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城，雨夜。

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窗户上抽。窗纸破了，雨丝被卷进屋内，打湿了靠墙的矮柜。

突来的雷声惊醒了坐在床头浅眠的玉林，收敛心神后，他看向正在呻吟的妻子。

“水。”

妻子迷迷糊糊地喊了声。

玉林起身，摸了摸放在床头柜上的碗，顺带扫了眼放在旁边的那个小纸包。

心，莫名地紧张起来。

手，握拢，张开。

反复几次后，他快速拿起纸包，打开，将里头的粉末尽数倒入碗中，用手指搅拌均匀。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可他，却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富贵他娘，起来喝口水。”

妻子睁眼，看着坐在床边的男人，满目愧疚。

“他爹，对不起，都是我这病连累了你。”

“说啥呢？你跟我是夫妻，有啥连累不连累的。”玉林扶起妻子：“喝口热水，润润喉咙。”

“这水……”

“水怎么了？”

玉林问，端着碗的手抖了一下。

“有点儿苦。”

“下雨了，井水都苦。等明天，我去街上给你买点儿桂花糖。”

“桂花糖多贵啊。”妻子抿了口水：“留着钱给富贵读书用。”

“都听你的。来，多喝几口。”玉林盯着妻子。

咕咚咕咚，碗里的水见了底，只留下一层浅浅的白沫。

玉林悬着的心，放下了。

妻子躺在床上，手却紧攥着玉林的衣角。

“他爹，你说这人死后会去哪里啊？”

“还能去哪儿，阴曹地府呗。”玉林避开妻子的眼神：“你躺着，我把碗刷了。”

玉林刚走，妻子就疼得蜷缩起来。她张开嘴，想要喊回自己的丈夫，一团白沫却从嘴里跑了出来。

屋外，玉林紧贴着门板，一动不动。当听见妻子喊他的名字时，他竟然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

等到天微微亮时，玉林才松开双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尽管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

回到屋内，闻见的是一股淡淡的苦味儿。走到床边，看见的是一个用手紧抓着床帏子，将眼睛睁的大大的，死不瞑目的妻子。他颤颤惊惊，用手捂住妻子的眼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怪我，别怪我，不是我心狠，是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背过身，慢慢地帮妻子合上眼睛。

手移开，眼睁开，反复几次后，他慌了，踉踉跄跄地从屋子里冲出去。

“砰！”撞到一个人身上。

“玉林，你这是咋的了？”

“狗子娘……狗子娘她……”玉林脸色煞白，语不成调。

“狗子娘咋了？你别急，我先进去看看。”那人走进屋内，不一会儿便喊了起来：“来人呐，狗子他娘没了！”

玉林茫然地站在门口，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这才回过神来。

“玉林呐，你还愣啥呢，赶紧去纸扎铺给狗子他娘置办东西。”邻居阿婆给玉林数着：“这寿衣得准备一套，头枕，脚枕必须是新的。另外，还要准备压舌钱，其它香烛，元宝，纸钱，贡果都得有。”

“我……我知道了。”

“不是那边儿，是那边儿！”邻居阿婆急得跺脚：“去芙蓉巷，找沈掌柜的。”

“芙蓉巷，沈掌柜。”玉林双眼无神地重复着。

“别念叨了，赶紧去！对了，把人沈掌柜的给请过来。你这媳妇儿，怕是有什么心愿未了，那双眼睛，是死活都闭不上啊。”

玉林心头一惊，赶紧往芙蓉巷跑去。

沈记纸扎铺，小伙计阿佣正在掩门。

“这么大的雨，怕是不会有人来了。”

“留半扇，再等等。”沈清拿出一套新的寿衣搁在桌上：“兴许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掌柜的这回怕是要失算了。”

沈清看了小伙计一眼，抿嘴一笑，没有说话。

巷子里，行人越来越少。小伙计百无聊赖，拖了张凳子，坐在门口发呆。半睡半醒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撑开眼皮，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蓑影。

“请问，这里可是沈记纸扎铺？掌柜的可是沈清沈姑娘？”

小伙计往上指了指，示意来人看门匾。

“我……不识字。”来人局促道：“我媳妇儿死了，死不瞑目，我想请掌柜的帮忙看看。”

“走吧！”沈清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门内跨了出来：“阿佣，将我准备好的那些东西带上。”

没等玉林反应过来，沈清已经撑着伞走进了雨里。

小伙计阿佣将东西打包，关门时，见玉林还站在原地，打趣道：“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掌柜？”

玉林点头，他的确没见过。

高跟鞋，足足有三寸，尖尖细细的，踩在水坑里，竟没溅起任何水花。目光再往上移，纤细的小腿在旗袍下促狭摆动，一侧嫩白的大腿影影绰绰，仿佛藏了无尽诱惑。

旗袍是白色的，绣了一层层的暗花，那样繁复的纹样，似乎不该出现在一个纸扎铺的女掌柜身上。

“还不走吗？”

沈清回眸，浅浅一问。玉林只觉得呼吸一窒，赶紧跟了上去。

“夫人是病故的？”

“掌柜的怎么知道？”玉林心头一惊，随即道：“是病故的，已经病了三年了。”

说这话时，玉林脑海中想着的却是别的事情。

给妻子喝的水，是从后院水井里打的。摆在床头柜上的点心是在糕点铺买的。那包药，是他自己研磨的，给他药的那个人，表面上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想着，就算有人报官，就算官府里的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那个碗，他差点忘了那个碗。

玉林肉眼可见地慌了一下。

连沈清扭头看他，他都没有发现。

他记得他是拿着那个碗的。碗呢？怎么不见了？想起来了，在他踉踉跄跄跑出门时，将碗掉在了院子里。不要紧，雨这么大，碗里剩的那点儿药粉早就被冲干净了。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

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谋害自己的妻子。对于这一点，玉林深信不疑。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疼爱妻子的好丈夫，是一个对妻子不离不弃地好男人。

好男人，是不会杀妻的。

玉林勾起嘴角，笑容沿着嘴角的细纹，蔓延到眉梢。

芙蓉巷口，几辆黄包车停了下来，其中一辆，正好停在玉林前面。

一道闪电倏地闪过，玉林抬头，见黄包车上坐着一个女人。四目相对，他错愕的脸上写满了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