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

辞旧年迎新岁，年味正浓。

繁华的街市上茶肆酒楼鳞次栉比，街边贩夫走卒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

整个上京城皆沉浸在新岁的吉祥喜庆氛围中，唯独城中姜府的一隅小院内，树木萧条，窗棱破旧，院堂内积雪未除，寒风从北至南穿堂而过。

屋内有拳脚打骂声不时传出。

“凭你还想同阿愿比？！阿愿是我姜府嫡女，是咱们兄弟几个护在手里的宝贝，怎能嫁于那随时会断气的病秧子！”男人暴躁地一脚踹向地上的女子，“凭你的身份，能寻着人娶都不错了，我叫你挑三拣四！居然还想跑！跑！是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让你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男人如发狂的野兽，红着眼一脚脚踹向姜意浓，话至激动处时尤觉不够，又捡起挑帘子的木棍，扬手便往姜意浓的腿猛地砸了下去。

“姑娘！！”被小厮擒着的婢女小桃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飞扑上来替姜意浓挡下了那一重击，当下她便在姜意浓面前昏死过去。

“小桃！”

姜意浓挣扎爬起，恨恨抬头看向那人，第一次，眸中盛满浓烈的杀意。

这一刻自她心底迸发出来的恨宛若急速破土而出的种子，一发不可收拾。

她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恨连自己的侍婢都护不住！

“够了……”雍容华贵的妇人放下手中茶盏，语气温吞假意悻悻道：“意番啊你是做大哥的，娘一直同你说，做事不要这么鲁莽，都是一家人该和和气气说话。”

林曼烟隐含不悦的眼神落在姜意浓身上，对于她素色衣衫下层层叠叠浸染而出的猩红竟是视而不见，“浓浓，你也十七了，是该寻个人嫁了，眼下国公府那桩婚事与你相配再合适不过。母亲允你，只要你愿意，你的嫁妆断不会比你三妹妹少，可好？”

姜意浓倔强地抬着头颅竟是一声不吭。

她姜意浓虽为当朝户部尚书之女，却因庶出，自小不受待见。

一出生，生母便产后血崩而亡。

当下祖母便寻人给她起了一卦，卦象显示她命中带煞，命格过硬，克亲眷。

自那以后，她便被囚于姜府西北角贴满符纸的岁竹轩。

美其名曰，化煞气！

十七年来，姜意浓就在姜意番的暴行下长大，从最开始的辱骂到最后的拳脚相向，她早已麻木。

几日前，姜府主母林曼烟带着一行人过来给她量身裁衣，装点屋子好不热情。

姜意浓初初感受温暖却是因他们欲让她李代桃僵，代替三妹妹姜意愿嫁入国公府做世子妃。

世子妃之名虽好听，可整个上京城谁人不知那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个随时会断命的病秧子。

姜意浓不甘心，是以她跑了。

她假意顺从却借祭拜亡母之名欲逃离此地，然她却失败了，后果便是眼下这更加残暴的拳脚相向。

姜意番见她不吭声，心下暴戾又起，几步上前揪过她的长发。

姜意浓不由得往后仰倒，还未触地，便有一只手宛若毒蛇般缠上了她的颈部。

她只觉得呼吸一滞，紧接着缺氧感让她的胸口腾出剧烈疼痛，她脸颊充血，额间青筋暴涨。

“姜意浓，是不是姜府给你脸了？！”姜意番浑身酒气，咬牙切齿地道：“我告诉你，能让你替嫁那是你的福气，可别不知好歹！”

“姜……姜意番！”姜意浓一双充血的眸子死盯着对方，艰难出声道：“若我死了，嫁过去的便只能是姜意愿！”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话刺激到了姜意番，他猛地松手，接着一脚飞踹在她的肚子上，剧烈的疼痛让姜意浓蜷缩起身体。

“行了。”林曼烟手执锦帕轻掩口鼻，言语中透着一股不耐，她侧头冲身边林嬷嬷道：“你去瞧瞧打伤了没有，若是伤着了可不好同国公府交代了。”

林嬷嬷上前抬起姜意浓的下巴，往她脸上扫了一眼，起身回禀，“夫人，二姑娘并无大碍，回头上些药便可。”

“母亲你且放心，我的身手你还了解？”

“哥哥，你怎能将二姐姐打成这般，真是过分了！”一道温婉柔弱之声响起，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嫡女姜意愿。

她气喘吁吁，显然是听到此地的动静后匆忙赶来。

她一身华美衣裳，发髻精致，妥帖的妆容更让她显得端庄大方，还未近身，姜意浓便已闻到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俨然是个香香软软知性大方的闺阁贵女。

她冲姜意浓伸出纤纤玉手，一张无害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二姐姐，是我哥哥做得过分了，此番便由妹妹替他向你道歉，你可愿原宥？”

姜意浓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她在府上虽活得猪狗不如却能辩是非曲直，能识人善恶。

此番姜意愿虽是笑着的，可姜意浓能清楚看到她眼底那抹难掩的厌恶与疏离。

姜意浓永远忘不了，十年前那只死在她怀里的小橘猫。

那时，府里除了小桃，那只流浪的小胖橘猫便是她唯一的朋友。

忽有一日小胖橘不见了，姜意浓偷溜出院子在附近寻了许久，最终见到的却是那橘猫的尸首。

便是已过了十几年，姜意浓也依然忘不了姜意愿虐猫的景象。

小野猫奄奄一息，喉间破了一道大口子，不停有血流出落在地上。而姜意愿擒着一把剪子，一刀一刀地剪着小橘猫的尾巴，她每下一刀，橘猫就奄奄地叫唤一嗓子。

许是她的出现搅了姜意愿的兴致，她将小野猫随手丢下。

小猫落在她的脚边，看到姜意浓时，它似是有灵气一般，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向她。

彼时姜意浓的眼睛早已被泪水蒙住，她看不见，却听见了姜意愿那刺耳尖锐的笑声。

“真痛快！”她瞥了一眼当时捧着小猫尸首的姜意浓，嘲讽道：“贱人养贱骨头！”

……

寒风吹拂而过，直冲进破败的院内。

姜意浓一瞬清醒，看着姜意愿那张笑颜如花的脸，只觉得往事恍然若梦。

她神色淡淡扫过面前的手，稍作停留后还是避开兀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