南四百八十里。胡注云:《汉书》谓之马訾水,今谓之混同江)。李世勣进至辽东城下(寅恪案:在今辽宁辽阳县北)。庚午(初三日)车驾至辽泽,泥淖二百余里,人马不可通,将作大监阎立德布土作桥,军不留行。壬申(初五日)渡泽东。乙亥(初八日)高丽步骑四万救辽东,既合战,唐兵不利。(江夏王)道宗收散卒,与骁骑数十冲之,左右出入,李世勣引兵助之,高丽大败。丁丑(初十日)车驾度辽水,撤桥以坚士卒之心。李世勣攻辽东城,昼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会之,甲申(十七日)遂克之。所杀万余人,得胜兵万余人,男女四万口,以其城为辽州。乙未(二十八日)进军白巖城(寅恪案:在今辽宁辽阳县东北)。六月(大尽)丁酉朔(初一日)城主孙代音请降,上受其降,以白巖城为巖州。丁未(十一日)车驾发辽东。丙辰(二十日)至安市城(寅恪案:在今辽宁盖平县东北),追兵攻之。丁巳(二十一日)北部耨萨延寿、惠真帅高丽、靺鞨兵十五万救安市。上谓侍臣曰:“今为延寿策有三:引兵直前,连安市城为垒,攻之不可猝下,欲归则泥潦为阻,坐困吾军,上策也。拔城中之象,与之宵遁,中策也。来与吾战,下策也。”高丽有对卢,年老习事,谓延寿曰:“为吾计者,莫若顿兵不战,旷日持久,遣奇兵断其运道,粮食既尽,求战不得,欲归无路,乃可胜也。”延寿不从,引军直进,去安市城四十里。江夏王道宗曰:“高丽倾国以拒王师,平壤之守必弱,假臣精卒五千覆其本根,则数十万众可不战而降。”上不应。戊午(二十二日)诸军并进,高丽兵大溃,斩首二万余级。己未(二十三日)延寿、惠真帅其众三万六千八百人(来)降。获马五万匹,牛五万头,铁甲万领,佗器械称是。高丽举国大骇,上驿书报太子,更名所幸山曰驻跸山。秋七月(大尽)辛未(初五日)上徙营安市城东岭。上之克白鼓也,谓李世勣曰:“吾闻安市城险而兵精,建安兵弱而粮少,公可先攻建安,建安下,则安市在吾腹中。”对曰:“建安在南,安市在北,吾军粮皆在辽东,若贼断吾粮道,将若之何?不如先攻安市,安市下,则取建安耳。”上曰:“以公为将,安得不用公策。”世勣遂攻安市,攻久不下。高延寿、惠真请于上曰:“安市人自为战,未易猝拔,乌骨城(寅恪案:在今辽宁盖子县东境地)耨萨老耄,不能坚守,移兵临之,朝至夕克,其余当道小城望风奔溃,鼓行而前,平壤必不守矣。”群臣亦曰:张亮在沙城(胡注云:沙城即卑沙城),召之,信宿可至。并力拔乌骨城,度鸭绿水,直取乎壤,在此举矣。上将从之,独长孙无忌以为建安城之虏众犹十万,若向乌骨,皆蹑吾后,不如先玻安市,取建安,然后长驱而进,此万全之策也。上乃止。诸军急攻安市,江夏王道宗督众筑上山逼其城,昼夜不息,凡六旬,用功五十万。上以辽左早寒,草枯泉冻,士马难久留,且粮食将尽,九月(大尽。寅恪案:是年八月大尽)癸未(十八日)勑班师,命李世勣、江夏王道宗将步骑四万为殿。乙酉至辽东。丙戌(二十一日)渡辽水。辽泽泥潦,车马不通,命长孙无忌将万人剪草填道,以车为梁,上自系薪于马鞘以助役。冬十月(小尽)丙申朔(初一日)上至蒲沟驻马,督填道诸军,度勃错水(胡注云:蒲沟勃错水皆在辽泽中)。暴风雪,士卒沾湿,多死者。凡征高丽战士死者几二千人,战马死者什七八,上以不能成功,深悔之。叹曰:“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驰驿祀征以少牢,复立所制碑,召其妻子诣行在劳之。丙午(十一日)至营州,丙辰(二十一日)上闻太子奉迎将至,从飞骑三千人驰入临榆关(寅恪案:《通典》壹柒捌《州郡典》北平郡平州卢龙县临榆板在县城东一百八十里据此当即今山海关地),道逢太子。上之发定州也,指所御褐袍谓太子曰:“俟见汝,乃易此袍耳。”在辽左虽盛暑流汗弗之易,及秋穿败,左右请易之,上曰:“军士衣多弊,吾猾御新衣可乎?”至是太子进新衣,乃易之。十一月(大尽)辛未初七日)车驾至幽州。庚辰(十六日)过易州境(寅恪案:今河北易县。《通典》壹柒捌上谷郡易州,去西京二千一百九十七里,去东京一千四百六十二里),丙戌(二十二日)车驾至定州。壬辰(二十八日)车驾发定州。十二月(小尽)戊申(十四日)至并州(《通典》壹柒玖《州郡典》太原府并州今理太原、晋阳二县,去西京一千三百里,去东京八百八十五里。寅恪案:唐代州治在今山西太原省会西南三十里)。

(贞观)二十年二月(大尽)乙未(初二日)上发并州。三月(小尽)己巳(初七日)车驾还京师(寅恪案:即今西安市)。上谓李靖曰:“吾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何也?”靖曰:“此道宗所解。”上顾问江夏王道宗,具陈在驻跸时乘虚取平壤之言。上怅然曰:“当时匆匆,吾不忆也!”

寅恪案:唐太宗之伐高丽,于贞观十八年秋冬间着手准备,至半岁之后,即贞观十九年二月间太宗发洛阳,李世勣会集陆军即高战斗主力于幽州,于是开始出动,盖非俟至气候稍暖之时不能于东北行军也。又历二月之久至五月初,李世勣军进至辽东城下,太宗亦于此时渡辽东,但为泥淖阻滞一星期之久,始与世勣会兵,其军行已嫌迟缓,及攻围辽东城,经十有二日方能克之,已在五月中旬将尽之际矣。又顿兵安市,由六月二十日至九月十八日三月之久而不能克取其城。辽左秋晚气候转变。粮道不通,若不急速班师,则将全军覆没,江夏王道宗出奇之计,高延寿、惠真攻乌骨之策及太宗越安市先取建安之议实皆不可施行,祇为快意之谈耳,观李世勣、长孙无忌等之言可知也。至太宗虽经寒暑不肯易弊褐一事传为美谈,实则太宗明知此役利在速战速决,若至秋季不能复衣褐袍之时,无论成败如何,断不能不班师归来,舆太子相见。故不妨先作豪语,以收人心,斯亦英雄权谲之一端欤?又张亮等虽克卑沙,竟无大效者,殆以从海道攻高丽,与百济之关系甚大,观于同一李世勣之人在太宗贞观时不能克高丽,而在高宗总章时能减其国者,固由敌人有内乱可乘,而百济先已取得,要为其主因之一也。其他史籍所载太宗伐高丽之功绩多是官书讳饰其失败之词,既不足信,故亦可不辨。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90%的人强烈推荐

残梦:蒋介石在大陆的最后日子

1949年9月12月,从蒋介石退到成都,到由凤凰山机场落荒而逃。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这场原来共产党也预计要进行一段时间的最后决战,就落下了帷幕。 机关算尽的蒋氏父子,无力回天;老谋深算的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最终起义;“荡板忠臣”王陵基,终为俘虏…… 个中的原委,个中的精彩,令人难以释卷。 作家的亲属在两个营垒中都有人参加,感同身受,作品也因此而不同凡响。
已完结,累计28万字 | 最近更新:后记

引子

书名:
残梦:蒋介石在大陆的最后日子
作者:
田闻一
本章字数:
347

“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晋·左思)

成都,这个多彩多姿的城市,地处天府之国四川最富庶的川西平原腹地。是四川省的省会,也是四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军事重镇;是一座历史悠久,风光旎旎的历史名城。早在汉代,就是全国五大都市之一。

成都又是一座花城。早在五代,《成都记》载:后蜀国主孟昶,令人在成都城墙上广种芙蓉,每到深秋季节,芙蓉花盛开,色彩艳丽,高下相照,四十里如锦绣,成都故有“芙蓉城”称谓,简称“蓉城”。在唐代,成都繁华,在全国数一数二,故有扬(州)一益(成都)二之说。这里,商贾云集,富甲天下,特别是蜀锦最为有名,蜀锦经流水清澈的锦江洗濯,流光溢彩,因而又有“锦城”美称。

岁月沧桑。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冬天,一场新旧交替,国共两党两军在大陆的最后争夺战,在这儿夜以继日,惊心动魄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