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欢喜的。
不管阴晴雨雪,立春这一天,我都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麦作学》,泡一杯金银花茶,到东边的房间,面朝东,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东方太阳升起,是植物和动物苏醒的起点,东方又是浩瀚海洋的方向,总是让人期待的。面朝东的方向,能通过事物的变化看到太阳正向北回归线方向飘移,东窗早晨的太阳由窗户的北部升起,气温总体向暖,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逐渐向南萎缩,有些地方在夏至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拿着书,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叫庄周的古人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直到妻子敲敲敞开的门说“吃青萝卜啦”,我才从自己的境界里惊醒。
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我时常与妻子分开。有时候她在南城新居和我在一起,我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时,就放一盆花在敞开的门口,她就不会随便过来,打扫卫生的机器人也过不来,互不干扰。有时候她去老城,老城的房子有一块大露台,种着各种蔬菜,还有一些果树和花草,还有一些散养的乌龟,那里是她放心不下的地方。因此她这边住住,那边住住,住在那边的时候,她在大露台上拔草种菜,不觉半天便过去了,身心的愉悦似不可尽言,还能记录许多园子里的欢喜时刻,写成一篇篇“果蔬记”。她在楼上引吭高歌,别人也不知歌声出自何方。我们每天通过微信联系,也经常通过语音说一些荤素相搭的话。但终于两边的小区都实行严格管控了,要求出门测温戴口罩不说,每家每两天只允许一人外出,采买物品,妻子和我分困两居,度过了孟春的最初时光。
青萝卜曾经是平原上最流行的水果,生吃青萝卜,然后喝些热香的茶或白开水,是平原人的最爱,也是平原人强身健体的秘诀之一。有一年冬天我跟一辆小货车下乡,到一个叫高滩的地方去拉青萝卜。高滩之所以叫高滩,不是因为那个地方姓高的多,或最早住的是高姓人家,而是因为高滩的地势略高于周边,那里又是沙土地,因此最适合种植球根类植物,如青萝卜、红萝卜、胡萝卜、红芋、花生、土豆,都长得特别好。
高滩街上有一些土屋茶馆,茶是南方茶区人家嫌弃的茶梗子,茶桌只有小板凳高,桌面板之间的裂缝能掉下去一个小孩,桌子腿是锯下的几根刺槐树棍胡乱钉上的,茶碗是粗瓷刮嘴的大碗,一摞一摞反扣在茶桌上,茶壶是歪嘴、拧把、肚大、口小的残次瓦糙壶。冬天或初春,高滩左近的老年男人,泡一壶茶梗沤浸出来的酽茶,裹着黑黢黢的大棉袄,坐在茶馆面南的墙根,晒着太阳,听大鼓书或柳琴戏,掰一块切成米字花的青萝卜,放在嘴里咬一小口,水滋滋甜丝丝的,再喝一口茶,剥一粒花生扔在嘴里,用保养欠妥的板黄牙慢慢磨碎。
村庄人家的院子里,有三个大地窖,一个储藏青萝卜,一个储藏红芋,一个储藏大白菜和胡萝卜。打开地窖盖,下到地窖里,地窖里有点湿热,掂起一个青萝卜看,只见那青萝卜表层有水汽,润湿润湿的,根部起了少许白毛,跟刚从地里起出来时基本一个样。“都是好的,没有一个孬的,还是红心的嘞。”这一家的男人打包票说。他把“的”字说成“地”字,“心”字说成卷舌音,表示他的实诚。于是起窖、装车、运走、进城,有一部分进了菜市,有一部分进了餐厅,有一部分进了澡堂。
这人家当时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女人都结伴成群,到街上的澡堂子洗澡去了。街上的澡堂子,从初秋开放,一直到仲春才熄火。一般每个集日开,连续开两天,头一天男人洗,第二天女人洗。头天到当天下午,池子里的水已经稠得像稀饭了,就那还得在澡床旁边等,等洗好的浴客穿上衣服走了,才能占到一个床位。在澡堂子里,冬天人们泡过热水澡后的终极享受,就是躺在床上,身上裹着浴巾,泡一壶热茶,买一个切成十字花或米字花的青萝卜,朋友相对,说着闲话,嘎嘣嘎嘣地吃青萝卜,喝热茶,度过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的舒心时刻。女人们洗过澡,没有在澡堂里逗留的,都热气腾腾、五官分明、面若桃花,一路出来,一路掰开青萝卜分食。生吃的青萝卜,须得直接用手抓,用手掰,才是黄淮平原的习俗,才显得过瘾,才觉得得劲。
但是过了淮河,到长江流域,人们就不吃生青萝卜了,也基本不吃生萝卜,不管是青的,还是红的、白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生萝卜能吃。跟南方的朋友聚会时,切了一盘青萝卜,端到桌上来,南方的朋友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半天没有人上手抓,最后弱弱地问一句:“生萝卜还能吃呀?”大伙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分了,小口小口地吃了,用手扇着嘴、咝着气说:“真辣,真辣,吃不来,吃不来。”不过喝口热水,立马便好了。
在澡堂里,吃过青萝卜,喝过热茶,提上鞋,出门,往东方的田野里去走一走。一直走出去,一直走到沱河拐弯的地方。沱河拐弯的地方是一大片湿地。沱河是可以拐弯的,淮河也会拐弯,濉河也会拐弯,浍河也会拐弯,唐河也会拐弯,涡河也会拐弯,泉河也会拐弯,颍河也会拐弯,黄河也会拐弯,沙河也会拐弯,奎河也会拐弯,北淝河也会拐弯,泗河也会拐弯,但是汴河不会拐弯,因为汴河是人工河。城市和智慧消失在身后不见了,初春的平原,主角是冬小麦,厚绒绒的毯子一样,铺盖在略微有点起伏的平原上,只是风还挺凉,昏惨的阳光也不暖和。
小麦从地中海沿岸传进中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这样的平原景象也不知道有多少代了。《诗经》里说“丘中有麻,丘中有麦”,又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但不知道丘中有麦的麦,是大麦,还是小麦,老鼠要吃的麦,是春小麦,还是冬小麦。虽然《诗经》里男女的心态多为冀望渴求之态,而缺敲定之实,但那些诗句里描摹的物象却是假不了的。到了三国曹操的时代,冬小麦在黄淮平原粮食中的占比,恐怕已经很不小了,不然曹操也不会下达行军令说:“士卒无败麦,犯者死!”
有几头黄牛散落在麦地里,不时低头啃一口趴在地皮上的冬小麦。这是可以的,只要小麦还没返青拔节,牛吃一吃没有关系。牛和马都可以吃一吃,但羊不能吃,羊的嘴小,贴着地皮啃,就把麦根啃掉了。有一个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后面拉着一个铁磙子,在麦地里来来回回碾压,可能今年气温偏高,冬小麦提前返青会遭受冻害,因此镇压一下阻止它们提前返青拔节,午季就会有好收成。
初冬的河流浅显易懂。冬天和初春都是枯水期,雨水少,水面瘦削,水体羸弱。大量干枯的蒲草倾倒在湿地上和浅水里,酱色蒲棒上的种子早已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风把带绒毛的种子带到哪里,开春后它们就在哪里经营出一个新的族群。
初春时节黄淮平原的风向飘忽不定。有时是西北风,高纬度的寒流会匆忙杀到,把生命急切迎春的心态死死摁下,不让它萌芽。有时候是东北风,虽然东北风大多偏凉,但总体而言它们是平和的。
从平缓的堤坡上往浅水湿地里看,有一个健壮的男人,穿着紫红色连体橡胶服,身上背着一组电瓶,用一根竹竿绕上电线,在水里电鱼,用另一根竹竿绑上丝网,在水里打捞触电昏迷漂浮到水面上的鱼。他看上去很是辛苦,冷风还没退尽,穿着冬衣还有些凉意,他却下到小腿深或半腰深的水里,全神贯注地在水里电鱼。但我却对他很反感。我想扔一块碎石击中他的头部,等他抬头察看的时候,我早已跑得看不见人影了。可我已经过了做恶作剧的年龄了。我想过去跟他谈一谈,不过他不会听我的,做实事的人不会接受别人的空谈,哪怕是智者的空谈。于是我在堤坡上的枯草地上坐下,面向电鱼人,从地上掐了一根黄背草,把黄背草的一头劈出一些毛茬来,我举起它,让西北风把毛茬吹乱。这时我闭上眼说,如果被风分离出的毛茬是单数,这个人就电不到鱼;如果被风分离出的毛茬是双数,只好让这个人电到少量的鱼。我睁开眼睛细看,分离的毛茬是双数。我又想,不管怎么说,经我这么发功一弄,鱼大都跑掉了,他最多也只能电到个位数的鱼。
这个月的野菜当推野荠菜。由城里到原野上去挑野菜,总要有一点仪式感。选一个太阳天,准备一个杞柳篮、两把家庭养花用的小铲子,如果家里有抹腻子用的小铲子也是很好的。去找一个临水而无人的田埂或土堤,最好是尚未开始耕种的撂荒地或晒垡地,那里是野荠菜喜欢扎堆生长的地方。两个成年人,一个人提杞柳篮,另一个人手里拎一把小铁铲,相跟着前往临水的荒地。忽然眼前就幻化出童年或少年时期,一个很小的人,跟着最宠爱他的大姨,一大一小两个人,到濉河的河坡上去挖野菜的情景。
初春暖阳照晒在濉河北坡上。大姨在挖野菜,孩子在那里则只是玩。孩子跑到坡顶上,看见一个背粪箕子拾粪的老头,从去年秋收过的红芋地里走过。老头突然停下脚步,把粪箕子从左肩膀上拿下来,搁在红芋垄子上,从粪箕子里拿过来一个粪耙子,在已经收获过的红芋垄子上这扒扒、那扒扒,忽然扒出来一个浑身通红的红芋,忽然又扒出来一个大的,比茶杯口还粗的,但是被老头扒成两截了,皮是红的,心是黄的,老头把它们都拾起来,扔进粪箕子里去。孩子惊呆了,赶紧跑回来告诉大姨,说:“大姨,大姨,有个老头偷人家红芋。”大姨直起腰,对孩子笑笑,说:“俺去看看。”大姨跟着孩子爬到河坡的坡顶上,大姨眯着眼,用手搭了个凉棚,不让太阳刺眼。她看了又看,然后转脸对孩子说:“老头在耢红芋呢。”大姨温软的手抚摩着站在她身边的孩子的头,又对他解释说:“那不是偷的,是耢的。”
孟春露天菜地里的蔬菜,黄心乌和黑心乌总还是显眼的。随便挨近平原上的一个村庄,只见村头已经拆迁的一户人家,房子拆得只剩半米高的一圈墙框子了。不知道是哪一个,不想叫一块空地闲着,把墙框子里的地面翻垦起来,施上肥,种成了一块菜地。人类驯化蔬菜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千年了,蔬菜于是习惯了偎人,有人气的地方,蔬菜便长得好。就像这样拆迁以后剩下的破墙框子,种粮食,种蔬菜,都长得好。这里的黄心乌和黑心乌,都长得棵大秆壮,叶片黑厚油亮。但是季节已经到了,它们抽出了脆嫩粗实的花莛,人们叫这些花莛为菜薹。菜薹是初春最好吃的时令菜之一。把粗嫩清香的菜薹冲洗一过,不用刀切,只用手掰断,放在热油锅里翻炒一过,便是一道接近原生态的美味。像炒茄子、炒萝卜一样,菜薹也吃油,因此用油不可吝啬。用刀切断和用手掰断的菜薹,味道也大不同。
孟春时节,可在室内做些四肢和胸部的扩张运动,以迎候春天的到来。
河边垂拂的柳条已然鹅黄,村庄外围的树木似乎还看不出动静。但是金银花在人家菜园的围篱上已经吐出了淡绿紫晕的新芽。怪不得金银花又叫忍冬呢。在城市里也是一样的,哪怕你把它种在北边绝少见得阳光的阳台上,寒冬西北风肆虐,春暖遥远无期,看上去它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它好像不行了,叶片也落得差不多了。但是没有关系,它都扛得过去,而且还绰绰有余,每年也会最早萌芽,在你最不留意的时刻,常常是一夜之间。
孟春的“孟”字,是初始的意思,也是排位老大的意思,古人常用孟、仲、季来指称月份,因而孟指四季中各季的第一个月。这个月应该对家人更宽厚些,因为收敛的冬季要去未去,生长的春天说来未来,寒暖也仍在反复进行拔河比赛,尚未见定论。
孟春与家人在一起,嗅到金银花叶片的清鲜气,又最要习得忍冬的品性。只因忍得严冬,才可先得春气。忍不得严冬却又急于发芽抽叶,定难过春寒料峭这一关。一个人遇到些挫折也不完全是坏事,可以让他“横盘整理”,不过于急躁,不过于躁进,要悠着点,通过晃动和震动,把根基晃实、震牢,才好像忍过严冬的金银花一样,在初春率先绽芽发叶。初春时节,真是要悠着些的,说话且慢声细语些,走路且稳重轻柔些,做决定时且目光长远些。
这个月,宜放松心境,无所负载,以待春光的展开。
原野上的飞鸟还是喜鹊更多。这倒不是说喜鹊在冬天多,或者在夏天和秋天少,或者现在气温升高,候鸟减少,显得喜鹊变多了,其实喜鹊一年四季都是多的。喜鹊不是候鸟,它们整年都生活在这里。有一段时间我在善水轩写书,喜鹊们常会在一天中的任何时段落在窗台或阳台上。它们体形较大,体重较沉,但反应灵敏。由于受“喜鹊叫,喜事到”的俗语影响,当喜鹊落在窗台或阳台上时,我就一动不动,仔细地观察它们,怕一有动作把它们吓跑了。喜鹊咣的一声落在窗台上,它们总是扭动头颈,往窗户里看,有时还把头凑近窗玻璃往里看,好像因为玻璃反光看不清似的。当喜鹊落在阳台上时,它们就在阳台上大步跳,从栅栏上跳到花盆上,再从花盆上跳到地上,再从这个花盆跳到另一个花盆上,再从花盆跳到栅栏上,再一屈腿,一矬身,展翅飞去。古书里有所谓“獭祭鱼,鸿雁来”之类的说法,但大雁等标志性的候鸟现在几乎看不到了,也许这是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又有各种压力的人注意力转移造成的现象。我们早就记不起“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所描述的美妙意境了。我们的记忆力都在衰退。
初春时节,平原上的昆虫大都还见不到。田埂上、枯草丛里、河堤旁、老房子的墙缝里、瓦片下面、灌木丛里、麦地里、村庄残存的猪圈牛棚里,再怎么翻找,都难得找见,它们要么还在冬眠,要么就躺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竖着耳朵,等待春天的哨令。
初春有人偶然走到平原上去,看见一个老头抱着瓦罐浇菜园。因为是枯水期,小河里的水已经快干了,只余下河床上的一点点。一位瘦削精干的老汉,把棉袄脱下来扔在河沿上,只穿着一件灰粗布内衣,怀里抱着一个粗瓦罐,上上下下地,从河底下淘一点水,再把水抱到河岸的菜园里,浇到菜根上。这时不要随口胡乱指点评论,不要贸然叫人家用电动抽水机浇园。比起效率高又省事的电动抽水机,老汉用瓦罐淘水浇园的做法,表面看的确显得又蠢又笨。但当你建议老汉使用电泵时,老汉就会用《庄子》里面的话?你:俺听俺老师说,有机械就必定带来算计机巧之事,有算计机巧之事就必定带来算计机巧之心;机心藏在胸中,质朴纯洁就存不进来;心中缺少质朴纯洁,天然的本性就不稳定;天性不稳定,就会被天道抛弃;俺不是不知道那玩意儿,俺是耻于用它!
孟春的花事大约总有一些吧。家养的瑞香开花了。瑞香不怎么怕冷,从仲春开始,除了盛夏和隆冬,它都在奋力地生长,积蓄能量。它的叶子厚厚实实的,镶着白色的花边。暮冬瑞香开始打花苞,初春它的花苞越来越饱满,有些紫色的晕圈,像是要足月待产了。早晨醒来的时候,突然嗅得盈室的花香,最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便开了门从阳台上探头往草坪和绿化区里看,但这时香气反而淡了,才知道花香源自室内,是在自己的身边。
小区里的结香也开了。结香的花不是洁白,是一种浊白。结香开花时不长一片叶子,兀自先把花开了,亭亭的数朵,惹起人复杂的思绪来。老式的花我大都养过,本来也是要养结香的,却知道结香的花有些毒气,不适合养在家里,犹豫了许久,终于没能体验养结香的趣味。结香的结是有原因的,是因为结香的枝条极其柔软,哪怕把结香的枝条打个结,也不会折断。这和金银花的枝条形成鲜明对比。金银花的枝条十分脆,稍有弯曲,便会折断。
仲春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向往的。
无论刮风下雨,惊蛰的这一天,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河流学》,泡一杯水芹梗子茶,到东边的房间,面朝东偏南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东偏南的方向,是海洋暖湿气流吹来的方向,这是大陆季风区的特点,当东南风吹来时,亚洲大陆东部就变得温暖湿润了,万物都发叶旺盛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叫孔子的人物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直到窗外像是隔着一层层窗纱滤过来的鸟叫唤醒我。
原来室外起了浓雾,这是仲春和仲秋常有的事。看不清是什么鸟在叫,但肯定不是喜鹊了,喜鹊的叫声有点粗犷。这也许就是那种叫黄莺的鸟吧,略微有点婉转,有点润泽,但又不全是。古人说到仲春的物候,认为仲春桃始华、鸧鹒鸣、鹰化为鸠。意思是说,仲春这个月,桃花始开,黄莺(黄鹂)鸣叫,鹰变化为鸠鸟。鸠到底是现在的什么鸟呢?应该不是斑鸠,有可能是布谷鸟。对照我们现在的气候和物候看,两千多年前的季节,比现在要稍提早一些。那时的中原一带,春二月桃花始开,我们当下的黄淮地区,农历的春二月,还是以杏花的开放为主,桃花要晚一些才会开;布谷鸟也要到暮春,才会飞到晴空中,叫得很清亮。
我丢下书,快速穿上鞋,出门走到平原上去。我在平原上行走,即便没有大雾的诱导,我也必须到平原上去走一走,清理一下头脑里杂乱的思绪。
大雾里的平原,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得见脚下的土路。印象中前面是浍河的大河湾,河流在那里深切到地面下去,平坦的原野在大河湾的两边极尽可能地伸展开去。我估摸着方向往浍河大河湾的方向走,平原上的候虫还听不到一点动静,但想必它们已经伸腰蹬腿,靠近洞口醒着困了吧。古人以五天为一候,每一候里都有不同的事物变化、死生别离。这时,忽然听见前方隐约有些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声,还听得见沉重的牛车行驶时地面微微的震动。嗯嗯,我想,前面一定就要接近一个很大的村庄了,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马车、牛车和人声?那时只有春耕、春种,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马车和牛车都还存在,至少在黄淮流域都还存在。那时候马车比牛车金贵,马也比牛值钱,马车速度快,运输量也不小,如果生产队里有一辆马车,那就是队里的主要财产了,队里送公粮、卖余粮、运肥料、收小麦,都用得上它。但是在秦朝以前,记载较多的还是马车,因此一驷就是四匹马,千驷是四千匹马。战国后期以前,因为人骑马尚未流行,人一般不单独骑马,马一般做驾车用,没有无车的马,也没有无马的车,所以车与马一般相提并论,驾马就是驾车,驾车也就是驾马。一车两马称骈,骈即两物并列成双;一车三马为骖;一车四马为驷。另外就是牛车,牛车较大、较重,速度慢,一般用来运输,称为大车。
两千多年后的马车,没有了战争的用途,主要就是用于运输。马车的车轮都换成了轮胎;驾车的马也都固定为三匹:后面一匹驾辕子,叫辕马,它的工作最重、最累,因为它既要负责马车的稳定,关键的时候还要有力气把车拉上坡。前面两匹马叫梢马或哨马,它们只负责往前拉,不用负重,所以轻松多了。但两千多年后的牛车还叫大车,还是又慢又笨。牛车有四个车轮,车轮由结实的实木制成,外面打上铁钉和铁箍,一个男人都不容易把一个轮子搬起来。牛车上有两排横木,人可坐在上面,但牛车太颠,如果是空载,坐在上面,屁股几乎受不了;重载时屁股好受些,但重载时很少还有人坐在上面。
因为牛车速度太慢,一般没法进城上集,除非城市集镇离得不远,所以牛车几乎只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比如运肥下地,运收获的庄稼回村,等等。拉大车的牛都是两头,有黄牛,也有水牛,水牛的力气更大些;用一头牛拉,力气不够,重载了拉不动,用三头牛拉,不好安排它们各自的位置,所以都用两头牛并排拉。
大雾散去了。你可能以为刚才的大河湾停留过千军万马,但大雾散去后的大河湾,除了植物和地面上几乎看不出来的水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太阳出来了。十雾九晴,说的就是这个季节常见的辐射雾。
在河埂上找到一根干枯的马唐草,我一条腿半蹲着,一条腿半跪着,膝不着地,背对河湾,面对平原大河湾正在返青的麦原,把马唐草结种子的那一端撕开,用右手半举着,叫东来的风把撕开毛头的那一端吹乱。这时闭上眼,心里想,我们不喜欢瘟疫,但是瘟疫喜欢我们。如果吹向西边的毛头多,说明地球上的瘟疫很快会被赶跑;如果吹向西边的毛头少,那瘟疫就还会待上一阵子。我睁开眼,这时风突然停了,两边的毛头差不离一样多。
仲春时节我去各处看杏花。杏花开后,才轮到桃花、李花、梨花、山楂花、橘柚花开放。平原上各处都有杏树。平原上也各处都有一点点低丘浅山。杏树在这些低丘浅山上长得更好,花开得更稠。从村庄外的池塘走过,这时的池塘边的柳条,已经爆满了绿芽,围着不规则的池塘,洇出了一圈绿晕,鸟群在柳叶柳枝间鸣叫跳跃,由着性子欢快。还是南朝的谢灵运说得好,这样的景致叫作“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池塘的堤埂上长出了春草,园子里的柳树换了一拨鸣禽;这里的塘,是堤埂的意思。
杏花大致有红、白两色,白的是洁白,红的是粉红。“一枝红杏出墙来”,作者看到的是粉红色的杏花;“杏花白,菜花黄”,作者看到的是白玉色的杏花。一路走过,便点点滴滴在心头了。原来在一个地区里,所有粉红色的杏花都开得早,所有白色的杏花都开得晚。但如果有杏树长在离水较近的地方,那么所有离水较近的杏树都开花早,所有离水较远的杏树都开花迟。如果一棵开白花的杏树长在离水较近的地方,一棵开粉红花的杏树长在离水较远的地方,那么长在离水较近地方的白杏花一定开得早。
虽然仲春在平原大环境里还看不见从隐匿处跑出来的候虫,以及那些随季节而生或发出鸣声的小昆虫,但在村庄外面的菜园里,细细观察,就能找见阳光暖晒的薄荷叶或黑心乌叶片上的瓢虫。小心地伸出手指,指点着瓢虫背上的黑点数一数,并不是常见的七星瓢虫,而是一种十几星瓢虫。
仲春的“仲”字,是居中的意思,也是位居第二的意思,古人常用孟、仲、季来指称月份,因而,仲指四季中各季的第二个月。
仲春这个月应该对家人更关爱些,因为春天来到,家人可能为了事业和理想,会收拾行囊,离开温适的家庭,去到无法预料的远方打拼。
仲春对家人应该是热情有加的。隔着千山万水,要对孩子们说些鼓励的话,哪怕大胆些,再大胆些,倒也没有关系。一年的光阴,说长,并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仲春做出了决定,或许三年五载后,便有收获,或许一年到头,竟见得到效果,好在一年初始,还有些豪掷和任性的资本。也打着阳春的名义,和妻子在暖床上缠绵,说些见不得人的甜言蜜语,做些见不得人的花式动作,且甩去陈年束缚,便纵情两日何妨,由着顺天应时的生命冲动,只是不要辜负了这般大好春光。
仲春时节,可到园林野外做些漫步张望的活动,仰望蓝天、白云以及翠柳、鸣禽,喜迎仲春的到来。
泡茶用的水芹梗子,是我冬天剪下老了的水芹梗子在太阳下晒干的。水芹是一种辛辣蔬菜,和大蒜、大葱、洋葱、萝卜、薄荷等在气味上有些类似。有一年从菜市里买过水芹后,就想种水芹,到农村找来找去,找到了湖边的一户农家。这户人家孩子大了进了城,乡下只有老夫妻两个生活。老婆子当家,在门前的几分地里育菜秧子,每天早晨拔一点,到附近的露水集去卖,老头在家里看家护院,做她的帮手。原来水芹是湿生植物,只要田地潮湿,或有点浅水,就能快速蔓延,迅速占领大片田地,冬春不死。水芹是她家的废物,长在菜垄子之间的排水沟里,她却弃之不及,怎么铲都铲不尽。我要花钱连根买一把,她说你要你就挖去,不要钱。我还是挖了一把,丢下10元钱给她,上车回城里,种在阳台上无底孔的盆子里。水芹一落土,就施展本事,疯长起来,不但长满了无底孔的盆子,还长到成块的土地里,把别的蔬菜都挤得不见影了。辛辣有气味的蔬菜,还有苦的和麻的蔬菜,都是人体很欢迎的,家里的餐桌缺少绿蔬时,到露台割一把来,炒两个鸡蛋,或烫一烫凉拌,都很受待见。吃不完却长老了的水芹,剪下变硬的茎,剪得短小些,在太阳下晒干,装进茶叶听,保存在冰箱里,时不时地喝上几根,想来没有坏处。
仲春的早点有油茶和油酥饼。骑了几辆自行车到附近的乡镇去吃。先起个大早,在小城中心最高处的十字路口集合,相跟着往乡下骑。先骑过一座老桥,沿两河之间的引河大堤风行,你追我赶的。堤上的白杨树绽出了酱色的淡叶来。农人正从河道里抽水漫灌冬小麦。喜鹊又回到它去年在高高的树杈上搭建的窝。最好吃的油茶和油酥饼在小集市外面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用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的白铁壶,你要吃一碗,他就用右手把大铁壶随手一掀,就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碗。油茶里有千张丝,有花生米,有海带丝,有面筋片,再淋上香油,撒一把切好的芫荽,吸溜一口,真是香得要人命。油酥饼在鏊子上油嗞嗞地煎着,要泼一个鸡蛋煎在里面,才最好吃。
这个月的野菜蒲公英称王。仲春最是挖采蒲公英的季节。先在河堤的草丛里看见零星的小黄点,在仲春时节,那无疑就是蒲公英了,也只能是蒲公英。蒲公英长着边缘波纹一样的叶片,正抽出鼓鼓囊囊的花莛,要开出鲜黄色的花朵。蒲公英总是双双对生在一起的,看见一朵鲜黄色的花,它的旁边就必定还有另一棵,它们有时同时开花,有时稍有先后开出花来。有一个穿老式工作制服的男人,每年都到河坡上挖蒲公英,他说他家里人肝不好,中医说要经常煎些蒲公英的汁水来喝,才好得快。
蒲公英既是中药,也是很好的食材,连根挖的最好。新鲜的蒲公英剜回家里,晚餐可以拿几棵蒲公英洗净,用手从根部撕开,放进开水锅里汆一汆,捞上来,淋些香油、香醋,撒星点盐,拌一拌,就是一盘鲜香可口、风味佳绝的凉拌菜。蒲公英也可以做汤,做汤时汤锅里放几棵从根部撕开的蒲公英,撒一撮干虾仁,打一两个鸡蛋,搅成蛋花,又是一盆清鲜解毒、凉血润肝的美食。蒲公英又可泡水喝。新挖回来的蒲公英,在开水里汆一汆,捞上来,摆在竹篾浅筐里,放在春阳下反复晒干,装进茶听或玻璃瓶里,随时取用。用这种方法制作出来的蒲公英茶,有一股甜滋滋的香味,十分爽口,饱饮一顿之后,毛孔舒张,通体顺达,头脑也变得十分清爽。如果不经过开水汆烫,把刚挖来的蒲公英直接晒干、装听、贮藏,在相同的环境下,直接晒干的蒲公英很快就会长霉、变坏,拿这样的蒲公英来泡茶,干涩难咽,还有一种干石灰的呛味。这大概正是中药材炮制的秘诀,手撕还是刀切,汆烫还是不汆烫,用块还是用粉,看起来没有差别,但药材的理化性能,已经因此而改变了。
仲春会有春分节气到来。春分这一天,白天和夜晚等长。过了春分这一天,北半球的白昼就一天比一天长了,人们醒着的时间似乎更多,光亮的刺激也使人更兴奋。人们用于工作或交往的时间也更长,工作的自然环境也更友好。
这个月,可在无人处大声诵读自己喜爱的诗文,进入忘我的情境,佐以动情的手势,最终被自己的诵读感动。
在古代,由于春天降临,万物复苏,生命伸展,人们并非完全知道是什么原因、什么规律使然,因此人们就会在春天做很多祭祀,感恩那些看不见的支配的力量。在黄淮流域,人们要祭祀天帝,祭祀祖宗,祭祀山林,祭祀有名的河流。当然,不可遗漏地,人们还要祭祀社稷。社是土神,稷是谷神。祭祀土神和谷神,是最大众化、基层化和普及率最高的一种祭祀。平民百姓可能无权祭祀天帝、天神以及名山大川,但烧一把柴草也能向土神、谷神表示一番敬意。土神和谷神又牵扯到千家万户,久而久之,社稷就成了国家的代名词。
仲春常常会有春雷响起,这不算奇怪。上午云朵较多,下午天阴得较重,在人们不经意时,突然有一声春雷在天地之间炸响了,把地球上的人们吓了一跳。接着又炸了一个雷,又炸了一个连环雷。倾盆般的大雨倒下来了。可是很快又停住了,天空云开雨散,晚霞出现在西边的天际。仲春很少有连阴天和连阴雨,下得较大的雨也很短暂,孤零零的,不会持续。但如果春雷在孟春响起,人们觉得奇怪,百姓层面还会有传言,说这一年天气会异常。但仲春春雷响起,人们则会觉得受用,这是该下之雨,是有利于万物的吉祥之雨。
仲春是黄淮平原种植春玉米的上佳时节。更早些时候,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场透雨过后,人家屋后的白杏花开了满树,平原上的村庄出入口总会涌出一队人、车、牛、马,那便是一种被称为人欢马叫的情景。那些人是下地种春玉米的。大家在地头上停下,分成两个人一组。这两个人又有分工。前面一个人拿粪耙子在已经起好的垄子上,按一定要求刨出一个个等距离的坑穴;后面一个人挎着一个秫秸篮子,每次从篮子里抓一把玉米种子,每个坑穴里丢两三粒进去,丢多了浪费,种子也很金贵,不要浪费才好,丢少了就怕瞎苗,补种起来麻烦。
要不说春雨贵如油呢。又一场透雨后,除了冬小麦的苍青以外,大平原上,大片的玉米苗柔嫩鲜绿,煞是喜人。玉米是见风起、听雨长的,雨后到玉米地里,蹲在玉米垄子里,静了心听一听,只听得玉米咔啦咔啦吸水拔节的声音,声声在耳。待玉米出苗半拃或一拃高时,人们要下地巡查一遍,发现垄子里有瞎苗未出的情况时,要立即补种。待玉米长有两拃高时,人们还要下地巡视一遍,发现一个坑穴里两三棵玉米都长得好时,人们要用锄锄去其中的一棵或两棵,留下那棵最强壮的,以免两棵或三棵争风、争肥、争光。两棵或三棵玉米长在一起,看起来数量多,但肯定都长不好。这也是庄稼的优胜劣汰法则吧。
玉米是外来物种,在明清时期引入。在西方文化全球扩张之前,亚欧大陆的物种和文化传播,遵循着东西方向的横向传递,即文化和物种的流布,主要沿东西纬度的方向扩张,而不是主要沿南北经度的方向传布。但在西方文化全球扩张之后,亚欧大地这种物种与文化的传播规律被打乱,文化和物种传播呈现出复杂的状态。玉米和红芋、土豆等高产便利作物一起,不仅在中国的平原上大面积种植、高产量收获,还充分利用了中国广大而零碎的山区等边缘性耕地,种植并收获,使中国人口得到了很大增长,它们对人口的支撑与承载能力是革命性的。
贴梗海棠在街角的僻静处开花了,娇艳惑人,叫人起妖孽之心。
墙角地边的蚕豆也开花了。蚕豆花酷似蝴蝶。有一种是白色的花,花萼处有酱黄色的椭圆形斑点,像白蝴蝶;有一种是带紫晕色的花,像紫蝴蝶。
春困竟开始来凑热闹了,这在秋天和冬天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春困是生理现象,春气和暖,催人睡眠,春困来了,挡都挡不住。但春困时最好不要被孔子老先生撞见,宰予的教训已够深刻,虽然还不能确定宰予是否因为春困。《论语》里说: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这段话的意思是,宰予白天睡觉,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没法雕刻,粪土的墙壁不能粉刷,对宰予,我没什么可责备的了。”孔子又说:“最初我看人,听了他说的话就相信他会这样做;现在我看人,听了他说的话还要看他怎么做。经过宰予的事情以后我改变了看法。”
看看,被孔子痛骂一通并弃之不诲也就算了—虽然可能老师之前就不怎么喜欢宰予,甚至对宰予有成见,但还被老师总结出一句智慧的流行语“听其言而观其行”,成为政府间对话的保留语,这可就污大了。
田埂上的野荠菜在仲春都次第开花散种了。它们开花的空间梯次是这样的:沿江平原较早,江淮地区次早,淮北平原稍晚,黄河中下游又晚。它们开出小丁丁的白花,一点都不显眼,但是伏下身到田埂、路边去看,就能看见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在这个季节,那多半是野荠菜的花,真个是荠菜花繁蝴蝶乱的景致。野荠菜的种子成熟以后,便被零乱的春天吹到四周,待明春的雨水来催醒它们。
季春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扰动的。
无论阴雨晴暖,清明这一天,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稻作学》,泡一杯蒲公英茶,到东边的房间,面朝南偏东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愈加温暖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初春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有些在仲冬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叫老子的古人对话,有时候做些白日梦。
因为清明前去墓地祭扫的人多,也常常会因各种事务耽误,因而我们好多年都不能在清明前去马山公墓看父母。倒是有时间了就去一趟,到公墓里,在父母墓碑前,祭上一份亲情,不急不躁地,坐一坐,看一看四面的山景、天空、云朵,听一听禽鸣,和父母说一会儿贴心话,再离开。
马山是平原上的一小片低山。黄淮海平原虽然平原面积广大,但也不时地有一些低山或浅丘,匍匐在大平原上。马山山丛的周边都是农田,清明时,农田里的小麦长得深绿粗壮,这时如果下到麦田里,细细察看,就能发现小麦已经抽出了茎秆,这已经不是初春寒风中牛马偶尔踩踏的冬麦苗了,也不是仲春干旱时大水漫灌的麦田了。像人类一样,这时的冬小麦已经长成了青年、壮年,它们根须抓实,茎秆粗圆,叶片宽厚,即将抽穗扬花。稠密的麦秆上偶尔能看见一种叫野豌豆的蔓状植物,它们缘着麦秆一直攀爬到麦秆的顶端,不费劲就能得到更多的风、热和光,这正是野豌豆多年进化练就的本领。
小麦也有小麦的进化策略。麦类植物的每一粒种子上,都有或长或短的麦芒,这是它们扩张领地的利器。当麦子成熟后,带有麦粒的麦芒很容易附着在其他动植物上,被带到远方,麦粒就此安家落户,繁衍传承。不过当小麦被人类驯化后,占领地盘这些费力烦神的工作已经无须它们自己去做,人类会想方设法比它们自己做得更好。
麦地里高出一般小麦一头的,是野燕麦,它们很会挤占人类专供小麦的水肥等资源,它们的生存能力似乎更强,在麦田里总是除它不尽。暮春的后期,麦田的女主人有时就会下到麦田里,专门把高出普通小麦一头的野燕麦拔去。拔起来后先抱在怀里。差不多怀里抱满的时候,麦田里看不见野燕麦的身影了,麦田的女主人就会把怀里的野燕麦抱回家,把它们扔给牛吃,或扔在院子里,让鸡、鸭、鹅啄去。
现在回想起来,每年未能按传统习俗在清明时节去看父母,根子不在事务忙,而是我一贯不拘常规的观念使然。记得父亲去世时,我就有个想法,想把父亲的骨灰撒到父亲的老家泗洪,他工作过的新汴河以及他生活过的宿州的河流、平原、农田里去,母亲并不反对,母亲的思想一直是非常开明、开放的。不过最后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施行,而是按常规在马山公墓买了一个碑位,把父亲的骨灰安放在那里。后来母亲就和父亲在一起了。
我们不依常规,有时间就去马山看父母。有时候一年一两次,有时候一年多次,只要有机会,就会去马山,去走一走,说说话。最初几年,去之前要在城里找花店,买一抱花抱着。后来有几次没买到,或一时找不到花店,就直接去了。到马山公墓山脚下的院子里,下车,把车里的苹果拿着,是那么一个意思,放在父母的相片跟前。后来干脆什么都不带,快到公墓时,下车从麦田里采几根青麦穗,并不采多,以免浪费将要成熟的粮食,再从田埂上扯几根爬根草扎成一小把;或者到公墓后,从山路上采几枝素朴的野花,或几根野草,也用野草扎起来,献到父母的相片前。父亲种过地,对农村、农田有感情,母亲虽然出身农村的富裕家庭,但也是在农村长到18岁才出来参加工作的,看见农村的东西,想必他们都会喜欢。
老子说的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吧。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就是古代祭祀用的以草扎成的狗。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地并不讲究私授偏爱,天地把万物都当作祭祀用的草狗。人们用草狗祭祀,是带着一种相亲相爱的心情的,通过祭祀用的物品表示出来,祭祀过了,心意也表达过了,祭祀的物品却并不重要。
除了祭祀亲人,清明节气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杂乱的。俗话说,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种瓜种豆,这是说到清明节气了,黄淮流域就该种瓜点豆了。由于中国古代的历法主要是月亮历,是根据月球与太阳和地球之间的位置算出来的,因而每年的立春、春分、清明、立冬等节气并不固定,而是有早有晚。西历则主要是太阳历,是根据太阳与地球的关系推算出来的,是比较固定的,这是西历的优势。但对大海中的水手来说,月亮历却更与潮汐的规律吻合,这是月亮历即中国农历的优势。月亮历和太阳历因此而各有优劣。中国的农历则主要是在月亮历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的。在中国农历中,一年并非从立春开始,而是从大年初一,也就是正月初一开始的。
清明前的阳春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人的身体里不由得就有一种种瓜种豆的基因苏醒过来,就会迫不及待地要去撒种买秧。有时,初春去乡村集市买种子,早早起来,到集市上看见炸油条和糖糕的,馋得要命,立马上去买两根澄亮的油条、几块紫红的糖糕,一边在集市的人流里逛,一边吃下去,那可真杀馋。种子买回来,偏就遇见寒流突袭,于是种子得一直搁到清明前后,才有机会往土里种。有时,仲春到朋友单位的大棚里去拔辣椒秧,拔回来栽到盆里,并不见长,寒流来了,还得端进屋里保暖。土豆和眉豆可以种得稍早些,仲春的中后期,把它们种下土里,早一点,或晚一点,它们都能顶出土层,冒出壮实的新芽来,即便接着又来一两场寒流,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季春这个月,田野里的蛰虫,陆续都出来了。古汉语里的虫字,既指昆虫,也泛指所有动物,因此蛰虫这个复合词,就既指冬眠的昆虫,也指冬眠的动物。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古汉语里的“虫”字,虽泛指动物,但似乎主要包括昆虫、飞禽和走兽,好像没怎么听说包括鱼类,不过这还得找时间去细查一番。夜晚逐渐能听到零星的蛙鸣了,暖和些的年份,青蛙的呱呱声会响成一片。这时专程到野外荒河湾里去看,已经看得到成群黑点点的小蝌蚪,在去年干枯的蒲草和浅水里,游来游去找妈妈的身影了。
田埂、河坡和草地里的蒲公英,开始大量开花、结籽。有时候从河坡上望下去,整个河坡上都开着高高矮矮鲜亮的黄花。但这也是蒲公英喧闹的谢幕式。除了较高的土丘浅山,或背阳阴湿的地方,蒲公英很快就从田野里消失了,人们要等到来年才能重新见到它们成双成对的花影。
在河坡上掐一棵种子成熟的蒲公英,侧对着偏东风站立,伸直胳膊,闭上眼,心里想:风吹过后,如果这棵蒲公英上的种子剩下的是单数,那么我暮春和初夏在田野里逗留的时间,可以达到5天;如果风吹过后,我手里这棵蒲公英上的种子剩下的是双数,那么我暮春和初夏在田野里逗留的时间就可以翻番。我睁开眼,刚才一阵较大的风把蒲公英上的种子全吹走了。我愣神了。后来我反应过来:风给了我自主权。
孔子是带头喜欢在暮春的田野里撒欢儿游玩的。他在《论语》里赞成曾皙的观点,即在暮春三月,春天的衣服已经穿上了身,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在沂水里洗澡,在舞雩台上吹风,然后一路唱着歌走回城。这里的沂水,并不是现在歌曲里蒙山高沂水长那个沂蒙山里的沂水。这个沂水,或是当时泗水的一条小支流。曾皙是曾参的父亲,他们前后同是孔子的学生。曾参似乎比他父亲有才。曾参曾说出“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样智慧的话来,而且据说曾参还编写了《大学》。《大学》先是《礼记》中的一个篇章,后来被宋朝的朱熹单独拎出来,成了一本书。
孔子和曾皙一样,喜欢暮春三月出去玩。但这是要具备一定条件,才能使玩心尽兴的。除了暮春这个季节条件,还要有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甚至还要穿上这个季节才能穿到的衣服,如此这般,才能尽了性情地在野河里游泳,在祭台上吹风,然后胡三海四地吼唱着回家。倒也真是够纵情的。
暮春平原河堤上的刺槐花开得最是喧闹。在河流转弯的地方,远远地向河对岸看去,只见一道白亮的飘带,在绿色的平原上悠然飘过,消失在元气氤氲的无涯之中。那就是暮春平原上盛开的刺槐花。过了河,穿行在河堤的刺槐林里,人被一股温暖清鲜的槐香气包裹着。愈是往前走,似乎愈走进了平原腹地,或者说愈感觉走不出平原腹地。四周悄无声息,只听得蜜蜂这里、那里的嗡嗡声,还有偶尔的珠颈斑鸠的咕咕叫声。随意拐出河堤刺槐花的重重包围,却是一片小河湾和它的湿地,河水清亮,河滩上的草地碧绿,草地外又是深不可测的刺槐林,清白的刺槐花遮天蔽日。这时,就斜靠在河滩的草坡上,背枕着无涯的刺槐花云,闲坐上半天一日,那总是不嫌多的。
平原上的刺槐花也叫洋槐花,是暮春的美食。采了刺槐花来,用竹篮子挎回家,略微淘洗淘洗,放在大面盆里,倒些面粉,倒点水,水不能多,下手拌一拌,把尚干略湿的面粉和刺槐花拌成若即若离状,然后放在笼里,上锅蒸。面粉熟,槐花也熟了。打开蒸笼,用筷子把喷香的槐花美食夹一块在嘴里,热着呢,嘴里咝咝着,慢慢咬,或也是咬春的一种,只道是把一整个春天,都咬进肚子里去了。
季春时节,气温渐高,衣裳渐薄,可至园林野外,模仿飞禽、蜜蜂、蝴蝶,做波浪形蝶飞蜂舞的运动,释放生命的激情。
季春的季,是指一个季节的末尾,是一个季节里最后的那个月,古人常用孟、仲、季来指称月份,因而季指四季中各季的第三个月。
暮春这个月,应该对家人更鼓励些,给他们煮些鲜藕吃。把小节的鲜藕洗净、下锅,加清水淹没,半小时后熄火捞入中等大小的菜盘中,淋上琥珀色的蜂蜜,可以给亲人以温润和滋养。暮春,外部的吸引力加大,人们迫不及待要实现一个冬天积累的梦想,要倾泻一个冬天蓄积的能量,从今往后的日子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要让走出去的人思念家中的味道,让漂泊的心知道回归。
贮存在池塘、浅水和藕田中的鲜藕,可以一直保存到暮春。需要的时候,藕工们就会穿上连体橡胶衣,下到池塘或浅水中,把整只胳膊插进泥里,掏出一根根鲜嫩的藕来。有时候藕在泥淖里扎得太深,藕工把一只胳膊插进泥里还够不到,就得尽量斜着身体,一直把半边脸都贴在水中,才勉强够得着,把雪白的藕身从泥里挖出来。
梨花在暮春开得最盛。暮春到黄河故道去看梨花。那方圆数百公里,都沙地酥软,蜂飞燕舞,梨花如云,香气晕人。开车在梨花的花海里徜徉,几个小时,也走不出梨花的海洋。暮春时节,梨乡人也是最辛苦的,因为要给所有的梨花授粉。是的,没错,要给所有的梨花人工授粉,而不是哪几朵授,哪几朵不授。光靠蜜蜂等小媒人授粉,授粉率完全达不到丰产的要求,也不能保证它们授的都是优质花粉。
给梨花授粉,用的不是普通梨树上的花粉,而是用一种叫黄梨的梨树的花粉。那种黄梨树,每一个村庄都有,它们树势强,花粉旺,用它的花粉来授粉,结出的梨子,个大肉酥,鲜甜可口。授过粉了,小梨都结出来了,到一定的时候,却又得疏果,把不需要的、多占资源的果子疏去,让旁边的果子坐大。有时秋天到梨乡梨园去,常见成堆的酥梨丢弃在人家门口,路过的鸡见多不怪,都懒得上去啄一口。可能是当年的梨大丰收了,孬一点的梨卖不掉,勉强去卖还不够工夫钱,那样的梨,只好成堆成堆地丢掉了事。
暮春是蝴蝶和各种小昆虫的天下,油菜地里,菜地里,蚕豆地里,豌豆地里,留种的萝卜地里,留种的芫荽地里,留种的大葱地里,到处都听得到小昆虫的嗡嗡声,看得见蝴蝶的翩跹身姿。不用说,蝴蝶是这个季节的主角,它们主要在各种草本植物上起起落落,成为平原这个季节标志性的符号。蝴蝶是完全变态昆虫,它的一生,要经历从卵到幼虫,从幼虫到蛹,再从蛹到成虫即蝴蝶的全过程。蝴蝶的寿命不长,长的一个月,短的也就几天。蝴蝶的使命就是交配和繁殖,这个使命完成了,它们就会在人们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死亡并且消失了去。
古人春天主祭户神,这也是古代普通百姓都能进行的祭祀活动。先秦时期有五祀,即五种不同祭祀对象的祭祀活动。所谓五祀,对普通百姓而言,指的是对住宅内外五种神祇的祭祀。这五种神即门神、户神、井神、灶神、中霤神。门和户是人出入的地方,单扇为户,双扇为门,户指的是单扇门,也泛指一般的门,因此后来有一个合成词叫门户,从构词法看,门与户是同义词,因而这叫同义词并用;井与灶关涉人的饮食;中霤则指人的居处。
暮春最惹人注意的动物是家猫。家猫晚饭时分就在篱笆外,或草坪上,或围墙边叫春,一起,一伏,有时候声嘶力竭般的,叫人听了身上起鸡皮疙瘩。但这也是春深的信号,告诉人们生命都在苏醒、起身、生长。不过叫春的猫在一个地方也待不太久,它们很快就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那时候,它们叫春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暮春是吃香椿芽的季节。现在的香椿芽大都是大棚菜,或矮化品种。在大棚里种植矮化的香椿,春天早早就发出了嫩芽,提前上市,可以卖个好价钱。特别是高档一些的宾馆酒店,食客们好这一口。香椿芽的标配,是豆腐。宾馆酒店一般是嫩豆腐,不能用老的。居家则老嫩不论,老豆腐还有老豆腐特有的口感和体验呢。蒸过的豆腐,用刀划些经纬,捏一把焯过的浅黄色香椿芽放在上面点缀,再淋点老抽和麻油,就搞定了。如果是老豆腐,便把豆腐切块,直接与香椿芽拌到一起,浇上香油、老抽,老豆腐是浓郁的豆子香,香椿芽有一种香椿树的苦香气,这便成就了暮春一道绝配的家常凉拌菜。
椿树有香椿树和臭椿树的分别。香椿树就是香椿芽那种苦香味,臭椿树则有一种苦臭气。小时候爬树,爬过香椿树后,手是香的,爬过臭椿树后,手就有一股臭味。《庄子》里惠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这里的樗,就是臭椿树。《庄子》里又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里说的大椿,有人说是一种不知为何的树,也有人说就是香椿树。说大椿就是香椿树的学者,应该已经考虑到椿树还有香臭之分。
这个月,宜于无人处轻浮啸叫,借此回归本能,体验兽性,感悟生命的冲动。
暮春代表性的野菜是野蒜。这个月是到原野里挖野蒜的好时节。野蒜又叫野葱。虽然大家都叫它野蒜,但吃起它来,偏就有一股葱的味道。先是在宾馆大院的停车场边,发现砂石地里这几棵、那几棵,不间断地长着一些瘦弱的小草,有几个女人蹲下身,围在一起看什么,上去问时,才知道有人认出那是野蒜,包饺子,或做凉拌菜,都是很好的。于是男人从腰带上取下小刀来挖,把挖出来的野蒜贡献给女人。
野蒜在哪里都能生长,但它们更喜欢生长在农田田埂的斜坡上,在碎砂石的浅丘山坡上也常见它们的身影。你从一道田埂和荒坡上走过,走累了,在田埂的斜坡上坐下来休息,眼睛看着不远处正在歇耕反刍的牛,看着远处有水鸟飞过的湖面,手则不知觉地从草地上掐下一根草的叶子来搓弄。但是很快你就发现,手上有一股辛辣的冲味。把手拿到眼前细看,原来手里搓弄的是一根小野蒜。在你的屁股附近,野蒜正一丛一丛地生长着。它们的辛辣气味,正一天比一天浓烈,它们的地下球根,也在一天一天膨大。
田野里还有一种叫灰灰菜的野菜,也出芽长棵了。灰灰菜的嫩叶上,似乎有一点淡淡的灰白色的粉状物,可能正因为如此,人们叫它灰灰菜。灰灰菜叶嫩可食,茎老可做拐杖,它在先秦的书面语中叫藜,古书里经常提到这种植物。比如,《庄子》里说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说孔子的学生子贡,骑着高头大马去看他的同学原宪,原宪戴着破了的帽子,穿着用束发布绑着的鞋,“杖藜而应门”,就是拄着藜做的拐杖去开门。
《庄子》里又有一段,说“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意思是说,孔子被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没有生火造饭,藜菜汤里连个米粒都没有,他面色憔悴,却还在屋里弹琴唱歌。《庄子》是道家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从《庄子》文字的表面看,只要儒家赞同的,道家就会反对,只要儒家认可的,道家就会质疑,因而《庄子》里关于孔子和他的门徒们的故事,一般都真假难辨,不能完全当史实看。不过从这些文字中,我们已经知道,灰灰菜的故事,在中国至少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孟夏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孟浪(鲁莽、冒失)的。
立夏这一天,无论晴阳雨雷,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南北朝的《齐民要术》,泡一杯榴叶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南略偏东的方向,坐在椅子里,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已经暖热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春天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继续萎缩,有些地方在季秋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叫孙武的古人对话,会看见大雾浓裹的河湾里兵车陈列的壮阔场面,有时候做白日梦。
这个月,许多花都在开放,或者开始开放。人们把栀子花或白兰花佩在衣扣上,以祛瘟避邪。常见的栀子花,大致分为大叶栀子和小叶栀子两种,大叶栀子叶大、花巨,小叶栀子叶小、花略小。白兰的花高洁香正,十分雅致。不过白兰花不耐修剪,修剪得稍过一点,白兰的树势立刻就会减弱,甚至崩溃,因此修剪白兰,要悠着点,不要稍过。
含笑的花开起来,有浓郁的香蕉或香瓜的甜香味。含笑开花十分猛烈,不惜力,一树都是花,满园都是香甜浓厚的香蕉或香瓜味。垂丝海棠进入盛花期,在农业大学的校园里开了满满半面墙,娇红的花朵蜂拥怒放,如耳坠般下垂,妖艳而惑人。
孟夏的中后期盛行西南风。西南风是热风,风吹到脸上,热扑扑的。几个晌午的西南风一吹,小麦眼瞅着就黄熟了。正如唐朝白居易在《观刈麦》中所言:“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白居易这个五月覆陇黄,说的是渭水流域。在江淮以及黄淮海地区,一般在孟春中下旬,就会自南而北,先后进入麦收阶段,从江淮之间,到海河流域,小麦收割的时间差,可以多达半月以上。
小麦黄熟时,整个平原像是被掀开的蒸笼,有一股麦面大馍的热香气。这股热香气散发出来的时候,农民就被农耕文明的生物钟推动,不用政府因时颁政,都会自觉地开始准备镰刀、绳索,并喂饱牛马,以备收割、捆扎、运输小麦。
开镰前的那一个晚上,整个平原似乎都睡不安稳,都有些躁动。好不容易才有了些安稳,但焦虑感一直隐隐地弥漫在平原上。不知觉地,先是有一辆马车在蒙蒙黑影里,吱儿吱儿地打庄里驶出来。车上的人都穿着棉袄,都迷迷糊糊地半打着瞌睡,都倚在车帮上坐着不动,收麦时节的瞌睡就是多些,人都睡不够,晚上又睡得死晚,早上却起得老早,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人,咋样套的车,咋样赶车出的庄,都只能记住个大概。
马车上一般只有三几个男人,但偶尔也能拉了一车半车妇女,一块往大田里去。妇女都带了镰刀,是起早割麦子去的。有些年份天气不好,或麦子面积大,就得赶紧点,男人辛苦,妇女更得辛苦,她们弯着腰在地里一割就是三、五、七天,那罪不是一般人能受的。男人割麦割不过妇女,男人的腰弯不下去,没有长劲,割一两天就落后、趴盆了,妇女们都习惯了这种苦累,要是让她们干装车、卸车这些重活,她们也干不了,并且没有兴趣、无精打采、时时走神。割麦子倒像成了妇女的一种专利。
车上有妇女的时候,气氛会活跃些,妇女们带来另外一种特殊的气味。大多数情况下,她们裹着棉袄,和装车的男人挤在一块的时候,男人的心里都暖暖的,觉着贴身,瞌睡虫也全跑了。赶马车的人也有了精神,不像平常那种萎缩的样子,有时兴起,他还会把马车赶得飞颠。乡下的路都不怎么好走,马跑起来的时候,空车颠得尤其厉害,车上的妇女都坐不住,都颠得一蹦三高,妇女们只好都蹲起来,嘴里下句不接上句地骂:“死小篓子,跑慢些个。”话好容易才讲完,车又来个大颠,妇女们都挤撞在一起,有些蹲不住的,情急中一把抱住身边的男人。老实的男人便叫她们抱住,半句不吭,调皮捣蛋的男人立刻大叫:“耍流氓啦!耍流氓啦!小绕他娘,小绕他爸不在,你就不老实。”车上人轰轰地大笑,还有的男人故作浪笑,各种各样的笑声在朦胧里贴着黏滞的麦梢或者大秋作物青青的叶片,向四面八方延散,越散越远,最后,散到看不见的还在夜色里的平原深处去了。
没有妇女的时候,马车上就很安静,车子踽踽地往前走,出了村子,直往田野的深里去。麦收时农村的早晚也都还凉,多数人都穿了夹袄或者棉袄,那时候,毛线衣很少,在农村毛线衣就更少,再说毛线衣穿脱不方便,要是扎了麦芒在里头,还很难清除掉。车子一颠,原来是拐到麦田里了,地里都是昨天放倒的麦个子。车儿停下,车上的男人都跳下车,用杈子慢慢地往车上挑麦子,马们都静静地抬头凝视夜色中的远方。过了一会儿,两匹梢马低下了头,寻找脚边的青草或麦秆吃起来,只有辕马仍静静地凝视着远方,好像陷入了沉思。辕马在静立时也还在承担着车子的重量,平常在转弯、下坡和任何情况下,它都肩负着更大的责任,所以它的沉思和严肃都是应该的,它应该给人更老成的印象。