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文化演讲录:文明 9.2
作者: 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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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6章 注释 2024-02-02 15: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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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目录 6章
简介

《文明》收录胡适先生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文化讲演,内容详尽充实,原汁原味地再现一代大师的讲演风采,还原当时中国社会的风起云涌,让我们领略特定时代风口浪尖上催生的伟大思想和智慧结晶。

第1章 新文学运动之意义[1]

鄙人今天到这里来演讲,是很荣幸的一件事;但是我来武汉,这是第一次,武汉之有公开的学术演讲,这回是第一次,所以我今天到这里来演讲,自己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这第一次公开的学术演讲,今天居然开了台;怕的是这第一次演讲,我怕弄不好,以致拆了台。

现在中国外交这种紧迫之时,还能够发起这种学术演讲,所以我在北京南下的时候,一般朋友们都很赞成我南下,我个人自己也是很愿意。

今天的讲题是新文学运动之意义,这个题目,我从来没有讲过,大家在这个时候,以为这个题目,可以说是过去了的。不过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在这新文学运动的时期之中,我何以从没有讲过,今天反要向诸位讲的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今年有一般思想很顽固的人,得了很大的势力,他们居然利用他们的势力,起来反抗这种时代之要求,时代之潮流,并摧残这种潮流要求,摧残新文学,到了现在,有几行省公然禁令白话文,学校也不取做白话文的学生,因为这个原故,我们从前提倡白话文学的人,现在实有重提之必要,所谓新文学的运动,简单地讲起来,是活的文学之运动,以前的那些旧文学,是死的,笨的,无生气的;至于新文学可以代表活社会,活国家,活团体。

实在讲起来,文学本没有什么新的旧的分别,不过因为作的人,表现文学,为时代所束缚,依此沿革下来,这种样子的作品就死了,无以名之,名之为旧文学。

我们看文学,要看它的内容,有一种作品,它的形势上改换了,内容还是没有改,这种文学,还是算不得新文学,所以看文学,不能够仅仅从它的形势上外表上看。这么一说,文学要怎样才能新呢?必定先要解放工具,文学之工具,是语言文字,工具不变,不得谓之新,工具解放了,然后文学底内容,才容易活动起来。

今天这种讲演并不是对那般顽固的人而发,我们也不必同他谈。此外那般对于新文学信仰的人们以及不信仰反对者,持这种态度的人,我们要将此意,对着他们明白地讲出来,务使他们明了新文学之真意义及它的真价值,那么对于自己的作品以及工作才看得起有价值,对外哩,向着他持反对论调者,也可以与之争辩讨论,这就是我今天讲新文学运动之意义的原因。

有一般人以为白话文学是为普及教育的。那般失学的人们以及儿童,看那些文言文不懂,所以要提倡白话,使他们借此可以得着知识,因为如此,所以才用白话文,但是这不过是白话文学之最低限度的用途,大家以为我们为普及教育为读书有兴趣,为容易看懂而提倡白话文学,那就错了,未免太小视白话文学了,这种种并不是新文学运动之真意义。

一般的人,把社会分成两个阶级,一种是愚妇顽童稚子,其他一种是知识阶级,如文人学士,绅士官吏。作白话文是为他们——愚夫愚妇,顽童稚子——可以看而作,至于智识阶级者,仍旧去作古文,这种看法,根本的错误了,并不是共和国家应有的现象。这样一来,那般文人学士是吃肉,愚夫愚妇是吃骨头,他们一定不得甘心的,一定要骂文人学士摆臭架子的。由此看来那般为平民而办的白话报,为平民而办注音字母,这种见解,是把社会分成二段阶级,在事实上原则上都说不过去。我们要这样想,那般平民以及小孩子,读了几年的白话文,念过了几本平民千字课,而社会上的各种著作,完全是用文言文著述的,他们还不是一样的看不懂吗?社会上既然没有白话文学的环境,白话文学的空气,学白话文学的人们,将来在社会上没有一处可以应用,如果是这种样子,倒不如一直仍旧去念那子曰诗云罢,何必自讨没趣呢?照这样看来,虽然是为平民教育而提倡白话文学,但是学的人到社会里面去,所学无所用,那么,当初又何必要学呢?所以顶要紧的,就是要造一种白话文学的环境,白话文学的空气,这样学的人才有兴趣。

新文学之运动,并不是一人所提倡的,也不是最近八年来提倡的,新文学之运动是历史的,我们少数人,不过是承认此种趋势,替它帮忙使得一般人了解罢了。不明白新文学运动是历史的,以为少数借着新文学出风头的人们,现在听了我这话,也可了解了,新文学运动,决不是凭空而来的,决不是少数人造得起的。

明白了我以上所讲的话,现在就继续讲新文学运动历史上的意义。

古文文言,不是我们近年以来说它是死的,它的本身,在二千年以前,早已就死了的。当二千年,汉武帝时候,宰相公孙弘上书把汉武帝,大意是说他那时候上谕法律等文章,做得美固然是美,内含的意思虽然是雄厚,但是一般小吏却看不懂,做小官的人们,尚且看不懂,况小百姓呢?想挽救这种流弊,所以才劝武帝办科举,开科取士,凡能够看得懂古文者,上头就把官他作,藉以维持死的文学。

公孙弘想出这种科举方法来,开一条利禄的路,引诱小百姓去走,这种维持死的文学之方法,可以说是尽美尽善矣,这样一来,所以全国小百姓们的家庭里,如果有个把略为聪明的儿童,至少要抄几部书,给他们的小孩子读去,请一个教书的先生,替他们的小孩子讲解,教给他们的小孩子要怎样去读,如此做下去,国家也不用花掉好多钱去办什么学校,没有学校,就没有学生闹风潮,也没有教员向着政府索薪了,国内也不知省了多少事,简了多少钱;而他一方面,死的文学,可以维持,所以死的文学,能够苟延残喘到二千多年的,就是因为如此。在这二千年之中,上等的人,有知识的人,既不反对,下等的人,一般民众,也只得由他们干去,由此下等人学上等人,小人物学大人物,要官作,要利禄,也不得不如此,方法未尝不美,至于谈到了文学那一层,那就不够谈了。文学是人的情感,用文字表达出来。现在有一个人,他有一种情感,要用文字表现出来,而为时代所束缚,换言之作不到古文,这个人想发表他的情感,非用一二十年的苦工,去念那死板板的文字不可,照时间上说起来,未免太长了,要学也恐怕来不及了。因为如此,那般匹夫匹妇,痴男怨女,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们想歌,就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歌出来,想唱就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唱出来。那般民歌童谣儿歌恋歌之类,就是由此产生出来,在这二千年之中,他们——匹夫匹妇,痴男怨女——因为要表现他们的文学情感,倡了许多很好的很有价值的白话文学来。歌唱之不足,他们又要听故事,演故事,所以小说戏剧之文学,亦由此而生。不仅痴男怨女,匹夫匹妇如此,那般和尚们翻译佛教的经典,如果作得太古了,这般民众不说是听不懂,就是看也看不懂,因为如此,所以就用经典上意义,编出一种弹词歌谣来,使他们容易去懂,在敦煌那块,发现出来用弹词歌体所翻出之佛经不少,如是佛曲就变成了白话之文学了。至于和尚们讲学,如果用着古文去讲,大家就不能了解,所以唐朝的禅宗,用白话去讲经,学生们也用白话去记录,写成散文,开了后代一种语录的风气。在这二千年当中,所有一般大文学家,没有一个不受了白话文学之影响,乐府是其一例,今日看一看乐府,尽都是用白话体裁写出,那般创造文学的大文学家,却没有一个不在摹仿乐府。唐朝的诗集子,头一部就是乐府,乐府是白话,学乐府就是学白话,其结果所以都近乎白话,唐朝的诗,宋朝的词,所以好懂,所以就很通行。唐诗三百首,其中所载,大半是白话或近乎白话。后有以为作诗有一定格律,字句之长短,平仄声均有一定公式,嫌太拘束,故改之为句之长短不定的词,词之作法,也有一定,又生出一种曲来,这种曲子,是教给教坊歌妓们唱的,因为要他们了解,所以用白话。当时的一般文人学士,一方面作古文求功名骗政府,一方面巴结那般好看的女人,结歌妓们欢心,所以又要白话文学。元、明、清五百年中,产出不少的长篇小说来,这时白话文学,真是多极了。上海一处的书店,每年销售的《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三种小说,年在一百万部以上,我们由此一看,五百年来,不是孔孟程朱四书五经的势力,乃是《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的势力。

照上面讲的看来,这二千年之中,乐府、诗歌词曲等的白话文学,占了很不少的势力,并且有很大的部分是有价值的,可以和世界上各种著名的文学作品相抗衡而无愧色,他一方面讲来,古文文学,在二千年中早已死过去了。此种很好的很有价值的文学之产生,是因为有一般文人学士,不受政府的利禄之引诱,要歌就放情的歌,要唱就放情的唱,所以他们就有伟大的成功,有很大的贡献,如果没有这伟大的成功,这很大的贡献,我们无论如何,是提倡不起来的。

有一般人以为古文是雅的,白话文学是民间的,粗俗的,退化的,这一层我们现在也不得不说明一下子。

我们要晓得在二千年之中,那时候的小百姓,我们的老祖宗,就已经把我们的语言改良了不少,我们的语言,照今日的文法论理上讲起来,最简单最精明,无一点不合文法,无一处不合论理,这是世界上学者所公认的。不是我一个人恭维我们自己。中国的语言,今日在世界上,为进化之最高者,因为在二千年里头,那般文人学士,不去干涉匹夫匹妇的说话,语言改革,与小百姓有最大的关系,那般文人硕士,反是语言改革上最大的障碍物。

古文变化,甚觉讨厌,如“我敬他”为“吾敬之”,“我爱他”为“吾爱之”,至于说没有看见他,又变作“未之见也”,小学生读书作文时,如果写一句“未见之也”,先生一定要勾上来作“未之见也”,问他是什么原因,他也讲不出来,只说古人是这样做的。这般老先生们,不晓得文法,只晓得摹仿;那般小百姓,他们只讲实在,求方便,直名之曰,“我打他”,“他打我”都可以,至于在文言上“吾打之”则可,如用“之打吾”那就不通了。小百姓把代名词变化取消,主格与目的格废掉,因此方便得许许多多了。

在这二千年中,上等的人以及文人学士,去埋头他们的古文,小百姓就改造他们的语言。语言中有太繁了的,就省简一些,有太简了的就增加一点。在汉以前,我你他没有多数,汉以后才有我曹、我等、我辈,尔曹、尔等、尔辈,却没彼曹、彼辈、彼等。后来小百姓们,造出一个们字来,我们可以用,你们可以用,他们也可以用,此为代名词之多数。不但代名词如此,名词亦有多数,如先生们学生们朋友们之类是也。由此看来,老百姓实在是语言学家,文法学家,当补的他们就补上去,当删的就删去了,把中国语言变成世界进化最高之语言,首功要算小百姓,这是因为那般文人学士没有管的[原]因。英国文字之不如中国,因为在三百年前,遇着文人学士规定了,中国的小百姓,有二千年自由修改权,把中国的语言,改之为最精明最简单的。照此看来,白话并不是文言的退化,是文言的进化了。

此就语言方面是如此,至于文学,在二千年中的各种乐府、诗词、歌曲,积下来很多了,我们现在运动,就可拿来作我们的资本。

白话文学的趋势由来很久,何以须要我们运动呢?其原因如下。

科举是维持死文学之唯一方法,以前是拘于科举,后来科举废了,何以没有新文学产生呢?因为自然的变迁是慢的,缓缓地衍化,现在自然变迁不够了,故要人力改造,就是革命。文学方面如仅随着自然而变化是不足的,故必须人力。照此一讲,我们应该作有意义的主张,白话是好文学,有成绩在可以证明。现在我们头一句就要说古文死了二千年了,要哭的哭,要笑的笑。

我们当记着下面那三种意义:

(一)白话文学是起来替古文发丧的,下讣文的。

(二)二千年中之白话文学有许多有价值的作品,什么人也不能否认。

(三)中国将来之一切著作,切应当用白话去作。

白话是活的,用白话去作,成绩一定好,死文学不能产生活文学,要创造活文学,所以就要用白话。

由上看来,新文学之运动,并不是由外国来的,也不是几个人几年来提倡出来的。白话文学之趋势,在二千年来是在继续不断的,我们运动的人,不过是把二千年之趋势,把由自然变化之路,加上了人工,使得快点而已。

这样说来,新文学运动是中国民族的运动,我们对之,应当表示相当的敬爱。

再者那般老百姓们,以方便为标准,去修改语言。语言较之宗教,尤其守旧,所以革新语言,非一朝一夕所能,政府下命令也是无效的,要他们那种清醒的头脑,继续不断地改革,我们对于这种人们,也应该表示相当的敬意。

那般不受利禄束缚的人们,不受死文学引诱的作白话乐府,诗词,歌曲,小说的先生们,我们对于他们,也应当表示相当的敬意。

照此看来,无论军阀的权威如何,教育总长的势力如何,这两三个人决定不能摧残者,也可以抱相当的乐观。

我们总要努力做去,自然可以达到胜利之地位,那怕顽固者没有服从之一日呢?但是我们却不要轻视了老祖宗的成绩,负创造新文学者,应当表示自己相当负责。

我们更要记着文学之形势改放,要预备得更丰富。文言与白话,并不是难易上的问题,文学要有情感要修养。所谓文学家者,决不能说是看了几本《蕙的风》《草儿》《胡适文存》之类的书籍就算可以了。所以如果尊重新文学,要努力,修养,要有深刻的观察,深刻的经验,高尚的见解,具此种种去创造新文学,才不致玷辱新文学。

九,二九,于武昌大学。

五四运动纪念[2]

一 五四运动之背景

中国加入欧战时,全国国民,皆抱负极大希望,以为从此以后,对外赔款,可以停付——至少可以停付五年;治外法权,可以废止;关税主权,可以收回。当时,日本人已先中国数年,加入战争,派遣军舰,专与东方的德国势力为难;接收青岛,续办胶济路,所有德国人在华的势力,居然落到他们手中去了。彼时中国人尚不如何着急,因为日本政府曾有表示,望此次接收,不过暂时之事,将来“终究归还中国”;不料到了第二年——一九一五年,日本非独不把山东方面的权利,交还中国,抑且变本加厉,增制许多条件,向中国下《哀的美敦书》,强迫中国承认,中国无法,只能于五月九日签字承认。于是中日二国的感情,越弄越坏,坏到不可收拾了。

中国正式加入欧战,是一九一七年。前此之时,虽有华工协助协约国与德国开衅;但未经中国政府正式表示,到了一九一七年,中国政府,公然向德绝交,向德开战。翌年十一月十一日,德国终于失败了,一种代表军国主义和武力侵略主义的势力,终于被比较民治化的势力屈服了,欧战遂此告终。

全世界人皆大庆祝此双十一节,中国自亦受其影响。十一月十七那一天,所有北京城内的学校,一律停课,数万学生,结队游行,教育部且发起提灯大会,四五万学生,手执红灯,高呼口号,不可谓非中国教育界第一创举。影响所及,遂为以后的“五四运动”下一种子;故虽谓五四运动,直接发源于此次五六万人的轰轰烈烈的大游行,亦无不可。非独此也,教育部且于天安门一带,建筑临时讲台,公开演讲。事后北大停课三天,要求教育部把此临时讲台,借给北大师生,继续演讲三天。演讲时间,每人限以五分钟,其实,每人亦只能讲五分钟,因为彼时风吹剧烈,不到五分钟,讲员的喉咙,已发哑声,虽欲继续,亦无能为力了。因此,各人的演词,非常简括,却又非常精彩。此后在《新青年杂志》上所发表的如蔡元培的《劳工神圣》和我的《非攻》等篇,皆为彼时演词之代表。但有人要问,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做呢?原来彼时北京政府,“安福俱乐部”初自日本借到外债六万万元,一时扬武耀威,非常得意。我们见之,虽有非议,亦无法可想,彼时既有教育部首先出来举行公开演讲,我们亦落得藉此机会,把我们的意见,稍微发泄发泄。后来,我因母丧离开北京,故未得亲自参加这个大运动的后半剧。

一九一九年一月十八日,交战诸国开和平会议于法国Versailles宫中,中国人参加者,有政府的代表,有各政党的代表,又有用私人名义去参加者,以为美国威迩逊总统的十四点,必可实行,中国必能在和会之中,占据许多利益;至少,山东问题,必能从和会中得着满意的解决。然而威迩逊毕竟是一个学者的理想家,在政治上玩把戏,那里敌得过英国的路易乔治(David Lloyd George)及法国的克列孟梭(Clemenceau)这一班人呢?学者遇着“老虎”,学者惟有失败而已!

二 五四运动之发生

四月二十八日,国际联盟条文,正式成立,尚觉有点希望。过了二天,到了四月三十那一天,和会消息传出,关于山东方面的权利,皆付与日本,归日本处理。消息一到,前此满腔热望,如此完全失望了!全国愤怒,莫能遏制,于是到了五月四日那一天,学生界发起北京全体学生大会,开会以后,到处游行。(外传北京学生会曾向东交民巷各公使馆表示态度说不确。)后来,奔到赵家楼胡同曹宅,撞破墙壁,突围而进,适遇章宗祥在那里躲避不及,打个半死,后脑受着重伤;当场即被捉去学生二三十人,各校皆有,各校校长暨城内绅缙名流,皆负责担保。后来消息传到欧洲,欧洲代表团,亦大受感动。同时更用恐吓手段,打电报给我国出席总代表陆徽祥,如果他糊里糊涂的在山东问题条文中签了字,他的祖宗坟墓,一概将被掘;外交团迫于恐吓,自不敢轻意签字了。于是在五月十四日那一天,中国代表团,又在和会内重新提出“山东问题”,要求公平办法,始终没有得着好的结果,而中国代表亦始终没有签字,所以然者,实因当时留欧中国学生界,亦有相当的运动,包围中国公使馆不许中国官员擅自签字之故。可是这样一来,当时办教育的人,就棘手了,好在他们亦不欲在这种腐败的政府下供职,于是教育部中几个清明的职员及北大校长蔡先生等人,相继辞职。那时,政府正痛恶那一班人,他们既欲辞职,亦不挽留。然而当时的学生界怎能任这一班领袖人物,轻轻引退呢?于是大家主张挽留。为欲营救被捕的学生,为欲挽留被免的师长,同时又要继续伟大的政治运动,故自五月二十日起,北京学校,一律罢课,到处演讲,诸如前门大街等热闹地方,皆变成学生的临时讲场了;

对于城内交通,不无影响,于是北京军警,大捕学生。但军警捕捉学生越着力,学生的气焰,越加热烈,影响所及,全国学生,相率罢课,天津的学生界,于五月二十三日,宣布罢课;济南的学生界,于二十四日宣布罢课;上海的学生界,于二十六日宣布罢课;南京的学生界,于二十七日宣布罢课;

后来连到军阀的中心势力所在保定学生界,亦于二十八日决议罢课;向者为北京学生界的爱国运动,今其势力,已风动全国学生界,而变成全中国的学生运动了。同时北京被捕的学生,亦益发增多,城内的拘留所,皆拘满了,一时无法,就把北大第三院,改成临时拘留所,凡遇着公开讲演的学生,军警辄把枪一挥,成群的送入北大第三院内,院之四周,坚筑营盘,昏夜看守。后来第三院的房子内住不下了,又把第二院一并改为临时拘留所。斯时杜威博士适到北京,我领他去参观就地的大监狱,使他大受感动。后来,忽有一天,到了六月三号那一天,院外的营盘,忽然自动撤销了,看守的军警,各自搬场了,一时不知其故,后来才明白上海学生界,即在六月三号那一天,运动商界,一律罢市三天,并要求政府罢免曹、陆、章三人的职务。政府见来势凶险,无法抵抗,终于屈服下来;自动撤销营盘,自动召回军警,即是政府被人民屈服的证据,而曹、陆、章三人,亦于同日被政府罢免掉了。

此为五月四日到六月三日几近一月中间的故事,最后的胜利,终于归属学生界了。

三 五四运动之影响

如今且约略考究五四运动的影响,它的影响,计有二方面:一为直接的影响,一为间接的影响。

直接的影响,能使全国人民,注意山东问题,一面禁止代表签字;一为抵制日货,抵制日货的结果,许多日本商人,先后破产,实予以重大打击,故日本野心家,亦渐生戒惧之心了;再加上其他友国的帮助,故于一九二一年“华盛顿会议”中,当中国代表重新提出山东问题时,中国着实占点便宜。其结果,日本终于把山东方面的权利,“终究交还中国”了。

至于间接的影响,那就不能一样一样的细说了!

第一,五四运动引起全国学生注意社会及政策的事业。以前的学生,不管闲事,只顾读书,政治之好坏,皆与他们无涉。从此运动以后,学生渐知干预政治,渐渐发生政治的兴趣了。

第二,为此运动,学生界的出版物,突然增加。各处学生皆有组织,各个组织皆有一种出版物,申述他们的意见。单说民国八年一年之内,我个人所收到的学生式的豆腐干报,约有四百馀份之多,其他无可论了。最奇怪的,这许多报纸,皆用白话文章发表意见,把数年前的新文学运动,无形推广许多。从前我们提倡新文学运动,各处皆有反对,到了此时,全国学生界,亦顾不到这些反对,姑且用它一用再讲,为此“用它一用”的观念的结果,新文学的势力,就深深占入学生界的头脑中去了,此为五四运动给予新文学的影响。

第三,五四运动更予平民教育以莫大影响。学生注意政事,就因他们能够读书,能够看报之故。

欲使平民注意政事,当亦使他能够读书,能够看报;欲使平民能够读书,能够看报,唯一的方法,就在于教育他们。于是各学校中,皆创立一个或数个平民学堂,招收附近平民,利用晚间光阴,由各学生义务教授;其结果,平民教育的前途,为之增色不少。

第四,劳工运动亦随五四运动之后,到处发生。当时的学生界,深信学生一界,势力有限,不能做成大事,欲有伟大的成就,非联合劳工各界,共同奋斗不可。但散漫的劳工,不能发生何种势力,欲借重之,非加以组织不可,于是首先与京汉路北段长辛店的工人商议,劝其组织工会,一致奋斗。

一处倡之,百处和之。到了今日,各处城市,皆有工会组织,推原求本,当归于九年以前的五四运动。

第五,妇女的地位亦因五四运动之故,增高不少。五四运动之前,国内无有男女同学之学校,那时,妇女的地位,非常低微。五四运动之后,国内论坛,对于妇女问题,渐生兴趣,各种怪论,亦渐渐发生了,习而久之,怪者不怪,妇女运动,非独见于报章杂志,抑且见诸实事之上了!中国的妇女,从此遂跨到解放的一条路上去了。

第六,彼时的政党,皆知吸收青年分子,共同工作。例如进步的党人,特为青年学生,在他们的机关报上,辟立副刊,请学生们自由发表意见。北京《晨报》的副刊,上海《民国日报》之“觉悟”,即其实例。有的机关,前时虽亦有副刊,唯其主要职务,不外捧捧戏子,抬抬妓女,此外之事,概非所问;五四以后,他们的内容,完全改变了:诸如马克思、萧伯纳、克鲁泡特金等名词,皆在他们的副刊上,占着首席地位了。

其在国民党方面,此种倾向,益觉显著。论日报,则有《民国日报》的各种副刊;论周报,则有《星期评论》;论月刊,则有《建设杂志》等等;其影响于青年学生界者,实非微事。非独此也,他们并于民国十三年中国国民党改组之际,正式承认吸收少年分子,参加工作,此种表示,亦因受着五四运动的影响之故,就中尤以孙中山先生最能体验五四运动的真意义。彼于一九二〇年正月九日那一天,写信给海外党部,嘱以筹金五十万,创办一个最大的与最新式的印刷机关,其理由则为:

自北京大学学生发生五四运动以来,一般爱国青年,无不以革新思想为将来革新事业之预备;于是蓬蓬勃勃,发抒言论,国内各界舆论,一致同倡,各种新出版物,为热心青年所举办者,纷纷应时而出,扬葩吐艳,各极其致。社会遂蒙绝大之影响。虽以顽劣之伪政府,犹且不敢撄其锋。此种新文化运动,在我国今日,诚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推原其故,不过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至舆论放大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倘能继长增高,其将来收效之伟大且久远者,可无疑也。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孙中山先生致海外国民党同志书)

孙先生看出五四运动中的学生,因教育的影响,激于义愤,可以不顾一切而为国家牺牲;深信思想革命,在一切革命中,最关紧急;故拟创办一个最大的与最新式的印刷机关,尽量作思想上的宣传工夫;即在他自身的工作上,亦可看出这一点来。民国八年以前,孙先生奔走各处,专心政治运动,对于著作上的工作,尚付阙如,只有《民权初步》及《实业计划》二部分的著作,于民国八年以前作成;民国八年以后,他的革命方向,大大转变了,集中心力,专事著作,他的伟大著作,皆于此时告成。

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他认定思想革命的势力,高过一切,革命如欲成功,非先从思想方面入手不可,此种倾向,亦就因为受着五四运动的影响的结果。

五四运动为一种事实上的表现,证明历史上的一大原则,亦可名之曰历史上的一个公式。什么公式呢?

凡在变态的社会与国家内,政治太腐败了,而无代表民意机关存在着;那末,干涉政治的责任,必定落在青年学生身上了。

这是一个最正确的公式,古今中外,莫能例外,试观中国的历史,东汉末年,宦官跋扈,政治腐政,朝廷上又无代表民意的机关,于是有太学学生三万人,危言正论,不避豪强;其结果,终于造成党锢之祸,牵连被捕死徙废禁的,不下六七百人。又如北宋末年,金人南犯,钦宗引用奸人,罢免李纲以谢金人,政治腐败,达于极点,于是有太学生陈东及都人数万,到阙下请复用李纲,钦宗不得已,只好允许了。又如清末“戊戌政变”,主动的人,即是青年学生;革命起义,同盟会中人,又皆为年青的学生;此为中国历史上的证据。又观西洋历史,中古时代,政治腐化,至于极点,创议改革者,即为少年学生;一八四八年,为全欧革命的一年,主动的人皆为一班少年学生,到处抛掷炸弹,开放手枪,有被执者,非遭死戮,即被充军,然其结果,仍不能压倒热烈的青年运动,亦唯此种热烈青年运动,革命事业,才有成功之一日。是以西洋的历史,又足以证明上面所说的一个公式。

反转来讲,如果在常态的社会与国家内,国家政治,非常清明,且有各种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着;

那末,青年学生,就无需干预政治了,政治的责任,就要落在一班中年人的身上去了。试观英美二国的青年,他们所以发生兴趣,只是足球、篮球、棍球等等,比赛时候,各人兴高采烈,狂呼歌曲;再不然,他们就寻找几个女朋友,往外面去跳舞,去看戏,享尽少年幸福。若有人和他们谈起政治问题,他们必定不生兴趣,他们所作的,只是少年人的事。他们之所以能够安心读书,安心过少年幸福者,就因为他们的政治,非常清明,他们的政治,有中年的人去负责任之故。故自反面立论,又足证实上面所讲的历史上的公式。

自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青年,对于社会和政治,总算不曾放弃责任,总是热热烈烈的与恶化的挣扎;直到近来,因为有些地方,过分一点,当局认为不满,因而丧掉生命的,屡觏不鲜。青年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他们非独牺牲学业,牺牲精神,牺牲少年的幸福,连到他们的自己的生命,一并牺牲在内了;而尤以二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学生,牺牲最大。例如前几天报上揭载武汉地方,有二百馀共党员,同时受戮,查其年龄,几皆在二十五岁以下,且大多数为青年女子。照人道讲来,他们应该处处受社会的保障,他们的意志,尚未成熟,他们的行动,自己不负责任,故在外国,偶遇少年犯罪,法官另外优待,减刑一等,以示宽惠。中国的青年,如此牺牲,实在牺牲太大了!为此之故,所以中国国民党在第四次全体会议中所议决的中央宣传部宣传大纲内有一段,即有禁止青年学生干预政治的表示。意谓年青学生,身体尚未发育完全,学问尚无根底,意志尚未成熟,干预政治,每易走入歧途,故以脱离政治运动为妙。

“五四”后新思潮运动的意义[3]

北大学生“五四”筹备会,于“五四”前夕假北大红楼大操扬举行历史晚会,……首由胡适讲“‘五四’后新思潮运动的意义”……略谓:“五四”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二十八年前的“五四”,我住在上海蒋梦麟先生的家里。在“五五”的那天,上海各报没有北京的电报,在当时北京是全国政治中枢,没有北京的消息,一定发生了一件不平凡的事,旋张东荪等新闻记者来看我们,说昨天北京学生因反对巴黎和会大游行。八日我才赶到北平,所以我不够资格来谈“五四”。继谓在“五四”前两年半当中,以北大教授为中心,年青的学生也都来附和。那时教授办了《新青年》杂志,学生办了《新潮》杂志,因这些文字的作用,引起了全国守旧分子及青年学生的注意,所以“五四”运动不是偶然的,有两年半的新思潮新文艺做背景。陈独秀先生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一期《新青年的罪案》[4]一文中,提出两点,即拥护科学与拥护民主。因拥护科学而反对孔教、反对旧思想;因拥护民主,而反对专制、反对独裁。这就是《新青年》的两大罪案,也就是新思潮运动的原因。新思潮运动的意义,就是一种批评评判的态度与精神,重新估定一切的价值。在新文学运动方面,是反八股、反律韵,就是现在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表达一切的活动。也可以说,一切社会运动的发端,是重新估价的结果。这具有革新的作用,革命的意义。[它是杀人不见血的,幸福与痛苦关系]这个新文学运动,新文学,新思潮,改造了中国的文明。然而二十八年后的今天来纪念“五四”,应当再重新估价,以批判的精神来研究一切的问题,改造中国的文明。

北大校友“五四”聚餐联欢会上的讲话[5]

校友返校等于回娘家,学校没有充分准备,深歉。北大校庆是十二月十七日,天气太冷。清华四月二十九日,正值气候最好花开丰满之时,今年清华很热闹。北大校友返校节,最好以“五四”这一天为回家节,成一定例,每年五月返校,牡丹芍药盛开,丁香未谢,如此大家兴致必高。

各地北大同学会已由天津、上海等地组成。回忆北大于一八九八年正式成立,不过五十年,所以不能以汉以下太学为传统,号称二千年大学,因太学为官制文官的一部分。第一世纪初年,太学生达三万名,以后曾有党锢之祸,亦可称“五四”运动之前身。但太学缺乏持续性,没有一贯而下的学风及学术中心,而西洋大学则不同,美国哈佛大学有三百年历史,而美国政体仅一百余年。外国大学能继续者,因有:(一)保管财产主持人,如董事会;(二)教授会的组织,终身为学校服务;(三)

美国大学的重要因素,毕业校友为母校捐款,校友会应为母校选择将来的人材,发现好的可以造就的学生送来入学。并希望北大校友向来苴漫的情形得以改善。

今日“五四”,昨晚学生主办之“五四”前夕历史晚会,是值得纪念的。我们怀念“五四”时代的蔡孑民先生,把一个旧式大学变成一个新的大学。蔡先生不是一个演讲家,不是一个文学家,所以有此成绩者,因为:(一)真正提倡学术自由精神。张勋复辟时,辜鸿铭亦不为蔡先生所弃,对旧时代与新时代的一视同仁。(二)办学校不独揽大权,新派教员将北大分部别系组织若干委员会,如聘任委员会将校长权利剥夺,彼亦以为是。希望北大校友中有当大权者,学习蔡先生精神。除蔡先生外,陈独秀亦为值得怀念的人。一生革命精神,民国二十六年出狱后,始终在四川寄生于苦痛艰难之中。

其次是段锡朋,于“五四”当年不讲演,不写文章,而是实际工作者,现在病重危笃,恐不能维持长久。

北大精神,为自由与容忍。“五四运动”是思想文化运动,震动全国,各党派均有此感。当时梁任公于《晨报》有文称,青年为重要力量,系以白话文著述。此后如国民党十三年改组,及李大钊、陈独秀等活动为“五四”余波。“五四”时代的分子,现在左倾右倾均有,极左及极右的均出自北大。那时避免政治,而政治逼人,历史是无法改造的。由此可见北大的精神是容忍的态度,思想不是可以压迫的。以容忍才可以减轻困难,亦为国家保存多少种子。

“五四”运动是青年爱国的运动[6]

问:今日是“五四”运动纪念日,我想请问胡先生,“五四”的起因是什么?

答:安先生,你年纪太轻啦,连“五四”运动的起因都不知道吗?“五四”运动,其实不是个运动,是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那一天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当初并没有什么运动,也没有什么计划。在“五四”的前几个月欧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民国七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停战啦,叫双十一节。停战之后,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了啦,于是参战的国家,筹备和会,在巴黎开和会,讲和的条件。那时候,就是民国八年春天,在巴黎的维赛亚皇宫开和会,中国的代表团也到啦。美国的代表团是威尔逊总统出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了的时候,美国的威尔逊大总统是全世界最受欢迎的,他有所谓改造世界的十四点主义,就是威尔逊的理想震动了全世界。大家都希望在这一次的世界大战的和会里边,总可以使新的世界来临。从前所谓不公道的,现在都可以变成公道的啦,从前所谓不合理的,现在都合理啦。所以那个时候大家还记得在北京的中央公园,有一个牌坊叫“公理战胜”。那时候大家都有一个梦想,人人都想,世界经过这么大的牺牲,经过几年的苦战,世界大战是从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八年,就是从民国三年到民国七年,四年多的血战,所以大家有一个理想,以为这一次世界大战完了,威尔逊的理想,可以满足那些受压迫的民族,新世界将来临。殊不知,我们到了三月四月才慢慢的感觉到,我们的理想不容易满足。威尔逊大总统到了和会里边,才晓得从前打仗的这些国家,都是东一个秘密的条约,西一个秘密的条约,都把那些弱小民族的、那些弱国一些的权利,在那些秘密条约里都答应人家,都出卖掉啦。等到美国在一九一七年参战,是民国六年,等到威尔逊的一股理想加入战争,殊不知道,许多国家都是有秘密的条约。比如影响我们中国的,就是日本在中国有许多权利,日本参战,她没有到欧洲去,她就是出兵在山东这边,把青岛、山东胶济铁路这个区域,尤其是青岛,德国人在中国的权利拿过去啦,比如是德国人抢去的权利,现在要给日本人,在中国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收回山东省内德国人当初以强迫中国拿去的权利,中国人要收回,废除这些不平等的权利。现在日本出兵从德国人手里拿去啦。这个山东问题,就是“五四”那一天的最重要的问题。到了四月底,消息慢慢的就不好啦,就是那时候,我们还希望山东问题,德国人的所有权利,现在我们参战啦,德国人打败啦,投降啦,德国人在山东的权利,应该还给中国。而日本人说我们出兵打来的,这个权利应该是我们的,在和会里讨论时应该交给日本人,让日本同中国来交涉。这是山东问题最重要的一个焦点。

到了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消息慢慢的传出来啦,说是连美国的威尔逊总统,美国的代表团都不能帮我们的忙。所以我们在山东的权利,恐怕要吃亏啦。要由和会交给日本,由日本来同中国办交涉,我们这个弱国在日本人手里怎会能得到权利呢,怎能收回呢。我们不相信日本,不放心日本。结果这个消息在政府里边有人传出来,传到几位教育界的领袖,我们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先生知道后,然后这个消息传出去给学生,学生就开会要求中国不承认日本取得山东的权利,我们还要继续要求山东失掉了的权利,如果做不到呢,我们的代表在巴黎的和约不应该签字。

“五四”运动,当时并不是运动,就是刚刚碰得巧在五月初,这消息才传出来,报上还没登出来,不过这秘密很可靠的,就是我们的代表团在巴黎的和会要失败啦,我们在山东的权利,从前德国人拿去的,现在日本人要抢去,而日本人不肯还给中国。和会交给日本,让中国自己想法子向日本交涉,这个中国人不承认,为了这个原故,那天开会,实在是抗议巴黎和会对于我们不公道的这种决定,这种秘密的消息传出来,北京的学生在天安门开会,各学校的学生,北京大学的学生领头,从开会我有详细的记录。北京有十几个学堂,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的下午,有十几个学堂的学生,几千学生在天安门开会,人人手里拿着一面白旗写着“还我青岛”,真的问题是“青岛”,德国人占去啦,给日本人用兵力占去啦,现在日本人占据不还给中国,“还我青岛”是个大问题。其实不但青岛一处,整个山东,尤其胶济铁路这个区域,在山东省内德国人的权利,德国人用强力取得的权利,日本人拿去啦,所以那个时候,人人手里拿着白旗写着“还我青岛”,还要杀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曹汝霖是那个时候的外交总长,陆宗舆是那个时候最亲日的,尤其同日本借债很有关系,章宗祥是那个时候驻日本的代表,所谓“曹陆章”三个代表都是亲日派的,还有旗上写的“日本人的孝子贤孙”四大金刚这些人都要打倒。

五月四日那天是礼拜天,那个时候学生好,他们要开会的时候,不在上课的时候开会,都要在礼拜天开会。他们在天安门开会,整队出中华门,沿路发传单,后来走到东交民巷,那个时候,外国公使馆都在东交民巷,他们想到美国大使馆和其他国家的使馆去请愿,要求他们的政府主持公道。走过东交民巷再往东,这班人是示威游行,到了东单牌楼石大人胡同一直到赵家楼,赵家楼的曹汝霖的家里,预备去见曹汝霖,要求他主张不要签字。结果曹家的大门都关上啦,大家都喊叫啦,学生们都生气啦,外面有几百名警察,把守曹汝霖的家。这些学生有的爬到墙上去,有的一个站下面,一个站在他的肩头上,再爬上去跑到曹汝霖的家里,北方的房子很容易爬进去,墙都是低的,没有楼房的。有人进去开了门,学生都冲进去啦,曹汝霖也找不到,后来找到一个在曹家吃中饭的客人,就是驻日本公使的章宗祥,就把他打了一顿,他受伤啦,在这个时候,恐怕是曹家的人一把火把房子烧啦,结果火起来啦,学生就跑啦。在路上不是排队,大家散啦,结果就抓了几十个学生,各学校的校长就保学生,把学生保出来。这样子,一方面学生罢课,还是继续反对巴黎和会,继续反对日本,到外面讲演。

“五四”本来就是为巴黎和会不公道的决定,与中国不利的决定,要抗议,这样子开始的,这么一闹下去,抓学生啦,因为学生还继续在外面开会讲演,就是抵制日货,中国没有力量打日本,有力量制日本经济的方面死命,就是我们中国人不买日货,抵制日货。后来中国政府的警察就干涉,结果学生越弄越多,一直闹下去,闹到六月,到了后来学生更多啦,差不多每条街上都有在那里讲演,就是不买日货,抵制日货,我们用经济力量打日本,继续收回我们的权利。要求我们的代表不接受巴黎和会的决定,不许签字。这样闹到六月,然后我们中国政府大规模的抓学生,有的时候一千两千的抓,关到北京大学的法科里面,就是法学院。这样一来,几千学生被抓,消息传出去,到了上海、南京、安庆这些地方,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商店都关门啦,结果政府也屈服啦,把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三个人免职,这就是国内政治上的胜利。国外政治胜利呢?那个时候全国都响应,各公共团体,爱国的团体,各地方的商会、学会、教育会、同学会都打电报,无数的电报都打到巴黎和会去,不许中国代表签字,同时在欧洲中国留学生组织起来,组织监察队,监视中国代表团的行动,不许他们到巴黎和会去签字,结果中国代表团没有敢出席和会,因而在和约上没有签字。到第二年,第三年才在美国总统哈定另集所谓华盛顿会议,再重新提出中国的山东问题出来,然后我们收回了山东,收回了青岛的权利。这都是“五四”运动学生出来抗议,不接受巴黎和会关于山东的决定,中国代表团没有接受巴黎的议和的条约,是可以说我们留下来这一条路,把山东问题,经过华盛顿会议,中国同日本交涉才把青岛、山东收回。这是所谓“五四”运动。当天的情形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问“五四”的起因要追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要追到前一年,前几个月十一月十一,就是民国七年停战,从停战才产生巴黎的和会,在美国参战以前有许多秘密条约。要打仗,要有力量,要找朋友,找同盟国家,结果是不妨把我们这个弱国的权利拿来卖掉了之后,才能抓住朋友,所以他们这些国家等于应许了日本某种某种的权利,是我们吃亏。幸而这时候青年学生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在四十一年前的今天,这是“五四”运动本身是如此。

问:谢谢您这样详细告诉我们。

答:四十多年啦,大家都不记得啦,所以我讲得详细一点,很对不起。

问:“五四”运动有人比作“文艺复兴运动”,关于这一点,胡先生您一定有很深刻的见解,是不是可以请您谈一谈?

答:安先生,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深刻不敢说。历史是很复杂的,这是很复杂的问题,我们那个时候一般人都年轻,二十多岁。远在“五四”以前,我们一般人还在外国留学的时候,一般年轻人注意中国文艺的问题、文学的问题、中国的文字问题、中国的教育问题、中国的思想问题、中国的社会问题,特别是中国的文学问题、文艺的问题。中国的文字很难,很难教、很难学,中国的文字是死的文字,死了两千年啦,语文是不一致。现在你们不觉得啦,在我们那个时候,小孩子念书,教科书都是古文写的,每一句话要翻译的,客气一点,叫讲书,讲书就是翻译,就是用现在的白话,翻译死了的古文,每一句话都是要翻译的。所以那个时候,是教育上的问题,教科书上的文字应该用什么文字,拿死的文字来教呢?还是用活的文字来教?文学用死的文字作文学呢?还是用活的文字作文学?

要人人都听得懂,人人都看得懂。这些问题,远在那个时候大家在国内,也就是中国文艺复兴问题,不是一天,远在几十年,在民国以前,在革命以前,像梁启超先生他们,那就是一种革新文字。那个时候提倡小说,也就是新文字改革的起点,不过我们一般人,在美国作学生的时代,就在我们的宿舍里面彼此讨论。宿舍与宿舍之间,大学与大学之间讨论,所以就讨论到文字的问题,中国文字的改革问题,中国文学的改革问题,应该怎么样经过一种改革。所以远在民国八年以前,在民国四年、五年我们在国外已经讨论很久很久啦,有好几个人,在国外反对我的就是梅光迪先生,在哈佛大学。同我参加讨论的有任叔永先生,有朱绎农先生,我们都是在国外做学生的时代。我们那个时候就讨论中国文学的问题,后来有许多结论,其中的一个结论,就是中国的文字是死了的文字,这死文字不能够产生活的文学,这是我们的结论。要替中国造一个新文学,只能用活的文字,活的文字在那儿呢?就是我们一般老百姓嘴里说的,嘴里说的出来,耳朵听得懂,人人可以听得懂,人人可以看得懂,这是活的语言,就是白话,拿白话我们举出许多证据出来,从古代慢慢的变下来,不知不觉的,有这个需要,尽管白话不能拿来考秀才,不能拿来考举人,也不能拿来考进士,也不能得翰林,不能求功名,不能做官,然而老百姓的要求,爱好真正文艺的人,有这个要求,已经走上一条用活的语言作文学的,比方《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这一类的,和《西游记》小说都是用活的语言著的。所以我们说这就是证据,我们有活的文字,可以有资格作中国文学的语言。不过我们这般朋友们,总是有些人守旧,你们这白话也好,也许有用处,白话只写那些人家看不起的小说,白话不够作上等的文学,特别是不能作诗,不能拿来作高等的文艺;高等的文艺,好的散文,尤其是诗要用古文作的。诗、词都是最高等的东西,决不能用老百姓粗的土话拿来写,必须要经过一种训练,一种磨练的上等人的文字。这样我们讨论,没有别的法子,我们主张从民国六年、民国五年在国外就开始。好啦,我们没有别的法子,我们来试试看,你承认白话可以作小说,可以产生伟大的小说,但是,不能作诗,好啦,我们拿白话来试试看。从前的的确没有多少人用白话来作诗,有是有,不过没有一个人专门用白话来作诗的,也没有人提倡不许用古的死的文字来作诗的,用活的文字来作诗的,我们现在何妨试试看。

所以我就在民国五年的八月,我就向我的一班朋友宣告,我们从今天起,不作古文的诗,一定用白话来作诗。后来,中国的第一部诗集,叫《尝试集》,拿白话尝试来作诗,中国诗。我们那个时候远在民国五年的八月,我们在国外就有这种运动,同学们讨论啦,作试验,作白话诗啦。到了民国六年正月一号我的一篇文章叫作《文学改良刍议》,这是头一篇文章,我们在外国作留学生,第一次到国内来发表要提倡、要改革中国文字。我们那个时候,在民国四年、民国五年、民国六年,我是民国六年七月才回国的,我们在国外已经很激烈的讨论,讨论了多少年,有许多问题,其中讨论最激烈的就是文学问题。我们在民国五年就已经决定啦,至少我个人决定啦,我们大家都已经得到结论啦,大家承认,就是最守旧的已经承认啦,白话够得上作小说,可以产生《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儒林外史》这一类的小说啦。这是已经让步啦,但是还有许多不承认的哪,就是守旧这班同学不承认,就是中国的俗语、土话、白话没有经过文人学者的训练、磨练,所以不配产生高等的文学,不能作诗,不能作诗词,不能作高等的散文,所以我们那个时候打定主意,就是我个人在民国四年、民国五年八月就向朋友宣告,从这个时候起不用古文,不用死的文字作诗,以后要用白话,用活的语言,老百姓的话,用活的语言来作诗,作散文,作一切的文学。简单一句话,就是死的文字不能产生活的文学,而我们要替中华民国造一种新的文学,就得用活的语言来作。这个运动,我们在国外一般学生讨论,讨论了两年,到了民国五年年底,我才写了一篇文章,把我们这一年半两年来,讨论的结果,这些结论写出来,写两个本子,同时发表。一个是《留美学生季报》,一年出四本,一个副本送给陈独秀先生主持一个杂志叫《新青年》杂志,在上海出版的。那个时候陈独秀先生作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现在我们叫文学院长。他一方面作文科学长,一方面主持这个杂志。我这篇文章的一个本子寄给他,很和平的一篇文章,叫《文学改良刍议》,刍议就是一个草案。很谦虚的一篇文章。不过,陈独秀先生是同盟会老革命党出身,他看了我这篇文章,他很赞成。他接下去,就在民国六年二月《新青年》的第二期就发表《文学革命论》,在国内第一次提出文学革命这个字,是陈独秀先生在民国六年二月《新青年》提出来的。其实我们在国外那几年讨论,我常常谈到文学革命的问题,文学必须革命的,已经早就有啦。

所以,讨论中国革新的问题,用白话来作中国文学,一切的文学,诗、词、散文、小说、戏曲等等一概都得用活的文字来写,早就讨论了。民国六年才在国内开始成了公开讨论的大问题。很有趣的就是,我们一般留学生在国外大学宿舍里通信讨论一些问题,可是在国内有许多老辈那些北京大学很有学问的国文先生,他们觉得不错,他们赞成,比如钱玄同先生啦,陈独秀先生他们出来赞成,这样一来,在国内我们得到支持的人,得到赞成的人。在国外一般留学生在宿舍讨论的问题,在国内变成公开讨论的问题。所以就成了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这个时候开始,远在公开发表的时候,民国六年的正月初一出版的《新青年》杂志,我还没有回国的时候在国内已经讨论啦。等到我民国六年回国加入这个讨论,《新青年》第一个杂志改用白话,登白话的文章,就成了全国的运动。

这个运动与“五四”运动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那个时候讨论等于全国都有,那个时候的刊物很少。

北京大学一般学生,傅斯年先生、罗家伦先生这一般人,都是北京大学的最优秀的学生,国学的程度,中国文学的训练,都是很高的,他们倒是看见他们的先生们的提倡是对的,他们加入,他们在民国七年出版一个杂志叫《新潮》,中文名字叫《新潮》,英文名字叫The Renaissance,这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傅斯年这一般人办的。RenaisSance就是再生。欧洲所谓文艺复兴运动。中国所谓文艺复兴运动,远在民国八年以前。不过与“五四”运动有什么关系呢?“五四”运动这么一来之后,北京大学的学生成了学生的领袖,北京大学的教授从前提倡所谓文艺复兴运动,就是用白话作文学这种主张,思想改革。文学革命这个话,从北京大学提倡,北京大学的地位提高啦。公认北京大学是对的,那时候各地学堂都有学生会,学生会他们要办刊物,都是小的刊物,或者用排印的,或者用油印的,或者手写壁报,学生要出刊物,学生要出壁报,大家自然而然都用白话作。结果民国八年、民国九年之中,我收到的各地方出的这种青年人出的刊物总在三十多种都用白话。所以,“五四”运动帮助文艺复兴,从前是限于《新青年》、《新潮》几个刊物,以后就变成一个全国的运动。但是,“五四”运动也可以说害了我们的文艺复兴。什么原故呢?“五四”运动刚才我讲的跟我们没有关系的,那是个没有计划的运动,“五四”是大家爱国心爆发,是北京大学学生领导,那个时候北京大学地位高,清华在那个时候叫清华学堂,师范大学叫高等师范,在北京的国立大学只有北京大学一个,所以大家说北京大学领头。结果,好像北京大学是领袖,同时呢,因为北京大学的先生们,学生们在前几年提倡思想解放,文学革命这种观念,结果慢慢借这个机会就推广出去啦,其实,与我们并不是一件事,并没有关系的。那是一个爱国运动,事先没有计划,没有一种有意的运动。比如孙中山先生有一封信,他写给海外的国民党的同志,那个时候是革命党的同志,在民国九年正月二十九日,他说:

自北京大学学生发生“五四”运动以来,一般爱国青年,无不以革新思想为将来革新事业之预备;于是蓬蓬勃勃,发抒言论,国内各界舆论,一致同倡,各种新出版物,为热心青年所举办者,纷纷应时而出,扬葩吐艳,各极其致;社会遂蒙绝大的影响,虽以顽劣之伪政府,犹且不敢撄其锋。此种新文化运动,在我国今日,诚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推原其始,不过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至舆论放大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倘能继长增高,其将来收效之伟大且久远者,可无疑也。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

(录自孙中山先生《致海外国民党同志书》)

这封信是孙中山先生写在“五四”以后七个多月写的,他的看法到现在我认为是很公允的。这件事本身就是“五四”与新文化运动,所谓“新思潮运动”所谓文艺复兴运动不是一件事,不过这件事的本身呢,至少孙中山先生说,因为思想运动,文学运动在前,所以引起“五四”运动。至少他承认归功于思想革新,同时思想革新在兵法上说攻心,心理作战是最重要的,所以他的结论说:我党(革命党)要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这样说起来,可以算是“五四”也可以说帮助,同时也可以说摧残,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从前作的思想运动,文学革命的运动,思想革新的运动,完全不注重政治,到了“五四”之后,大家看看,学生是一个力量,是个政治的力量,思想是政治的武器,从此以后,不但国民党的领袖孙中山先生,后来国民党改组,充分的吸收青年分子。在两年之后,组织共产党,拼命拉中国的青年人。同时老的政党,梁启超先生他们那个时候叫研究系,他们吸收青年。

所以从此以后,我们纯粹文学的、文化的、思想的一个文艺复兴运动,有的时候叫新思想运动、新思潮运动、新文化运动、文艺复兴运动就变了质啦,就走上政治一条路上,所以现在那些小的政党都是那个时候出来的。中国国民党改组和共产党都是那个时候以后出来的。因此我们纯粹作文艺复兴运动就这几年功夫,我们从留学生时代算起,民国四年、五年、六年、七年,第二年的八年共四年半。要是从民国六年正月一号算起吧,有两年的功夫,这两年功夫就变了质啦,变成一个政治力量啦,糟糕啦!这样一来,以后的局面也变啦。所以我们现在回到“五四”这一天,只能说“五四”本身决不是文艺复兴运动,而“五四”本身是爱国运动,完全是青年人爱国思想暴露啦,事先没有一点计划,不是一种运动,在这一阵当中,对付中国国家的民族危险的问题,就是我们眼看见山东、青岛发生大问题,权利要掉啦,这是爱国问题。不过同时他一方面帮助我们的文艺复兴思想的运动,同时也可以算是害了我们这纯粹思想运动变成政治化啦,可以说变了质啦,在我个人看起来谁功谁罪,很难定,很难定,这是我的结论。(接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