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卷卷阴云遮住了一半天空，扬起的旋风中裹胁着潮湿，路人行色匆匆，忽略了土壤里钻出来要下雨的前兆。

今天是有雨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大雨。

方盼楠拉扯着窗帘，玻璃窗上隐约可以看见细小的雨珠，仅仅几分钟时间，雨势变大，弥盖了整片落地窗，模糊了外面高楼大厦。

床上的小鼓包翻动了一下，掀起眼皮子瞄了一眼情况，便心满意足把被子拉过头顶，准备继续睡懒觉。

“黄颜心、”

方盼楠试图去叫醒这个装睡的小孩，拉扯着被子，用行动来告诉她别想利用下雨来逃避上幼儿园。

“我不要上学。”闷声闷气控诉着不满。

“不行。”

斩钉截铁回答断绝了黄颜心的路，她扁扁嘴，一粒粒小珍珠硬是从眼角挤了出来，掉在被子上印出一圈湿痕。她咬着唇，尽量让自己看着更倔强一些，“我讨厌妈妈！”

方盼楠蹙眉，她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会让孩子说这句话，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发烧咳嗽在家待了两个星期，然后就不想去幼儿园了吧。

这算是小朋友的通病，家里环境太过于放松自由，就算是勤勉努力的大人，也忍不住想待在家里。

不过这并不是借口。“黄颜心，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抓紧起来穿衣服洗脸刷牙，别逼着我发火打你身上，你就高兴了！”

阴天下雨果然让人会莫名烦躁，一早建设起来的好心情也随之消失，烦躁和持续性低气压让她连扔衣服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暴躁。

“快点穿衣服！”

黄颜心怯怯拿过袜子。她比量着小脚的位置，来回摆动着方向，两只小胖手笨拙地试图穿进去。

“妈妈，我穿不进去…”

她声音低小，如蚊子般在她耳边嗡嗡，一点也没有传达到正在翻箱倒柜给她找秋季外套的方盼楠耳中。

“黄颜心，你快点穿！别在那磨磨蹭蹭！奇怪？我记得是放在这里啊，怎么会找不到了呢…黄颜心，你穿好了没？穿好了就赶紧去客厅吃饭，今天下雨外面一定会堵车，爸爸不能送你了，等会穿上雨衣我骑电动车送你上学。”

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黄颜心小声嘟囔，“可是我想让爸爸送…”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去吃饭了。”

门外哒哒的脚步声走远，方盼楠并没有将话放在心上，她一把扯出衣柜角落里的外套，“总算找到了，我就想着没放在别的地方…”

她打开门准备去卧室把衣服上的褶皱熨平一点，一声清脆地摔筷子砸停了方盼楠脚步。

“妈，怎么了？”

“方盼楠，你过来看看，你给心心穿的什么衣服！”

方盼楠不解，等她走过去一看，自己也震惊住了。黄颜心跟个到处流浪的小乞丐，窘迫地站在桌边绞手指头。

“心心，你怎么把衣服穿成这样？”

今天下雨，又赶上幼儿园校庆，必须穿着夏季校服去参加。考虑到立秋后一早一晚变凉，方盼楠特意找出了薄薄的打底裤让她穿上，正好可以盖住穿裙子带来的腿冷，可是这…

白衬衣上的扣子错综复杂，没有一个扣对了，裙子快提到胸那里，后面百褶裙还塞进了打底裤里，袜子更不用说，脚后跟那处穿在了脚背上，整个一不伦不类。

方盼楠刚压下的火气蹭一下到了头顶，她不由分说拉过黄颜心，边整理边埋怨，“心心，你不会穿为什么不叫我？！你看看你自己穿成什么样！连衣服都穿不好，还能干点什么！”

黄颜心支支吾吾，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我叫你了，你没理我…”

“什么？你又念咕什么？说话就不能大点声，这么大了连个话都说不明白，不会穿就直说，穿成这样我还要再重新给你整理，真是随谁了，犟得要命！”

这句话不大不小刚好让黄王氏听了进去，桌子被拍得震天响，碗碟子都震出了碰撞声，她扯着比喇叭还响的嗓门，拿着筷子朝方盼楠比画。

“你说谁呢！随谁？那不都随了你那古怪脾气了，可别往我儿子身上泼脏水，我儿子从小到大根正苗红，也就是你死皮赖脸非要倒贴，不然就你这样的，我是丁点看不上！”

方盼楠脸一阵青一阵白，“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心心才多大，她能会穿衣服？你这个当妈的自己不知道收拾自己就算了，连个孩子也收拾不明白！多大个孩子你就让她自己穿衣服。”

黄王氏一旦有了引子开出头，那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就像一定要把你在抽屉里放的避孕套用掉几个都抖擞出来才心满意足。

时间又浪费了半个钟，炉灶上早早煲的鸽子汤呼呼往外冒热气，汤慢火熬炖了两个小时，这是黄明宪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早上起来一定要喝点什么，说不好听的，这个毛病还是方盼楠当初心疼黄明宪喝酒熬出胃病才锻炼出来的。

方盼楠不想跟自家婆婆争论，她把黄颜心抱上凳子，将提前做好的三明治和牛奶推到了她面前，“妈，楼下小乐乐比心心还小一岁都会自己穿衣服了，心心连鞋子都穿不好，老师都说了好几次让她在家里也要自己学会穿衣服穿鞋，中午午睡起来属心心动作最慢。”

“那是老师的问题。连个孩子也教不好。”黄王氏瞪了她一眼，将问题又抛了回去，“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干什么？不就是让老师看着玩，那去了什么都会自己干，还要老师干什么，就这样还好意思找家长，我不投诉扣她工资就不错了，诶诶，方盼楠，是哪个老师？那个姓宋的还是新来那个？”

“妈，你别掺和了…”

“肯定是新来那个，天天抹个大白脸，化得跟动物园里猴子腚一样，摸个大嘴唇成骚了，脖子上还带着金链子天天站门口炫耀，生怕别人看不见，要我说，那老师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那链子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指不定跟着哪个男人当小三。”

她说着这话，眼里有意无意瞟向正在厨房里做饭的方盼楠，话里话外讥讽。

“楼下小乐乐比心心小一岁，可人家小乐乐他妈有本事啊，一天就十几万，保姆家教请了一堆，那孩子能不优秀？小男孩才4岁就看着那么聪明，见到我隔着老远就喊‘奶奶’，一看就是个礼貌懂事的孩子。可惜了，我怎么就没摊上这么个儿媳妇，成天在家躺着还喊腰酸背疼，干点活就磨磨唧唧，要我说心心，你也就是个女孩，要是个男孩，你看你妈妈对你上不上心。”

黄颜心低着头嚼三明治，脸都快贴到碟子上了。

说实话，她真的很羡慕小乐乐，因为他有一个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最最好的妈妈。一点也不像她妈妈，胖得像只猪，只知道天天穿着同一件大汗衫，围着围裙，顶着个油头在厨房里转悠，叉腰劈腿，一点也不淑女，还天天在家里说教她。

别看黄颜心小，但就是这小小年纪，心里对于美和丑的概念已经有了个雏形。

她能清晰地判定别人家的妈妈都是最美丽优雅的，只有自己的妈妈是世界上最丑的。

卧室门从里面打开，黄明宪打着哈欠走出来，随手将领带搭在沙发上，“大早上吵什么吵！睡个觉都睡不消停。楠楠，我那条酒红色领带呢？这条昨晚喝酒沾到了，你今天抓紧给我洗洗，晚上我还有个重要会议要开。”

“那你不早说，今天还下雨，真要命…”

方盼楠抱怨，将鸽子汤摇进碗里，送到黄明宪手中。她本身今天还有别的事，黄宪明随口一个安排，就又给她添了个麻烦。

黄宪明刚坐下，黄颜心就小心凑了过去，“爸爸，一会你能送我上幼儿园吗？”她真的不想让妈妈去送，那样幼儿园里小朋友又会嘲笑她家里有个大胖猪一样的妈妈了。

很不巧，这句话让方盼楠听见了，她不悦地皱眉，“黄颜心，我送你怎么了？不是跟你说下雨爸爸开车容易堵车，你怎么这么多事，小小年纪还挑三拣四呢。”

黄明宪嫌恶地拉开点距离，这个大嗓门让他想起了早市上卖鱼的老婆，吆五喝六在摊子上比画，简直粗鄙至极。

“心心想让我送我就送她呗，路上堵我就晚点到公司，今天也没什么事，再说她才多大点你没事老训她干啥。”

本身昨晚酒席散的就晚，回来路上还灌了凉风，怎么到家都不知道，心思早上多睡会，客厅里一会这个吆喝，一会那个哭，脑袋里跟扔了个炸弹一样，胀疼到快要爆炸了，还要处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黄明宪的好耐心也到了极致，

“我送她就行了，雨也不大，正好送完了她我还有点事。”

黄颜心黑溜溜的小眼睛肉眼可见黯淡下来，她不敢说话，三两口把三明治吃掉，将剩下的牛奶喝完，磨蹭着就是不动。

“黄颜心你吃完了没？吃完了赶紧去穿鞋。”

方盼楠从挂衣架上拿下小书包，催促着她快一点，转头一看，小家伙还坐在凳子上，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方盼楠肺都快要气炸了，

“黄颜心你打算干什么！”

黄颜心挪动了一下屁股，一股臭味隐隐从缝隙中飘散出来，她握紧拳头，不大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回荡，

“我要拉臭臭！”

“……”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黄明宪，他离得最近，气味也最浓烈，空气中越来越强烈的臭味，已经严重影响到他吃饭的情绪，手中喝了一半的鸽子汤也失去了本来鲜味，这让他很倒胃口。

方盼楠快要崩溃了，书包被她狠狠扔在地上，“黄颜心你是不是故意的！”

早不拉晚不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去拉屎。

黄王氏推开桌子，嫌弃地挥了挥鼻子前的空气，阴阳怪气埋怨，“谁家孩子在别人吃饭时候拉屎，真是什么样妈教出什么样没素质的孩子。”

黄明宪饭都吃不下，扔了筷子拿起衣服就走，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全被方盼楠看在眼里。

“你还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领孩子上厕所，一早上了也不知道你在干啥，叮呤当啷没个消停时候，吃个饭都吃不安稳，真是晦气！”

门咣当一声关上，连一点解释的时间都不留给方盼楠，那个在她眼中一直熟悉的身影渐渐陌生，两人好像成了从未认识过的路人，连礼貌招呼都直接省略，擦肩而过形成了透明状态。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改变，可方盼楠又无法抓住空气中那点诡异的气息，她心里是有结论的，这个结论在最近一年中逐渐得到印证。

“还愣在这干什么！”

黄王氏叉着腰教训，眼中流露出来的那股子不屑和刚才黄明宪走时一模一样，真不愧是母子俩。

她继续仰仗自己老人的身份给方盼楠下马威，“赶紧领心心去洗手间，连这点活都弄不好，怪不得只能待在家里当家庭主妇，什么也不是。”

方盼楠跟吃了鳖一样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她对黄王氏这种冷嘲热讽的态度从最开始反驳抗议，到现在沉默接受经历了很多年适应，以至于她能以最平淡的心态接受仰仗婆婆身份训斥她的老人。她脱下鞋子，走到餐桌把黄颜心抱起来，关上洗手间的门，默默处理这种随时突发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