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平凡的一天。
早上9点,17岁的黄思雨在肿瘤医院无菌舱里等死。
她蜷缩在床角,最大的心愿是变成一只小虫,死在潮湿阴暗角落里,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是最容易复发的,两年来反反复复住院,打针、吃药、骨髓穿刺、放化疗、干细胞移植,能做的治疗她全都试过了。
可是每当大家以为她要好起来了的时候,身体总会突然掉链子,发烧、恶心、尿血,那该死的血小板总也升不上去。
本轮住院更严重,几乎所有血项指标都严重偏离正常值。
为了治病,哦不,是为了保命,护士一支又一支地给她输注激素,说是“脉冲式疗法”。
然而这次激素药物的副作用好像特别大,她胃里翻江倒海,无论什么食物都是吃一口吐一口。
“治了这么久,花了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
她不止一次地央求医生停药,只是他们从来不听。
所以,她偷偷拔掉了静脉输液器的针头……
此时此刻,隔壁的血液科主任办公室里,年轻的住院医师鼓起勇气反映:“主任,我感觉新药的效价不行啊,17床的黄思雨打了6天,每天用4支,还比不上老药三天一针的效果好。”
赵淑琴主任摘下眼镜送来凝视:“新药便宜,她家的困难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有位身穿乳白色香奈儿羊毛套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平素严肃的赵淑琴主任笑了,转头对年轻医生道:“小宋,你先出去一下。”
推门而出,宋医生面带鄙夷,老药是贵,一支就要40元,但一周两支就能达到的疗效,换成20元的新药要用到一周24支!这哪里为患者省钱了?
确认关好了办公室的门,那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名牌包包里掏出个厚实的信封:“赵阿姨,我这个月业绩压力特别大,只能来向您求救了。”
赵淑琴拉着她的手,春风拂面一般热情:“见外了不是?阿姨这里有的是病号,在不超剂量的情况下,每床多开上三五支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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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0点,25岁的张蒙在肝病科门诊重重磕了个头。
他父亲急性肝衰竭住院,医生说急需注射人血白蛋白。
这其实是一种比较常用的“救命药”,可医院药房却说没货,让他去外面自己买。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从美团下单,找外卖小哥火速送来,谁知搜索界面弹出的是:“依据政策法规,该商品不予在线销售,请咨询线下医疗机构。”
他慌了神,跑遍医院附近的药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逢人就问哪里能买到人血白蛋白。
终于有个药店店员给他点了条明路:“谁给你开的这药你就找谁问去,保准管用!”
所以他火急火燎地重新回到了肝病科门诊。
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宗尚万主任很为难:“哦,药房又没货啊?这就麻烦了。唉,我们医生也很无奈,我知道哪有药,但我得避嫌啊……”
眼见着张蒙扑通跪下,宗主任只好无奈改口:“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你拿着去这家店试试,看他们卖不卖。”
张蒙千恩万谢,去拿药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慢一步耽误了父亲用药。
这种淡金色的药水滴的却极慢,每分钟13滴,总共256滴,平均每滴2.4元。
一个提着CT片塑料袋的“患者家属”凑上来攀谈,片刻后道出真相:“其实医院有白蛋白,但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一般不卖给你们。因为这个药国家控制价格,医院进货价格500多一瓶,却只能卖300多一瓶,卖一瓶亏一瓶。”
那人给张蒙塞了张名片:“我是代理白蛋白的,正规药厂出品,药效绝对有保证。您后面如果还有需要就打这个电话,送药上门。”
临走前,对方还压低声补充道:“比宗主任那边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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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11点,41岁的李倩在儿科候诊区打骂老公。
“你妈肝里那瘤子都长了十几年了,不是一直没事吗?就非得现在做手术?咱儿子的生长期就这么关键两年,你耽误得起吗?”
她像个“疯婆娘”般大吼大叫,引路人驻足侧目。
那窝囊男人面皮涨红眼眶湿润,给母亲打了通电话之后,最终还是走到一个没挂牌的“诊室”里扫码付款。
片刻之后,李倩接过14904元换来的一袋的生长激素,脸色瞬间阴转晴。
这种针剂要装在特殊的注射笔中使用,他们的儿子梁唯每天都要在大腿上扎针,一年365次,平均每天162元,已经用了两年多时间,花去的检查费、药剂费超过12万。
她每天都过得很焦虑,最怕的就是一旦停针就前功尽弃,毕竟孩子才长高了4厘米,离预期还差不少。
退到门口,她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拉住送她出门的那位“白大褂”:“大夫,孩子最近老是说腰疼,十分抗拒打针,这正常吗?”
对方眯眼轻笑,无比坦诚地回答:“一般问题不大,下周带他来复查一下吧。我跟您讲过,极个别孩子会有些副作用的,不过和矮一辈子相比,这点副作用又算得了什么?您说对吧?”
李倩忙不迭地点头,道谢离去。
导诊台的护士皱眉摇头,外人哪里知道,医院里穿白大褂的,并不一定都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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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4点,23岁的任尔东成了一名医药代表。
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封闭式合规培训,他终于通过了结业考核。
穿职业套裙的人事经理递上工牌,指引他迈入这家外企的核心办公区。
脚下是厚实的灰色静音地毯,头顶是咖啡厅风格的灯饰,耳边是中英文混杂的入职须知的声音:“男员工的日常穿搭标配是衬衣西裤,备选商务着装是领带、西服外套和西服套装……我们每一位员工都是公司的形象代言人,要求能在客户面前展现出应有的职业素养……”
他注意到各个部室是用玻璃隔断做成了半私密空间,拱卫着中间的圆形吧台,共同构建了一个环状的艺术空间。
那些玻璃门上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标牌,分别写着Marketing、Sales、Government Affairs、Commercial Supply等等,全部都是英文。
销售部的隔间是最大的,原木色的长条工位上有些凌乱,摆着苹果笔记本电脑和各种办公用品。
但销售部也是最空荡荡的,按照公司HR的解释,5月底是拼业绩的关键时刻,包括各位部经理在内,所有医药代表都在外面奔波。
墙上挂了很多入乡随俗的红色条幅:
“搞定一个医生,拿下十个病人,卖出百盒药品,积攒千万业绩!”
“拼上靠上豁上,实现百万梦想!”
“要急要争要抢,下月销冠我当!”
任尔东分到的工位上,也有一张用红色卡纸制作的标语:“到门诊去,到病房去,到患者身边去!”
但是,不知道是谁用马克笔在后面加了句:“到人傻钱多的地方去!”
人事经理尴尬笑笑,顺手把那张卡纸收走,通知任尔东明天正式上工,注意查收邮件获取具体工作任务。
任尔东一一记下,半小时之后才走出这家公司。
随着电梯门关闭,影壁墙上的Task Pharma Company烫金铭牌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