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初冬，老树枝桠，阳光正好。

岁枣搬出箱子，从里面勉强的找了一身红衣服出来给周知许换上。

朱砂红的袄子，领口用金丝勾成的盘扣，蝴蝶似的，落到胸前开的绚烂的芍药上，一尺宽的衣袖，松络络的，遮住了下面白藕一样的手臂，偏偏露出来纤细又小巧的十个手指，靛蓝色的束腰裙，裙边绣着云纹，十八镶十八滚，每一褶都精巧的合到了一起。

姑娘家巧笑嫣然，被人精心的养着，像朵花一样，静静的绽放着，聘聘袅袅十六载。

周知许长大了，这是在不知不觉中的事情。但还是有痕迹的，比如那日渐显现的身形，比如那张日益精巧的脸。

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大姑娘。

岁枣有时拿出晴格格的衣服给她换上，都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这个到底是死在十几年前的格格还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我可怜的小格格！”

想着要把这样的妙人嫁给一个商贾做小的，岁枣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周知许无措的看着她，慌忙地给人擦着泪。

“岁枣，你别哭。嫁人没什么不好的，咱们能出这院子了不是。而且，出去了还有姨娘照看着，不是两全其美？”

岁枣哭着摇头“可你是小格格！你母亲是晴格格啊！你怎么能给人家做小的？”

她哭着伤心，周知许却觉得这些没什么，做小的没什么不好。

督军别院圈着的女人，全是督军抬进门又没有兴趣了的姨太太，亦或者是和他有过一段情的金丝雀。

她们哪个不是做小的？哪个又不是活得好好的。

抽大烟的抽大烟，打牌的打牌，总之潇洒。

街上的小孩子都管这里叫天上人间，做小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姨娘们做得了小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得？”

况且，晴格格不也是···做小的。

“你和她们不一样！”

岁枣红着眼“你爹可是···”

她说着突然止住了声，只留下啜泣声。

周知许扯了扯嘴角，她的确和姨娘们不一样。

整个宅子里，她是最特殊的那个。她不是督军的女人，她是他的种。

只因她娘，那个名动北地的晴格格，在她五岁的生辰宴上刺了督军一刀。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能杀得了久经沙场的男人。

晴格格死了，督军依旧纵情声色，她从最受宠的女儿变成了孤女，生了一场大病，烧的差点人都没了，最后还是老太太看她可怜，让人给接到这个园子里。

“岁枣，别哭了，没事的，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什么日子都是过得的。”

日本人入关了，这处宅子要腾出来给他们，当然，宅子里的人给不了他们。

大难临头各自飞，姨娘们或回娘家或找兄弟的，只有她们没有个落脚的地。

周知许是姨娘们看着长大的，硬跟着哪一个回去，也是可以的。可说到底还是吃白饭，遭人嫌。

唯一的法子，也只能是把她嫁出去了。

把她领回家是个麻烦，但把她嫁出去，姨娘们却乐意之至，挑来拣去的半个月，总算选了户人家，不计较她娘是晴格格，不怕得罪督军。

今天是抬她进府的日子。

刘姨娘保的媒，在外面等了半天不见人出来，等不及了回来看，瞧着岁枣哭得不成样子，帮着劝。

“丫头片子的，都是泼出去的水，早晚是别人家的，你舍不得也不行啊！”

“况且又不是让你见不着，你们还是在一块的。”

周知许也觉得刘姨娘说的对，她们又不是见不着了，她实在不知道岁枣在哭什么。

“我养她一场，千娇百宠的，给她养成了个不知分寸的性子，到了别人家里，谁还会惯着她，到时候只有被磋磨的份。”

“做小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没爹没娘的，受了欺负，我心疼啊···”

岁枣哭着还要说着，字字听得人难受，刘姨娘本来是劝着的，不知道怎么也哭了起来，周知许瞧着她们伤心的模样，抽了抽鼻子，眼泪没憋出来，倒是被呛着了。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烟，她皱了皱眉，以为又是哪个姨娘点大烟时走了水，也没惊动旁边的两个人，利索的爬上了旁边的老树。

“汉奸！卖国贼！”

黑乎乎粘腻腻的东西泼到青石上，黑黢黢的成了一滩，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周知许还没来得及站定，墙外的人就泼了东西过来。

一时间火光冲天，她被呛得眼酸，强忍着浓烟，看了看园子里的情形，到处都是火，姨娘们都跑了出来，乱成了一锅粥。

“去死吧，卖国贼！”

又是一桶泼过来，为了躲泼上来的东西，周知许摔下了墙头，膝头火辣辣的，连带着手掌都失去了直觉。

“烧了，全都烧了，烧死他们！”

“对！烧死卖国贼！”

墙后面的人儿疼得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这群人又为什么要烧死她们，只能委屈的咬着牙根抱着腿，在原地缓了半天。

一墙之隔，外面的人越来越多。

“岁枣！”

周知许哼咛了一声，跌跌撞撞的站起了身，提着裙子找岁枣。

她回去时，刘姨娘和岁枣还在哭，周知许急得跺了跺脚，把两个人分开，一手拉了一个。

“我们去许姨娘那里！”

许姨娘那处院子临着街，围墙还矮，又是地偏的，鲜少有人到那里。

“怎么回事？”刘姨娘擦着泪，茫然的看着周围。

“走水了。”

周知许素静的脸上多了灰渍，狼狈得很，她眼睛惶惶的，不敢再多说自己刚刚看到的场景，只是拽着岁枣的手加重了力道,岁枣似察觉出她的不安，反握了回去。

“走水？”刘姨娘拔高了一个音调“不行，我房里还有东西！不能就这样给烧了。”

她挣开周知许的手，不管不顾的要往回跑。

周知许不明白现在还管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气恼的跺着脚，却又实在没办法，只能拽着岁枣一路小跑。

紧赶慢赶到许姨娘的院子里，正如她所料，偏门处并没有人。

周知许拽过疯疯癫癫又犯病的许姨娘，三个人跌撞的跑过去。

“封门。”

男人的声音透过不大不小的门缝传了过来，突生的变故，让周知许定在了原地，滚滚浓烟里，她看着外面戴墨镜的人。

他叼了一根烟在嘴里，吐着烟圈，烟雾散去，露出下面坚毅的脸庞，看不得他面上的表情，只觉得那眉头多情又森冷。

二三十岁的年纪，留洋的做派。

是刘姨娘说的人家，周知许松了岁枣和许姨娘的手，快步跑上前去“快开门！我是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